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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盖头

_3 安东尼·斯沃夫尔(美)
  我托住步枪,约翰尼在捅着枪膛。我们喋喋不休地对柯姆斯和迪克森吹嘘我们打中了多少个靶心。虽然有些靶心藏在某些地方,我们永远数不到,它们就像是鬼魂附体的靶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不是我们打中的。
  我的小队正在执勤。排里其他人都已经返回基地营房,我们得在训练区里巡逻。找回剩下的靶子,并试着用无线电设备和训练区控制中心取得联系,通知他们我们已经完成了射击任务,本地区已经被清除干净。我努力想用设备联系到他们,但没能联系上。这时,我注意到附近走来四个贝多因人(Bedouins)一个居无定所的阿拉伯游牧民族。——译者注。便拿出望远镜,看见那四个人从一个小沙丘上拿起一块胶合板,开始走下沙丘。我叫来约翰尼,他用射击着弹点观察员的瞄准镜看到了更清晰的画面。
  我们常在三角训练与防卫区一带遇到贝多因人——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园,我们却是些不速之客——但这四个人的行为有点反常。我们从没见过贝多因人做事这么鬼鬼祟祟的。也许他们是在藏食物或是其他军需品,但我们认为他们是观察到了我们射击的全过程。或者说他们是敌人派来的,正进入一个武器掩体或是藏在什么地方想长期监视我们。
  克罗克特和戴特曼带着狙击步枪留在战壕里,我和约翰尼走向那四个人。约翰尼拿着随身佩带的手枪,我端着M16自动步枪。我们的枪都已经上了膛,我还把步枪的选择触发器拨到开启状态。约翰尼走在前面,那四个人离我们的战壕只有四五百码。
  我很紧张,准备好随时发动我的第一次火力进攻。我们脚下的路很漫长,看见的只是一片米色的空旷大地。每走一步,沙子散发出来的热量就增加一分;每走一步,我们就和那些可能的进攻者的距离拉得越近。他们穿的长袍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得扭曲。在我们看来,他们有一个营的人,而不只是一个班。他们会不会撤退?或者沙子会不会突然在我们中间升起,将我们隔开?我认定他们是伊拉克的奸细,在冲突的早期被派到边境来进行侦察。他们为了掩护身份,就和当地的游牧民族混在一起。我绞尽脑汁,想记起自己到沙漠来的前几周学的阿拉伯语:“我是你的朋友,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是美利坚合众国部队的士兵。不许动,否则我就开枪了。”可一句也没想起来。所以我决定用英语喊出这些话——如果这些人是间谍,他们有可能在西方的学校接受过训练,就会懂得我说的英语。当然,也会听出我话里的恐惧。
目标分辨中的人性升华(3)
  约翰尼背包里背着PRC77型无线电通信设备,但他无法与训练控制中心取得联系。他对我说:“一旦发生什么事,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你一看到他们亮出武器,就马上开枪射击。谁知道他们后面还有多少人呢,搞不好是他妈一整排的人。”
  我已经参加过上千次军事巡逻,自从到了沙特,还进行过多次本应是生死攸关的战地巡逻,但我们从没有真正见过潜伏的敌人。敌人这个概念在我脑袋里是抽象的,我很难理解它,就像我很难理解自己的出生一样,我必须亲眼见到才能了解一件事。我在寻求着新的知识。但这次是我第一次真正的军事巡逻体验,却和我在沙漠里进行的其他巡逻没什么两样。日常巡逻觉得无聊、烦躁和期待。甚至在这次短暂的时间里,我们只花了几分钟走过这500码的距离,巡逻的意义还是一成不变。我开始做起白日梦,幻想着回国后首先要在哪里吃汉堡包:应该是萨克拉门托市里的全国冻肉连锁店(Nationwide Freezer Meats);我要吃掉一个夹着奶酪的双层汉堡包。约翰尼停下脚步时,我几乎和他撞在了一起。他盯着我,意识到我的思想已经开小差了。
  那四个男人中有三个蹲在沙丘顶上,望着我们。我们离他们只有100英尺的距离了。我可以在两三秒内给这三个人以致命的一击,这种想法让我异常兴奋。我知道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们都将是赢家。我要把他们中的一个人或所有人都杀掉,我在约翰尼耳边这样说。可他没有回应。在我们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五头骆驼,很明显是那些贝多因人的,骆驼看上去还是很冷漠。
  我们盯着那些人,他们也盯着我们,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约翰尼不知道该怎么办,仍然试着与训练控制中心取得联系。我用右手大拇指将步枪的选择触发器从开启状态调到开火状态,再调回到安全状态,然后再到开启状态。就这样反复调了一次又一次。
  安全,开火,开启……开启,开火,安全。
  沙丘上的一个男人朝我们挥手,约翰尼也向他挥手——这是个兼具警告和安慰意义的手势。
  这个男人也许会被一名侦察员视为奸细,他向我们走来。他年轻英俊,脸上带着微笑,一边走,一边又向我们挥了挥手。我们也作出了同样的回应。我慢慢地将触发器调回安全模式。那男人蹲在离我们几英尺的地方,在沙子上画着什么,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队长用食指在沙子里画巡逻示意图。他对我们说着阿拉伯语和英语混杂的乱七八糟的语言。
  他指着那些骆驼,有几个人从掩体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件大口袋。现在我们能看到有八个人。我开始明白那男人抱怨的是关于那些骆驼的事儿。但我们还是听不懂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们聚集在他那幅示意草图周围。他缓缓地将手伸向我的步枪,我用手掌顶往他的脑袋,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掀翻在地。我意识到他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只是拼命地想要和我交流。于是我取出弹夹,退出子弹,铜制的弹壳掉在我的手心里。
  那人坐倒在地上,双手放在背后支撑着地。我取出子弹时,眼睛盯着他。对我来说,要对他采取行动就像打个哈欠那样简单。他的眼里混杂着迷茫和惧怕。我伸出手想将他拖起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抓住了我的手。我把步枪递给他,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把枪接过去,然后笨手笨脚地拿枪口对准那些骆驼,并且嘴里模仿出射击的声音。我和约翰尼互相看了看对方,立即明白了。八个人却只有五头骆驼。他们的骆驼被人射杀了,他们以为是我们干的。
  他查看着我的步枪。要是我们的上校能像他那样检查一杆步枪,那可就再好不过了。他认真地往弹盒里瞅,表现出对武器的敬畏。我知道他想找的是火药,以确定步枪刚刚开过火,射中了他部落的骆驼。我从他手里拿过步枪,将它拆得七零八落的,并且取下整套枪机组件拿给他过目。我的M16步枪总是一尘不染。因为我一天要花费几个小时进行清洁,而且自从出国后就从没开过火。粘到那人身上的只有清洁剂、润滑油和防护剂。我组装好武器。那人转过身去,同其他聚集在沙丘上的贝多因人说着什么。然后那些人便回到他们藏东西的掩体里,向外面搬运大口袋。
目标分辨中的人性升华(4)
  约翰尼想向他道歉,但还没等他说完那个人就走了。我冲那个人叫道:“嗨!”他听见后转过身来。我朝他挥挥手,他也朝我挥挥手。我和约翰尼后退了100多码,看着他们将东西放到骆驼身上。我从左胸口的口袋里取出公猪獠牙,放进嘴里咬着。
  约翰尼说:“我真高兴我们没对他们开枪。不知道是谁把他们的骆驼当靶子给打死的?”
  我们开车沿着高速公路往三角地区赶。我和戴特曼还有克罗克特坐在悍马汽车的车厢里,对他们讲起刚才碰到贝多因人的经历。他们觉得很有趣,大笑着拿那些“骑着骆驼的赛马骑师”开玩笑,我不喜欢待在三角区,更不喜欢被另一个国家雇用到战争中来。可他们竟然这么没心肝,这让我觉得特别心烦意乱,我想制止这两个笨蛋对贝多因人的无礼。
  贝多因人不是我们的敌人。不管联军准备什么时候采取行动,他们都不会杀我们。我刚刚和他们度过了人性的一刻,没有脏话,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戴特曼和克罗克特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和无知,而且还接受过海军陆战队无情的训练,所以他们惧怕贝多因人的仁慈;他们无法透过贝多因人的沙漠长袍,看到被遮盖在里面的人性。
  我还没来得及指出他们俩的错误,向他们解释贝多因人与伊拉克人的区别,一辆奔驰轿车便从后面驶来,速度很快。有时我们会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加长的奔驰轿车,通常是一个沙特男人开着车,后面坐着一个女人或几个女人。这些女人戴着头巾,那是一种传统的穆斯林女性蒙的头纱。看着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转瞬飞驰而过,这是唯一能见当地公民的机会,而保护这个国家的人正是我们(相对于居住在陆地上生活的居民来说,居住在沙漠中的贝多因人只能算是下等公民)。我们明白沙特人希望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我们是幽灵救世主。那辆车离我们越来越近。克罗克特站在悍马汽车的后面,一只手拽着车栏杆,另一只手放在嘴前,舌头在两根手指间抽动。奔驰车司机慢慢转过头来,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克罗克特。车后座里坐着一个蒙着头巾的女人,我看见她紧盯着克罗克特做出的无礼手势。不知道她是感到震惊,还是迷惑,或是感到恶心。但我知道我会记住她当时的目光,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紧紧地跟随着这个粗鲁的美国年轻人。
  奔驰车呼啸而过。克罗克特和戴特曼大声叫骂着脏话,兴奋地拍打着对方的背。戴特曼管克罗克特叫“有种的浑蛋”。克罗克特对他说:“那婊子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她想要我。”
信件:了解外界、朋友、亲人的窗口(1)
  每周会送来两三次邮件。我特别喜欢在星期天收到邮件,因为那让我觉得我们受到了特殊照顾,要知道在国内可没人能在星期天收到邮件。
  12月中旬,我们开始收到一批批“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组织活动寄来的信。我们不知道是谁发起的这场活动——是红十字会(Red Cross)?还是美国劳军联合组织(USO)?
