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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女孩

丁燕(当代)
工厂女孩
正文
飞跃电子厂 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4:55字数 1790
飞跃电子厂
在一个潮湿、闷热、低云灼烧的日子,我拿到了东莞居住证。
作为身份证的赝品,这个四方形硬卡片的表面,有层憔悴的光(在银行,它并不被承认)。那个将它发给我的警察眼神里映射出这样的含义:一个人,无论他的家乡有多么坏,任何逃离它的人,本质都是可鄙的,因为他生活在那个场之外,他让自己变得像个私生子。
我并不同意这种苛责。
迁徙对于一些作家意味着死亡,而对另一些作家,则是重生。
或者更武断一些:死亡的,是那些曾经在故乡有着强烈优越感的作家。
在新疆乌鲁木齐,我过的是靠稿费维生的自由写作生活。抵达东莞后,我的生活本质并未发生改变,所不同的,是我的外部环境。新环境让我每每陷入窘迫、颓废、悲愤乃至深思的境地中,好像我太孱弱,根本无法承受这些浓烈情绪般。我总是那么敏感。我被投进一个速成器,在短短几个月内,要将本地人用十几年、二十几年掌握的生活能力,悉数学会。
适应东莞生活的第一步,是将以“公斤”计算的习惯,改变成“斤”。
这种东西陡然少了一半而价格还比原来贵的日常生活,对操持一日三餐的主妇来说,是痛苦的。核算出一根黄瓜价值四元时,我的心尖一抽一抽地疼。我从不轻易买肉。如果馋,就买秋刀鱼,放上豆瓣,将膻腥味遮住。我敏锐地发现,每晚九点后,超市的食物要打折,便总赶着那个点去抢购。
在银行,我的新疆身份证引来穿着制服的柜台人员的惊呼,除了汉字,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文字赫然展现;在大街上,我突然愣怔,招牌上明晃晃的“猪脚饭”,令我的眼仁儿生疼,像即刻就要流出眼泪(在新疆,某些词语是禁忌);在公交车里,我听不懂妇女叽里呱啦的聊天。一个字都听不懂。我是从“出边落紧雨(外面正在下雨)”“有呣担遮啊(带伞了吗)”开始学习白话的。
不惑之年,我让自己重新变成婴儿。
我结束了在故乡的全部优势:我对周边环境的熟识,我在那里开拓的一点点文学局面,我和亲友、同学、同事所建立的关系网。我将自己推到一个全新之地。我进入另一个环境,要适应这里的生存规则。
在东莞,拥挤在街道上的,不仅有出入酒店的长腿女、边走边吃盒饭的打工妹、推木板车卖橘子的黝黑老妇,还有提着菜兜的主妇、白衫黑裤的职场女、拽着孩子奔向校车的母亲……这里是珠三角最炙热的生存场,是中国制造业的前沿,人们在此地遭遇的生存境遇,格外严峻、尖锐。
东莞没有中心:三十二个镇区,星星点点,编织成网。在每一个小镇,都能看到蜂巢状的街道、长茅草的田埂、灰扑扑的厂房、大门紧闭的仓库、低矮的瓦房、硕大的酒店、吊挂在树枝上的衣衫……各种事物争相浸润其中,令这里更像个大村庄。这里交叠着农业的废墟和工业时代的各种痕迹—美的地方不可思议,丑陋处,也清晰可辨。
过去的三十年里,这里发生的转型势不可挡、接二连三,而这正是当代中国的典型。成千上万的打工者涌入这里,让自己投入到一场巨大的洪流中,其成果在如今已明显可见。日益增多的商贸机会,使东莞声名远扬,越来越像一块磁石。街道和房屋涟漪般扩散,到处可见正在修建的高架桥、半截子楼房。
财富如期增加,而往昔的穷人,渐渐显露出新的信心。这种信心的另一方面,便是新歧异、新认同的崛起。
当我走进工人们租住的瓦房区,穿过摊贩混杂的集市,路过墙面满是裂缝、长出青草的出租楼,总会被这些具有新鲜的“舞台效果”的街景,震得双眼圆睁。
我掏出笔记本,记录下这些细节。
我希望把这些特定地点和特定时刻记录下来。
是的—东莞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我却不能拒斥和漠视它所呈现的全部细节。我无法将自己“孤立”出来。面对这个崭新的居住地,我既是旁观者,又身处其中,这种既亲切又疏离的观察角度,让我眼里的东莞总是那样不同凡响—它既不是城市化程度很高的大都市,也不是沉溺于乡村酣眠的小城市,更不是有着明确中心区的中等城市,它的形态更复杂多样,生活更斑斓紧凑。它像一块毛茸茸的生活切片,正需要作家用细致的目光,去细细凝视。
我从不想俯瞰东莞,宏大叙事,而只想以个人视角,平视这个城市。
我写下我所看到的吃、住、行,以及一些人生存的真实场景。我希望写出我的观察后,能有一些事实引起大家的注意,而对另一些谎言及误解,有所甄别;我希望我的写作是一次审美和艺术的活动,而不是直接的呐喊或时事评论。
这样的要求在实际写作时,简直是自设藩篱。首先,我要写的是亲历;其次,又不能仅限于一种平铺直叙的表达。我的态度要相对客观,文笔要更严谨;同时,在我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时,又不能违背我的艺术本能。
飞跃电子厂 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6:04字数 1309

