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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盖头

_2 安东尼·斯沃夫尔(美)
  防毒面罩和防护服的兜帽阻碍了声音的速度,所以进入大脑的声音都是放慢的声音,要过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知道对方到底说的是什么。我听见塞克告诉记者,我们的防毒面罩是高科技设备,同防护服结合使用,可以使我们成为一支永不疲倦的战斗力量,伊拉克军队唯一能摧毁我们的办法就是投原子弹。我们从防红外线的外帐篷里拿出自己的水罐。我们几个人拉开面罩的密封盖,呼吸着新鲜空气。空气是如此馨香,轻拂着我的脸庞,给我的肺部带来一丝凉意。一想到要穿上这身装备去打仗,我心中真希望敌人拿原子弹来杀掉我们,用小男孩原子弹(Little Boy Abomb)或胖子原子弹(Fat Man Abomb)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的前夕,美国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放的两颗原子弹。——译者注的火焰和强风将我们化为灰烬。快来吧,战争!
  我们站成一排,塞克指导我们如何使用吸水管。当然,我们已经知道该怎么使用,他只不过是想当场作秀而已。问题是,就算吸水管是完好的,水罐上插吸水管的盖也有可能是破裂的。不过现场气氛还是挺和谐的。
  戴着防毒面罩说话时,感觉好像在嘴上套了个杯子。
  柯汉叫道:“我他娘的肯定已经玩儿完了。我的水罐盖都破了。要这样喝水,就等于是在喝那该死的芥子毒气。三个月来,我一直在说我需要个新的水罐盖,可到现在还没来。”
  维格(Vegh)说:“我的吸管已经破了。我才不想撕开面罩的密封盖呢,那样我就死定了。我会脱水而死。长官,谢谢你,长官。”
  我说:“上士长官,四个月前我就申请要个新的防毒面罩。我的吸管掉在了二十九棵棕榈基地的防毒设备室里,柯汉那家伙一脚给我踩坏了。而且面罩上的过滤器也毫无用处。我们全都完蛋了,变成了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七旅第二营侦察与目标捕获排的鬼魂。”
  福勒把吸管和水罐摔在地上,最后扯下面罩,也如法炮制。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可塞克不高兴了。他让我们解下防毒面罩,拿起水壶喝水,并说他会向军需处报告有关更换事宜。他像裁判那样吹起了哨子,我们继续比赛。
驻扎沙特:升腾的热浪、寂寞与愤怒(7)
  这局由凡恩开球。柯汉决定反守为攻,他将凡恩重重地摔到地上。而凡恩摔下时,却压在了柯汉头上,柯姆斯则踢着柯汉的屁股,我们都跳上去,一个压一个,至于压着的是谁,这并不重要,因为压得并不重,并不是想伤到谁,仅仅只是压成一堆,这样让我们很开心。这种嬉闹很快就变成了充满笑声的造人堆,压在最下面的努力爬出来,再跑到最顶上去,变成人堆之王,这时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沙漠之王一样。我们流着汗,大声叫着,吼声冲破了我们头上戴的防毒面罩。这真是太有趣了,简直就是毫无顾忌的乐趣,是我们这些士兵最擅长的活动。可塞克不喜欢我们这样,他大叫着让我们继续比赛,但我们根本不听。他肯定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更可怕的恶作剧,要呈现给上校和记者们。
  这更糟的恶作剧叫户外性交: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假装强暴一名战友,这名战友要么是最近表现比较古怪的那位,要么是滥用了职权或是表现不佳的那位,要么是违反了公认的兄弟情谊和同志友情与团队精神,伤害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那位。这位牺牲者通常先是被迫像小狗一样趴在地上,然后陆战队的弟兄们轮流从后面上。
  柯姆斯将柯汉从人堆下面拖出来,大叫道:“让咱们来户外性交吧!”福勒开始了这场闹剧,用屁股猛撞柯汉的屁股,还用手拍着他的后脑勺;其余的人则在旁边吆喝助兴,或是帮忙按住柯汉。
  迪克森叫着说:“干了那个得克萨斯处女的屁股吧!免费的!”
  “我想要。从韩国回来以后,我就没见过哪个男孩儿的屁股有那么漂亮。”
  “想干就干!狙击手们!”
  “照张相给他老婆送去吧。可怜的女人。”
  柯汉叫道:“我就是你们拥有的最漂亮的姑娘!我见过你们带来的妓女,你们这些叫人恶心的浑蛋!”
  “七旅二营侦察排的狙击手!”塞克大喊道。
  我们继续尖叫,快乐、疯狂地玩耍着,身上还穿着防护服和防毒面罩,看上去就像一只只野性的、饥饿的、瞪大眼睛的野兽,聚集在垂死的猎物周围,叫声传到了千里之外。
  记者们停止了记录。塞克跑过来,对我们吼道:“给我停下!停下,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我退后,让其他人上。对眼前的场面我感到既恐惧又欣喜。我的欣喜与眼前的性感场面无关,而是战友们都具有的一种感受——纯粹的澎湃激情、暴力倾向和无比的愤怒,还有我们心中那份彻底的疑惑、纯粹的希望和共同感受的恐惧。我们并不是在操着柯汉:我们在操那位陪同记者的上校,操那可恶的、毫无价值的防护服,操那该死的防毒面罩和坏了的水壶,操着总统布什和国防部长迪克·切尼以及那些将军,操萨达姆·侯赛因,操那军用PRC77型无线电设备和那该死的连挖个深一点的坑都不行的笨重工具;我们正操着这个世界上的电视台,美国有线新闻网(CNN);操着那些沙子和我们的寂寞无聊;操那些可能会背叛自己的妻子和女友;操那些没有写信来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操难吃的饭菜和国内那些该死的反战分子;操那些穿着旱冰鞋蹿来蹿去的小流氓;操专搞工人工会的积极分子;操老师、祖母、社会主义者、斯大林主义者;操那些糊里糊涂抓住理想主义不放的嬉皮士;操我们的疑惑、恐惧与无聊;操我们自己,不该签约当兵,不该听信征兵员的鼓噪唇舌、花言巧语,不该跟他们称兄道弟,不该被他们引诱进这个寂寞无聊和令人恐惧的生活;我们在操着那些我们一直想操但又没得手的老家的女孩;我们愤怒、恐惧,装出一副训练有素的杀手模样,假装自己充满暴力,残忍冷酷。我们轮流上,每个人都轮了好几次,柯汉照单全收,好一个坚强的得克萨斯人。此时,我们心中明白,我们是战友,是兄弟,只有绞架、毒气还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离。
  最后我们停止了这场闹剧,扯下防毒面罩,将它们抛入空中,像橄榄球运动员拼尽全力赢得比赛胜利时抛出自己的头盔那样。我们弯着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呼吸着,自由地呼吸着,将带有木炭保护层的防护服扔进了便坑里。我们站在便坑周围,全身赤裸,或只穿着件汗衫光着腚,看上去像是燃烧着的献祭品,似乎历史的战火、烟雾和灰烬全都沾到了我们的身上。
驻扎沙特:升腾的热浪、寂寞与愤怒(8)
  上校和司机慌忙跳上陆虎越野车,《波士顿环球报》的女记者紧随其后,扬长而去。只有《纽约时报》的男记者还要在这儿多待几天。
  柯汉在那堆防护服上浇上汽油,然后划燃一根火柴,说道:“愿上帝拯救我们,这些防护服可救不了咱们。”说完,便将火柴棍儿扔下去,那堆防护服顷刻便被包围在火海之中,烧得一片乌黑,升腾的烟雾将蓝蓝的天空熏成了灰色。
  我们在多用途军车前面站成一排,维格拿着水管朝他们身上冲水,徒劳地想营造出洗澡的效果。说句老实话,只有真正震撼心灵的沐浴才能洗净我们身上的污秽、龌龊的东西。我将水抹在脸上,水顺着手臂流下,和防护服木炭保护层混合在一起。这时我发现皮肤上有一块奇怪的疤,像是文身留下的。这让我想起了在日本度过的童年。记忆变得既模糊又清晰。我的太阳穴在不停地跳动,耳边响起一阵阵刺耳的、带有节奏的尖叫声。是身体高温造成的吗?还是由于带了一个小时的防毒面罩造成呼吸困难?还是长期待在沙漠里导致的疲惫?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得坐下来。于是我便坐下来,像观察地图那样凝视着我的手臂。
  小时候住在日本武藏野(Tachikawa,Japan)的美国空军基地。有一次我偷偷溜出去,跑到城里,想找到那家我和妹妹都很喜欢的糖果店。记得当时我很紧张,因为每次和妈妈一起逛街,都会有日本女人不时地拦住我们,想看看我的蓝眼睛。她们抿嘴笑着,摸我的肚子,抚弄我的头发,搞得我不知所措,常常吓得尿裤子。可我还是一个人跑上了街,因为妹妹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她个惊喜,送她一长串口哨糖,那可是她一直想要的。可我从没一个人出来过,没多久就迷了路。我记得糖果店在一条巷子里,就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找,可所有的店面都只像是面馆、茶馆、清酒吧、鱼店和电器商店,就连经过的糖果店也不是我要找的那家糖果店。最后,我在一个文身店铺门口停住了脚步。
  两个手艺人正忙着给两位顾客文身。顾客中,一位是男的,另一位是女的。手艺人只顾着抽烟、聊天和埋头工作,根本没注意到我走进店铺。但是那两个客人看见了我,那女人还冲着我微笑。他们光着上身,身上涂满了墨水,画着龙、鱼和古代幕府武士邪恶的脸。文身的图案做的很别致,我被吸引住了,连那女人胸部的奶子都没去注意。两个客人的肚脐上都被文上了蘑菇云。过了一会儿,随着两位手艺人不停地工作,男的胸口上出现了那个女人脸的图案,而女的胸口上出现了那个男人脸的图案。男人长的真丑,丑得让人恶心,女人倒挺漂亮。那时我并不能明白这两个人的文身是有一种天长地久的含义,当时只觉得那男的真走运,能文上这么漂亮女人的脸。
  手艺人依然没注意到我,我便接着看下去,至少看了有一个小时,直到他们完成两个人脸的图案,开始文顾客的前臂。他们在前臂上文鱼鳞的图案,用来文身的电子针像只在空中疯狂飞舞的苍蝇,不停地嗡嗡叫着。男人和女人互相凝视着对方,那女的还偶尔冲我笑笑。手艺人一边工作,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地聊天,只注意着眼前的活计。女人的文身先完成,此时给她文身的手艺人发现了我,他发出嘘声,用烟头向我扔来,没扔中。我捡起烟头,又向他扔了回去,然后转身便跑,只听见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我吓坏了,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回了家。
  几小时后,我在防红外帐篷下的帆布床上醒过来,在这之前我和排里的其他几个战友一样,全都昏迷过去了。在未来的五天内,痢疾都伴随着我们。事情是这样的,昨天福勒开车去了后方,在那里的食堂里偷了一大桶食物。本来我们都以为是熟食——用肉汁、番茄和干酪烹制的卤汁宽面条、煮豆子、米饭、炖牛肉,或是任何一样在那个简陋的厨房里煮出来的东西。但令我们失望的事,里面只是些连调味品都没放的生菜沙拉。不过我们实在是饿极了,把它们统统吃了下去,便落得现在这种下场。我们吃的莴笋是约旦人用人粪浇灌出来的,所以现在在这里,我们保卫着一个跟自己一点屁关系都没有的国家,吃着这个国家的邻国人的粪便,将自己的粪便掩埋在沙堆里。