  第一批信不算很多,营里可能只收到了几百封。侦察与目标捕获排分到六封,邓恩中士和约翰尼决定每个侦察狙击小组分一封,而每个组里收到家信最少的陆战队队员可以得到那封信。在我这个组里,是科蒂斯得到了这封信。军事部署几个月以来,在发信时,他只有四五次听到过叫到自己的名字。甚至在看了《好色客》(Hustler)黄色杂志背面的广告后,他还尝试过给加利福尼亚州兆吉拉(Chowchilla)的州立峡谷女子监狱(Valley State Prison for Women)的犯人写信。不幸的是,他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过。
  得到信的六个陆战队队员就像新加冕的国王一样,微笑地等着邓恩和约翰尼把信交给他们。很少表现出礼貌的科蒂斯,吹嘘自己是怎样受到了全国人民的关照。
  他说:“操他妈的拉里·弗林特(Larry Flynt)《好色客》杂志的发行人。——译者注。”
  科蒂斯收到的信是一位11岁小男孩儿写来的。克罗克特打开的信是来自一位有三个孙子的老奶奶。我们取笑他们俩:迪克森说科蒂斯是鸡奸犯,骂克罗克特是个性变态。虽然柯汉收到的信不多,但他还是很愉快,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娶了个洛杉矶的17岁泼妇。那泼妇可以操任何会活动的东西,她在信里就是这么对柯汉说的。信里还有一张她的快照。我们看了后,全都为她的年轻而感叹。并且为她感到可惜,要不是她将自己成长过程中的欲望描述得如此形象、如此坦白,我们应该说她是纯真的。戴特曼娶了他的哈雷摩托车。他收到的是他家附近的一所大学里的一年级新生寄来的明信片。那张明信片甜蜜而且内容健康,我们看了之后都一言不发,我相信我们都希望能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乔尔克收到的信封上面盖着“怀俄明州科迪市(Cody,Wyoming)”的邮戳,可惜信已经不见了。阿迪克斯收到的信,其实只是潦草地写在一张粉色索引卡片上的一条信息,应该是来自一位刚辍学的大学生,因为上面写着:我刚从耶鲁大学退学。我喜欢做很多次爱和吸毒。如果你也喜欢做很多次爱和吸毒,请尽快回信。谢谢。很明显阿迪克斯收到的信引起了轰动效应,其他“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的信都不足道。我们凑在阿迪克斯周围,读着那条很快就将成为名言的信息,以确定他没有骗我们。我喜欢做很多次爱和吸毒这句话成为我们讽刺性的呐喊,比说“啊哈”或是“想做就做”还要过瘾。
  阿迪克斯给那个“吸毒女孩”回了封信。虽然他从不吸毒,也只做过两次半的爱。她没有回过信,这让我们都很伤心。
  但很快,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他的背包里找出一两封“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的信。有时候信里还夹着那些年轻的写信人纯洁、神圣和富有爱国主义的自画像或照片。这些信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女孩儿写来的,有高中毕业班的女生,有大学新生和大二的学生。这些女孩儿和我们差不多大,有的只和我们相差一两岁。
  阿迪克斯说:“这些女孩儿现在还没有到法定年龄。等我们从这鬼地方出去,她们也已经到法定年龄了。仅仅只是写信给未成年人,我们是不会被捕的。这就是战争的一部分,是战争的传统,要让那些女士感觉到战争的浪漫。”
  有时候我们会给这些女孩儿回信,但都保持不了长久的联系。没有发生那种一诺终生的爱情。她们写这些信只是为了敷衍了事,完成一件简单的任务——在内布拉斯加州约克市(York, Nebraska)的那个女孩儿感到自己是在为联军解放科威特作出自己应该作的贡献,在沙漠里的侦察与目标捕获排的锅盖头们可以从她寄来的“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信中,共同得到一点乐趣,并且在看了“吸毒的女孩”的短信息后,还可以感受到真实的刺激。不管被派到多远,锅盖头们从来不嫌漂亮女孩的照片太多,或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寄来的。
信件:了解外界、朋友、亲人的窗口(2)
  我保存了一张女孩的照片——她是艾奥瓦人——我将它保存了几个月。收到她的第一封信后,我就给她回了信。我尽量将信写得可以显示出我的聪明、性感和勇敢,以及随时准备为祖国牺牲的精神。也许她以为我疯了,这封对“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的回信是多么有风格啊!她写了封回信给我,还在信里放上她高中时的照片。在照片的背后她写着她爱我,说她正忙着为我祈祷。后来,我在后方将新领到的科威特西南地区地图叠好后,将她的照片和排里人收到的十多张其他女孩的照片放到了一起。
  最后,越来越多的“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的信出现在营里,简直就是泛滥成灾。一天傍晚,我们吃了三周来的第一顿热饭热菜——是事先在沙特首都利雅得煮了十六个小时的红豆和米饭——然后军士长马丁内斯叫我到连里紧急集合。太阳还没有下山,但气温已经开始下降,一股微风吹过沙漠。由于我们都没有刮胡子,而且好几周都没洗过澡,集合显得有点随意:一些士官在说着悄悄话,他们的排长在向军士长汇报。
  马丁内斯解释说海军陆战队军乐团(Marine Corps Band)预计我们将迅速地取得战争的全面胜利,担心很快他们就得执行大量的巡演任务,而乐团又缺小号手和短号手,所以要从所有海军陆战队的部队里挑选乐队成员。上级命令以营为单位进行征选。马丁内斯希望可以让第七陆战远征旅第二营后勤保障连队(Headquarters & Support Company)令人骄傲的老队员去充实军乐团。他需要有自愿者,任何一个能吹一点点号的人都可以。他还强调说被选上的幸运者第二天就可以启程——由司令官亲自护送到首都华盛顿,到最著名的乐团里去演奏——这样,他们就可以有惊无险地逃过等待着我们这些剩下的可怜的、悲哀的傻瓜的子弹。有五名队员自告奋勇,马丁内斯命令他们在全连人面前站成一排。我想我知道等待着这五个锅盖头的是什么。这些人都是新兵,是我们到沙特后连里来的最新一批人;其中两个人有一个是车辆调配场的机械师,还有一个是行政助理。马丁内斯在他们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们一边听一边微笑着,表现出无比自豪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领到自己的英勇奖章。马丁内斯肯定在向他们保证,即使他们被选上了,他们的荣誉和英勇也丝毫不会被打折扣。然后,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支塑料玩具笛子,给五个候选人每人发了一根。对他们说:“欢迎到乐团来!给我吹,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狗杂种,快吹!”他命令他们吹《玛丽有只小羊羔》(Mary Had a Little Lamb)、《平安夜》(Silent Night)和《来朝圣吧,信徒》(Come, All Ye Faithful)这几首曲子。
  当他们吹完的时候,全连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马丁内斯给他们每个人一个干净的装着那些“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信的垃圾袋,对他们说:“你们几个人给我读完这里面的每一封信,然后统统给我写回信!让那些女孩感觉好点!还要记住,你们能到这个作战步兵营里来,是三生有幸的!你们很幸运能够有个家!”
  马丁内斯显得下流并且刻薄,可他说新兵有幸能有个家,却说得非常对。我曾经时常担心失去家园和失去所有的一切——失去爱情,失去金钱,没有食物,没有避难所,交通不便。少年时的我常常被无家可归、失业、不知道怎样谋生和不被人所爱的白日胡思乱想所困扰。想象着自己站在街角,在雨中,身边站着一条脏兮兮的狗,我没有食物可以喂给它吃。这些担心发生在里根执政的时候,那时关于无家可归者的话题已经受到广大媒体的关注,肯定是这个话题促成了我的焦虑。里根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他的官邸离我家只有几个街区远。我的父母两次投票选他当总统,所以我和他的政策以及他领导的失败都是息息相关的。我是这样认为的。萨克拉门托市成为无家可归者的一个重要目的地。每个周末做弥撒的时候,大家捐完钱后,总会专门再捐一次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修建避难所。显然,这一切并不是我担心自己无家可归的唯一原因:我的家庭已经破裂,就因为父亲的冷漠和不忠。多年来,我一直不断地将他的无情投射到我的生活中,最后我也将变成一个孤独、抑郁的男人。
信件:了解外界、朋友、亲人的窗口(3)
  我加入海军陆战队,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想成为一个家庭的一分子,我要找到一个家。但海军陆战队这个家总会散伙。尽管你爱你的锅盖头战友,热爱驰骋沙场的生涯,喜欢训练和使用武器,但总有一天你得离开陆战队,至少是精神上的离去。你要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也许会生几个孩子,建立一个真实的家庭王国。海军陆战队这个家园是具有诱惑力的,也是危险的。有人宣称他们热爱陆战队,比爱自己的母亲或老婆或孩子还要爱得更深——因为对陆战队的爱是简单直接的。它总是在召唤着你,原谅你的醉酒和愚蠢,激发你的勇气。
  到12月底,我就再没给克莉斯汀娜写过信。有时候我会和我的朋友珍互通信件,我和她曾经睡过两次觉。一次是读高中的时候,一次是我回萨克拉门托市探亲的时候(在克莉斯汀娜的车后座里)。现在珍在圣巴巴拉(Santa Barbara)的大学读书。我期待着从她那里了解到大学里丰富多彩的生活,包括舞会、恋爱故事和文学课,大学的世界离沙漠太遥远了。后来她告诉我当我在执行军事部署的时候,她老妈老催着她给我写信。当时她已经有了固定的男友,可她母亲建议她不要告诉我,因为当时的我需要的是希望。她老妈在越战时也是这样给一个男孩写的信。刚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最后我发现这就是她妈教她照顾一个人的方法,对任何人用的都是这一套。如果你能够做到,一定要让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骄傲的姿态。所以珍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给了我希望。
  同时我还写信给克莉斯汀娜的朋友凯瑟琳,她比我大几岁,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她长得很漂亮,不光是漂亮,还富有魅力。也许她写信给我的原因与珍一样。对于克莉斯汀娜的不忠,她肯定是最知情的一个人。克莉斯汀娜写来的信里全是尖酸的嫉妒和虚伪的欺骗,凯瑟琳的信里则充满了对朋友的关爱。我知道自己绝不会和她睡到一起,但这并不表示我在收到她那些甜蜜的信时和给她回信时没有那么一点非分之想。她和一名德国空军军官订了婚,现在生活在慕尼黑。她是在和克莉斯汀娜工作的同一家酒店工作时遇见的他,然后他们就成了一对。我想象着战后到德国去,从那个雅利安人(Aryan)在纳粹统治下的德国,“雅利安族”是指非犹太日耳曼民族的后裔。——译者注手中将她偷走。
  她的字写很漂亮,每封细心完成的信都像是一幅美妙的素描。在我打开信封前,排里的每个人都要求看一下她的信封。她的教名叫玛丽,是个地道的天主教徒。写信时,总是将自己的三个名字全都署上,这让她的信显得更加高贵。信封上还有浓浓的欧洲名牌香水的味道,特洛伊认为这味道是性的召唤,但我认为香水味是她将信送到邮局时在她的钱包里染上的。也许特洛伊说对了。我应该用浪漫的方式去追求她,但我知道一个人很容易被香水和距离美蒙住双眼。
  12月底,我收到由美子寄来的信,向我宣布她已经和一个我没听说过的男人结婚了。结婚请柬装在一个黑色的漆盒里。盒子里还有个日本梨,包在泡沫塑料里。我让特洛伊陪我去散步,我们走过营地时,我和他分享那个日本梨和由美子结婚的喜讯。我感到更多的是震惊而不是伤心,特洛伊明白这一点。他总是很明白我的心思。我们咬了几口后,我把梨核扔了出去。梨核掉在地上,沙子立即粘到上面,就像记忆萦绕在脑袋最温柔的部位那样。
  从12月收到的信件里,我还得知了另外两个人结婚的消息。一个是我多年的好友克里夫(Cliff),是我的小学同学,当初和我一起送报纸。他认识那女孩儿只有几周时间,可能是因为她怀孕了才结的婚。所以一天下午,他们俩独自开车到内华达州,在那里的松树林教堂(Chapel of the Pines)举行了婚礼,但婚礼上一个来宾也没有。他还给我寄来第二周周末在他父母家后院举行的婚宴的照片。他没有告诉我具体的时间,所以婚礼有可能是在8月底或是两周前举行的。
信件:了解外界、朋友、亲人的窗口(4)
  一个下午我拆开我妹妹寄来的信,里面的照片记载着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的事。看信前我先看了她寄来的照片,我认为照片上拍的应该是个生日聚会。但就是想不起最近家里有谁该过生日。我的侄女穿着一条红色天鹅绒连衣裙,姐姐和妹妹都穿着白色连衣裙,母亲也一样。我还没有见过母亲的新男友乔治先生(Mr. George)。妹妹把他说成是“一个圆咕隆咚的男人,剃光胡子后就是个秃头的女人”。那个没有胡子、圆咕隆咚的男人穿着白色燕尾服,其实看上去就像个女人。有一张照片里他在亲吻母亲,还有一张他在给母亲戴六克拉钻戒。
  我肯定用很大的声音叫骂着。因为特洛伊凑到我床边,用他那令人宽慰低沉的密歇根鼻腔音问我:“你他妈怎么了?”
