“谢谢!”我蹲下摸着受惊不小的格林,“害你还等下一趟电梯。”
“没事儿,我也受不了那香水味儿。”他突然定眼看着格林,“他好像受伤了。”
我低头一看,地上一串红红的梅花印,格林左前爪有气无力地挂在胸口颤抖着,小身体找不着平衡,他放下爪子,但一挨着地又反射似的抬起来。格林无力地靠在我的腿边。他像所有受了惊的狗崽一样,一个劲儿地呜呜叫着,受伤的爪子也就随着急促的喘息和叫声像钟摆一样在他窄窄的胸口晃荡,他无法自控地哀叫起来。
我心疼极了,把格林轻轻抱回了屋里,放在沙发上检查他的爪子,刚拨开他小爪子上的绒毛托平脚掌,格林就痛哭般长声呻吟起来,抗拒地抽开爪子,甚至还张嘴咬我的手。我一面安慰他,一面迅速检查了他的骨骼,把他被踩断的一段悬挂在肉上的趾甲剪掉,撒了一点白药粉末,然后放开了他的爪子,硬着心肠任由他拉长了声音哀嚎了一阵,之后就像每次清洁身体一样,格林埋头自然而然地用小舌头去清理自己的伤口。
“格林不痛,格林勇敢。”几天里看着格林一瘸一拐地颤抖着挪动那小小身体,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更好地安慰他。可以踩碎小猫脑袋的高跟鞋没伤着他的骨头就是万幸。但是他的一个足趾却从此缺少了一块,这让格林的脚印特别容易辨认。虽然狼的身上都少不了伤痕,但别的狼是在战斗中受的伤,每一处伤换来的是食物、尊严、家庭和领地,每一处伤都足以让狼引以为傲。而小格林生命中的第一道疤痕却是在对人类表示友好的过程中留下的,这不该是一只狼应有的伤痕。
不是所有人都可亲近的,格林你一定要记住!
我把屋子打扫得更干净,以免他因受伤而感染。格林老实了好几天,伤口渐渐愈合。
几天以后,格林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但是成长中第一份痛楚的记忆是深刻的,格林每当听到高跟鞋击地的声音,就会惊恐地钻回床底下瑟瑟发抖,抖得狼毛都竖立起来。从此,我和格林在一起的时候再也没穿过高跟鞋。
格林小爪子的伤好了以后,我决定让格林接触大地。他第一次获准走出那道厚实的家门,来到了小区的庭院里。
午后阳光灿烂,一切东西对他而言都是陌生而充满新鲜感的。松软潮湿的是泥土,小爪子踩在上面的感觉如此之好,比家里滑溜的地板不知惬意多少倍,泥土中带着浓浓的幼时熟悉的味道,此时更是挑起了他生而有之的好奇心。陌生世界的诱惑如此之多,他早已忘记了妈妈的存在,格林用嘴、用鼻子、用爪子,甚至用身体去感知和探寻那魔幻般抓住他的未知世界,嗅嗅芳香的花朵,讨厌的花粉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在葱郁的草地上打几个滚,有些草茎割着柔嫩的鼻尖还隐隐作痛,舔舔地上发出碎裂响声的落叶,苦苦的还扎嘴,咬咬树枝磨一磨他那不安分的痒痒的乳牙……
格林好奇地探寻着这陌生的世界,他对移动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如果有人路过,他也会乐颠颠地跟过去看个究竟。
“哟,这小家伙长得像个大耗子一样。”一位老奶奶看着他的细尾巴评价。
“我觉得像只小猪。”一个小伙子看着格林刚长突出来的嘴评价。
格林兴趣盎然地围着这些人转悠,一直跟着别人到了单元门口,前前后后地闻,把这些味道一一归类。玩着玩着格林突然竖起耳朵浑身一激灵,神色突变,像撞了邪一样惊恐万状地往回跑,慌乱中不见我的踪影,竟一头扎进花台边的草丛中潜伏了下来,小身子筛糠似的哆嗦,带得周围的草也悉悉率率地抖动起来,他露出一只眼睛惶恐地向草丛外探望。
这是怎么了?我正纳闷,耳听“踢踏踢踏”的清脆的声音从单元门里传来,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女子走出了单元门。原来是这声音吓着小家伙了,格林已经把高跟鞋的声音归类为极具杀伤力的恐惧音符,在第一时间作出隐藏的反应。直到女子走远,“踢踏”声完全消失,他才试探着伸出脑袋张望,并随时做好再逃跑的准备。呵呵,好了伤疤还记得疼,聪明的孩子!
妈妈熟悉的唤乳声音再次传来,格林觉得有点饿了,跌跌撞撞地扭着小屁股跑回妈妈身边,一头扎在熟悉的牛奶碗里。才喝了几口止住渴,格林又被什么声音给吸引了,他扭头一路小跑,欢叫着继续他的冒险,向着那开着最美丽花朵的地方奔去——遗憾的是那是一池睡莲。格林以前从没见过水面,而水面看上去平平坦坦的,他想都没想就跑了上去。
“扑通!”
水却并没有像陆地那样实实在在地承托起格林幼小的身体,反而把他拉了进去,并且以一种冰冷的势头把他包围起来。冷!格林急忙张嘴呼吸。
片刻的迷糊与无所适从之后,格林浮上了水面,清新的空气再次眷顾了他张开的嘴,填补了他对氧气急切的渴望。格林不再下沉了,他隐约听到了妈妈赶来的声音,但是方向在哪里呢?格林睁开刺痛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对岸,于是本能地四腿划水,小尾巴还像舵一样地调整着方向,似乎很早就懂得如何协调动作似的,在我和亦风惊讶的注视下格林开始游泳了。其实他身后就是刚才掉下来的岸边,他却向着他唯一能看见的对岸奋力游去。
午后的阳光下,一只刚满月的小狼在斑斓的睡莲池中展示着他天生的游泳本领,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的画面。惊讶、欣赏、佩服、担忧!既想观察格林的表现又怕他呛死,但我知道有些对世界的认知课程是成长过程中所必须经历的,某些现实经验必须靠格林自己去获取和总结而无法传授。今天格林在小区的水池里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能避免今后在大江大河里犯傻。
格林继续游着,他求助于那些引诱他跌入水中的美丽而奇幻的睡莲,谁知那一个个一碰就躲入水中的花朵和叶子根本无心救他。格林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无助,他可怜地张嘴哀叫,水立刻又灌进嘴里,让他活活把这声音咽了下去,那一刹那,他领会到了陌生世界的冷酷。我的呼唤声在对岸急切响起,格林这才想起了世界上还有妈妈这回事,于是向着他眼里那遥远的对岸坚持游去。格林的头顶一黑,他游入了下水道,妈妈的声音顿时着急起来,直觉告诉他那里不是出路,他赶紧退了出来,好在那不是下水口的急流。
终于,他被趴在岸边的妈妈湿淋淋地捞了起来。格林总算脚踏实地了,湿漉漉的小家伙余悸未消地抖着,四条小腿去掉了蓬松胎毛的修饰,像麻秆一样可怜巴巴地弯曲着,格林终于领教了什么叫做水,有些看似平静的表面却并非那么踏实可行,他知道了让他活命的水也可以要他的命。
我没料到格林会掉进水里,当然也不会准备毛巾,索性把他抱在怀里,拽过衣角来为他擦拭。拨开格林的狼毛,我惊奇地发现在水里游了七八分钟之后,格林弄湿的却只有外层的毛发,而内层的绒毛却是完全干燥的,难怪人们说狼皮保暖,下雪天狼能趴在雪窝子里待上整晚,安然睡觉,原来他的皮毛如此奇妙,即使身下的积雪融化也不能弄湿他内层的皮毛。我把格林放在儿童游戏区悬挂的玩具秋千上,让他安分地待在那里晒晒太阳。不多会儿水就蒸发干了,阳光下他的细毛蓬松而带着金辉,柔柔地泛着微光。小家伙哪里安分得了?瞅准位置,用他的小眼睛简单地测量了一下高度。“啪!”格林笨拙地跳了下来,落在儿童游戏区的泡沫地面上,抬起几天前受伤的爪子嗷嗷叫了两声就安静下来,继续东张西望。
小格林从水里逃过了一劫,让他老实了十分钟,他领教了陌生世界的威力,但既然已幸免于难,似乎又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格林很快忘记了惶恐,继续冒险去了。只是每当路过池子的时候,他仅仅在水边嗅闻探望,不再贸然步入。
有什么能终止一双好奇的小眼睛对世界的探寻呢?做妈妈的不能用担忧去限制孩子的尝试,自身的体验比传授的经验更具意义。小格林不断地试探着,学习着,分辨着,成长着……将他所认识的事物一一分类,把这些学习来的宝贵信息储存在脑海里。
格林累了,身体累了,小脑袋也累了,以前所有的日子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过得辛苦而充实。回家的路上,小家伙跟我走着走着干脆趴下睡着了,我把他抱起来,搭在肩膀上,沐着夕阳回到家,再把他像拎小猫似的放回窝里,这一切都丝毫没有惊扰到他的甜梦。
亲亲他的小脑门儿,晚安,小毛球!
