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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狼群

_2 李微漪(当代)
  “颜料。”我若无其事地回答,父母没有起疑。
  我刚往楼上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小狼的口粮问题:“妈,家里有牛奶吧?”
  “有啊,不过你不是讨厌喝牛奶吗?”
  “哦,我在草原喝惯了。”我脸一红,反应挺快。
  在细心的老妈面前言多必失,我低头夹着箱子就往楼上走。
  我进了画室,把纸箱轻轻放在地上,正要转身关门,妈妈跟了进来,给我递上几盒牛奶,絮叨着:“你这娃娃,回家也不跟父母多摆摆龙门阵,尽知道往画室里钻。”说着说着,妈妈突然留意到纸箱子上扎出来的几个透气孔,又看看牛奶,疑窦顿生,“这牛奶真是你喝吗?”
  “当然,我渴坏了。”我强作镇定地打开一盒牛奶喝起来。
  “你不会又捡了什么猫猫狗狗回来吧?”
  我心一虚,真是知女莫若母。我收养流浪猫狗是有无数次“前科”的,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带回来,结果刚进门没一会儿就被细心的父母发现,然后是旷日持久的说服教育:“天底下那么多的流浪狗,你同情不过来的,万一传染上狂犬病咋办?”我承认父母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不过,我的原则还是救一只算一只,直到给狗狗治好病找到有爱心的主人,或者送到流浪狗收容中心,不过这次特殊——没有“流浪狼”收容中心。
  “没捡猫狗。”我说的是实话,这次的状况大大挑战老妈的想象力。
  “不信你打开看嘛。”我破釜沉舟打心理战了,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心跳加速:小狼,关键时刻你可千万别露馅儿。
  知母莫若女,妈妈当然也不会去翻看女儿的东西,不过极富经验的妈妈用脚尖磕了磕纸箱,仔细听了听,按照她往日的经验,如果里面有猫狗,立刻就会抓挠或者吠叫起来。然而纸箱纹丝不动,确实不像有活物的样子。妈妈这才放心地下楼了。
  耳听再没动静,我伸头出去张望了一下,反手关上画室的门,拍拍狂跳的心脏,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从前每次都被父母检查出来,这次居然这么顺利就闯过了第一关,我心花怒放,我轻松愉快,我得意非凡!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第一关还远远没过,我万万没想到矛盾的起因竟然来自“狐狸”。
  狐狸是我从小养大的一只博美犬,雄性,因为浑身雪白,酷似北极狐,所以给他起了“狐狸”这名字。狐狸的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肚子大得出奇,宠物医生都以为怀了好几个,结果剖腹产下来却只有一只小狗崽。因为在狗妈妈肚子里吸收了足够的营养,出生以后又有充足的奶水,狐狸长得结结实实,腿粗脑袋大,不同于其他细胳膊细腿儿玲珑袖珍的博美犬,更像是一只小萨摩耶。
  狐狸的脑瓜相当聪明,学东西特别快。他能听懂至少几十句常用语和指令,看家门、叼拖鞋、握手、打滚无一不会,每天早上趴在床边舔着我的手背叫我起床。美食当前的时候一定要抬头征得我的同意才开吃,如果我始终没点头,他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食物流口水,却绝不偷吃。最逗的是,握手的时候狐狸分得清左右,让他伸左爪过来,他绝不会把右爪放在你手心。每次上街过斑马线,他会两条后腿站立起来,伸一只前爪给我,让我像牵小孩子一样带他安全过马路,狐狸两腿走路的滑稽步态常常引来路人新奇的目光。狐狸啥都好,就是嫉妒心强。
  狐狸今年五岁,按照狗的年龄而言,他也算是狗过中年的“老狐狸”了。我要瞒过父母容易,想瞒过狐狸的狗鼻子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刚一进门,分别一周多的狐狸就高兴得绕着我转圈,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进了画室,我庆幸瞒过了妈妈的时候,狐狸还乐呵呵地蹦跳着附和我呢。这会儿,我兴奋地在纸箱前蹲下来,狐狸早就闻到箱子里有种特别的味道,立刻凑了过来,满心以为我给他带回什么好东西了。我轻轻打开纸箱,慢慢侧翻过来,小狼随着纸箱的侧翻,头下脚上,松垮垮地滑落到另一侧,跟着“吧唧”一声,像摊烂泥一样倒下来,小眼紧闭,像个毫无生命的毛绒玩具,再专业的演员也演不出这么逼真的死态。
  狐狸伸长了脖子进纸箱里好奇地探看,用鼻子拱一拱小狼,小狼沉住气不动,尽管狗是狼的近亲,但对小狼来说狐狸仍旧是没有分过类的陌生味道。狐狸把这“小玩具”嗅来嗅去,满脸狐疑。
  我清清嗓子:“呜、呜、呜……”
  小狼两眼猛然睁开,一骨碌就翻身站了起来。经过三天的实验,我更加确定那“呜呜”声对小狼的确起作用,每次一唤,小狼就像接到最高指令一样立刻爬回我的身边。
  狐狸见这毛绒玩具突然活过来,吓了一跳,赶紧退开两步。小狼甩甩小嫩腿,摇摇晃晃地从纸箱子里爬出来,抖了抖一身的绒毛东张西望,四处巡查这个新环境,狐狸马上跟屁虫似的嗅着小狼的屁股跟前跟后,嗅完一通还扭头新奇地望着我,仿佛在问:“他是干什么的?这也算是狗吗?”
  小狼和狐狸一前一后绕画室兜了一圈,相安无事,小狼绕回我身边,我疼爱地摸了摸他只有拳头大小的脑袋:“小家伙,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猛然间,我感觉到一阵异样的目光向我袭来,扭头一看,狐狸变换了先前新奇戏谑的表情,改用一种充满妒意的眼光死盯着小狼,又顺着我抚摸小狼的手抬头看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一连串不满的声音。我一愣,把手拿开,狐狸不“咕噜”了,我再把手伸向小狼,狐狸立刻又“咕噜”起来。我迟疑片刻,不再抚摸小狼,起身倒了一碗牛奶,放在地上。
  一见有好吃的,狐狸立刻挤开小狼,谄媚地凑过嘴来,对着牛奶幸福地伸出了舌头。
  “狐狸坐下!”我命令。狐狸立刻端正坐好,舌头歪挂到嘴旁边摆出最可爱的造型,讨好地等着我允许他进食。
  “让小狼先喝!”我下令了。
  “什么?”狐狸难以置信地甩甩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对,主人一定是弄错了,我可是最受宠的狐狸!”他把狗嘴伸到牛奶碗前,试探地再次伸出舌头来。
  “狐狸不准喝!让小狼喝!”我不容置疑地重复我的命令。狐狸半截舌头定在牛奶碗的上方,美食当前的幸福表情顿时僵住——这次狐狸总算是听明白了,他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那个叫做“小狼”的家伙急冲锋似的跑过来,一头扎进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牛奶碗里狼吞虎咽起来。听着小狼“吧唧吧唧”大口喝奶的声音,狐狸心中的醋意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失宠的尴尬和被“人”夺去口中食的愤怒逐渐在鼻梁聚集,獠牙从皱起的鼻翼下伸了出来,他伏低身子,后腿蹬地,死死盯着小狼,一副随时要爆发噬咬的姿态。
  “狐狸,注意礼貌。”我的命令对听话的狐狸通常都很管用,狐狸犹豫着放松下来,坐在一边,敢怒不敢言。而小狼却根本不在乎狐狸想什么,他眼里只有那碗牛奶,“哐当”,奶碗被小狼掀翻了,似乎不把餐桌搅乱就不是狼的进食风格。小狼一边在满地流淌的牛奶上跌着跟头,一边不管不顾地狂舔,好像饿极了的流浪儿,那副贪婪狼样看得我连连摇头。
  记得在回成都的路上,我曾特意买了一支奶瓶给小狼喂奶。当我把奶瓶垂下递到小狼面前,闻到奶香的小狼立刻站立起来,贪婪地叼抢奶嘴,两只小爪子焦急地扒抓滑溜的奶瓶,可奶瓶中的牛奶就是不见少,小狼闻得到吃不到急得团团转,这点大出我的意料。我又试了几次,发现小狼的确不会斯文地吮吸,而是叼着奶嘴不断地狂咬撕扯。由于是玻璃奶瓶,所以我无法帮他挤压出奶,面对不会吮吸的小狼,我都替他着急。我抽出橡皮奶嘴一看,已经被小狼咬变形了,像筛子似的破洞里,牛奶一滴滴缓缓渗出,但这点涓涓细流显然不足以安抚一只饥饿的狼崽。难怪曾听老牧民跟我说过一窝狼崽抢奶之狂暴,凡是哺乳的母狼没一个乳房是完好无缺的,小狼崽们从吃第一口奶开始就懂得拼抢竞争,抢到的奶水越多,存活的可能性就越大,看来坚持到最后得救的这只强悍小狼当初也应该是抢吞到最多奶水的一个。
  我还在惊讶中,小狼又猛扑上来,一口咬住奶嘴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拖抢,小爪子在滑溜溜的地板上不断打滑,突然“啪”的一声,奶嘴被小狼生生咬断,他咬着半截奶嘴一个跟头跌了个四脚朝天,牛奶洒了一地。小狼急忙翻身,边吞嚼着嘴里的半截奶嘴,边贪婪地抢食满地的牛奶,我连忙抓住他的脖子,掰开狼嘴,把半截奶嘴强抠出来。小狼张牙舞爪地咆哮着冲我龇牙,他很不能接受自己嘴里的东西被抢走。我一放开小狼,他立刻大吃特吃起来,仍旧是且舔且咬的方式,地面上的牛奶被他踩得一塌糊涂。他没吃够,不满地“呜呜”叫着。
  能舔着吃就好办,我找了一个大碗,把牛奶倒在碗里,放在地上,小狼立刻扑进碗里,嘴巴一张合,顷刻间碗里的牛奶就少了一半。他一边用舌头片刻不停地狂卷着牛奶往嘴里送,一边还用嘴漾起牛奶争分夺秒地往喉咙里裹吞,不断发出“咕嘟咕嘟”的急切吞咽声。这样还不够,小狼干脆踩进了碗里霸着喝,一碗牛奶被踩翻流淌得到处都是,我只好扶着奶碗才保证他喝完。哪怕是没有断奶的病中小狼,吃东西也毫不娇气,许多没断奶的小狗或其他动物幼崽往往都需要用注射器或者奶瓶来劝喂,而小狼却大可不必,看来我准备奶瓶真是多此一举,小狼崽远非我想象的那么孱弱。
  此时,画室地上的一碗牛奶早已被舔得干干净净,小狼卷起舌头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巴。我摸摸坐在一旁的狐狸,表扬说:“狐狸乖,我马上给你装牛奶去。”
  狐狸默不做声……我站起身,绕过画案拿剩下的半包牛奶,忽见白影一闪,伴随着“汪汪”两声狗叫,适才老老实实的狐狸像箭一样射向小狼,狠狠地一口咬住了小狼的脖子,小狼失声惨叫。我吓得魂飞天外,大喊“狐狸放开!”飞跑过去抢救。
  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的狐狸哪里肯听我招呼,“放开?行!”狗头一甩,小狼横飞出去,“噗”的一声闷响砸在门上,继而落在坚实的地板上,侧着身子,小腿蹬了两下就不动了。暴怒的狐狸还要扑上去再咬,我一把按住他,慌忙回头看小狼,小狼紧闭双眼,浑身瘫软,只有肚子还在微微起伏。我焦急地唤了小狼两声,小狼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但再也没有翻身爬起来。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作为毫无抵御能力的小狼崽,面临危险唯一的自卫就是装死,而此刻,他显然已不是刻意装死而是真的受了重创。狐狸有近十斤重,而小狼崽不足两斤,力量的悬殊可想而知。小狼初生嫩骨还没长硬,肋骨不足筷子的一半粗,一些细小骨头跟牙签一样脆弱,脖子比鸡脖子粗不了多少,内脏更是柔软易碎,如此孱弱的小狼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先是脖子被咬,后又重重地落地,他哪里承受得了?