  我把照片递给他,问他:“你怎么看这些照片?”
  他一张张地认真看着这些照片,就像个凶杀案侦探在察看案发现场的照片。有些最具特征的照片他还再翻看一两次。最后他说:“混账,斯沃夫,在我看来好像你老妈刚嫁给了一个肥仔,那婊子都没问问你答不答应。”
  特洛伊就是那种少有的把你老妈称做婊子以示亲近的人。他用这个字眼儿来表达女性的美好、健康与慈爱。
  他还很擅长不停地转移话题,一会儿聊这个,一会儿说那个。有的与主题有关,有的则是毫无牵连。最后他可以将困扰你的话题给模糊没了,甚至给抹掉了,就像一位爵士乐的演奏者可以用音乐淡化生活的痛苦。虽然他这样做会弄出其他令人烦恼的话题。
  我对他说:“我老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嫁人了,她就不能等到我他妈死在这儿或是活着回去以后再嫁吗?你觉得呢?”
  特洛伊说:“你也没办法。我们只是锅盖头,伙计,不会有人在乎我们的。他们只想让我们去战斗,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对你老妈有好感,我见过她,她是个正派的女人。但她不能等到你回去以后再结婚,你会这样等她吗?”
  “我等不等倒没什么关系。她是我老妈,可她嫁了个陌生人!让我成了人家的继子。我没资格说些什么!如果我不喜欢那狗杂种该怎么办?”
  “斯沃夫,你没什么好说的,爷们儿。其实不关你什么事儿,你老妈坠入爱河,然后就结婚了,你已经是成年男子了。你老妈是个成熟的女人,她可等不了。”
  “我觉得有人就会等。你不认为利萨或埃里卡(Erica)是在等你吗?老天爷,埃里卡来到这吸血的鬼地方就是为了你,为了你她要当个锅盖头。可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还有珍和凯瑟琳也在等着我。”
  “埃里卡和她们不同。她会了解陆战队,然后就会了解我。可珍和凯瑟琳只知道你写给她们的那些废话。如果你是在国内,她们根本就不会写信给你。那些女人是有条件的,远距离就是条件之一。如果现在我们还在棕榈泉,你打电话给珍,对她说:‘嗨,这周末我到圣巴巴拉来看你怎么样?’她肯定会说:‘嗨,还是别来吧。’再说如果你刚巧在那狗娘养的慕尼黑,然后你打电话给凯瑟琳,对她说:‘我们在霍布劳(Hofbrau)酒馆见个面吧。’她肯定会说:‘算了吧。’为什么呢?因为你只是个锅盖头,除了在她们那些小小的信件里,其他地方都不适合你待着。”
  “那么写那些‘献给每位海军陆战队队员’信的女孩儿呢?她们又为什么要写信来呢?”
  “她们永远不会见到我们,所以对她们来说写信是安全的。你那个艾奥瓦州小女孩儿已经有男朋友了。所有写信来的女孩儿都已经有男朋友了!她们只是在利用你,在利用我们所有的人!我们以为自己是在利用她们。保存她们在高中时的照片,并且脑子里一边想着她们一边在手淫。可我们错了,我们才是被利用的一方!那些写信的女孩儿肯定坐成一圈在嘲笑我们呢。因为我们就要死了,而她们会因为曾经写信给我们而自我感觉良好!”
信件:了解外界、朋友、亲人的窗口(5)
  我说:“操你妈的,你睡过的所有女人都是菲律宾群岛的妓女。你他妈又怎么知道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写信呢?”
  “每一个我操过的妓女,都是我先爱她,然后她再爱我。我知道你是个锅盖头,这是我唯一需要明白的。”
  特洛伊开始唱《海军陆战队队歌》,宿舍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唱起来,只有我没唱。他们都想看我有什么样的反应,当然我无法作出什么反应,因为特洛伊说的都是对的。现在他们要对我进行户外性交了。
  可他们只轮了一圈半,约翰尼就走进来假装生气地说:“给我停下来,你们这些锅盖头!你们这些杂种根本就不热爱陆战队;你们这些饭桶贬低了切斯特·普勒(Chesty Puller)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著名将领。——译者注的名声;你们每天就知道在床上躺尸,跟个沙漠王子一样玩弄着自己腐烂的下身。”
  性格最温和的约翰尼说出这样的话,模仿一个强硬教官的性格特征,已经足以让整个宿舍淹没在笑声之中。我甚至都忘了特洛伊刚才割断了我与祖国、平民世界以及自由之间最基本的联系。虽然母亲结束了我们家庭所经受的痛苦折磨,但我还是可以忘掉她现在已经嫁给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我不需要与他见面,侦察与目标捕获排的兄弟们才是我的家人——母亲、父亲、兄弟、姐妹,我们为对方扮演着这些角色,因为我们必须这样做。此时我开始懂得,你是战争的一分子,而生命只在那些没有参加战争的人当中延续。他们并没有停下自己的生活来给你写信,却让你知道他们为了给你写信而不得不打断自己的生活:他们与相配的或不相配的人结婚;他们投资做生意,最后亏了本;他们学会开车,却在撞车后死去;他们生育了小孩儿;他们喝醉酒、吸毒、做爱,最后染上性病;他们大口咀嚼着文明的产物。
  我们跟着约翰尼齐声叫喊着教官们所使用过的语言——这是我们在不满时会做的事儿。特洛伊假装在惩罚我,他对我吼道:“下蹲,再下蹲,斯沃夫,我奶奶都比你更厉害。”
  迪克森骂着阿迪克斯,还质疑他的血统问题,问他体内是不是流着动物的血。克罗克特和柯汉前后移动,互相用手指戳着对方的脸,模仿着他们最钟情的教官,也是他们最讨厌的人,教会了他们最多本事的人。我们将宿舍变成一个马戏团,在这个马戏团里我们不会受到伤害,谁也不敢碰我们。
  而我们竟然相信这个,简直就是疯了。
50口径狙击步枪:战争是速度之争(1)
  次年1月初,我发现大家数周以来一直都在抱怨着沙漠。我还知道它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地方的概念,沙漠已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它不仅从我们的嘴巴、鼻子、耳朵、屁股和眼睛进入我们的身体,还侵入到我们的灵魂来占据着我们。我们已经把沙漠变成了自己舒适的家园。
  但形势马上就要转变。现在我们知道美国国会支持布什总统准备进攻萨达姆·侯赛因军队的想法。
  邓恩中士向我们宣读了侯赛因在第71个伊拉克军队建军节上的讲话。侯赛因将科威特称做必将回归大树的树枝,说科威特是伊拉克的第19个省。他告诫伊拉克人民,说他们必须作出的牺牲将换来国家的辉煌胜利。他说吉哈德(Jihad)“圣战”的意思。——译者注是所有阿拉伯人民应走的道路,伊拉克则处于阿拉伯鼎盛时期的中心地位。
  柯汉问“吉哈德”是什么,邓恩说:“意思就是说他可以在真主阿拉的帮助下杀掉我们。我们是神的罪人,是异教徒,所以能轻易地被打败。就因为我们有罪行和其他恶劣的行为。”
  柯汉说:“我14岁时就已经是个罪人了,他们不知道在美国罪恶可以让你更强大!”
