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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女孩

_2 丁燕(当代)

没有任何征兆,我被调至36号机。这个机器面目狰狞,像一张狮子大嘴,外套闸门,关闭后,内里两个铁家伙一对接,浇铸出塑料壳。啤工需把外门拉开,将胳膊完全探入,将粘黏在机器左侧的壳子取下来。壳子滚烫,散发着甜腥味。将外门关闭后,机器继续对接。组长演示一遍,即刻转身走人;我凝立在机器前,陷入两难:我怕胳膊伸进去后,把握不准手指缩回的时间,被两个铁家伙夹在正中……
断指!
我在虎门医院工伤康复中心,一早晨见到过六个断指者。
一个男人的右手只剩大拇指,被切掉其余四指的地方,形成道古怪斜线;另一个男人的断指被及时接上,但不如以前灵活(即便是最成功的手术,看起来,也和正常的手指完全不同);那个断脚趾的男子对我说:“我可以把脚趾向上翻过去。”我惊骇得直摆手:“不要……不要……”然后他大笑,说现在不行,是刚砸断的时候。他走路时斜着身子,已经做了手术的脚趾黑黄,粘着干巴巴的药膏,像秋天被雨水浸泡后的树根。
当我伸出右臂,浑身都在发抖,满脑子闪过那些断指者。
我关上外门,紧紧盯视内里的运动:凸起的钢铁深深插入凹槽。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然而,啤出的产品越来越小,充满黑气纹、淡黄油渍,无一合格。我毛发悚立:机器有问题!
几分钟后,阿清和QC主管到。主管拿起产品仔细看:不良、不良、不良!然后将废品丢弃,顷刻间,堆满两大筐。我好不容易挑出个齐整的,递给阿清,她却轻易地找出瑕疵。我们继续,拿起一个又一个。
主管走后,阿清揉着眼睛说好累。
我也累,不仅仅胳膊、手、腿和脚趾累,眼睛最累!
要紧紧盯着白色面板,在灯光下晃动,细细检查表面,一遍遍重复后,眼里像揉进沙粒,磨得发痛。
我恍然明白,何以阿清一进厂就干上QC,而我只能干啤工。她那十八岁的眼睛,多么明亮、新鲜!工厂要的就是这样的眼睛。如我这样的年龄,必然遭到歧视。似乎,中年妇女、老年妇女,是可以被完全忽视、根本不存在的群体。
阿清轻声说:“主管不喜欢你。”
我知道,她说出这句话,下了很大决心。同时,我也能理解主管何以讨厌我。
在注塑车间久了,啤工们驯服于这里的气场,卑躬屈膝,视角越来越低,只顾盯着脚面看,只看到那些浮动着油花的积水。因为是超负荷劳作,且每一项工作,都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于是,啤工的适应能力格外强,见了主管,便不自觉地畏缩、讨好、巴结。但是,即便农民耕田再自由,人们还是愿意到工厂里受束缚:从土地里得来的收入太微薄。
厂规第五条:厂方有权要求员工加班或调动部门及工作时间,员工请假,经部门主管、组长批准,旷工一天反扣一天工资,员工必须服从厂方负责人支配工作,否则,将予以解雇。
阿清丢下产品:不行。她叫来机修工。那男人瘦而黑,脸色冷峻,扯过挂在行车上的大铁链,套在注塑机上,又拿起钢钎,对着某个地方捣鼓。在他大规模动作时,啤机的外门依旧一张一合,我依旧要伸进胳膊去。
我忍不住问他:“如果不关外门,里面就不动?”他含混地“嗯”了一声,脸色愠怒。难道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啤工,对这台机器的安全性提出质疑?而它,显然不是万能的:我眼瞅着它因为缩水,让产品从一本书的面积缩成一片树叶。然而,在机修工看来,我对机器的不信任,就是对他工作的藐视,我对机器性能的揣测,就是对他技术的嘲讽。后来,机修工说我多嘴多舌。
我不放心这个铁家伙,拉开外门,取出产品后,仔细揣摩凸起的钢板要过多久才会插入凹陷处。虽然我知道,厂方压下我的身份证,并用我的五元钱买了工伤保险,但是,我才不想享受那个保险!我本来就对机械反应迟钝,加上近视,举止有些迟缓;现在,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掐算好时间,举起手臂,一次次伸进那个恐龙大嘴里!
在工伤康复中心,那个家具厂的男工说:随时随地都存在危险!
他盯视着我:不管你是新工人,还是干了二十年的老工人,不管你是刚上班,还是要快下班,因为你不是机器,总会有一不留神的时候,然后,扑哧,你的手就完蛋了……
他伸出他的手,凑到我眼前,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看起来,那手掌完好无损,白而大,没有明显的疤痕,然而,他抱怨说,明显不如以前灵活。
他说:我做家具十年都没出事,那天,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剩下最后一片木板,用手推过去,心里一愣神,扑哧一下,指头已经被咬住了,举起一看,血淋淋的,断了四根,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我大叫着“完了完了”,赶快坐上摩托车到医院,说“快做手术,快做手术”,可医生先包扎起来,让我去交钱。两千不够,我让工友们凑,交了五千元,一个小时后才开始做手术,做了四个小时,总算都接上了。麻醉过后,疼得直打摆子。现在好些了,不那么疼了……
他的模样很周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他是湖北人,三个孩子的父亲,已买好回老家的火车票,当晚就要上火车。然后,“扑哧”,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同。他将很难再找到技术性较强的工作,而全家老小的开支,原本都靠他。但他又笑着指指旁边的人:“总比没有手指强!”