  我把还在挣扎叫嚣的狐狸紧紧夹在腿间,急忙伸手去抱小狼,刚碰到狼毛,突然又被蛇咬似的缩了回来。根据我以往救助流浪狗的经验,对摔伤或撞伤的狗千万不能立刻挪动,因为不知道内脏和骨骼是否被摔碎,保持原样还有希望苟延残喘,一旦挪动不得法,内脏破裂移位或者断骨扎入脏器中就没救了,现在只能先观察一下!
  我一面紧压着狐狸,一面心疼地抚摸着小狼的脑袋,“呜、呜……”一遍遍颤声呼唤,动又不敢动,眼巴巴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小狼,急得泪花滚滚。
  狐狸平时乖巧懂事,所以我也没太在意他爱吃醋的毛病,我万万没想到潜藏的危机今天就爆发了。小狼刚进家门就招来这等祸事。我咋就把狐狸的嫉妒怒火给忘了呢?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小狼的颈骨、脊椎、肋骨、腿骨……一根根检查,还好,骨头没事,但是小狼细软的脖子上隐约渗出血来。
  小狼躺了七八分钟,在我的反复呼唤和抚慰中,眼睛又睁得大了些,努力地抬起头,四腿蹬了几下,猛然间触到什么痛处,又痉挛一阵,无力地躺下来,“咝咝”吐着气。
  “疼吗小狼?还有哪儿伤了?”我越问越揪心。小狼虚弱地闭上了眼睛,肚子急促地起伏着,仿佛在积聚力量。又过了一会儿,他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咳嗽两声,再次睁开眼,伸直脖子吃力地抬高脑袋,腰肢扭了两下,前腿撑地,后腿用力蹬直,我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腰腿,小狼几番摇摇晃晃后,居然站了起来。他定定神,甩了甩一身的绒毛,绕开我的手,哆哆嗦嗦地往椅子下走去,寻找他认为安全的避难处。他靠着椅子腿,埋下头一声不吭地舔着身上的尘土。看小狼缓过劲儿来,我这才稍稍定下心。
  躺在地上反省的狐狸听到小狼还有动静,狗牙咬得咯咯直响,喉咙里又开始冒出一连串闷雷一样的咕噜声,我火冒三丈,“啪”的一巴掌打在狐狸龇牙的嘴巴上,打得虽然不重,却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惩罚。“狐狸,小狼要是有个差错,我饶不了你!”我一把推开画室的门,“滚出去!”狐狸从没见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耷拉着脑袋,夹紧尾巴,爬出了画室,坐在地上,隔着玻璃门看画室里的动静。
  我抹抹头上的冷汗,翻出药盒,抱起小狼坐在榻边,把他放在膝盖上,用指头试探着轻轻按压小狼的胸腹部,看他有没有疼痛反应,小狼的后腿和屁股上有好几处淤青,估计当时先撞在门上的是臀部。我的手触碰到他受伤的臀部时,他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身体,但始终不叫唤,像个勇敢的孩子咬着牙不喊疼一样。我捋开小狼脖子上绵软的胎毛,再把内层的细绒毛轻轻吹开一条毛路,仔细检查他的脖子:两道清晰的牙印红中透紫,牙印之下,细弱的动脉血管微微跳动,看得我心惊肉跳。狐狸这是下了狠口的,幸好他只是宠物狗,獠牙没那么尖利,被阻止得还算及时,否则一旦咬穿动脉,这小狼还有命吗?我再检查小狼另一侧的脖子,有两道牙痕特别深,刺穿了皮肉,缓缓渗出一滴血来,顺着小狼的胎毛滴在白色的地板上,我心里一阵紧痛,小心翼翼地给小狼抹上了一点白药。这是我养小狼第一次遇险,只差一点点小狼单薄的命运就画上句号了。我喘了好一会儿才定下心来。看来养狼必须细心细心再细心。
  原以为擦药的疼痛会让小狼躲避挣扎,谁知他除了颈部肌肉反射性地轻轻抖动了两下,对疼痛无动于衷。我抬眼看他的表情,蓝膜未褪的小狼眼里没有一点泪,而是紧紧地盯着玻璃门外冲他龇牙的狐狸,若有所思——眼前的这个动物显然也和自己同类,让他极不理解的是这个同类第一次看见他就想置他于死地。在狼的社会里,小狼们都是备受大狼们关爱的,从来没有为了争食,大狼杀戮幼崽的先例。至于争风吃醋为何物,小狼就更不明白了。他只是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同类似乎和他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
  小狼在我怀里渐渐睡着了,经过一番折腾,他累了……
  两小时后,小狼睡醒了,下地尿了一泡尿,舒展舒展筋骨,仿佛又来了精神。而狐狸在画室外枯坐了两小时,精神委靡,低眉顺目地夹着尾巴。我这才打开画室门放狐狸进来。狐狸转着眼珠进了画室,缩进了他的安乐窝里——狐狸的窝在罗汉榻下面,仗着我的娇惯,狐狸软缠硬磨地从我卧室里拖走了两张昂贵的羊皮,叼来后煞费心思地铺垫在榻下,做了他的软床。榻前有个长条形的踏脚凳挡着,狐狸平时钻到榻下,舒服地躺在羊皮上,借着踏脚凳和榻沿的遮挡,还能有一线视野可以观察到外面的情况,就像隐蔽的军事堡垒,真是个风水宝地。
  狐狸躲在窝里明哲保身,就连小狼又一次在他面前喝牛奶,他也隐忍不发。然而令狐狸万万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吃饱喝足的小狼崽很快看上了狐狸的安乐窝,仗着狐狸不敢造次,小狼天不怕地不怕地走了过去,龇牙咆哮着宣布这狐狸窝现在归狼了!