  第二天,侦察与目标捕获排受命到海军陆战队第一师总部(First Marine Division Headquarters)去执行警卫任务。我们有两个侦察狙击小组爬到这个四层楼建筑物的楼顶上,执行全天二十四小时的警卫任务。我们常常拿下面地堡里的一等兵寻开心。那些愚蠢的浑蛋晚上常从地堡里走出来抽烟,我们就会冲着他们模仿射击的声音:乒,乒,你们是群行尸走肉的大兵。这让他们很不高兴。反正他们都看不起侦察与目标捕获排的人,所以我们干脆给他们提供更多讨厌我们的理由。
  我们隔几天才能看到一次《星条旗报》。有时候我们的上尉还可以得到一份《阿拉伯时报》的复印件。问题是任何一方媒体的报道我们都没法去相信。我们夹在中间,当我们需要准确信息的时候,所传来的信息总是变得相当含糊笼统。比如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会发生空战。已经过了两三次最后期限了,伊拉克军队还赖在科威特不走,有可能还在烧杀奸淫。而我们还在准备着随时出发,可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我们想赶快到达那个地方,我们已经厌倦了一切流言和错误的出发命令,而且已经被持续的军事训练搞得精疲力竭。
  上尉向我们保证,我们现在执行的警卫任务绝不仅仅是训练——伊拉克很可能已经派了特务潜伏到科威特,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趁联军正在计划对伊拉克采取地面进攻时,暗杀一名海军陆战队将军和几名他的副官。
  但我们不相信这样的威胁。因为有一点,在战地指挥所周围2000码以内,没有其他的建筑物(敌人的狙击手可能会潜伏的地方)。周边的防御工事也被重兵把守,那里还配备有一个全副武装的步兵连。那些可怜的浑蛋如果想混进来,我们的狙击手发现后就会开枪射击,把他们撕成碎片——我们将朝着一堆人肉汉堡包开火。
  我设想如果那些浑蛋真想袭击我们的长官,他们肯定会使用黎巴嫩人的方式:开着五吨的载重卡车,车里装满了炸药,然后将整个战地指挥所炸为灰烬。上级命令我们射杀任何闯进来的人。如果他们开着一辆满载炸药的汽车朝着我们高速行驶,我们必须拼尽老命将车里的司机击毙。
  开始执行警卫任务一周后,我们有幸领到了50口径的狙击步枪,并且用它进行射击训练。弗吉尼亚州匡恩提科的射击训练营一直在研究怎样将民用50口径半自动步枪改装为军用武器。这个研究他们已经进行好几年了。有传言说还有几年他们才能获得成功,但沙漠风暴行动加快了他们的研究进程。海军陆战队已经购买了20支50口径巴雷特式(Barrett)步枪。在沙漠里一个足有2000码长的射击场上,100多名全球最优秀的射手将试用这种武器。
  上尉叫了四个狙击小组到警卫室去。他发给我们一张带坐标的地图,让我们带上足够一周吃的食品和饮用水,然后他去领了这些东西交给我们。我、约翰尼、特洛伊、迪克森、芳丹、柯姆斯、邓恩还有柯汉跳上悍马汽车,向三角区域的腹地驶去。抵达目的地后,我们看见那地方就像一个吉卜赛人的营地。有40来辆悍马汽车乱七八糟地停放在那里。有些车上用防红外线的帐篷布盖着。有的用蓝色防雨帆布盖着,有的则什么也没盖。有几个人在那儿好像是在主持着在停车场上的野餐聚会。从海军陆战队各个部队来的狙击手聚集在这里,准备参加严格的狙击训练。我们想找到从自己部队来的其他狙击手,不过没找到,所以我们将自己的悍马汽车停在营部侦察小组(Battalion Recon team)的汽车旁边——11月份我们大家一起在海边进行过射击训练。
50口径狙击步枪:战争是速度之争(2)
  在海军陆战队里有一件很棒的事,就是没人要求你往军服上挂徽章。但是你可以看看陆军那帮家伙,即使在战场上你也可以从他的袖章和胸章上看到他出生入死的经历。而在海军陆战队里,每个人都戴着一样的帽子,不会戴那些傻瓜似的贝雷帽或是棒球帽。所以不管是一群陆战队队员也好,一帮狙击手也好,或是侦察班班长也好,看起来都一样,没有什么分别。我们穿着沙漠迷彩服,戴着丛林迷彩帽,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的军靴,但军靴上的区别也非常细微。因为我们的军靴都是通过快递邮件买的。
  那些家伙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找着曾经和自己一起参加过训练的人,到处都发生着感人的久别重逢的场面。狙击手们分享着他们在不同学校接受训练时的故事:有参加过潜水培训学校的,有进入过空降培训学校的,还有在狙击手培训学校待过的。我没有在师级学校参加过狙击手培训。所以那些接受过师级学校培训的狙击手打心眼儿里觉得我只是个低等射手,是一头猪。我没觉得有什么,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是否是头猪,我做的工作和他们是一样的——我和他们一样从同样的距离射中同样的目标,运用同样的专业知识,使用同样的指南针和地图;一样可以风一般地迅速召集轰炸机和炮兵部队对敌人发起进攻,一样在恶劣的地形和天气中匍匐前进上千码。一样的等待,等待,再等待。我还知道我要与那些接受过师级训练的公猪般的锅盖头一样,已经准备好了要上战场。
  和我同排的战友们早已散开去找自己的朋友闲聊了。只有我坐在悍马汽车的后车厢里看小说《伊利亚特》。我很少和其他部队的人套近乎。有时候这让我的处境很尴尬,因为别人会以为我要么是个杰出的狙击手,要么就只是个浑蛋。但在其他狙击手和陆战队侦察员的圈子里,社交紊乱和失败并不出人意料。这样我就可以坐在后车厢,看一整天的书,不会冒犯到谁,也不会挑起什么事端。
  一名侦察连的中士举行了一场摔跤比赛。在野营地的正中间,从陆战队各个部队来的狙击手们摔着跤并为同伴喝彩,沙子在大家的剧烈活动下被卷起,形成一场沙尘暴。我身边的锅盖头们全在打斗和摔跤,他们诅咒着战争,并互相讲述自己在战争中的经历,而我只管看着自己的书。
  有两个在第一轮比赛中就败下阵来的锅盖头在互相安慰、总结经验。其中一个注意到了我,他走到车前,问我:“你他妈在看什么啊?”
  “《伊利亚特》。”
  他凑过来,我把书拿给他看。他瞄了一眼书的封面,对我说:“这可是大剂量的麻醉药哦,狙击手,很酷。”说完,就又和同伴比试去了。
  对于狙击手来说,麻醉药指的是任何可以帮助他获得目标的事物。
  正午时分,从匡恩提科来的教官们叫大家集合整队,开始进行50口径狙击步枪的训练。他们把步枪一字排开,放在一张张胶合板上,就像是一具具尸体触目惊心地摆放在那里。一名教官将一支步枪拆开,向大家讲解这种步枪的术语和性能。它呈亚光的黑色,比M40A1型步枪长几英寸。有手枪式握把,配备有舒适感的枪托、八边形枪管和形似捕鲸叉的三角消焰罩。整支步枪看上去确实很具有毁灭性,好像只要用它在战场上亮一亮就能造成严重的伤亡。是的,那狗杂种实在太致命了。我得意地涨红脸,笑了起来。
  [在1991年1月,我并不知道巴雷特式50口径的狙击步枪将在美国成为颇具争议性的武器。也不知道在海湾战争后,游击队运动美国中西部地区的游击队是一个极端右翼组织,并由正式和非正式的武装团体所组成。这个反政府组织是在得克萨斯州韦科市(Waco,Texas)出现僵局之后于1993年成立的。——译者注与白人分离主义者会将它当做个人反抗这个专制国家的潜在力量。巴雷特会让总统的高级“防弹”轿车变为一堆废铁,使他演讲台周围的安全玻璃成为碎渣。那些总统候选人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到处游说,因为杀手们可以使用巴雷特在一英里半以外准确地射中他们。义勇军会说着他们仰慕已久的狙击手们所说的名言——百发百中,再远都得死——还把这些话印在他们的T恤衫上。自从俄克拉何马州联邦大厦爆炸事件后,总有报道说当时开着满载炸药的卡车的司机蒂摩西·麦克维(Timothy McVeigh)身上就带着一支巴雷特式狙击步枪。得克萨斯州韦科市的大卫支派20世纪90年代初得克萨斯州的邪教教派,蒂摩西·麦克维参加了该教派。——译者注迫使美国烟酒枪炮管理局(ATF)和联邦调查局(FBI)不得不出动装甲运兵车以对付大卫支派里使用50口径狙击步枪的狙击手的射击。在菲尼克斯市(Phoenix),有个男人利用警方无法跟踪的网上发送邮件的方法,兜售“自制50口径狙击步枪”的工具,一年能挣50万美元。加利福尼亚州民主党众议员亨利·维克斯曼(Henry Waxman)将成为巴雷特式步枪的坚决反对者。他的理由就是因为使用这种步枪,能够射出可以穿过你的起居室以及你所在街区其他十所房屋起居室的子弹。]
50口径狙击步枪:战争是速度之争(3)
  射击训练营给巴雷特步枪安装了与M40A1型步枪一样的瞄准镜,也就是十倍变焦率的远距离、高精确狙击镜(Unertl)。这一做法引起了一场争议,因为巴雷特式步枪需要的是可以与50口径狙击步枪子弹的弹道相适配的瞄准镜。而十倍变焦率的狙击镜是专为M40A1型步枪制造的。本来根据最初的设计,巴雷特步枪对点目标的最大有效射程应为2000码,但要是使用十倍变焦率的Unertl狙击镜,射程将减少到1600码。巴雷特式步枪的问题还不只在于它的瞄准镜。我们领到的可装五发子弹的弹夹既廉价又不结实,是用不合格的金属板制成的。也许在通常不错的天气条件下,供民间使用已经足够。他们可以戴着漂亮的射击手套,穿着夹克衫使用这样的巴雷特进行射击。但这种步枪要用于战场上可就远远不足了。子弹老卡在弹匣里,影响上膛和本应具有持续性和压制性的精确开火。我们不得不使用金属锉刀改装弹匣,以使其适应步枪的需要。这样做很让人厌烦,而且显得有点神经质。每支步枪肯定能值5000美元,而且匡恩提科的射击训练营还到国外以每个0.5美元的价格购买了弹匣。但我们抱怨的时候,教官让我们闭上臭嘴,说我们领到这样的武器真他妈的走运,他们从去年8月初开始就在拼命地工作,好让我们能得到这样的武器,说我们是在谱写射击技术的新篇章,我们会将50口径的狙击步枪融入到已有的武器装置中去。他们还告诉我们,我们将真正地开创射击技术的新纪元,会在1600码开外将那些全副武装的伊拉克士兵打得屁滚尿流。
  但我真的很在意能不能将那些伊拉克人打得屁滚尿流?下午在进行100发射击训练时我这样问着自己。我可以在1600码以外准确地射中一个目标群,并用穿甲弹射穿坚硬的钢铁。这就是射击技术的魅力所在。同时,这也意味着死亡——战争在逼近,在蚕食着我们。在真正抠动扳机前需要多长时间呢?那个出现在我的狙击瞄准镜的十字刻线上呈四等分的人又是谁呢?谁又将瞄准我呢?