驻扎沙特:升腾的热浪、寂寞与愤怒(9)
  《纽约时报》记者离开前,问我们对国家有何要求。我们给他列了张清单:欧洲或美国的色情杂志(大小不论,形状不论,内容不论,用途不论)、奥利奥饼干、金枪鱼罐头、沙丁鱼饼干、佳得乐饮料、《真理》杂志、回国的具体日期、火腿、火鸡、意大利香肠、一个月的《纽约时报》、以防万一的避孕套、罐装汤料、写信要用的东西、电池、速溶巧克力粉、纯正的咖啡豆(不要晶体的)、巧克力棒、流行音乐、牛肉干、威士忌、漱口药、橡皮筋、胶带、腌牛肉饼、红琴酒、水果糖、监禁在联邦劳教机构的女犯人的名字和住址、菲佣名单邮寄编码、雪茄、给小孩起名的书、大麻、冰毒、可卡因、麻醉药、壮阳药、充气娃娃、撞珠、凡士林、婴儿粉、剃须膏、鞋带、牙膏、洗澡用的香皂、针线。
  我们并不指望他会送来,但一个月后,我们收到一个有两个军用手提箱那么大的箱子,里面全是我们要的东西,还有些其他东西。我们很吃惊,几个人围着箱子踱了一圈,就是不去拿东西,似乎眼前这箱子就是个奇迹,一碰就会魔术般地消失了。
  最后还是柯汉翻开一本淫秽杂志,说道:“真他娘的够哥们儿,我压根儿就没相信过他,他竟然真寄来了,好样的记者!”
大后方:“享受”中的精神冥想与企图自杀(1)
  在10月中旬,当我们第二次从三角训练与防卫区回到大后方时,我非常懊丧地得知:在将要驻扎的基地里我们所享受的一切——淋浴设置,可以在里面尽情手淫的单间厕所,只有两个床位并带空调的房间,房屋里宽敞的通道、电视、录像机,餐厅和点心吧——可能并不是我们被告知的那样,而是废弃的石油公司工房。实际上,它应该是已经被腾空了好些年的军事基地,专等着美国利益保护者们的到来,这些保护者要参与这次区域冲突事件。这个地方要忍受着这些保护者的造访,直到他们排除威胁,将蕴藏着大量石油的地区交还到它们应有的主人手中。而我们就是为这芸芸众生造福的士兵。我是坐在便桶上读着英文版《阿拉伯时报》(Arab times)时意识到这点的。报上引用了国防部长迪克·切尼的话,他说可部署到海湾的美军人数是无限的,从东欧来的重机械化部队也已经启程。徒步的和机械化的步兵部队、炮兵营和空军的飞机是军队进行防御不可或缺的。数百乃至数千辆坦克却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是主动攻击,而不仅仅是被动防御。报纸上还报道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冲突。如果我有宿命论倾向,肯定会以为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营部长官们本来是想向我们证明,即使我们周围是广阔无垠的沙漠,我们也仍然是一群为了文明世界中人民的自由而准备参战的文明人,并且让我们相信自己受到的是无微不至的关怀。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这种安慰人的说法。有人告诉我们,沙特人非常高兴能在他们的国土上招待我们。事实上对于我们的到来,他们是喜出望外。他们推迟了某些钻井工作,撤走了油井上的石油工人,只为了能让我们凉快凉快自己那泡在汗水里的下身蛋子儿和脑袋瓜子。
  因此,我实在不喜欢待在这样的后方。还有一个侦察与目标捕获小组仍然待在三角训练区里。于是我问邓恩中士是否可以开车把我送到他们那里,因为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空调和埃及人在他们的点心吧里叫卖的两美元一盒的糖块。邓恩说不行。他说我在这里享乐是上级命令的。然后他大声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你他妈对这儿的空调有什么不满的?”
 “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告诉他:“这地方怪里怪气的,好像是专为我们事先设计好的。至少沙漠那地方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准备好铺了红地毯的营房在等着咱们。”
 “别胡思乱想,去自慰一下,然后洗个澡,到空调房里睡上一觉。你他妈的放松点儿,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能洗上热水澡,什么时候还能舒舒服服地睡在床上呢。”
  这种宣传对多数锅盖头士兵还是奏效的。任何神经正常的新兵都会接受热水澡和一张舒服的床。新兵就是瘾君子,大后方恰好是让他过瘾的地方。你已经在沙漠里待了六周,上校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你穿着MOPP防护衣打完橄榄球赛,就可以洗上热水澡;你听到外面谣传说沙漠里的地面部队每天每个排级单位能得到10磅冰块,但你根本就没见过冰块的踪影。有一天,因为有人从邮车里偷了个箱子,你才能喝上一瓶被捂热的汽水。而在后方,你每天可以喝10瓶、20瓶甚至30瓶冰镇汽水。而且据说他们还在大后方放映战争影片:《野战排》、《现代启示录》、《C连的孩子们》(The Boys in Company C)、《全金属外壳》,还有《硫磺岛浴血战》(Sands of Iwo Jima)。而从这些暴力影片中得来的快感,一点也不亚于从可卡因或一次全身心投入的性爱中得来的快感。
  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整整待了五天,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吃着盒饭和金枪鱼罐头,以及所有能从同排战友们的食品包裹里偷到的东西。特洛伊·科利尔和我住同一个宿舍。他老妈给他送来10磅太妃糖,我给吃掉了一半。我的战友们都强烈要求我闭上嘴巴,请求我不要再说这是个事先准备好的鬼地方,也不要说沙特人希望我们为了他们的石油去送命。除了我以外,侦察与目标捕获排里的每一位都在享受着后方的生活。这里已经安装了十部电话机,而我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给女朋友打电话质问她,即使她已经给我戴上了绿帽子;为什么不给自己的老妈打电话,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会依然爱我。好好享受眼前的一切吧,别再拿你的消极情绪去影响别人;看几部战争电影,振作起精神来,准备好上战场去杀人。
大后方:“享受”中的精神冥想与企图自杀(2)
  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待在营房里,擦着自己的M16自动步枪。排里的其他人都到C连的营房里看电影去了。他们在那儿期待着能重放头天晚上的录像。一个C连的新兵刚从他老婆那儿收到一个食品包裹,里面夹着一盘录像带。这盘录像带的内容是家庭自制黄片子与越战剪影的混合。营房里坐满了来看电影的陆战队队员,他们毫无顾忌地为银幕上充斥着的屠杀场面而欢呼。当看到一群陆战队队员冲向越共的碉堡时,他们更是激动万分。突然,银幕上的猛烈火力变成了暧昧的性爱力量,营房里的气氛从刚才戏剧性的战争狂怒急转为一片寂静。但几秒钟后,营房里沸腾起来,陆战队队员因为那个业余电影创作者避开了审查机构的耳目,给他们带来了这段精彩的表演而兴高采烈。这是继屠杀场面后又一出人意料的场面!但这场激动并没持续多久。从老婆那儿收到这盘录像带的老兄,发现银幕上被操的那个女人有点不对劲儿。他觉得在她屁股上面的那颗黑痣或是她呻吟的方式有点儿熟悉,而当那女人扭过头来走向摄影机时,他发现那女人竟然是她老婆,那个男人就是他们的邻居。于是他大叫:“那是我老婆!操我老婆的是我的邻居,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其他锅盖头刚开始时只是哄堂大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叫个不停,最后竟然大哭起来。这时大家才意识到那真是他老婆。有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关掉了录像机。那是昨晚的事儿,但今晚我的战友们还想再看看那段录像。为什么不看呢,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那位老兄已经受到伤害。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亲眼目睹这种不忠的画面呢,总之得让那位可怜的仁兄滚到一边儿去。他现在待在集合伤员的队伍里,接受防自杀的巡视。一旦医生认为他的情况有所好转,他就可以坐上紧急救护的飞机回国了。他就可以他妈的离开这该死的沙漠了。
  我从步枪的枪栓连动座上取下撞针,把它当成牙签放进嘴里。我用舌头将针尖挑起摩擦着牙齿,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轻轻敲击着一块易碎的玻璃。
  防自杀巡视这个字眼儿老让我想起我的姐姐。在她自杀过好几次后,我才懂得什么叫自杀。她第一次自杀时,我大概在12~14岁之间。当时她被送进一家精神病院里待了很久[那地方名叫“好运气”(Serendipity),所以我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那是一家精神病院]。经过几次家庭会议后,她又回到家里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就像精神病医生说的那样,她的病情有了通常的进展。当然,我姐姐并不正常,之后的很多年里她都一直试图杀死自己。直到现在,我们偶尔还会发现她待在房间的角落里,手里拿着安眠药片——所以总的来说,我们应该明白,她并不是真的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大喊着挣扎以求得到解救。因为她只是个女人,一个待在角落里试图吃药自杀的女人。但情况还是老样子——然后她就被送进了有梦幻般的名字,像是瘾君子应该待的精神病院,比如“好运气”这样的地方。
  我喜欢到那些精神病院去探视姐姐。通常这些医院都坐落在内华达山脉(Sierra Nevada)的山脚下。这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树木茂密,山下是大雪融化后形成的纵横交错的河流。老妈开车搭着我沿着萨克拉门托山谷(Sacramento Valley)爬行,然后离开烟雾缭绕着的高速公路,缓缓行驶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公路两旁浓密的树荫遮住了阳光,让公路上的沥青路面寒气袭人。路上的急转弯不时地让我眼前出现一条条湍急的河流,令我头晕目眩。所以等我们到达医院时,我已经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先要在一间等候室里等候,然后到更里面的一间等候室里等待,最后才能走进在最里面的探访室。很快,姐姐便出来了。她穿着一件我认为是长袍的衣裳。不过,我肯定医院给这种服装起了个更恰当的名字。然后,我们三个便坐下来开始聊天。我哥哥没法来探视,因为他随部队驻扎在别的地方。老爸、老妈不许妹妹来探视,他们担心她会被医院里的情景吓坏的。老爸自己也不会来,他和姐姐一直相处得不好。姐姐常常认为她的精神问题是老爸一手造成的。虽然他有时对姐姐确实不太公平,但现在我们都知道致使姐姐打开药瓶并吞下上百粒甚至更多安眠药片的,不是她那严厉的父亲,而是她脑袋里的一种化学物质。顺便说一下,老爸从没对我不公平过,原因有很多,也许是因为我遗传了一点他的长相。所以我认为他从来不那样待我,是因为那样也就等于对他自己不公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不公平待遇,所以他不想再强加到我身上。