  眼看小狼得寸进尺居然还要占据自己辛苦构建的巢穴,狐狸坚决不让,并低吼着恐吓小狼。我密切注意狐狸的举动,随时准备保护小狼。小狼有我撑腰更是大胆,毫不含糊地龇牙迎战,并上前几步,咬住羊皮的一角就往外撕扯拖拽,一副要把狐狸扫地出窝的架势,狐狸伸出前爪紧紧抱住羊皮,榻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小狼极狡猾,始终不离我的保护范围之内,频频挑战狐狸。狐狸的眼睛开始发红,狗毛直立,愤怒像野火一样越烧越烈,他把我的警告都抛在了脑后,暴跳如雷地冲扑上来,猛一口咬向小狼的脖子。“汪呜……”狐狸刚冲出榻外就发现小狼不见了,接着头皮一紧,被我抓了个正着,再一看,小狼已经被我抱在怀里了。狐狸浑身一哆嗦,狗毛“刷”地倒了下来,恐惧如冰水灌顶,浇醒了他的危机意识——糟糕,今天这顿打是逃不了了。
  我刚把狐狸按在地上,小狼就首战告捷似的往狐狸窝跑去,正式宣布此地改名狼窝。
  我抄起纸筒子照狗屁股一顿好打,狐狸紧闭眼睛嗷嗷尖叫着告饶,紧张得尾巴都哆嗦起来,一副可怜相。我用纸筒指着狐狸的鼻子,训道:“任何时候绝不准咬小狼,明白吗?!”狐狸赶忙摇摇尾巴,好狗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自己反省!”我放手松开他的头皮。“反省”是另一种惩戒,就是让他四脚朝天地躺下来,面对天花板好好想想自己都错在哪儿。服从是狗的天性,没有我的赦免,狐狸就是躺上几个小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小狼见我制伏了狐狸,钻出榻来绕着躺在地上的狐狸转悠。
  小强盗还敢来看热闹?狐狸“呜噜呜噜”不满地咆哮着,还想威胁这个让他挨打又受罚的入侵者。
  “闭嘴!”我厉声警告。狐狸忙把还没吼完的威胁声强吞进了狗肚子,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冒挨打的危险。小狼放心地嗅来嗅去,干脆爬到了狐狸身上。狐狸极力忍着,任小狼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我看到他们终于能相容了,非常高兴,拿起相机拍下第一张友好照,夸道:“乖,这样多好,和平相处……”话未落音,狐狸惊声尖叫起来!原来“友好”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小狼趁狐狸受罚,找准他的命根子,猛地一口咬下去,甩头就撕!狐狸痛得“嗷嗷”直叫,一脚蹬开小狼。小狼像个绒球一样“咕噜咕噜”滚出一米多远,翻身起来立刻叉着两腿头也不回地跑回榻底下,只见一条嫩春笋似的小尾巴颤颤巍巍地拖在身后晃悠,转眼就不见了,留下狐狸蜷成一团不住地舔伤止痛。
  小家伙还有这一手?我傻眼了,防着狐狸,却没防着小狼,这小家伙真会瞅准一切机会睚眦必报。我赶紧安慰狐狸检查伤口。还好小狼崽力气并不大,但是尖利的乳牙还是在狐狸的要紧部位扎出了几个米粒大小的血点,最可恶的是小狼下嘴的地方选得实在刁钻阴险。我赶紧又给狐狸上药,这下可好,一人咬一口,公平合理。
  强者有强者的优势,弱者有弱者的手段。谁能料到连站都站不稳的小狼崽报复心竟然就那么强。虽然和小狼才相处了一个星期,但我常常感觉在生命力、竞争力、谋略、胆量、狡诈等方面自己都太低估小狼了。
  狐狸和小狼,都是我疼爱的宝贝。虽然小狼崽需要更多的呵护,但对狐狸也一定要公平。我把两块羊皮分开铺在榻下,让他们各占一边。但狐狸摆出此仇不共戴天的架势,愤而拖出属于自己的那块羊皮铺在画案底下另起狗窝,惹不起躲得起。狐狸让步以后,我常有意识地多多抚摸夸奖他,避开小狼的时候还塞点零食给他,狐狸高兴起来:“我在主人心中还是有特殊地位的。”
  小狼是个天生的隐藏高手,屋外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警觉起来,当我离开画室的时候他会本能地把自己藏起来,悄悄地待在窝里,有人进来的时候更是安静得出奇,两点星亮的小眼睛很乖很警惕地望着外面,观察动静,我没解除警报,他就按兵不动。我曾经看过一个纪录片,片中常于野外和蛇打交道的女科学家说道:“在自然界,动物们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把自己藏起来,然后静静地观察周遭。走进一个安静的森林,似乎周围空无一物,但实际上有无数双眼睛含着各种想法在打量你。要做猎食者就更是这样,首先要让自己不被猎食,然后才是狩猎。”看来狼从小就精于此道。要知道在自然界危险无处不在,熊、豺、野狗以及其他掠食动物都可以威胁狼崽们的生命,只有最会保护自己的小狼崽,才能获得最大的生存机会。
  尽管小狼隐蔽得悄无声息,可是狐狸却从没放弃过驱逐他。每当我父母上来的时候,狐狸就激动地窜进窜出,跑到我爸爸跟前猛拽他的裤腿又马上冲回榻下朝着里面狂叫,鼻尖像人的手指头一样直指着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小狼,极力要向父母“告密”。哪知道“家里有狼”这种情况是父母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更不会去理会狐狸的告密了。不单如此,小狼喝的牛奶,尿的尿都记在狐狸的账上,狐狸没少替小狼挨骂。
  狐狸几番告密不成,就不再与小狼正面为敌,但明争结束,暗斗却开始了。
  这天我敞开画室的门通风,飞进来一只大马蜂,在落地玻璃上嗡嗡扑扇着翅膀,这是画室的常客了。狐狸偏着脑袋观察渐渐飞低的马蜂。我坐下来看书,并不在意狐狸的表现,因为他小时候被马蜂蜇过,深知其厉害,是断然不会去招惹的,看一会儿他就会走开。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狐狸小跑着激动地围着小狼绕圈,殷切地把小狼引到玻璃前面,冲着还在扑棱的马蜂“汪”地叫了一声,小狼立刻注意到这个小活物。动物幼崽时期都对活动的东西充满好奇,小狼崽也不例外,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嘴去试探这个小活物……
  “嗷呜”一声惨叫,小狼的嫩鼻子被大马蜂狠狠蜇了一下,痛得他惊天动地地叫起来,乱撞玻璃,几个蹦跳冲到画室外的花园里,一头扎进浇花的水盆中,用冰凉的水来缓解他的剧痛。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坏了,连忙找来牙膏给小狼抹在鼻尖上。小狼狼狈地捂着鼻子可怜地呜咽,他万万没想到那么小的活物会给他带来这么刻骨铭心的痛,他终于明白了杀伤力不以大小而论的道理。他的鼻子开始肿了起来,鼻头歪向了一边,显然牙膏也不足以减轻小狼最敏感部位的肿痛,而且糊在鼻子上令他很不舒服,他用爪子抹去鼻子上的牙膏,又伸舌头舔爪子,再抹再舔反反复复自行疗伤。
  幸好这天父母不在家,冲出画室的小狼才没有暴露。但我对狐狸是不是故意而为深度怀疑,看狐狸摇头摆尾的得意样,抓不到确凿证据又不好惩罚他。
  我的怀疑很快就得到了进一步验证:下午,一个熟识的朋友来我画室小坐,狐狸就跑进小狼躲藏的榻下,不停地碰撞小狼伤肿的鼻子,小狼忍痛潜伏。狐狸更是得意,扭来扭去在小狼鼻子上蹭擦挨挤——“我让你丫不吭气儿”,几次都疼得小狼忍不住吱吱叫出声来。
  “什么声音?”朋友低头想看,我忙掩饰过去。送走朋友后,解放出小狼,狐狸又殷勤友好地跟小狼玩在一起,我隐约感觉狐狸没那么简单,却又没理由对他发作,还是再观察一下吧。
  小狼的活动空间只在画室,而狐狸却能跟着我楼上楼下自由出入。有天我在厨房炒菜,半截辣椒掉在地上,狐狸高兴地上来嗅了嗅,发现是辣椒,失望地走开了。少时,狐狸又兴奋地转回来,小心翼翼地叼起辣椒一溜烟不见了。
  “这家伙还对辣椒感兴趣?”我忙于做饭,没顾得上理他。
  等我吃完饭回到楼上画室,隐藏了一个多小时的小狼早饿坏了。我“呜呜”一唤,小狼就急冲出来,风卷残云地把奶碗中剩下的牛奶扫荡一空。
  “咳!咔!哇……”小狼突然异常难受,伸长舌头不停哈气,摇头晃脑地舔着鼻子满地打滚,两只前爪抱着舌头不断抠抓,口水淌得一身都是。我一愣,忙端起奶碗检查,几颗金黄的辣椒籽还沾在碗底,牛奶里哪儿来的辣椒?我连忙换了碗清水给小狼止住辣,想起了狐狸在厨房的异常举动,我满屋找狐狸对质。而狐狸却早就溜到二楼父母的房间避难去了,整整一天都没见他再露面。从此我将辣椒、花椒这类东西严格监管起来,不给狐狸任何可乘之机。
  姜还是老的辣,没满月的小狼要跟“老狐狸”斗还嫩了点儿,论狡诈、论经验,狐狸都远胜于他。但从小有了狐狸这碗水垫底,小狼的观察和防备能力突飞猛进,其狡猾和多疑也与日俱增。
  不知不觉中小狼快满月了,他已经比刚来画室时长大了近一倍,以前体型不到狐狸的一半,现在只比狐狸小一个脑袋了。小狼的力气也渐长,能一头把狐狸掀翻,如果狐狸冲他龇牙,他能比狐狸龇得更气势汹汹!看着小狼的健康迅速恢复,日渐活泼,再不是当初病危孱弱的样子,我心里美滋滋的。
  然而随着小狼的长大,我感到不安起来:小狼的胆子越来越大,好奇心越来越重,精力越来越旺盛,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安分和破坏。当小狼觉得自己的牙齿更尖,爪子更利,以前打不过的狐狸也似乎并不可怕了,对地盘也更熟悉了时,就不那么怕外界了。他对环境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和主张,渐渐执拗起来,再不是我能呼之即出,挥之即躲的小家伙,相反小狼更向往新鲜泥土的气息,他看上了画室外的小菜地。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楼上无人,小狼大胆地溜到画室外,跑到菜地里尽情地翻滚折腾,把小葱压倒了一大片,大蒜一个个被刨出来啃得全是窟窿,刚长出的菜苗被踩得东倒西歪,刚长红的番茄被咬来吃了。小狼还饶有趣味地在菜地中间掏了个大坑,庭院的雪白地砖被踩满了黑糊糊的爪印。忽然,他小耳朵一竖,听得有人上楼来,一溜烟销声匿迹。
  这是我和爸爸上来浇水。刚一看见乱糟糟的菜地,我们就傻眼了,这可是爸爸辛苦一春天的成果啊!心痛不已的爸爸看见爪印,不问青红皂白,就抄起扫把打在狐狸屁股上,把狐狸骂了个晕头转向。我见爪印一路通到榻底下,当然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但也只能装聋作哑,任狐狸去背黑锅。狐狸生平可从未干过这种大逆不道的破坏勾当,现在不明不白当了替罪狗,挨打受气,委屈得眼泪汪汪,开始了为期两天的绝食抗议!
