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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惊澜录

_7 王晴川(当代)
  不料一旁的柳淑娴冷言冷语地道:“是呀,任大侠就是英雄无敌,光着屁股便将郑凌风打得落荒而逃!”笑云才想起臀上还给林惜幽撕了好大一个口子,急忙伸手一捂,口中兀自不肯服软:“实不相瞒,若不是这裤子碍事,今夜早就斩了郑凌风的人头。”众人轰然大笑。
  何竞我却正色道:“大伙且去厅中歇息。阵亡兄弟的尸身暂且安置在后山,待择了吉日一同入殓!”众人想起这一战折了不少兄弟人手,神色都是一端。
  陈莽荡问:“青牛山两位寨主都已经亡故,他们可有后人?”毒不死顾瑶道:“叶孤烟是孤身一人,奚长峰有遗孀幼子,他算是老来得子,那孩子还不到十岁。”陈莽荡叹道:“这时青牛山群龙无首,只怕有乱,烦劳顾兄跑一趟,将奚寨主的遗孀幼子一并接上鸣凤山来,好生照料。”顾瑶道:“陈将军高义,顾某在此替亡人谢过了。”
  眼见众人面露戚容,何竞我又高声道:“诸位,昨夜这一战是咱们头一回和青蚨帮真刀真枪的较量,虽然损折了一些兄弟,却大挫了青蚨帮、金秋影的威风!今夜之后,咱们‘六龙聚义’之名必然响传天下!”群豪听了,大感痛快,便有人喊道:“是呀,便连那本想渔翁得利的东厂阎公公也是屁也不敢放一个,乖乖夹着尾巴逃了!”“他奶奶的,下一战便宰了郑凌风和金秋影,给亡故的众兄弟祭灵!”何竞我又将手一挥,道:“大帅百日祭礼将到,咱们更要收复河套,让曾大帅含笑九泉!让这里的百姓再不必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方不负了这一身大好武功!”众人闻言,均觉意气飞扬,轰然叫好。任笑云眼见何竞我不经意的几语之间便使群豪刚刚受挫的气势又再复振,也不由暗自佩服。
  寂寥的暮色从远山外悄悄袭来,穿进了窗子,又百无聊赖地走入了唤晴的心里。唤晴呆坐在斜阳的影子里,整个人配着柔风、纨扇和无限的轻愁,便活脱脱的成了唐伯虎画中走出的美人。
  门支呀一声开了,唤晴看到走进来的却是一脸喜气的任笑云,才淡淡一笑:“笑云,这一次又是为了我,累得你在青蚨帮那里坐困了这么些日子!”笑云道:“我这次被困青蚨帮是因祸得福。还要多谢你求那灵照大师给我治病。嘻嘻,这老和尚的医术真高,比我老人家还要高上这么一点点!可是却及不得你,当初随口一张药方便治好了自己的重病!”唤晴想起当初受伤势与他相见的样子,不由莞尔一笑。
  笑云大咧咧的笑着,便捡些没紧要的话来逗她。过了多时,眼见她脸上愁云渐散,他才小心翼翼地瞧着她,问:“唤晴,那日我听到郑凌风说,你是他女儿,这话可是真的?”唤晴的脸色登时一白,轻声道:“只怕是真的!”笑云的心咚的一跳,急问:“怎地……怎地会有这等事?”
  “义父过不几天便会赶回来了,我自会问得一清二楚。我想了几日,不管他是帮主也罢,乞丐也罢,终究是我爹!不过,”她说着眼中又跃出那抹熟悉的执拗来,“若是他仍是这般多行不义,便是他是当今皇上,我也不会随他去。”笑云本想来此劝她几句,但听她如此一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唤晴却扬起了秀眉,问:“那个盈秀姑娘,对你好得紧呀!”笑云嘿嘿一笑:“是,我对她也是好得紧!”唤晴低声道:“人家对你可不仅是一个好字而已吧?这个盈秀姑娘也当真是美若天仙,跟人家一比,我便成了庸俗脂粉了。”
  笑云忙道:“不是,不是,你也仅比她差一点点而已。”话一出口,便瞧见唤晴眼中掠过一抹轻烟般的失望,登时自知失言,心下后悔万分。唤晴终于问:“笑云,你当真喜欢人家么?”她本来脸薄,但微一犹豫,还是问了出来。
  笑云望着眼前一对剪水双眸,心内忽然一动,想了一想,便道:“我最初见到秀儿之时,她将自己扮得奇丑无比,但不知怎地,和她在一起,我心中不由自主地便要怜她爱她。待得一下子见了她的美貌样子,倒吓了一跳,竟有些害怕配不上人家了……”说到这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但最令我心动的,却是她对我一门心思的牵挂。她到底是美是丑,倒不放在我心上了。”
  唤晴忍不住问:“你怎知她对你一门心思的牵挂?”笑云道:“她就是爱哭,我只要稍有些闪失,她便急得眼泪汪汪的。瞧见她为我流的眼泪,我心中便觉这世间最有福气之人,便是我任笑云!”他素好嬉皮笑脸地胡乱吹牛,但这时自称是世间最有福气之人时,脸上却现出难得的带着郑重的喜悦。
  唤晴听得悠然神往,暗道:“原来女孩子的眼泪有这么大的魔力,难道便是为了我不会哭,淳哥他……”跟着又强颜笑道:“笑云,两情相悦是人间莫大的福气,望你好自珍惜。”笑云应了一声,心中又是一阵欢喜,忙道:“这个可用不着指点。秀儿今日一下午便给她爹唤了去,我这多时候未见,心中也着实想她呢!”想到唤晴心中对郑凌风认女之事已经有了主张,便即告辞而出。
  夜色一起,聚义厅内就燃起了盏盏明灯。
  “何堂主,郑凌风这一次虽是铩羽而归,”陈莽荡揉搓着太师椅那宽大的扶手,更象是在自言自语,“但我瞧他们必会卷土重来。大帅百日祭日将至,你有何打算?”聚义厅内除了他,只有二寨主余独冰、聚合堂主何竞我与曾淳三人。
  “大哥说得不错,”余独冰拂了拂白袍,两道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倒先开了口,“依我瞧,郑凌风与阎东来、金秋影其实是眼红那批军饷,昨夜双龙口之战,他们将大批人手放在强攻鸣凤山上,其意不言自明。”何竞我点头道:“三日之后就是了大帅百日祭日的正日子。大帅各路旧部便会陆续上山,这批军饷便会分到老营堡、榆林卫、威远卫、东林卫等几处军饷奇缺的地方。这些地方非但缺衣少穿,更兼地处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不容有丝毫闪失。”
  陈莽荡却叹了一口气,终于神色黯然地点了一下头,道:“这也算了了大帅一桩心愿吧。”何竞我道:“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三件事。第一个便是筹备祭礼。事先我也说过多次,这一次祭礼一是为大帅鸣冤,但更要紧的却是借此之机将军饷分发出去。大帅之冤,天下皆知,却不必太过大张旗鼓,以免使那昏君自觉颜面扫地,再引来新的祸端。”陈莽荡却摇头道:“不成不成,我陈莽荡行事,不做则已,一做便要惊天动地。这一次给大帅百日祭礼就是要让昏君瞧瞧,这天下自有公道人心!”
  何竞我与他相处虽短,却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与他多辩,只接着道:“第二桩事么,便是加紧操练,五龙聚义的人马都要兢兢业业,如箭在弦上,不可半分疏忽。郑凌风、金秋影之辈必会乘机生事。这第三桩么……”
  “便是查找凶手,”曾淳这时忽然开口了,“袭杀青牛山二寨主叶孤烟的内奸不得不查。”何竞我点头道:“这是咱们的心腹之患,一日不除,一日难安!”陈莽荡将手在椅子上重重一拍:“好,若是揪出了这厮,定要亲手除了。”
  曾淳道:“其实还有一事,是谁写的密信诬告父帅谋反的?”何竞我双目一灿:“不错,若不寻出此人,大帅之冤便难洗雪。”陈莽荡忽然低声问了一句:“听说,唤晴竟是……”这半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给何竞我用眼色止住了。
  这时正有一个喽啰快步而入,奏道:“外面有一队人马,自称是大帅旧部东林卫的指挥同知肖远。”
  “怎地是他?”曾淳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何竞我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这位肖同知怎样了?”曾淳看了一眼陈莽荡,脸上不自然的一抖,笑道:“这肖同知在父帅帐下时,终日少言寡语,没几个朋友,更兼嗜酒如命,因偷着饮酒挨过父帅的几次军棍!”何竞我听说此人嗜酒,心中先有几分不喜。
  好在一旁的陈莽荡笑道:“不过肖兄弟打起仗来倒是一把好手,我出去迎迎。”
  “且慢,”何竞我道:“青蚨帮虽败,仍需防他们使诈。公子,劳你先下去看个明白!”
  过不多时,一个面色悒郁的中年汉子便随着曾淳走入厅来。陈莽荡上前将这位指挥同知肖远与何竞我引荐了,双方寒暄几句,便即坐下。陈莽荡道:“东林卫的柳泾源柳将军为何未到?”肖远面现愁苦之色,叹道:“几个月前,朝廷令仇鸾出山,总管边关军马。柳指挥瞧不起仇鸾的为人,不顾官卑职微,上书朝廷力抗,结果触怒了严嵩。七日之前已经给锦衣卫下了大狱。”
  “仇鸾?”何竞我叹道:“听说此人在曾铣总督在位时因贪纵骄狂,不服大帅调遣,受到大帅弹劾,给押入了天牢,后来此人出钱贿赂严嵩,又官复原职。”肖同知也道:“正是,听说大帅被人诬陷,给昏君打入大狱,又是此人不顾廉耻的上书朝廷,附和说大帅私通蒙古。这一招落井下石果然奏效,这厮不久便由严嵩保奏,这才做了那总兵之职。”啪的一声,柳木座椅的扶手陡然被曾淳拗断。他清瘦的脸上满蕴怒火,口中慢慢挣出两个字来:“畜生!”
  翌日一早,众人便依何竞我的安排,布置灵堂,筹备祭礼事宜,一边由叶灵山协助余独冰操练人马,不敢稍懈。
  到了中午时分,又开始有曾铣的旧部陆续上山。陈莽荡自和曾淳在聚义厅上与过去并肩厮杀的诸多老友相见。众人放着诸多金交椅不坐,还是如往昔行军打仗之时一样,随随便便地席地而坐。
  先是谈起曾铣的冤屈,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切齿大骂严嵩和嘉靖皇帝。骂得够了,就有人叫着陈莽荡的绰号“陈泥鳅”说,当初在曾帅手下,你小子还算不上个人物哩,想不到居然是你来给大帅操持这丧事!立时又有人喊,岂止算不上人物,他还总挨大帅的军棍呐。众人哄然大笑,不错,陈泥鳅不仅爱吃泥鳅,还爱吃军棍,不然怎地还得了一个‘陈三十’的绰号,隔不了二三十天,便会挨上三十军棍。陈莽荡给众人揭了昔日的“短处”,不由咧嘴笑道:“我这人毛病忒多,后来大帅打得也烦了,再见我不拘小节,也只得大手一挥,将这三十军棍暂且记下,将来将功折罪吧。”就又是一阵笑声。
  一人笑道:“若不是‘泥鳅’毛病忒多,凭他一身武功和打仗时不要命的劲头,大帅手下的五虎将,怎么也得算他一个吧?”说着便推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道:“黄克老,你虽是五虎将中的老黄忠,论战功怕也比不上泥鳅!”那老者却脸色沮丧,忽然哽咽起来:“说起五虎将,叫人好不心寒。五虎之首柳泾源柳兄弟前些日子给奸贼严嵩下了大狱,足智多谋的诸葛辰心灰意冷,挂印而去。上次俺答挥兵进犯威远卫,咱们的五虎之中年纪最轻的林谦小弟力战无援,死在了威远卫,年纪还不到三十。离的离,死的死,倒是我这年岁最大的老东西苟延残喘。最让人着恼的却是那位终日自比关老爷的赵云天,竟心甘情愿的做了仇鸾的鹰犬,终日跟咱们一帮老兄弟为敌。”
  众人听了这话,都勾起了心中痛处,几个性子急的忍不住又破口大骂。多日不见,大伙回首往事,都有一肚子没完的话,说到情动之处,更是忽笑忽哭,热闹之极。
  倒是曾淳的心没法子再热起来了,经历了多次的明枪暗箭,他的血早冷了,只在众人的大笑之时附和着扯扯嘴角。阵阵喧叫之中,曾淳却瞧见一个人和自己一样自始至终都是罕言冷语,也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人便是第一个上鸣凤山的东林卫的肖同知。
  陈莽荡也看到了落落寡合的肖同知,随即哈哈大笑:“肖兄弟,你还是往昔的闷罐儿葫芦的脾气。今夜咱们联床夜话,说什么也要让你说个够!”  
第二十一章、惆怅眼底起波澜(1)  
  一炉烟袅袅升起,将午后沉闷的日光梳理出几分静谧来。
  这两天唤晴心里面总有些患得患失。曾淳若是知道了自己是郑凌风的女儿,他会对自己怎样?依他的脾气,说不定会大笑三声,一如往昔;也许会怒发如狂,再也不理自己。这两般结果都可能有!想到曾淳,心中就是一阵爱恨翻涌,不知不觉地从云鬓间拔下那柄玉簪。那簪的碧色沉沉的,唤晴就想起了那晚他要给自己戴簪的情景,心内又有一阵失落,暗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再来,亲手将这玉簪戴到我头上?”
  这么想着,就忍不住闭上了秀目,幻想中的那个“他”已经走到自己身后了,那簪就由“他”的手缓缓地插到自己的秀发上。一缕羞涩的红晕欺上她的脸,唤晴还是闭着眼,慢慢拔下那玉簪,跟着再由那个想象中的“他”慢慢插到秀发上……
  忽然间唤晴睁开眼来,暗自在心底嘲弄自己:“唤晴呀唤晴,你不觉得无聊么!”脸上就绽开一丝寂寞的笑,那笑有几分甜蜜,更有几分惆怅苦涩。正想着,忽觉窗外黑影一晃。她吃了一惊,急喊了一声:“公子,是你么?”窗外好象是起了一阵风,吹得树影沙沙的打着窗棂,没个人应。
  唤晴知道山上犹有内奸,心里面放不下,霍地起身,猛然打开了门。门外那个人不及缩回身去,傻傻地冲着他笑,却是刚刚上山的文胜。唤晴松了口气:“你待在外面做什么,唬得我一跳!”她心内十分可怜夏星寒这孤苦傻气的弟兄,语气中就没几分责备。
  文胜却不进屋,直直盯了她两眼,干笑道:“我……想来问你一桩事!”唤晴知他必会问起夏星寒,心内不由一沉,轻声问:“什么事?”这实在人既然不肯进屋,她也只得立在门外陪着。
  “夏堂主死了,”文胜的声音憨直哽咽,让人听着心里面说不出的难过,“他死前娶了你做媳妇了么?”唤晴玉面乍红,实在想不到他会迸出这样一句话,只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见她摇头,文胜显得无比遗憾,揉搓着那根永不离手的熟铜大棍,道:“夏堂主说过,他这辈子最喜爱的人就是她师妹,也就是你!我问他,那你定是要娶了她做媳妇么,他却不答——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不爱说话。”唤晴听他如此一说,心里面又是一阵撕撕扯扯的痛,好象刚好的旧伤忽然逬出了新血。
  文胜却如同未见,自顾自说下去:“但是我知道,他一门心思的就是想娶你做他媳妇。呵呵,我这条命是夏堂主救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他就走了。你若是他媳妇就好了,我加倍报答你也是一样!”唤晴身子微晃,急忙扶住了门框,苦笑道:“文胜,你不必急着报答。好好活着,夏堂主在九泉之下,便欢喜得紧!”眼见文胜憨头憨脑的不知如何答话,唤晴心中更痛,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猛然间身旁一阵微风飒然而至。跟着只见文胜望向自己身后大喝了一声,她不及回头,便觉背心筋缩、脊中二穴陡然一麻,已然受制。她娇躯微颤,软软向后便倒。背后却横过来一只乌黑的袍子,紧紧夹在了她的玉颈上。
  “放下!”文胜双目喷火,一声大吼。那人冷笑道:“乖乖站着,你给我!再喊一声,这小姑奶奶,爷爷就一刀宰了!”跟着一把长长的刀在日头下晃了过来。唤晴见那刀样式奇特,又听他言语生硬,说的汉话半生不熟,心下更是奇怪。
  忽然间文胜双目中怒焰陡炽,蓦地手起一棍,劈头盖脑地直砸了过来。本来唤晴在这人的挟持之下,若是换做第二个人都会心存顾忌,不敢妄动。但偏偏文胜头脑不灵,浑没想到这一层,只觉这世间谁若是对夏堂主看中的女子不敬,他就会和这厮拼命。
  那人眼见这一棍势大招沉,若不招架,只怕会连自己和唤晴一并砸死,急忙挥刀疾架。当的一响,溅出一串火星。熟铜棍居然给这一刀高高荡了出去,但那人也是虎口剧震,长刀嗡嗡作响。适才他乘唤晴心神激荡之际骤然下手,本想趁机挟持她着速离开,哪料到却遇上文胜这等痴人。
  大吼声中,文胜第二棍已经拦腰挥到。那人只得回手一拉,暂且将唤晴推倒在地。长刀一封一吐,一招之间兼攻带守,登时在文胜肩头划出好大一条血痕。
  文胜肩头受伤,却疾退了两步,眼中忽然露出了无比诧异的神色。那人嗤的一声冷笑,身子一弓,劲射过去,长刀飞刺文胜的心窝。文胜这时兀自目光呆滞,如见鬼魅,竟忘了躲闪。唤晴心下大骇,想叫一声:“躲呀!”但要穴被封,这一句说什么也喊不出来。
  蓦然间斜刺里一人飞掠而来,横封一剑,荡开了长刀,随即一剑轻飘飘地顺势一抹,竟将长刀粘到外门。“是公子!”唤晴眼见赶来的人是曾淳,心里才松了口气。这才看清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也蒙着一层黑巾。
  那黑衣汉低吼声中,长刀猛力收回,又霎时刺出,一招之间竟然疾刺了四五刀。曾淳的长剑划了一个圈子,看似漫不经心,却将这几刀尽数封住。唤晴眼见他刀法狠辣,大异中原刀法,虽不似钟卷舟奇的刀法迅疾如电,却也猛悍之极,心下又为曾淳揪心不少。
  “是你,就是你!”文胜忽然醒了似的大吼了一声,大棍展开,没头没脑地又砸了过来。这一回扑上,口中呵呵大吼,对那汉子攻来的刀招竟是浑然不理,只顾挥棍乱砸。
  那汉子本身武功便较曾淳稍弱,眼见文胜有如疯魔,心下登时怯了。蓦然间曾淳剑走轻灵,乘着长刀被大棍荡起的瞬间疾刺进来,稳稳抵在了他的喉头,沉声问道:“你是谁?”那汉子登时愣住,却冷冷不答。
  文胜却怪吼一声:“偿我文家命来!”大棍劈面向他砸来。曾淳怕他失手打死了这汉子,急忙挥剑挡开。那汉子乘势猛然一纵,疾步向山崖扑去。唤晴所居在后山山道之旁,距山崖不远,那汉子一步窜去,已经到了崖边。
  曾淳大叫一声,忽然抛了长剑,猱身跃出,双掌齐发,奇快无比地扣住了他双肩之上的肩井要穴。这一纵一抓,为武当前辈宗师俞莲舟所创的十二虎爪擒拿手之中的妙招,素来威力奇大,这时曾淳情急之下冒险一击,登时奏功。
  他一把扳过那人的身子,撕下了那幅黑巾,便露出一张满脸胡须的脸孔。曾淳一愣,叫道:“你是朴南?”这人正是那日独上鸣凤山下战书的黑云城内的蒙古高手朴南。眼见朴南冷笑不答,曾淳掌上加力,内力透穴而入,喝道:“你是如何混上鸣凤山的?”