第05章 獠牙之下出政权
“格林,我回来啦!”
“呜呜!吱吱!”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回应着,跑上来抱着我的腿,直蹦高。仅仅三天的呼唤,他对自己的名字就有了明显的反应,比狗的适应期短多了。
如果格林有兄弟姐妹在,一个月到三个月期间的小狼们正是相互在玩耍中较量、确立自己在群体中地位的时候,这种上下级关系一旦确立,基本终身不变。格林现在正步入了这个阶段,流淌在血液里的狼性基因让他为了确立自己的地位而屡屡宣战。
现在,孤单的格林能找到的“活物”就只有我,所以老跟我较劲儿。格林的牙又尖了许多,而且有点不依不饶了,以前提醒他两声就会自动松口,现在提醒四五声,甚至“反攻”一下,他才很不情愿地放开,意犹未尽地绕着我转圈,一副很想占上风的样子。想起他一窝六个兄弟姐妹,出生几天就被人掏出来,其他小狼崽都抗不过饥饿与寒冷的折磨,只有他一个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身体恢复迅速,可见他的体质良好,确实是优胜劣汰后硕果仅存的精品,如果他在狼群中长大,绝对是头狼。而看他每次从我手中玩命地喝奶,喝完还要抢夺碗的狼劲儿,的确是个狠角色。
格林常常冷不防一口咬住我的脚腕,虽然是戏耍,但有时候往往咬得兴起就连拖带拽,很疼。我怕被他咬伤,只好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我的忍耐和退让却使格林愈加张狂,时常皱起鼻子露出尖利的獠牙来,直视着我向我挑战,在他眼里,形体上的差异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獠牙之下出政权!
最疼的是有一天晚上,格林叼着我的脚背,竟开始撕咬起来!他用力向后抽动身体,拖咬着,疼得我直叫,大声喊他的名字:“格林,不准!格林,放开!……”野性毕露的小狼哪里听得进半句话,我又惊又气,一手抓住他的脖子,一手掰开他的狼嘴,把他扔开,我的脚腕上已经有了几个深深的牙痕。此时的格林退到一边,一面瞪圆了绿莹莹的狼眼与我对视,一面皱起鼻翼,残忍地用小舌头舔着尖牙和上唇。
我不禁怒火中烧,拿起旁边的扫把,指着他的鼻尖:“格林,你敢咬我?!”
看见我拿起了他极端憎恨的扫把做武器,想起从前偷吃牙膏后小脑袋上被打出一个包的仇恨,格林两眼刹那间射出桀骜不驯的凶光,一口咬住扫把头,发出威胁的吼声,小小的鼻翼皱成了一个“川”字,露出尖利的犬牙和粉红的牙龈,挥舞着爪子,一副宁死不服、血战到底的样子。
我顿时热血上涌:“好,敢挑战老妈的权威!你不服就用你的方法!”我将扫把一扔,顺势一掌扑倒格林,“啊呜……”一口咬在他还来不及张开的嘴筒上,连鼻子带下巴咬了个结结实实——我叫你残忍!叫你舔獠牙!
格林痛急眼了,前后爪子一阵乱蹬,我越发咬得紧了,频频发出威胁的吼声,双手紧压住他乱扭的身体。格林见一番挣扎无用,发出了咝咝的讨饶声,又尖又细又柔弱,像小孩无助的啼哭。我心微微一软,略一犹豫,放松了压住他身体的手。格林没有挣扎,只是讨好地轻叫着,慢慢地收拢后腿,蜷缩起了身子,像老兔子般一动不动。我慢慢松口,正要放开,心里却隐隐觉得格林讨饶的姿势似乎不对。转念一想,可能他太小,而且没有真正在狼群中长大,故而臣服的姿势似是而非吧。
正犹豫间,格林突然狂挣起来,适才蜷起的后腿猛蹬向我的肩膀,随即像弹簧一样翻转腰身跳了起来,歪扭着脑袋,身体强行后退,想把尖嘴抽出来,铁钩一样的前爪还不忘在转身的瞬间向我脖子上狠狠一抓!
我火冒三丈,狡猾的家伙竟然跟我玩诈降。我猛地加力毫不留情地咬了下去。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咬狼!格林尖声呜咽起来,吱吱声从鼻子里传出,像婴儿即将溺毙时可怜又闷哑的啼哭。他胸口快速地起伏喘息,尾巴猛烈摇摆,像晃动白旗一般。我怕他又是缓兵之计,仍旧坚持咬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口,两手依然按住他的身体不放,格林的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不再有任何反抗的备战姿势了,他的心脏还在小胸腔里狂跳不已。他把后腿伸直,亮出粉红色光溜溜的肚子,颤抖的小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偶尔讨好地轻轻摇晃着,耳朵向后收拢贴着头,眼睛里褪去了挑衅的神色,转头伸嘴舔着我压住他的手,满脸驯服乞求地看着我。
我又冲他龇牙示威,他忙不迭地又摇了几下尾巴,我试着放开一只手,他静静地躺着不动,等候我的最后发落,我这才放开了另一只手。格林如蒙大赦,像懒驴打滚一样仰面朝天,身子撒娇似的左右扭动,随我摆弄,轻轻咬着我的手指尖,无限谄媚。想起他刚才不依不饶要占我上风的样子,我拨弄着他的头,揪着他的耳朵:“给我好好记住这个教训!想夺权,你还嫩了点儿!”