  我帮爸爸收拾着残秧断苗,心里很不是滋味,老人家费尽心思引种育苗,每天爬上爬下拎水浇菜,眼看收获在即,转眼间却被小狼破坏干净。虽然他们没发现,但是小狼已经影响他们的生活了。我心里一阵阵地愧疚与自责。自从带小狼到画室的这些日子,小狼一直低调隐藏,和我配合默契。狼天生的悟性和聪明,让我误以为他比狗还听话好养,幼稚期的小狼崽除了喝牛奶就是长时间睡觉,这种无声无息不惹事的状态,让我几乎都忘记了他是一只狼,还估摸着在这画室养他到两三个月都没问题,没想到才十多天就养不下去了。我这才初次意识到养一只小狼比养狗复杂得多。
  爸爸刚离开三楼,小狼自认为安全了,不等我呼唤就自作主张地溜达出来。我故意推推小狼的屁股让他回榻下隐藏,小狼非但执拗地抗拒不回,反而大张旗鼓地到处巡视,那神态仿佛在说:“危不危险,我自己能判断!”我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小狼丝毫不觉得破坏菜地有什么错,他得意洋洋地从榻下拱出一个番茄,用小爪子踢皮球一样玩着,仿佛向我炫耀他的收获,直到他玩够了,才把番茄一股脑地吞吃了下去,连糊在小爪子上的番茄浆都舔了个干净。这家伙小小年纪就会自己找吃食,判断什么东西能吃,看那菜地里大蒜啃过,菜叶子咬过,小葱嚼过,但似乎都不合他的口味,唯独对这番茄情有独钟——吃掉一个、咬烂一个,还带走一个。在炎热的楼顶,番茄确实是消暑解渴的美味。
  我猛然间想起原产于南美洲的番茄最早就叫做“狼桃”。传说“狼桃”的得名是由于它艳红如火,人们都以为它有毒,没人敢吃,而在早期的人们心目中凡是邪恶的、有毒的都喜欢冠以狼的名称,因为在人们眼里,世间万物最恶毒危险的莫过于狼,“狼桃”这个名字一听就让人敬而远之。直到16世纪,英国俄罗达拉公爵去南美洲旅游,回国时勇敢地带回“狼桃”作为表达爱情的礼品,献给他的情人伊丽莎白女王,从此,欧洲人才称它为“爱情果”、“情人果”,并将它作为观赏植物栽种在庭院里。但过了一代又一代,仍旧没有人胆敢吃“狼桃”。直到18世纪,一位法国画家多次为“狼桃”写生时,面对这样美丽却有“剧毒”的浆果,实在抵挡不住它的诱惑,于是冒着生命危险吃了一个,觉得酸酸甜甜很是可口。之后,他躺到床上等着死神的光临。但一天过去了,他还躺在床上,鼓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愣。怎么,他吃了全世界都说有毒的“狼桃”居然没死?!他满面春风地把“狼桃无毒可以吃”的消息告诉了朋友们,大家都惊呆了。不久,“狼桃无毒”的新闻震动了西方,从那以后,上亿人都安心地享受了这位“敢为天下先”的勇士冒死带来的口福。无疑这位法国画家并非出于饥不择食,而是真正全情投入地爱上了他所描绘的“狼桃”,或许同是画画的人,才有这样的疯狂与叛逆以命试爱,正如我执意走进狼性世界一样,传说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对于“狼桃”的由来,我想到的是另一个可能:菜园中的大蒜、茄子、黄瓜等诸多诱人蔬果都被小狼浅尝则弃,辣椒更是碰也不碰。而小狼却天生就认识番茄,选而食之,莫非“狼桃”与狼真的有着不解之缘?据一些资料记载:“在南美洲荒野,许多狼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每逢入暮时分就在灌木丛中寻找浆果充饥,同时也补充维生素和水分。”人们都只知道狼吃肉,却不知道狼同样嗜食浆果杂食,“狼桃”就是野狼所钟爱的救命果实。或许有些流落荒野的人曾经跟随狼的脚步,捡拾这种鲜艳的浆果救命,之后感慨地把狼如此钟爱的红色浆果叫做“狼桃”,而这可怕的名字加上让人疑惑的血红颜色,让千百年来厌憎狼的人们不屑尝试就将其定义为“有毒”,并将这虚妄的判断代代相传下来。
  从寻找到第一个番茄,小狼开始有了辨别食物的能力,我把小狼够不着的几个“狼桃”摘下来给他放在窝边,第二天它们就无影无踪了。
  从那天以后,我寸步不敢离开画室,连吃饭都是速战速决或者干脆端上画室去吃,可就在这样严密的看护下,仍旧听见邻居闲聊说:“隔着篱笆墙看见有只灰猫跑进你画室去了。”所谓“灰猫”为何物,我心知肚明。小狼敢独自走出画室了,敢大肆破坏了,敢蔑视危险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终有一天他不再甘于像胆小幼崽那样乖乖躲藏着等妈妈,画室终究不是藏狼卧虎之地。况且还有一只与他钩心斗角的狐狸。小狼啊小狼,我该拿你怎么办?
  画室不宜久留,趁小狼这种不受控制的行为刚出现苗头,另寻他处迫在眉睫。我想到了亦风。
  亦风是我在黑熊保护中心参观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和我一样热爱动物,崇尚自然。亦风早年是画油画的,后来改行做电脑动画,现在有一个自己的动画工作室,经营得很不错。事业上了轨道,他就能抽身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亦风爱好摄影,一有空就喜欢背包旅行,共同的爱好让我们渐渐成为了亲密的朋友。我思前想后,也只有亦风最能理解我救助动物的心情,就算今后小狼长大瞒不住他,他也绝不会出卖我。但就目前而言,为了不引起麻烦,对他还是暂且隐瞒了小狼的事实,只谎称捡到了一只流浪狗不想告诉家里人,请他一定帮忙想个安顿的地方。
  “实在养不住,能不能送去流浪狗中心呢?”亦风沉吟道。
  “不行……小狗还太小了,怕受欺负。我自己带着放心些。”我诡辩着。
  “那这样吧,我家旁边还有一套单身公寓正好空着,家具齐全,你和小狗搬进去住就行了。”电话那头,亦风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迅速收拾好东西,唤出床底下的小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小狼的后脖子把他拎了起来。一离开地面小狼立刻放松四肢,软绵绵的像个布偶一样一动不动随我拎着走。我的手轻轻晃了晃,小狼也像个钟摆一样随手摇了摇,眼神中流露出安静、乖巧、从容和忍耐的神色。我尽量放松手指,不让小狼觉得太难受。我充当起了“挪窝母狼”的角色,把小狼放进纸箱子里,尽管盛夏藏于箱中闷热无比,但他固执地忍耐着一动不动。我在箱侧给小狼开出两个大大的透气孔,以为他会从透气孔中探头张望一番,谁知他仍旧无动于衷地躺着,除了因为燥热,小肚子的起伏比以前急促一点之外,他放松肢体纹丝不动。荒野小狼非常清楚贪图一时舒服的下场有可能是断送他的小命,关键时刻当忍则忍。我想起《狼图腾》中曾描述掏出的一窝狼崽装死的场景,不禁会心一笑,这是狼崽们唯一的自卫方式。
  我的行动向来自由,跟父母说一声出去画画,要离开比较长一段时间,父母早已习惯了我的生活方式,嘱咐注意安全,也不再多问。我抱着纸箱出门,狐狸自然是呼天抢地地堵在家门口不让我走,可为了小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让狐狸在家想想这些日子欺负小狼的过错吧。
  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亦风安排的新家。亦风帮我把车上所有东西都搬进家来收拾停当,我坐在沙发上休息时环顾四周:一张床、一个沙发、书桌、冰箱、洗衣机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这足够了。最重要的是在这公寓之上无人去的楼顶有两千多平米的地方可以让小狼无干扰地活动,过多地接触人对他是没有益处的,他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狼。但是现在,一个大屋子的活动空间对小狼来说足够了,我对这私密的地方相当满意。
  “你捡回来的流浪狗呢?”亦风问。
  我脸一红,这才突然想到自己撒的谎,尴尬地想着应对。
  “问你呢,狗呢?”亦风追问。
  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亦风的家近在咫尺,他迟早会看得到小狼的,好在小狼跟小狗区别不大,兴许他认不出来就能瞒天过海。想到这里我心一横,“呜呜”唤了几声,一直放在角落里沉寂无声的纸箱“嘭”的一声爆响,憋屈了半天的小狼如石猴问世一般乍然冲破纸箱蹦了出来,兴冲冲地边撒着一大泡尿,边迫不及待地向我跑来,突然看见亦风这陌生人在,小狼犹豫了一下,蹒跚着小跑过去伸鼻子前前后后地嗅闻亦风。
  小狼果然不太怕生人了,我心里暗自庆幸挪窝及时。
  “哟,瞧这小家伙藏得真好!”亦风呵呵一乐,张开巴掌接住他,抱起来一看愣住了,“狼?!”亦风的微笑迅速消失了,他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表情中凝结了一千个疑问要从我眼里找到答案。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小狼一打眼就被亦风识破,我嚅嗫着还妄图掩饰一下:“这狗……是有点儿像狼哈?”然而长期热衷于看《动物世界》还陪我接触过狼群的亦风眼光却并不拙劣,他用手指拨开小家伙尖钉子般的獠牙,瞪着我哼了一声:“流浪狗?你就唬我吧,说,怎么回事?”