难道这种社会底层的牺牲是发展之必需?
插嘴事件 3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9:59字数 1810

注塑机修了十分钟,没有好转迹象。
主管到了,拖着长腔:“哎哟,看来,早晨是搞不掂了?”
她耸着右肩,顺势往机修工身上顶了过去。在这样的空间,看到如此暧昧的身体动作,令我瞠目。那机修工无言地转身走了,而她还在笑。直到那男人走远,她的嘴角依旧上翘。
36号机是无法继续等下去了,组长带我去20号:那里有个钢铁装置,类同机械手,高高在上,咔哒,右移,长铁杆下缀着铁板,上面吸着两个白色PC305内碟,铁板向下一翻,内碟坠落桌上,铁杆收回,左移,再向下探去,吸出内碟,循环往复。
被调离此岗的大姐皱眉:“我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让我去那儿?”
我理解她:到新岗位,要适应新程序,会加重身体的疲劳感。
每日连续工作十一个小时,人的身体会变薄、变脆,皮肤变厚,脸颊干燥,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则发酸,肌肉不可控,四肢失去整合能力,目光无法长时间集中于一点,看什么,都有些摇晃。
但她还是接受了现实,教我如何操作。机械手在半空丢下两张碟片后,她将其分别归拢后道:“左边那叠很干净,不用管它;右边的,侧面有油垢,要用棉花蘸上天那水擦掉。”我不解,为什么左边没油垢?她住手,惊骇地瞪我:“不知道哦。”
我已很熟悉这种表情了……上一个啤工只负责告诉下一个怎么去干,没有人会问为什么。我的想法是,如果出现油污,说明机器的某个部位脏了,可以直接擦净机器,而不必让啤工在成品上一个个擦拭,浪费时间。但是,我的提问让我在这个空间变得滑稽、突兀。人的好奇心和创造力,在工业化流程中,已被榨干,人只剩一具机械操作的躯壳,像牲口一样不停地干活,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任何时候都得服从命令。
大姐拿起吹风机,对准光碟的披锋吹,原本细小的碎片,在热风中缩成小晶体,渐次消亡。要等到吹风机的头部变红,再开始吹;风不能太大,否则会吹过头,让盒子上出现白色晶体。她告诉我怎么将二百六十张碟片装入箱子后,走了。我扯过铁腿高凳坐下,打开电吹风,启动身体内部的程序,一刻不停地擦、吹,将碟片对好,先数出五十个为一叠,用硬物压住,压好四叠后,将第一叠装入箱中。
每个动作看起来都毫不费力,但却要保持快速和稳定的节奏。
我真想磨洋工。但是,不行……
一旦机器设定好速度,便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会推着人往前走。如果不想被组长骂,桌上便不能堆货太多,所以啤工虽然是一个人面对啤机,无人盯视,但却像身旁站着个幽灵,正监督着这一切。身体陷入周而复始的怪圈中,能量被最大限度地压榨了出来。
崩溃终于来临,这种无止尽的节奏让我真想大吼一声:不干了!
可我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想起那个中年女,她看穿了我。她说,你干不下来。不,我不能自己败下阵来。
我趁着去找空箱子,快步走到车间大门,在那里顿住脚步:一股风吹过,我赶紧深吸两口,喔,干爽,甜,洁净。原来,外面的风是这样的味道!此前,我从未觉察。咬咬牙,返回啤机,挥动手臂,接着干起来。
当越过那个尖锐的坎儿后,身体变得麻木起来。
身体像失事飞机的黑匣子沉入深海,意识居然纵入茫然。
现在,我不看任何人的脚步,不管任何人的脸色,一心一意将碟片擦净,吹好,扣在一起,数好二百六十个,装入空箱。
汗流了出来,不是从额头渗出、从腋窝泌出,而是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喷涌而出。身体像水库的闸门被拉开,汩汩外溢液体。汗如此之多……甚至腰部,也滑腻起来,人像泡在游泳池。
此前,我从来不知,身体可以这样流汗。
我陡然想起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人,会因为脱水而晕厥、死亡,突然害怕起来,赶忙翻出水杯,接了水来,啜了两口。我忘记给自己补充水分,忘记身体是个多么纤细、敏感的物件。
我干得太投入了,甚至中午去食堂,还惦记着那些“噗噗”掉下来的碟片。
我居然,用十五分钟吃完饭,五分钟返回车间,提前四十分钟到岗!
桌上多了四堆碟片,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我来处理。我的身体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咔哒,咔哒,加速运转起来。我和它—20号机—融为一体。我逐渐适应了这个空间的一切:味道、噪音、油污、速度……我投入地劳动。我正在自我消失。我作为人的特点,正在被机器抹煞,它越来越坚强,而我,越来越像它的某个零件。这是我到达这里后,最和谐的时刻!