  朴南的口中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怨毒,猛地将头一扬。曾淳叫声不好,要待阻止已经不及,却见一滩血自朴南口中汩汩而出。他的双眼令人恐怖的挣大,挣大,挣大得忽然爆开,随即那脸上肌肤也一寸寸的撕裂,一晃之间就露出了里面的白骨……这时朴南的喉咙里还在发出呵呵的喘息声,有若鬼哭。
  “世间竟有如此霸道的毒药!”曾淳只觉浑身毛骨悚然,手一松,那尸身便向后倒去,象一根木头顺着山崖直跌了下去。
  曾淳满头冷汗不及擦干,便急忙回身奔向唤晴,却见她已经被文胜扶起,但文胜不知解穴之法,正急得大叫。曾淳叹一口气,将双掌抵在了她的纤腰之后,缓缓推拿,口中却对文胜道:“文兄,适才你大喊他是凶手,那是何意?”
  文胜脸上登时涌出一团悲愤,吼道:“我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这一刀,”说着拉开肩头衣襟,露出适才那一刀的伤口,“那一夜他们夜袭文家乱堡,就是这个人,使得这一招,也是砍在了这个地方。”曾淳果见那新伤之旁一寸之上还有一道数寸长的伤疤,心内一惊,问道:“那些人都使刀?”文胜微一寻思,道:“来得几十人大多、大多使刀!”曾淳咬了咬牙,叹道:“原来夜平文家乱堡,是塞外黑云城下的手!”
  便在这时,唤晴啊的一叫,已给曾淳以内力冲开了两处穴道。“她没事,文兄暂且回去歇息吧!”曾淳顿了顿,又道:“只是今日之事,暂且不要对外人说起!”文胜望了望唤晴,脸上现出担忧神色,好在唤晴低声道:“文大哥,多谢了。我已经没事了。”文胜才咧开嘴笑了笑,倒拖那大棍,带着一路当啷当啷的响声去了。
  望着泫然欲泪的唤晴,曾淳的心还是一软,将她拦腰抱起,走入屋内,放到了床上。那一缕轻烟依然寂寞的飘着,屋中的宁谧真让人忘了适才的生死搏杀。他笑了笑:“晴妹住在哪里,都会将哪里收拾得洁净无比!”唤晴却心有余悸,叹道:“黑云城竟然是袭杀京师乱堡的元凶。这么说,黑云城图谋好大。”曾淳脸上阴郁了许多:“乱堡所处的地势极佳,黑云城半年前一举攻占乱堡,必是志在京师!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又放弃了乱堡。”
  “半年多以前,”唤晴皱眉道,“那时大帅正在为收复河套一事奔走,嘉靖皇帝也是站在复套一边。那时边关上下一心,必是俺答那里自顾不暇,才让黑云城无功而返的。”曾淳叹了口气,道:“想必也是如此!只是这蒙古人怎地会忽然现身在鸣凤山上,难道山寨中还有黑云城的细作?嘿嘿,若是如此,比青蚨帮、缇骑的内奸混入山寨更加让人不可思议!”他越想越觉后怕无穷,忽然脚下一软,几要跌倒在地。
  “公子!”唤晴一惊,急忙将他扶到了椅上坐稳。“你近日也太劳累了,”她一双妙目凝视着这张日渐清瘦的脸孔,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说,“公子,不行就算了吧!”
  “怎么算了?”曾淳的眼睛登时狰狞起来。她有些害怕,却依然轻声道:“我知道在你心中最想的,便是为大帅昭雪沉冤。只是,你还能做什么?嘉靖皇帝刚愎自用,从不倾听民声,咱们终究不能造反吧?刺杀严嵩或是仇鸾也是会给你曾家添上更大的罪名,咱们能做的,也只是在此祭奠大帅忠魂而已。”
  眼见曾淳神色灰暗,她知道自己这一“劝”有些过了,只得柔声道:“公子,自古以来,若是主上昏庸,奸佞当权,便没有忠直之人的好日子过。当年举世无双的岳少保遇上秦桧、宋高宗,不也是蒙冤而死,最后要到孝宗登基才追复名爵、沉冤昭雪么!但这天下自有公道,给他建上忠烈祠也罢,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也罢,天下苍生对岳爷爷的景仰之情从没有少过半分。对大帅曾铣,也是一样!”
  他点了点头,才落寞地一笑:“晴妹,多谢你这么苦口婆心的劝我。”唤晴见他微笑,脸上也跃出一团喜气,道:“只要你不这么苦着脸便好,想来这时义父已将《定边七策》交到皇帝手中,但盼那昏君看了心中能有所感悟。”她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公子,我给你泡一杯茶吧,自从你不辞而别,飘零天涯,我便再也没有给你泡上一杯茶!”
  曾淳斜坐椅上,侧头望着她忙碌,过不多时,一股茶香便在屋中飘起,一抹久违的温馨也在他心中跃动起来。望着她婀娜的纤腰、乌黑的秀发,曾淳心内蓦地生出一股难言的感动和怜爱,忽然一跃而起,自后抱起了她。
  “公子……”唤晴啊的一声惊叫,但背后的一双手越搂越紧,她便在这强烈的爱抚中沉醉了。曾淳玉人在怀,只觉血脉贲张,忽然一俯身,雨点般的疾吻便落在了唤晴白嫩的脸上,修长的眉上、微闭的眼上……
  唤晴只觉浑身酥软,要待挣扎,却浑身提不起半分力道。便在此刻,曾淳火热的唇已经结实地落在了她的樱唇上。唤晴瓠犀半露,欲拒还迎,娇喘声中,微颤的娇躯便软软倒在了他怀中。丁香款度,意犹未足,曾淳的浑身刹时沸腾起来,猛一回身,已将她的娇躯抱到了床上。
  眼见他气势汹汹的压了过来,她才有些害怕,又是低唤了一声:“公子!”但曾淳着魔一样又狂吻过来,这一回却是顺着她的雪颈一路向下,她衣服上的扣子也给他粗暴地连撕带抓地弄开。片刻之后,屋内温香满室,床上玉体横陈,曾淳的吻已经肆无忌惮的在唤晴的酥胸上张狂起来。
  她的娇躯剧烈的抖起来,眼中三分娇羞七分委屈,忽然流下了两行清泪。但喘息的曾淳却象是没有瞧见到她的啜泣,他有力的大手依然一路毫不停顿地向下抚去。
  唤晴给他吮吸得浑身似有千蚁游噬,但猛然惊觉他火热的手抚下来,她还是一惊欲起。曾淳的喘息声愈发大了,泰山一般死死压住,口中只道:“晴儿,好晴儿……”她素知他是个情不外露之人,今日这般情形实属罕见,但她还是轻声道:“公子……公子,再过一日就是大帅的百日忌辰了呀!”
  这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使疯狂的曾淳陡然顿住。“是呀,父帅祭礼,为子的自当沐浴心斋,岂容如此放肆张狂?”唤晴乘他这一愣之际,已经挣扎起来,匆忙地披上了小衣。
  “淳哥,”她的脸一片晕红如火,泪水止不住的珍珠般落下,“唤晴不是轻薄女子,你素知我心,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曾淳道:“晴儿,我……”将她的柔荑抚在手中,却长叹一声,再难说下去。
  唤晴见他脸上又爬上一层忧郁落寞,心下不由一软,柔声道:“淳哥,不管你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也好,是威震边关的大帅之子也好,我对你都从无二心。不管你去哪里,唤晴都会陪着你,天涯海角,一辈子相伴。”曾淳的双眼也有些潮湿,忽然挥手将她重又拥入怀中。她在他的怀中轻颤着,低声道:“其实在我心中,唤晴早就是你的人了,但还是盼着……盼着你能明媒正娶的那一天……”这一声几乎细不可闻,但却使曾淳的身子重重一震。
  她欠身起来,眼中隐含幽怨,叹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你自来是家国事大,父冤不雪,便不会顾及私情。但是……我也会永远等下去。”曾淳听她如此一说,心中大是感激,抚着她的香肩道:“晴妹,这一日必然不会太远!”
  唤晴垂下眼来,微微沉了片刻,仍是银牙一咬,道:“还有一事定要让你知晓,这一回失陷青蚨帮,却让我遇到了我的生父!”曾淳眼中登时惊疑不定,急问:“你的生父在青蚨帮中,那是谁?”
  “是郑凌风!”唤晴没有犹豫,吐出了这个字眼。屋中立时就是一静。
  不知怎地,这一静却让唤晴觉出无比的寒冷,她挥起衣袖擦干脸上泪混,低声道:“今日这蒙古武士如何混上山来的,我不知晓,但他来挟持我只怕也是因为知晓我是郑凌风的女儿。我离帮之时,郑凌风便是不允,他说过,天下必会有不少人想将我劫持,进而胁迫青蚨帮。”  
第二十一章、惆怅眼底起波澜(2)  
  曾淳的神色又黯然起来,他苦笑道:“呵呵,原来你是郑大帮主的千金!”唤晴咬了咬牙,这一声冰冷的苦笑登时让她的心内觉出一阵针扎般的痛。“不错,虽然义父没有回来,许多原委我不知晓,但是我是郑凌风的女儿却是实实在在的了。”她说着仰起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孔,她的灵魂里不容有一点渣滓和芥蒂,也藏不住一点疑惑。
  曾淳点了点头,望着她的目光果然发生了一些变化:“那有谁知晓此事?”唤晴道:“也只有陈将军、何堂主和笑云、盈秀这寥寥几个人而已,青蚨帮中有几人知晓,便不好说了。”曾淳便不言语了,眼中的目光忽刚忽柔,象是有什么事情委决不下。
  良久,他才叹了一声:“晴儿,咱们都是苦命之人!”曾淳说着,忽然一把抱住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唤晴听他哭得悲切,心中登时软了,记忆中不知这个男人哭过几次了,他经纶满腹,抱负高远,却因迭遭惨祸,终日活在了仇和闷中。他整天在别人面前学着父亲的样子扳起脸来做出刚毅之状,其实心中却是多愁善感的性子,而也只有这样性情凸露之时,这个曾淳才可爱起来。
  “淳哥,咱们都是苦命之人,”她轻轻地说,“这世道,是不是好心人都是苦命?我好久没见过你开心笑过了,真盼着有这么一天,见你欢欢喜喜的笑上一笑。”
  一个绝色佳丽倚石而立,恬静的夕阳余辉爬上山岚,落在了她的长发上。映着那随风轻拂的漆黑长发,似乎连这抹斜阳都增添了无限韵致。
  笑云瞧见玉盈秀这时候独立峰头,便展开轻功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在她白嫩的玉颈后轻轻吹了口气。玉盈秀啊的一叫,回头见是笑云,挥拳做势欲打,口中笑道:“这么晚才来,还偷偷摸摸的唬人家一跳!”
  二人这时劫后余生,都觉此时静谧悠远的落日和山光是如此难得和美丽,便挨着一株古松坐了下来。笑云一口气地道:“昨日我寻了你一天你都躲着不见今儿个我任大侠是故意拿起架子来让你干等的。”玉盈秀躲闪着他的目光,道:“昨日给爹爹灌了一堆大道理,头都晕了,这里山高景秀,正好透一口气!”笑云瞧见她清丽无限的脸上隐含幽怨,不由微感吃惊,问:“你那老爹什么都好,就是好张口教训人,让人头晕脑胀。他可说了你什么么?”
  玉盈秀玉靥微红,忽然问道:“云哥,在见我之前,你对那位唤晴姊姊甚是倾心。你……曾对她有什么亲热之举么?”笑云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脸上陡然一红,想起那日老君庙的情形,不由皱眉道:“这个……抱是抱了,那也是救人要紧我任大侠万不得已只得出此下策……”便将那日拼力相救的事情说了。玉盈秀才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情,”她顿了一顿,才道:“今日爹爹见了我,便问起你我之事。我便照实说了……”
  笑云听得她说到这紧要之处,不由一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哪知她却忽然住口不言,眼望着他,莹净的双瞳之中满是顽皮之色。笑云急问:“何堂主说了什么,想必不是欣喜若狂,说不得还要扳起脸来训你一通?”玉盈秀见他急得脸也红了,才皓齿半露,嫣然一笑:“爹爹么,既没有欣喜若狂,更没有训我一通,却有些犹犹豫豫的。只是捋着胡子道,这位任小弟人是不错,天分又是极高,只是终身大事么,还要仔细斟酌!”
  说到这里又嗤嗤一笑:“我不甘心,便拐弯抹角的旁敲侧击,最后爹爹才道,任笑云既得沈老哥的真传,又与唤晴往来甚密,怕是秋岩老哥给自己选的干女婿吧!”笑云道:“我还当是未来的泰山大人瞧我不起呢,这么说,何堂主是怕因你我之事坏了他与沈先生的交情!我还当他是老学究,见我迫于形势的抱了唤晴一把,便对我不依不饶!”
  玉盈秀却摇头道:“爹爹为人疏狂得紧,世间礼法不会放在心上。却将兄弟情义看得胜过一切。不过,”说着螓首微侧,道:“抱过又怎样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的!”笑云吓了一跳,暗道:“秀儿竟说出这等话来,却也是和他老爹一般,浑不将世间礼法放在心上。只是何堂主是书读得多了,才这么狂放不羁。秀儿却是心中从没有世间的诸多臭规矩,举止之中更带着几分世间罕见的率真无邪,想必是她自幼长在青蚨帮,其母又行事磊落有关。”
  只见玉盈秀支手托腮,眼望落日余晖,幽幽道:“你从前怎样,我才不来管你。只要你见了我之后,一心一意地心里面有我,我心里面有你就是了。”笑云听了心中大是感动,又想起了初次和她相见之时她扮的怪样,就不禁一笑:“是呀,秀儿,虽然最初与你相见之时,你还扮作个丑怪模样,但自你在树林中用这锦帕给我包裹伤口之后,不知怎地,就让我对你另眼相看了。”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块花团锦簇的香帕,轻轻摆弄。
  玉盈秀见了他居然将那锦帕洗得干干净净,妙目中就闪出晶莹的光来,道:“想不到你这人大大咧咧,居然还有这样的细心。”她想起那些日子终日以一张丑陋不堪的模样示人,不由有些羞涩的一笑:“当初娘便说过,女子生得太美,未必便是好事,男子图的多半只是你的美貌!她便给我立下了一个古怪规矩,自我十五岁时便要以那一幅丑陋面孔行走江湖,直到……直到我遇上一个人,这人能不在意我的丑陋,更能觉出我的慧质兰心来……若是我二人当真两情相悦,才能以真面目示人!”