再看看格林的鼻梁上,有一丝红色,似乎是被我咬破了,我起身去找药酒,格林蹑手蹑脚地翻身起来,尾巴一直夹到了肚子下面,屁股放得很低,蜷缩着身体蹭到我面前,耳朵向颈后收拢,抬头用一种高山仰止的神情望着我,老老实实地让我给他擦药。他舔舔我的手,蹭蹭我的腿,修补刚才拔剑张弩的紧张关系。看着格林臣服的标准动作,我才深刻理解到“俯首帖耳”这个词或许就是从狼这里来的。
我舔舔牙齿,“呸呸”吐了几根狼毛,接了一杯水,“呼噜呼噜”地漱口,这时候才觉得脖子上有点火辣辣地疼,拿镜子一照,一抹殷红的血痕在脖子上特别明显,一滴血缓缓顺着颈窝都快流到白衬衣上了。好家伙,这一爪子要是抓在脸上或者眼睛上那还得了?又一想,好在我这个时候跟他分出了高下,如果格林再长大些,爪牙再利点,恐怕就没这么轻松了。
我顺手擦了擦血,跟格林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刚才发生的情况大家都需要适应一下。格林紧张地喘着气,他的眼睛里惊魂未定、蠢蠢欲动、崇拜臣服、难以置信的情绪复杂地交替着。狼被人咬了?!别说他没想到,就是我自己也没想到。
两双眼睛五味杂陈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格林最先想通,他使劲地摇了摇尾巴,又恢复了老实乖巧。输了就输了呗,失败是成功他妈,等把爪牙再磨利一点,下次再斗!格林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因为在狼的字典里,生存就是竞争恶斗,人也好,狼也罢,胜者为王,败者为臣,不过格林还会积聚力量,不会放弃再次与我较量的念头。
尊重狼道,尽管被抓伤了脖子,我也无论如何不忍心剪掉格林的爪子,毕竟那是他引以为豪的武器和生存的根本,我爱狼不正是爱他的野性和不屈么?
格林,快快成长吧,终有一天你会战胜我的,而且这一天不会遥远。
转眼和格林生活一个半月了,这天是儿童节,亦风特意腾出一天的时间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钻进小厨房里忙活着,过了一会儿又伸出脑袋来冲我支嘴儿:“你去找一个大碗来。”
我东张西望,从冰箱里找了一个不锈钢的大碗,拿进厨房,好奇地问:“你在做啥呢?”
“给咱格林的儿童节礼物——营养肉粥。”亦风边搅动着锅里的米,边把剁碎的肉放进锅里,说,“小狼一断奶,肉粥马上就得跟上。”
我饶有兴致地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亦风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操作着,边做边婆婆妈妈地对我讲着道理:“小米熬的粥,最容易消化,肉末可以长劲儿,软骨丁、牛奶既营养又补钙,起锅的时候把鸡蛋花打进去,加一点点鱼肝油,再放一点点盐,把切碎的白菜往肉粥里一搅和,粥就兑凉了一半,啧啧,贼香,你闻闻!”
我闻着满锅喷香的奶肉粥,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亦风嘿嘿一笑,指指灶台边勾画得满当当的一本书:“现学现用。”
我探头一看,一本《狼图腾》被他翻得油乎乎的,姜戎肯定想不到他还写过一本“菜谱”。亦风又拿起一个像止咳糖浆药瓶似的瓶子,在我眼前晃晃:“瞧瞧,液体钙,现在最好的,咱科学育儿。”
我笑了,想不到亦风也对格林用心起来了。
一大锅肉粥加鸡蛋,熬得满屋子香喷喷的。香味早把格林撩动得上蹿下跳,馋得伸长了脖子嗷嗷叫,他大张着嘴巴,口水顺着舌头牵着线往下淌,胸毛弄湿了一大片。
“瞧这家伙,口若悬河!”亦风把成语用这儿了。我咽了一口唾沫,拿不锈钢大碗来装。
“不行,不行!”亦风拦住我,“放凉一点才行,狼抢吃东西容易被烫,而且,不要用不锈钢碗,狼应该是害怕铁器的,最好别让格林习惯在铁器中吃东西,他毕竟还是狼。”
我心里一震,看来亦风的确很细心,而他坚持不让格林熟悉铁器的深意又在哪里呢?难道在他内心深处也希望保持格林的野性,而不愿意将他长久地驯化吗?我想到了格林的未来,突然很想问问亦风的想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想在节日里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
格林早就急不可耐了,发疯般地跳着猛抓厨房门,又不断被地上滑溜溜的狼口水滑倒,他生平哪里闻过这等美味。
肉粥放到九分凉了之后,我用手背试了试,粥还带点余温,便换了个硬塑料的大碗盛上,滴上几滴液体钙。我小心地推开厨房门,格林立刻蹦起来拦路抢劫。一碗肉粥“哐当”落地,被他抢了过去,粥汤四溅,还好打翻的不算多。格林闻也不闻,想都不想就一头扑了上去,嘴巴快速张合几下,碗里的肉粥就少了一大半,好像那早就是他肠胃期盼的美食了,除了立刻狼吞之外,其余任何准备动作都是多余的。而且他立刻发出吼声示意我走开!
我吓了一跳,平时喝牛奶没这么大脾气啊,随我怎么抚摸都没事,今天怎么六亲不认了?
我不甘心:“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我试探着摸了他两把。格林很不满意地吼着,停止了吃食,垂着头斜眼盯着我的手腕,颈毛针一般竖立起来,鼻翼开始往中间聚拢,仿佛在说:“再不走开我就咬你!”
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拿了条厚毛巾缠裹在手上,做好防咬措施,把手固执地放在格林身侧,试探着挨挨他。他立刻用力推挤我的手,好像在排斥一个抢食的伙伴。我的手放在格林右边,他就围着食碗,逆时针方向推,我把手放在格林左边,他又马上顺时针挤,一面排挤着“抢食者”,一面埋头苦干,生怕少吃了一口。我裹着毛巾的手把他惹急了,他还闪电般地回头给我一口,以示警告,然后迅速扎回碗里继续吞抢。
还是走开吧,我退到亦风身边,两个人蹲在一旁,共同欣赏格林享用他的第一顿盛宴。
满满一碗肉粥我都不知道格林怎么吃下去的,狼肚子撑得浑圆了还不肯罢休。这时候格林已经比较能接受我的抚摸了,但还是不允许我拿开他的碗——里面还剩一口粥。格林围着屋子溜达了一圈后,晃晃身子,打了个脆生生的小饱嗝,似乎又腾出一点胃空当,立刻回来把剩下的粥都吃了。格林舔干净碗,再快速地搜索遗落在碗边地上的肉渣粥粒,最后把碗翻了个底朝天,用舌头把碗底沾着的几粒肉渣也卷进嘴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舔爪子擦嘴。我轻轻从格林腋下探手摸了一下他的肚皮,热乎乎的,胀得跟纸一样薄。
格林懒洋洋地走到我们面前,挨个嗅了嗅我俩的脚,最终回到亦风面前,小心翼翼地趴低前爪,歪过脑袋,一翻身躺了下来,小爪子拍拍亦风的腿,把替他揉肚子的殊荣奖励给了亦风。亦风受宠若惊:“他竟然知道这顿饭是我给他做的呢!”忙伸过手去捧起格林,抱回沙发上,轻柔地抚摸格林的肚子,格林闭上眼睛十分享受地睡着了。亦风的眼神里游荡着慈父的温柔:“格林长大了。”
的确,这一个多月,格林比刚来的时候大了将近一倍,已经能够站立着趴在沙发边,咬上面的东西了。格林眼里的蓝膜也已经褪去,逐渐呈现出黄绿色的眼珠。他的头部开始转成淡棕色,身上仍然是黑色,但是狼毛变得粗糙了,耳朵立起来了,拜一天一个生鸡蛋所赐,那对耳朵发育得相当好,如同两把小勺子支棱在脑袋上,又硬又挺,不像刚见到他时那样软软地贴着头部,像小猫似的了。格林的背部有两块时隐时现的白斑,淡淡地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胸部比起狗来显得非常狭窄,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削。胸前锁骨位置有两块白斑,走起路来动感十足。格林的尾巴平平直直地垂在身后,比以前更粗了。
亦风看着熟睡的格林,道:“照这速度格林很快就会长大,这间小屋顶多也只能给他童年过渡,他将来何去何从你心里有什么打算?”没想到我一直忍住没说的话,却让亦风主动提了出来。看我不答话,亦风掰着手指头继续道:“我昨晚想了很久,设想了这么几条路:第一,送去动物园,这样你想他的时候随时可以去看望他,也合情合法;第二,还记得我们去过的重庆野生动物园的狼山吗?那里的狼是半放养的,还有几十只狼可以给他做伴,那也是属于他的天地,越早去越好,养得时间长了我担心你的情感上就割舍不下了;如果你实在想养下去还有第三个方法,就是在郊外租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因为城市里禁狗令很快要出来了,大型犬都不准养,何况狼。格林长大了万一伤人怎么办?不是我不支持你哦,养狼毕竟是很具体的事情,你觉得呢?”