我不再紧张地环顾左右,看组长是否来巡查,想法子去厕所,找个机会偷懒……没有,我一心一意干活,将整个桌面清理得干净利落。我简直要表扬自己:在某个时刻,我甚至比机器还快!当停下来等它时,我会犒赏自己:看窗外。
围墙边那排芒果树,顶着繁茂而可爱的绿叶,每一片叶上,都有纹脉,涌动着鲜活气。
插嘴事件 4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0:11字数 1814

阿清来了,拿起一张碟片,对着阳光道:“披锋有些没吹好。”
我接过那张:“还要再吹?”
她点头。我便抄起吹风机,再吹。递过去后,她皱起眉头:“过了。”
“过了?怎么过了?”我太想把这个活儿干好,于是,不断吹,不断问:“这样?这样?”很快掌握了技巧。这个度,无法精确计算,但干多了,手便有了灵感。阿清不断点头:“就是这样。”
主管来了,径直走到这台啤机前,看了看箱子里的货,突然道:“这里绝不能出现次品。”
我不明白这话从哪个角度横空出世,下意识地反抗:“没有次品啊。”
她和我对视一眼:她的脸很白,眼皮有些浮肿,涂着淡色唇膏,面色愠怒,和冲着机修工媚笑时,完全不同。我和她,同时想到了那一刻:她知道我看到了那一幕!
她突然恼羞成怒:“你顶嘴!”
我的忍耐亦达到极限:“我只是说这箱子里没次品……”
她容颜大变:“你还插话!”一转身,她大喊:“组长!”
组长顷刻间赶来,铁青着脸对我说:“她们是检查产品的,你要听她们的,不然会返工!你要返工的!”他浑身颤抖,像触到高压线。他急切地说:“你不懂,产品要让她们查,你刚来,不明白……”
我怎么能不明白!QC主管高看一眼,产品就过了关;低看一眼,就要返工。一箱子几百个货,端到一边,比别人多干一个小时,还连累整个车间的出货率。
组长说:“你道歉。”
我瞪着眼,简直不敢相信。我闭紧嘴唇。
不……我绝不会道歉。
我提前四十分钟来上班,努力掌握吹披锋的技术,甚至将速度提前到机器之前,工作台没有堆积一个产品……如果我承认我有错,那就是将我自己的汗水一笔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别说我的自尊心不答应,首先是我的汗水不答应。
组长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我不解:“我一直都在听啊。”
他苦笑:“你看,我说话的时候你也插嘴。”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瞬间真是具有典型意义:啤工,车间里最低级别的工种,身体上只长着耳朵,没有嘴巴,只能乖乖地聆听,而不能开口说话。只要开口,无论说的是什么,就是插话,就是反抗,就是不服管教!
后来,每当我试图反思这场“插嘴事件”,都像深夜里走在戈壁滩,感觉周身辽阔,彻骨寒凉。这场事件,对真正的打工者来说,小得不值一提;但是,我记录下它,它的价值在于我是现场亲历者。无论我将身体的耐力发挥到怎样的极限,如何适应各种规章制度,忍受疲劳疼痛,都难以改变啤工的最终命运:在这个大系统中,作为个体的啤工,其力量是微小的。在车间,啤工并未自由地发挥出体力和智力、因劳动而幸福,只感觉肉体备受折磨,精神备受摧残。只有逃出车间后,啤工才感觉获得了自由。
然后,他们全都消失了:主管、组长、阿清……只剩下我和20号注塑机。
半小时后,组长走来,向我招手。我站起身。他眼皮耷拉,脸色很不好看。他并不看我。在我和他之间,出现了一段极为复杂的安静。我心跳得厉害。
他终于开口,语调沉闷:“他们反映你插话、打瞌睡、偷懒……现在,你可以……”
他咽了口唾沫(他知道我比刚进车间时进步了多少):“你可以走了……”
在这个车间,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我做什么都不对,因为我骨子里是剽悍的,我的脑袋里总在想着什么,我的舌头下总藏着个大怪物,让我止不住要说点什么,所以,我是被一股合力推出车间的,而不是被哪个人,哪项制度。
厂规第八条:员工辞职,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当事方,按当地政府最低工资核算;离厂前将工衣洗净,交回人事部,如果遗失,照价补偿。凡没办理离职手续者,当月工资不发。员工触犯法律法规,后果与厂方无关。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拽下帽子。
我看着他说:“谢谢你,组长。”他涨红了面颊。
我三下两下脱掉工装,朝门口走去。我知道,那些忙碌在啤机前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我获得了解脱,而他们的刑期,还长得很,须在这个油污之地,在声嚣和浊气中,过着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希望的日子。当我转身挥手时,他们并不显得吃惊,但我知道,他们因清楚自己无法轻易摆脱这个地方,而在内心悲伤不已。
回到家,倒在床上,我听到骨头缝咯咯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遭到强有力的挪移,不在原来的位置:某些地方变得沉重、坚硬;而另一些地方,又像根本不存在。这种累所导致的痛,令人昏沉,像吸食了乙醚,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尽快睡着,白天晚上地睡,一周、两周、三周、四周地睡。
我沉沉睡去,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能闻到鼻腔中仍存有股怪味:是混合了机油、塑胶、潮湿的车间味。我可以洗净身体表面,却无法涤荡掉那已吸入肺部、进入循环系统的车间味。
我的身体!