看到莞樟路上下班的女工穿梭在箱式货车间时,我被震慑得不能动弹。
我决定去工厂打工。
这是我要理解东莞、成为东莞人所必须补的课。
在新疆,我常见到这样的游客:斜倚在一匹白马旁,旁边是松林环绕的湖泊,让别人咔嚓一张照片,以为他便从此带走了那里的一切;在东莞,当我从餐厅、剧场和酒店走出时,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愚蠢的游客。那些大理石的地板、水晶灯、轻音乐,它们太干净、太优雅,毫无泥腥味,让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东莞,我始终在它的外围打转,而没有摆脱程式化的隔膜。
我要到工厂去!
我知道,比任何想象、阅读、泛泛之谈都更强有力的方式就是—将自己的肉身作为楔子,深深地插入生活底部—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挽救自己。有时,把身体交出去,把眼睛、手指和心脏交出去,让它们的触角带回陌生的敏感,让记忆以更慢的速度被遗忘,也许才是最古老、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有礼貌、诚实、技术熟练……”在这样的招工标准下,女工显然比男工更具优势。资料显示,在外出打工的农村劳动力中,女性比例约占80%;而在东南沿海某些轻工业企业中,超过90%的工人,都是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的女性。然而,当我试图去打工时,才发现我几乎已丧失了这种机会。
穿过“大量招收普工”的红色横幅,我在警卫室就被挡住:只招收十八至三十五岁的女工。
我返身往回走。穿过这些贴满小广告的巷子,看到路口有个卖甘蔗的老人正在削皮。他指着一堆甘蔗说:“中间的这段最甜,两块,两头儿的一块。”
我的心尖一抖。
女孩子们的全部青春折合起来,就值两块钱吗?
我终于找到家电子厂:它没设最高年龄限制,也没有学历要求。
进入车间后,我才发现,生活如此庞大,丰富,令人敬畏。人们对女工的了解,少之又少。如果我没有动手干那些活儿,我会把车间想象成和办公室差不多的地方,但从车间走出后,我知道,街景下的东莞,是被简约化的东莞,真实的东莞,始终裹藏在车间里,隐而未现。
开始工作前,我买了几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即便在封面上别只笔,也可以轻松地装在裤兜里。通常,我是躲在女厕所里潦草记录的。我害怕时间一长,那些劈面相逢的场景、故事和人物,就会变得和原来不一样。这种收集素材的方式,于我是第一次,而我的观察,也因这种争分夺秒,变得敏锐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所谓厂房,是些长、宽、高都猛然阔大的区域。而这家电子厂却是幢普通楼房,就摆在村子边。这里的行人很古怪:没有孕妇,没有骑自行车的人,没有背书包的人,没有老年人,只有整齐划一的工人。四方楼房,一幢挨着一幢,像不断重复的相同音符。这里的节奏,看起来和日出而作的田间并无差别,但是,时间在这里似乎凝固下来了,人们保持着劳作的姿态,紧缚在这个钢与铁的世界里。
进入楼房内部,走廊昏暗,前台昏暗,会议室昏暗,库房昏暗……这种暗,和乡村的暗不同。在野外,落日只占浩大天空很小的一部分,光线慢慢收拢,直至每一条丝线都缩进月亮的匣子;而现在,昏暗的景象发生在清晨,这种暗是人为的,沉闷的,黏稠的。那些长条桌、靠背椅、塑胶箱、刷子、电子板……皆释放出一股辛辣、发霉、潮热的混合气息,像存放了很多棉衣的柜子,在春天第一次被打开。这种味道进入鼻孔后,像是永久地定居在那里。之后很久,我的鼻孔周围,总蒙着一种焦糊味。
飞跃电子厂 3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7:07字数 1288
车间拐角的窄桌上,突兀地亮起盏日光灯,让墙上贴的A4纸上的三个字母OQC(out quality control,出厂质量控制)显得粗大黝黑。桌上是插着纸张的文件盒,成堆的电子板上,粘黏着黑色、蓝色、红色的导线。木凳上的女孩,正在翻检电子元件,拿起、塞入、按键,整套动作匀速快捷。前台的弧形桌,因灯光太暗而变成一道黑线。文员是个长发妹,侧面阴沉,和靠背椅融为一体,像要陷落进暗夜的深谷。
我完全不能相信,这就是电子厂的早晨。这里更像是卡夫卡的洞穴。
我目睹她们—那些拥挤在拉线旁的女工,海浪般暗哑、幽深、庞大,脸色灰黄,油垢满面,穿着不成样子的工装。有人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有人把领口敞开,有人踢踏着塑料拖鞋。自进厂那刻起,她们便失去了名字,而成为工牌上的那串数字。为打发机械劳作,她们总是低声聊天,满嘴俚语,互相调笑。
电子厂是个阴性帝国,轻柔、耐心、反复是这里经久不衰的主题,而男人们引以为傲的体能、毅力和创造性,则被理解为粗心、不良品、被开单。电子厂永远都欢迎女工而排斥男工。男工是捣蛋、胡闹、不安分的代名词。
她们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手指,一点五、不带散光的眼睛,粉红色、亮石英般的嘴唇,A或B、应该不会是C、完全不可能是D的乳房,小麦黄的皮肤,浑身裹挟着洗面奶、止汗露、经血的体味,长久地装配电子元件。那些电子板,小巧、脆弱、精致,像蚕宝宝,稍微大力些,便会破碎。女工的手指被灯光单独截取下来,以同一频率、同一速度、同一姿态舞蹈。那些手指惨不忍睹—粗糙不已,像树棍,又像耙子,但因不断动作,又持有罕见的灵活性。
我干的第一个活儿是“贴pass纸”。
Pass:前进、通过、超过。
国际化的巨变就发生在我的周围,而它所能分配给我的份额,就是这些密密麻麻、粘在黄色油光纸上、星群般的小长条。先翘起纸的一角,顺势轻拽,再捏在指尖,对准电子板上“CC7”和“CC8”间的位置,贴下去。
那是两座微型小山,其凹陷地带格外逼仄,纸片贴下去,既不能歪斜,也不能将底部丝印盖住,要恰好在中间,如演员置身最亮的灯光下。我俯身,瞪眼,以缓慢而决绝的勇气,贴上去!顿时,电子板活了:不再是混搭着二十多个元件的材料,而沾染上了人的气息。
我逐渐习惯,能通过目测找到合适的位置,将手指的节奏和呼吸合并。
一次贴纸=一次呼吸。
新鲜的手指=有耐心=不厌烦=准确。
我用眼看,用手贴;而我周围的那些女孩,已贴了一万次乘一万次。
最初,手指碰到板子边角时,会感觉锐痛。当痛不断叠加后,皮肤下的血肉便会变得黯淡。像葡萄一旦碰破皮,便会喷出汁血,干久了,指节僵硬粗糙,指甲盖破损残缺。
Pass,pass,pass……一秒秒的时间,像火车车厢,有形状,有重量,必须用手指搬运。当装满八十个板子的纸箱被拖车运走,摆在我们面前的板子,却一个都不会少。每天都有新板子运来。我们的手指舞动,上午四小时,下午四小时,晚上四小时。
第二个活儿是装袋。把蓬松的气泡袋装入闪着铅色水波纹的防静电袋中,组成襁褓,将电子板包裹。气泡袋很快装完,我起身朝墙角走去,幸福感突然涌现:折叠太久的身体,猛然被抽长、打开、舒展,快感令我几乎不愿迈步,只是慢慢蠕动。
飞跃电子厂 4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7:13字数 1340
啊,锈死的细胞在复活,韵律重起,河流汩汩向前……
然而,这只是个梦。墙角很快到了。抱起两叠袋子,堆在胸前,转身朝那凳子走去。现在,我才知道,我有多讨厌它。窄小的圆形凳棉,凳腿很高,中间架着横杆,黄色的油漆斑驳。当我坐下,那凳子马上变成一个刑具,我的膝盖、肩膀和颈项,像猛然被架上一副枷,咔嚓,上锁,整个身体僵硬不动,只有手指在飞舞。
打黄胶的活儿并不难:为了将电子板上的元件固定住,用一个装满胶的小壶,朝元件根部挤出团黏稠液体。这个活儿,只需要掌握挤压的力度便可。接下来的活计相对轻松:检查电风扇按键,将损坏处贴上红色的不良标识。而安装液晶显示屏则需要技术:要将左右各八条引脚,斜侧着插入电子板上的洞孔,再将另外八个插入另一边。
当我插好一、二、三只脚,要插第四只时,前面三只又都弹跳出来。插了七八分钟,还是未能将脚归位,只好放弃,将板子递给拉长。她将歪曲的引脚在桌边捋直,不到一分钟,轻巧地将十六只脚全部安插到位。
第二块板子,我插入了左侧八只脚后,无法插入右侧,只能再次将板子递给拉长。
直到第八块板子,我才能彻底独立操作。
在拉线上,每个人都是固定的螺丝钉,每个工位,都被清晰而准确地规定好身体应该采取的姿势。工人们仅仅被训练成某道程序的专家,而很少能掌握整个工艺流程。一个人,只要足够细心和遵守纪律,那么他所需要的,便是机械地重复、重复、再重复。每个身体都被训练成没有思想的身体。每个人都是有用的,但却并非不可或缺。
尽管每一项工作都尽可能地被精细分解,仍然无法使每一道工序都在相同的时间内完成,于是,有些人被迫比其他的人工作得更快一些,而另一些人,被迫要去干更复杂或更艰苦的工作。一旦堆积如山的工作完成,人的身体会感觉到分外自由。这既荒谬又完美,是纪律和自由的另一种辩证关系。
在电子厂,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时间是有硬度的。时间不是空气,不是流水,而是一堵用钢筋和水泥堆砌而成的墙,它就伫立在我的对面,就抵在我的鼻尖下,阴影潮湿冰冷。拉线是一只电子虎,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它催促着女工尽可能迅速地干活。干活,干活,脑袋里却空空荡荡。
我身旁的女孩说:“我真希望拉线停下来,我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我看不清她的眉毛和嘴巴,只觉得她像个泥塑。我确信,我在她眼里,同样是泥塑。
完全没有预兆,有人小声说:“下班了。”
我面前还有几个板子没插上引脚,想着干完再走,可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却像触电般,两手将板子朝前一推,即刻离开凳子,转瞬间,人便已闪出房门。紧接着,“啪啪”两声,车间顶部的日光灯被关闭,整个车间瞬间改变了基调和颜色,噗通一声,像跌入河谷深处。
所有的人在瞬间消失殆尽,如夏夜星空中的闪电。
我惊诧无比,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刚才还滴滴作响的机器,轰隆隆转动的履带,现在变得僵硬、喑哑。这里的一切即将被埋藏起来,像坟墓要合拢。
我的年龄大那些女孩一倍,可我的“受损程度”,却远不及她们。表面上,她们在安静地工作,不说话,可浑身都蕴藏着疯狂的气息,像不断膨胀的气球,鼓胀到了最后一秒,即将狰狞爆炸。离下班时间越近,她们的心跳得越疯狂。
她们太累了。
只有累得深入骨髓的人,才会以如此迅疾的速度,让自己解脱。
这种累,如一间破败的屋子,长年累月风吹雨淋,到处都是裂缝,只需手指轻轻一点,便轰然坍塌。
飞跃电子厂 5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7:42字数 1221