大后方:“享受”中的精神冥想与企图自杀(3)
  看望姐姐让我感到伤心,不过也让我感到欣慰。我和妈妈总会给姐姐说一些鼓励的话语。我们相互紧握住对方的手,哭着,笑着,有时还会捧腹大笑。我们告诉她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好让她感到自己并没有被孤立,虽然事实上她已经被孤立了。近来她的脑袋时常会受到电刑,也就是接受电击疗法。我相信现在这种疗法已经有了其他更好听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好运气”之类的称呼。如果她的大脑刚受过电击,我们就什么也不能交谈了。因为她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回应,只是偶尔哼哼几声或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便静静地坐在那儿。我们三个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哭泣着。旁边,有一两个病人正和他们的家人聊得热火朝天。
  观察其他病人探访者对病人的反应,也就是这些探访者表现出来的相应病态,这让我感到很痴迷。对多数人来说,无法正视这些相应的病态。我是从多年到医院探视姐姐的经历中总结出这点的。我目睹了这些探访者对他们生病的家人所做出的恶劣行径。我见过父亲训斥自己疯了的女儿,因为她伤害了自己的母亲;见过兄弟训斥自己疯了的兄弟,因为后者让他们的父母精神崩溃。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些长期封闭在医院里的可怜的疯子是完全无助的。不管接受多少专家的心理咨询,不管吃多少镇静药片,不管被禁闭多少年多少月,这些疯子到最后几乎都会回到原来那个将他们孤立起来的悲伤与疯狂的小岛。如果你是个局外人,那么,不管你认为自己有多么不舒服,你都只是个局外人,你没有资格宣称自己已经精神崩溃或是受到了多大伤害。
  在这些年到精神病院探视姐姐的日子里,我也目睹了老妈对姐姐的反应。老妈的反应就是多少年来一直唉声叹气。她很爱姐姐,所以她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态反应。她不明白自己在养大爱女的同时,已经在女儿的心灵深处埋下了病根。她给女儿喂母乳,逼着她去上芭蕾课、单簧管课和进行垒球训练,为她举办生日聚会,替她买新校服和新学期要用的字典。她在做所有这些事的同时,已经让女儿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崩溃。
  唉声叹气是老妈伤心时惯用的做法。当我待在沙特阿拉伯,等待着战争时,收到几封老妈写来的信。我从她隽永的笔迹中感觉到了她的叹息声,觉得自己好像又和她一起身处一间精神病院的探访室,而这次的病人就是我,医院也不叫“好运气”,而是“战争”。
  我重新组装好手中的武器。我在海军陆战队里待了还不到两年,但组装M16自动步枪这件事,已经做了不下一万次。我再拆开步枪,心想海军陆战队队员的母亲们担心的,是不是她们的儿子时刻与近在咫尺带有高强度杀伤威力的步枪为伴,怕他们伤到自己。
  有时会有陆战队队员自杀,因为他们从家里得知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这些消息往往是他们的爱人,也就是他们的老婆或女朋友告诉他们的。这些坏消息通常与人体下身的生殖器有关——这些女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功夫,或是描述着这些陆战队队员不会使用的特别方式,比如用嘴或是屁股,甚至用清白无邪的玩具或容易找到的烹调油。即使她们没怎么具体描述,他们也常会往那方面想。
  克莉斯汀娜,现在我应该还爱着的和应该还爱着我的女人,正在和别人发生着性关系。那人和她在同一间酒店工作,是酒店的一名服务生。尽管她在信中没有提起他们之间性行为的事儿,但我知道她已经和那人发生了关系。因为她在信中称他为好朋友和很棒的倾听者。同时,她的同事以及朋友——凯瑟琳(Katherine)给我写了一封很坦诚的信,谈到了克莉斯汀娜的那位“新朋友”。但我还是一个比较有幽默感的人,我想起我的教官西兹(Seats)中士曾经说过的话:“如果让我发现你们中间有人为了个小妞儿自杀,我会追到地狱里,再把你这蠢货干掉一次。”
大后方:“享受”中的精神冥想与企图自杀(4)
  进入战略部署状态几周以后,克莉斯汀娜写信告诉我她在酒店找到一份工作。我想很快她就会和一个酒店服务生睡到一起——工作间隙,他们俩会钻进酒店的空房间。这个房间也被其他酒店工作人员用过,他们在里面干完事儿后甚至连床单都不换。我的战友们让我别再想象那样的场景,他们坚持说我是从电视或电影上看到过类似的场面,所以才会这样想。而且就算生活中真发生了这样的罪恶,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但我还是很感激他们想安慰我的好意。
  我闭上眼睛,只用了七秒钟就组装好了自己的武器。我站起来,将步枪在两手之间甩来甩去,我的手掌和坚硬的硬质塑料做的步枪手柄互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声音。
  克莉斯汀娜在背叛我时,仍然可笑地坚持要我们俩在一起。因为她有要将自己与军队,尤其是海军陆战队联系起来的强烈欲望。而现在我正在战场上,领着作战津贴。所以,她认为自己也与战争有关系。(我在背叛她的时候,以及背叛她之后,再也不认为我们俩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别人还老是把我们看成一对儿。)克莉斯汀娜肯定觉得战争这玩意儿挺性感,我以轻蔑的态度看待她对军队的崇拜。因为我知道这崇拜的力量绝对敌不过她对肉体的欲望,即使那个酒店服务生只是一具寂寞的肉体。我知道她很喜欢告诉别人她男朋友是个参战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我能猜想得出她笑眯眯地去告诉那可怜的服务生,说他操的这个女孩的男朋友是个海军陆战队队员。我还肯定那个服务生也很喜欢跟他的朋友吹嘘自己新近玩过的女孩儿,说她是个笨蛋锅盖头士兵的女朋友。每个人都喜欢拿锅盖头说事儿,尤其锅盖头自己也喜欢议论其他的锅盖头。
  我知道当我还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克莉斯汀娜就已经和一名海军陆战队的征兵员睡过觉。也许有人会认为选择这样一位替补的爱人更加显示出她对我的爱。认为她在和征兵员私通时心里面想的其实是我;认为她的背叛实际上缩短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因为待在新兵训练营里漫长的13周里,她没法碰到我。从这点来说,她选择了一个海军陆战队征兵员,而不是个普通老百姓,还是给足了我面子的。那个征兵员在干她的时候,让她知道了爱上一个锅盖头的生活会有多么混乱,这可真是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儿。
  但是我站在小房间中间,将M16自动步枪枪口放进嘴里,品尝着冰冷的步枪的金属味道和子弹射出后的余烟的味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克莉斯汀娜对我多次的背叛。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很难搞得清楚:是我的家族遗传史和我的性格所致吗?是由于报道在北方驻扎的敌人都是英勇善战的斗士吗?(这些斗士在我刚断奶时就学会扔手榴弹了。)还是由于长期和姐姐的密切接触?或是因为懦弱?疲劳?无聊?还是因为好奇?但是如果想自杀,没必要搞清楚原因,只要行动就行了。
  我身边到处都是武器:挂在身上的,放在床下的金属盒子和木板箱里的,有的还被密密实实地包了三十多层杂志纸。很难搞清楚我为什么选择了M16自动步枪,而不是狙击步枪。后者的口径比前者的更大些,射出的子弹也比一般的M16自动步枪子弹射程要远得多。拿狙击步枪与M16自动步枪进行比较,就好像是用精确射击与普通的投球相互比较。但我还是握住了M16自动步枪,并且装上了子弹。虽然M16自动步枪发射子弹的威力还不及狙击步枪0.308的威力,但5.56mmM16自动步枪在射击时会产生很强的后坐力和偏离。我们都无数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一颗M16自动步枪的子弹钻进一个家伙的脖子,然后从他左脚大拇指的指尖跑出来;或者这颗子弹从脚趾钻进去,再从左眼窝钻出来。我们把准确射中敌人头部的结果称为粉色的浓雾。多年来,我一直憧憬着怎么用我的子弹来对付我的敌人。
  击中延髓是狙击手们渴望达到的最高境界,这种射击算得上是史诗性的一击。当然,子弹从嘴巴或眼球进入身体,这样的射击也还是可以接受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开枪不是为了打伤敌人,而是制对方于死命。我想象中的敌人有时是俄国人,有时是中国人,有时又是阿拉伯人。这得取决于不同的国际事件和我对这些事件的理解或是我所卷入的事件。
大后方:“享受”中的精神冥想与企图自杀(5)
  我弯着腰,用步枪枪托顶住床板,把枪口伸进自己的嘴里,用大拇指抠住扳机。我紧紧地咬着钢制的枪口,感觉自己的牙齿好像已经被顶回到牙床里去。我的舌头在枪口上的消焰罩缝隙间舔过。我想象着子弹如何在我脑袋里行走,它经过我的大脑、小脑、胼胝体、松果体再到延髓。想象着子弹穿过我的脑袋,从眼窝里钻出来,或是没有出来,只在我脑袋里不停地打转,它被撕成碎片,直到受到血肉的阻碍放慢速度,停下来,然后我便死去。
  当你的嘴里含着黑洞洞具有强大杀伤力步枪的枪口,除了绝望以外,容不得你考虑太多的事情。
  这时特洛伊走进来,看到了我,他惊呆了。我已经打开了步枪的连发选择器,所以要进入我脑袋的不只是一发子弹,而是三发。这肯定就是我选择了M16自动步枪而不是狙击步枪的原因。我的脑袋将会被连发子弹打开花。
  特洛伊叫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就差那么半秒或很多秒,甚至是若干年,我就可以抠动扳机了。谁知道一个人在做好一件事之前要尝试多少次呢。但特洛伊在后面狠狠地拍我的脑袋,枪口突然顶进我的嘴巴里,弄掉我一颗牙齿。
  我看着他说道:“只是玩玩而已,我早就知道你要进来了。”
  他卸下我枪膛里的子弹,用各种脏话骂我,然后把枪扔到他床上。他的枪也在那儿。
  他说:“他们都只当是好玩儿!那个可怜的锅盖头。营里有一半的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浑蛋坦克兵都看过他老婆被人操,那可是真的被人操,被他的邻居操。但我明天还要看看那个录像。你还想干掉自己吗?我要去跑步,要不要一起来?”