它迸发出超强能量,变得安静下来时,多像一片薄羽毛。
玛丽的爱情 1(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2:08字数 1030
玛丽的爱情

每个月,于玛丽都会多拿五十元岗位津贴:焊锡时闻到的气味有毒。
车间里虽然装了吸烟的排气管,但最好的办法,是冒烟时将脑袋侧偏,屏住呼吸。于玛丽说,刚开始干活儿时会那样做,但如果想让锡点变靓,操作时,人会止不住将脑袋俯下去,看锡点怎么形成,那焦糊味便直挺挺地钻进鼻孔,挠得浑身发痒。于玛丽经常会脸上冒痘,食欲全无,面色惨白。她的治疗办法是:周末大睡一觉。周一上班,抄起烙铁,依旧俯下头去。
认识于玛丽是在春天。之后,伴随着逐渐灼热的温度,整个夏天,我都和她在拉线上干活。她是个堪称完美的女孩:瘦高、大眼、黑发,白肤。她简直太白了,几乎像尊大理石雕像,散发着冰凉的光。
她就坐在我的侧旁,通常的模样是:右手持烙铁(一根长黑棍),左手拿漆包线,将线蕊对准电子板上的锡点,用烙铁压下去,一股青烟冒过后,线头如头发般粘在板上。
于玛丽来自农村,有股天生的伶俐劲儿,并夹杂着决断和果敢,这活儿被她干得漂亮极了,充满诱惑,我忍不住提出,我也要学。
我已干过贴Pass纸(合格,所有劳作的最终目标),套袋(将防静电袋套入气泡袋中,形成襁褓,裹住电子板),装液晶屏(将左右八根引脚倾斜后,先插入左侧,再插入右侧),打胶(用胶枪对准电子元件挤出黏稠液体,稳固住元件),检查产品外观(将不良标识贴在凹凸不平、表面划伤、底部断裂处),用轻型砂轮机打磨面板(将过去的厂标磨去),烧IC程序(母IC是个有金属外壳的正方形盒子,将子IC的角插入小格,将闸拉下,通电)……这些电子厂最普通的劳作,我都学会了。这些活儿简单枯燥,幼稚低级,重复多次后,暴怒之神会醒过来,咆哮着,要从皮肤里蹿出。
于玛丽回答我的口气,并不像是完全拒绝:“可是,要进厂两个月后才能焊哦!”
我说我厌倦了那些粗活儿,想学点技术。
“技术”是个很好听的现代词汇,和科学、进步相连,似乎掌握了技术的人,就掌握了新的生活方式。
于玛丽的嘴角翘了起来。好!她一口答应。并强调:要焊锡就要先会看板。
板,就是电子板。对我而言,主要是电风扇的控制板。
它们就摆在拉线上,比手掌大,颜色淡黄,长方形的顶部、半圆形的底部。电子板上有二十几个电子元件,侏儒般傻乎乎站着,尽量不挨着别人。
于玛丽唤出它们的名字:轻触开关、电解电容、水泥电阻、安规电容、可控硅、磁片电容、遥控接收头、插线端子……奇怪,每一个小东西,当它被命名时,便不再显得傻气,而有了尊严。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于玛丽伸出手时,环绕在她身上的那种圣洁之美,变得不翼而飞,她不再漂亮。
玛丽的爱情 1(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2:19字数 1168
那手掌,皮肤粗糙,布满疤痕,骨节粗大,几乎无法合拢,指甲盖惨不忍睹,褐黄发乌,边缘破损,像个常年捏着烟卷的大烟鬼。这样的手如果放在男人额头—那场景该多么怪诞、吊诡,而这手指的主人,正扬起那张标致的面孔,悉心讲解:板子总是一正一反排列,上一块板和下一块板交错,也就是,一、三、五行,与二、四、六行的锡点位置一样;如果按顺序焊,那上下行的锡点位置,就是先左后右,循环下去……
于玛丽指着细如铅笔芯,有一指节长的某个凸起物道:“这是集成块!IC!”
见我发愣,她加重语气:“就像人的大脑,电脑的CPU!”
I!C!C!P!U!
使用这种汉语加英文字母的说话方式,是珠三角的特点。
在汉英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像同根同源,无需任何解释,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于玛丽焊锡时,我获悉了指甲的秘密:她先用砂纸将烙铁头打磨光滑,再压向锡点,锡点遇热后,像泪珠滚动,将线蕊对准锡点,液体四溢……这时,毫不犹豫,于玛丽跷起左手大拇指,用指甲盖挡住锡液,形成环岛,让它们慢慢凝结。
我焊出第一块板:左右各八根蓝线,如小兽顶着头乱发,古怪狰狞;第二块、第三块……渐趋规整;到了第九块:锡点饱满光滑,如天鹅绒裙摆在旋转中张开。
靓极了!