我沉默半晌,幽幽地说:“把格林送进动物园的笼子容易,以后我想再抱抱他都不可能了,我真舍不得。再说重庆野生动物园吧,那里的狼是山地黄狼,而格林是草原灰狼,不同狼种很难相容,我怕格林被咬死。”我看看亦风,接着说:“郊区独门农家小院本来就不好找,况且别人不知道还罢了,知道了还不把狼打死,把人轰走啊?就算瞒过了所有人,难道我们能在农村养他一辈子吗?”
“照你这么说,哪里都不能送?”亦风有点泄气,“如果在城里,就只能拴养了,不然跑出去迟早惹麻烦!”
“狼是不能拴养的。”我叹了口气,不想再讨论了,“先打完疫苗再说吧。”其实我心里有些想让格林回归自然的想法,但这只是梦想而已,怎么实施,毫无头绪。
不多时,格林睡醒了,开始咬亦风的裤腿玩儿,亦风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铃铛来:“瞧瞧我给格林带的好东西,你不是老说格林走路像鬼一样没声音吗?”
我笑着接过铃铛给格林戴上,小家伙浑身一抖,丁丁零零一阵脆响,煞是好听。格林新奇地玩弄着铃铛,没有表示排斥。这家伙平时走起路来一点声响都没有,老是被人无意中踩着,夜里出去的时候也常常看不见他在哪里,有了铃铛就方便多了。
亦风又拿出一个给宠物狗用来磨牙的牛筋假骨头递到格林跟前:“小家伙,给你磨牙牙的好东西。”格林近前嗅了嗅,对于假骨头不屑一顾,别说咬了,看都不看一眼,白费了亦风的一番心思。我咯咯直笑:“他喜欢真骨头,哪里稀罕这个假的?你还不如拿他最喜欢的巧克力给他呢。”
亦风依言,拿了一大块巧克力递给格林,格林一口就叼起,转到一边享用去了。
“对了,我得提醒你一个事。”看格林走开了,亦风拉着我走进小厨房,说,“上次你说格林跳上写字台吃了蜂蜜,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橱柜比写字台矮得多,格林要想跳上来还不跟玩儿似的,所以最好别在这里做吃的,否则那些油味儿肉味儿必定会逗引他上来,砸锅碎碗都是小事儿了,这小子又没安全意识,万一哪天晚上咬断了煤气管,你们娘儿俩就算报销了。”
“有道理。”我头皮有点发麻,哪里敢说格林已经上去过一次。有一天我正睡觉时,突然听到厨房里哐当声响,赶过去看,就发现格林已经光顾过灶台了,酱油淌得到处都是,被狼爪子踩得梅花遍地开,橱柜上的盐罐子被打翻,格林嘴巴边上全是白乎乎的盐粒儿。也许是实在太咸了,格林憋紧了喉咙咳嗽着,飞奔出厨房到处找水喝。
后来我详细查阅了一些资料,知道动物也同样需要摄取一定的盐分和糖分,但我喂食的东西里往往缺少这两样,特别是盐分,我总是担心吃盐会让格林掉毛。可有时候他放着上好的肉骨头不啃,却翻出我丢弃在垃圾桶里的方便面袋子忘乎所以地舔着,无疑是长久以来自身机体的需要诱发他本能地寻找这些物质作为补充。知道这点后我就常常在食物里加入少许盐,大约是人摄取量的七分之一,还时不时地给小家伙一些糖吃。至于格林当初是如何发现高高在上,非他视觉能及的盐和蜂蜜存放的位置的呢?估计从那时候,格林敏锐的嗅觉便开始成熟起来,为他的觅食服务了。
这些日子我来来去去分析了那么多,却从没注意到那根沾着油腻的煤气软胶管道,那对小狼尖牙毫无抵御能力却包裹着致命毒气的胶管的确是个严重的安全隐患。
立刻消除隐患!我爬上橱柜关闭了煤气总闸,用洗洁精仔细地擦洗管道和灶台上的油污。
亦风靠在厨房门边耐心地看着我忙里忙外,过了半晌,他突然说:“你这里不适宜开火,还是到我家去做饭吧。”见我很犹豫,亦风坚持道:“我是认真的,格林以后要换食了,你少不得要做饭煮肉,他弹跳能力又强,蹦上灶台怎么办?养狼是很耗精力的事,哪能靠方便面过日子?以后晚餐时你就带格林过来,你做饭,我帮你看狼,分工合作,采购的事情就我去,这样你可以二十四小时地陪着他,你觉得呢?”
“我再想想吧。”我擦完灶台把抹布晾在水池边。
退出厨房,亦风一脚踩在格林反扣的碗上,低头一看:“把这个碗也洗洗吧。”亦风弯腰正要捡碗,格林尖叫着冲过来张嘴就咬。亦风毫无防备急忙缩手,着实吓了一跳:“他怎么了?”
“不知道啊?平时不这样。”我也有些意外。
“碗里有东西?”
“没有啦,今天吃得精光。是不是第一天换食会护碗啊。”
“只听说过护食,没听说吃完还护碗的。”亦风摇摇头。
在格林的恐吓声中,我俩慢慢退后两步,看他守财奴一样用两只前爪死死地抱住反扣的塑料大碗,紧压在地上不让它挪动分毫。
“有古怪。”我仔细观察着格林的动作,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油然而生,顽皮地拍拍亦风,“你等着。”说完转身跑到冰箱前面一阵猛找,翻出两段羊角笋尖,试试硬度刚好,迅速把笋尖镶在嘴里装成两颗大獠牙的样子,捂着嘴巴跑了回来,蹲在格林面前。
“你干啥?”亦风没看见我背过身在冰箱里倒腾啥,满腹狐疑地问。我冲亦风摆摆手,狡猾地眨眨眼睛让他等着看好戏。
我直直地逼视着格林,格林毫不示弱,也目不转睛地逼视着我,用一种只有野性动物才有的直视目光,这种目光在宠物狗的眼睛里是绝不会看到的。对视是一种较量,狗不会和主人进行目光的较量,好多次我硬抓住狐狸的脸颊逼着他和我对视,但最多十几秒他就会心虚地转开眼光。格林是狼,他天生能从目光中读出对方的胆识、力量和意图。我突然想到此时在格林的脑海里,眼前的对视较量一定会呈现出如同格斗游戏中双方飙升的战斗值、经验值、血值等一系列的参数。对这些参数他冷静地分析判断着。
我又往前靠近了一点,格林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我又逼近了一点,这显然突破了格林的安全临界点,他顿时低下头,使翻起看人的目光更为凶狠,狼毫也竖立了起来,努力使自己显得比平时更加强壮威武一些,威胁的低吼声中他皱起鼻子露出了尖利的乳牙,随之呈现出发动攻击的姿态。我就等着这一步了,猛然放下遮挡嘴巴的手,“啊呜”一声咆哮凶相毕露,亮出那两颗威猛无匹、举世无双,亮锃锃白如寒霜摄人胆魄,阴森森尖如利刃初试锋芒,响当当、脆生生、新鲜出炉的“大獠牙”!