  我穿上了军靴。我们俩把各自的两夸脱水壶装得满满的,然后将它们绑在背上。从我们这边看到的营房,就像是一辆变大了一倍的拖车,里面装满了我们排里的战友,他们的嘴里都述说着头天看的黄色录像。柯汉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跑步,福勒则说我们是装模作样,特洛伊用有关农场牲口和他们母亲的各种各样充满想象力的脏话来辱骂他们。然后,我们便走进了酷热难熬的夜色之中。我们走出营房,营房外数百个挂式空调运作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一辆巨型摩托车在我们的起跑线上空转待发。这是一辆看不到的、没有驾驶员的摩托车,只有前进的动力和燃料。
  我们沿着基地的环形防线跑步。在沙漠里的基地被封锁起来,这听起来还真是可笑。每隔几百码就有坐在悍马越野车里的海军陆战队宪兵队进行警戒。我在想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些什么。如果我们大叫一下,他们很可能会朝我们开枪。
  特洛伊说:“我真不明白你刚刚都在干些什么,如果是因为克莉斯汀娜,那就大可不必。振作起来,她可不会为了你而去自杀。”
  “与她无关,全怪这该死的沙漠。”
  “沙漠个屁!浑蛋,在菲律宾群岛时,我亲自花钱给你挑了个妓女,让你开戒。别想对不起我!我才不管是什么原因呢,只要别抠那该死的扳机就行了!”
  在菲律宾群岛的时候,他确实替我付了我一生中第一个妓女的钱,他认为那代表着我们俩是亲兄弟。到西太平洋前一年,他随部队驻扎在菲律宾群岛,他非常熟悉那些岛屿和酒吧,好像他就生在马尼拉(Manila),而不是密歇根州的格林维尔(Greenville,Michigan)。
  但在菲律宾群岛执勤时,他从下士降级为一等兵,因为在他的尿检中发现有大麻成分。就因为吸大麻,他没有被安排到好的单位,而被送进了海军陆战队。所以他特别好战,人也很粗暴,不过这才叫真正的有士气。他喝醉了酒就大哭大叫,常常抱怨老家一个叫利萨(Lisa)的女孩:她从小学起就一直在拒绝他的求爱。
  在同时通过侦察与目标捕获排培训班考试之前,我们俩就常常在冲绳岛的基地一起跑步。看过几部黄色电影,吃过一盘两美元的日本炒面,最后我们回到我的宿舍,大声喊出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吵着要免费啤酒。在冲绳喝到免费啤酒是件很容易的事儿。每个星期三的中午,麦格啤酒公司(The Michelob)的半挂车都会开到基地来,以每箱五美元的价格兜售他们的啤酒。整个基地都没有足够的冰柜来冷冻锅盖头们买的所有啤酒。等你喝完一箱五美元的麦格黑啤酒后,毫无缘由地冲别人大吼就再正常不过了。冲别人大吼不仅仅是因为你喝醉了,还因为你的愚蠢、青春和遗忘。你必须忘掉你到海军陆战队来之前是个什么人。也必须忘掉将来你离开海军陆战队后,可能会变成个什么人。因为战争一来,你可能会死,那么你所有的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和预言都将只是谎言。
大后方:“享受”中的精神冥想与企图自杀(6)
  我们默默地跑着。特洛伊个头比我小,但跑的速度比我快。不过我总是能超过他。他试图用速战速决来使我疲劳;我打算用拉锯战来拖垮他。我们跑着跑着,就这样度过了好几个小时。虽然我们在营房周围跑的是环形路线,但我还是常常会偏离轨道。我绕着所有的一切转圈,直到这一切成为圆圈的一部分,而这个圆圈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还是没有抛掉自己的心病,这个病仍然占据着我心灵中的一部分。但它已经不能再让我弯下腰,把我的步枪枪口塞进我的嘴里;也许有一天它会再次发作,但现在我已经对付过去了。
  特洛伊跑步时总会打响指,这是他的高中田径教练教他的把戏,可以给他自己打气,继续跑下去。我们的军靴拍打在沙地上,发出剧院的幕布落下的声音。我们就是在舞台上奔跑的演员,边跑边说着自己的台词。我们在向“全能的时间”戏剧的伟大导演证明,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上战场或是证明其他什么的。我们可以跑一整晚,整晚不停地穿过沙地,绕着我们假想的营地跑来跑去。我们听见马车在舞台上绕圈,我们就是这些马车。我们没理由这样来挑战对方,来向对方证明什么。没有什么好证明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挑战的。我们是一体的,几乎用着同一个脑袋。我们就这样跑下去,理论上可以跑到地底下去。我们绕着栅栏转圈,就像野兽绕着不知怎么下嘴的猎物那样转圈。
  我的肩膀很痛,肚子也不舒服,而且跑得时间太久,连脚尖儿都跑痛了。但我们还是继续跑着。我的裆部已经擦伤,特洛伊也一样,因为他对我说:“真希望能在裆上擦点凡士林。”我也表示有同样的愿望,但我们仍然没有停下来。太阳升起来了,喇叭里照样传来起床的号声,催促那些埃及人起床作祷告。我们毫不理会,继续跑着。
  也许那时我根本就不会抠动扳机。我的厌烦和孤独还没有让我走向绝望。也许特洛伊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了我。我想到了我的姐姐,此刻她正在加利福尼亚的一家精神病院里。我认为自己是个可怜的冒名顶替者,一个念错了台词的演员。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很明显我要的不是糟糕到可以让人去死的处境。我想到了海明威,他那一枪开得多及时。他是那么的绝望,但他真的很有勇气。有人认为自杀是一种懦弱和欺骗的行为,但我认为自杀是一种很有勇气的做法。回顾自己的生命,认定自己不值得再活下去,然后做出这种恐怖的举动。有无数人生活得没有意义,却很少有人结束他们毫无意义的生命。面对着枪口或是一瓶打开瓶盖的安眠药,嘴里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世界需要我这样做,而不是活着,也不是在这些悲伤的日子里苟且偷生。”——这才是勇敢的男人和女人该做的事,这就是自杀。但我没有勇气杀死我自己。我还得继续做我所知道的最棒的事,也许是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做一名锅盖头士兵。
特洛伊的葬礼:无言的悲伤(1)
  虽然海湾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但在沙漠上经历的一切,仍如海市蜃楼般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特洛伊也许救了我的命,但之后他却丢掉了自己的性命——退伍后作为平头老百姓的他,在密歇根找了份差事。有天早上他开车去上班,大概是脑袋不大灵光,或许是喝醉了酒,撞上了一堆黑色的冰块,然后又撞在一棵大树上。所以,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们有六个人去密歇根州的格林维尔参加葬礼。有我、阿迪克斯·拉尔森(Atticus Larson)、罗杰·瓦格纳(Roger Wagner)、桑德·维格(Sandor Vegh)、约翰·邓肯医生(Doc. John Duncan)和道·威尔蒂(Doug Welty)。当我们到达底特律机场时,他们五个已经喝了三十六个小时的酒,我也喝了三十个小时的酒。(在大家恢复自由以后,我比他们晚回到基地,所以比他们晚六个小时知道特洛伊的死,并且还少喝了五箱啤酒。)因为我是六个当中最清醒的一个,所以由我来租车。密歇根的冬天可真是寒风刺骨。我们是在匆忙中离开高温的沙漠地区的,随身只带了一套制服和一套平常穿的衣服,没人带夹克衫,连阿迪克斯都没有带。他是个地道的威斯康星人,应该比我们更了解这里的气候。凌晨三点,我们在底特律城里兜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圈,才找到出城的路。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揣有烈酒,所以就互相交换着喝威士忌、杜松子酒、白兰地和苏格兰威士忌来御寒,免得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我开着车,这时候开始下起雪来。我们都一言不发,只是偶尔骂上两句:“真他妈的走狗屎运”或是“该死的,真该死”。我们已经被伤得太深,恨不得马上死去,去和我们刚走不久的朋友做伴。我们要结束一切痛苦,很显然酒精是起不到作用的。好朋友已经走了,我们他妈的也就不在乎其他什么了。