  我像考场作弊被抓了个现行似的,顿时泄了气,眼泪汪汪地把救下小狼的经过对亦风坦白交代了一番。
  亦风静静地听完,叹了口气:“傻丫头,我理解你的同情心,可你这是引狼入室啊,等他长大了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有?”
  “我还没想那么多,”我皱着眉头委屈地说,“只想着先救回一条命再说,换成是你,你会见死不救吗?”
  “这条命不一样,你捡十条狗我都没意见,可这是狼啊!”
  “他那么乖,跟小狗没什么两样。”我小声狡辩。
  “现在是乖,但狼子野心古而有之。你把老祖宗的话都忘了吗?”
  “老祖宗还说天圆地方呢!”我向来长着反骨,“现代人比起古人的见识广阔得多,干吗要事事奉行前人的信条?老祖宗就不说瞎话啦?”
  “这可不是瞎话。‘狼子野心’的古文,我在学生时代就读过,说有个富人出猎抓到两只小狼,将他们和狗混在一起豢养,狼很驯服也和狗相安无事。这人竟然就忘了他是狼。一天白天他躺在客厅里,听到群狗发出愤怒的叫声,他被惊醒起来,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再次就枕准备睡觉,狗又像前次一样吼叫。这人便假睡观察,结果发现两只狼等到他没有察觉,要上来咬他的喉咙,狗阻止了狼上前。这个人最后杀狼取皮。故事末尾还专门写了‘狼子野心,信不诬哉!’(狼子野心,是真实而没有诬蔑他们啊!)告诫后人。”
  “古文不错啊!”我一笑,紧跟着辩驳说,“就这个故事本身来说吧,这富人光想着指责他养大的两只小狼背叛了他,可怎么不想想小狼当初是他打猎抓来的呢?说不定还是杀大狼掏狼窝得来的。狼是相当记仇的动物,绝不乏《赵氏孤儿》戏文中忍辱复仇的例子。狼又是崇尚自由的,绝不甘于像狗那样过奴性十足的生活,这富人像训狗一样驯养着狼,怎么可能不是以悲剧结束?这么一个不了解狼性的人留下的评价值得我们信奉吗?况且古人只说狼子野心,这个‘野’字就很有深意了,野心是对自己应有生活的一种向往和追求,我觉得身为野狼拥有野心天经地义。”
  我俩低头看着这个可怜又可爱的“狼子”,见亦风默然地望着狼犹豫不语,我接着说:“再说‘狼子野心’的典故是讲楚穆王时期越椒为夺权而同族相残的故事,人们总是不愿明说自己同类不好而借助兽类来隐喻,历史久远了,后人也就只记着字面的训诫而忘记了故事的根源。”
  亦风一扬手:“不管你怎么替狼辩解,狼的凶残还是有目共睹的,他毕竟跟狗不同。那种凶狠不可能因为驯养而有所收敛!撇开‘狼子野心’这个典故,千百年来对狼的形容就没一个好的,连古人造这‘狼’字都是在‘狠’字的头上加了一点,意思是再‘狠’一点就是‘狼’!”
  我用指头在手心写画了一下慢悠悠地说:“为什么那样想呢?狼字拆开是‘犬’‘良’,可以看出,古人认为狼是良犬,而非恶兽,《说文解字》也讲了:‘狼,良兽也,从犬良声。’”
  这简直是场辩论会,亦风气得猛揪头发,哭笑不得:“伶牙俐齿的!我不跟你争了,总有一天你被他咬一口才知道引狼入室的后果!”说罢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了,一间没有亲人知道的空屋子里,我一个人陪伴着一只狼。虽然刚才极力主张养狼的时候,胆大嘴硬,据理力争,可小狼长大后会不会真的野性大发,趁我睡着的时候,照脖子给我一口,我心里还真没底。亦风发现了真相也好,如果有一天我真出事儿了,至少有个人知道我的去向。
第03章 满月的小淘气
  来到新家的第一天晚上,小狼睡得很熟。
  天一亮,我醒来时,只见他安稳地侧卧在我怀里,四腿松松地蜷缩着,眼睛紧闭,小爪子时不时像婴儿抓握拳头般收缩一下,或许所有的婴儿睡觉时都很可爱吧。我轻轻侧身靠在床头,一只手托着腮,欣赏小家伙的睡相。以前在画室休息,总是天不亮就被咋咋呼呼的狐狸吵醒,然后提心吊胆地躲藏,他几时享受过这么平静安宁的清晨。我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小狼额头和鼻梁中间的凹陷,指尖滑过头顶,顺着绒毛的走向缓缓摸到背脊,最后捋完那根细得可怜的尾巴,想不到我竟然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野狼做孩子,有几个妈妈能体验这种另类的母子情怀呢?看着怀里熟睡的小狼,我也像所有妈妈一样嘴角挂着安详的微笑,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长成一匹漂亮英武的大狼,又会不会眷恋我这个人类中的妈妈,如果将来他回到草原生儿育女,我一声长啸能不能召唤出一群狼来?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我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幸福感。
  当阳光照在小狼金色的胎毛上时,他的背脊微微一舒展,打了个哈欠,醒了。他舔舔鼻子,虚开半只眼睛,再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夸张得耳朵都被哈欠挤到脑袋后面去了。突然,小狼陶醉的哈欠潦草收场,脖子一伸,耳朵“啪”地弹立起来,一双小狼眼陡然睁得大大的,惊讶地张望着这新屋子,回了一下神,才恍然大悟地放松下来,大概回忆起了搬家的这回事吧。我咯咯一笑,看来这家伙的记性也不咋地。
  小狼跳下床,抖抖绒毛,又开始再度视察这个新环境。他对屋里的一切陈设既新奇又紧张,在屋子里慢条斯理地走来走去,对每一样东西都伸过鼻子嗅一嗅,再歪着脑袋看一会儿。
  在新环境里,小狼前些日子刚萌生出来的胆气又有所收敛,我大开着房门他也不敢出去,有一次他凑到门口缩头缩脑地探看了一下,我轻唤一声,他立刻叉着罗圈腿晃晃悠悠地回我身边来。如果我向床下推推他的屁股,他也立刻遵命躲藏,我的警告对他又管用了,我暗自庆幸搬家这一步棋走得绝佳,对不熟悉的环境,小狼至少会老老实实地适应一段时间吧。
  我觉得屋里还得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我简单列了个清单,趁小狼四处巡视发呆的时候,悄悄掩上门出去了。这新家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发现他。
  我完成采购回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关闭房门一看,小狼果然老实,躲在床下一声不吭。我高兴地呼唤起来:“呜、呜、小狼、小狼,解放喽!”小狼旋风似的从床底下蹿了出来,直直地朝我冲锋,胸前竟然是白乎乎的一片,这是什么?我定睛一看,瞬间惊得魂飞魄散,迎面冲来的小狼口吐白沫,一路跑一路滴,满胸都沾满了吐出来的白泡泡。
  狂犬病?!我吓得手足无措,来不及多想,闪身跳进了旁边的卫生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来不及刹车的小狼“咚”一声撞在玻璃门上,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呜呜叫着,用尖利的爪子抓挠磨砂玻璃门,“咯吱,吱啦……”趾甲抠玻璃的声音像猛鬼掏心一样抓得我心里直发毛。我手忙脚乱地上锁,大脑一片空白,小狼的狂犬病事先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
  我忽然想起前两天才被小狼的牙齿划伤过,而且在草原第一次喂小狼牛奶的时候手心也被咬出血过,刹那间天旋地转,冷汗淋漓,我急忙拧开水龙头,又翻起眼睛死盯着镜前灯——得了狂犬病最典型的症状就是怕光怕水。明晃晃的灯看得我视线里全是一团团游走的光斑,而那水流的声音也似乎格外刺耳。我忙不迭地关上水龙头,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完了,狂犬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我估计是潜伏期了吧,一瞬间留遗嘱的心都有了。
  小狼还在门外抠抓着,甚至张嘴啃咬门缝,成片的白沫擦在玻璃上。无论如何我还是得逃出去,我环顾四周想着脱身的办法,只有墙角靠着一根扫把。豁出去了,我拉开门“啪”的一扫把将小狼打翻在地,左手抓住他后脖子避开爪牙把他拎了起来。控制住了疯狼,我茫然四顾,拿他怎么办呢?
  小狼被我拎在手里,一如既往地垂下四个爪子乖乖合作,并且满脸兴奋,大张着嘴伸出舌头快活地哈着气,眼睛里盛满了迎接妈妈归来的激动和亲热。这不像病态啊?我犹豫着,实在无法把他和“疯狼”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正纳闷间,突然一股熟悉的甜香味钻进我的鼻孔,再凑近一闻,这小子口气清新异常,我猛地想起一样东西,急忙转回房间,趴在床下一找,果然,半截牙膏筒躺在地上,被咬得千疮百孔,挤出来的牙膏被舔得干干净净。
  我啼笑皆非,丢开小狼,瘫坐在床前:“小家伙,你可吓死我了!”