格林顿时傻了眼,“呜”的一声可怜哼哼,牙也不龇了,鼻子也不皱了,毛也塌下去了,本来趾高气扬竖立的耳朵像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船帆一样顺在了小脑袋后面,尾巴紧紧夹在肚子底下,像只煮熟的大龙虾。格林像所有受了惊吓的狗崽一样狺狺叫着连退带躲地缩到花盆后面,再探出半个脑袋惊恐万状地望着我。几天前跟我争地位被咬中鼻梁的痛显然他还记忆犹新,而此刻我又无端长出一对巨大的獠牙,直吓得他魂不附体,小身子筛糠一样乱颤不已。
亦风又吃惊又好笑:“你别把他心脏病吓出来,出的什么怪招啊!”
“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紧了紧摇摇欲坠的“牙齿”,得意非凡。
亦风捧腹大笑,鸡蛋里挑骨头地说:“如果你能把头发竖起来就更有杀伤力了!”
“那只有过电了。”我毫不含糊地答,獠牙在我得意忘形的嘴里晃晃悠悠随时准备叛逃。
亦风笑得差点没坐地上:“快扶稳,笑掉‘大牙’就穿帮了。”
我又张“牙”舞爪地凶了小狼一下,这才当着他的面掀开了扣在地上的碗。格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藏被揭开,绝望地哀叫着,又实在不敢对我继续挑衅。
碗底的秘密真相大白,一块啃剩下的巧克力已经融化得一半都贴在了地板上,是亦风刚才给他的那块。平日里牛奶米粉都消化得快,一块作为零食的巧克力不在话下,可格林今天吃的都是结实的东西,肚子实在是饱得连容纳一块巧克力的余地都没有了,第一次有了剩余的食物,他决定把巧克力先藏起来,以备日后享用。
我和亦风面面相觑讶然无语。狼是储存食物的专家,没想到脱离狼群成长的格林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一点,狼之天性啊。我不得不叹服基因真是很玄妙的东西,有的本领生来就沉睡在格林的基因里,等待被唤醒的一天,然而在这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这些天性也可能一辈子沉睡下去。
“这个巧克力要打扫么?”亦风问。
格林冲我可怜巴巴地狺叫了两声,又冲亦风皱鼻子龇牙——他和亦风的地位还没分出过高下呢。
“让他留着吧,如果他的第一份藏品被没收,会恨你一辈子的,你得尊重他的劳动和隐私。”
“哦!”亦风小心翼翼地把碗推还给格林,毕恭毕敬地退开了。
争抢地位、护食藏食……这些都只是个开始,随着格林慢慢长大,一些属于狼之天性的东西越来越多地显露了出来。
为给格林磨乳牙,我采购来许多肉骨头。我把骨头煮到全熟,打算在格林的肠胃能接受后再逐渐煮生一点,再生一点直至最后可以直接给他喂食生肉。格林对肉骨头的狂热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格林超乎寻常的智力也在飞速发展,他对事物有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我把煮熟的骨头凉冷后,端到阳台格林吃饭的老地方,拿起一块骨头递给他。我还没弯下腰,格林就猛地跳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转体抢过骨头,一溜烟儿就躲进床下他的窝里去啃,对这难得的美味,他当然要找个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吃独食。我埋头一看,真糟糕!床下弄得油腻腻的是最不好打扫的了,况且家里的扫把都被他啃得没法用了。
不一会儿骨头上面的肉渣和软骨就被啃得一干二净,连骨髓都被他用长舌头钩出来吃得丁点儿不剩。格林嗅一嗅再没什么可啃的了,一脚把骨头蹬了出来,飞跑上阳台,仰望着装骨头的盆子,跃跃欲扑。我赶紧把盆子放得更高,又拿了一根肉更多的骨头出来。为避免这根骨头再被他拖进床下去,我用绳子的一头把骨头牢牢拴住,另一头系在阳台的栏杆上,这才把骨头扔了下去。我拴绳子的时候,格林早就迫不及待地蹦跳着抢夺了,骨头还没落地立刻被这小子半空截住,又是转身就跑,“扑哧”一声,格林被绳子拽了个急转弯!
“居然有人敢抢狼的口中食?!”小格林怒嗥着咬紧骨头奋力抢夺,刚扯了几下就停住了,他发现并没有人在抢他的骨头,那么这个骨头为什么拖不走呢?他叼着骨头又试着拽了两下,左看右看。
我挺得意:“小家伙,这块肉你是拿不走的,乖乖在这里吃!”
小格林抬头看了我一眼,把骨头放了下来,上前一步叼起绳子,挂到后槽牙上“咯吱”两下,绳子立刻被咬断,动作干净利落。格林冲我眨眨伶俐的大眼睛,嘴巴向两边一咧露出狡猾的笑,叼起肉骨头回床底下去了。半截断绳子挂在我面前,断口像剪刀剪开的一样齐齐整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我这番小儿科的伎俩,我惊讶坏了,小狼才一个半月,他第一次看见拴在骨头上的绳子,就能准确地判断出绳子和肉骨头的关系,狼惊人的观察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别说比狗,就是比一两岁小孩的智力都要强得多,格林的确有资格嘲笑我。
又一天上午,我剁肉骨头,一不小心就剁到了手,血流如注,痛得我蹲坐在地上。小格林循声赶来,关切地呜呜叫着,一看我受伤了急忙伸出舌头来舔我的伤口,我本能地把他推开。格林还没打疫苗,况且狼的唾液中有太多的细菌,怎能让他在开放的伤口上舔舐?而且,天啊,鲜血对即将换食的他是多大的刺激啊?狼毕竟是食肉动物,马戏团的驯兽师还常常因为伤口的血腥味引得长期驯养的食肉兽野性大发,何况这来自原生荒野的狼,如果他从此熟悉了我的血味……不敢再想下去,我背后一阵寒意。
格林委屈地叫着,不明白我为什么断然拒绝他的关心。他试探着再凑近,伸出舌头。我仍旧把他推开,虽然已不像刚才那么用力,可他还是伤心极了,退后几步一脚踩滑,爪子上沾满黏黏的红色液体让他很不舒服,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小爪子,又舔一下……格林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立刻狂野地舔舐起地板上这些红色腥味的液体来,脚踩在血上站不稳,几次滑倒,身上、嘴上、脸上,到处都沾满了刺目的鲜红。格林仍不顾一切贪婪地舔着,一边翻起眼睛注视我,那神情和饥渴比起喝牛奶要疯狂多了。
讽刺啊,我心爱的小狼第一次展示野性竟然是舔我的血。我呆站一旁,不知所措。
绝不能让他把我血液的味道归类为食物,我勉强站起来,拿起光秃秃的扫把将格林挑开,格林退后几步,竟然对我皱着小鼻子龇起了牙!耍狠也没有用,绝对不能开这个先例!我也照样露出了牙齿,发出低吼恐吓的声音,看谁更狠!格林愣了一下又退后了几步,仍旧露出沾着血的牙齿,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着牙尖,死死盯着地上的残血,迟疑不前。我赶忙拿来一坨纸巾盖在地上把血污擦拭干净,格林喉咙里如随时启动的引擎般低吼着,眼睛泛红,埋低脑袋,蹲下后腿,做出要扑上来的动作,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扑上来,而是很不甘愿地看我把这些“美味”统统抹去,扔在垃圾桶里拎出了门外。格林嗅嗅紧闭的大门,又嗅嗅刚才流淌着美味的地面,怅然若失。
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嗜血,格林这么小就已经显露出对血的狂热,这也是我们最担心的。亦风让我千万别喂生肉,不能把格林的野性激发出来。我犹豫不决,格林已经换食了,这是迟早要面临的问题,喂不喂食生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意味着是把他当宠物还是当野物来养,以及驯化与不驯化的抉择。
傍晚带格林在小区散步的时候,亦风对我说:“狼毕竟是食肉猛兽,一天天在长大,他吃饱了倒也罢了,哪天如果饿了,我真担心你的安全。”
“我理解,但是相处这么久了,你也能体会得到格林对我们有多依恋。狼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如果万事都要忽略感情来看待,人也会吃人的。网上关于婴儿汤的报道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相比之下有些人还不如狼。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极限,当没有达到饥饿极限的时候,狼是不会对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同伴丧失理智的。”
“可你不是他的同类,你是人,人和狼之间会有超越饥饿的感情么?那简直是童话。”
“不试怎么知道?我们都听过太多编造的童话了,为什么不看看真实的童话是什么样的?”