  叫利萨的那个女孩,也就是特洛伊爱了很多年的那个女孩,给我们指了去殡仪馆的路。我们到的时候,利萨和她父母也在那儿。同时在那儿的还有特洛伊的未婚妻。(当利萨让特洛伊明白她只想和他做朋友后,他开始从沙漠给现在的未婚妻寄信。)特洛伊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他未来的妻子,让她加入海军陆战队。她是在我们作战时加入的。之后她告诉特洛伊他们俩的订婚可能没法实现,因为他已经回到密歇根,而她还和部队一起待在西海岸。但她还说他们俩应该等等再说。她是个好女人,聪明又坚强。作为新兵,我们在海军陆战队里和女兵打交道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刚开始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她相处,不过最终我们还是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战友和一位死去的朋友的前未婚妻。
  尸体查验如我们期待的那样进行了很久。我们还有点迷糊,不过醉意已渐渐退去。有个人,我已经不记得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咱们别喝了,浑蛋们。几小时后还得把特洛伊抬到墓穴里去呢。”
  在进行尸体查验时,我们继续咒骂着,说出的脏话和哀乐一样大声。一阵臭骂后我们安静了下来。说完“操他娘的”之后,我们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们会给特洛伊穿上海军的蓝制服,还要刮掉他的胡子。他的未婚妻很生气,因为他们把胡子刮得太干净,可我倒觉得无所谓。他们还在他胸前放上些装饰品。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上去和往常的特洛伊一样,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快乐。
  我们在利萨的父母家里睡了几小时。他们对我们很友善,在客厅里的长沙发椅上为我们准备铺盖,还要在地上给我们打地铺。但我们谢过他们之后,还是一起睡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我把我的手枪射手和步枪射手的奖章别在我的海军蓝制服上,和我得到的七条勋表放在一起。而我那枚战斗勋章被放在最醒目的地方,它是红色的,红得像血的颜色。我讨厌穿上蓝色军服的感觉。但我也知道,穿着它的我看上去肯定容光焕发,就像他们那该死的征兵海报上的一名士兵,这听起来肯定像是我在给他们打广告呢。
特洛伊的葬礼:无言的悲伤(2)
  特洛伊的母亲认为自己是个被基督拯救获得重生的人。我知道她常常不喜欢特洛伊的酗酒和骂人。我也知道特洛伊和我一样,不相信神明。但很明显他的葬礼是由他妈妈来张罗的,而不是他自己。牧师在葬礼上天花乱坠地歌颂着国度的统治者基督,将他吹成是神一般的人物,等等。我开始厌倦这一切。但我想也许特洛伊要的就是这样,即使他和他母亲有如此大的分歧,即使他和母亲为此争辩过,但是如果让他母亲看到他是以一名教徒的身份入土,也许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这样可以让她母亲和其他人心里会得到一些安慰。不管你在生时如何伤害过或是如何辜负了你所爱的人的期望,在死后也没必要还这样对待他们。
  墓穴旁边站着三个从附近的后备役部队来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他们是来鸣枪行礼和为特洛伊的母亲叠军旗的。由于天气很糟糕——地上覆盖了一到两英寸厚的积雪,冷风吹过,本来就寒冷的天气更是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葬礼只进行了几分钟。牧师继续说出那些神圣的话语。后备役军人朝空中开枪射出空弹,然后用那种深奥莫测的代表死亡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叠好军旗。作为护送灵柩的送葬者,我们缓缓地将特洛伊的棺木放进冷冰冰的墓穴里。他的未婚妻将自己的一对V形臂章扔了进去。然后他的弟弟将泥土和白雪踢下去,盖住棺木。
  特洛伊本来想一直待在海军陆战队,希望到死都是一名海军陆战队队员。可是因为几年前在菲律宾群岛时他就没有通过尿检,所以他们不再给他机会,没让他回到海军陆战队里来。海军陆战队的做法有一点让人气愤的是:部队规则常常会破坏明智的选择。让特洛伊回来其实就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他是个好队员,是个优秀的头领,他对海军陆战队是又爱又恨;他流出来的血液是绿色的,据说在新兵训练营里,只有真正的魔狗才会这样;他喜欢当一名士兵,喜欢当一名被诅咒的、讲着粗话并有着下流想法的士兵。
  他在1991年11月退伍后,继续和我们一起在营房里住了六个星期。每顿饭都是由我们从食堂里给他买,给他时间擦拭自己曾经用过的武器。他还训练了几个刚来不久的队员,教他们怎样瞄准和伪装。他甚至还和我们一起到战场上去过一次。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件好事儿,因为当时我是观察狙击队队长,行动中出现了任何差错,我都会被关禁闭。还好那次行动很顺利。特洛伊也在这次行动中进行了他最后的沙漠行军,最后一次用狙击步枪开火。
  我望着特洛伊的母亲被他儿时的伙伴扶进轿车里。她一直将军旗紧紧地攫在胸前。来到密歇根州的格林维尔,让我更加懂得了特洛伊对海军陆战队的爱。这座城市完全就是个工业发展失败的例证。这里一片白茫茫的,充斥着酒味和宗教的气息。我想这样的印象是由我在这里见到的那些人所造成的。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在哀悼一个与他们一样的人。我不能告诉他们特洛伊在多年前就已经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让他们知道真相却还要继续为他哀悼,这样做显得我太无情了。
  葬礼完了之后,特洛伊的家人在附近的一个叫“狮群”(Lions)或是“祝你好运”(Kiwanis)的俱乐部举办葬礼晚宴。去的路上,我们几个在一家酒店前停下,买了些啤酒和几瓶威士忌。还没走到晚餐大厅,这些酒就全被我们喝光了。晚餐上的老人们显得很激动,因为他们身边有一群年轻的戴着部队肩章的战士。他们说了不少奉承话,夸奖我们的军服、我们的举止以及我们在上次战争中怎样英勇作战。
  那几个后备役军人也在大厅里。当他们的中士走到阿迪克斯旁边,问他的勋表来得是否正当时,我们两帮人之间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一等兵,你看起来太年轻了,不像是有资格得到战斗勋章的人。我敢打赌你在沙特的时候肯定是在新兵训练营里。知道戴上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勋表是要受军事处罚的吗?”