我渐渐发现,饱满的锡点很不容易形成。并非只是将线蕊对准锡液,用烙铁摁住再提起那么简单,技术的关键在速度:烙铁提得太快,锡点会变得尖细,像鸟嘴;提得太慢,锡点会短粗,如象腿。只有在恰当的速度、娴熟的判断中,锡点才会饱满得无懈可击。而造成漏锡、多锡、粗锡、虚焊、假焊等事故的原因,也是速度。
在工厂,哪怕最微小的举动,都会被速度控制。掌握了速度,就掌握了焊锡。
于玛丽不断点头:“不错,不错。”但是突然,她顿了顿:“可惜……有一个漏焊了。”我接过板子一看,即刻愤愤不平:“都怪上个操作员忘记焊锡点,我只顾盯着点往上焊线,所以才漏了!”于玛丽朝大门口望了望,催促我:“趁QC没来,快补焊!”
我扯过锡线,对准烙铁,高温下,融化的锡线变成液体,流淌下去,在电子板上凝成个小点,可是,体积太小,我用烙铁追上锡线,再烫,那线倏地短了一截,液体遂变大……突然,在我的指缝间,爆出两声炸响,啪啪,惊得我直喊“哎哟”。拉线上的女孩子们皆转过头看我,咧嘴大笑。于玛丽一挥胳膊:“没事,那是松香,起助焊作用的。”
松香!
在珠三角的电子厂,当鼻腔塞满有毒气体时,突然听到这样两个汉字,不禁让我的心尖一颤。松:松树、松柏、大雪压青松;香:香气、馨香、闻香识女人。这样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松—香,某种清冽、怡然的味道,扑面而来。到底是汉字,有形象,有意蕴,有滋味,不像IC或CPU,听着还算顺耳,但却单调、直接、枯燥。
为了让锡点变得更饱满,我也把头埋了下去,让鼻孔直直地对着那缕青烟,一股腥辣味便冲进喉咙,弥漫全身。这是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饮鸩止渴。
但我没有用指甲盖去挡那滚烫的锡液。
玛丽的爱情 2(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3:40字数 1455

在珠三角,电子厂的种类是最为复杂的,生产电容、电阻、二极管、三极管、接插件、线圈、音圈、PCB、SMT、TC卡、LED和各类家电的,都叫电子厂。
这家台资电子厂,拥有一栋三层楼的厂房、两栋六层楼的宿舍,说明它是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同时,这家工厂还是个女儿国:拉线上的操作员是女孩,QC是女孩,物料员是女孩,拉长也是女孩。
晚上,我和于玛丽坐在顶楼宿舍的窗口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的美丽重新获得恢复。
我们探身朝下望去时,外面的街市嗡嗡哼响,闪闪发光,像巨大的计算机体内的芯片,蕴含着深不可测的能量。于玛丽到这家厂已有两年,说起自己的经历时,语调平和,像是那些经历都和她本人无关,她只是一个叙述者而已。但我知道,这种语调,是她刻意抑制的结果。
从湖北乡村南下东莞,于玛丽的前半年全都耗在地下黑工厂里。
那家五金厂的老板,将她们的工资扣押着,怎么都不发,于玛丽着了慌:必须自己救自己。她和工厂对面便利店的老板商量后,将店里的电话告诉老乡,让她们看到招工信息后打电话来,老板记下电话内容,转达给她,一个电话一块钱。
听说这家台资电子厂招人时,于玛丽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三百元。她飞快地盘算:听说电子厂有两栋宿舍楼,六层高,阳台上挂满了衣服,如果出粮不准,人早就跑光了,哪里会挂那么多衣服!
当夜,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将背包从宿舍窗户扔下楼,一个人悄悄走出厂。
当于玛丽出现在电子厂的门卫室时,模样是令人惊骇的—从左边脸颊到整条左手臂,全都擦破了,渗出血渍。门卫让她在旧沙发上躺下等天明。于玛丽道过谢后,卑微地收拢身形,虾米般蜷缩起来。受到惊吓后,依旧能持有某种罕见的冷静,于玛丽的表现,让门卫吃了一惊。
从五金厂步行到电子厂的途中,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车上的人伸手拽她的包,她的心里一抖:那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以及最后的三百元。她死死地拽着包,被摩托车拖拽到地上,拉了几十米。摩托仔见快到大路口,便松了手,一个拐弯,进了小巷;她在地上躺着,浑身疼痛,硬是爬不起来。但又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下雨了。
珠三角的雨,说来就来,雨滴特别大,雷声如车轮碾过,闪电如硕大镰刀。
于玛丽一步一挪,摸索着向前走,分不清脸上的液体,哪些是泪,哪些是雨。身旁小铺晃着荧灯,道路荒凉如月球,无垠穷地上,蓦然耸起一座灯箱广告:电!子!厂!