走下楼梯,置身阳光,双眼即刻灼痛,泌出液体。
楼下拐角,黑笔草书:“乱丢垃圾,罚款50—100元。”
可垃圾就在那里,就在从厂房通往快餐店的灰白路面上:餐巾纸、塑料袋、快餐盒、筷子、报纸、串鸡翅烤肠的木棍、香蕉皮、可乐瓶……
一条废水河,横在工厂和街道间,穿过桥面时,墨汁河面凝结如固体,其上浮游着一堆堆银白饭盒,像沉重的黑色浴袍上,粘着银色纽扣。
走过蒸菜馆(门前停着辆炊车,底部带轮,九十度直角状,横竖各并列两口大锅)、潮州砂锅粥、汤粉王、家猪简骨、祥锦五金交电商行(货架以纸箱分割,箱外标着黑字:6分通、6分弯头)、如家旅寓(豪华商务房108元,豪华双人房88元,情侣包房58元)、便利店、专业手机维修、网吧、电线杆(贴着小广告:高价收购电子元件,高价收购废品,收锡,收铜锡,收锡镍),到达顺风快餐店。
我点了西红柿炒蛋、炒茄子。菜装在快餐盒的两个凹陷处。米饭就倒扣在饭盒盖上。我尴尬地捧着这个敞开的饭盒,费劲地将米饭塞入口中,让它们穿过漫长、幽暗的喉管,进入胃部。这种没有油水、像猪饲料般粗糙的饭食,吃两口就唇焦舌燥。本来就渴,现在变得更难受。碗里的汤,两口就喝完。没有茶。店里卖一种瓶装可乐,没有商标,一块一瓶。男孩们插了吸管后,喝得砸巴砸巴响。我抵挡不住诱惑,也要了一瓶,啜了一口,即刻知道是在地下加工厂制作的。但是,依旧有可乐味。
吃饱了,没活干,没有监视的眼神笼罩,且能晒到太阳……我一步步朝工业园的电子厂走去时,感觉身体像一根颤动的琴弦,既刚劲,又柔和。在拉线旁坐久了,身体早已丧失了自我;而此刻,我又能自己掌握自己,居然就生出一种神奇的感动,觉到一丝幸福。
路过库房后,我返回车间。还未到上班时间,拉线是停止运作的。
一个女工趴在操作台上睡觉,短裤,T恤,脑袋旁放着个粉红手机,头顶的吊扇没开,她的额头汗津津的。这个空间里充满了阳光的重量,闷热无比,和那少女鲜嫩的肉体并存的,是四周堆放着的塑胶壳、LED灯、液晶显示屏、测试架、控制板、电子元器件、烙铁、洗板水、焊锡丝、防水胶、防静电包装袋、包装箱……
那女孩阖着眼皮,瘦骨嶙峋的脸上浮现出安详,正悄然入梦。她的身体里有种芳香,虽已被湮没,可依旧流泻出一缕。这个空间里的全部物件,本已冷硬至极,但因着这柔软女孩的体香,又变得有了暖意。
那晚从电子厂回到镇中心,我惊讶地发现,夜色下的小镇根本不沉寂,反而愈发喧嚣。每一幢华彩的玻璃楼,都涂抹着红、黄、蓝、紫的诱魅之色;每一幢玻璃楼的光与影,都掩藏着南方的暧昧和私密。那些白天裸露出的残败之相,皆被夜幕遮盖,各种茶餐厅、咖啡馆、酒吧,皆亮了起来。
我陡然生出幻觉,好像那正在酣睡的女工,从指间滴落下的鲜血,汩汩流淌而来,正滋润着这些璀璨灯光。
这些来自乡村的淳朴女孩,充满着渴望,天性普通,被吸入东南沿海的厂房后,很快就发现,这里并不需要古老的礼仪、戒律和恪守,不需要良好的素养,除了钱,这里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她们漂浮在这个城市的河流中,不能自拔。
飞跃电子厂 6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7:46字数 864

关于工厂内部的生活,拿着照相机或扛着摄像机,是无法看到真相的。
当我穿上工衣,被主管派了活计开始工作时,整个车间的景象,才像雾气消散后的树丛,所有的隐秘皆暴露无遗:枯枝、败叶、新芽、鲜花,它们簇拥成团,叉叉丫丫。
工厂的日子,是一连串的因果链条,没有什么人会对女孩子们夭折的青春负责,她们沉默着,倦怠而早熟,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或二十岁。在她们饱满的躯体内,蕴藏着最荒凉的记忆。当这些女孩无望地要求享有某种被延误的事物—平等、同情、理解和自由,无论什么—也无法取代那些逝去的青春。那些芬芳和甜美,水分和透明,皆无法挽救。
从工厂回家后,我即刻开始写作。我写得很快,句子汩汩而来。当我敲打键盘时,手指还胀疼,头发上还黏着机油,脖颈持续僵硬……我的整个身体,还延续着劳动的亢奋状态,以至那些敲打下的文字,各个都裹挟着焦糊味。
我写下女工的自尊和柔韧,以及她们面对生活的坚硬,并惊诧地发现,知识分子在审判他人时既武断,又可笑。在工厂,女工同样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并且,她们的快乐,为多数人所不知。
正是这众多的女性—少女或母亲—构筑起当代中国的最底层。她们潜伏着,无语着,拥有最坚韧的力量。她们的生命,不仅仅由寒酸的服饰、寒酸的收入、寒酸的住所、寒酸的希望构成,如果不给予尊重,这些血肉之躯汇聚而成的海洋,会汹涌澎湃,湮没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离开工厂以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而她们的离去,像一列长啸的火车在车轮与铁轨摩擦出火花后继续向前那样,势不可挡。每当我试图回忆起那些女孩时,就像回忆一部旧电影,一系列暗淡、焦黄、蒙尘的脸庞,恍惚浮动。
当少女之核消失后,她们长大,她们衰落,她们走向一条肃穆的成人之路。
我和她们相遇—在拉线上拿起电子板时,从啤机里取出塑料品时,在餐饮前排队等饭时,下班后涌出楼道时,在宿舍争吵时,冲进便利店购物时……我却无法看清她们的全貌。当工厂的大门关闭,这幅少女的群像图变得越发模糊,变成一张沉入河底的照片,无论我怎么辨认,也还原不了其中的万分之一。我只能说出我所看到的那点细小和琐碎,那点微光和温暖。
啤工初体验 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9:38字数 1058
啤工初体验

那条横幅一直挂在那里:
大量招收男女工,薪多粮准!
宽红布,大白字,如火如荼的感叹号。
工厂过去和现在都需要人,而工人并非生来就是工人,在某段时间,工人是被邀请到工厂来的。和传统大厂不同,在珠三角,密集的小楼里拥挤着各类小厂,重复而相像。
从新疆迁居珠三角后,每当我对某些场景提出疑问:人们为何边走路边吃盒饭?厢式货车为何横冲直撞?邮局提款机前为何排着长队?皆被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所打发:工厂多啊。那条通往镇中心的道路,正午时分,行人稀疏,但在清晨或黄昏,车轮滚滚,人流澎湃,米粉店、小卖部、菜场或水果摊前,到处是穿工装的人。
很快我便发现,事情比我所看到的更为复杂。在我的周围,半明半暗中,大多数是穿工装的人,数百名、上千名穿工装的人……这么说,简直像在拍电影,然而,这是真的。
在新疆,我知道游牧文明的魂是转场,农耕文明的根在定居,然而,对工业化进程中的钢铁、戒律和坚硬,我是目盲的;这一空白,令我对目光所及的南方景象,总处于惊讶状态。我变得不安起来。我的不安告诉我,在我的近旁,还有另一个隐秘世界。我想进入那里,不是被人介绍、处处受照顾的体验生活,而是自己拿着身份证,递过去。
中年女瞄了我一眼,即刻做出判断:“你干不下来的。”
又问:“高中(我在学历一栏填了高中)?”见我点头,说:“我帮你问一下QC(quality controller,质量检查员)招不招人。”
我穿着灰衣灰裤旧运动鞋,戴着隐形眼镜,试图让以往的身份变得模糊,然而,这个女人依旧看出了某种差别。我身旁的女人粗矮黑胖,头发腻成缕,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掏出身份证,让保安帮她写,而中年女对这举动没提出任何异议,好像这个女人才是她要招的人。
在中年女打电话时,保安递来叠发黄的打印纸,写着各类规定:上下班要打卡,厂方有权利要求员工加班;旷工一天反扣一天工资,辞职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厂方;殴打他人、罢工、调戏女工,解雇时扣工资20%;严禁上班睡觉,厂方可没收员工在宿舍内的煮食器.
中年女沮丧地向我摇头:“不行,你年龄太大了。”
她的惋惜令我迷惑。她是招工的,却以某种奇怪的方式,竭力阻止我进厂。保安突然笑起来,犀利夸张。女人把脸一沉,嚷道:“我不想把人家骗来,干不了又走!”……骗?片刻的沉默后,中年女又拿起我的表,不甘心地问:“文凭带来了吗?有复印件吗?”见我摇头,她便肃然起来,在表格的职位栏,写下两个字:“啤工。”
可这不是啤酒厂……这是音像带盒厂啊!然而,我忍住纳罕。我已不能随便发问,我已不是我自己,而是118号。直到这时,我还不知道那个字的念法:biē。
啤工初体验 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49:58字数 670