特洛伊的葬礼:无言的悲伤(3)
  阿迪克斯说:“老兄,你他妈离我的战斗勋章远点儿。我可没在你胸前看到什么奖章或是勋表。我在沙漠里拼死作战时,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后方的军需储备中心干什么呢。”
  “陆战队队员,我要回总部好好查查你的档案。我可不在乎你是不是个现役军人。我是一名中士,而你连个军衔都没有,你得尊重我。”
  “我他妈会尊重你的,我要拿拳头来揍你的屁股。”
  罗杰是我们几个里军衔最高的,是名中士。这时他过来给我们撑腰。他告诉那个可爱的后备役军人,除非他想在自己的老家被狠狠地揍一顿,否则他和他的手下最好他妈的赶快从这儿滚出去。所以他们每人抓了一片蛋糕,灰溜溜地从大厅的后门走了出去。
  葬礼宴会结束后,我们到利萨的父母家和特洛伊高中时的朋友一起参加聚会。他们都是很不错的家伙,和我们多数人同岁。对于一位认识多年的朋友从部队回来后不久就离开人世,他们感到很伤心。我们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因为特洛伊虽然不喜欢格林维尔这个地方,但他喜欢这里的朋友。而在部队里,一等兵们除了用步枪射击以外,还会花大量时间对其他人讲述自己入伍前的平民生活、在老家的朋友等,虽然他们本来应该将一切忘掉。
  特洛伊回家后的几个月里,曾经对他的朋友们谈起过我们。所以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愉快的交谈,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彼此多年。他们非常感激我们在海外为国效力,这让我们觉得很尴尬。他们叙述着特洛伊跟他们讲过的战事。这时我们才发现在他们所听到的故事里,特洛伊将我们塑造成了英雄式的人物,因为对他来说,我们就是英雄。此刻为了特洛伊的离去,我觉得无比悲伤。真正的朋友,就是那些从战场上回来后,只讲别人的英雄事迹,而对自己只字不提的硬汉子。特洛伊通过对他的朋友讲述排里其他战士的经历,很有效地淡化了自己在战争中的英雄角色。他成了那个讲故事的人,将自己变成了旁观者。不管怎么说,我在海军陆战队时对自己能在那里服役是感到自豪的。因为不管海军陆战队和海湾战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朋友特洛伊,在部队里光荣自豪地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并且在回到家后,他是快乐的。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卷入到战争中来。知道我的朋友是幸福地离去的,这让我很欣慰。死时,他是个戴着战斗勋章和各种战斗勋表的战士,还有一身让他充满自豪的、无用的杀人绝技。
  特洛伊的朋友们都散了。阿迪克斯建议我们去他们说的特洛伊最喜欢去的那个酒吧——他那一大帮朋友在他死前几小时还和他一起在那里喝过酒。
  酒吧在一家古玩店的地下室里。罗杰买了一瓶威士忌,一轮下来就被我们倒光了。阿迪克斯坐在吧台前,对女招待说他觉得她很漂亮,如果她能让他干一下,他就会忘记特洛伊的死,并且给她100美元。桑德硬塞了四颗什么东西到我面前。我一口喝下杯里的酒,烈酒流下去,燃烧着我的喉咙。我知道,在黎明到来前,我们要在这个酒吧里惹出点乱子来。
  酒吧里的当地人都不是特洛伊的朋友。里面的男人大都留着长发,穿着有重金属标志的T恤衫、破牛仔裤和匡威(Converse)的网球鞋。女人中有不走运的醉鬼,也有雍容地走下舞池、新近荣登高中美人头把交椅的校花。我们几个跑进小小的舞池里,随着工业音乐翩翩起舞。我相信那是尼彻·艾布乐队(Nitzer Ebb)演唱的歌曲。我们互相推搡着,击打着对方。那些当地人根本没法儿到舞池里来跳舞。我们用头去顶着对方的头。道和桑德还互相攻击对方的脸部。罗杰又买了一瓶酒,我们轮流喝着。阿迪克斯喝完后,将酒瓶朝墙上扔去。那些文明的公民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或是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们又喝光了几瓶酒。于是女招待弄了一种被她叫做特洛伊·科利尔的东西给我们喝。我们看到窄口酒杯里装满了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不过还是每个人都喝了好几杯。
特洛伊的葬礼:无言的悲伤(4)
  乐曲换成了乡村音乐,这明显是想给当地上了年纪的人们一点时间让他们跳舞享乐。我们停下来回到酒桌旁。阿迪克斯走到吧台后面和女招待在一起。她又给他喝了一杯特洛伊·科利尔,然后便扶他到厕所里去吐。吐完后阿迪克斯坐回到吧台边,双手抱着头倒了下去。这时,一个当地的男孩儿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揪住阿迪克斯头顶上的一小撮头发,把他的头转过来,对我们说:“喂,锅盖头,你们不觉得自己应该学学你们他妈的那个死了的朋友,去理个发吗?”说完他抓住阿迪克斯的头,撞向吧台。我是第一个发作的。我一把提起他,将他扔到了吧台后面。他摔倒在地上,伴随着一阵碎瓶子掉在地上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女招待尖声叫着,从后门跑了出去。酒吧里的当地人立即堵住了各个角落,将我们包围在中间。我们六个人要对付他们十个或十二个人。可我们毫不手软,痛痛快快地臭揍了他们一顿。整个过程可能有十分钟左右。我们将椅子和白酒瓶砸到他们头上,打破了他们的骨头、头骨和我们自己的手指。但我们还是狠揍着他们,好像我们还从来没有这样打过谁。而他们难得的还击,对我们来说真算不了什么。因为他们打得太过温柔,根本伤不到我们。他们骂我们是愚蠢的锅盖头,说他们很庆幸我们的朋友死了,说我们那个从战争中回来的笨蛋锅盖头朋友认为自己是个坏蛋。我们痛打着他们,打得他们说不出话来。我们边打边叫,骂他们是婊子养的、他妈的平民和该死的妓女。我们就这样肆意地发泄着,直到警察的到来。
  我们无路可逃,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们,也知道我们现在住在哪儿。警察将我们带出来,塞进了警车。他们说我们揍的可是城里最可恶的大坏蛋,说我们的战友死了他们挺难过,还问是不是要将我们送回现在住的地方,让我们在明天一大早离开前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有点替被我们揍的那些人难过。他们完全有理由不让我们走进他们的酒吧——他们可以把我们当成老外,就像他们将特洛伊排除在格林维尔之外那样。这些家伙其实比特洛伊的家人或朋友们更尊重他。他的家人和朋友们爱他,他们的自私和爱促使他们希望他回来再次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这些人却愿意告诉他,他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地方了。
  第二天早上,特洛伊的母亲来到了利萨的父母家里。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她冲约翰医生大喊大叫,说我们对她死去的儿子做出了极不尊重的行为,我们的酗酒和暴力行径永远玷污了她儿子光荣的牺牲。我为特洛伊的母亲感到难过。虽然我明白,从她的角度来看,我们确实损坏了特洛伊的光辉形象。但我知道,如果特洛伊在这件事中有选择的权利,我相信他肯定宁愿让我们在他葬礼后的那个夜晚去酗酒和打架。
锅盖头是Logo:退伍后的各色生活(1)
  他知道我们永远都只能是锅盖头。令人悲哀的事实是:当你是个锅盖头,你没办法不当锅盖头,你就是锅盖头的象征。所以,在圣迭戈这样的城市里,锅盖头比窗户还要多。他们感到很难堪,为他们的行为举止、穿着打扮而感到难堪。你想尽一切办法不将自己同海军陆战队的秃鹰、地球、船锚的徽章美国海军陆战队徽章为一只秃鹰站在地球上,地球右侧有一个船锚。——译者注联系在一起。可你还是摆脱不了,你还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你还是一名海军陆战队队员,一个锅盖头。所以,必定要同每个走过海滨搭建的木板路、喝得醉醺醺并且喜好打架的锅盖头的不良行为和攻击性的穿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许你只是一个人,但首先你是个符号,或至少是人们认为的代表自由、荣誉、英勇、上帝、国家和海军陆战队的庞大符号的一部分。有时这种说法是正确的,有时是愚蠢的。正确也好,愚蠢也罢,你都是那该死的锅盖头的一部分。
  有个锅盖头,留着又长又密的头发,穿着迪斯尼游乐园的T恤衫和经过水洗处理的牛仔裤;皮肤晒得和农民一样黑;说话时语无伦次,一脸的无知愚蠢——这个锅盖头就是你。而另一个,留着一脸乱蓬蓬的络腮胡,因为在老家时的放荡生活而不得不娶了个胖婆娘;还拉扯着三个儿女,孩子们全身都粘满了黏糊糊的廉价食品和潮湿的沙子;其中一个哭着要撒尿,而小姐姐却给了他几巴掌——这些孩子的爹,那个锅盖头,就是你。还有个锅盖头,从菲律宾群岛的酒吧出来二十四小时后,就娶了老婆。他们深深地相爱着,还是十足的美国人——你可以从女人穿的美国国旗图案的迷你短裙和她那双红白蓝相间的高跟鞋,还有男人脸上的嘴巴乐得都可以歪到大洋彼岸的爱国主义笑容中看出这点——该死的,这个锅盖头也是你。还有两个喝醉后跌跌撞撞地从酒吧出来走进海边强烈的阳光下的锅盖头,他们在追赶着一群私立学院的兄弟会男孩儿,然后抓住这些男孩儿猛打;那些男孩儿一边大叫着“操所有白痴浑蛋的锅盖头”,一边企图从酒吧逃出去——而这两个锅盖头揍着他们,享受着自己生命中的美好时光,这两个锅盖头也是你。锅盖头将浑身是血的兄弟会男孩儿从地上提起来,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白痴杂种,你们都是些该死的兄弟会男孩儿,让咱们去喝两杯”——这些锅盖头也是你。锅盖头们自1775年起就一直在这个荒凉世界的每个肮脏角落战斗着、诅咒着、杀戮着——而这些锅盖头,就是你。
  想要承认这一点确实令人心烦意乱,也很困难。它会给你带来无尽的苦恼,你企图加以否认,但它却是真实的,直到现在也是事实。
  M40A1型步枪武器装置与光学仪器保养清洁守则
  1. 指定的工具和材料
  A. 枪托垫肩
  B. 驼毛刷子
  C. 枪膛刷,用于30口径步枪
  D. 枪膛刷,用于45口径步枪
  E. 枪膛清洁器
  F. 清洁剂/润滑油/防护剂
  G. 润滑油,中号油质
  H. 润滑油,高号油质
  I. 多用途刷子
  J. 擦镜纸
  K. 除雾喷剂
  L. 铜制通枪管条
  2. 何时应清洁步枪?