亦风叹口气:“狼是爱吃肉的,我只怕你养狼为患。”
“爱吃肉的不光是狼,人也爱肉,狼众食人,人众食狼!人与狼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相克相制的,而且现在这个天平早就严重倾斜了,人众狼寡,狼有多怕人可想而知。但格林都相信我,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他?”
亦风眉头轻蹙,默不做声。那边,格林爬向睡莲池,伸长了细细的脖子全神贯注地看里面的鱼,还伸鼻子去嗅一嗅,小脑袋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念头。看着那些此起彼伏的鱼背,格林终于忍不住伸爪子挠过去。“哗啦!”鱼群一哄而散,翻腾的鱼尾巴溅了他一脑袋的水花。格林猛甩着湿毛,霎时间抖出一层晶莹的水雾。格林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水面和躲入深处的鱼群,这才怅然若失地向我们跑来。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相信我好么?”我柔声宽慰。
亦风点点头:“我多帮你收集些关于狼的资料吧,特别是他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希望对你有帮助。但是我无法辨别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会在和格林慢慢的相处中辨别的。”
“手怎么了?”亦风突然发现了我胡乱包裹的伤口。我忙缩手往身后藏,亦风急了,一把抓过我的手来:“是不是被咬了?”
“不是,我自己剁骨头不小心。”
“你让人省点心好不好?”亦风一把抱起格林,拽着我就上楼,“回家擦药!”
第06章 绝不把自己的命运牵在别人手里
从第一次允许格林走出家门而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后,我渐渐带着他越走越远,有时甚至带他到浣花溪边的草地上去散步。一只野狼气定神闲地在城市的大马路上散步,这是很多城市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但我每天都在与狼同行。
然而基于亦风第一眼就认出格林真面目的经历,走在大街上我总有点心虚,左顾右盼地留意旁人的眼神,有谁多看格林一眼我都会忐忑不安地招呼着格林赶紧走开。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格林是小狗,我最怕遇到的是专家,毕竟现在是一个专家泛滥的世界。不过,就算遇到真的专家,恐怕他一时半会儿也只会认为自己眼花了吧,毕竟在城市养狼还胆敢出来溜达,并且这狼还很听召唤,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搁谁面前都不会信。
一个凉爽的下午,暖暖的阳光洒在草地上,亦风和我刚把格林抱过街,格林老远就看见了他的同伴——几只牧羊犬和秋田犬在草地上玩耍,接着飞盘,追逐主人扔的球,格林很激动,急切地要挣开我的怀抱去找同伴玩耍。几个狗主人招呼:“放他过来耍嘛!”我有些迟疑,毕竟格林的牙齿尖利,而且他除了狐狸还没见过其他的狗。狗主人们又招呼:“没事儿,狗儿们玩闹有轻重的。”
我想想格林是吃得饱饱才出来的,应该没事,就放下了他。格林飞奔着跑向几个同类伙伴,狗狗们对这小不点的加入感到新鲜,很快就把格林包围起来。
我手心捏把汗目不转睛地盯着格林,既担心大狗把他踩伤,又担心格林痛急眼了下口。然而狗狗们玩了半小时都相安无事,亦风拍拍我的肩:“你看这不好好的么?放心吧。这些虽然是牧羊犬,但世代身居市区几时见过狼啊?记忆中的那种敌对本能早已退化得差不多了。”我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狗主人们继续训练狗狗们捡网球,格林一看见草坪上跳跃的网球,迅速冲过去抢先一步一口咬住,叼着球就跑到一边撕咬起来,接踵而至的狗们大叫着抗议,又看见格林捡了球不但不叼还给主人还自己啃咬就更是奇怪,有的狗愣在一边扯着嗓子大叫大嚷,有的狗上前来为主人抢球。格林把网球咬了几口才发现自己追逐来的东西并不是个活物,顿时索然无味,吐在地上任狗们哄抢叼去给主人请功。
格林百无聊赖地舔舔鼻子,他不明白狗们对这不能吃的网球为什么那么热衷,一次次地费劲抢来再一遍遍拱手让人?格林感觉口渴了,伸鼻子嗅着四周找水源,他发现了一个水管,那是环卫用来浇花的,水管中透出潮湿的气味,格林伸舌头舔了舔更加确定这是水源,可是怎么才能喝到呢?他对这奇怪的装置前前后后地查看,并用牙去拽咬,最后咬到了金属的扳手并碰巧扳动了它,一股涓涓细流从水管中流了出来,那是水管中残余的水。格林欣喜若狂,立刻伸舌头舔喝起来,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很满意!才刚喝了一点点,剩水就流完了,格林立刻又去拽扳手,然后马上伸嘴接水,他已经把扳手和水这两者建立起了联系。但是水管中除了悬挂的几滴水珠再没有残水流出,格林又试了几次仍旧不奏效,他失望了。
格林举目四望,一个中年狗主人正倒了一碗水招呼他的小比熊犬过去喝。格林抢上前去,一爪子扒开小狗,尖嘴立刻扎进碗里,喝了个痛快,比熊嘴短,争不过他,委屈地汪汪叫着。狗主人愣了一下,出于对狗狗的喜欢,伸手去摸格林,比熊犬以为主人要为他主持公道,马上凑了过来。格林的嫩嗓子里爆发出威胁的低吼,狗主人吓了一跳,手立刻缩了回去:“连水都护?”格林的小脑袋里当然没有谁是谁主人的概念,更没有施舍和恩惠,他认为所有的食物都是抢来的,谁先抢到谁先享用理所应当。他霸道地喝完水,才把空碗丢给在一边眼巴巴地摇着尾巴的比熊。我连连道歉,狗主人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喂谁都一样。”
格林喝饱了水又在草丛里溜达,他撅着小屁股在柔软的草坪上打起滚来。一个路过的小姑娘看格林这样的憨态实在可爱,忍不住蹲下来叫他:“小狗狗,过来。”格林似乎天生喜欢无心机的孩子,他乐颠颠地跑到女孩跟前,像只小猫似的蹭着小姑娘的手心,痒酥酥的,逗得她咯咯直笑。带着小姑娘的老太太仔细端详着格林,有些疑惑,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你这是什么狗啊?”旁边几个狗主人也竖起耳朵投来了好奇的目光。面对这些多多少少了解狗品种的人,我不知如何作答,嚅嗫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小心翼翼地挤出两个字:“小狼。”轻如耳语的一句话却似一颗重磅炸弹,炸得老太太尖叫起来,英勇地一把抓起小姑娘,一脚把还在地上撒娇的小格林挑得飞了起来,格林“吧唧”一声摔在一米之外的草坪上。草很厚,格林没有摔疼,他也并没意识到这是个不友好的举动,还以为是粗鲁的玩笑,翻身起来继续找小姑娘撒娇。
“走开!走开!我就看出不对劲。”老太太声音都变了,把小姑娘扯到身后,摆出武松打虎的架势。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打狼却大可不必。我急忙捉住格林,连声解释:“别怕,他不咬人的。”
“狼会不咬人?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想的?啥玩意儿都养?”见多识广的老太太现场训话,“为啥不送到动物园?”小姑娘看着还想亲近她的小格林,难以相信这小东西会吃她。
“这是狗。”亦风出来打圆场了,“跟您开玩笑的。城市里哪会有狼啊?”