第二天,6点50分,我已骑着电动自行车,拐入工业区。春风猎猎,扬起头发。迎面走来一群女工,清一色土黄工装,大声说话,伴以粗粝锐笑,牙齿白得瘆人。是她们的嘴咧得比常人大,还是晨光中明暗对比更强烈?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也是啤工,我上的是白班,她们是晚班。机器二十四小时不休息,所以啤工一般都是两班倒,半个月白班,半个月晚班,倒班时休息两天,平时周末正常上班,每天八小时后,再加班三小时。
四周高墙包裹着办公楼、厂房、操场、宿舍楼。办公楼的玻璃窗很大,外墙悬挂着空调主机,操场上立着篮球架,宿舍楼上晾晒着衣服,而车间的模样,显得既现代又壮观……如今,这一切都和我有了联系。我心跳怦怦地冲进门卫室,拿起卡,却不知该打两台打卡机中的哪一台。保安疾呼:“这个!”打卡后,我居然……迟到了两分钟!我拿起手机一看:离7点还差四分钟。
虽然厂规规定,迟到或早退五分钟,扣人民币一元,我迟到了两分钟,还不会被扣款,然而我惊讶的却是这时间。保安道:“打卡机快六分钟,二十年了,一直这样!”我脱口而出:“这种走在时间前面的时间,根本没道理!”
在车间的时间越长,我便越理解“时间就是金钱”的含义:抓紧一切时间,埋头苦干,是工厂创造财富的秘诀;而时间的损失,就是个人收入和公司利润的损失。不同的时间段工资不同:正常上班时间,工资较低,只有加班时间,工资才高一些,故而精打细算地控制时间,不仅是来自生产机器的要求,也来自生产者本身。
保安将我带进通道,左右敞开两个巨大的车间。他指着右边道:“进去吧,找组长。”
我傻了:“谁是组长?”保安眯起眼,指着晃动的白衣服说:“就是他。”
啤工初体验 3(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50:46字数 1751

这就是注塑车间:水泥地面潮湿,噪音巨大,四处是碎屑,充满刺鼻的混合味。
这个车间并非全封闭,相反,除东西方各有两个大门外,中部还有两个对称小门。车间长五十米,宽三十米,有两层楼那么高,顶部挂着排排日光灯,行车轨道上吊着大铁钩,像倒置的问号,能轻而易举钩起千斤重的货物,一圈圈铁链弯曲而下,机修工一扯,链子便哗啦响。靠墙的两侧摆放着十几台注塑机,中部立着六七根水泥柱,白灰斑驳,每根柱子上悬着台风扇,一圈圈黑铁丝,中间是花瓣心脏。
在注塑机和水泥柱的空当,垒着一摞摞高出人头的塑料箱,一摞十几个,或黄或蓝,内铺塑料薄膜,放着各类产品。在箱子和箱子间,夹着小纸条,是“塑胶成品标签”,印刷着日期、班别、机号、工号、产品、色粉号码、数量、检查员……这些红字居然是繁体字:原来老板是香港人。
路过卫生间时,我从脏污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土黄工装,淡黄帽子,松紧带已脱线,帽檐软塌塌地耷在脑袋上,邋遢如一片落叶,但我的脸色是红扑扑的。几乎所有从农村来的女孩,都持有这样的红晕;但到了工厂后的第二年,脸色就会变得发黄,及至发青、发乌。
我迎向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米八,五官祥和,但各个部位都发生了下垂,无论眉毛、眼皮还是嘴角。说起来,他长得不差,但器官从原来的位置歪斜下来,显出不可遏制的老相。他已秃顶,侧旁头发留得很长,搭到头顶,支援中央。我对他说:“组长你好,我是新来的。”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我就跟着他走。他歇脚后,指着29号机说:“你到那儿。”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完全愣怔。到那儿?干啥?
两台机器的空当,有个女人,正从水箱里捞货,看到我,用脚踹过个反扣的塑料箱来:“坐。”箱底上垫着纸壳,边缘沾着水渍,箱子下汪着水,浮动着机油。我坐到上面—在两台注塑机的缝隙中,坐了下来。轰隆声在这个地方,陡然变得巨大,前后叠加的雷声,无碍地砸向前胸后背,我怀疑我马上就要碎掉。我的脸正对着机子闸口,每过三分钟,闸门打开一次,将啤好的注塑品“扑哧”吐出来,刚好掉进装满凉水的箱子里。刚啤出的产品温度太高,要用凉水降温。
这个叫方姐的女人,身材瘦小,五十多岁,焦黄的长脸上挂着双三角眼,额头皱纹深刻,鬓角处有白发。她让我把“726刷头”(刷马桶的小型刷头,像两根冰棒,中间被水口相连)从水箱里捞出,再放进另一个水箱,用倒扣的塑料筐压住。还是为了降温。而她呢?终于可以从两台机器间抽身而出,坐在通风的过道口,待刷头完全冷却,从水口上拧下,用干净的白布擦拭,刀片削去披锋(凸起毛刺),交替码在箱内。
一旦跨入车间大门,被安置在特定位置,工人便被牢牢地钉在网格之中,劳作即刻迫不及待地作用在工人的身上。每个工位都规定了身体应采取的姿势。个体所能做和应该做的,就是严格遵守这个工艺流程。
这种工作的恐怖,不在惨烈,而在消磨:注塑机在规定的时间开机、出货;接着继续,开机、出货。时间被切割成块,四方四正,不多不少;同时,也将人的身体切割成无数个格子,放在规定尺寸中。这种活计若只坚持几分钟,并不会感觉疲倦,可一个小时呢?五个小时、十一个小时呢?若去上厕所,那机器还在“扑通、扑通”往下掉货;如果想偷懒,货就会明显地积压下来,招来组长臭骂。工人在车间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重复、重复、重复地干活,让一个简单动作,一万次乘一万次地,重复再重复!最终,工人变得和注塑机一样,一起动作、呼吸、旋转。
我好羡慕方姐,她让自己稳稳地坐在干爽处,拿布擦刷头,浑身松弛;而我所在的位置,扫水是没用的,因为将刷头捞起,放进旁边水箱时,总会有水溢出。水混合上机油(姜黄如糖浆),形成一条条变形的蛇。我貌似有板凳,却要不断起身捞刷头,根本无法享受坐的滋味。因脚底寒凉,一阵风从大门吹进时,我止不住打了个冷战。车间里的浮尘侵入眼睛,让原本如水滴般柔软的隐形镜片,变成两把小刀,不断刮擦眼仁儿,硬生生地痛。
在捞刷子的间歇,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突然,组长从天而降,话像锥子,猛地扎入耳膜:“一大早就打瞌睡!货都满了!”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突然变得清醒,双手赶忙探入水箱。方姐见组长走了,一拍大腿笑起来:“我来不及告诉你啦。下次吧,下次一定!”方姐说,她最害怕组长说“交工衣,走人”!听到组长只是催促干活,知道他不会辞退我。我心存感激,说我倒不是瞌睡,而是眼睛疼。
啤工初体验 3(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50:53字数 1429
奇怪得很,每次当我试图闭眼,或吃了口东西,或拿出手机看时间时,组长都会从天而降,大喝一声:“还不做事!”是因为我开小差时,表情很慌张吗?我渐渐发现,恐惧是个活物,在脆弱而孤独的灵魂里,它会生长,会变出各种花样。“你要小心,有人会打小报告。”当方姐告诉我这个秘密时,我感觉脚底愈发寒凉。
只有我是傻瓜—以为只要逃得组长盯视,便可偶尔偷懒。我错了。车间里的每个人,都目光灼灼,互相盯视,然后在某个隐秘时刻,向组长汇报,以换得他们想要的好处。他们并不为二十年如一日,提前六分钟打卡而愤怒,相反,却要死死地盯着那些新来的、更弱的、懵懂的人。然而,在车间干活,每个人都会疲惫、打瞌睡、往嘴里塞食物、到卫生间接电话……每个人,都无法让自己彻底变成机器。
方姐对我接替了那不断躬身、将双脚浸在油水中、双手泡在凉水里的活计,充满歉意。她絮叨说:“这活儿一个人做不来的。”她说她的手一会儿干,一会儿湿,腰一会儿直,一会儿弯,所以,向组长提出一个人干不了!现在,为显示她的工作强度,她举着抹布道:“这水是有毒的!”矿泉水瓶子上贴着三个字:天那水。就是香蕉水:无色透明,易挥发,易燃烧,有一定毒性,对人体有害。我们无法不闻到那味道,无形无象,却尖锐存在,堵得鼻孔发紧,每呼吸一次,心脏就更猛烈地跳动一下。但我却无法不呼吸,不管我多么不想让这毒气进入体内。
方姐说她不愿去别的厂,因为这里发粮准,二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出门打工就是要挣钱,不加班的厂,谁去?!”对从没打过工的人来说,这是种陌生的生活,根本无法想象。当我听到方姐这样说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像将某种灼痛也同时吸进肺腑,然后,再吐出。仅仅坐在办公室,或看报纸、听广播,根本无法体会方姐们的心情。存钱是她们的终极目标,如果将时间用来娱乐,那简直是扯淡。
我们俩分工合作,步调趋向默契一致。某个间歇,方姐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新疆,她于是两眼放光。“你们那里雪下得很大吧?吃什么肉?有没有鱼?棉花几月熟?”我尽量以形象而专业的语言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厂规规定,闲聊、开玩笑、吃东西是不允许的,但是,有时候组长走来走去,盯的只是工人的手,只要手还在麻利地动着,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他知道,不聊天是不可能的,人会崩溃;同时,组长并不指责我们在卫生间里磨蹭几分钟。
总算熬到11点,我准备下班,但方姐却拦住我:坚持到12点。她分析给我听,上午干四小时,下午就要干七小时;上午干五小时,下午只干六小时。她说:“劲儿要匀着使才行。”我点头同意。然而,下班前的最后一小时,难熬至极,大脑趋于呆滞,手指的速度明显降低。快到12点时,组长来了,看着我,语气突然变得温柔:“吃完饭快点儿回来啊,机器可是不停的哦。”他指了指那箱子,“货堆得太多可不行啊!”
从早7点到晚7点,不间断工作,中间只休息一小时,而他居然说,吃完饭快点回来!他要求啤工像机器,完全适应钢铁的速度。要知道,人下班了,机器不停,人走开的那段时间,虽然有同事会帮着接货,可货堆在那里,要等自己回来做。除非这个机器坏掉,否则,它便永远不会停下来。这种所谓的午休,反而需要身体更加卖力才行。
我的午饭怎么办?我刚进厂,到食堂吃饭要交五元现金,不能享受从工资里扣三元的待遇。去外面吃,我对小吃店一概不熟。方姐一挥胳膊:“走,到我家!”时间太紧迫了。一小时六十分钟,每一分钟,都在静静流逝,我来不及多想,触电般起身,朝门外走去。打卡后,我将帽子从头上捋下来,把工衣也脱了,而方姐,只摘下了帽子。
啤工初体验 4(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53:03字数 1259