  笑云这时才知她扮作丑女的苦衷,吐了一下舌头:“令堂想来也是一位怪人,才给你立下这么一个古怪规矩。”
  玉盈秀笑道:“这确是一个古怪规矩。但我自幼在青蚨帮中长大,少年才俊见过不少,但若论心肠好的么,却是寥若晨星。这些人见了我的丑陋模样,从来都是厌若蛇蝎,嗤之以鼻。后来也不知是谁,无意中见过了我的真面目,便哄传了出去,这一群人又对我趋之若骛,没完没了的巴结奉承。我无奈之下,只得戴上了面纱,这才知道母亲立下这么一个怪规矩,确是真心为我着想。”笑云频频点头:“如此看来令堂大有先见之明,这规矩非但不怪,更是极有远见。若不是这规矩,只怕我便遇不上你了。”
  她的明眸在暮色之中熠熠生辉,道:“那晚你在树林之中对我说,你是一个人间难得的好女子!我听了之后,心中好生欢喜,想不到真能在这世间遇到这样的人。娘说过,遇上了这样的人,便将那块玉送给他,让他贴身戴着,那样你二人的心便永远在一起了!”笑云听她说得动情,心中也是暖暖的,一手伸出搂住了她的纤腰,一手掏出了那块剔透的美玉,道:“这块玉一直贴身挂在胸前,那几日想你想得紧了,每天都要掏出来看上他百八十回。”远山已经给落霞浸染成一片瑰丽的绛紫色,夕阳已逝,那块美玉在淡淡的余晖下闪着一抹动人的光泽。
  笑云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秀儿,若是令尊何堂主发起了脾气,死活不让你嫁给我,那又如何?” “爹不会这样做的,”玉盈秀想了一想,又道:“若是当真如此,咱们便离开鸣凤山,管他天涯海角,是风是雨,只要咱二人在一起,我便心满意足了。”笑云听她说得毅然果决,心中更是阵阵热潮滚动,但觉玉盈秀的纤腰柔若无骨,阵阵甜香款款袭来,不由心魂如醉,臂上加力,便将她带入怀中。玉盈秀给他健臂紧紧揽着,立觉身子酥软,芳心更是如小鹿撞击,嘤咛一声,便倒在了他的怀中。  
第二十一章、惆怅眼底起波澜(3)  
  夜色阑珊,鸣凤山沉醉在温柔而又飘渺的幽暗之中。二人双唇相接,心神更是交融一处,真盼着这美妙时分能长久凝住。
  如痴如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身后传来嗤的一响,一只草兔惊窜而出。玉盈秀啊的一挣而起,笑云瞧她面上玉涡红量,娇媚横生,不由心荡神迷,正待再抱过来接着温存,却见玉盈秀伸出一根葱白玉指抵在自己唇上,轻声道:“嘘,有人来了!”
  笑云这才把渴骥奔泉般的欲念强自压下,他内力精深,心识展开,立时昂首道:“在东南,那里象是有人!”二人侧过头去,果见数十步草丛中一个鬼头鬼脑的身影一闪而逝。笑云笑道:“哈哈,是梅老道!”
  玉盈秀双眉微蹙,道:“由此向前,便是陈将军所居的擎天堂了。父亲说过,这老道曾经私自跑到陈将军的擎天堂中一次,问他去做什么,却死活不说。这一次是不是又要去了?”笑云嘻嘻笑道:“这老道终日颠三倒四,管他这闲事作甚?”玉盈秀知他心思,不由颊晕红潮,伸手在他额头轻轻一弹,笑道:“这怎么是闲事?山上近日变故颇多,你不为了旁人,为了你未来的泰山大人也要留心一二!”笑云以手拍头,装模作样地道:“正是正是,我怎地忘了这关键所在!事关何堂主,便不是闲事,咱们说什么也要管上一管。”二人敛气屏声,展开轻功,一路追了过去。
  梅道人跑得不快,几步之后便给他二人堪堪撵上。却见朦胧的夜色之中,梅道人一脸嬉笑的神色,直向擎天堂奔去,这老道轻功奇高,举步落足,恍若御风而行,若非适才惊起一只野兔,实是让人难以发觉。
  片刻之后,梅道人已经到了擎天堂外。堂外这时却没有兵丁往来巡视,他脸上更喜,绕着擎天堂转了半圈,已经看准了一扇后窗,脸上神色跃跃欲试。玉盈秀看准时机,长身而起,低喝一声:“梅老道,你要怎地?”
  梅道人一惊回首,见了他二人,登时堆出一脸苦笑:“原来是二位……嘿嘿,适才老道匆匆路过,二位做些什么,老道是一眼也没瞧见!”玉盈秀玉面飞红,却笑吟吟地道:“我二人不过在一起说些话儿,又能怎样了?可不比你,半夜跑到此处,又要私闯陈将军的擎天堂!”梅道人听了这话便哭丧起脸来:“嘿嘿,老道运气总是不好,回回撞见事!求求姑奶奶,可不要四处乱说,给何堂主知道了,说不得又要将我囚起来!”
  玉盈秀笑道:“想不让我说也好办,先要告诉我你为何要私闯擎天堂,总共闯过几回,那一回回的,又撞上什么事了?”梅道人笑嘻嘻地走近,道:“小姑娘美貌机灵,任兄弟忠厚老实,老道便跟你们说说也无妨!”笑云平生第一次给人赞为“忠厚老实”,不由噗的一下笑出声来。梅老道张大眼睛:“怎么,老道说得可是真心话,上次小姑娘的老爹何堂主缠着问了我多时,老道恼他终日扳着脸的怪模样,硬是没说!”说到这里,愤愤不平,自怀中摸出个物事来,放到嘴中狠狠地嚼起来。玉盈秀也觉忍俊不禁,却在笑云臂膊上轻轻掐了一把,道:“梅道长说得对,不要打岔,请道长快讲!”
  “嘿嘿,这事也就跟你们后辈说一说,”梅道人舔舔嘴唇,“老道跑到擎天堂来只是想偷他一桩东西。那便是——酒!山上戒酒多日,老道的口中都要淡出鸟来了。正好有人跟我打赌,说有个地方藏有上好的美酒数坛,却不知我有无胆量偷来,这地方便是陈将军所居的擎天堂了,老道岂能给他唬住,为了酒瘾,更为了老道的面子,便隔三差五的赶来瞧瞧。”玉盈秀蹙眉道:“跟你打赌的人是谁?”梅道人又张大双眼:“嘿嘿,这个可不能说,说了,这赌便算老道输了!”玉盈秀哭笑不得,心想此人医术绝顶,武功卓绝,偏偏性子疯癫,浑似顽童。笑云知他和顽石和尚最是好酒,这话也多半可信,不由连连点头:“以道长的绝世轻功,来此盗酒岂不是手到擒来?”
  梅道人却摇头叹息:“手到擒来个屁!来此偷酒简直就是交足了霉运。第一次刚刚到得屋外,便瞧见叶孤烟的尸身直挺挺躺在堂外,害得就差何竞我盘问老道祖宗十八代的名讳了。第二次就是昨晚,倒没撞见死尸,却撞见两个活人在吵架。嘿嘿,夜深人静的不去睡觉,偏偏在此压着嗓子吵架,他奶奶的也不怕虚火上升,肝肾阴亏,耳鸣目眩,心悸气短!”
  玉盈秀强忍住笑,问:“是什么人半夜跑到这里来吵架?”梅道人道:“还有谁?自然是说要和陈莽荡联床夜话的那个肖同知了,和他吵架的也没有别人,自是陈莽荡了。”笑云听得心中大奇,问:“他二人听说是老朋友了,又要吵什么架?”梅道人大头猛摇:“这个可不好说了,老道见酒是偷不成了,还哪里有兴致听他二人胡吵?只是……隐隐约约的听那肖同知嚷了一句什么‘便因咱们是好兄弟,我才特来求你!’嘿嘿,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必是给陈莽荡抢了老婆去,才来此巴巴的求他!”
  任笑云和玉盈秀二人对望一眼,均觉匪夷所思。梅道人却又苦笑一声:“这第三次么,倒没撞见两个人打架,却在半路里撞见两个人在一起咬架,咬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玉盈秀恼道:“好老道,这话你再说半句,我便让山寨中人都知道你违背山规,胆大包天的来此盗酒!”
  梅道人摇头晃脑地笑了:“二位只要不说起老道这短处,老道自然也会守口如瓶!”笑云当先道:“好,好,道长这时还有要事在身,这就请吧。咱们便当谁也没瞧见谁!”梅道人大是得意,道:“如此甚好!”转身要待向擎天堂走去,忽又回身叮嘱道:“二位要亲热,最好离此远些,要是情有难耐懒得挪步,也万万不要弄出声响来,要紧要紧!”黑暗中也瞧不见二人的神色,便向着黑黝黝的擎天堂跃进去。静夜中只见一团青影有如灵猫一般悄无声息的一闪而逝。
  笑云正待走开,玉盈秀却轻轻一拽他衣襟,轻声道:“在此瞧瞧。这老道的嘴巴不好,只有抓他个人赃并获,才可让他真正老实起来。”
  话音未落,猛然堂内传来两声冷喝,跟着又是一声惨叫,声音凄厉之极。二人都是一惊,笑云长身而起,道:“难道梅道人被误伤了?”玉盈秀却一把扯住他,低声道:“这时可不要莽撞!”
  跟着又听得梅道人一声大叫:“见了鬼啦!”呼的一声,梅道人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急掠出来,瞧这迅疾之势,比适才跃进去时还要快上数倍。“鬼……鬼,他奶奶的,”梅道人的怪脸在黑夜中抽动着,“嘿嘿,呵呵,嘿嘿,怎么又撞上了一个死尸?”
  笑云惊道:“又遇到了死尸,是谁?难道是陈……”“黑黝黝的,哪里看得清楚,”梅道人犹自喘息不已,“天底下的邪门之事怎地都让老道遇上了?”他这一喊,便有兵丁急奔过来,片刻之后火把燃起,照得擎天堂里外一片通明。三人瞧见人声鼎沸,无数首领、兵丁正向这里奔来,才疾步向堂内走去。
  擎天堂是里外两间套屋,死的人是肖同知,静静地倒在外堂,血汩汩的流得满地都是。身着小衣的陈莽荡这时睡眼稀松地自里屋走出,瞧见倒在外堂的肖同知登时吃了一惊。何竞我、曾淳、唤晴和陆亮几人也已赶到堂中。
  “梅道长,”陈莽荡仔细瞧了肖同知确已断气之后,才抬起一张满是怒色的脸,“适才是你在屋中狂喊大叫的么?”他这时虽是不衫不履,但微一拧眉,仍是气势逼人。
  “这个可不干老道的事,”梅道人苦起了脸,道:“老道是闲逛路过此地,这个、这个……恰巧听到屋中有人呼喝,这才进来瞧瞧,却撞见一个黑影一下子闪到里屋去了,我要待去追,脚下却踩到了这硬邦邦的死尸……”陈莽荡摇头道:“我一直在里屋,却没瞧见有人进来!深更半夜的道长不去睡,来我堂外闲逛作甚?”梅道人登时哑口无言,只得故伎重施,佯怒道:“我说不干老道的事,便是不干老道的事,武当梅道人说的话,还错得了么?”何竞我双眉紧锁,沉声道:“道长襟怀坦荡,武林之中人人尽知。但你先后两次私入擎天堂,每一次又都撞见凶杀之事,这便委实让人揣摩不透了!”
  “不干梅道长的事,”相貌文弱的余独冰这时却踏上一步,冷冷道:“人是我杀的!”他也是最先抢进屋来的几人之一,但一直冷冷立在一旁,这时才站出来说话。“二弟,”陈莽荡拧起了眉毛,“你为何要杀肖兄弟?”
  余独冰白色的襟袍微微一抖,叹道:“今夜当我巡山,在擎天堂外瞧见了肖同知,却远远见他在堂外拔出了一把匕首,便即跃入堂内。我自是大吃一惊,随后跟着跃入,才待喝问他意欲何为,但他回身见了我,却气急败坏地一刀刺了过来。我情急之下,‘虎鹤双形掌’出手重了一些……。”陈莽荡惊道:“昨夜和他吵了一架,肖兄弟当真对我心存嫉恨,便来此行刺?”
  陆亮点头道:“我瞧八成便是如此。诸位请瞧,肖同知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上面还有一缕蓝色布条,这显是自余寨主身上挑下的了。他深夜之中持刀到此,其意不言自明!况且适才梅道长也说了,他路过此地,先听到了有人在屋内传来两声呼喝,也与余寨主所说吻合。”后来赶到的顽石和尚、奚长峰和几个曾铣旧部听了,也是频频点头。心机深沉的何竞我、曾淳等人沉吟不语,只有怒娘子柳淑娴哼哼冷笑,对陆亮所云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号称“老黄忠”的那老将黄克老问道:“陈兄弟,肖同知因何与你争吵?”陈莽荡叹道:“他劝我不要给大帅做那百日祭礼,以免引得天子不快,只将那百万军饷大家分了,了却大帅心愿也就是了。只是我这人素来不听人劝,性好一意孤行,言语不和,便吵了起来……哪知便因此事,他就会来此行刺?”黄克老哼了一声:“昨晚大家聚在一起个个都是眉飞色舞,只这厮一直哭丧着脸不言不语,却是心怀鬼胎!”陆亮长吸了一口冷气:“不错,想来这肖同知已给锦衣卫收买,山上的桩桩怪事只怕也是此人所为!”柳淑娴终于忍不住道:“所为个屁,叶孤烟被杀之时,他还没上山,难道也是他干的?”陆亮恼羞成怒,道:“我又没说是他杀的叶孤烟,你尽会跟我纠缠不清!”
  曾淳黯然无语地俯下身来,望了一眼肖同知手中匕首,喃喃道:“这匕首样式好怪,不似边兵将帅所用的匕首!”又转过身来,细细拨弄肖同知的尸身。玉盈秀一眼瞧见了肖同知所持的匕首,不由面色微变,随即以“泠然希音”的传音之术对笑云道:“云哥,一会我说一声‘头好晕’,你便使云起势,将屋中那两盏灯尽数震灭!”笑云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扭头看她。却见玉盈秀神色果决地向自己点了一下头,他素知她冰雪聪明,机敏过人,也只得点了点头。
  这时曾淳却抬起头来,沉声道:“肖同知虽然为人深沉内敛,却未必便会投靠锦衣卫。山上的内奸仍是未除,今日午后又混上黑云城的细作来——这事我已和何堂主、陈将军说了,大伙可都要小心谨慎。”众人心中都是一沉,青蚨帮、锦衣卫和东厂剑楼尚且不算,如今又加上了漠北黑云城,鸣凤山当真成了众矢之的!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娇软的声音:“我知道是谁杀了叶孤烟!”众人闻声抬头,却见说话的正是玉盈秀。
  何竞我当先拧眉道:“秀儿,这事可不能胡言乱语!”玉盈秀笑道:“在青蚨帮时,曾跟那奇人江流古学过一门听心术,适才我暗中一试,已经知道了十之八九!”众人全是一惊,陆亮叫道:“姑娘竟会这门奇术,当真是秀外慧中,惊才绝艳,这凶手是谁,小生洗耳恭听!”
  在陆亮一迭声的催促之下,玉盈秀道:“说不得这时也只好再试一试!”说着妙目微闭,一言不发。屋中之人除了这陆亮,便是任笑云都对玉盈秀所说的话有七八分不信,但又知此女精灵古怪,总能做出出人意料之事,便全睁大眼睛盯着她。玉盈秀的娇躯却忽然向地下倒去,口中道:“不好,这屋中煞气好大,我的头好晕!”
  笑云得了她这信号,急忙踏上一步,左臂作势向她扶去,右掌化掌为刀,一记劲道威猛的“云起势”疾挥而出,两盏灯登时被他的气劲震灭。屋内就是一片黑暗。
  梅道人骂道:“贼笑云,你发什么疯!”众人也纷纷叱喝,屋内一团大乱。笑云叫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弟这几日练功入魔,这手总是不由自主的乱舞。”说话之间,已经有人点亮灯烛,屋内重又一片光亮。
  玉盈秀却道:“适才一测,我已经知道了那凶手只怕就在咱们这群人中。只是这屋中刚刚死了人,煞气太重,却辨不出这人是谁!”曾淳笑道:“姑娘要如何才能断出此人是谁?”玉盈秀道:“便请诸位叔伯大哥一起移步到山神庙中,那里有神明庇佑,小女子的听心术才得以施展!”何竞我怒道:“秀儿,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怎地玩起这等神鬼之术了!”曾淳却当先大笑起来:“堂主所言差矣,听心术为佛家神通之一,可不是神鬼之术。大伙便一起去山神庙中一试如何?” 陆亮叫道:“正是正是,一个也不要少了,大家同去!” 当先迈步走出,众人将信将疑也一起走出。
  路上笑云的心倒跳起来没完,低声对玉盈秀道:“秀儿,你到底成不成,这个玩笑只怕是开大了吧?”玉盈秀却含笑不答,笑云瞧她满面春风,丝毫不见担忧之色,心中却仍是放心不下。片刻功夫,众人已经到了山神庙中。
  这小庙不知何年所建,神像塑得甚是简陋,想必是当地土人求雨之用,陈莽荡素不信神,上山之后便即废弃不用。庙内火把点上,玉盈秀将妙目一转,在众人脸上团团扫去,不知怎地,她这双顾盼生姿的明眸这时射在谁脸上,便让谁觉得好不自在。
  玉盈秀看了一番,才问道:“余寨主还没到么?”曾淳笑道:“不错,这个余独冰仍是未到,只怕是来不了啦!”玉盈秀也笑了起来:“公子心悬明镜,想必已经瞧出来了。这两次杀人的凶手么,便是余独冰!”
  众人闻言,全是一阵耸动。何竞我道:“秀儿,这话可不能空口胡言,有何证据?”但他素知这位女儿的精明聪慧,回头对身旁的袁青山喝道:“速速传命封山,各道寨门严加把守,任何人都不得下山。全山搜索余寨主,请他速到山神庙来。他若有不从,立时擒拿!”袁青山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证据么,便是这个匕首!”玉盈秀这时却自怀中摸出了那把样式奇特的匕首,高高举起,“这匕首黄金手柄,手柄上更刻着两枚金钱。适才曾公子说了,这不是边关将帅所用。大伙想必不知,这匕首名曰‘富贵钺’,乃青蚨帮主郑凌风秘治。只有为青蚨帮立下大功之人才能得他亲手颁赠的这黄金手柄的富贵钺。嘿嘿,说来惭愧,小女子在青蚨帮卧底多年,却从未得他颁赠这玩意。”陈莽荡却道:“即便这匕首是青蚨帮众所有,但你怎地就断定这匕首是余独冰的?”玉盈秀道:“肖同知身着小衣,脚上洒鞋也未及穿上,世间哪有这样随随便便的刺客。当时我便猜想他不是来此行刺的,只是给凶手骗到此地,又骤遭杀手,死于非命。
  “但不巧的是,肖同知刚死,梅道人便恰好赶到,他这一喊,便引得许多人来。凶手一时慌张,便给肖同知捏造了一个刺杀陈将军的罪名,但不巧的是这‘刺客’偏偏衣衫不整,身上连利器也没有一把。情急之下,凶手只得将自己的匕首塞到肖同知手中!”