“什么狗啊?”几个遛狗的主人也纷纷表示没见过。
“格林犬。”亦风的脑子相当够用。
“格林犬……那应该是德国品种吧?”
“德国猎兔犬!”那个喂水的中年狗主人肯定地判断,“这狗跑得特别快,我朋友养过,很聪明。”
“对对对!”亦风和我对视一眼,憋住想笑的尴尬给格林的出身定性了。
总算应付过一场惊慌。老太太牵着女孩走后,我坐在树阴下,远远地看着亦风和格林在草坪上玩耍,轻轻叹了口气。
“喝水吗?”先前那个帮腔的狗主人,拿出两瓶矿泉水递过来。
“谢谢,不渴。”
“可以给格林喝嘛。”
我笑笑接过了一瓶,点头致谢,我不是很善于跟“假老练”搭讪,但别人确实帮我解了围,应该感谢。我打开矿泉水瓶盖召唤格林过来喝水。
“这小狼是哪里来的?”他看着喝水的格林淡淡地问。
我心头一激灵,到底还是有人发现了。他喝了口水,轻轻一笑。“他来抢水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在西藏当兵的时候也喂过一只小狼,”他轻描淡写地说,“小狼每天都跟着我,忠诚得很,比狼狗更聪明骁勇,我把罐头啥的好吃的都留给小狼,退伍的时候把他带回城里,养到八个月大不能再养了,想送进动物园,谁知道动物园不收……”
“动物园为什么不收呢?”
“动物园的动物都是有户口的,按指标放粮。又不是流浪动物收容所,狼的胃口又大,谁来养?况且那时狼又不是什么金贵动物。后来,我只好把狼送给一个当老板的朋友,他在乡下有个别墅。”说着,他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我万万没想到啊,那孙子居然把狼煮来吃了,还约了几个兄弟伙,我过年去看他的时候,进门就看见狼皮,那四颗狼牙配着金链子挂在他脖子上,洋盘得很!”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水,透出几分军人喝酒的作风。我心里一阵酸楚,深知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的爱子被人烹而食之的痛。多年过去了,但与狼的深情厚谊和狼的悲惨结局,仍让这硬汉难以释怀。
“那孙子一天到晚跟我说他爱狼,做生意都要有狼性,结果是这种爱法,老子后悔啊。”
我苦笑着,现在有多少号称爱狼之人不是叶公好龙式的追捧啊,人们已经脱离物质实体而玩起了精神概念,爱的只是狼的概念和自我比拟的炫耀,又有多少人能实实在在地为爱做一点事情呢?如果人类世界中尽皆是一些以占有为目的的爱,那么狼的灭顶之灾也就不远了,到那时图腾仍在飘扬,狼已成为传说。
“你知道成都的禁狗令要出台了吧?”他一面招呼着他的比熊一面说,“小狼长大了城里留不住。现代人的神经已相当脆弱,不懂得与动物相处,连狗尚且不能容忍,何况狼。现在大街上多少流浪狗不是被车撞死就是被饿死,要不就是卖给狗肉馆子。如今这禁狗令再一下,你的小狼怎么办?”中年人的一句话把我拉回了当前的现实中。
我是格林的全部世界与希望,在他自立以前我们绝不相弃,哪怕流亡到天尽头,我也会陪着他!
格林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平稳,该给他打疫苗了,怕被宠物医生或者其他人认出来我应付不了,硬拖着亦风陪我去宠物医院。
出门时,格林显得特别兴奋,他如果知道今天是要量体温还要打针的话,还会如此兴高采烈吗?但在大街上太兴奋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格林又蹦又跳刚跑到街上,一辆电瓶车就横冲过来,差点把他撞倒,刺耳的刹车声过,骑电瓶车的中年男人见是一只灰不溜秋的狗,抬起一脚就向格林踢去,大骂:“妈的,好狗不挡道!”
亦风忙上前制止,我则招呼格林。格林没受伤,抖抖毛发惊魂初定,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个踢他的男人。那男人又对格林做了个恐吓的姿势,随后把车靠边,走进了一旁的小超市。小格林绕到电瓶车后对准车胎就是几口,我们使劲拖开不依不饶不松口的格林,把他抱走了。
抱着格林刚走进宠物医院,趴在门口悠然晒太阳的老猫就恐怖地怪叫着竖起了毛发,把身子弓得像座虹桥一样,死死地盯着格林。我把格林放在治疗台上,他下意识地往我怀里靠了靠。隔着玻璃门在里间接受洗澡美容的哈士奇纵身跳出了水槽,冲格林汪汪地狂叫着,引得所有关在笼子里的宠物狗们都跟着起哄般地叫起来。格林竖起耳朵像雷达一样收集着这些声音,狼毫紧张地竖立着,和平时在家里调皮捣蛋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这次学聪明了。宠物医生填写免疫证时问:“品种?”我回答:“格林犬。”
医生虽然满腹狐疑,不过也照我说的填了,估计这医生也是半道出家的吧。好在来这里打针的狗们多数由于害怕,尾巴都是夹起来的,所以格林低垂的尾巴也并不让人奇怪。
我给格林打第一针预防针,他还算合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以后的疫苗我都带回家给他打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不远处,来时的那辆电瓶车后胎瘪了气,无精打采地停在路边,刚才踢过格林的中年男子边骂边扶车检查:“哪个龟儿子扎老子的车胎!”
我和亦风面面相觑,亦风小声惊道:“这小家伙的牙可真够厉害的!”
“他真是有仇必报啊!”我抱起格林拉着亦风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以后上街最好还是牵着走吧,免生事端。”
“牵?”亦风疑道,“怎么牵?你还记得《狼图腾》里说过吗,熊可牵,虎可牵,狮可牵,大象也可牵,唯狼不可牵!”
我淡淡一笑:“书上写啥你就信啥?《狼图腾》毕竟是小说,肯定有艺术夸张的成分,你不亲自试试怎么知道?况且,我是格林的妈妈,把他从小养大,关系那么好,我牵他难道他还能反了不成?”
亦风呵呵笑道:“也是,你叫他的名字,他都那么听话,牵着走应该问题不大。”沉吟片刻又说,“不过,千万别用项圈,怕勒着他脖子……”
“嗯!”我对牵格林信心十足,因为我和格林那么亲密,而且永川动物园的狼不也能牵一牵的吗?我在电视里曾经看过,配狼狗的狼不也是被人牵出来的吗?