一百米处就是巷子尽头,过了主通道,进入对面小巷,两侧是五六层高的农民楼,穿过小菜场的凉棚,空间陡然变暗,味道比车间更难闻:黑泥、灰尘、排水沟、鸡屎、尾气、皮革、化学、汽油……菜场旁的空地上,纵横交错着瓦房,有上百间,每一间都有扇单独的门。
这片瓦房得以存在的原因是,打工者永远是城市的匆匆过客。在劳务市场,农民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工人,而只是临时工,不仅“认真、肯干、易于管理”,且“不用变更户口”,“有工作的时候来,没工作的时候走”,这种暧昧的身份,为城市提供了劳动用工,又不会导致城市人口增多。而当农民被召唤到城市来打工时,这里并没有相应的住房和教育提供给他们,他们要么住宿舍,要么租住贫民区;他们的孩子,要么在老家读书,要么上当地的私立学校。
方姐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阳光射进内部,投下斜影:只是单独的一间屋,没有窗户,靠门的左侧,立起道水泥墙,隔出个卫生间,令整个房间弥漫着浓烈的怪味,像钢爪一下子掐住我的喉咙,让我想吐。屋子四壁黝黑,从没粉刷过,墙角有霉点,双人床上窝着被子,桌上倒扣着碗筷,拉杆箱靠在衣柜旁。
没有阳台!没有厨房!没有阳光和清洁的空气!这片瓦房令人沮丧:它莫名其妙地藏在小巷深处,像个巨大的垃圾场。房间里除了味道难以忍受,还有种可怕的窒息—如果将门关上,整个房间将完全陷入漆黑,无一丝光亮,如墓穴。
显然,这屋子仅仅是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不具备房屋所包含的温馨内涵。到了夜晚,这片瓦房如黑魆魆的波浪,潜伏在周围灯光璀璨的摩天大厦下。
这些房子的主人是本地人。他们不仅盖起了五六层小楼,还在逼仄处盖起简易瓦房,皆用来出租。这个地方已形成两个阶层:拥有本地户口的本地人(拥有生产资料、土地、居住权);向本地用工单位出卖劳动力的外来工(但没有在此长期定居的权利)。
方姐将煤气罐搬到屋外,拎出炒勺,撕开两包方便面煮起来。这时,周围的门一扇扇打开,回来的几乎都是中老年妇女。她们大声嬉笑,麻利地做饭。有人在面条里下了几片生菜叶,有人蒸了米饭,就着榨菜和辣椒酱吃。食物在这里变得异常简单:一个菜、一碗米饭、一碗面。没有肉。我目光所及的碗里,没有一星肉。但她们非常爱笑,喜欢互相开玩笑:谁和谁去吃饭啦,谁和谁分手啦,谁因为谁的关系从普工变成文员啦……她们总会说到男人,出现在她们话里的那些男人,不再高大神圣,反而遭到了某种程度的亵弃。虽然她们知道这种亵弃是无力的,然而,同样能给她们带来快感。
方姐说,不同年龄段的打工者,住的各不相同。十几岁的年轻人住宿舍;二十几岁的租一室一厅,两百五;有老人和孩子的中年人,租两室一厅,三百五;四五十岁的夫妻俩,租瓦房,一百五。方姐的丈夫就在旁边印刷厂工作,两个人每月可挣四千元,一千五用来维持基本生活(房租、食品、电话费),预留五百元现金机动,存两千。
我想弄明白,何以方姐如此大的年龄才出来打工。答案令我惊诧,原来早在二十年前,方姐就已出门打工。她和这家音像盒带厂的关系,哪里如我这般简单—看到招聘启事,一个人来到门卫室,掏出身份证—不,她和这个厂的关系,几乎称得上血肉相连。
啤工初体验 4(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53:09字数 1252
二十年前,当这家厂刚刚建成,方姐的小姑子便离开四川农村,成为第一批打工妹。春节时,小姑子说起工厂趣事,令方姐十四岁的女儿颇为心动,遂弃学南下。几个月后,方姐亦收拾行李,来到此厂—家里的地让丈夫打理。小姑子和女儿在拉线上当普工,方姐当清洁工。对在大田劳动惯了的方姐来说,打扫卫生相当于玩耍。她和女儿住在同一间宿舍,小姑子住在隔壁,周末时三人去逛街,并不寂寞。
在珠三角的工厂中,工人们之间大多有着各种联系。内地乡村的异变,通常从两三个女工开始,之后,以她们为核心,扩散到她们的家人、亲戚、老乡,令打工者队伍不断扩大,形成族群,大家彼此照应,遵守互惠原则。这种蜂窝状的关系网,是被特定的时间和情境创造出来的。那些刚到城市来的打工者,往往寄身于熟人的工厂宿舍。她们住不起招待所—哪怕是最便宜的地方,于是,由亲戚或同乡构成的这个隐秘族群,便为她们抵达城市并进入其内部,提供了最初的支持。
年复一年,五年过去了。女儿十九岁时找了个男友,是老乡,于某个周末突然宣布要辞工,回老家。方姐惊诧:难道女儿要跳槽?她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犯不着去别家。然而,女儿的理由让方姐无法不辞工:她怀孕了。这是显性原因;隐性原因是,女儿厌倦了打工生活。女儿越来越知道,她们和本地人有差别。女儿拼命存钱,但并不奢望在这里定居,她知道她买不起这里的房子,也知道没有户口,孩子上不了公立学校,她想的是多存些钱,回老家结婚。
方姐操持了女儿的婚礼后,将自己和女儿攒下来的钱凑起来,开了家服装店,让女儿经营。又买了辆二手小面包,让女婿进货。她自己,当起了全职外婆。看起来,方姐的生活和周围村妇一样,做饭,带外孙女,洗洗涮涮。然而,关于工厂的回忆,常在夜深人静时,猛然涌起。
方姐变了。她不再像别的村妇那样没有时间概念。在乡村,农民遵循着耕种和收获的模式生活,这种劳动方式是闲散的,无需争分夺秒。然而,五年的工厂生活,令方姐习惯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起床、做饭、歇息,皆有定时。参加红白喜事,方姐总穿得整齐干净,手里捏着餐巾纸。
六年后,方姐决定再次南下,不仅女儿吃惊,更令全村惊骇。“哪有厂要你这样的外婆?!”但方姐自有打算:外孙女上的是住宿学校,田里的事可让女婿打理,家里虽盖起二层楼,但手头还是拮据,不如最后一搏!她和打工回来的女孩闲聊,获悉珠三角缺工人,年龄大的女人也能找到工作。
方姐似乎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灯下,也在收拾行李。然而那时,有小姑子和女儿等在厂里,她并不害怕;而这次,她还要带上从未出过门的丈夫!
她用工资说服他:哪怕是清洁工,一个月也有好几百。并且,再等下去,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方姐不懂政治,不懂经济,只凭生存嗅觉,在关键时刻,心一横,脚一抬,做出决断。
二楼清洁工的美差,自然不会等着她,然而一楼的啤工,又脏又累,总是缺人。方姐一咬牙:干!她不愿去别的厂。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工人,总会有人要走,总可以等到机会。她带着丈夫围绕着这家音像带盒厂找工作。没出几日,便被印刷厂要去。两人一合计,在两家工厂间的巷子里,租了间瓦房。
啤工初体验 5
更新时间 2013-05-07 21:53:17字数 918