  何竞我点头道:“有些道理,在我赶来之前,余独冰确是已到了堂中。这时你便疑心上他了么?”玉盈秀道:“正是,可我还不能贸然指认,只得耍了一个小把戏,借故让云哥弄灭了那屋中的灯火,趁黑将这匕首夺在手中。要知这东西既然是帮主亲赐,那凶手自会万分珍惜,灯火点亮之后他一眼瞧见匕首不见,心中自是大为焦急。灯火熄灭之时,一团混乱,他必以为那东西给什么人随脚踢走了,好在我随后又要大家全随我到山神庙来。这对那凶手不啻一个天赐良机,待咱们全走了之后,他第一件要做的必然是留在堂中找寻那把匕首。”
  “如此说来,来得晚的便是凶手了。而这位余独冰迄今迟迟未到,”笑云也忍不住将双掌一拍,叫道:“自是凶手无疑了,妙极妙极,秀儿你这门神机妙算的功夫,比那听心术又高了一大截子!”
  “多谢任大侠夸奖,”玉盈秀得心上人一赞,不禁晕上娇靥,嫣然笑道:“这也只能算出余独冰是青蚨帮中的内奸,至于说他是杀害叶孤烟的凶手则纯为推测了。”曾淳这时才道:“姑娘这推测大有道理,我曾与堂主揣摩多时,觉得叶孤烟的尸身给震碎多处,必是在一个狭促之地遭的毒手,这地方必然是凤尾洞中的‘蟒翻身’的那一段。而掌管凤尾洞,有权随时出入的人,也只有余独冰!”陆亮恍然道:“这么说,是余独冰将叶孤烟诳到凤尾洞中,又骤施毒手的,随后却又怕人看出叶孤烟死在凤尾洞中,随即移尸到陈将军所居的擎天堂外。”
  “正是,”玉盈秀双目一亮,“梅道人,我猜那告诉你擎天堂内有美酒数坛,又和你打赌说你不敢去偷的人,也必是余独冰吧!”梅道人这时也醒过味来,顿足道:“原来他杀了人放在那里,又诳老道前去,给他背这黑锅!可恨这厮还万千叮咛,我若将他的名字说出去,这赌便是我输了!”陈莽荡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话虽如此说,若非你嗜酒如命,焉能上人家这个大当!”
  众人哈哈大笑,曾淳却道:“事到如今,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但还有两件事让人颇费猜疑。一个是那蒙古人朴南与余独冰有无关联,是否便是由他这门槛混上山来的?还有,余独冰因何要袭杀叶孤烟和肖同知?”玉盈秀摇头道:“这个么,也只得问那余独冰了!”
  便在此时,一个聚合堂弟子匆匆赶来道:“擎天堂前后已经不见了那余独冰的身影!”顽石和尚大叫道:“事已至此,大伙还在此愣着做甚么,速速去抓住余独冰那兔崽子要紧!”众人齐声称是,便待涌出这小庙。
  陈莽荡却道:“我猜此时他必会去凤尾洞,大伙要仔细他掠走军饷!”众人心中一凛,随即各展轻功,齐齐奔出了山神庙。  
第二十二章、紫塞飞檄动九重(1)  
  众人在各寨之中依次巡查,又自擎天堂、凤尾洞,一路寻来,却是一无所获。笑云二人和顽石和尚结伴搜寻,跑得腰酸腿疼,却始终毫无头绪。顽石和尚骂道:“难道这龟孙子腾云驾雾地走了?”玉盈秀听他说起腾云驾雾,陡地心思一动,道:“怎地忘了这个地方,咱们速回山神庙!”
  笑云也立时醒悟:“不错,大伙适才刚从那地方出来,自然没有人再回去搜索,余独冰必是暂且跑到那里躲避。”三人展开轻功,悄无声息地又翻回山神庙。
  这小庙内依然黑沉沉的,高挺的神像在夜色中瞧来愈发狰狞可怖。笑云手擎火把,和玉盈秀并肩行了几步,忽听得神像后传来一声冷喝:“站住了,莫要动!”正是余独冰的声音。
  三人愕然止步。笑云便瞧见神像后慢慢闪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那张文弱的脸孔在火光映照下却白得象纸,正是余独冰。此刻他手中却握住一根尺长的兵刃,遥遥指住玉盈秀。玉盈秀眼见那东西中有枢匣,前伸铜孔,不由吃了一惊,缓缓道:“江南雷家的‘七星化血雷’?”余独冰冷笑道:“玉姑娘见闻广博,当真让人佩服。不过这一次却走了眼,这是雷家新创秘器‘霹雳化血雷’,比起它的老祖宗‘七星化血雷’来,更加猛厉百倍!”
  他说着自神像后缓缓走出,狞笑道:“我只需将手指这么轻轻一按,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脸轻则会变成千疮百孔,重则会给炸得脑浆崩裂。”笑云听了心下大骇,急忙闪身挡在玉盈秀身前,道:“喂,咱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万勿乱来!”顽石和尚怒道:“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怕他怎地?”玉盈秀怕笑云弄险,急忙又闪身而出,低声道:“这东西厉害之极,比西洋的飞鸟铳有过之而无不及。咱们且勿莽撞!”
  “还是玉姑娘有见识,怪不得当初帮主对你甚是赏识,”余独冰冷笑起来道,“在下也实在不想和大家撕破脸皮,只要你们放我一条生路!”玉盈秀叹了一口气,道:“好,余独冰,我们便当没有见过你!烦劳你回去后告诉郑帮主,请他也好自为之,陆九霄和严嵩心如蛇蝎,跟着他们未必便是好事。”
  余独冰冷笑一声:“玉姑娘的好心在下替帮主多谢了。只是在下却没有那么傻,如今山上正在四处搜寻余某,此时独自下山无异死路一条,在下斗胆,烦劳姑娘送在下一程。”笑云叫道:“不成不成,还是我送你一程的好。”说着便要举步上前。
  “站住,”余独冰喝道,“任兄弟的武功太高,余某可不敢消受。玉姑娘,我数一、二、三,你若不过来,我便一铳射烂这位任少侠!嘿嘿,你这小情人武功很高,这霹雳化血雷多半射他不死,只能射得他少只眼睛缺半边脸的……还不过来!”他算准玉盈秀对笑云情深意切,便对笑云出言恫吓。
  笑云又惊又怒,但自觉若冒险一冲,余独冰狗急跳墙之下,说不定又会伤了玉盈秀。玉盈秀却在他手上轻轻一捏,低声道:“云哥莫怕,我自有计较!”说着已款款向余独冰走去。“秀儿!”笑云痛叫一声,玉盈秀却伸手放在背后,向他轻轻摇摆。笑云和顽石和尚忍不住齐向余独冰放声大骂,却又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瞧着他将那霹雳化血雷抵在玉盈秀的玉颈之上,一起举步向庙外走去。
  庙外这时已经赶来众多兵丁将领,何竞我、顾瑶、梅道人、曾淳和唤晴几人也闻声而来,见状却也无可奈何。众人分开一条路来,怒目看着他二人向山下走去,脾气暴躁的顽石和尚、柳淑娴和辛藏山几个早就口不择言,就余独冰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余独冰眼见群雄环伺,不由手也抖了,倒是玉盈秀神色自若,笑道:“余叔叔,可不要慌张过头,若是失手伤了侄女,您可下不了山了。”这笑声娇媚婉转,余独冰听了,不知怎地浑身劲气就是一懈,心内更是懒洋洋的,只想找个地方大睡一场。
  这正是玉盈秀自幼随母苦习的独门秘术“泠然希音”,这门奇功讲究聚声成线,吐音制敌。当初在乱石林外,玉盈秀曾遵江流古之请,施展此功“阻拦”石阵中的群豪,虽是相隔甚远,依然荡人心魄。此时二人近在咫尺,玉盈秀将劲气直送过去,登时扰得余独冰心神骤乱。
  群豪之中,以何竞我和任笑云武功最是高明,但二人关心则乱,生怕伤到玉盈秀,虽然良机当前,却是不敢妄动。玉盈秀瞧见余独冰神色一怔,立知机不可失,娇躯一弹,登时自他手中滑脱。余独冰双目一张,似是已知不妙。便在此时,骤然有一道刀气自身后凌空而至,余独冰才从泠然希音的幻境中挣扎出来,却觉右臂一凉,已给那凌厉无匹的一刀截肘砍断。
  一把光芒闪烁的钢刀这才自空而落,气势逼人的斜插入地。
  眼见这一刀神威凛凛,唤晴不由双目一亮,叫道:“义父!”却见山道旁的一棵大树上跃下一人,可不正是沈炼石。适才他匆匆上山,正好撞见这奇异景象,他瞧瞧向一个兵丁问个端详,便即远远立在一旁,伺机出手,待见玉盈秀出声扰敌,立觉机会难得,便出刀相助。
  余独冰惨叫一声,怪不得剧痛,反手去抓那落下地来的霹雳化血雷。
  便在此时,任笑云身形展动,不顾一切地疾扑过来,这一跃用尽了他的十二成功力,当真快若电闪,斜刺里揽住玉盈秀的纤腰,疾风一般远远纵开。何竞我意念一动,布雨刀已经出鞘,本待一刀劈出,但觉余独冰手臂折断,惨不忍睹,这一刀便不忍劈出。
  就在这一念电闪之间,余独冰已经抓起了那匣子,狞笑声中,高高举起。
  便在这时,猛然却闻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一阵硝烟伴着惊焰闪过,余独冰嘶声惨叫,登时翻身倒地。众人愕然回头,却见陈莽荡缓缓走来。他脸上神色灰暗肃然,手中一支长管铜铳还冒着青烟,适才那声响显是这铜铳所发。他迈着那单调的步子走到余独冰的身前,缓缓蹲下。望着脚下狰狞的尸身,陈莽荡那满是风霜的脸上忽然滚下几大滴泪水来,低声道:“若非你要发这歹毒暗器顽抗,不论你犯下多大罪孽,我念在往昔交情,都会饶你一命!”周围的人听了这话,心中都觉悲凉无限。
  陆亮抚着陈莽荡手中那铜铳叹道:“多亏陈将军当机立断的这一下子,不然这余独冰情急拼命,不知还要死伤多少兄弟!这东西也真霸道,惊天动地的一股烟,任是神仙也难逃!”陈莽荡才苦笑一声:“这西洋的飞鸟铳,是道上的朋友自一伙倭寇手中抢来送给我的。使用之时先要点火燃芯,虽然麻烦之极,却还救得了急!陆寨主若是喜欢,这便拿去。”陆亮受宠若惊,要待推辞,却听陈莽荡叹道:“这东西害了我相交多日的朋友的性命,我也不能再留在身边,便送于陆老弟吧。”不由分说,将那飞鸟铳塞入了他怀中。
  陈莽荡单腿跪下,大手又自余独冰犹有余温的手中抓起了那个霹雳化血雷,恨声道:“这等歹毒暗器,怎容他留在世间!”说着举手便待砸了。蓦地他又停下手来,愤然冷笑两声:“嘿嘿,此物还是留着,让青蚨帮那些狗贼尝尝厉害,”说着望了望手中那黄澄澄的化血雷,叹道:“便留在身边,只当留个念性吧。”何竞我听他声音又有些哽咽,只得走上前来,道:“陈兄请起吧,余独冰既已为青蚨帮内奸,又害了多条性命,自然死有余辜。只可惜没有问出他为何害了叶孤烟和肖同知?”
  众人之中,只有两个人的眼光自始至终没有望向陈莽荡。
  笑云一经脱险,便即紧紧握住玉盈秀的柔荑,急道:“秀儿,乖乖宝贝,你可怎样了?”饶是他伶牙俐齿,这时也惊得说不出什么话来。玉盈秀才想起适才命悬一发的惊险可怖来,忽地扑入他的怀中,哭道:“好险!”笑云的心也跳成一个儿,道:“多亏了我的好秀儿乖乖宝贝心思灵巧本事大,但从今而后,你再不可为我冒这样的大险了!”虽然众目睽睽,但他依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柔软的腰身紧紧搂住,似乎只要抓得稍松一点,方才那惊恐万状的一刻又会重演。
  倒是身旁柳淑娴冷哼了一声:“喂,亲热够了没有,也不知羞!”玉盈秀才惊觉这时是四顾皆人,她明艳绝伦的脸上才浮出一抹晕红,轻轻推开笑云。倒是任笑云丝毫不以为意,反恼这怒娘子多事,笑嘻嘻地道:“古语道,乱看非礼,大伙都在一门心思地琢磨那余独冰,偏偏你死盯着我们乱看个没够,这才叫不知羞。”柳淑娴哂道:“什么乱看非礼,那叫非礼勿视!”
  “不管叫什么,总之是你非礼!”任笑云洋洋自得,忽道,“柳寨主非礼啦!”一语出口,眼见柳淑娴呼呼怒喘,柳眉倒竖,知她片刻之间便会瓢泼大作,急忙拉着玉盈秀远远跑开。
  众人重回聚义厅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大厅之内,陈莽荡居中而坐,聚合堂、鸣凤山和几大山寨首领分坐两旁,数十道目光紧紧盯住了刚刚回山的沈炼石。众人均知,若非刀圣带回了万分紧要之事,也不会在这深经半夜的将大伙招到聚义厅来。
  昏黄的灯焰下,沈炼石的脸上颇见风霜之色,衣衫也破裂多处,但那湛然飞扬的眸子一如往昔。“这一次进京,险些丢了老命!”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叫众人的心全跟着一跳。何竞我道:“老哥虽是一身风尘,但中气浑厚,想来这一趟虽有厮杀,还未遇大险吧?”沈炼石呵呵笑道:“逍遥门逍遥十二客、落花谷消魂七友和号称‘磊落三奇’的京师三大神捕,这些人遇上了,你说算不算大险?”
  众人的心又是一跳。唤晴忍不住道:“逍遥十二客素来自视甚高,极少出手,怎地也会给锦衣卫请出来与咱们为敌?”梅道人也摇头道:“消魂七友这七个老鬼还没死么?嘿嘿,这些人中最难缠的还是磊落三奇,老道若是遇上了这三兄弟,只有乖乖束手就擒!”
  沈炼石笑道:“陆九霄跟郑凌风联起手来,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天下还有什么事办不到的。”唤晴听了此语,面色登时微变,垂首不语。沈炼石喝了一大碗茶,才道:“跟逍遥十二客那一战是硬碰硬!那朴南也不知老夫跟着他,一路竟大摇大摆的直奔顺天府而去,老夫觉得好奇,这厮胆子不小,竟然敢跑到我天子脚下去撒野。哪知咱们一到顺天府,老夫的行踪便走漏了,逍遥十二客早已经在客栈之中等我了。
  “好在这几人倒是光明磊落的挑战,说不得便是一场好杀,老夫出那客栈之时,十二客还剩下三个能站着的。只是我走出客栈,那朴南却也踪迹不见了。老夫眼见京师就在眼前,只得先入京师一探。却不想随后便遇上了老对头消魂七友,嘿嘿,这些家伙十多年没见一点长进没有,依然是下毒、偷袭这一套,老夫将计就计,假装中毒倒地,然后跳将起来,一通狠劈,那当真是痛快,痛快,痛快!”
  他连叫了三声痛快,才咳咳的咳嗽起来:“一通恶战之后,他奶奶的消魂七友全都到阴曹地府销魂去了。”梅道人拍手大笑:“你替天下除了这七个恶人,这一趟便不虚此行!”何竞我这时却动容道:“老哥此时已是疲弱之躯,犹能闯过磊落三奇这一关,这更叫西崖佩服不已!”沈炼石哈哈大笑:“你且不要急着佩服老哥,那是磊落三奇的老大还算念着跟我一点老交情,交手之时未尽全力,我才得全身而退!不然的话,可就难说得紧啦。”他嬉笑怒骂,说话蜻蜓点水,但众人心内均知,这三战其实必是千难万险,惊心动魄,力战逍遥十二客、聚歼消魂七友、独斗磊落三奇,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秋岩观澜”,还有谁有这等手眼这等胆魄?
  何竞我微微点头:“老哥想必今日也见了,那余独冰是青蚨帮奸细,你前脚一走,他必是后脚便将你行程和意向传了出去。”玉盈秀道:“最可怕的是老前辈要独闯西苑之秘必给余独冰传信出去,你这一趟西苑之行只怕更加险难了百倍!”沈炼石已知这美艳少女便是何竞我之女,不由笑道:“贤侄女说得一点不错,这三战虽然是凶险,但比起西苑那一战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你倒猜猜老夫遇上了谁?”