我也理解亦风的担心,毕竟《狼图腾》中的小狼宁可勒死也不愿被牵着走,以至于最终被勒破喉咙丧命的惨烈镜头给我们留下极深的印象。每次看到这个地方,亦风总会扣下书去,再也不忍往下看,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把书里的小狼和现实中的格林联系起来,在家里我们从来不愿意拴住格林,每当想到书里那只和他一样大的小狼从小失去自由,被一根铁链拴在直径三米的范围内,一圈圈跑圈的情景,亦风就心疼叹息。为了绝不让格林重蹈覆辙,我们给予他最大限度的自由,但自由也要以安全为前提。
第二天一早,我买来布制的肩带和布制的绳索。喂饱了格林,又揉肚子又摸背脊和他玩高兴了,才连哄带诓地给他套上肩带,轻手轻脚地扣好肩带背上的扣,把肩带大小调整得贴体舒服。早已在我讨好的揉搓下舒服得软绵绵的格林不知道我给他套上的是什么东西,好奇地扭来扭去,团团转着挠挠看看,虽然别扭,也没表示反抗,我冲亦风扬扬眉毛,眉宇间洋溢着初战告捷的得意之情,对牵狼的信心又增加了许多。
直到下午,肩带也安然无恙地套在格林身上,他一如往常大大咧咧,似乎并不太介意身上多了这么个东西。我和亦风坐在门口开始换鞋,格林立刻跑上来,兴奋难耐地把门抓得“哗啦哗啦”响,他知道要出门了。门一开,格林就急蹿而出。
我们把绳索揣在包里,先让格林自由走着,跟着他来到经常散步的河边小路。格林走走停停,看我们跟上来了,又放心地扭头,照旧东游西荡,一会儿跑到绿化带打个滚儿,一会儿在垃圾桶边找些稀奇玩意儿,一会儿窜到大马路上旁若无人地昂首阔步……每有电瓶车经过便龇牙狂追一番。
“牵着走吧!”亦风看得直冒冷汗,生怕节外生枝。
我扬声唤道:“格林……快过来!”格林欢天喜地地跑回我身边,我小心翼翼地把绳索扣在了格林的肩带上,赞许地拍拍他的小脑袋,“现在走吧。”
格林继续向前冲,“呼啦”,瞬间绷紧的绳索猛然将格林拽了个跟斗。格林一骨碌爬起来,纳闷地转圈,又徒劳地冲了两次,短暂的茫然之后,他立刻发现了背上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牢牢地拽在我手中。狼眼中的疑惑转成了愤怒,他反口就咬,我急忙提高绳索不让他咬到,像傀儡戏一样吊拽着绳索,想让他乖乖地跟我走。格林极为恼火,愤恨地龇牙咆哮,一屁股坐在地上,拱起肩背,使出浑身的劲儿跟我拼,就是不走!任凭我在那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硬兼施,又劝又牵,格林像在地上生了根,坚决不从。一个人、一只狼、一条绷紧的绳索,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好倔的狗啊!”过路的人乐呵呵地驻足观看,我万万没想到两个月的小狼发狠较劲起来,力气竟然那么大,一来二去拽不动,我尴尬地站在路边,哭笑不得。
“我来!”亦风接过绳索,在手上挽了一圈,硬拽起来。小格林力气再大,哪里是一个大男人的对手,立刻被拖动了几米,但他马上叉开两只前爪死撑地面,立刻站定,弓起脊梁,脖子一梗,使出浑身的力量来和绳子抗争。亦风再加力一点拖他,格林又踉踉跄跄地被拖行了一米多,他干脆趴下后腿,就连后腿弯都死死抵在地上,尾巴直直地撑地,像只袋鼠一样,最大限度地增加摩擦力。我拿格林最爱的巧克力在前面引诱他走,格林绷紧绳索不为所动。
“你到后面去赶他走!”亦风不甘心,仍旧毫不放松地往前拖。格林愤然怒吼,一对小狼眼里射出少有的不屈和桀骜,不自由,毋宁死!格林把前肢都趴了下来,像鳄鱼一样贴在地上,连肚子的摩擦力都用上,哪怕被粗糙的水泥地面磨得肠穿肚烂也要拼死抗拒。
“啊,不能拖了!不能拖了!”我惊叫起来,格林身后的水泥地上拖出几点暗红的血迹,夹杂着磨掉的狼毛,触目惊心!亦风连忙放松,小格林倒退几步,摇摇晃晃地站稳,抖抖狼毛,仍旧死抓着地面,摆出一副随时反抗的姿态。我急忙抱起恼怒得浑身发抖的格林,一面安抚着一面检查他的小爪子,四个爪子磨破了,两条后腿弯处的皮毛磨掉了,露出淡红的肉,血珠子从伤口处的尘土下慢慢渗了出来,最难忍的是他肚子贴地反抗时,连命根子都磨破了一层皮,我的心拔凉拔凉地疼:“格林啊格林,我牵着你也是为你好,这是何苦啊。”
格林丝毫不领情,挣扎下地,反口咬断讨厌的绳索,甩甩一身的浮土,简单舔了舔命根子,也不记恨我们,高昂着狼头继续按照他自己的意志漫步去了,似乎那点伤对他也只是小菜一碟。我们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格林后面。
“看来狼的确不可牵。”亦风边走边说。
“一次实验不说明问题,我明天换条绳索再试试。”我捡起断成两截的绳索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拍拍手上的尘土,仍旧心有不甘。
然而,事与愿违,那以后的日子里格林经常趁我不备抢了绳索,扔在水池、草丛、下水道这些我找也找不到的地方。格林还咬断了无数条肩带,他明白了肩带的作用,再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好奇平静地接受它的束缚,每次都歇斯底里地狂挣,甚至张口就咬,要给他套上肩带是极其困难的事情。牵狼的尝试更是屡牵屡抗,我心疼格林的小爪子不敢硬拖,放开绳索,他就很开心地在草丛里扑腾,反而时不时地要回头等我跟上他,或者到我身边来蹭一下,跟我亲近一番。其实格林挺愿意与我一路同行,但他就是不能忍受像狗一样被人牵着走的奴性感觉。爱你,才跟你走,但绝不放弃骨气和尊严。
一来二去,为牵狼的事情折腾了半月有余,我们终于达成了一个尴尬的“协定”,格林允许我们之间有一根绳索的维系,但条件是他要走在前面,要随他的意愿漫步,我只能无条件地被他拖着走,路线也只能由他来决定。我若不从,他立刻咬断绳子把我丢在路边。为了保住绳子,我只好依着他,于是我经常被他拖进绿化带,或者不情愿地穿过能刮破裙子的灌木丛,有时候我抓抓脑袋直犯迷糊——到底是我遛他还是他遛我?
狼跟狗的性格完全不同。也许对狗而言,为了人类赐予的食物,狗甘心套上绳索受人驱使,主人用绳子役使和控制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就拿狐狸来说,他长期适应了绳子的约束,只要拿起绳索,狐狸自己就跑过来伸着脖子非常合作地让我拴住他,然后就乖乖地待在原地睡觉或啃骨头自得其乐。我犯懒不想弯腰的时候,甚至用一只脚丫子都能给他套上绳索,这家伙就这么合作。
有一次,家里来了陌生人,狐狸立刻恪尽职守地向门口冲去,刚冲了几步就人立起来,远远地朝门口汪汪大叫着不再前进,并不断在一个扇形的区域万分焦急地徘徊。我和亦风对他这奇怪的动作很是疑惑,后来仔细观察分析才领悟——原来之前我曾将狐狸拴在那里,但松松的绳索早已脱落,而陌生人到来后狐狸刚要跑去门口,突然他的心理暗示告诉他“我已经被拴住了”,于是狐狸始终在绳索最长距离的扇形范围内游走大叫,甚至直立起来的时候都俨然身后绷着一根绳索,像被催眠了一般。
为证实我们的这一猜想,我专门试验了几次,叫过狐狸来,仅仅拿绳索在他脖子后面比画了一下,或者勾住他几根毛,他果然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一个多小时都没离开,直到我又比画了一下解开绳索的动作他才跑开。
对狗而言,主人的命令是“圣经”,可对狼而言,自由才是“圣经”!无论条件多么优厚,食物多么丰盛,都休想让狼用自由来交换。
看来,电视里能牵着走的狼估计都是在笼子里驯化了好几代的,从小就不知道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有多广阔,也不知道自由的概念。而格林直接来自原生荒野,喝过野狼妈妈的奶,在他心中自由至上的信仰是坚不可摧的。狼,绝不把自己的命运牵在别人的手里。
小野狼格林,叫得过来,牵不过来!
第07章 天台上的狼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