  A. 开火前
  B. 开火后
  C. 气候寒冷时
  D. 炎热潮湿的气候
  E. 被浸泡到海水中后
  F. 执行沙漠任务时
  3. 光学仪器
  A. 驼毛刷子
  B. 推进气体
  C. 军械士是唯一授权可以拆除瞄准镜的人
  4. 在寒冷气候下使用光学仪器
  A. 冷凝——防止冷凝
  B. 霜——避免霜冻
  5. 在炎热潮湿天气、海水环境中使用光学仪器
  A. 阳光直射——避免阳光直射
  B. 湿气与盐雾——避开湿气与盐雾
  C. 汗水——避免汗水沾湿
锅盖头是Logo:退伍后的各色生活(2)
  狙击手与步枪
  男人多年来一直用步枪射击。他来到战场,完成战斗后再将步枪交回军械库,相信自己和步枪的缘分已尽。但不管以后他用自己的双手去做什么——爱抚女人也好,建造房屋也好,给儿子换尿布也好——他的双手总留着对步枪和步枪威力的记忆。那冰冷的枪身,扛在肩膀上的枪托,性感地将枪斜放在肩上,还有抠下的扳机护环。步枪是从哪儿来的?男人的儿子问他。
  步枪散发出的臭味跟潮湿土地散发出的味道一样,也跟步枪在被铸造成棍棒形状之前制造它的地方所散发出的气味一样。当你射完了所有的子弹,而幸运的是敌人也一样没有子弹时,你可以把步枪当成棍棒或是一根大橡树粗壮的树枝来拼杀。男人记得这一点:用步枪作战杀人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
  从理论上讲,按照传统观点和普通常识,狙击手每杀死一个人只需要一颗子弹。但这种观点未必正确。狙击手需要使用成千上万颗子弹和经历数千个小时射击训练以后,才能达到只用一颗子弹就杀死一个人的目的。他需要在狙击训练场上有一名狙击老手趴在他的身边,告诉他如果射击姿势走样,他就不可能连续射击命中只有一枚硬币大小的目标群。(开枪命中一组只有一枚一角硬币大小的目标群,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在瞄准目标时,将所有目标群都集中在只有一枚一角硬币大小的目标范围内,三发子弹连续射击)有很多因素都可以影响你无法射中只有一枚一角硬币大小的目标群:射击着弹点观察员告诉你风向是五到八,但实际是八到十一;你在射击前还没有完全调整好你的呼吸状态;你对所用的步枪不放心;着弹点观察员给你提供了准确的信息,可你却没能够正确地校准你的瞄准镜。你感觉自己累了,觉得自己很愚蠢,感到心烦意乱;你把目标射偏了;头天晚上你了喝酒,而且还喝得特别多;你担心老家的苏西·罗顿克罗齐(Suzi Rottencrotch)会把一个叫乔迪(Jody)的男人带回家,或者担心他们是不是在干草堆里,或是小巷里,或是酒店的床上干着什么。上述情况实在令人无法接受,这直接导致你不能连续射中一组只有一角硬币大小的目标群。有时连续发射命中一组五分硬币大小的目标群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当你射击一组五分硬币大小的目标群时,那你就死定了。你会失去你的目标,而你的目标却不会失去你。你得时刻记着当你准备射击目标时,你自己也是个目标。有人想杀掉你,而他们杀你的理由和你杀他们的理由一样充分。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像当年熟悉你老妈奶头位置那样,能够准确地定位一组一角硬币大小的目标群。要是你只能定位一组两角五分硬币大小的目标群,那你就很没面子。没有人会在你的尸体上寻找有几个弹孔,就连你的老妈也不会。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你的便是你的敌人。他用瞄准镜寻找你,然后毫不迟疑地抠动扳机。
  梦幻始于11月。当时我在《阿拉伯时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伊拉克共和国卫队(Iraqi Republican Guard)狙击手的文章。
  在梦里,我又变回一个大男孩儿,戴着那时戴过的眼镜。在一个地方寻求着未知的答案。那个地方有时似乎像东京一条条的小巷,有时又像我曾经就读的小学校。我好像是在找五年级时丢失在操场上的粗斜纹夹克衫,或是在寻找一家糖果店。穿着红色紧身衣服的女人们走过小巷,有时我企图和她们一起上床。虽然我已经勃起,但那紧身衣服挡住了我,不过我还是隔着衣服干了一回,然后交钱走人。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了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女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那个女人让我选择了她。有一次我们是在马桶上干完那事的。在梦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生了病的狗在巷子里瞎逛;毒品、酒精或麻醉剂的瘾君子飘浮在巷子上方,在吸毒或是喝酒。我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做梦时我一直冒着汗),最后,我拐出街角,走出了小巷。那个共和国卫队的狙击手打中了我的左眼。我并没有感到痛,又闪进了小巷。虽然我的眼睛已经被打飞,但还是能通过眼球看到东西。我能看到子弹穿过眼镜后留下的洞。我开始咳嗽,从嘴里吐出眼镜的玻璃碎片,但没有血从嘴巴里流淌出来。当我将玻璃碎片吐在肮脏的巷道上时,我知道自己的胃里全是玻璃,我需要很多年才能全部吐完。透明的玻璃掉落在地上的时候,我听见报时钟声响起,可我不知道到底是几点了。
锅盖头是Logo:退伍后的各色生活(3)
  每晚我都是做着这种梦,直到针对飞毛腿导弹的防空演习开始。从那以后,我再没睡过一个晚上的好觉。梦想参军:热血奔涌的期待梦想参军:热血奔涌的期待
  加入海军陆战队前我使用过两种武器——一把弓箭和一杆22小口径步枪。这两种武器是我在童子军野营时用过的,当时我12岁。如果不是我要求提前一周回家,我还可以使用机关枪和更大口径的步枪。但我想妈妈了,在营地里我没有朋友,饭菜也特别难吃,而且我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洗澡——其实树林里的淋浴根本就不算是淋浴,只是在一棵松树的矮树枝放上了六根水管,然后从那里放水下来——营地的长官是个坏脾气的家伙,搞不好还是个酒鬼。由于是我哭着喊着要提前一周离开,因此我父母交的童子军野营报名费得不到补偿,所以我必须得偿还最后一周的费用。我妈妈支持我,她相信我所说的要离开营地的美好理由(因为我想她了)。而我爸爸坚持要由我来偿还这笔钱——我参加童子军野营的费用是从家里的度假开支里拨出来的,为了对家里其他人公平,为了能让因我参加童子军野营而只好选择待在家里的其他人公平,我必须补偿父母最后一周的费用。我不记得是否偿还了这笔钱,但我确定自己错过了见识更大型武器的机会。多年来因为没能使用过机关枪或大口径步枪,我都感到很自卑。
  两年后,也就是1984年,当时我已经14岁。驻黎巴嫩的海军陆战队兵营被炸,共有241名美国现役军人死亡,其中多数是海军陆战队队员。这个死亡人数唤醒了我的意识。每当我在早上折叠好我要送的报纸,凝视着封面上死去的陆战队队员的照片时,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大屠杀的场景。我意识到我的国家受到了伤害,我有责任、有义务来抚平这个创伤,那就是复仇。我的国家被袭击,而我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在我之前,我父亲和我爷爷都为国家的安危上过战场。因为我的体内有同样不变的基因,我注定与战争脱离不了干系。小小年纪的我已经明白,不管那些政治家、哲学家还有人权主义者怎么呼吁,也不管牧师们怎么认为,战争就是要复仇,要杀死那些曾经杀死和残害你的人。战争过后也许是和平,但和平绝对不会出现在战争中。
  多少个午后,我看着有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这些电视台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全天循环播放新闻。看到电视里陆战队队员的尸体从碎石中被挖出来,我便立正站好;看见粗犷的锅盖头士兵,有的穿着血迹斑斑的汗衫,将同伴的尸体从碎石中拖出来,我开始轻声地哼着国歌。这些海军陆战队队员高矮胖瘦不一,肤色也不尽相同。他们全身上下都邋遢不堪,人也已经精疲力竭,受到了重创。他们都是男人,而我是个盲目崇拜男子气概的男孩;我知道男子气概必定与战争有关,而战争也需要男子气概。为了不再只是做某人的儿子,我需要有一天上战场去战斗。我常常惦记着那些海军陆战队队员;我的学习成绩总是不及格,而且糟糕透顶。是的,我常常想着那些海军陆战队队员。上木工课和搏斗课时我很专心,而上其他课时,脑袋里却是一片茫然。
  我送报时,总是戴着父亲在越南作战时戴过的丛林迷彩帽(他把它送给了我)。每天早上我很专业地扔出那90份报纸,用的是一种瞄准技术,这个技术将在我日后扔手榴弹时给我帮了很大的忙。当报纸在空中旋转着奔向顾客房子的前廊时,我看见——在报纸的头版上,有被炸毁的海军陆战队兵营的照片——那就是我如万花筒般的未来生活的轨迹。和我一起送报纸的两个男孩认为我是疯子。他们认为戴着迷彩帽、嘴里说着战争和因果报应的我,迟早会去杀人或是自杀。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们三个都会尽快送完报纸,然后在当地的一家油炸圈饼店里集合,每个人买上一打油炸圈饼。学校里高年级班上有个美女,这女孩儿家里穷得叮当响。但在我看来,她非常有吸引力。我给她一个圈饼,她谢过我,然后我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法式煎饼或者说是常吃的那种煎饼。我认为这样做也是男子气概的一部分:把自己拥有的东西送给女人,虽然不多,也不值钱。很明显,她也已经知道一些女性气质的魅力,这种女人的魅力让男人认为他给你一些你也许不得不要的东西,或是接受了在这之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她看出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在她面前我假装是在看表,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而她总是充满热情地对我表示友好。
锅盖头是Logo:退伍后的各色生活(4)
  油炸圈饼店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家大型超市。我记得我曾给过油炸圈饼的女孩儿叫希瑟(Heather)——几年前我听人说她跟不同的男人怀孕过几次。但我还自作多情地记得在那些星期天的早上我送她一些圈饼的情景,同时还为在黎巴嫩死去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感到悲痛。
  爆炸事件后不久,我从《体育画报》(Sports Illustrated)的征兵广告上订购了一张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烫印纸。晚上,我妈将秃鹰、地球和船锚的标志熨在我的T恤衫上。我们的厨房又长又窄。母亲将她的折叠熨衣架打开,放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我坐在厨房一头的板凳上。而她在厨房的另一头,将我的未来印到T恤衫上。她小心翼翼地将秃鹰、地球和船锚从烫印纸上剪下来。我看着她平稳的双手,心想母亲在手工和书法之类的事上总是个专家级的人物。我感觉到从熨斗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充满了整个厨房。蒸汽冒了出来,旧熨斗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往外喷着水。母亲手里的熨斗在衬衫上来回匀速地滑动,看上去像是有人在摇动着小婴孩的摇篮。