  玉盈秀明眸一转,道:“天下强过磊落三奇的能有几人,莫不是天子钦赐武学宗师之号的缇骑首领陆九霄?”沈炼石大笑起来:“当真聪明,一猜便中!”众人听他浑若无事的哈哈大笑,却全不由替他后怕无穷,在禁宫西苑遇上号称天下第一人的陆九霄,实是难以想象这一战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任笑云皱眉道:“沈先生,你既知自己行踪已然泄漏,一路走来,步步凶险,为何还要硬闯那皇帝老待的西苑去,那岂不是自寻死路、自投罗网、拿你的鸡蛋脑袋往石头上撞……”沈炼石听他胡言乱语,却毫为意,哈哈笑道:“这几战下来老夫是杀得眉飞色舞,早将西崖老弟先前的叮嘱忘到了九霄云外,恍惚着便如回到了二十年前,想起西苑之内说不定会遇上老冤家陆九霄便觉血都沸了。嘿嘿,此人害得我坐了多日大牢,若是当着狗皇帝的面将他戏弄一番,让他偏偏捉我不到,回来后挨那狗皇帝的痛骂,岂不痛快之极?我那时倒想,若是在西苑内遇不上陆九霄,反倒没趣味之极了。当下便寻到一家隐秘客栈歇了数日,将自己养得神完气足,这才直趋西苑。”
  笑云听他说得意气飞扬,满身热血也禁不住跟着一热,暗道:“这中原两大神刀,何堂主是满身棱角,心里毫无俗情繁礼,沈先生却是飞扬跋扈,想什么便做什么,从无畏惧之念。虽然性情一个细一个粗,却是一般的胆大包天,一般的英雄盖世!” 众人也是如笑云一般,心下一边替沈炼石捏着一把冷汗,一边也不由佩服他这身胆气来。
  “进了西苑之后头一桩事便是直奔嘉靖的御书房,好在已是酉戌之交,皇帝佬正在进膳。御书房里半个人影也无,我便将那《定边七策》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他的书案之上,更留书一封,详述大帅之冤。出来之后,眼见时候还早,便在西苑之内四处闲逛,想瞧那昏君正在做些什么,”沈炼石的话语淡定自若,仿佛去的不是九重禁地,而是在老友府内寻幽探胜:“这一逛却又叫我大吃一惊,你们想必不知,咱们这嘉靖皇帝老儿数十年不上朝,却在西苑内炼那采阴补阳的邪法。”陈莽荡双目圆睁:“这皇上去年还一下子选淑女三百人入宫,世人只道他是好色,却不知他是更劣一层,居然炼起这下九流的玩意来了。”
  “陆九霄也料不到我这大的胆子,三番力战之后仍敢硬闯西苑,西苑之内的戒备就稀松平常得紧。在西苑寝宫之外,我瞧见几个太监在外忙忙碌碌,却正是为这昏君在甄选当夜采补所用的淑女。嘿嘿,本来入宫女子给皇帝临幸,那是万分高兴之事,但那批年方十四五的女孩子却个个战战兢兢,最终选上的三个更是哭作一团。老夫见那几个女子哭哭啼啼,便知这昏君必用什么残忍邪法摧残弱女,心中便觉一团怒火升腾起来。
  “一怒之下便想大闹他一番。哪知猛一回头,却瞧见身侧十丈外的柳树下有一个淡淡的人影!呵呵,原来我自以为神出鬼没,却还是给陆九霄发现了踪迹,而这老东西居然能逃过老夫纳斗神功的六识探知,若非那柳树稀疏,月光将他影子打到地上,只怕还一时瞧他不出。”众人听到这里,全觉心中一紧,笑云更觉凉丝丝的一股寒意闪过,似乎这时身后也静静立着一个随时会出手取人性命的绝世高手。唤晴嗔道:“这有多险?下一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说什么也不让您再去胡乱冒险!”
  “险的还在后面,”沈炼石却是一脸豪气,丝毫不减,“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说不得便是一场好打。”任笑云忍不住道:“沈先生,你在皇帝佬住的地方跟人家动手,这岂不是吃了大亏?”沈炼石哈哈一笑:“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皇帝佬眼皮子底下动手,吃亏着急的不是我,而是陆九霄。让我一路大摇大摆地跑到皇帝清修的西苑来大闹,这要传扬出去,他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乌纱帽如何还保得住?”
  玉盈秀拍手笑道:“这么说,那一战沈伯伯是大展神威,越战越勇,战战兢兢、缩手缩脚的倒是陆九霄了?”沈炼石眉飞色舞,道:“正是!最要紧的是陆九霄不能带着兵刃入西苑,他那乘手的家伙青云戟未曾带来,单以空手对我的断水刀,这一战我自是占尽了上风。”何竞我却面带忧色的叹了口气:“下山之时我便叮嘱你,万勿意气行事!那时老哥只图痛快,却中了陆九霄的奸计!”
  沈炼石扬眉道:“什么事都给你老弟一说就中,我一上来本想出其不意砍上几刀,弄得陆九霄灰头土脸的便走,哪知后来大占便宜,竟然忘了逃走。这一下可就不好了,他奶奶的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御前侍卫老夫自是不放在眼内,但战得百十招开外,却瞧见四面八方隐隐地闪过几个人影,瞧那身手都是一流高手。”
  何竞我道:“老哥想必不知,几年之前,嘉靖在皇宫内遭到几个不堪凌辱的宫女谋弑,只因那几个宫女情急之下将绳子系成死结,才未将他勒死。那一次死里逃生之后,嘉靖便移御西苑,不再住在皇城大内之中,更遣人多方搜罗力士高手,今日之西苑外松内紧,早非往昔大内可比。”
  “正是如此,”沈炼石在大腿上拍了一掌,道:“眼见大事不好,唯有逃之夭夭。我一动了跑的念头,陆九霄就急了,竟使出压箱子底的绝学大天罗掌,紧紧缠了过来。老夫几次要待冲出,却给那抽丝剥茧一般的大天罗掌缠住了脱身不得。这时候那几个人影已经渐渐逼进,软的不行,只得硬冲,拼着背后挨了陆九霄一掌,老父却在他胸前狠狠劈了一刀。”
  陈莽荡双眉一展:“先生斩了那陆九霄?”  
第二十二章、紫塞飞檄动九重(2)  
  “差得远,差得远,”沈炼石摇头叹息,“危急之间,这厮居然使出一招‘巧翻云’来,嘿嘿,这一招出自峨嵋的‘巧翻云’素来是女子使得多,陆九霄以一代武林宗主的身份却使出这样的招式,而且他奶奶的使得别开生面,轻巧异常,连我都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刀便只将他衣衫劈得碎烂。我乘着他心惊肉跳的一瞬,便即脱困而出,但一眨眼的功夫,陆九霄就鼓气追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高手。
  “可那一掌虽然让我卸去大半掌力,却牵得我这几次所受的老伤旧伤一起发作,那滋味真是难受之极,刚逃出西苑,那几人便堪堪要待赶上。好在这时西苑内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鼓乐之声,陆九霄在我身后愤愤地骂了一声,几人竟然一起翻身赶回了西苑。”
  何竞我道:“老哥这一回捡了一个便宜,那几人因何回去,难道又有硬手擅闯西苑?”沈炼石摇头道:“我自然也是不知,好奇之下,只得再回去探个究竟!”
  众人闻言,齐齐睁大眼睛,顽石和尚更是将刚吃下去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叫道:“怎么,沈先生,你一身是伤,竟然还敢再闯西苑?”沈炼石傲然道:“曾大帅的七策虽然献上,但昏君看后不知有甚感慨,他是悔是怨,对咱们可都至关紧要。这个若不探明,老夫这一回岂不是白跑一趟?但求有一口气在,西苑便是龙潭虎穴,也要再闯上一闯!”众人咋舌不下,何竞我更是将手在椅子上一拍,道:“沈老哥,你这一身铮铮铁骨,小弟算是服了!一夜之间两闯九重禁地,非但是前无古人,只怕也是后无来者了!”
  “得何老弟一赞,这一趟辛苦也算没有白费,”沈炼石嘿嘿的笑着:“不过这一次再回西苑,却是大有所得,那狗贼严嵩,居然趁黑进了西苑,向昏君面奏要事!那一通鼓乐召回陆九霄想必便是为此。”众人听他说到这里头一次面容一扳,心下都知他后面的话必是紧要万分。
  “严嵩这老儿年已七旬了,却是越活越硬朗,比起上次见到他时,又精神了不少。只是那晚他的老脸上却满是惶恐之色,我到得稍晚,正听到皇帝佬向他大发雷霆。我缩身在宫殿的脊兽之下,以道家龟息秘术绝息敛形,这时陆九霄也早给吓得噤若寒蝉,做梦也猜不到会我去而复返。这一来我便轻易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便在当日,蒙古俺答遣黑云城死士混入京师,向当朝首辅严嵩献书一封,说要在一月之后于塞外十八道梁前领教中原武功,双方这一战便叫做‘七星风云会’,各出七人,打擂决胜。蒙古若是输了,便从此偃旗息鼓,再不纵兵侵扰。若是咱中国输了,便请大开马市。严大人自是不敢怠慢,将这武士略一安置,便即直入西苑禀报。皇帝佬显是动了大怒,手里面挥着那张书信,一迭声的狂喊‘番帮战书居然下到当朝首辅的府内啦’,实乃‘天朝之耻、上国之羞’!”众人听了均是大感新奇,笑云忍不住问:“蒙古人跟咱们打擂就是巴巴地想开什么马市,那是什么东西?”
  何竞我道:“马市是在边塞之处由蒙民汉人互通贸易的集市,因蒙古多产马,集市上往往万马嘶鸣,这集市便干脆唤作‘马市’!因为蒙古人只有牲畜和猎物,没有织物和铁器,便是日常所需的粮食和器具也很短缺,他们所需之物便靠这马市向咱们换取。但是自从正统年间的‘土木之役’之后,咱们大明的皇帝便不让开设马市了,私开马市者论罪当诛!”沈炼石道:“听说朝廷不允开市,好象还是怕蒙古从这里面换了兵刃铁器去。蒙古因为朝廷马市不开,便频频出兵骚扰。”
  众人越听越奇,何竞我又道:“老哥下山之前,那蒙古武士朴南便来下书,请咱们十八道梁一会,这一次怎地又改了主意,将战书下到严嵩那里去了?”
  沈炼石笑道:“那时我也是一般心思,却听一旁陆九霄却道:听闻那俺答帐下的黑云城主嗜武成魔,黑云城内更有一座名为‘观天井’的大牢,将四处不肯归降的中原武林异士关押其中,直到那高手将本门绝技献出,才可放归。严嵩听了,如获至宝,忙道:这显是贼酋的奸计,藉此比武之机,窃我中华上国武功,咱们不如置之不理,静观其变!”
  曾淳嗤的一笑:“什么静观其变?严嵩狗贼遇上了事,只会如此推搪了事,上下欺瞒。”沈炼石道:“不过想来俺答怕咱中国不肯应战,这封书信显是写得言辞倨傲,那昏君听了严嵩的话立时便大骂起来,说什么‘强虏跳梁,焉能置之不理?’一句话说得那严嵩老贼腿都抖了。这昏君说到这里又咬了咬牙叫道,这些蛮夷胡虏,时时出兵犯边,朕正要给一些颜色看看,这马市是万万不能开的!但这七星风云会咱们终究还是要去的,更要一战而胜,那时俺答是败兵之将,自然乖乖地不敢再提马市之请了!”
  陈莽荡浓眉一抖道:“这么说,昏君已同意应战?”
  沈炼石道:“正是,嘉靖当时便令陆九霄总督此事,更要广罗人才,以为己用。只是这皇帝转念又顾及起天朝的面子来,又道,咱们不能堂而皇之的以一国之名回应番邦胡虏的挑衅,陆九霄此次出京,不能以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号。”叶灵山却哈哈大笑:“只许胜,不许败,又要偷偷摸摸,这下子可是给了陆九霄一个苦差事!”
  “有趣的还在后面,”沈炼石也笑起来,“嘉靖忽然又问了一句,适才大闹西苑的人身手好得紧呀,那人叫做什么名字?陆九霄微微一愣,随即老实奏道,那人是原来的锦衣卫统领沈炼石,为曾淳一案的逆党首脑,此人素来枭悍,轻功刀法也为当世一绝。嘿嘿,这厮养气功夫也当真高人一筹,那时候居然毫不慌张,不失一代宗师的气度。嘉靖却忽然将我留在他书房的信笺抛在地上,道,曾铣之事,天下当真都以为是冤案么?”
  曾淳等人听了这话全不由注目倾听,只听沈炼石道:“严嵩捡起信来略略一瞧,便即双手发抖,倒是陆九霄面不改色地道,此信出自曾铣旧人之手,不足为凭,圣上万勿为念!严嵩也缓过劲来道,曾铣结交的尽多沈炼石这等无法无天之辈,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看来圣上那时当机立断的斩了此人,实在是英明无比。这老贼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立时让昏君转怒为喜。”众人闻言均觉体内刚刚热起来的血又是一冷,性急的便忍不住骂出声来。
  “昏君却道,朕倒觉这沈炼石与他信中所说的什么聚合堂主何竞我虽目无王法,却还有些忠君之心,何不收为已用一并扬威塞外?严嵩老贼立时道,何竞我终日妖言惑众,目无礼法,近日更要在鸣凤山上为曾铣招魂,公然为反贼鸣冤叫屈,老臣等早已安排妥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昏君却沉吟起来,说道沈炼石、何竞我这等武人重义轻生,其实还可一用,可若是任由他们在鸣凤山胡作非为,岂不使朝廷颜面有失?
  “陆九霄这时却踏上一步道,眼下微臣属下金秋影正率人在鸣凤山下围剿曾淳、何竞我等曾案逆匪。微臣愿上一趟大同,以大义相劝,收降沈炼石、何竞我等堪用之才。事若不成,立时除之,以绝后患!嘉靖听了,立时面现喜色,当时准奏。严嵩老贼立时便媚笑道,万岁圣明,陆大人文武双全,这一去必然马到功成,老臣在此静候佳音!”众人听到这陆九霄要亲赴鸣凤山兴师问罪,不由一阵议论纷纷。
  陈莽荡急将手一挥,道:“诸君少安毋躁,沈先生,那君臣三人又说了什么?”沈炼石道:“后来严嵩又即进言,说到咱们煌煌大国岂能为一偏旷番邦轻易左右?他们说是一月后见阵,咱们偏偏要再推到半月之后,他们说在十八道梁,咱们也偏偏不要让他们如愿,该当另换他方,占尽地利。嘿嘿,这老贼也无甚大才,只会在此细枝末节上逞些小聪明,最后这决战之地便选在了山西镇虏卫之北的大青山!我伏在上面又听他们只草草说了几句比武之事,然后嘉靖便絮叨起长生修玄之道来,严嵩与陆九霄两个跟在一旁毫不知耻的一味奉承。老夫听得索然无趣,便即乘黑溜出了宫来。”
  他滔滔不绝的将话一说完,众人倒是一静,都觉心头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静了一静,还是何竞我道:“这么说,陆九霄不日便要来此了?”沈炼石嘿嘿一笑,点了点头:“此人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若是不出意外,陆九霄这一两日间便会亲临大同!”众人的心全是一紧,剑帝郑凌风、剑楼主人阎东来和六不铁卫金秋影分率青蚨帮、东厂人马、缇骑三路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这时又多了个十万缇骑的首领、号称大明武学第一人的陆九霄,鸣凤山必然又是一番惊风苦雨了。
  夜是墨蓝的一片,一钩残月将逝,却仍将皎洁清丽的月光披在鸣凤山的百户千牖上。
  一个娇俏的人影人踏着如霜如雪的月光轻轻立在门外,屋内的沈炼石就打了个哈欠,笑道:“外面的人可是晴儿?”
  “自聚义厅回来后却再也睡不着,”唤晴说着推门而入,轻轻的话语中透出掩不住的焦虑,“这时已是寅初,我猜爹爹的丹道十二周天卧功业已行完,便来……瞧瞧您!”沈炼石笑着翻身而起:“这么晚了还不睡,定是心里面又有了什么解不开的结了!是任笑云还是曾淳,谁又惹着你生气了?”
  唤晴点亮了灯,任由那光照亮了自己苍白的面庞。“义父,”她想了一想,终于道:“前几日唤晴下山,却失手给青蚨帮擒去,见到了……郑凌风!”
  “郑凌风?”一股笑意登时便在沈炼石的脸上凝住了,“他对你怎样了?”唤晴低下头来,道:“他对我倒是好得很,只是他却对孩儿说出了许多做梦也想不到的话!”当下便将郑凌风对她所说的话详述了一遍,她性子耿直,虽知郑凌风的许多话不妥,却仍是照实说了。
  “义父,”她最后语带凄楚地说,“唤晴自幼便是给您一手带大的,这世间我只信您一人的话。郑凌风将您说得如此不堪,我自是不信。我急急火火地赶来见您,便想听您亲口说出这事情的原委。”
  “我早知道瞒不住,却仍是想瞒得一时算一时,”沈炼石才沉沉一叹,“不错,你确是郑凌风的亲生女儿,险些给他亲手杀死的亲生女儿!”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连番的争战奔波都不曾使他稍现戚容的脸上这时忽然涌出一股痛楚之色,他沉了一沉,才鼓气说下去,“那时候义父还是一个年方而立便即名动江湖的豪侠,携刀圣之名游侠天下。偏偏就在埋剑山庄遇到了郑凌风和……和他的妻子阿娟!”唤晴听他说起“阿娟”之时神色微现扭捏,不由心中一动:“义父莫非当真对母亲有意,我还从未见他提起哪个女子之时是这般模样!”
  只听沈炼石又道:“我与埋剑山庄的主人郑凌风一见如故,互相引为知己,我便在他庄上住了下来,终日谈武论剑。他的焚天剑法那时刚刚草成,还不是我的对手,我对这天分绝顶的兄弟自然知无不言,助他将这绝世剑法处处完善。那时阿娟也甚好武,闲时也向我讨教刀法,嘿嘿,实不相瞒,义父活了三十多岁却从来没有见过阿娟那样的人物,那样的笑容,那样的风姿……”
  “唤晴,你瞧你就是一个美得不得了的美人了,但是比起阿娟来,却还差得远,”他说到这里,又苦笑着搔了搔头,“但到底她比你强在哪里,我又说不出来。总之一来二去,我便对她神魂颠倒起来。那时常常是郑凌风终日埋首钻研他的剑法,我给他指出一两处破绽,他便会三五日废寝忘食的打磨推敲。这时节我便会和阿娟纵论天下刀法,她求我传她心月刀法,我则请她将那首古琴‘折柳’传我,嘿嘿,那一段时光实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乎心底最醇美的欢和最陈旧的痛一起涌上脸来,跳动的灯焰映得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忽明忽暗。唤晴的心中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暗道:“直到此时,义父说得和爹说的全是一样,难道后来义父当真……”
  沉了片刻,沈炼石才道:“只是那日子虽然欢娱,我却自觉对不起郑凌风。待那‘折柳’习得大致差不多了之后,我终究狠了狠心,不辞而别。那一次真是狠了心的,对阿娟也是未打一声招呼。这一走就是十来个月,只是这几百日的时光我无时无刻的不在想她,终于在霜天红叶之秋,我起了一个念头,何不去埋剑山庄看看她,只要远远的瞧上她一眼便走!