  射击训练完毕后,教官招待我们吃了一顿热饭热菜,我们当中有些人已经数周甚至数月都没吃上热菜热饭了。我们受到如此的宠爱是有一些原因的,在三角区的人都可以受到这样的宠爱。他们不仅能吃到热菜热饭,还能得到可以装满整个悍马汽车的点心,而且还是免费的。
  主教官对我们说:“想要什么就拿什么,这是指挥官招待你们的。他为这种武器而感到很兴奋。”
  他们推出一箱又一箱冰镇百事可乐。两名教官点燃了一堆篝火,因为太阳已经下山。而现在是1月份,在沙漠里,1月的夜晚是比较寒冷的。
  我们分成四组,本来应该坐在温暖的火堆旁,愉快地谈论着巴雷特式步枪。但这个聚会很快就发展到可以让每个人发泄心中愤怒的地步。
  有一名我认识的侦察连的陆战队队员变得异常活跃。他跳起来,将迷彩帽扔到我们这个组的教官身上,对那个教官吼道:“我想找回那该死的400码射程,如果你让我爬过他妈的肮脏的400码去靠近那些该死的阿拉伯武装部队,我他妈是要死的,好吧,操;好的,操我吧。我才不会爬那400码呢,你得给我个瞄准镜可以让我打中2000码以外的东西。”
  柯汉说:“这狗屎武器可真重,还不算弹药的重量。我们以前还庆幸自己用不着担心部署的事儿呢。是不是咱们每个侦察狙击小组随时都得同时带着40口径和50口径的步枪。还得带上一杆M203步枪、一杆M16自动步枪、一把手枪和一套古怪的无线通信设备?老天啊,两个人带的武器都够消灭一个步枪连的了。但要这样可就没法行走了,因为那些狗屎实在太重了,我们会死在这片沙地里的。”
  迪克森说:“我要把M16步枪交回军械库,还有我的手枪,那些无线电通信设备从来就不管用。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把只用了一天的通信设备就送回军用品商店啊?陆军部队已经在用卫星通信系统了,可我们还背着重15磅不起作用的无线电设备。实在不行,我就要用狼烟来报信号了。”
50口径狙击步枪:战争是速度之争(4)
  “我们不能像沙特人那样雇些零工来干重活。”一名侦察连的中士说,“我们上周刚训练了那些该死的沙特人。花了整整一天示范他们挖军事防卫坑。而那些狗杂种就在旁边看着,然后我们让他们连夜挖出同样的坑。等我们第二天早上去看,那些浑蛋已经开车跑到城里去了,只雇了十个临时工和几个朝鲜人替他们挖那些该死的坑!你能相信这样的狗屎事情吗?他们说:‘我们可不挖洞!’我让他们滚远点儿,然后我们就离开了,留下他们在那里。我想对他们说我只是希望在战争爆发前,他们能挖出一个比那个红海的海沟还要大的坑。在沙漠里的每个阿拉伯兔崽子只知道把美国他妈的军队扔在一边,自己吃东西去。这就是我们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你们这些白痴的浑蛋。”
  那名教官打断他的话,说道:“嗨,绅士们,我们能不能谈谈步枪啊?这场战争只是美国人的战争,这样的认识已经不稀奇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教你们怎么用你们的新式玩具杀人,怎么让敌人的车辆瘫痪。顺便说一下,你们都知道自己不能使用50口径的武器直接射击人体目标,是吧?这是《日内瓦公约》规定的。所以你们只能射击他们车辆里的汽缸,然后他们就会被炸飞。但不能将单个的卫兵或在观察站里召集轰炸机的几个观察士兵定为50口径步枪的目标,你只能拿着一支40口径的步枪靠近他们或是那个召集己方轰炸机的地方进行攻击。”
  “我们不能用这玩意儿射人吗?操他妈的《日内瓦公约》。”一名从第五陆战旅来的狙击手骂道。
  迪克森说:“如果你真想去操《日内瓦公约》,那咱们在莱文沃斯堡(Leavenworth)美国陆军参谋学院所在地,位于美国堪萨斯州。——译者注见吧,我也想去。听上去就像是要射杀一名修女或是医生。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这样的白痴?”
  那名侦察连中士说:“第五陆战远征旅把陆战队里的每个蠢货都集合起来,然后送到他们第五旅的旅部去。所有的杂种和智障都被他们收罗了。他们都是同一个老妈生的,他们的老妈来自北卡罗来纳州森林里的某个地方,身上盖满了绿色的老树瘤。她拉出的是快餐盒,尿出的是柴油燃料!”
  教官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谈的是巴雷特!你们觉得这武器怎么样?”
  我说:“这武器棒极了,没有后坐力,感觉像是气体推进式步枪,有10英尺长的弹簧。可我不喜欢它的瞄准镜——我热爱40口径步枪的瞄准镜,只是不喜欢它被放到巴雷特身上,感觉不太搭配。我和那边的利普斯(Lips)一样,想要回那400码射程。”
  “是的。如果指挥官真他妈那么疼爱我,那我那400码又到哪儿去了呢?”那个侦察连的陆战队队员问。
  “我不在乎那400码,我认为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不需要它。老天,我都不知道这场战争是否需要我们。战争来得太快了,相比之下1600码真算不了什么。在越战中得打两周的仗才能射出1600码,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得打整整一年。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在这儿只要五分钟就完成了。”
  说话的是约翰尼。他说话时,每个人都会认真听。那些陌生的士兵整整看了他两分钟,才明白他给出的数据都是准确的。
  约翰尼说话时谁也不看,只是时不时地看看天空,然后再将目光转回到自己身上。话说完后,他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因为他已经提出了大家都同意的观点——我们有可能会被淘汰。虽然巴雷特的使用使狙击手达到了沙漠战争的速度要求,但约翰尼让我们清醒了过来。
  教官说:“听着,狙击手们,你们总是有用的,你们都明白这一点,我没有撒谎。战争将会他妈的非常迅速,但这不表示上校们不需要狙击手。你们这些狙击手好好享受这个夜晚吧,因为你们还要再训练四天,得射出四万发子弹。每天晚上我都会请你们吃热的食物,所以振作起来吧。好吗?狙击手们。记住,你们是战场上最具杀伤力的精神武器。”
50口径狙击步枪:战争是速度之争(5)
  我说:“战场上最具杀伤力的精神武器是原子弹,还有毒气。那些浑蛋有毒气,而我们没有,或者我们根本就不会用毒气。匡恩提科,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天要吃三遍那种药片?”我从裤袋里摸出铝箔包着的药片。“我操,不是,你不用吃。六天后你就可以回到弗吉尼亚海滩,美滋滋地喝着朗姆酒,舒舒服服地操着你的老婆。他们连这药里有些什么成分都没对我们说。只在白鼠身上进行过试验,然后就说这药可能是神经毒气的解药!我操,是的,我要吃下这药。但一年后,我的肠子可就要跑出来跟我说话了!”
  约翰尼一把将我推开,好像我是一个家庭重逢的聚会上喝醉酒的亲戚。他对我说:“嗨,斯沃夫,冷静点儿。我们除了自己的瞄准镜,什么也控制不了。”
  在接下来的四天里,我们用巴雷特开枪射出了数万发子弹。约翰尼因为瞄准镜中间奇怪的交叉点和他厚厚的眼镜,还有他那古怪的视野,老是能打中1800码以外的东西,比其他每个站在射击线上的人都要射得远。正因为这样,再加上其他未知的原因,拨给第七陆战旅第二营侦察与目标捕获排的唯一一支巴雷特式步枪就交给了我和约翰尼。这就意味着我们除了要背其他装备,还得再背上更沉的东西,但我们也拥有了沙漠里最先进的武器。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1)
  友方炮弹、敌方尸体与孤单巡逻: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第二天早上,我们带领着营里其他部队,徒步前行在清扫雷区后的道路上。(在排除该道路上的地雷时,我方部队没有任何伤亡。)
  我们营是今天海军陆战队第一师里四个到达科威特的特遣队之一。我们营的代号是“灰熊”特遣队,另外三个分别是“芋头”特遣队、“撕裂者”特遣队以及“熊爸爸”特遣队。“灰熊”和“芋头”分别为步兵部队和机车部队,这两个部队插在两翼,“灰熊”处在西边,“芋头”则在东边。“撕裂者”和“熊爸爸”均为机械化部队,便开往北边——“撕裂者”的第一个目的地是艾哈迈德·贾比尔·萨巴赫机场,“熊爸爸”的则是布尔甘油田。
  我们停止攻击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因为联军的鹞式战斗机(Harriers)向我们前方的敌军炮兵和步兵阵营投下了数枚炸弹,迫使对方在我们的攻击下显得更加不堪一击。电波里又传来信息说,伊拉克大部分阵地本应该站满随时准备作战的步兵,可现在要么已经被废弃,要么只剩下了敌人的尸体,要不然就只有一个班的人存活了下来,并且愿意向我方投降。我们认为这是个大好的消息。
  我们还认为,头顶上不时飞过的满载炸弹的鹞式战斗机和大炮射出的炮弹是我们得到的最好的消息。原地不动时,约翰尼让我们在地上挖出浅坑以便隐蔽。
  我们这个狙击小组奉命走在部队的最前面,因为上士、上尉还有上校对我们带领部队前进是坚信不移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首当其冲地成为炮弹的目标而被打中。柯汉比往常抱怨得更加厉害,他咒骂着天气的酷热,抱怨着那些恣意燃烧并且消失在空气中的石油。约翰医生管我们叫疯狂的锅盖头,挖苦我们,说我们将被插上呼吸管,呼出胸部伤口上的脏物,还要接受静脉治疗。戴特曼好像在说他想念自己的哈雷摩托车。马丁内斯说真希望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科波斯市(Corpus)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译者注。这时,就在我们头顶几英尺的地方,天空被横空飞来的炮弹撕裂开来,听上去就像是上千个闪电同时在空中雷霆。
  柯汉大叫:“那他妈的是个什么?”
  马丁内斯说:“我想是我们打中了他们那些该死的坦克。”
  “趴下!”约翰尼叫道:“斯沃夫,观察一下。”
  我从背包里拿出着弹点瞄准镜时,炮弹直接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当它们飞过的时候,伴随它们而来的一切声音、时间和空间似乎都被它们吸了进去。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在我们身后100码处爆炸了,上面的水陆两用运兵车也被炸开,绽放出一朵由500加仑的水形成的超大水花。另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也被击中了。
  我观察到了现场画面。袭击我们的是一群M60A1型坦克,并且是友方部队的。
  我冲约翰尼喊道:“是我们自己的坦克在袭击我们!”
  他趴在地上,用我的瞄准镜看了看,然后叫道:“是‘撕裂者’特遣队!”