  小狼莫名其妙挨了顿打,却仍然掩饰不住见到我的兴奋,伸长脖子,温热的小舌头在我脸上一舔,痒酥酥的,满是牙膏味儿,回想起自己刚才的狂犬病症状也似乎消失无踪。我哭笑不得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这也给自己提了个醒,等小狼断奶以后一定要打狂犬疫苗,而我更是越快免疫越好。
  小狼头上起了个小包,狼可是记吃记打又记仇的家伙。这是他第一次挨打,从此,小狼对扫把这个曾经敲得他昏天黑地的东西深恶痛绝,没事就拖出来狂啃猛咬,狠狠地发泄他的怨气。一个月中我换了三个扫把,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
  他爱咬也就由着他,天性使然,满月的小狼更是一个淘气捣蛋、破坏力超强的小男孩。这阶段正是他长牙的时候,新牙像春笋一样往外冒,他牙根子痒得不得了,桌腿、窗帘、家具、电线、电器随着他长大也无一幸免地成为了他磨牙的玩具。咬地板、啃墙角、钻被窝里睡大觉、爬到马桶里喝水;我洗着衣服发现卫生间淌了一地的水——小狼把洗衣机下水软管给抽出来了;我撑开雨伞,伞面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像一只大水母……我每天早上起来都有一只拖鞋找不着,不用问,在他窝里。
  只要小狼高兴,他甚至胆敢把我当做玩具。我的头发特别长,直达小腿,平时喜欢编成一根长辫子垂在脑后。不知在小狼眼里这算不算是狼妈妈的尾巴,他对这甩来甩去的长辫子兴趣特别大,先是伸出两只小爪子左右抓挠着,后来干脆一口叼住辫子悬在半空荡秋千玩,痛得我抓住辫子嗷嗷叫。我越叫小狼玩得越起劲,我只有掰开他的嘴,把辫子上一缕缕的头发从他尖利的牙缝里抠出来。从此我把头发绾起来,在脑袋后面盘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小狼突然不见了狼妈妈的尾巴,失望地绕着我转圈。很快,他又发现了新的玩法——我蹲下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小狼干脆从我后背爬上来,抓着发髻坐在我头上兴致勃勃地看我忙碌。我一起身站高,他就连忙过电般地抓紧发髻,像孩子坐上云霄飞车一样又紧张又过瘾地哼哼,小尾巴就在我后颈窝痒酥酥地扫着。
  我很放纵小狼,尽管我把狐狸教育得很听话,但我从来不用教狗的方法去约束小狼,他爱怎样就怎样吧,顺其自然保持他的野性和桀骜不驯,他应该学会的是辨别食物和狩猎这些生存技能,这比玩球接飞盘和握手这些取悦人类的本领重要多了。他不是宠物,他身体里流淌的是野性血液,他理应保留狼子野心,大自然喜欢动物的野心。
  自从在这里和小狼安家,我整天闭门不出也未和人接触过,每天都是醒来就和小狼哼哼唧唧地说狼语,我都怀疑我再说人话的时候舌头会不会打结。我的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为他疼爱的小孙女桐桐写下了从小到大的成长记录。从前总觉得父亲记录那些太琐碎,自从有了小狼,我才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当开始爱孩子并在他身上用心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故事大王”,几乎天天冒出可笑、可气、可敬、可恶、可叹的故事,其乐无穷。于是每当夜深人静,我就把小狼写进日记里。最初只是对他成长状态和身体恢复情况的一些记载,后来一些有趣的事和观察也成了我日记的一部分,像一个母亲为孩子成长的每一步而惊奇、欢欣和鼓舞。我发现与一只小野狼单独生活在一起,一点也不枯燥。
  小狼的身体在惊人地变化着,一天一个样,常常早上起来就觉得小狼又比昨天大了一圈。他已经满月了,从鼻尖到尾巴尖长52厘米,尾巴长约10厘米,从前掌直立到耳尖,高31厘米,体重2千克。这时期的小狼长得很快,一个星期之前还可怜巴巴软绵绵地贴在脑袋上的小耳朵,几天时间就支棱起来,并且像急待绽放的花瓣一样努力吸收着营养液越撑越开,对着光隐隐约约现出透明耳骨中一丝丝分布的淡红色毛细血管。玩着玩着小狼会突然竖起这对花瓣耳朵,然后迅速转身跑回床下去再不出声。甭问,灵敏的听觉告诉他有人来了。回家的邻居、修水电的、换门锁的,他甚至能一声不响地在床下潜伏几个小时,直到陌生人离开才解除警戒钻出来。小狼听声音辨别方位也准确了许多,我召唤他的时候,他能准确地向声音的方向跑来,而不像一星期前那样还要短暂迷茫一下才能找到我。
  小狼的眼睛里还有些淡蓝色,像一层慢慢变薄的雾气,正在渐渐褪去,只是视力似乎还不是太好,常常一块食物放在面前看不见,要借用鼻子一阵盲目而焦急地嗅闻才能找到。
  小家伙的身上覆盖着两层毛。一层短短的黑色绒毛约1厘米长,密实蓬松,用于保暖,对着毛丛吹口气,细软的绒毛虽倒伏却不露皮肉,而小狗狐狸的皮毛却是吹口气就现出下面粉红的皮肤,可见狼毛的密实程度远远大于狗的皮毛。这层黑色绒毛的作用有两个:保暖和吸收阳光中的热量。黑绒毛之上还有一层又尖又细又长的金色毫毛,2~3厘米长,疏密均匀,根根如钢针般直立笔挺,毛尖的金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那是刺而不是毛,哪怕摸一摸都会扎手,张扬跋扈的狼毫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野东西。仔细嗅嗅他的绒毛,一股淡淡的狼臊味夹杂着甜甜的牛奶香,活脱脱一个乳臭未干的狼小子。
  俗话说“翘尾巴狗,夹尾巴狼”,一直以为小狼不会摇尾巴,没想到他会,只是不像狗那样灵动,摇得跟朵菊花儿似的,要形容起来更像汽车的雨刮器——直直的、僵硬的,弧度很大,当他急切乞食和极度恭顺的时候,尾巴摇动的频率更快。这时候小家伙的尾巴是根粗梢细的圆锥形,尖端细弱可怜巴巴颤颤巍巍地抖着像只秃笔,小尾巴根部却陡然变粗,强悍地植在小狼屁股上,唯恐扎根不牢被谁一把揪断似的。
  过去一直以为小狼最早成熟的感官是嗅觉,很快我发现我错了,他最早用以感知的竟然是触觉,那是他脚爪肉垫上密集分布的神经末梢,这在他尚且幼小,脚掌皮肤稚嫩敏感时尤其显著。小狼崽还未睁眼时就靠小爪子摸索着寻找母狼的乳头,感知兄弟姐妹的存在。逐渐长大以后,每当有情况出现他首先是四脚站定不动,让小脚爪尽量地感知地面的微微震动,有时抓紧地面的小爪子还紧张地收缩一下,之后立刻耸动鼻翼,鼻孔翕动收集味道,接着动用听觉转动头部和耳朵寻找异常声音的来源,动作几乎连续却仍是有细微的先后之分,小狼的眼睛蓝膜褪尽之前,相继完善的触觉、嗅觉、听觉是他主要的感官,最后成熟的才是视觉。
  我为小狼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都留下了珍贵的照片,小狼对我的照相机尤其感兴趣,每次我蹲下来拍照的时候,他就会迅速跑过来对镜头又闻又舔,结果我好多照片拍出来的都是一张毛茸茸的嘴和夸张的大鼻子,相机镜头也常常被舔花。
  小狼的第一个月几乎都是在大量的睡眠中度过的,他很淘气贪玩但精力有限,往往玩上一会儿就困倦了,打着哈欠扒着沙发边缘,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往上爬,可爱至极。我轻轻托着他圆滚滚的小屁股助他爬上来,小家伙疲惫地哼唧着钻到我怀里,眼皮沉沉,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从第一次在我怀里睁开双眼,我的怀抱就是他最本能的向往。我轻轻用手护住他的身子,在他柔柔的呼吸声中感受这份异样的亲情,沉沉入梦,与狼共眠。
  这天,我忙完清洁打电话叫外卖,低头一看小狼偏着脑袋竖着小耳朵万分不解地看着我,似乎为我刚才的自言自语而感到奇怪,小狼当然不明白人类用来沟通的电话为何物。我蹲下来抚摸他好奇的小脑袋,他爬到我身上隔着衣兜反复嗅闻着我刚才用过的手机。我哈哈一笑,干脆把手机掏出来放到他鼻子跟前,他认真地闻了闻,又伸出薄薄的粉红小舌头舔来尝一尝,回味了一下,突然张开嘴一口咬住抢了过去,四爪并用一通乱啃,软绵绵的按键磨着乳牙的感觉好极了,每咬一口按钮还会发出尖利的滴滴声,就像一个在他口中垂死挣扎、呼救的猎物,声嘶力竭的按键音似乎是对他的努力撕咬作出的最大鼓励。
  小狼越玩越兴奋,这手机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一个杀不死的活物。无论怎么咬都会有叫声。咬着咬着突然手机那头响起了欢快的彩铃,接着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从话筒中响起:“喂?”小狼吓了一跳,竖起耳朵望向门口,手机“当”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小狼吓得连连退步,像每次听见陌生人闯入一样缩进了床底下潜伏起来。“喂?”又是一声,小狼这才发现声音的来源并非门外,而是来自这对自己毫无威胁的“小猎物”当中,他匍匐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小鼻子一探一探地嗅着。
  “喂?说话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
  小狼兴趣盎然,低垂了脑袋摆动着耳廓,像一只大狐狸聆听地下鼹鼠的动静一样,全神贯注地听着手机里的声音,突然他一跃而起,一口咬住手机猛地甩头,“啪”的一声,手机摔在墙角“粉碎性骨折”。小狼迅速上前把每个肢解部分都嗅了一遍,又咬了几块起来偏着脑袋尝了尝,眉头一皱“呸呸”地吐了出来。破坏完毕,他对再没了声响回应的手机顿时失去了兴趣,似乎是觉得那个“猎物”已经被他咬死了。
  小狼终于玩累了,他费劲地爬上沙发,钻到我怀里,打了个哈欠就睡起觉来。我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就听得有敲门声,小狼一个翻身跳下沙发就缩进了床底下。我揉揉惺忪睡眼起身开门,是亦风。他进门就喊:“你没事吧?”同时把我的手脚脖子每个零件都扫视了一遍,然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你刚给我打电话又不吭气儿,我听电话里动静很大,‘啪’的一声挂断就再也打不通了,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赶紧跑过来看。”
  “小狼刚才玩手机来着。”我笑了,“你怎么那么紧张啊?”