  “我收拾行囊便一路赶到了山庄,却见庄内张灯结彩,一打听才知道庄主郑凌风已经喜得千金,今日正是满月大喜之日,呵呵,却原来阿娟生下了你已有一个月啦。我那时茫然若失,心内也不知是忧是悲,当下便绝了见阿娟的念头,只是堂而皇之地去见郑凌风,向他贺喜。郑凌风一见了我自是大喜过望,当夜我二人便在堂中连夜畅饮。
  “郑凌风这人甚解人意,席间对我不辞而别之事决口不提,只与我纵论天下武林,说到他此时剑法已成,当要一展雄风。我那时却是心灰意懒,只顾借酒消愁,饮到夜深之时,我已经酩酊大醉了。这时郑凌风却对我说出一番话来,他说雄踞江南的青蚨帮主陈苍正给自己的闺女招婿,他有意一试,若是做了这青蚨帮主的成龙快婿,他日称霸天下便有了八分把握!
  “我听了勃然大怒,问他若是如此,欲置阿娟于何处?郑凌风却笑了,嘿嘿,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他的笑容,那样的冷酷那样的阴森。他说阿娟已经是你的人了,我还恋她何用?我闻言立时酒意上涌,大叫道,你胡说什么,我连她的手都未曾摸上一下?郑凌风却冷笑道,这些鬼话又有谁信,她连跟我欢好之时闭上眼都会叫你的名字!若非你二人珠胎暗结,害怕奸情败露,你焉能这么偷偷摸摸的不辞而别?我自是又怒又痛,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只道:我和阿娟堂堂正正,郑凌风你不要胡乱猜想,更莫要血口喷人,污了阿娟的清名。
  “郑凌风怒道,这时还惦记她的清名,好在她马上就是你的人了,今夜埋剑山庄就要变成一片火海,你、阿娟、连同你们的孽种都要一同下那阴曹地府。嘿嘿,原来他只当我已与阿娟有染,这才生下你来。此人心机好不深沉,明明恨我欲死,却一直不露声色,直到将我灌得酩酊大醉,才来跟我图穷匕现,说完之后便即挥剑扑上。拼斗之中我身软刀慢,数招之下便见不敌。眼见他就要得手,忽听得堂外有人惨呼一声‘凌风’,却原来是阿娟正一脸苦涩地立在堂外。我大吃一惊,急叫道‘阿娟你快走’,一语未毕,身上已经中了一剑。恍惚之中,我听到了阿娟的最后一句话,风郎,这一辈子我没有负你……猛一回头,却见她将一把剑插入了自己腹中。”
  唤晴忍不住啊的一叫,只觉双腿一软,坐在了椅子上。
  沈炼石的眼中也有泪涌出,惨然道:“那时我当真是悲痛欲绝,但郑凌风却毫不管阿娟死活,长剑翻飞,将我团团围住,一边冷笑道:今夜之后埋剑山庄便要在江湖之中除名,但过不了几日郑凌风便会持掌青蚨帮,嘿嘿,沈兄你文采武功不在我之下,又无妻室,若不除了你,只怕还是我入主青蚨帮的大敌呢。我惊怒之下自知难敌,只得施展‘平步青云’的轻功逃走。我艺成之后素来心高气傲,从未用过这门轻功,便连郑凌风也不知晓我还会这样一门绝技,就是这绝技救了我的性命。我堪堪逃到庄外,身上剑伤发作,便痛得昏了过去。”他说着霍然拉开胸前衣襟,露出了一道尺长的疤痕,苦笑道:“就是这道你自小便见过的伤痕了,这一剑虽然没有刺死我的人,却刺死了我的心。”唤晴含泪点头,暗道:“义父所言,确比郑凌风可信得多。若非如此,天下又有谁能在义父胸前留下这么一道剑痕?”
  “再醒来时,却见埋剑山庄的上空已经一片大火了。我那时的悲痛简直难以言语形容,”他的声音忽然沙哑起来,似乎又见到了那惨烈的大火,“但我咬一咬牙,还是向山庄扑去,只盼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阿娟的尸骨。但是在后院冒火找了多时,忽然在水井之中听到了一个婴孩的哭声,却原来阿娟听到我们二人的谈话之后万念俱灰,已经起了自决之念,却怕郑凌风不会放过你,便将你穿戴齐整之后藏在了水桶之中,再将水桶垂到水面上方半尺之处。许是郑凌风做贼心虚,又许是他自度大火一起瓦砾无存,便没有细寻你的所在,这样天可见怜,便让我救下了阿娟的一点骨血。但我在火中苦寻多时,也未找到阿娟的尸身,你大哭不止,我怕郑凌风未曾走远,只得忍痛逃开了。这一逃就逃离了江湖,逃离了天下纷争。我心灰意冷,心中只念着阿娟,只想再苦再难也要将你拉扯大。”唤晴这时已经泣不成声,低唤一声:“义父!”便扑到了他的怀中。
  沈炼石以手轻拍着她的香肩,脸上也是老泪纵横,沉了片刻,才道:“过不多日,果然听得郑凌风剑扫群雄,如愿以偿的做了青蚨帮陈老帮主的成龙快婿。青蚨帮自得郑凌风后便即如虎添翼,几年之间声势日盛,而郑凌风的焚天剑法业已大成,在江湖上后来居上,得了剑帝之名。后来陈苍弥留之际更将帮主之位传给了他。我眼见这死对头志得意满了,心中倒升起了往昔的豪气,便投入锦衣卫,只盼为国出力,为民除害,哪知奸佞当权,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比之弱肉强食的江湖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江湖!”
  唤晴心内如刀割,黯然道:“您一下子瞒了我十几年,这时才知您的用心良苦。可恨他……郑凌风为什么要认我呢?我真的希望这一辈子永远不要见到他,永远不要知道他是谁!”沈炼石也是一叹:“你如今长得大了,眉宇之间真的与他酷似,郑凌风见了自然喜不自胜,哪有不认之理?听说陈苍老帮主的女儿几年前郁郁而终了,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嘿嘿,郑凌风一生强悍奋发,处处争先,其实也是可怜得紧,他错诬了阿娟,此错一铸,必是一生内疚!”
  这时却听屋外有人叹息一声:“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沈炼石苦笑一声:“外面又来了个苦命的人,何老弟也给勾起心思了么?”何竞我的笑声在门外响起:“夜深难寐,本欲一叙,闻得你们父女长话,也就不便打扰,却听了几句,老哥勿怪!”沈炼石笑道:“我这风流史你多半知道,多听一遍,也无甚要紧!”
  “老哥用情之深,诚堪浩叹!这等至情至性,真为西崖不及,请受西崖一拜!”门外衣襟簌簌作响,似乎是何竞我向他隔门长揖。沈炼石嘿嘿一声:“又发起痴狂来了,还不进来?”何竞我却笑道:“北斗横天夜欲阑,愁人倚月思无端,适才在院外还看到两个愁人,各自独行难寐,不妨一起喊进来吧。”忽然传声道:“曾公子、陈将军,快到沈老哥这里坐坐!”  
第二十二章、紫塞飞檄动九重(3)  
  唤晴闻得曾淳要来,急忙立身而起,整容束衣。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轻一沉的两人的脚步之声,却是曾淳和陈莽荡已经走入院中。何竞我微微一笑,这才推门而入。
  三人寒暄坐下,唤晴忙给几人奉上香茶。何竞我笑道:“不可一日无此君!唤晴的茶艺又有进境!”接过来细细闻赏。陈莽荡道一声好,接过后大口饮了,只有曾淳默不作声地接下来,按在了桌上。唤晴瞧他神色不定,不由轻轻一叹。
  曾淳终于沉沉一叹:“晚辈想了许久,终于觉得,家父百日祭礼还是不要行了。陈将军、何堂主的心意在下代家父心领了,生逢于乱世,人命如草芥,何必为一个已死之人冒此大险?明日一早,便请各路人马领了军饷及早下山去吧!”
  众人都是一愣,唤晴更觉奇怪,她亲见曾淳那日痛哭流涕,就是要在父帅的衣冠冢前一尽孝道,这才有不辞而别之后失陷青蚨帮的诸多辛苦,如今忌日就在眼前,他却临阵退缩了。
  “哪个也不能下山!”陈莽荡这时怒目圆睁地嚷起来,“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大帅祭礼说什么也要做,还要做得惊天动地,好教昏君坐立不宁寝食难安。”他眼中似乎从未有深夜白昼的局限,这一喊仍是声若雷鸣,震得屋内回响阵阵。唤晴早闻陈莽荡的火爆脾气,却直到今日才见他“霹雳”大作,心惊之下不由哑然一笑。
  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将眼睛望向何竞我。
  何竞我长眉紧锁,沉了一沉,才道:“陆九霄此来对咱们是善是恶,必不会因大帅祭礼而变。大帅之祭,还是要做,祭礼之后便请各部携了军饷速速离山。”
  沈炼石也道:“正是,路上我将大帅手书的《定边七策》读了数遍,每读到‘中国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敌之所以侵扰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这一句时,便觉心血沸腾。这样的三边总督却被昏君斩了,当今君昏臣奸,咱们再畏首畏尾,岂不当真是‘中原无人’了?”
  “敌之所以侵扰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何竞我喃喃说出此语,念及曾铣是在狱中惨遭严刑拷打之后作的此语,登觉心潮澎湃,猛然一拍桌案,叫道:“明日午时,咱们在鸣凤山衣冠冢下行祭礼,陆九霄来了也好,咱们正要会他一会!”  
第二十三章、衣冠如雪气如虹(1)  
  耀目的日光穿窗而入,打在笑云的脸上,他睁着眼,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窗外忽然伸进一根树枝,轻轻扫在他的鼻端,跟着玉盈秀银铃一般的笑声在窗外响起:“任大侠,日上三竿了,怎地还不起来?”笑云打个喷嚏,忽地身子一弹,竟自狭窄的窗缝中急跃而出,出其不意的一把抱住了她。
  玉盈秀啊的一叫,随即晕生红颊,将他轻轻推开,嗔道:“一大早起来便没个正经,也不怕给人瞧见。”笑云眼见玉盈秀此时换做了一身雪色长裙,晨风轻扬着她乌黑的长发,益发衬得身姿婀娜,清艳可人。他嘻嘻一笑:“我卯时一过就早起过了,那时你屋中还是毫无动静呢。嘿嘿,论起得早,你是远远不如我了,当年在京城之中,我常常大清早的给鸡鸣吵起来!”玉盈秀又笑起来:“这个我倒忘了,鸡是司晨的,你也是神鸡童出身,自然黎明便起!”
  “什么是神鸡童,莫不又是夸奖我的话吧?”二人说着,便顺着山路向峰顶走去。“这神鸡童么,是你们斗鸡一行的神童,”玉盈秀一路走一路道,“据说唐明皇最好斗鸡,当时有一个斗鸡的贾昌号作‘神鸡童’,年才十三,却因斗鸡功夫高,便深得皇帝爱幸,岑参的《神鸡童谣》云: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说得便是他了。你若是生在唐朝,说不定便会大展拳脚,加官进爵。”
  笑云听了悠然神往,喃喃道:“原来我这门绝技也是大有可为,我老人家中途金盆洗手,可是大为可惜了。”“那也未必,唐高宗时,沛王李贤与英王李哲斗鸡。那时沛王府中的诗人王勃一时兴起,就开玩笑地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来为沛王鸡助兴,”玉盈秀见他当真,也来了兴致,“哪知这篇游戏之作被唐高宗看到之后大为不满,认定这是挑拨几位皇子的关系,立时下诏废王勃官职,当天斥出沛王府。一代奇才,却因斗鸡的一篇玩笑文章,将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了。可见这要看当权者的好恶了,如今的嘉靖皇帝只好修些歪门邪道的道法,你不是道士,便难得垂青。”
  “这狗皇帝不务正业,”笑云想起昨晚沈炼石说的话来,就愤愤不平,“他比不得我,我斗鸡时是一把好手,他做皇帝只会胡乱杀人。”“正是,”玉盈秀幽幽一叹:“他滥杀忠良,弄得身旁奸小群集,遇上事无一明人进上一句忠言。昨夜爹爹和我闲谈,说到陆九霄、郑凌风之流其实并不足惧,当虑者却是黑云城和俺答。”
  笑云问道:“那是为何?黑云城和陆九霄他们干上了,这叫狗咬狗,我瞧好得很!” 玉盈秀道:“爹说,俺答一世枭雄,不是一个好事之徒,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弄什么七星风云会。他这么做必是有什么大的奸谋。”
  二人谈笑之间,已经上了峰顶,笑云自峰顶极目远眺,眼见晓霞萦绕,岚回云飘,心下若有所思,点头道:“令尊何堂主的学问和眼光大得很,我瞧当个宰相都绰绰有余,只可惜昏君不用!”玉盈秀道:“其实爹爹更重的是世道人心,他这一辈子以真儒自命,只想如古之大儒所说的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至于升官发财,倒非其所望。”
  “我也不想升官发财,”笑云忽然勾起了心思,“只盼着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有时候我倒是真想过去的那帮朋友,郑鼻子、枣李三、韩铁板,也不知他们现下怎样了?还有我那只叫大将军的鸡。秀儿,别瞧你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却不懂这斗鸡的诸般窍门。嘿嘿,真盼着有一日无所事事,酒足饭饱之后跟你痛痛快快的再看上他一两场斗鸡。”
  玉盈秀也不觉悠然神往,道“是呀,这样的快活日子其实正是娘当初一心盼着的,只是爹的胸襟广大,娘那样的绝世佳丽也难及他心中顾念的天下苍生之万一。好在云哥你的性子和我倒甚是相和,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封侯称雄,我都瞧不在眼中,倒是好想有朝一日亲眼瞧一瞧你的那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笑云来了精神:“咱那大将军的鸡冠子直立起来向后分出两叉,就象是鹿角一般,那可是正宗的河田鹿角鸡……哎,单说不过瘾,过些日子之后天下太平无事,我求你老爹答允和你早日完婚,咱们过那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去。”玉盈秀听他言语中谈婚论嫁,凝脂般的脸上不由浮起一丝动人的红,一时激动难言。
  这时却听身后响起一声冷哼:“嘿嘿,贼小子想得倒美,天下乱得一团糟,你去哪里过那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去?”二人愕然回头,却见满面豪气的沈炼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后。笑云大窘,干笑一声:“沈老头,你总是这么神出鬼没,丁点大宗师的派头都没有。”玉盈秀急忙恭恭敬敬地向沈炼石裣衽施礼。
  沈炼石却哈哈一笑,霍地出掌向笑云拍来:“听说这几日你小子的武功又有进境,竟然砍了郑凌风一刀?”笑云见他掌风凌厉,急忙错步滑开。但沈炼石的掌势变幻,仍是矫夭不测地向他肩头袭来。笑云知他要试自己武功,急忙化掌为刀,一招“云起势”急挥出去。啪的一声,二人双掌一交,沈炼石的身子轻飘飘推开,口中笑道:“贼小子果然不错,嗯,老夫的眼光更是不错!喂,你想好了没有,何时拜我为师?”
  笑云脸上一红,终于咬了咬牙,道:“刀法也学了,我任大侠岂能赖帐,这时便拜师如何?”沈炼石哼了一声:“你这时还不是心甘情愿,你要拜师,老夫可还不收呢!”玉盈秀从未见过这般师父逼着要收徒弟的,不由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老夫大清早的寻你,是来传你刀法的,”沈炼石却叹了一口气,总是满不在乎的脸上这时却掠过一层忧色,“陆九霄要来大同替皇帝佬兴师问罪,老夫与他的一战终不可免,这一回可不能似在西苑那把蜻蜓点水,说不得便要见个生死。老夫实在没有胜他的把握,若不将观澜九势后三招的精要传你,只怕今后再无机会啦。”
  笑云见他神色凝重,心下也是一沉,知道沈炼石为迎战陆九霄已动了玉碎之心,蓦然间他心头一热,便向下跪去,道:“那还是让徒儿先拜了师再说。”沈炼石大袖一挥,阻住了他要待跪下的身子,道:“咱这门中拜师的规矩很多,可不能这般马马虎虎。你且莫要欣喜,这最后三招虽然威力奇大,却是艰难无比,以你资质,只怕难以领会其中万一。只盼历代祖师保佑,你多记得一点是一点吧。”
  玉盈秀见他要传刀,便待转身走开。沈炼石却笑道:“秀儿莫走,你内力不足,我也不怕你偷学这门刀法。嘿嘿,你在此站着他劲头更大一些。”说话之间霍地扬腕拔出了断水刀,向笑云喝了一声:“还不拔刀?”