进厂只是第一步,要经过培训,才能正式上岗。
走进会议室,于玛丽几乎窒息:黑压压的人头爆满,像要秋收的稻田,每个人都散发着热气,团团纠结,将有限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而老师的讲课更让她发晕:粤语腔调说出的汉字、英文字母、专业术语、规章制度……粗糙地杂糅在一起,没有解释,省略过程,只是一个又一个结果。
于玛丽几乎要哭出来。培训结束后要考核,不到八十分,属自然淘汰。而她仅剩的三百元,捱不了太久……但于玛丽不想回老家,那些田埂、野草、蔬菜和家禽,在她看来,无疑是绝望的,虽然它们能养育她,但却不能给她额外的希望。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走回头路。
她的手碰到了包里的笔记本,浑身颤了一下,赶紧掏出来,开始记录—LED:发光二极管,LCD:液晶显示屏,SMT:电子表面贴片技术,QC:品质控制,ISO:国际标准化组织,OQC:出货品质检查,PCB:印制电路板……陌生的字母叠加后,看起来比本身所显现的内容还要多,每一个字母,都引领着于玛丽走到某个界限的边缘。于玛丽的英文基础是26个字母,但她却咬着牙奋力记录。她是敏感的:对英文字母的陌生,将暴露她在这个区域的盲感,标定她在这个方面的知识边界。她要想获得新生活,必要突破那个边界。
玛丽的爱情 2(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3:44字数 1532
于玛丽买了本英汉词典,查出所有字母组合的原型,抄在笔记本上,抽空背诵。她将它们分别归置在质量、产品、操作、职务等条目下,并在某些字母组合前,再缀个汉语词汇(譬如“电脑的CPU”),从而让字母不再孤立割裂,和汉字联合后,如定案铁证,变得确凿起来。最初,陌生的字母在舌尖上总说不习惯,在耳膜上总听不顺畅,揣摩多遍后,渐渐地,那些字母居然变得像嫡亲的孩子,而非庶出。
于玛丽重复、重复、重复,将古怪、陌生、单调的字母幻化成蜜糖,全都吞下去,咽下去。
上岗后,新人一字排开,任各部门拉长挑选。挑到于玛丽的拉长有二十四五岁,白油油的腮颊滚圆,额前一排刘海,很孩子气,可眸子里射出的光,却挑剔、乖戾,落在人身上,像是能把人灼伤。
对拉长—电子厂职位最低的基层管理者—来说,要在短时间内挑到勤快、聪明、老实的下属,瞳孔里射出的光,便要利如刀刃,将人的一切繁杂皆砍削掉,而只剩下人作为工具时的功能:她是否能干?会干?肯干?除此之外,皆不在拉长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种赤裸的眼神,让于玛丽第一次体验到城市的可怕:人与人离得那么近,但其实,却像隔着条深渊。
快走到无尘车间时,拉长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于玛丽的眼睛道:“有没有吃饭的钱?”
钱?
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坦荡粗鲁,毫无顾忌地将钱赤裸裸说出来。
于玛丽听得出,这只是拉长拉拢人心的做法,并非出于关心。她的喉咙像卡了块石头,两颊通红,一种闪闪发亮的物质,就要噼噼啪啪滴落,但又被掩进眼眶。
尽管于玛丽能在短时间内,以超强意志吞噬下大量陌生的英文字母,但骨子里,她依旧是农民的女儿,言谈举止皆流露着泥土特质。现在,羞臊的疼痛像面皮被揭开,脸不再属于自己,某种乡村禁忌,在这里被轻易打破,令于玛丽恨不能钻进地洞,将全身藏起。她被强大的自尊裹挟着,嘴唇发抖:“有!”
之后,穿工衣、工裤、无尘鞋,戴上口罩、帽子、手套;之后,别上工牌:1086;之后,进入车间。拉长安排于玛丽坐在工位上,拿着烙铁,让锡线熔成一滴滴液体,将漆包线的线蕊接在零件上。车间里很干净,但却充满了古怪的味道。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女工们的手,像开足马力的梭子,上下纷飞。不能交谈,没时间思考。服装的一致性,让每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在统一的频率中,做着统一的活计,没有性别、特征和体温,只是一串编码数字。
那一天,于玛丽告诉我,她的口罩一直是冰凉的,像小孩溺湿了裤裆,老是不干,老有那么一块冰凉贴在身上。她原本想把眼泪截住,但它们汩汩流出时,她才知道,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乡村是肮脏和粗野的,容得下尘土和微风;在车间,于玛丽要变得和传送带、日光灯、电子板一样,成为某种物质,而不是单独的自己。她害怕得发抖:即便通过强力,她让自己记住了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然而,真的置身车间、机器和产品中时,她如惊弓之鸟,胆怯极了,感觉自己像坠入某个洞穴,被可怕的气味环绕,像瓦斯,会随时爆炸。
劳累一天,晚上,于玛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弯起双膝,提向胸口,手放在大腿间,脑袋朝前倾,形成个圆圈,像贝壳、乌龟或蜗牛(像所有无助的动物)。她蜷缩着—唯有用这种姿势蜷缩,她才会感觉这世界没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她。
半夜醒来,因吞咽大量烟尘、噪音、制度、担忧、惊惧,于玛丽的胸口海浪般翻涌,止不住想吐。她奔去卫生间,干呕着,胸腔里像塞了个硬物,上下抽搐搅拌,让心、肺、胃、肠,皆发生位移。突然—呕吐产生了。吐完了,慢慢晃回床上,瞪着眼,等天明。
每个从乡村来到工厂的年轻人,都会有一段剧烈而难耐的适应期,有些人的这段时间很短暂,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但在敏感的人那里,这个交叠期会持续得很久。然而,渐渐地,乡村生活变得遥远起来,而工厂生活,变得能够忍受,在接受了工装、工号、工作后,于玛丽们,同时接受了工厂的钢铁氛围。
玛丽的爱情 3(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4:20字数 1149

电子厂有上千名女工,而男工,只有几十名,像珍稀动物。
男人在这里创造奇迹,不,男人本身就是奇迹。
男人的眼睛是灯塔,话语是音乐,喘息是火焰,脚步是舞蹈……一举一动,都在编织棋盘,勾连蛛网。这一切,皆因幽闭。
电子厂是艘驶离岸边的大船,在浩淼的海中央,这座漂泊的监狱,游荡的小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不能离开船舷,于是,男人和女人在这里遭遇后,会有一场异乎寻常的决斗。
男人!