返回车间,水箱里虽然浮着刷头,但却不多,显然,有人帮我把货捞了出来,且已堆在旁边箱子里。是谁呢?两台注塑机间的位置,空空荡荡。来不及细想,我即刻弯腰,开始干活!
时间一声不吭地下达着命令,让我从脑海中挤掉哪怕半点想象,开始变成注塑机身上的运动零件。短暂的午休,换来的是频率更高的劳作:我的手、肩、颈、腰,全都动了起来,希望能把活儿干得更巧妙、迅速、出色。和早晨不同,那时的肉身充满清新和希望,而现在,只剩单调和艰涩。我渐渐领悟,农民在田里干的活儿可能更繁重,秋收时需要连夜干,但他们可以选择干活的时间,也便更自由;车间里的活儿却像苦役,其艰苦程度在于永无休止、不断重复。
空气越来越污浊:汗腥味、脚气味、塑胶味、柴油味、铁锈味,受潮的木板味、腐烂的石灰味、电焊味、旧塑料味;噪音更剧烈—咚咚、轰隆、吱嘎、咔咔、沙沙,每一种声音,都比早晨扩大了好几倍。气味和声嚣互相重叠、倾轧、交织,并非只侵占了人的身体,更如蛇信,引毒钻入人的血液,形成痉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组长板着脸走过来时,没有在我的身旁停留一秒:他在表达他的愤怒!他像只秃鹫,锐利的双眼什么都能看见。越到快下班,方姐变得越有耐心。她告诫我:别出现不良品,省得返工。而我却愈发焦虑、烦躁,心里乱成蚂蚁窝,想即刻逃离此地。
这就是我和方姐的差别:这个车间对我来说,是某段旅程中的客栈;但方姐做活儿用力均匀,有条不紊,不随意停歇,也不猛烈狂干。她不觉得这活儿是惩罚,也不觉得这车间是牢笼,她将整个身心扑在活计中,反而更坦然。
当方姐让我帮她填写工单时,我才发现她是个文盲。她自己无法将“塑胶成品标签”上的空白处填满。显然,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邀我吃饭,而是早有预谋。同时,她说出了新的打算:“去新疆打工!”
听说音像带盒厂要搬迁到江西,方姐意识到,她不能随厂迁徙。内地有大把年轻的女孩,就是啤工,也不会轮到她。但方姐却不想返乡。有老乡从新疆回来,说那边活儿多,无论拾棉花、晒辣子皮、摘红花、割麦子,总缺人,吃的饭里有肉,喝的是雪水,就是离家远。我这个新疆人的出现,令方姐的狂想有了依据。她下定决心,下半年走西口,去新疆!
“新疆再远,还不是中国?”她哈哈笑着,像已经穿过河西走廊,看到了天山。
赌徒阿凤 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5:54字数 768
赌徒阿凤

卡上出现的时间是6:58。我笑了,同时心里一紧。
我已不再像刚进厂时那么愤怒,身体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打卡机快六分钟。现在的真实时间,应是6:52。当我习惯性地“走在时间前面”时,我知道,我还习惯了其他的。
譬如这个车间。它还如第一次所见的那般喧嚣,那些气喘如牛的注塑机,依旧轰响;穿土黄工装的啤工,依旧如枯草般抖动……然而,时间一久,这一切便如褪色画面,丧失了最初的饱满和尖锐,变得不再扎眼。
譬如每天六小时的睡眠。开始我觉得我坚持不了一周;然而,一周后,那种重复的循环、稳定的规律,不仅精密地操控住我的身体,同时,还渗透进我的灵魂和精神中。无论我起初多么不适应,最终,还是屈从了这新的日常生活习惯。工厂的时间表规定得细致而严格,每个进厂的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都必须熟悉它,实践它。现在,当我套上工衣,对着脏镜子扣上帽子,端着不锈钢茶杯,走向注塑机,脚步平稳,眼神安然,像在这里已待了几辈子。
在工厂工作,比参观工厂有意思得多。一旦受雇,无论是注塑机、卫生间、塑料箱,还是那敞开的前后左右四个门,都显得真切起来。人们承认工厂是重要的,但如果不参与其具体的日常工作,很难理解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也会对工人的某些行为感到怪诞惊诧。参观者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一个工厂:工厂被努力装饰过,而参观者所能提出的疑问又那么少。
那天早晨,一切都那么平静。当我走向29号机时,停住脚步:那里已有人在干活。是个女孩,十七八岁,身子细长,小脸白肤,单眼皮,怯生生望着我。我问她,方姐呢?她没听懂:“什么意思?”
我将茶缸放在倒扣的塑料箱上,冲着机器里喊:“方姐?”
阿凤探出身子,团团的脸,肿眼泡。她用手戳了戳对面车间:“去了那边。”
我瞥了眼那女孩:“你老乡?”
她点点头:“新来的。”
看起来,她像片移动的纸,白、薄、脆;而阿凤则刚好相反,黑、胖、粗。
赌徒阿凤 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6:24字数 598

118号!
我打了个寒噤。在车间,每个人都必须牢记自己的号码。这个号码会让人忘记自己的私人身份,而变成某种被高度浓缩的简化品。我想起草原上的哈萨克人,他们能认得出羊群中的每一只,并根据不同特征,给它们起名:半只耳、黑白花、小尖角、傻大个。
迷你衣架有巴掌大,凹槽里凸起的塑胶棍,需用钳子剪掉,再用布擦净,放在箱内,每箱五叠,每叠二十个,一箱一百个。看起来,这个活儿比从水箱里捞刷头轻松许多,至少,那种钻入骨缝的寒凉,不再侵袭我;然而,我高兴得实在太早。衣架刚啤出,滚烫,凸起小棍虽细如铅笔芯,有一指节长,却相当坚硬,加上支架内交叉着十字框,所剩空隙有限,若要平稳剪去小棍,须将钳子完全探入,适度斜侧,方能彻底了断。若第一次剪不彻底,留有凸点,需补剪。
这一天,我做了二十箱货,捏钳子两千次以上。我从未如此频繁地使用过手掌。因为没戴手套,到中午,右手几近僵硬,从无名指至掌心,表皮磨出道暗红印迹,大拇指变粗,虎口处肌肉隆起。那凸起的小棍,不是一个个出现,而是一群群出现,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捉摸不定……我总想找一块尚未受到挤压的地方,然而,丝缕暗伤,已蔓延到整个掌心,无论我从何种角度捏下,都能扯得心痛。
没有人计算过,一双手的皮肤、血管、肌肉和神经,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少次挤压。枯燥、单调,单调、枯燥。循环往复。也许我会发疯。现在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和钳子组成一个整体,我是不存在的,只是钳子的一部分。
赌徒阿凤 3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6:43字数 1930