  “撕裂者”特遣队的坦克群就在我们的东北方向,就算在2000米以外用肉眼他们也应该看出我们是自己人。和几天前遭受到的敌人大炮和火箭的小型袭击不同,我们知道我们自己的人会持续进行攻击,直到对方整个部队以及周围的所有人员全部被铲除,才会停止下来。因为那就是海军陆战队作战的风格。我们正同自己人交战,我们不能还手。
  我们确实已经闯进了一片一小时前还是敌人的工事的平地,但这并不能成为友方部队向我们开炮的理由。战争中的一小时就等于一生的时间。这个道理在增援部队里只有少数几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才能懂得。越来越多的炮弹从我们头顶飞过。
  约翰尼通过无线电通信设备联系到“撕裂者”的参谋长,问他:你他妈的坦克部队以为自己往西南方向攻击的究竟是谁,是他妈的自己的部队!是他妈的友方部队!是我,你攻击的是我,是我的小组,是我们第二营,是该死的增援部队,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你们这些恶心的浑蛋!约翰尼在电话里不停地冲那可怜的家伙大吼,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震惊与愤怒。因为他相信一切,包括狙击手在海军陆战队里的优越地位,相信这支小股作战部队的重要性。首先他信任海军陆战队,相信海军陆战队会照顾自己的人,更不会杀死自己的人。虽然他知道这是有区别的,可和我们其他的人一样,他还从没有经历过海军陆战队的坦克朝着自己人开炮,击中自己的增援部队这样残酷极端的事实。最奇怪的是,听到友方部队的炮弹咆哮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从头顶划过,看着炮弹将时间和空间一并带走,这种感觉比受到敌人的炮轰还要奇异,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还要让人恐惧。因为敌人的炮火是有意义的,而友方部队的炮火却毫无意义——不管军事学院的教授们在幻灯片上显示出多少数字、多少统计资料,友方炮火还是他妈的炮火,而且没有一点意义,根本不能用数字来计算。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2)
  有消息称在友军胡乱开炮的坦克的攻击下,我们只有两人死亡,六人受伤。我不相信,毫无疑问损失是惨重的:有三辆载重五吨的卡车和一辆悍马汽车被烧毁,受伤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车辆旁爬行蠕动。这场大屠杀就发生在我们后面100码的地方,可是离我们却像有10 000码的距离,有许多年那么遥远。我想跑回到那些车辆旁边,也变成一具死尸。可我不能,我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要忘掉自己刚刚所看到的一切。少尉和中士们在士兵中间到处吼叫,让我们马上爬起来,继续朝前走。因为前方仍然有一场战争需要我们去打赢。
  由于约翰尼运用无线电通信设备制止了一场友方攻击,他将会得到一枚青铜星勋章(Bronze Star)在美军部队里专门授予英勇作战者。——译者注。有时候我想,因为我喊过:告诉那些狗杂种,约翰尼,告诉那些狗杂种,他们刚刚打中了我们的水陆两用运兵车,谋杀了自己人。所以,我也应该得到奖励。但那样我的胸口上就会挂上过多的奖章,可所有奖章的分量都比不上飘浮在海市蜃楼里的几个死亡阴影的重量。
  由于投降的伊拉克士兵过多,堵塞了我们在布雷区里前行的道路,攻击计划被推迟了几个小时。通过无线电设备,我们听到偶尔会有伊拉克的坦克班作出错误的决定,选择战斗而不是向我们投降。部分坦克战斗持续了还不到五分钟,而这几分钟主要是用于让海军陆战队的火炮手观察阵地,瞄准目标,然后发起地狱般的攻击。
  我们“灰熊”特遣队继续步行前进,伸展成两条两英里长的步兵纵队。我们觉得自己被赤裸裸地暴露着,感受到孤独,甚至是没有任何价值。战争迷雾(Fog of War)战争迷雾是指在战争中由于对敌人情报不清楚,从而无法确认除友军所在地以外的大部分地区、敌人的分布及活动情况。——译者注并非一场雾,而是一次震撼人心的旅途。投降的敌人以及他们的兄弟们由于缺乏训练和没有装备先进的武器却决定跟我们作战,因而死于疆场,这些都给我们带来了美妙的快感。流传在纵队里的消息说,很快我们也要接触战斗了。在我们前方两三公里处,我们将遭遇敌人步兵部队的顽强抵抗。最终我们将让自己的步枪吐出腥红的火舌,使用刺刀进行肉搏,直到有人战死。
  偶尔会有炮弹落在两个纵队之间。但由于敌人的炮火攻击向来都享有不准确的美誉,我们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比起被他们的炮火准确击中的概率,你自己撞上一枚炮弹的概率会更大一些。我们不仅拥有先进的装备,似乎还有不错的战斗运气。这种运气就是一种抽象的货币,你不能用它来交换什么,也不能偷走它,可是如果你不小心,不心存感激之情的话,你就有可能失去它。
  不过那些没有瞄准的炮弹里很可能装有化学武器,所以上面命令我们穿上MOPP二级防护衣。这种级别的防护衣穿起来比较随意,并且不需要戴防毒面罩,也不需要穿防护靴。我们本应在发动地面进攻前拿到自己的沙漠迷彩防护装备,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们穿着二级防护衣走在沙漠上,乍一看就像是一片移动的桑树林。我想象一个敌方观察员在召集不准确的炮弹袭击前,很可能会被如此胆大妄为而且很蹩脚的迷彩服展示搞得瞠目结舌。
  我们穿着防护衣继续前进着。防护衣没有拉上拉链,这样可以驱散一点热量,但起不了多大作用。我们流汗,流汗,直到精疲力竭。
  在我的背包里,或是挂在我背包上,或是在我手里,有一双备用军靴、一套备用制服、6个盒饭、6夸脱水、一杆拆开的M16步枪、一把9mm手枪、一支M40A1狙击步枪、100发狙击步枪双尖子弹、39发9mm手枪子弹、500发M16自动步枪子弹、4枚M67式手雷、2枚烟雾弹、3枚绿色集束散弹、2套备用防毒面罩过滤器,地图和巡逻手册放在地图盒里,一个指南针,还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统装置。除此之外,我的屁股上还挂着防毒面罩。有时候,我感觉这一整套装备像有100磅,有的时候又只有50磅。到底有多少磅,这得由我们需要前进多远的距离以及“防毒气攻击”警报被提出多少次来决定。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3)
  我们没法再坐上运兵车,所以还得徒步走上20英里。一路上我们见到的唯一的敌人就是那些已经投降的伊拉克士兵,现在他们都被圈在了蛇腹形铁丝网里。他们死去的朋友倒在战壕里和烧毁的汽车里,这些人本来可以投降,或是可能已经投降了。但在规劝敌方退兵,或者向敌方劝降之前,你必须先要证明你的神勇,证明你拥有使每个人都为之震慑的威力。而你证明自己力量的方法就是摧毁武器、设备以及人类。我从没见过如此强大的毁灭,整个场面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每走过100英尺,就有50英尺的道路上全是炸毁烧焦的敌人的汽车,这些汽车散落在未完成的路面上,车内车外全是死尸。成百上千的汽车随处可见,汽车的里外及周围全是死尸。有两个被烧焦的男人,其中一个两只手臂都已经不翼而飞,也许他们临死的那一刻还在梦想着自己可以回到巴格达,与家人聚在一起快乐地进行着野餐;那个被压扁在翻个的T62主战坦克下面的男人,他从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跑出来,偏偏找了个他妈的沙漠里最倒霉的地方停下脚步,正好在坦克就要倒下的地方站住了;还有那一具只剩下半个头颅、弥漫着蛆虫气味的尸体,是一名参谋,他千辛万苦从科威特城跑到这儿来,是为了监视并且指挥整个部队的行动,鼓舞士兵的士气,给他们以最大的精神支持,为他们乞讨福音。
  我想,这就是战争。我正在见证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曾经目睹过的历史——那就是美国军队的轰炸带来的史诗性的结局,也就是美国军队的威力。我的军靴上沾满了泥污,我是数千名将要在今天走过这个山谷的人类中的一个。我是历史的缔造者,不管我活着还是死去,美利坚合众国都会赢得这场战争。我知道美利坚合众国会赢得它所打的每一场战争,会打败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殖民主义还未过时,我敢肯定我们的国家会占领整个中东地区,不仅是为了保护石油,还要将所有的石油储备据为己有:我们来是宣布你们已经失去了对自己国家的掌控权,感谢你们的合作,稍后将告知详情。
  我们的背包很重,装满了各种设备和弹药,更承载了沉重的历史负担。我们每走一步,背上的负担就加重一分。
  石油大火向北滚滚而去,天空呈现出一片死灰色。我们前进,再前进。用面无表情的、吃惊的脸相互看着对方。这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吗?我应该怎么向我的母亲交代?