每当某个单个的男人走过时,在他的周围,总荡漾着一群女人的眼神。
于玛丽是个例外。她不在任何能和男人相遇、滋生出故事的地方出现,而将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消耗在厂里的妇女书屋。于玛丽翻动报纸、杂志、书籍时,像进入别人的书房,聆听讲座,她反复地,将最简单、最无知的问题提出,不怕遭到耻笑,并总能有所收获。这种探索之光一旦点亮,便如侦探发现线索般,再也不会消失。
于玛丽对我说,她忘不了那张招工信息表—招女工:年龄17至24岁,身高155cm以上,高中或中专毕业,视力正常,五官端正……她一笔一画,把这些字抄在了笔记本上。看起来,那些汉字很普通,可于玛丽每读一遍,心尖便会被疼痛揪起一次:过了24岁,想进厂都没人要,如果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年纪大了怎么办?她满怀疑惑地走进妇女书屋,试图找出答案。
吴生打破了于玛丽的沉静世界。
吴生姓吴,但不叫生(广东将所有的男人都称为“生”)。吴生也是湖北人,家乡与于玛丽的只隔了几十里;吴生有双好看的大眼睛;吴生是技术员。某一天,为查某个数据,吴生来到妇女书屋,坐在凳子上翻报纸时,偶尔一扭头,看到侧旁的女孩。
吴生打听到和于玛丽是老乡时,欣喜若狂,感觉如果示爱,将稳操胜券。
然而,于玛丽回绝了他。
人生四喜中,有一条是“他乡遇故知”,更何况,在珠三角的工厂里,男女比例如此失调。吴生感觉难为情。他作为男性的骄傲遭到动摇,皮肤火辣辣地疼。于是,他告诉同事,说他确实约会过于玛丽,但他已决定不再理她,因为她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病的名字叫性冷淡。
在暧昧的大笑中,整个电子厂的上空都飞扬着三个字:性!冷!淡!
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个女孩确实有些不正常。
当我问起于玛丽时,她说,她并不是讨厌男人,而是不愿找老乡。
她从钱包里掏出张照片:一对乡村男女,虽然坐得很近,但眼神却向不同方向飘忽,表情沉闷。显然,于玛丽刻录了她父亲的眉眼,但她的手,却和母亲一样充满疤痕。
打小,她就跟着母亲干活:插秧、拔草、烧柴、和面、洗碗。在乡间,尤其是夏天,手会被许许多多锋利的刀刃包围:镰刀、锄头、斧头、菜刀、犁铧。无论乡间的植物多么茂盛,空气多么清新,在于玛丽看来,这里的生活终究是粗野的,其内部,始终存在着某种邪恶的暴虐:到处都是干重活的女人,而那些蹲在墙角聊天的男人(包括她的父亲),能一连几小时,漫无边际而又心安理得地聊下去。
插嘴事件 3(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4:27字数 1095
那时的于玛丽,虽然不懂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但却已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
于玛丽不愿继续观看乡村男女上演的把戏—那种古老而简单的忏悔—在男人赌钱、酗酒后,女人哭号着,掀翻锅,砸烂碗;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男人继续出门,女人继续痛苦。
摆在乡村女人面前的命运,既残酷,又狭隘。若她们向前迈出一步,就会变成出格的女人,遭集体贬斥。生活向乡村女人残暴地施加奴役,而固有的偏见和保守,让她们只能顺从,匮乏反抗。于玛丽曾劝母亲离婚,而母亲除了流泪和摇头外,没有任何法子自救。
和上世纪的那些打工者有所不同,年轻的于玛丽对城市不再抗拒、诅咒,而更愿意介入、融汇。她既已来到异乡,便愿意从这座城市的千变万化和种种刺激中汲取营养,以居住者的目光打量这里,让自己变成楔子,插到更深处。
而老乡这个词,却像乡村生活的某种提示,总会折射出从前,而非现在。
—这,才是于玛丽不能忍受的根结。
某个瞬间,啊,那该死的软弱瞬间,寂寞,这种生发于青春期的病毒,让她的身体呈现一种被麻醉的状态,整个人突然变得恍惚,眼神飘逸,呼吸微弱,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多少次,当于玛丽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即将沉坠下去时,禁不住想,随便找个男人,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于是,整个世界,便从那刻起开始旋转?