  亦风提心吊胆地叹口气,进屋坐在沙发上:“你一个人跟狼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最近老做梦,梦见你睡觉的时候一只狼照着你的脖子咬下去。”
  小狼已听见是抱过自己的亦风的声音,亲亲热热地从床底下跑了出来,皮球一样滚到亦风跟前,张开小爪子把他的腿抱了个结结实实,一边哼哼唧唧撒娇,一边把肚子翻过来左扭右扭地让他摸摸。
  “他还记得我?”亦风有点意外,小狼仅仅见过他一面。对小狼的认知发展而言,三个月是一个重要分界线,前三个月的小狼崽会一一记住来探望他的同伴的味道,将这些味道归类为伙伴和亲人——因为三个月前的小狼崽都是在狼妈妈的严格保护下,被允许接触到的东西都经过负责的狼妈妈的筛选、过滤和引导,因此这些事物的味道都被小狼归类为无害的、友好的,而这期间的重要认知会在小狼的脑海中铭记终生,即使长大后多年不见,他也能认出儿时的亲人。同时,牢记母亲和同窝兄弟姐妹的味道也能避免日后过近血缘的繁殖。三个月之后的小狼活动范围变广,狼妈妈不可能面面俱到地保护他,小狼需要自己判断危险的来临,遇到陌生事物会本能地害怕和排斥,这时候他再认识的味道都容易被归类为有害的、有威胁的,这时候出现的其他狼或者其他动物甚至人都会被归类为他的竞争者、猎物或者敌人,他会牢记这些味道。所以三个月之后的小狼要再接受和亲近陌生人是比较难的。
  亦风伸手摸着小狼细嫩无毛的光滑肚腹,如同婴儿般的奇妙触感令亦风紧张的表情愈见舒展,我感到他的心微微动了。小狼用前爪愉快地捧着亦风的手掌摇来晃去,后爪子在他的抚摸下舒服得直哆嗦。亦风避开小狼尖利的爪牙,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目光里浮现出少有的温柔:“小东西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
  “那你怎么叫他呢?”
  “呜、呜、呜、呜……”我叫了几声,小狼立刻朝我身上爬过来。亦风惊异地耸耸眉毛,学了几声,小狼歪起脑袋盯着他——“听不懂”。一番努力后,亦风苦笑着:“我学不来你的声音啊,看他这么聪明灵性像个孩子一样,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我心里漾起一阵感动,名字是一种认可,是一种亲密感情的维系,亦风给小狼起了名字就意味着接纳。但起名真是个费脑筋的活儿。
  “叫阿狼?”
  “最好别带狼字,要低调!”
  “黑豹?”
  “也别用其他动物的名字,混淆视听。”
  “疾风?”
  “那是马的名字。”
  “亦风呢?”
  “找揍啊?”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那儿起着名儿,小狼站在我俩中间,好奇地听着,翻过后爪子挠着小脑袋,打着哈欠似乎也没听到令他满意的名字。无聊之余爬下地开始撕咬起拖鞋来。看着他的尖牙,亦风又有些担心起来:“瞧瞧,他可是吃肉的,哪天趁你睡觉时把你给生吞了。”
  “拉倒吧,我又不是小红帽。”
  突然,亦风一拍手:“我想起一个名字!”
  “我也想起一个!”
  “格林!”亦风抢先说了出来。
  我连连点头,格林兄弟《小红帽》的童话不知造成了多少人从小对狼的偏见、莫名惧怕与仇视,狼外婆的恐怖形象深入人心。从前纯粹为了娱乐而编造的故事变成了主流意识,偏偏这些欺骗人的概念却向着缺乏辨别能力的儿童灌输,在最初的时候就影响了他们对客观事物的判断。对我的狼子,我希望重新写一篇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的《格林童话》,记录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英文就叫“Green”,小狼眼睛的颜色,草原的颜色。
  “格林!”小狼的耳朵竖了起来,听着我们发出只属于他的独特呼唤。
  “格林!格林!”我们一声声呼唤着,小格林翻身起来抖抖毛发,亲昵地跑了过来,把伤痕累累的拖鞋叼给我,对我俩又亲又舔,似乎他也喜欢这个名字。
  亦风掰着格林的牙齿细看,尖尖的乳牙像钢钉一样,上半截微微透明。亦风轻轻放开小狼嘴,心情颇为复杂:“回家吧,你一人在这里我很担心。你可以每天来看他,给他送饭。”
  “那不成探监啦?我离开一会儿小狼都到处找我,而且资料上都说了,狼妈妈是相当负责的,在前三个月里,母狼除了喝水可是寸步不离地照顾幼崽的。”
  “那要是‘母狼’自己都饿死了呢?光啃饼干能过日子吗?”亦风气呼呼地来回跺着脚,拿起钱包钥匙一开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
  亦风头也不回地扬扬手:“公狼给你们打猎去!”
  我心里有一阵暖意慢慢激荡开来,格林又多了一个人的疼爱。
  转天一早我起来收拾了一下,就打算出门重新买一个体温计,原来那个电子体温计早就被格林咬得“神经错乱”了,上次测量下来一看:40摄氏度,把我吓了一跳,如临大敌。重新测量再看:80摄氏度,这明显在“谎报军情”嘛。有些号称现代科技的东西实在太过脆弱了,还是买只传统的体温表比较靠谱。当然,做电子体温计的人估计也想不到这仪器还要过狼牙这一关。我看看格林还在忘我地陶醉于和马桶刷子的戏耍中,就悄悄掩上门下楼去了。
  等我回来开门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屋里简直乱了套:米粉撒了一地,地板的压脚线被抠了出来,阳台上的植物成了残枝败叶,卫生间里的卷纸被拖出来老长,像迎接国家元首的地毯一样一直铺到了阳台,面巾和日记本撕得满地都是。洗衣机和电冰箱的电线都被咬断了,他居然没被电着,更让我吃惊的是洗衣机竟然从原位置上挪动了一米多远出来,不知道小小狼崽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拖动它。洗衣机后面的墙上赫然撕咬出一个大洞,那是用塑料挡板遮住的水表监测口,格林一定对阴冷黑暗的洞穴情有独钟。冰箱面上的薄膜被抓扯得惨不忍睹,电视打开了,“咿咿呀呀”地放着广告。电脑的鼠标被拽下来甩在地上,写字台上全是狼爪印。蜂蜜罐翻倒了,滚在桌子边上,一罐蜂蜜所剩无几,我赶忙把蜜罐扶了起来。
  格林挺着大肚子四仰八叉地在沙发上睡着安稳觉,还伴随着一点小小的鼾声,肥嘟嘟的屁股下面压着已经被掏出电池的电视遥控器,嘴上脑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蜜糖,真是一个甜梦啊。听见开门声,格林半眯着眼睛瞄了我一眼,尾巴简单地摇了摇算是打了招呼:“老妈,今儿的午饭俺自己搞定了。”
  显然干了这么一番“大事业”后格林累了,睡得贼香。平时爬都爬不上去,还要我帮忙的他是咋上沙发的?一看沙发前面的纸盒子,明白了,这家伙从床底下把装台灯的纸盒子拽出来,放在沙发前面垫脚,高度正好,先爬上纸盒再上沙发。可是将近一米高的桌子格林又是咋上去偷吃蜂蜜的呢?实在令我费解,传说中狼会搭狼梯,可这单只的小狼又是如何搭梯上桌的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借助旁边软布质地的报纸架了,刚满月的格林就能如此善用环境。狼在饥饿的驱使下可以学会任何东西,看来这话真的有道理。今天自己寻来的香甜蜂蜜代替了牛奶,填饱了饥饿的小狼肚子。而我则终于明白了“一片狼藉”这一词语的真正出处了。
  等我收拾完被格林破坏的屋子,天已黄昏。格林肚里的蜂蜜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开始爬下沙发来。我带他到阳台边,拿了一个生鸡蛋滚到他面前。
  格林第一次见到鸡蛋,有点不知所措,但本能告诉他,这是可以吃的东西,几番嗅闻和拨来滚去之后,还是拿这圆滚滚的物件没办法。我拿火腿肠抹了一点肉味在蛋壳上,他的劲头更大了,把鸡蛋叼在嘴里,四处想办法,一个不留神,鸡蛋从嘴里滑落,掉在地上,磕出一道缝,淡淡的腥味从缝中渗出,格林更兴奋了,围着鸡蛋直打转,似乎琢磨出了一点端倪,他把爪子压在鸡蛋上,阳台的地砖很光溜,略一用力,滑滑的鸡蛋就迅速被弹出,滚动着撞在墙脚上,破了!格林兴奋地跑过去舔着流出的蛋黄蛋清,竟然连蛋壳也一并嚼碎吞下,直到把地上都舔干净,无限享受的样子。此后我每天给他一个生鸡蛋,由他自己玩够了以后吃掉,这对他迅速发育的耳朵软骨很有好处。
  格林一天比一天长得结实,如果体温没有异常我就准备给他打疫苗了。我用体温计为他测量肛温,格林别扭极了,非常讨厌体温计插进自己的屁股里,测完以后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手里的体温计,第二天我放在书桌上的体温计就不见了,我在桌上地下抽屉床头找了个满头大汗,生怕玻璃水银的体温计是被格林咬碎了,划伤他,甚至毒死他!但格林始终安然无恙,家里也没发现任何玻璃碴,体温计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一桩疑案。
  几天后马桶堵住了,请来工人疏通下水管道,折腾半天掏出了失踪多日的体温计,格林干的!他竟然知道这玻璃的讨厌东西不能咬坏,就转而扔进了马桶里,太可恶了!