  特洛伊对我说:“我为那些可怜的浑蛋感到难过,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我们停下来喝水。在我后面几英尺的地方,一辆炸毁的吉普车瘫痪在公路上。有一具尸体直挺挺地坐靠在车胎上,面色凝重,似乎是在冷眼旁观着这场灾难。死尸的脸上带着和我们一样的疑问——刚刚发生了些什么?炸弹,炸弹,巨大的炸弹,还有小型的炸弹,它们全都满载着炸药,势必要将你置于死地!吉普车的两旁,是更多的尸体。有两具尸体离我们很近,还有一具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全都面朝下趴着,好像死前想要拼命地跑开,躲过炮弹的索命——好像使劲猛跑就可以获救。尸体的背部都已烧焦,开始腐烂,下半身埋在沙子里。风把沙子一层一层地吹到尸体上,堆起了像蛋糕一样的沙丘。我在想那些死人的下半身是否还能动弹,它们被埋在幻境里,是不是并没意识到暴露在地面上的死亡。也许这些男人在死前不停地尖叫着,钻进了沙子里,半死不活地期待着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呐喊。他们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他们想叫我们快跑,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想,在A10攻击机或A6攻击机投下炸弹前,这些男人肯定在尖叫。不过也有可能他们正前往科威特城去补充物资,而且已经是晚上,所以他们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向他们投弹的飞机。也许其中一个人正在给其他人讲着肮脏的笑话,或是重述他听到的关于他们少校老婆的流言飞语。但他们肯定大声尖叫过,现在我都还能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4)
  我们继续往前走。科蒂斯制造了一点小麻烦。他在抱怨,问我们还要多远才能够走到,问是不是都已经结束了,那些运兵车都到哪儿去了?他还不明白,这是一场战争,并不是新兵训练营。作为一名新兵,你可以抱怨脚上磨起了水泡,偶尔还可以向中士说明,虽然你是个一文不值的爱装病的家伙,并且这次还需要运兵车载着你走完剩下的路程,可你仍然愿意参加下一次的行军。我很想对科蒂斯说:“这也许就是你参加的最后一次行军,因为你的死期可能已经不远。难道你不想在艰苦的条件下进行一次漫长的行军,让我们大家都为你能克服困难而感到骄傲吗?”但我知道这种反向逻辑很轻易地就会被科蒂斯所利用,而且可能已经被他利用了。因为他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行军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没命。所以为什么不要求一辆运兵车呢?我宁愿坐着车去迎接死亡,也不愿被迫走到那儿去。”如果在下一次停下来喝水休息时,科蒂斯坐下后拒绝再前行,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我全身酸痛,感到两只脚火烧火燎的。我的脚不会起水泡,好像它们是专为了海军陆战队的一等兵而生的,所以我的脚从来就不起水泡;我曾经一口气走了40英里,也没有起过水泡。但现在我的两个肩膀就像是起了火一般。大腿根处全是汗水,已经被磨破,开始出血。我能感觉到沙子已经粘到了伤口上,膝盖也十分肿痛,整个人从背部到脚趾都疼痛难忍。但我不会停下来,除非有人让我这样做。那支狙击步枪足有14磅重,沉甸甸地在我的手心里。我想到了背包里拆开的M16步枪,它也有7.78磅重。然后我又在脑海里清点了一下我所有的装备,确定背包里的每样东西都绝对是必需的。一路上,有的锅盖头把一双双军靴、袜子和一套套制服,还有他们先前没有按照命令扔掉的黄色杂志,从背包里扔出来。另外有人扔掉了一个汽油炉子,还有人丢掉了一个剃须刀具袋。要是它不能救你的命,那就尽管扔吧。
  随后,我们停下来吃东西以补充体力。我吃着饭盒里的粉末状巧克力和脱水的鸭梨,把里面的主食意大利空心面给了戴特曼,然后把饼干放进裤袋里,将它们留到下次我需要补充盐分时再吃。我们都有轻微的拉肚子的症状,我翻过一个沙丘,准备一个人在那儿拉屎。
  沙丘的另一边,死尸和报废的车辆散落了一地。风呼呼地吹来,我想这是昨晚在此停留的某个伊拉克部队的残骸。有十二辆汽车——其中八辆是运兵车,四辆是补给车——围成了一圈。士兵们围在火堆周围死去。这堆火肯定是他们今天早上,或是昨晚升起的。不知道他们临死前都在吃着什么,这让我很不安。我正在战争博物馆里参观一个个作品,但没有博物馆管理员来给我做向导。没有讲解员向我说明每件作品的来历,也没有作品捐献人的名字刻在大理石上,很明显捐献人不想留名于人间。
 汽车围成的圆圈两旁,各有一个巨型的弹坑,看起来像是打在一大块黏土里的一个拳头印。卡车的驾驶室里有几具死尸。运兵车的后车厢门敞开着,车厢里的尸体一具具重叠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火堆周围的男人都弯腰前倾着,坐在钢制的大号弹药箱上死去。尸体都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腐烂得很厉害。风吹过沙丘时,我能闻到,并且能闻到一股又一股死尸的臭味,就好像是我嘴里被塞进了潮湿腐烂的寄生虫。我一阵反胃,肚里的东西全倒流回嘴里。吐出去前,我使劲舔食着它们,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那些死人恶心的气味。我走到火堆旁,那里有一个空的弹药箱,箱子旁边倒着一具死尸。我从裤袋里拿出饼干,将嘴里的东西全都吐在了火堆里。然后,我和那些死人一起坐在火堆旁。我掰开饼干,将饼干放到身旁,手里捏着它,这样我就几乎忘掉了死亡的沉闷味道。那堆火看上去好像是许多天以前点燃的,火堆上铺满了沙子,迎风摇曳着。六个锡做的咖啡杯端坐在火堆里。那些士兵的军靴已经燃到了脚跟处。我右边那个人没有了脑袋;左边那个的脑袋吊在两腿之间,双臂在两边晃动着,就像是战败国被烧坏的旗帜。尸体上布满了蛆虫。虽然我分辨不出他们的头衔,可我能猜测出我对面的那个男人是这个部队的指挥官。炸弹降落前,他正坐在最中间下达巡逻任务的命令。他对自己的手下说:明天我们要杀掉那些美国佬。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5)
  此刻说什么都是愚蠢的,但我想这样做。我想问那些死人,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的身份识别码是多少,并告诉他们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们肯定也有问题要问我,但生与死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无法逾越。我可以弯下腰,闭上双眼,尝试着加入到这些人牢固的死亡圆圈里。但我还不可以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不能闭上眼睛。
  我身边的沙子冒着余烟,被熏得漆黑。我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海市蜃楼,死去的伊拉克士兵就是我的同伴。可如此多的死亡的存在提醒着我,告诉我自己还活着。不管在北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都还活着。我明白我可能不会再这样生气勃勃。我能看见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和死人在一起的这一刻让我不枉此生,让我那总是不确定的未来,从此有了价值。
  沙丘那边传来让我们回到公路上的命令,我听见有人只用两个音节叫到了我的名字。先是特洛伊,再来是约翰尼,然后又是特洛伊。我把饼干扔进灰色的火坑里。想说点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闻到了体内的可可粉和干梨子往外呕的臭气。
  然后我走到沙丘的另一边,回到了排里。
  我们继续前进。直到夜幕降临,才在有油井燃烧的约200码以内的地方开始了我们战斗中的宿营。火苗喷出100英尺,直射天空中,好像是燃烧的手臂在触摸冷漠的神灵。我们还听见大火燃烧的声音,像是灭绝了的野兽想要重回人世的怒吼的回音。我们感觉到燃烧散发出的热量,然后开始挖自己那倾斜的防护掩体——那是些浅浅的像坟墓一样的坑洞,能够有效地抵御小型武器与炮弹的袭击。
  柯汉被这些大火与不时落下的石油雨点搞得尤其恼怒。他问约翰尼我们是不是可以用雨披搭个披棚之类的玩意儿,或者他可不可以睡在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下面。这两个要求都被约翰尼拒绝了。于是柯汉开始大叫。他想发言,可他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唧唧喳喳地说着不知所云的话,简直毫无意义。
  柯汉是个大块头。而约翰尼的块头比较小,甚至显得很斯文。可这时约翰尼抓住柯汉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他,冲他叫道:“给我醒醒,柯汉,回到我身边来,回到我们中间来。这就是战争,宝贝,这就是你的战争。”
  柯汉大笑,说:“该死的,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就为了打仗,我只想摆脱这该死的石油。”说完,他瘫倒在沙子上。我把自己的雨披披在他身上。然后替他挖出浅浅的防护坑,劝他躺进去。
  整个晚上,油井大火都在燃烧着,呜咽着。石油的雨点打下来,有人大叫了两三次有毒气。最后我戴着防毒面罩睡着了。这是个死亡的好办法,可我还没死。
  第二天一大早我醒来时,防毒面罩还罩在脸上。我扯下面罩。虽然大火烧了一个晚上,可是清晨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那么凉爽地吹拂在我的脸上。由于面罩里的湿气可能已经污染了过滤器,所以我换了一套新的过滤器。
  我和约翰尼被派到F连,去参加第七远征旅第三营进攻艾哈迈德·贾比尔·萨巴赫飞机场的行动。我们营里其余的人要与卡车或运兵车会合,并乘车加入正在进行的攻击行动。我和约翰尼与F连的人一起坐着载重五吨的卡车前往目的地。那些普通士兵不会喜欢我们,他们也确实不喜欢我们。G连的那位中士向我们表达出来的好意已经成为许多天以前的历史。我们俩跳上卡车。那些普通兵用怀疑与轻蔑的目光盯着我们的步枪,他们不相信我们的武器和我们受到过的训练比他们的更优越。我认为他们的武器相当肮脏,他们自己也很肮脏,当然,我自己也很肮脏,可我的武器是洁净的,并且我也没有办法看到肮脏的自己。
  我怀念乘坐载重五吨大卡车的时光。自从加入侦察与目标捕获排以后,我就再也没坐过,因为我们有悍马汽车。坐在庞大笨重的卡车上,我们可以在沙漠中得到更广阔的视野。并且昨天站在地上看到了大毁灭的情景,而现在在我面前呈现出一个360度的景观。死亡马上变得到处都是。运兵车和坦克的躯壳燃烧着,火苗从车里蹿出来,挑衅着那些死去的人。尸体散落在沙漠上,好像之前有一大群人聚在一起,高举拳头宣誓,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坐在卡车上的每个人都能看见同样的景象。但我们没有相互说任何的话。好像我们想要自己回味这个大屠杀的场面。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6)
  坐在卡车上以作战部队为单位向飞机场进发时,我们偶尔会经过战俘拘留区。这些拘留区只不过是蛇腹形铁丝网围成的周长为几百英尺的圆圈。圆圈中间是一群投降的士兵,大拇指上被铐上了塑料手铐。海军陆战队队员们手执M16自动步枪在圆圈周围巡逻。当我们驶近铁丝网时,我甚至可以看见那些战俘的脸。他们看着我们,冲我们微笑。有时候当一名战俘得到妥善处理时,会出现令人尴尬的感激场面。被抓的人会跪倒在曾经是敌人的看守面前,哭着抱紧看守的两条腿。我想这样的表演有真情流露的成分,也有装模作样的成分。那些投降的士兵为自己还能活下来感到由衷的高兴,并且非常聪明地用苦苦哀求来取悦他们残忍的、可能会要人命的看守。
  投降比接受投降要容易得多。那些投降的士兵盲目地相信他们所投诚的士兵和军队的善良与公正,所以才会投降。他们是忠诚的,他们的信念多少是简单的。而接受投降的士兵却必须遵守公正的规则。这不仅需要有坚定的信念,还需要有艰苦的付出与严明的纪律。
  比起现在这些活着的,用力地摇晃着劝降宣传手册,并且微笑着等候发落的士兵,我对昨天目睹的死去的伊拉克士兵给予了更多的怜悯。这些活着的士兵投降前还是我的敌人,而死去的已经死去。在投降的前一刻,这些被囚禁的男人还试图想杀了我。所以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可能会吃到我的枪子儿。而那些死去的男人在几天前、几周前,或至少是几小时前就已经无法杀死我,所以我用不着亲自射杀他们。过去当我考虑到自己的敌人时,我会把他们看做和我一样的男人,同样陷进了他们自己制造的陷阱中。可现在,我看到他们还活着,仍然在呼吸。我与他们近在咫尺,看着他们微笑着乞求,想与我成为朋友,这就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现在正准备去杀死他们的战友。我不在乎他们,不在乎他们的安危,不在乎他们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敌人被困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在这个困境里,只要他们不在我的步枪射程以内,或是不忙着来送死,我就会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当做和我一样的不幸者。但只要我看见他们还活着,我就想将我多年来所受的训练,所忍受的折磨,全都付诸他们身上。我想做出过去几年里学到的一些卑鄙的行为,比如在1000码以外,抠动扳机杀掉他们,或是用我那锋利的刺刀挖出他们的心脏。
  我们在距飞机场还有两公里的地方跳下车。负责指挥我们的少尉不知道该怎么安排狙击手,所以约翰尼向他提出了建议。这是个常出现的问题——普通士兵的长官明白狙击手可能会在战场上起到关键的作用。可他们应该怎样才能让狙击手和那支神奇的狙击步枪发挥应有的作用呢?少尉的处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首先他必须决定怎样部署他自己的普通士兵。我和约翰尼只想离那些普通兵越远越好,普通兵在战场上会变得十分焦虑,并且会像坦克兵一样杀掉不该杀的人。约翰尼指着附近的一个沙丘,对少尉说我们俩会埋伏在那里,并且告诉他我们的无线电频率和联系代号。
  少尉问道:“上士,那你们又做什么呢?”