嫌我干得慢,组长把阿凤调过来。她确实快,简直是,太快了。我剪掉一根棍子的时间,她已剪掉两三个。这种活生生的逼迫,令我真想抡起衣架,打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慢一点儿。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
阿凤才不傻,不会只顾埋头苦干,把自己变成机器人。不,阿凤的聪颖,需面对面潜心观察才能发现:她往往在一阵大干之后,突然起身,像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昂首疾步走到对面,从注塑机间穿过,从有风和阳光的门口穿过,再挺直腰杆,大踏步返回座位。
她干得太漂亮了!
脸色坦然,嘴角挂着笑,根本不像无故脱岗。当她返回,坐定,再次启动手指时,像某台机器被按了启动键,闪电般干起来。如果这时组长进来,会一眼看到,整个车间里,惟阿凤最卖力。
阿凤的快让我的慢变得扎眼,我戴着隐形眼镜,对焦总不那么利索。并且,我没有那样一双手:五指粗短,像被烟熏过的木棍,指甲乌黑,看不清掌心纹路,左手大拇指内侧,有几道印痕(她削东西时总是刀片朝内),像毛笔蘸着白漆在黑纸上划过。
她说:“绝不在一根棍上剪第二下。”
我纳闷:活干得快,有表演性质;但活还要干得细,不返工,才是最后的胜利。
我惊诧地问:“QC让返工怎么办?”
她“呸”了一口,咬牙道:“QC跟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家!”
组长喜欢熟手,怂恿大家速度要快,填工单时,可以将总数最大化。可是,这一切都必须要过QC关。阿凤将对QC的声讨扩大化,延展到对这个厂的不满。她扬言再过两个月就走,回原来的玩具厂,说这里不好,要连上十三天才能休息,下半个月还要上夜班,能把人熬死。我诧异地问她,何不现在就离厂?她叹气,春节为回家辞了工,再来时,厂里已招满人。但她揣测,再过两个月,天气变热,到了卖玩具的高峰期,工厂为赶货,还会再招工。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阿凤甩下钳子,冲着小老乡喊:“阿红,走!”阿红像触电般,即刻抬起苍白小脸,丢下刷头,将湿漉漉的双手在工衣上擦了擦,跟着阿凤冲出大门。她们居然……上了办公楼!上班时间擅自离岗,简直是发癫。阿凤打工多年,哪里不知这道理?即便是阿红,也不会如此愚痴。可是,听到阿凤召唤,阿红依旧毫不犹豫地跟在她身后,一派生死与共的模样。
她们离开车间后,这里的一切都在继续,像没发生任何改变。然而,某种古怪的情绪四处蔓延,致使空气稀薄。每个人都呼吸紧张,眼神古怪。二十分钟后,她们从大门口进入,我即刻做出判断:她们不会走。因为……她们没有摘下帽子!那帽子在我看来,实在丑陋:面料稀疏,帽檐疲沓,松紧带丧失弹性,既不像厨师帽般雪白,也不似头盔般坚硬,非但不能赢得某种职业尊重,反而更让人丧失自信。若我离职,第一时间,就要把那帽子摘下来。
我对啤工的工装颜色亦很愤怒:土黄色。在这个厂里,还有湖蓝、粉红、果绿、白色工装,那些颜色让人显得鲜艳、干净;而“普工=土黄”,其心理暗示是:低人一等。我曾在克拉玛依陆梁油田和采油工深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既不感觉害怕,也没有因穿了工装而感觉身体遭到贬抑。现在想来,同为工装,意义却大不相同。石油工人是个确定称号,他们生活在自己建造的城市里,颇具自豪感,完全不同于珠三角的打工者。
阿凤和阿红回到座位,一声不吭地开始干活。不到十分钟,阿凤忍不住骂起来:“破保安!”昨晚,保安突击检查宿舍,发现阿凤屋里接了电线,要罚款(工厂为省电,宿舍不安装插座,手机在门卫室充电)。阿凤说她根本不知道这根电线的存在,一定是前面的人接的。保安说,你们湖南女人最会说谎!
在工厂,打工者总是被预先设定某种身份,以及一系列被想象和假定出来的文化特征。在广东人看来,外省人懒惰、不讲文明;而外省人则总是力图通过抗争来纠正这种偏见。阿凤虽打工多年,能听得懂也会说广东话,但却坚持说湖南普通话。她不喜欢广东人,觉得他们仗着自己有钱,就胁迫别人说他们的方言。
而在女工宿舍,很多女孩周末租碟看电视剧,不是为了剧情,是为学广东话。她们都强烈地意识到,在珠三角,若想获得更多上升机会,不仅要改变以往生活的“坏习惯”,还要改变口音。而阿凤则认为,只要自己干得足够快,就已是好员工。
今天一早,阿凤都在寻找机会,当看到经理的身影闪过门口时,她弹跳起来,喊上阿红,直冲三楼申冤。这种做法危险至极,如果经理心情好,一切都好说;如果碰巧经理心情烦躁,懒得听这种越级汇报,阿凤便会失去工作。今天,经理的心情不坏也不好,听完阿凤的讲述,叫来组长,让他处理这件事。
经理并非纵容这种行为,实在是,珠三角严重缺工。并且,工厂就像个压力锅,必须让工人有地方透气。放别人一条生路,否则,就会有人在你喉咙上开一道口子—这道理,经理懂。组长根本不愿辞退阿凤,他最讨厌培训新手。一切因素纠结在一起,国际大环境加上工厂小环境,令阿凤的这次赌博行为,非但没有遭遇惨败,反而以保住工资、挽回尊严告终。
赌徒阿凤 4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7:03字数 1348

车间生活只有一个目的:复制、复制、复制。注塑机中不断吐出啤好的模具,让它们从一变成一亿,无限膨胀,大如银河系。所有的机器都在动,自己也在动,整个世界都在动。在运动的车间,思想是软弱的,没有中心,一切都在围绕着机器旋转,没有任何支撑点,人变得随波逐流,成为漂浮物。
当我不断地捏下钳子,终于明白:肉身是有极限的。手掌磨烂,肩头酸痛,腰肢弯曲,汗液从全身喷涌……疲惫、疼痛、困倦,无尽头的重复,没完没了的衣架,汹涌而来的珠光蓝小棍……扭成龙卷风,裹挟着我,让我几近晕厥。人到底不是机器—甚至机器,也要加油,也要发脾气,突然啤出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产品,像某天心情不爽,要罢工。
人在机器面前失去的是自由—这是最重要的症结。
当我陷入思忖时,干活的速度就会变慢。我总比不上阿凤。她说,最初在电子厂干活时,也慢,被拉长训斥后,她还被罚不准吃饭,中午加班。整个拉线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边干边哭,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屈辱。她发了狠,尽量不去想任何事,让脑袋一片空白,只用眼睛盯着电子板。奇迹发生了:速度提了起来。
我试图照着阿凤的样子,让手指快起来,然而,我却无法让脑袋一片空白。阿凤说我的心思太多,说老板根本不喜欢像我这样的人,说老板喜欢年轻、没有经验的女工,不会提更多要求,不会打架滋事,一干就是好几年。
终于熬到中午。
厨房紧靠宿舍楼,是间大平房,侧旁开着窗,窗外有个铁护栏,长四五米。人群在其间蜿蜒,一个挨一个。菜装在长方形不锈钢铁盘里:炒豆腐、炒黄瓜片、炒油白菜、炒笋丝。除笋丝里有些肉外,其余三个皆素。汤和饭放在露天的大桌上,管够。汤的颜色灰白发乌,装在大桶里,看不到底,用木柄长勺舀起后,有丝缕蛋花浮动。
饭堂不大,有二十平方米,长条木凳前坐着三四个人,端着碗,正盯着电视看《甄嬛传》。坐在中间如痴如醉的人,居然是组长!一绺头发耷拉到额头,他却浑然不觉。屏幕上的人服饰华美、面孔精致,正与他疲倦的脸色、脏污的工装形成反比。据说,组长算不上管理级,工资只比普工稍高一点儿,角色十分尴尬,别说董事长、经理、QC他得罪不起,就连熟练的普工,他也不敢怠慢。他在监督别人干活的同时,自己也要干,将装好货的塑料箱码在大拖车上,运走,忙得昏头涨脑。
更多的人走到露天的棚子下,坐在塑料桌椅上吃。靠墙立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六七米长,搭着木板,放着各式碗筷。洗碗池三米长,前后两个水龙头,有公用洗洁精。我洗净碗,打了饭,坐在凳子上时,突然反应过来:阿凤呢?
阿红说,阿凤出门,是为了还赌债。
上次倒班时,阿凤去打麻将,输掉一百五十元。我知道男工嗜赌成风,却第一次听说女工也爱赌。阿红垂下眼皮:“湖南人没法不爱打麻将,小伢子站不稳时,扶的就是麻将桌!”
我们俩沉默地吃起饭来,米粒和菜搅拌在一起,第一口和最后一口的味道,一模一样。喝完汤,肚子鼓胀起来,舌头却没有任何滋味,嘴里淡得很。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这时候就返回车间,下午简直没法熬。我提议出门去吃烤肉肠。
出了大门,走到巷子与大街的交叉处,是排农民房,一楼是铺面,楼上出租,晒着各类衣物,衬衫、牛仔裤、胸罩、枕巾,像万国旗,招摇在灰尘和尾气中。便利店门口放着台烤肠机,滚动着油光锃亮的肉肠。
阿红接过肠子,咬了一口:“真香啊。”这是她第一次吃烤肉肠。我笑了起来,随后,又被一阵抑郁淹没。
赌徒阿凤 5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7:24字数 999