  笑云嘻嘻一笑,龙吟声中,披云刀已经振腕而出。刀一出鞘,笑云便觉精神一振,叫道:“沈先生,待我先将观澜九势练上一趟给您瞧瞧。”脚踏奇门步法,一招“云起势”已经沉稳如山的劈出。自从灵照禅师处习得洗心禅观之后,那日笑云见无定河之水而悟“客我两忘”的禅理,又于画舫之上力抗郑凌风的焚天剑法,心中对观澜九势的领悟已经一日千里。此时刀若龙行,忽刚忽柔,“听风势”、“望海势”一招招的使来大有得心应手之感。最后三招“无涯势”、“问心势”和“尘飞势”,他虽当初学得马马虎虎,但仍是依照自心领悟施展了开来。玉盈秀久闻观澜九势大名,但这时看来只觉这刀法沉闷平实,远不及那晚双龙口前任笑云以此刀力战郑凌风时使得那般风云变色,不由秀眉微蹙。
  一路刀法使完,笑云只觉劲气流转,神采奕奕。玉盈秀眼见他霍然收势,虽不明了他这刀练得是好是坏,仍是拍手叫好。一旁的沈炼石却眉飞色舞,连道:“哈哈,女娃儿好字不绝,只怕未必真知好在哪里。不过贼小子练得当真不错,这等进境大出老夫所料,当真是本派数百年来未有之奇!”一眼间瞥见笑云闻言后得意洋洋,不由将脸一扳,喝道:“臭美什么?观澜九势刀法刚强猛烈,只有到了这最后三招上由刚而柔,才到了精妙圆融之境。你这三招却迷迷糊糊,只得了七分形似。”当下便将这三招的精义细细讲解。他本来是个急躁火爆的脾气,但知此时生死之战便在眼前,若是遗落一言半语这一门绝世刀法便会从此残缺不全,所以就沉下了心来,居然说得不厌其烦。
  这后三招是全真派那位异人在大海之滨参悟天地至理后的得意之作,其中已经融会他于禅理道法的无上感悟。若非笑云遇上灵照禅师习过洗心禅观,这等道理他便是苦练二十年也未必领悟,但此时经沈炼石略一指点,他心中登现波飞浪涌之相,不由自主的便跟洗心禅观相互印证,暗道:“无涯势寓意大海无涯,岂不就是洗心禅观之中观水的第一境?问心势要观澜之人反问自心,那便是‘我即是水’的深意了。至于最后那取‘沧海尘飞、无色无相’之意的尘飞势,可不就是与那一句‘青山不碍白云飞’暗中相应?”正所谓至道相通,此时他一经沈炼石悉心指点,登时福至心灵,一个时辰之后,依势施展,居然神形酷似。
  沈炼石大吃一惊,连问:“这可奇了,笑云你这几日可曾又遇了什么明师了么?”笑云吐了一下舌头:“明师是没遇上,名医倒是遇上一个!”便将从灵照修习洗心禅观之事和适才自己暗中以洗心禅观和观澜九势印证之感说了。沈炼石愣了一愣,随即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居然热泪盈眶,连道:“好,好,这当真是误打误撞,捡了这大便宜!”
  “义父!”山道上传来一声娇呼,却见唤晴疾步跑了过来。她那张雪白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见了任笑云和玉盈秀也不及问候,便向沈炼石道:“陆九霄已经到了大同。此时已差人上山送上他和郑凌风的名帖,说到午时一过,他便要率金秋影、郑凌风等人以江湖之理拜山。陈将军这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何堂主和公子正在聚义厅商议对策!”
  沈炼石长眉一抖,却随即凝定下来,挥手道:“你去让何堂主、曾淳他们全力措置吧,老夫只管出力就是了。”唤晴微微一愣,她倒比沈炼石着急得多,向任、玉二人微一点首,喃喃道:“怎么也要先找到陈将军才是!”便即转身飞奔下山。沈炼石却向笑云道:“好小子学得不错,咱们再来!”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气如虹(2)  
  玉盈秀见沈炼石于强敌压境之时丝毫不为所动,传招运刀之时依然一丝不苟,心下也自佩服他大宗师的气度。二人一个教一个学,均觉越来越是兴味盎然。不知不觉之间,那日头已经逼进中天,二人已经大汗淋漓了。
  笑云再依言将观澜九势重练了一趟,收势后一抹头上汗水,笑道:“您瞧这下可成了么?”沈炼石向他注目良久,才摇头道:“这后三招么,还差一些,你心中时时念着刀诀心法,不免处处缚手缚脚。其实以你此时修为,早以不必顾念这些枝节,只记着这一句话: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
  “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笑云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霍地还刀入鞘,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多谢您老人家指点!”与沈炼石对望一眼,不由一起仰天长笑。玉盈秀见他二人都收刀入鞘,不由大惑不解,问道:“笑云,沈先生刚传了你一句口诀,怎地你不趁热打铁,再多练上些时候?”笑云摇头道:“不必练了,这时越练差得越远呢!”谈笑之间,和沈炼石携手向山下走去。玉盈秀愈觉奇怪,不由摇头苦笑,饶是她绝顶聪明,但武功修为相差尚远,便悟不透其中关键。
  午时已到,山上众人早吃过了斋饭,便齐齐聚到了后山憩凤谷前。
  憩凤谷在鸣凤山背后,四周峰岭环峙,谷内群芳烂漫,幽香四溢,这是陈莽荡当初力排众议,给曾铣选的一处吉地。大明原三边总督曾铣的衣冠冢便静卧在山谷群花静绽的深处。
  此时谷内已经聚满了衣冠如雪的人群,何竞我衣袂临风,手捻长髯,率沈炼石、玉盈秀、任笑云及一众聚合堂弟子立在东侧,陆亮、柳淑娴和顾瑶等人领着几路山寨人马静立西侧,中间一路是盔甲分明的陈莽荡率领着鸣凤山群豪和黄克老等曾铣旧部昂然而立。众人脸上均是一片戚然,特别是大批曾铣旧部,望见“曾铣之墓”四字,想起那个爱兵如子刚毅寡言的三边总督无端遭戮,无不悲从中来。
  曾淳全身麻服布衣,挺立墓前,脸上神色落寞,似乎已经悲伤得远离了痛恸。按照其时风俗,出了这百日之后,孝子便可脱去孝衣,谓之“脱孝”,所以时人极重百日祭祀,这一日定要请大批和尚老道颂念经文的。但曾淳和何竞我商议,觉得曾铣生前不信佛道,本拟一切全免,只是梅道人自告奋勇,要在墓前颂经,众人也就依他。
  眼见时辰已到,何竞我一声吆喝,众人一起跪下,梅道人身披道袍鹤氅,脚纳云霞朱履,开始口中念念有词。在他身后跪着孝子曾淳,摆满五牲和蜡烛的香案上烟气缭绕,使曾淳脸上的神色更觉遥远和模糊。经文已毕,也不知是谁先起了一声呜咽,随即引得众人号啕大哭,憩凤谷内立时哭声一片。
  一片长哭声中,忽然空中飘来一声长笑:“郑帮主,鸣凤山怎地如此不通礼数,咱们客客气气地投书拜山,人家却没个人来搭理!”这声音有若金石交磨,嘶哑之中透出几分清朗,明明从极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跟着又有一个低沉的笑声响起来:“听说今日山上群英聚会,要为三边总督曾铣招魂祭祀,难道咱们来得正是时候?陈将军、何堂主,京师武林宗师陆九霄暨剑楼主人阎东来、江南郑凌风前来拜山,还请山上英豪现身一见!”这笑声正是郑凌风所发,最后一句他故意炫耀功力,鼓气喝出,登时群山响应,满山遍野尽是“现身一见”“现身一见”的滚滚回声,倒似群山一起唱和一般。这人一呼一喝,霸道之风便已暴露无遗,相形之下先前发笑那人深藏不露,却又是另一种气度。
  众人哭声登时一敛,耳闻得剑帝郑凌风和缇骑首领陆九霄联袂而来,心内都是一震。陈莽荡哼了一声:“来便来罢,喊什么,请他们上来!”他这声呼喝虽大,却无内功相衬,难以远传。何竞我微一沉思,便即振声道:“陆大人、阎宗主、郑帮主大驾光临,咱们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平和的声音立时随气射出,四野郑凌风呼喝的回声已进尾声,登时给他平缓的声音压了下去。
  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钻入众人的耳中:“何竞我,还不让你这些不知好歹的徒子徒孙退开,惹得陆大人和郑帮主恼了,你可担待不起!”正是阎东来的声音。沈炼石听他出言不逊,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咱们正祭奠曾总督忠魂,邪魔妖魅莫要胡言乱语!”这一喝声若雷霆,毫不逊于郑凌风先前那一声,立时群山之中“莫要胡言乱语”的回响四起,只是其义正言辞,声势便显得又胜一筹。他四人功力深厚,隔山呼喝,便如对面谈笑一般,顽石和尚、陆亮等人功力不及,就难以插言。
  袁青山眼见何竞我对自己使个眼色,立时如飞而去。过不多时,脚步杂沓,袁青山已经领着一行人昂然而来。笑云举目望去,却见往日见过的阎公公、郑凌风、金秋影等人赫然在列,当中一人身着紫衣,身材矮胖,眉稀眼细,脸上始终是一团淳和的笑容,瞧旁人众星捧月的架势,想必这貌不惊人的紫衣客就是在大明官场和武林都横行无忌的锦衣卫指挥使陆九霄了。笑云见过的刀圣剑帝,莫不器宇轩昂,锋芒逼人,见这名声更盛的陆九霄却是一副笑吟吟的乡绅财主之状,不由暗自称奇。
  沈炼石一直注目那紫衣客,眼见他率人逼进,立时冷哼道:“陆大人奉旨而来,是要将我们这些亡命乱匪一网打尽么?”紫衣客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意,稀淡如水的眉毛微微一抖,随即笑道:“沈兄言重了,老夫出京之后就不算是锦衣卫指挥,‘陆大人’三字便谈不上了。你瞧我们这一身轻装便服,可不全是江湖之中的一批闲云野鹤么?”说着身子微转,向身后金秋影、阎东来几人呵呵而笑,他久居高位,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超然气度,这一笑,身旁金秋影诸人立时随声附和,哈哈、嘿嘿的笑了起来。
  陆九霄却将脸色一端,道:“咱们此来鸣凤山,一是为了拜会西崖、秋岩等几位老友,二来么,就是要在曾总督墓前烧上一柱香,和诸位说上几句话!”此言一出,非但鸣凤山上群豪一怔,便连他身后金秋影、阎东来等人也是一脸错愕,要知此人以都指挥使之尊,公然拜祭朝廷处死的罪臣,实是胆大妄为之极。
  曾淳却冷笑道:“陆先生好意咱们心领了,拜祭之事还是免了罢。”何竞我这时踏上一步,道:“陆先生,请待咱们祭礼一了,再论上香之事如何?”蓦地大袖一挥,鸣凤山众人已经依序排好,霎时之间,墓前跪倒一片,陈莽荡率众人齐向墓前施礼,曾淳也向众人叩首还礼。陆九霄与郑凌风对望一眼,便只得率人立在一侧冷眼旁观。
  何竞我却自怀中取出一幅白巾,却是他亲做的祭文,这时曼声念了起来。何竞我的祭文不长,却是言辞恳切,针砭天下。郑凌风听他念到起始几句中的“忠勇以为甲胄,刚毅以为干橹”之语时不由嘿嘿冷笑,脸现不以为然之色,待到后来听得“先生每念蒙骑侵踏,怒发裂眦,中夜不寐”之句时,脸上才渐有钦佩之色。
  “宁塞之捷,天下大振,有志之士,依席以待!”这祭文念到此处,何竞我给扯动情思,愈发慨之叹之,竟尔涕泪交流。墓前立时又是一片呜咽,笑云虽然不明白他文邹邹的话语到底是何意思,但也觉气为之动,想起牢狱中的曾铣风骨,不由悲从中来,跟着号啕大哭起来。陆九霄却是始终双目微闭,恍若未闻,只到那祭文念道“贪奸相济,蒙蔽上听,惜乎一代功业,丧于佞宵之手”,他才微微一震,双目陡张,射出一线电光。
  何竞我的祭文一完,便将白巾投入香炉之中,山上群豪眼见白巾化作一团冉冉的火焰,均觉群情激昂,热血沸腾。陆九霄这时干笑一声:“堂主以大局为重,要秉承曾公遗志,这好得很呀!”蓦地凌空一抓,香案上一支香便即跳起,直飞到他手中。他面色也更见庄重,左掌在那香顶轻轻一抚,内力到处,那香登时燃了起来。沈炼石等人见他以精深内功取香、燃香,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也不由暗自喝了声彩。
  陆九霄已经躬身长揖,口中念念有词道:“我这一柱香拜的是两年前的三边总督,却不是罢职后打入镇抚司大狱的曾铣!不管怎样,曾某人为国为民着实出过些气力,也值得一拜!”陈莽荡冷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惺惺!”陆九霄不以为意,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三揖到地,将那香插到案上,这才转过身来,向何竞我笑道:“香也上了,拜也拜了,咱们该论正事啦!”
  何竞我长髯随风轻动,凛然不答。阎东来忍不住踏上一步,大咧咧地道:“何堂主,咱家和陆大人今日上山其实是给你们指一个自新之路,只要你们易帜倒戈,弃了聚合堂、鸣凤山的匪号,能臣骁将全归入我剑楼和缇骑,更将曾铣生前克扣的那笔巨饷献上,咱们就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众人全是怒不可遏。哪知陆九霄又冷冷的叮上一句:“还有,曾铣身为罪臣,怎能公然为他立碑书铭,这衣冠冢么,连同何兄所写的碑铭碑文,我瞧还是尽数毁去的好!”
  众人听了此话,再也忍耐不住,谷中就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之声。玉盈秀低声在笑云耳边道:“正如沈先生所说,陆九霄在昏君面前已然夸口,这次是来兴师问罪来的!”笑云心内一紧,手陡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把。
  却见何竞我冷笑道:“咱们若是不依,那便怎样?”
  陆九霄若无其事的道:“实不相瞒,前些时日蒙古黑云城给老夫下来战书,要领教我中原武功,听说这战书也给鸣凤山下了一封,不知可有此事?”何竞我知道既有余独冰之变,这事泄漏出去那是一点不奇,也就微微点头。
  “听说前些时日在老君庙中,何堂主与东来兄做了三战之约,可惜后来因故未曾尽兴,不知可有此事?”陆九霄不紧不慢地又叮了一句。何竞我面色凝定地又再点头。“外敌当前,家国有危,诸位想必定会以国是为重,七星风云会咱们两方人马必然都会去的,是也不是?在下倒有一个计较,”陆九霄笑得更是温和,倒似平易大贾和人商议买卖一般,“今日咱们续此三战之约,一了东来兄之愿。诸君若有闪失,前面我说的话,便请照办如何?”
  何竞我双眉微锁,沈炼石却怒喝道:“你们若是输了,那便怎样?”陆九霄淡眉一挑,笑道:“我们若是输了,曾铣一案便就此打住,既往不咎。非但如此,七星风云会上,我辈还会听命何堂主、沈先生调遣,介时鸣凤山、聚合堂之名必会大显天下!”
  众人均觉犹豫,要知对方阎东来和金秋影诸人固是天下之雄,而陆九霄、郑凌风更是冠绝天下,己方何竞我、沈炼石诸人虽强,但全无取胜的把握,这一战陆九霄简直已经胜券稳操。
  正自疑惑间,陈莽荡却目光闪烁,喝道:“好,便这么着,打上三场架,冒上一点险,就能来他一个咸鱼翻身,这仗大是值得!”何竞我等虽觉棘手,但此时陈莽荡已经点头,又觉他所说甚有道理,要知若是陆九霄、严嵩之流携手中重兵以武力相迫,鸣凤山终究势危,今日这三战虽然虽险,却着实值得一拼。但他仍是缓缓道:“话虽如此,但军饷是救急边关的,今日边关旧将云集,稍时便会取走军饷。至于衣冠冢之约么,事关重大,何某也不会以此事相博!”
  “非是事关重大,只怕还是事关何兄名节吧,”陆九霄仰头笑了笑,忽然将大手一摆,“好,衣冠冢之约再议,军饷暂且待比武之后再论去留如何?”
  何竞我双眉乍扬,道:“既然如此,鸣凤山、聚合堂甘愿奉陪到底!”陆九霄眼见他锐利的目光刀剑一般刺过来,心内也是微微一震,正待再打个哈哈掩饰窘态,却听任笑云笑道:“陆先生,上次老君庙那一战中何堂主力斩了青蚨帮高手钟舟奇,今日咱们既然叫做续战,那么是不是就算我们聚合堂先胜了一场?”
  陆九霄干笑两声:“此战非彼战,岂可混为一谈?”一双细目立时锥子一般向笑云脸上扎去,笑云心内微震,洗心禅观立时随境而现,将他眼中喷涌而来的杀气消逝无形。
  二人目光一交,陆九霄但觉这少年给自己怒目一望,虽是微现慌乱,随即又静定下来,一双眼睛冷定如长河大湖,深不可测。陆九霄心下称奇,一张波澜不兴的脸上也不由露出嘉许之意,道:“足下想必便是近日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任笑云吧,待会三战定大局,说不得还有小兄弟一展身手的机会。”口中甜言蜜语,眼中的光芒杀机却愈加凌厉,有若急炮重弹,在笑云心中荡起层层巨浪。
  何竞我却道:“这位任兄弟好开玩笑,陆兄且莫当真!今日这三战虽于鸣凤山上交锋,咱们却是堂堂正正,决不会占诸君半点便宜!”他一开口说话,笑云立觉身上的压力一轻。
  “请陆兄选将!”何竞我的脸上不现半点忧喜之色,将手一扬,身后众人缓缓退开,在曾铣墓前让出一大片空地来。众人既忧心这一战的不容有失,又知两大神刀联袂力抗剑帝、剑神和武尊的这一战百年难睹,心下又觉无限期盼。
  “古人的田忌赛马于选将之时精挑细琢,着实有失君子之风,”陆九霄笑吟吟地道:“咱们武林中人不妨直来直去。沈老哥不必狠狠的盯着我,咱们这一战自会将新愁旧恨一并了断。听说何堂主与郑帮主近日在双龙口前又添一段新仇,待会你刀神剑帝便做这压轴之战吧。阎老哥,”说着转过身来,向阎东来扳脸道,“久闻你剑楼主人新修成了一门‘紫烟七变’的神功,兄弟几次想开开眼,你做哥哥的就是不允,这一次你大老远巴巴赶来,就罚你做这三战的先锋,将神剑奇功给我们长长见识!” 阎东来给陆九霄连哄带捧,心中飘飘然的甚是受用,当下想也不想的便点头做了这三战的先锋。
  陆九霄谈笑之间,已将对阵之序安排得井井有条。这番言语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他心中早已算好鸣凤山上除了沈炼石和何竞我,旁人难是阎东来之敌。阎东来一胜,沈炼石心气浮动,便非他之敌;两战全败,何竞我自不会从郑凌风手下讨了好去。那时沈炼石、何竞我大败之下非死即伤,他再挟三胜之威,取军饷、降逆党便容易许多。
  何竞我与沈炼石对望一眼,均知陆九霄所说虽然狡猾,但看起来又颇在情理,让人半点推却不得,只得点头应允。陈莽荡回首喝道:“哪一个做沈先生、何堂主的先锋,对阵阎东来?”