  约翰尼回答道:“长官,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会召集轰炸机和炮兵参与这次行动。只要我们观察到任何敌人的动向,就会立即通知你。我们要消灭所有潜在的目标,长官,我们会在关键时刻拯救你。”
  然后,我们同两名工兵一起坐着悍马汽车靠近那座沙丘。他们在车厢里放了足够炸出一个有圣地麦加城(Mecca)那么大的洞的C4炸药C4,一种多样、专门爆破的军事可塑性炸药。——译者注。两个工兵为自己在布雷区所做的工作感到自豪。他们确实也有资格为自己感到自豪:他们准备要炸出一条直通巴格达的道路。开车的那名工兵已经在他的合成纤维头盔的背面写下了这样的誓言:战斗工程兵会把你给炸疯。
  我和约翰尼一起挖了一个浅浅的掩体——下午我们就隐蔽在里面。敌人机场的指挥塔是我们感兴趣的主要目标。我估算出指挥塔离我们有800码。约翰尼同意这个数据。估算距离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你可以给一个陆战队队员指出一个目标,然后告诉他那目标离他有500码的距离。可是除非他自己能感觉出那确实有500码,不然就算他相信你说的是对的,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得出那个数据的。他会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会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算出来的。不过在我看来,像是5000码,又像只有50码。”他可以一整天都盯着那个目标,却仍然搞不懂该怎么估算。而对另一个陆战队队员来说,你可以告诉他距离为500码。然后他会说:“我知道。”这个陆战队队员才是你想要他陪伴在你左右的人,因为他对距离远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7)
  我们在掩体里准备好武器。约翰尼的前面是那支50口径的巴雷特式狙击步枪,我的前面是一杆M40A1型步枪。巴特雷可真他妈的沉,昨天约翰尼还扛着它,辛辛苦苦地走过了20英里。所以我希望约翰尼能用它朝敌人开枪,作为他辛勤劳作的回报。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普通士兵。我们在敌军飞机场的东北方向,等待着战斗打响。风已经转向,所以整个地区上方都布满了从熊熊燃烧的油田那儿吹来的滚滚浓烟,天空一片漆黑。有时候天空会变成稍微清晰的棕色,却给我们呈现出一幅毁灭性的画面,让我们看到飞行跑道上坑坑洼洼的弹坑和瘫痪的汽车,以及一具具死尸。F连的普通士兵们在我们的南边挖出临时战壕。偶然传来的电波信息让我们得知,在我们的西北方向,海军陆战队其他几支特遣队正同敌人进行坦克大战,偶尔还会同敌人的步兵进行火拼。
  我军有一个侦察排在基地的南边,远征旅第三营穿插在东边。飞机场里的伊拉克部队偶尔会发射出炮弹,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打不中目标。有人叫了两次“毒气”警报,我们立即戴上防毒面罩。不过现在戴防毒面罩已经成了例行公事,而不是救命的必需。我知道,用不了几分钟,就有人会宣布一切安全。我在想每次发出“毒气”警报的是不是同一个家伙,他不停地叫“毒气”,是不是只为了寻乐打趣儿。
  敌方士兵正在转移到飞行指挥塔里去。这时他们的两名指挥官开始争执起来,他们指着对方的脸,示意对方是敌军,即我们的部队。我敢肯定其中有一个打算与我们作殊死搏斗,然后英勇牺牲。而另一个却不想负隅顽抗,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们俩开始扭打起来,一旁的士兵立即上前拉开了他们。
  我请示允许我开枪射击。指挥塔里的敌军是最完美的目标。塔上的窗户全都已经被炸飞,那些士兵都直挺挺地站在里面。我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击中其中一个人的脑袋,约翰尼已经给出了射击需要的准确信息,并且他认为我可以连续射中两个人:一个是那个想继续作战的指挥官,另一个是他手下的一名少尉。他认为只要我除掉了那个指挥官,塔里的其他敌军都会投降,并且那个指挥官手下的其他人都会投降,有可能还是基地里的整个防守部队。
  这时无线电通信设备里传来F连上尉的声音,不许开枪,塞拉探戈一号——信号中断。不允许开枪射击——信号中断。如果他们身边的同伙——信号中断——被子弹射中头部——信号中断——他们不会投降,收到请回答。
  我回答说,收到,收到。其实我想说,操你的,长官,收到。
  我知道上尉的反对是正确的。因为如果是你坐在那座塔里,而你身边的人脑袋上突然被射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而这个伤口正好会成为你把背包里投降的白旗和劝降的宣传手册扔掉的动力。
  但我不得不认为,某些指挥官,而且还是连级指挥官,他们并不想让我们参与作战。因为他们明白,两个手执着两支全世界最厉害的步枪,并且带有几百发子弹的狙击手,将迅速给敌人造成严重的、毁灭性的灾难,使整个基地的敌人在短时间内投降。可上尉们需要打仗,他们肯定知道,一旦让我们上场,他们露脸的机会就会微乎其微。他们和我们一样急切地盼望着能与敌人干上一仗。同样,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不想发生战争。但战争已经开始,所以当你是一名上尉,指挥着一整连的人马,但是两名狙击手却想轻轻松松地发射几枪解决问题,结束一天的战斗,你当然要对他们说不。因为你是个上尉,手里掌握着一个步兵连的兵力,你需要在自己的《军事生涯史》里写上辉煌的一笔。
  两个工兵在飞机场东边的铁丝网上炸开了两个缺口。石油燃烧的烟雾越来越浓,虽然还只是下午五点,天空却如午夜般的漆黑。步兵攻击连冲进了飞机场。我们在一旁观战,看着那些普通士兵像骡子一样向前移动,看着空中的浓烟,听着通信设备里传来的被干扰的信号。越来越多的火箭与炮弹朝步兵部队飞去,那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几个普通士兵互相射中了对方,好像是一个火力小组绕进了一座建筑物的角落里,朝自己的同伴开了枪。因为烟雾太浓,他们看不清楚,无法听出正在向前移动的是他们自己排里的人。又有人喊出了“毒气”警报,我们再次戴上防毒面罩,不过我们根本不相信有什么毒气的攻击。
胜利前夕行军中的震惊与感慨(8)
  离我们最近的铁丝网边出现了一个排的伊拉克士兵。他们正摇晃着白色毛巾,冲我们的人微笑。那里没有人来接受他们的投降。这些士兵便自己冲出了铁丝网,好像是一群足球流氓从一场足球比赛的现场冲出来。可这些男人身后没有足球比赛,也没有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所以他们坐下来,在沙子里尽情地舒展。似乎战争已经结束,他们现在正在度假。
  好几个小时都没有人与我和约翰尼联系。进攻空军基地的行动继续进行着。冲出铁丝网投降的那一排伊拉克士兵还在那儿。有些人在悠闲地抽着烟,吃着罐头食品。因为我为自己被遗忘、被忽视而感到十分生气,非常沮丧,所以我对约翰尼说我想开枪射死其中一个。我用了半个小时让步枪瞄准镜上的十字瞄准线从一颗脑袋跳到另一颗脑袋,冲着那些伊拉克士兵大喊:乒,乒,你他妈是个死了的伊拉克佬。
  然后,我们从电波里听到撤退的命令。迫击炮部队已经被召集来增援其他部队。又过了几个小时,进攻结束了。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观众。
  我们营里和排里的其他人在当晚十点抵达了安全的飞机场。油井大火的火势已经减小,能见度提高。我们的夜视设备也派不上用场了。指挥官们已经聪明地认识到,看不清东西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是无法进行战斗的,或者他们会找错作战的对象,和自己的人打起来。而且这种事发生得已经够多的了。我们在自己人和敌军不时发起的炮火袭击中睡着了。夜里又传来了更多的“毒气”警报。第一次传来警报时,真正令人刺激的事儿发生了。当时,科蒂斯那个狙击小组正在他们的悍马汽车里玩扑克牌。科蒂斯找不着自己的防毒面罩,于是他从车里跳起来,绕着圈来回奔跑,尖叫着说他就要死了。我们让他别再跑下去,并且停止尖叫,尤其是不要乱吸气,那样他就可以和别人共用一个面罩,直到大家找到他自己的面罩为止。最后,迪克森抓住了他,硬是把自己的防毒面罩戴在了科蒂斯脸上。不这样做是没法让科蒂斯安静下来的。威尔蒂找到了科蒂斯的面罩,面罩掉到了车厢里,就在科蒂斯玩扑克时坐的位置前面。也许科蒂斯已经做了好些天的噩梦,在梦游的时候把防毒面罩戴了又取,取了又戴。所以突然被吵醒时,被最近的这一次“毒气”警报给吓了一大跳,被搞得不知所措。他曾多次在训练以及站岗时都睡着过,所以没道理他不会把战争也睡过去。
  整个晚上一直传来“毒气”警报。因为我们找不到更好的事儿做,所以我们只好不断地戴上并取下防毒面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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