侧旁的屋里传出喧闹声,从门外看进去,麻将桌前围坐着男男女女,夸张地抓起牌,瞅一眼,再甩出去。女人戴着金戒指,男人将赤脚缩在凳子里。有台小风扇在半空旋转,它放在一个倒置的塑料凳中,用绳子缠住腿,勒在柱子上。我直喷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断然不能想象,还有这种放风扇的办法。而那风扇底下的女人,正是阿凤。
这时候的阿凤,不再是车间里的阿凤。她的眼里像有种怪异的光,身体不可思议地晃动着,变成了某种精神的附属品,无论眼睛、鼻子还是眉毛,皆像被强光照射,变得灵动溢彩。她被一种绝对的、无条件的幸福感所笼罩,并且,这感觉似乎会伴随她一生。
然而,这种时间太短了。打完一局,阿凤起身,当她离开桌子,像离开了她所依赖的土地,陡然变得虚空,皱纹爬上她的额头眼角,她又变成了平庸的啤工。
我诧异何以没有年轻女孩打麻将,阿凤撇嘴道:“靓妹可以到网吧聊天,逛商场,拍拖,她们的日子不难熬啊!”“熬”这个字,从她的齿缝冷冷蹦出。
我递给她烤肉肠,她不客气地咬着,突然发狠,咬牙低吼:“我根本不喜欢打工!”而我却无法接话。在车间,她是强者,她的活做得那么快,总能获得组长首肯,而我,则几乎是个被嘲弄的笨蛋。转瞬,她又笑了起来:“改天我请你们吃邵阳米粉!”
邵阳这两个字,在珠三角是重要的:邵阳人从不打广东麻将,只打家乡麻将,且只和老乡打。一晚上输个几十块、几百块,不算什么事。打牌的人有小老板、主妇,也有如阿凤这般的普工。到了牌桌上,外在的标签皆被解除,只剩下两个字:老乡。邵阳人始终是岭南大地的陌生人,他们不说粤语,喜吃辣椒,但他们的身体上像长出了软壳,压住他们,让他们不能轻易返回家乡。于是,某种精神上的返乡之旅便建立起来:打麻将不仅仅是娱乐,更是某种“中国式的社交活动”,邵阳人用家乡话传递信息,相互照应,形成小集团,对抗外部的强大世界。
见我用五元钱买了双塑料手套,阿凤瞪圆眼睛:“你不能这样花钱!”我说我的手好疼。她瞧了瞧,确实,和她的不同。突然,她看我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她从我请客吃烤肠、买手套不眨眼等细节,觉察出我是“富裕”的,但是,某种惯性思维依旧让她止不住说下去:“咱们出门打工,就是为了存钱,你这样花钱,哪里能存得住,一个月不是白辛苦了……”
我冲口而出:“你输掉的一百五十元,能买多少双手套?”
她愣住,血气凝在脸上,愈发苍老。她慢慢道:“我是戒不了……”
某种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我们,那吃到嘴里的烤肠味,变得有些古怪。
赌徒阿凤 6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7:30字数 767

下午的时间打发得很快,转眼到了三点。我暗中计算,还有四个小时就可以下班;还有四个小时,今天就变得无比完美。组长疾步走来,速度快得吓人,令我浑身一抖,然而,他却看都不看我,直挺挺走向阿凤。阿凤将钳子放进塑料箱,跟在他身后,出了车间大门。二十分钟后,阿凤回来,头上居然没了帽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凤。这时的她,和中午在牌桌上的她,精神迥异。她脚步踉跄、脸色乌黑,像被人举起枪打了一靶,正中眉心。她已经死去,只凭借着本能挣扎,挪动身躯。她无力多说话,只在拿走茶缸时,向我们摆了摆手。
阿凤的丈夫雨天跌下山沟,摔断了腿,高位截瘫。
和别的女性主动逃离乡村不同,阿凤是被丈夫赶着出门打工的。丈夫眼瞅着别人家里慢慢富起来,心里急,就和阿凤商量:必须有个人出门打工。说来说去,还是决定让阿凤出门。阿凤便拎着包,上了火车。阿凤的强悍坚毅,都是在打工途中历练出来的。她也累,甚至比别人更累,但却咬着牙硬挺着。一年又一年,每次春节都嚷嚷着不出门,可正月一过,还是照样上了车。
虽然她的能干有口皆碑,然而她从不以此为豪。她和工厂,和城市,始终处于隔离状态。现在,阿凤将重返老屋,照料丈夫吃喝,下田种地,烧火做饭,洗涮缝补,拉扯孩子,巨细靡遗,一点不漏。她将变回一名普通村妇,春种秋收,曾在南方的生活,恍如一梦。
然而,这样一场梦,那么容易被遗忘吗?
阿凤不再是从前的她。从前她是家里向外延伸的翅膀,说不定,能带着一家人飞起来;现在她是家里的一根梁,里里外外都靠她,她需加倍努力,才不致让日子陷入困顿。但她到底和那些从未出过门的女人不同。
“嘿,我打工的时候啊,你才这么大点儿……”阿凤曾和阿红这么开始聊天。
阿凤能够诉说的南方,不过是把门推开了的微小的局部,而就那么一点点光亮,吸引着阿红,毅然离家。如今,当阿凤返乡回家,那扇已经推开的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插嘴事件 1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9:25字数 1476
插嘴事件

早晨一进厂,组长还未派活儿,大家便围坐在凳子上,边剪迷衣架上的小棍,边说笑。好景不长。二十分钟后,组长拿到工单,伸出手指:118号!
我被调到23号机前:它正从洞里吐出B-370刷头,白色,用PP塑胶粒制成。这种刷头成型后,以四个小圆缀成“品”字形出现。我先拧下刷头,再将半米长的柄插入,看能否到底,将接缝处的白色凸点、披锋(边缘毛刺)用刀片削去,擦净水和油,方始合格。有些刷头因浸泡不充分,长柄插不到底,或插进去拔不出来,我便对着箱子边磕。无论插、拔、磕……都得使大力,干半个小时后,肩头酸痛起来。
阿清出现在门口,车间一片窸窣:“QC来了,QC来了。”大家并不叫她的名字。在珠三角,我逐渐习惯靓妹(美女)、醒目仔(漂亮的孩子)、炒鱿鱼(被辞工)、出粮(发工资)、搞掂(办事成功)、八卦婆(多嘴女人)、卖剩蔗(大龄未婚女)等词,也不再为英文字母混在粤语中皱眉。这种南方语汇的侵蚀力是强大的。某些词语已成功北伐,譬如,埋单(结账)。
阿清穿着蓝工装,帽子戴得稍微向后,将刘海裸出,像道黑瀑布,恰好停在清泉之上。她的五官虽然标致,但却有一股稚气,说话细声细气,总喜欢“哎呀哎呀”大叫,那声调出现在车间,简直就是娱乐。
阿清在查阿超的刷头。阿超的手虽然还在忙碌,但眼神已变得暧昧,语调从贵州腔换成广东腔。阿超二十八,十年前,他出门打工,先在浙江,后到广东,攒了点钱,去年回家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婚。新婚妻子不让他赌钱,他就甩出拳头,打来打去,只能散伙。
“靓妹,和哥晚上去宵夜?”
“没空!”
“哥好想你哦……”
“闭嘴!”
“哥很累了,你不心疼啊?”
“关我什么事?!”
“你不要让哥返工啊……”
“该返就要返!”
“返就返,谁让你是皇太后!”
“做不好就要返!”
阿超正处于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饥渴期,他疯狂追求阿清,而阿清却不吃他那套。阿清在箱子里挑挑拣拣,眼神锐利,态度凛然:不良!不良!不良!最终,阿超抠女(泡妞)失败,被迫端着塑料箱,坐到注塑机对面,一个人孤零零开始返工。
阿清走到我身旁,轻声说:“干得仔细点。”
她住在我的隔壁宿舍,晚上聊天时,我获悉她是广东焦岭人,父母连生七胎,最后一个是儿子,她排行老三。小学毕业那年,她跟着叫“吴校长”的人,到广州附近印刷厂打工,说是“培训实习”。父母倒很愿意她出门,家里孩子太多。她说印刷厂的环境还可以,但组长脾气太坏,如果做得慢或做坏了,就要吃拳头;男孩子更惨,要被抓起头发来扇巴掌。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一个月八百元,而且她知道厂里根本没按加班工资付。她想要跳槽,便常买报纸看招聘信息。听同学说这个厂出粮准,便来见工,因为视力好,直接分到QC部。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的眼前,无数个刷头跃动起来,像一群刚上岸的鲤鱼,我头晕眼花。太累了。我起身朝厕所走去,在那里可以暂时歇息一下。厕所在车间大门右侧,用水泥墙隔出两个屋,镜子脏污,洗手池发黑。没有门,穿过水泥框架,拐个弯,就到了里间。三个坑,也都没有门,没有垃圾桶,卫生纸、卫生巾,就丢在角落,散发着黏稠的血腥味。我蹲下,一侧眼,发现墙上写满字迹—
我很累!我不想加班!都是我的错!我只爱你!我想要你!你去哪里了?我要杀了你!嫁不出去吗?王鲜香爱马为亮!有你这样的男人!如果你爱男人?如果有一天!相识是一场梦!我叫马志英!女人没人爱!我累得要短路!恨能维持多久?快乐的我不见了!快疯了我!我一直在等你!
在珠三角,由于男女比例失调,女工对性的需求格外强烈。“60后”、“70后”的打工者,因为穷怕了,一心想挣钱,把性的问题紧紧压抑住;到了“80后”、“90后”,性成为格外刺目的问题。
插嘴事件 2
更新时间 2013-05-07 22:19:44字数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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