  我打发走工人,叫出格林开始严肃教育,格林偏着脑袋听了两句,突然伸出两只前爪,并拢向前一溜,“刺啦”一声,在光滑的地板上像磕长头一样拉长身子趴下来。我一愣:今天怎么行此大礼啊?难道他知道错了?格林伸长舌头斜眼瞄了我一下,在地板上呼呼大睡起来。我这才领悟,中午天气热,这家伙绷直了身子趴下,把肚腹这些少毛的地方紧贴在凉快的地板上,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散热,他才不会有悔过心呢。
  夜里,我开着窗户睡觉,明月清辉洒进屋中,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格林却一点不知疲倦,他白天早已睡够了。他扒在床边,想要我起来陪他玩,我翻了个身没理他。他不满意地呜呜叫着,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了叮叮当当折腾捣乱的声音,我疲惫而痛苦地捂着耳朵,这家伙又要拆房子了。果然“哗啦!哐哐当当……”一连串大响动——卫生间的盥洗架被他拉倒了,接着“吧嗒、吧嗒”津津有味舔舐的声音又钻进耳朵,我生怕他又乱吃东西,忍不住翻身起来开灯查看——格林正忘乎所以地舔着果味的洗发液,看见我走过来,他舔舔鼻子,突然从鼻孔里吹出一个五光十色的大泡泡,“啪”,泡泡破了,格林吓了一跳,再舔舔鼻子,“噗”,又是一个大泡泡,格林蹦跶了一下,再舔,再吹,他竟然乐在其中了。这家伙会吹泡泡了,明天又将干出啥意想不到的事儿呢?我唉声叹气地收拾卫生间。
  关灯上床,我突然发现格林的眼睛在清透的月色下如同两颗湛蓝的宝石闪闪发光。其实小狼的眼睛本身并不发光,但能反射进入眼睛的月光、星光和其他微弱的光线,汇集在眼睛的虹膜上,才使这双眼睛光彩照人,给黑暗中的小狼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两点磷火般的光亮随着他身形的移动拖出流星一样长长的光尾,这是夜行动物特有的眼睛。
  我摸到口袋里一颗小小的黑色巧克力豆,有心试试格林的夜视能力。我不动声色地把巧克力豆用指尖弹射出去,几声轻微的碰响,巧克力豆在房间各处弹跳,最后不知落在什么地方,那两点磷火迅速准确地蹦射而出,一秒钟后传来了嚼碎巧克力豆的声音。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黑暗中我几乎是睁眼瞎,而格林却天生是暗夜的精灵,是夜神最为眷顾的孩子。黑夜给了格林光明的眼睛,但愿他将来看到的也是光明。
第04章 天生会游泳
  格林身上有种神秘而不可阻挡的力量——生长的力量。这力量最明显而外在的表现就是好奇和探寻,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股力量在他体内的升腾,当屋子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索然无味以后,他最向往的就是屋外的世界。从格林第一次见了亦风不再本能地把自己藏起来,而是好奇地嗅闻这个陌生人的时候,这股成长的生命浪潮就冲走了他与生俱来的恐惧感。
  格林的食量越来越大,两三天一箱牛奶还不够,我出门采购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格林好奇的眼睛一次次看见我消失在门后,又一次次开门而入,每次手里都会有收获——鸡蛋、牛奶,还有那对他有无限吸引力的充满腥香的肉。格林热切地跳起来扑咬着袋子,再失望地看着我将这些食物都储存在那个他怎么也啃不开的冰冷的柜子里。他总期望着有朝一日爬进那个柜子里吃个够,他也总好奇着为什么每次我消失在门外以后就能带回好吃的。诸多的疑问不断刺激着他的好奇心,他开始在每次我要出门的时候跟随在我脚跟后面想要到门外看个究竟,每次都被我严肃地制止推回屋内。门在小格林眼前合上了,他只好独自在屋里自娱自乐,时不时地在门后侧着耳朵细听,他知道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妈妈就会带着食物回来。
  有一次我开门把焦急等待的格林夹在门背后,进屋转了一圈没找着,回头才发现那团小毛球卡在门后,可怜巴巴地哼唧着;另一次进门,把扑上来热烈欢迎的格林踩得吱吱叫,我赶紧收脚。那以后我学会了小心翼翼地把门先开一条缝,等格林钻过来了以后,抱在怀里再开门进去,既不会夹住他,也不至于踩着他。但这些丝毫没有打消格林想窥探门外世界的念头,他总是趁着我拖完地板开门通风的时候,扑腾着嫩腿像藤蔓植物追逐阳光一样坚定地向家门爬去,然后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楼道发呆,楼道里偶尔吹起的微风似乎都可以将他轻易地掀翻。他固执地摇摇晃晃站着,直到我关门他也没敢迈出第一步。
  第二天,他伸了一只小爪子踩在了门外光滑而坚实的地砖上,一阵冰凉从他敏感的掌心传来。第三天他索性四个爪子都踏出了门外,还走了几步,光洁的地砖上映照出他的影子,仿佛一个隐藏在未知世界的伙伴,格林心中升起一种奇异感。直到我寻找他的呼唤声响起,格林才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掉头就逃回屋子。
  格林的狼臊味越来越重,我每天必须开门透气,而格林出门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步伐也越来越快。我有意识地要让他知道不许出门,就学着母狼用爪子教训小狼的动作,伸手把他推打回去。格林像溜溜球一样滚出几步远,翻身起来更加义无反顾地向门口冲,再打回去,再冲!再打,再冲!来回几十次这样的争斗丝毫不能改变格林的决心,我手都打酸了,好一匹倔狼!滚着滚着格林躺在地上不动了。是不是出手重了?我心里一紧,慌忙凑过去看,原来小家伙已经累得睡着了。
  格林一觉醒来,看准我又向门边走去,他立刻悄无声息地向门口爬,我刚拉开一条门缝,他已经蹿出来抢先把脑袋塞进了门缝,我本能地稳住门,不让他出去。“吱吱!”格林尖叫着示意他被夹痛了,我忙把门松开一点,让他可以退回来。任何动物(包括人)在被门夹痛以后,第一反应都是抽回被夹部位。格林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非但不抽回被夹的小脑袋,反而把脑袋又往门缝里使劲地塞送。“你不要命啦?”我揪住格林的细腿往后拖,他拼命挣扎执意把脑袋夹在门缝里,一双桀骜的小狼眼布满血丝,呼呼喝喝地咆哮着向我示威,那神情俨然是种威胁:“来啊,除非你把我的头夹掉,否则我就要出去!”我只好妥协,开门让格林去楼道里走几步。
  然而,格林在楼道里一次比一次走得远,越走胆子越大。为了阻挡日渐好奇的格林,通风的时候我动用了茶几、椅子、木板等好多可加以利用的家什挡在门口,让他知难而退。可是门外好像并没什么危害啊,格林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一再阻止他。
  这种好奇终于战胜了恐惧和对我的服从。一天,格林叼玩着布偶来到这些阻挡物跟前,想起那天在外面地砖上邂逅的神秘的伙伴,一种孤独感和渴望让他丢下了嘴里的布偶,审视着这些阻隔他和外界的劳什子。他试过很多次都翻不过去,可今天他发现布偶可以帮他这个忙,“存在的东西都是可以利用的”,这点格林很在行。他踩着布偶,指挥着小胳膊小腿儿爬茶几。几次跌得仰面朝天后,他成功地翻过了障碍,扭着小屁股争分夺秒地往门外跑!我的呼唤也不奏效了,格林唯恐被我捉拿归案,边在地砖上打滑边铆足了劲儿往电梯口奔去!旋即传来美眉的惊呼和格林凄厉的尖叫声。出事儿了!我急忙追出去。
  原来,格林刚才看见等电梯的美眉,好奇地走近示好。美眉却是个怕狗的人,更惧怕格林的爪子抓破她性感的丝袜,看着格林靠近竟惊恐地跳起了踢踏舞,那舞动的高跟鞋就成了杀伤性武器,把格林的小爪子重重地跺了一下。格林呜咽着躲到了我的身后,无助而恐慌地靠着我的腿肚子。美眉骂开了:“哪里来的野狗?也不管好,把袜子抓烂你赔啊!”
  我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抓坏没有?我赔你,实在对不住。”
  “都邻里邻居的,大惊小怪啥?又没抓坏,倒是你把人家小狗踩得吱哇乱叫。”另一个等电梯的小伙子插话了,“人家道歉就行了嘛,罗唆啥?又没影响你的美丽!”最后这句话挺受用,美眉白了一眼,扭着细腰走进电梯:“再惹我,我一脚踩死它!”她自顾自地合上电梯门下楼了。我想起网上虐猫的高跟鞋,后背冒起一阵寒意。小伙子重新按了电梯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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