不……她告诫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受制于男人,牵绊于习俗。
当令她心仪的男子还未出现时,她不能自己先松懈下去。
于是,于玛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她不像很多人,想着是在为老板打工,就会偷懒;她认为工作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只有通过工作,她才能换取生活成本,积累经验,拓展资源,为未来铺路。于玛丽的观念如此简单,又如此实用,她不耽溺于幻想,被抱怨、焦虑、怨恨包裹,而更愿意以积极的方式,面对当下。
慢慢地,于玛丽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车间,她干活积极,不管有没有人盯着,都一样卖力;空闲时间,她去妇女书屋,阅读报纸、杂志、基层管理学。返回宿舍的路上,她会对着那些路灯的阴影,一个个数过去。
于玛丽被提升为拉长,大家并不感觉诧异,倒是另一件事,让所有人侧目:于玛丽花了两千元,买了台二手电脑,搬进宿舍,说是为了练打字。
从那一天起,于玛丽便不再去食堂排队吃饭,下班后,直奔宿舍,争分夺秒地练习。饿了,就泡包方便面。看起来,于玛丽练得有模有样:坐在椅子上,向前倾身,挪移手指,嘴里念念叨叨,说着“王旁青头,土士二干”。
在于玛丽的笔记本中,又多了另外一些符号,像堆零件,散落着,等待装配。于玛丽似乎是在受罪,但又像在经历一场奇妙的历险,每一次指尖的敲击,都像在推动某个轮子。
我们眼见着于玛丽学会了打字,学会了制表,学会了往表格里填上生产量。
插嘴事件 4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24:39字数 1362

那个早晨,于玛丽愣住了:连续五次漏焊,是故意陷害,还是粗心疏忽?
她拧起眉头严厉地警告我和阿玉:“这么多产品焊也不焊就放过来,要是被开了单,你们就死定了!这可不是插秧,春天少栽一棵苗,秋天少收几粒谷!”
我说:“我每次都检查的。”
阿玉说:“不是我,我都干了三年了。”
于玛丽把我叫到一边,让我把做过的产品打上记号。下午再检查时,很明显,是阿玉的产品有问题。阿玉平时倒也活泼,但这几日却总显得目光迷离,神色恍惚,愣神、发呆、皱眉。
于玛丽问:“阿玉,你是不是恋爱了?”
阿玉惊惶地抬头:“没有啊……我没有,没有恋爱。”
阿玉的那种表情,根本不用问,定是陷入情网,可于玛丽的心思,都在电子板上。
事后,她对我说:“我真后悔啊。”
阿玉不告而别。从电子厂离开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阿玉到小诊所做人流,因感染而造成终身不孕的消息传开后,她羞愧难当,选择离去。
阿玉的男友是吴生。吴生居然同时还有另一个女友!
那女友为挤走阿玉,便四处散播这个消息。
吴生……那个于玛丽的湖北老乡?大眼睛的技术员?
现在,他一如既往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吃饭、工作、聊天……那些卑劣行径,丝毫没有损耗他男性的优越。哦,电子厂不是古老的乡村,这里已荡涤掉道德谴责,只按法律办事。吴生没有杀人,故吴生无罪—这工业时代的理论,让于玛丽绝望。
于玛丽认定吴生有罪,认定像吴生这样的男人,为这个城市注入了某种暴力,让生活之善被破坏,将柔弱的女孩子们,逼入野蛮之境。
她想即刻辞职,将吴生从视野中删除,同时,对这个包容“罪犯”的电子厂,做一次堂吉诃德式的反抗;然而,她又犹豫起来:她对这个厂投入了太多感情。对离开故土、进入城市的人来说,他们慢慢地掌握了技术,学会了操作机器,作为幸运的少数人,进入到整个工业化的流程中,如果丧失了工作,便意味着脚下的土地被挪移,人会虚空起来。
于玛丽感冒了。盖着被子,还止不住打哆嗦。她不断地咳嗽、咳嗽、咳嗽……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半夜,她陡然醒来,耳畔响起游移的抽泣声。她瞪大眼睛,分不清哪一声是母亲的,哪一声是阿玉的。在于玛丽的体内,有一种破碎:她沿袭了乡村的古典,同时,又接纳了工业的契约,然而,在某个缺口处,她遭到了全盘颠覆。
新的焦虑产生了:在这个貌似敞开的世界里,依旧裹挟着陈旧的基因。于玛丽努力地寻找平衡点,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母亲打来电话,告诉她:已办好离婚手续。
离婚!
当这个可怕的词敲击在于玛丽的耳膜上时,她的全部焦虑、不安、疼痛,在那一瞬间,皆被治愈。原本,她觉得自己坠入深渊,被暴力、血腥、哭泣包裹,看不到任何出路,现在,她陡然知晓,她所见到的,不过是从生活的河床里翻滚出的泡沫,更大的潜流,埋在更深处。
突然,她不再觉得冷,一股新生的力量灌进来,让她复活。
于玛丽掀开被子,穿上衣服,趴在桌前,写下辞职报告。
于玛丽卖掉电脑,收拾行李,结算工资,拖着拉杆箱。
于玛丽向我们挥手后,走出厂门。
我记得那一晚,我和于玛丽坐在宿舍顶楼的窗户旁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变成尊大理石雕像。我记得,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
那么多如于玛丽一样的女孩,离开田埂和山坡,来到南方的电子厂,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人能辨得清她们的来龙去脉,而于玛丽是个例外,在于玛丽的脸上,始终隐含着一张乡村少女的脸,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这个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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