  现在我在揣测母亲当时有没有想过要搞砸这件事,将墨水弄花或是熨坏T恤衫,以此来亵渎海军陆战队视同上帝般神圣的标志。或许她没想过,为什么不想呢?如果她这样做了,也许我就不会到海军陆战队去了,因为我不会穿那件T恤衫。但她把烫印活儿干得非常完美,拿开衬垫之前,母亲漫不经心地建议我不要参加部队,尤其是不要加入海军陆战队。
  “入伍之前你应该先到大学去读书。我想念大学生活,我嫁给了你父亲,本来第二年秋天我应该去上大学的。那时我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西班牙是个好地方,而且那里的大学似乎还要更好些。”
  “你肯定不想跑到脏乱不堪的外国去。我们碰到过的每个陆战队队员都在抱怨海军陆战队。他们的薪水比任何人都低,想必吃得也最差。”母亲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而且基地附近的女人都有性病,还记得你叔父吧。”
  我父亲的兄弟曾是一名陆战队队员,在驻丹麦的大使馆当过卫兵。有一天晚上站岗时,他喝下每天定量的半加仑牛奶后便倒地身亡,是因为患上了禽类疾病。以前我听说过这件事,是老爸在一天晚上告诉我的。当时他也许是喝醉了,或是感到很孤独,现在母亲又给我讲了一遍。我不知道叔父的死和当地女人的性病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没打断她的话。
  父亲得知叔父生病的消息后便立即从西班牙赶到丹麦,陪伴在他的兄弟的身边。最后祖父母也到了。然后叔父被送回了美国——母亲说在飞越整个大西洋的途中,祖父一直在压动皮老虎往里打气,好使叔父的肺里能够进入空气。飞机抵达马里兰州(Maryland)几分钟后,叔父便去世了。一个美国人,如果有能力应该尽量死在美国。母亲很伤心,因为我老爸的亲兄弟比利叔父走了。大家都说他是个诚实直率的男人,一名优秀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一张比利的大幅画像挂在祖父母家的墙上。在我整个的成长过程中,都一直用无比敬畏的目光看着那幅画像。画像是临摹的一张叔父在新兵训练营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那身著名的海军蓝制服。
  在我的T恤衫被印上海军陆战队标志的四年后,我穿着海军蓝制服的照片被放在了比利叔父画像的左下角。
  在母亲给我的T恤衫烫标志的时候,父亲正在清算账单或是把时间耗在他的学习上。他不想介入厨房里发生的历史性事件,对他儿子可能抓住的美好未来也不感兴趣。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烫印对他来说,只是与童子军野营、教授小号课程以及小规模的棒球联赛(Little League)一样可以作为讥讽的对象。虽然这一切都让他花了钱,也浪费了不少时间,但又有多大的损害呢?这就是生活,生活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如果我们幸运并且好好地抚养孩子们,他们就会愉快地成长。
  最后,母亲将衬垫从T恤衫上剥下来,热蒸汽顿时冒了出来。光辉照人的秃鹰、地球和船锚如同一颗心脏在T恤衫上跳动。多么美丽的彩色!多么醒目的鲜红色!多么耀眼的金色!它们代表着天空、陆地和海洋!从蒙提祖马(Montezuma)的大厅开始!这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队歌的第一句歌词。我第一次唱《海军陆战队队歌》是在小学的合唱团里。现在我激昂地高声唱出第一句歌词,母亲站在熨衣架的后面听着,我想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恐惧。我扯掉身上穿着的T恤衫,套上那件有海军陆战队标志的T恤衫,烫印时熨斗残留的热量温暖着我的胸膛。我挺起胸膛,感觉自己已经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员!在刚刚成熟的14岁,我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我要走进战争,与敌人作斗争。为了那些在黎巴嫩死去的可怜的男孩子,为我可怜的死于有毒的牛奶而不是被敌人杀死的叔父,为所有被杀害的陆战队队员,为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陆战队队员,为所有为了廉价的和平时刻死去的陆战队队员,讨回一个公道。
锅盖头是Logo:退伍后的各色生活(5)
  梦想参军并不是一件很酷的事,我将这个欲望压抑在自己的心中。只有在送报纸时我才会穿上那件陆战队T恤衫。当天气变冷时我也会把它穿在毛衣里面去上学,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脱下外面的毛衣。我将自己大部分的生活封闭起来,没有和任何人分享。因为那些更聪明、更成熟,穿得更好的孩子会取笑我。他们都是些比我更加优秀的运动员,学习成绩也比我好,而且都已经尝过性的禁果,是朋克摇滚和金属头摇滚的热爱者。他们当中所有的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群体,都跟我无缘。
目标分辨中的人性升华(1)
  12月初的射击训练:目标分辨中的人性升华
  12月初,天气已经很冷了。整个月份的气温温度都没超过华氏80度,早晨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霜,偶尔还会下一整天的细雨。
  在美国,反战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我的朋友珍(Jenn)寄给我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反对美国在沙特阿拉伯驻军,反对大多数观察家都认为不可避免的进攻性军事行动。文章将海湾冲突与美国的能源短缺,主要依赖于石油燃料的美国经济政策,还有对这些燃料的低廉价格的保护措施联系在一起。侦察与目标捕获排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可不在乎什么燃料不燃料的,我们只在乎生存和射杀。
  从作战工程部来的重型机械操作员已经在三角训练与防卫区内建了一个步枪射击场。他们用履带式挖掘机(Caterpillars)在沙漠的腹地挖出一个为射击训练使用的斜坡,从斜坡到我们的射击目标只有1000码的距离。这些大型柴油机械的履带将各个火力道区分开来。
  在阿拉伯沙漠的沙子下面,当然还是沙子。我们自己挖了作战坑,但履带式挖掘机挖得比我们要深得多。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着在沙子下面看到什么,但肯定的是在某个深度存在着岩床。挖掘机的铲斗还挖不到那么深的地方,这让我心神不定。沙子——我们摆脱不掉的东西,如果我们死了,被抛尸荒野,沙子便是我们的棺材。
  我们领到1000发带有微调性能的子弹(带有微调性能的子弹是说子弹的弹道比一般竞技水平射击的弹道更精确)和著名的双尖子弹。双尖子弹是从我们的步枪里射出的最准确无误并且制人于死命的子弹,是步枪的意义所在,也是为步枪而制造的。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狙击手随时都把公猪獠牙——双尖子弹的绰号——戴在他们的脖子上。而我们却用胶布将公猪獠牙缠在自己的士兵身份识别牌上,或是拿出一颗放在我们左边贴近胸口的上衣服兜里。我就在衣服口袋里装了一颗公猪獠牙。就如同一些科幻小说所描写的,受到惩罚并且老态龙钟的炼金巫师和书中其他角色都在不时地玩弄着石头,我也经常把公猪獠牙放进自己的嘴里,吮吸着它。那味道跟泥土味道一样。现在,我理解了第一位狙击手所流下的汗水和付出的辛劳有多么不容易。无论他站在哪儿作战,无论他在哪儿匍匐前进,无论他死在哪场战役中,也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悲伤的理由死去(战士总是为了悲伤的理由而死)。如果他活下来,他将让自己的故事流传人间。
  在远程射击场上,我和克罗克特用胶带将靶子贴在被炸毁的车辆上。这堆被炸毁和击中的汽车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占地四分之一英亩的废旧汽车堆放场被从美国搬到沙漠里来一样。
  排里进行了一小时的射击训练。在几次拖动靶子以确认我们连续射中靶心后,我们再没管那靶子,只是凭着感觉射击。这就像篮球比赛中的控球后卫在投出篮球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要么是直接投入篮圈,要么就是篮板球。狙击手也在抠动扳机的一刹那,就知道是打中还是打偏了。
  M40A1型步枪的弹夹可以装五发子弹。抠动扳机需要三至五磅的力气,不同的步枪需要花费的力气不一样。有些射手可能会把扳机比做女人的阴蒂,准确的射击可以让女人达到情欲高潮。但在第七陆战旅第二营的侦察与目标捕获排里,我们不能将自己的武器拟人化。那样做会在完全机械化的关系中注入人类的元素。会让我们对敌人产生人性化,而这将是个致命的错误。抠动扳机就是抠动扳机,这是射击循环中的一环。
  最理想的射击姿势是卧姿。有的射手会运用三角架稳定武器;大部分射手会用背包,或是装满泥土或沙子的沙包。
  射击着弹点观察员趴在射手的右侧。鉴于隐蔽点的面积大小问题,他有可能会将自己的左腿搭在射手的右腿上。把瞄准镜放在射手的右肘后面。有人认为着弹点观察员的工作比射手的工作要难做得多,在抠动扳机前他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量。因为他必须找到目标,协助射手射中目标,分辨目标的距离以及风向,计算出准确的信息并告知射手,然后决定射击的时机。但只有一个人会因射中目标而获得功劳,那就是射手。
目标分辨中的人性升华(2)
  当目标消失的时刻,射手只看到瞄准镜里清晰可爱的十字刻线的交叉点,似乎有一缕阳光洒在瞄准镜上,而光线则表示抠动扳机的时刻到了。对最优秀的观察狙击组合来说,此时正是最正确的时候,射击着弹点的观察员可以轻声念出观察员的宗教圣歌:开火,开火,开火。
  在进行狙击前,射击着弹点观察员要先画一张现场草图,以便更容易地估算出距离的远近,更迅速地捕获目标。也许他会这样对射手说:“一名未戴勋章的军官,正在指挥部队前进,在树林的三点钟方向。”当然,在沙漠里我们的草图上其实没有树林作为参照物。我们将烧毁的运兵车和坦克假设为我们的参照物,有时候参照物还可以是起伏不大的沙丘。
  我回到现实中,发现沙漠上的地形很令人烦恼,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呆板的重复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自己总是暴露在空旷之地。早在新兵训练营,我们就被告知,在空旷的地方,要保命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在空旷的地方,你很容易就会被射死。还有你的朋友,当他们试图营救你的时候,也会被杀死。但整个该死的沙漠就是个空旷的地方。
  射击完成后,我们坐在战壕里清洁武器。通常,狙击手在擦拭武器时是盘腿而坐的——佛祖也是用这个姿势坐在菩提树下。当然,狙击手可不吃菩提。
  因为通枪管条是用黄铜做的,为了不影响到枪管的膛线,通枪管条每往里伸进12英寸,就应右旋一次。所以必须两个人一起完成这项工作。一个人从枪膛入口开始往里捅,另一个人在枪管打开后,将一朵花似的棉条移到步枪的枪膛里面去。对步枪进行清洁可以让你学到很多东西,和其他大部分擦拭武器的工作一样可以帮助你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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