  众人一时肃然,均知此战事关重大,实非逞勇斗狠之时。陈莽荡连问三声,鸣凤山群豪均是默然无语。这其中最焦急的倒是任笑云了,他倒想请缨应战,但又觉心下惴惴,恐有闪失,只盼着沈炼石会转头点他出战。可沈炼石双目灼灼,直盯着谷中空地,似乎早忘了他这个将收的弟子,笑云又是急迫又是犹豫,便渗出了一头汗水。
  阎东来得意洋洋,转头笑道:“陆老弟,休怪做哥哥的小气,今日只怕你无缘开眼了!”这一笑立时就怒恼了一人,山谷中响起一声大喝:“笑个屁,洒家来斗斗你这贼公公!”却是顽石和尚越众而出。
  何竞我向这火爆脾气的老友望了两眼,心中却知他决非阎东来之敌,只得笑道:“一个阎东来何劳大师出手,青山,还是你上!”袁青山应声而出,将腰带啪啪连紧几扣,大踏步走上,向阎东来拱手道:“聚合五岳袁青山领教阎先生高招!”众人均知袁青山锋芒虽盛,其实远非老奸巨猾的阎东来之敌,但见他这般意气昂扬的慨然应战,心中全都涌起一股钦佩之情。
  笑云眼见袁青山意气风发,心中蓦然一热,那日沈炼石在山洞中初次传刀之时说过的话便在耳边响起:“一个人一生所做之事,无论大小,总该有令自己回想起来能觉得欣慰的!”不错,人活着若是畏首畏尾,那还不如自己养的那只大将军的鸡了。一念及此,不由亢声叫道:“袁大哥,杀鸡焉用宰牛刀,还是让小弟对付这阎东来!”  
第二十三章、衣冠如雪气如虹(3)  
  此言一出,山谷中就是一片骚动。玉盈秀更是芳心大震,但知此时事关全山群豪的成败安危,决非儿女情长之时,只得目注他缓步走出。袁青山也知任笑云之能,但师尊有命在先,不由眼望师尊,犹豫不绝。一旁的沈炼石哈哈大笑:“青山,你退下来,还是让笑云上!”
  笑云怕袁青山临危不退,急忙身形一幌,奇快无比地闪了过去,挺立在阎东来眼前。阎东来早知这少年武功难以捉摸,待见他这一进快若电击,心下更增忌惮,沉声道:“少年,报上门派名号,再来受死!”
  这一句登时说得笑云一愣,暗道:“不错,我师父是谁,难道还是在京师双龙镖局里做了八年趟子手的何大爷?”蓦地心中一动,转过身来,向沈炼石躬身道:“沈先生,晚辈有一事相求,还盼你能答允!”沈炼石捻髯道:“做什么,难道要临阵磨枪,让我再传你武艺么?”笑云摇头道:“不是,晚辈想请您老人家答允,收我为徒!”
  山上群豪更觉新鲜,大敌当前,居然先要开口拜师,这等事也是武林未有之奇了。哪知沈炼石眼中却露出欣慰之色,点头道:“好,我便答允你!唤晴,燃香来。”唤晴面现喜色,急忙在香案上取了一支香燃好了递到笑云手中。沈炼石便在一块大石上坐了,向笑云道:“本派新收弟子之时,先要拜祭历代祖师,此时万事从权,你就向大帅之墓进这第一支香吧!”
  笑云应了一声,将那香插在了香案之上,又恭恭敬敬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一旁的唤晴又递过来一支香,低声道:“向义父磕头!”笑云将此香也插在香炉中,便向沈炼石磕下头去。沈炼石哈哈大笑:“很好,本派门规极多,此时说了料你也记不了许多,只‘一心忠义,猛志常在’这首要一条,你记住了就是!”本来全真派作为道家一支素以清修为务,但沈炼石是俗家演武的分支,门规便与道教全真稍有不同,其说更近于儒家济世之语。
  “一心忠义,猛志常在?”笑云喃喃自语,只觉心内的血一点点的沸腾上来。耳边唤晴轻声提醒:“笑云,喊师父呀!”笑云哦了一声,急忙再向沈炼石叩头,口中高叫师父,跟着又依规矩向唤晴作揖,见过本门师姐。
  何竞我笑道:“恭喜老哥收了这样一个得意弟子!”鸣凤山众多豪杰也一起鼓掌相庆,更有人高声欢呼,山谷中登时欢腾一片。笑云浑身气血发热,只觉自己这回一入师门,虽有重担压肩之感,但更增了一种荣誉加身的骄傲和得到归宿后的欣慰。
  “乖徒儿,起来罢!”沈炼石哈哈大笑,挥手道:“本派开宗立派以来,刚刚入门之后便要对敌天下顶尖高手的,你算是第一个!”笑云欣然立起,笑道:“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若是个丈夫汉,自当尽力去做!”沈炼石仰天笑道:“这道理你明白了,比你学会观澜九势还让我欢喜!”
  何竞我这时却踏上一步,扬眉叫道:“拿酒来!”香案上摆满了祭祀用酒,叶灵山上前拎出一坛子来用大海碗满满斟了两碗,递了过来。“笑云,”何竞我慨然道:“我不饮酒已有多年,这一回却要破例了,”说着将那碗举起来,眼中精芒闪烁,“这一碗酒饮了,祝你旗开得胜!这一战之后,任笑云这三个字,必然名扬天下!”沈炼石笑道:“哈哈,笑云,我识得何堂主几十年来罕见他饮酒,这般跟一个后辈对饮,更是难得一见!”
  任笑云体内气血翻涌,双手高举酒碗,跟何竞我对碰一下,昂首饮了。一碗酒罢,二人相视一笑,何竞我道:“恭祝任兄弟旗开得胜!”山谷中陡然响起百十人的长声欢呼:“恭祝任兄弟旗开得胜!”这声音轰然陡响,那声势之盛不啻惊雷乍做,便连陆九霄都不禁耸然动容,一旁的郑凌风更是轻轻一叹。两个绝顶高手似乎都觉得虽然未曾交手,这少年其实已占了绝大的先机。
  烈酒入怀,笑云更觉满身热血如沸,反手一抛,那酒碗落在地上,碎成万千碎片。他身子陡然一转,已经轻飘飘地落在阎东来面前,叫道:“阎楼主,全真派刀圣沈炼石弟子任笑云向您讨教!”
  阎东来眼见适才沈炼石收徒、何竞我敬酒,心下早就怒气冲天,但此时任笑云的气势已被鼓得十足,他也不由收起了往日的狂傲来,喝道:“好,少年,拔刀罢。”这一声呼喝心平气和,不带丝毫喜怒之色,剑楼主人阎东来于瞬息之间消却了心中的怒火和往昔的倨傲,他要打起百倍的精心斗一下眼前的少年。
  任笑云喝了声好,呛然一响,已然拔刀在手。刀才出鞘,眼前便闪过一丝剑芒,紫幽幽的剑芒。
  自号“剑神”的阎东来竟不顾长幼之分,抢先发招,一出手便是新近练就的奇门剑法“紫烟七变”。他自身内劲由内而外的摧发出来,青玉神剑上跃出一团紫色,笑云才见那紫气一闪,长剑便已抵到他胸前数寸之遥。虽有纳斗神功护体,但笑云的“幽门”大穴给他剑气撞击,仍是难受非常。
  玉盈秀眼见这一剑阴狠无比,不由啊的一叫,花容失色。笑云哎哟一声,双足不动,上身斜斜向旁让出半尺,青玉神剑一掠而空。群豪见这一躲高妙之极,不由齐声喝彩。阎东来冷哼一声:“心游万仞!”摧动劲气,长剑无声无息地拦腰反削,竟似早料到了笑云如此一躲。这一剑更见狠辣,群豪彩声未落,乍睹这一招“心游万仞”,后半截彩声竟然齐刷刷截断。
  当此危难之时,笑云一身炫古耀今的内力也已现出其过人之处,随着一声低喝,他的身子陡然滑出五尺,这一次“平步青云”竟是随心而发,在间不容发之间避开了剑锋。阎东来白眉乍扬,长剑如影随形地刺了过来,一线紫气迸出一条骇人的弧线,仍是拦腰斩到。笑云脚下再一滑,披云刀一招听风势,要待拦住长剑。
  阎东来蓦地怪叫一声,那把剑陡然跳起,剑身有如蛇一样弯了下来,剑尖直扎向他腕上“灵道穴”。原来他这“紫烟七变”的过人之处便在于以气摧剑,使剑身随意弯转,一经施展,委实是飘逸如烟,招招出人意料。笑云从未见过长剑还能从中打弯的,大骇之下含胸错步,疾步飞退,但闻嗤的一声,这一退迟了半步,便给那剑在臂上划出一道血口。瞬息之间阎东来一刺、一削、一斩、一扎,这连环四剑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真如鬼进妖击,猛厉绝伦。但笑云凭着一身震古烁今的绝世内力闪退如电,接连四次化险为夷。众人看得心神荡漾,冷汗直冒,沉了一沉,才齐齐扬声喝彩。
  众人一片呼喝声中,阎东来长剑展开,一团紫气如狂飚怒涛一般已将笑云紧紧罩住。若非笑云轻功卓越,步法飘忽,只怕身上早中了十七八剑了,饶是如此,也觉处处掣肘,狼狈不堪。
  沈炼石眼见笑云此时舍己之长,跟阎东来拼起了小巧功夫,不由心下大急,猛然双目一张,喝道:“笑云,观澜九势重我意,轻敌意,最忌临敌犹豫!”笑云闻言暗道:“正是,这般躲来躲去,岂不尽失先机,天下哪一战不是死拼得来的?”一念及此,心神登时一振,眼见阎东来剑气如虹劈面袭来,不由振声长啸,一招摧山势悍猛无比地迎了上去。
  刀剑直到此时才真正交在一处,一声切金断玉的锐响在山谷之中乍然而作,众人耳中都觉嗡嗡作响。阎东来只觉浑身劲气翻涌,虎口更是巨震,好在他剑随心转,见势不好立时收剑。两个人步法均是轻灵无比,各自飘然退开,凝神向兵刃上望去,好在披云刀和青玉神剑上俱无损伤。
  “痛快!”阎东来这才咧嘴一笑。笑云双脚不丁不八,横刀当胸,适才阎东来那几下杀招快如雷霆,诡若烟飞,这时他才得稍一喘息,只觉平生数次激战,以适才那短短的数息功夫最是难熬。对面阎东来的目光已经电一般射了过来,笑云这时剑底逃生,却也激起了他少年人心底的血性,目光利剑一般迎了过去。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的一瞬,笑云的心内忽然一震:“灵照大师说过‘青山不碍白云飞’的道理,与沈先生说观澜九势重我意轻敌意其实是一般的道理。若是与敌人一味斗狠比快,哪里还有半点以我为主的影子?”这一静心返观,洗心禅观的意境陡然在心内显现。
  阎东来见他在刹那间目光变得清静宁定,心下便是一惊,似乎觉得自己被这幽谧如海的目光一下子吞噬了进去,整个人也向着深不可测的大水中坠去。这在他是从未遇过的怪异之相,惊骇之下他急将自身内力提到九重,急向笑云扑了过去。
  这一扑太快太疾,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阎东来已自两丈开外到了笑云眼前三尺之处,长剑直刺向他小腹丹田要穴。笑云眼见剑到,身子却丝毫不动,整个人好似入定一般,倒是四周的群豪嘶声大叫“小心!”“快躲”。
  但笑云不躲,那剑已经惊雷掣电一般刺了过来。这时奇景陡然发生了,众人只觉眼前一阵朦胧,那剑恍惚着象是刺入笑云的身子,又似是刺到了空处。一片惊呼之中,陡见笑云的披云刀随手一挥,当的一响,清脆悦耳。随着这清亮的一响,阎东来的身子陡然倒退如矢,疾窜了回去。这一退似乎比适才那一进还要快。
  阎东来呆住了。适才那一剑本已自度必中,但奇的是最后阎东来发现自己好像刺到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水中。最奇的是这少年随手一刀挥来,看似漫不经心,可是自己偏偏就无从抵挡,只得倒跃而回。
  他缓缓低头,发现自己脚下所立的位置有两个深深的脚印,这正是适才跃出前的地方。再抬起头来,对面的任笑云依然面带微笑,但阎东来额头已经满是汗水。
  山谷之中登时一片寂静,随即彩声如雷。陆九霄和郑凌风对望一眼,均在对方脸上读出一丝诧异之色。何竞我忍不住转头问道:“老哥,笑云使的这一招叫做什么?”沈炼石双目大张,如痴如醉地凝望着笑云手中的披云刀,沉了一沉,才道:“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这是问心势!”蓦地高声叫道:“好!笑云,好妙的一招问心势呀!”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阎东来却怪叫一声,连人带剑再次疾扑了过去。当的一响,任笑云的披云刀一招挥出,登时又将他逼退。两退之后,阎东来不由怒发如狂,长啸声中,身子化作一团疾光,长剑上紫芒吞吐,绕着任笑云倏进倏退。却见任笑云身子凝立如山,但每一次漫不经心地随手出刀,必能逼得他远远退开。
  众人先是叫好不绝,但四五次后就觉骇异无比,到得阎东来第八次被笑云逼退,山谷之中忽然寂静一片。以一刀之威逼退剑神阎东来,这实在是令人畏怖的武功,便连鸣凤山群豪都觉不可思议。
  郑凌风这时眉头微皱,低声道:“怎地几日之间,这少年的武功又得大进?若是我,只有和他硬拼内功,以内气收放之奇求胜!”陆九霄却一叹:“难,阎东来难近他身!”又沉了一沉,他才扬眉喝道:“有了,这少年以静制动,阎东来惟有不进,方能反客为主!”正待扬声提醒,郑凌风却叹道:“只怕晚了!”
  果然只听沉静的山谷中响起一声悠长粗沉的吸气之声,却是阎东来长吸了一口气。他脸色本就微红,一吸之下更是红得发紫,骇人眼目,却是他已将自身功力提到十成。众人一惊之际,山谷中霎时剑风大作,阎东来一剑已经当头劈下。他的剑法走的是阴柔一路,这一招却刚猛十足,已趋刚柔相济之相。
  笑云双目陡然一亮,披云刀轻飘飘地划个圈子,一招无涯势迎了上去。刀剑才一相交,山谷上空忽然爆出一团紫气,砰然巨响,厉若雷霆,跟着那紫气有若彤云四散,眨眼功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四处奔逸的云气中,笑云的身子有如大雁一般跃起,轻飘飘落在地上,衣襟上自胸至腹,裂出一条大缝。却见对面遥立的阎东来衣衫倒是完好无损,面上却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好,好刀法!”他自牙缝中强自挤出这几个字来,便再也难发一声。
  众人瞠目结舌,实不知这一战谁胜谁败。正自纳闷,只见任笑云还刀入鞘,抱拳道:“阎先生,承让了!”阎东来闻言忽然面色又是一红,张口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他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呆立一旁的剑士宋十三急忙奔过去扶住他。郑凌风等绝顶高手却瞧清适才阎东来一剑只挑破对手衣衫,却给任笑云以刚猛刀气震碎真元,这等重伤百十日内只怕难以复原。陆九霄心神微寒,面上却不露丝毫声色,只道:“阎兄请到一旁调息安歇,莫要妄动真气!”
  阎东来目注任笑云,惨笑一声:“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好少年,这一战老夫败得心服口服!”众人眼见往昔狂傲无比的阎东来此时坦认败于一个后辈之手,其光明磊落倒也不失大家风范,心中也自钦佩。笑云本是个油嘴滑舌的人,此时大胜之下却不敢胡言乱语,向阎东来又一拱手,便即转身退下。  
第二十四章、钗折方悔负倾城(1)  
  日头已经弯西,但谷中的阳光还是很灼人,陆九霄和沈炼石这时就昂然对立在燠热的日光下。二人曾交手多次,在数日前的西苑禁地更曾拼力一搏,可说是知己知彼。但两人心内均知,眼前这一次非但事关己身名誉荣辱,更牵连大局安危,实是不容有丝毫之失。
  山谷中起了一阵风,无数说不出名字的野花在微熏的风中微微颤抖着。清风送暖,幽兰传香,这本是人间至秀至幽的美景,但众人全觉出一种难言的憋闷。
  一众武林豪杰都知道,就在这醉人的暖风之中,渗入了绝顶高手身上发出的凌厉杀气。场中的陆九霄和沈炼石虽然未曾交手,但二人杀机已动,劲气弥漫之下,本就狭小的山谷似乎变得愈来愈狭促,狭促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武尊刀圣终于对垒,这可是武林中百年难遇的一战,众人全不由眼珠不错的直盯着他们。
  笑云一退回本阵,才觉浑身乏力,胸口之中更是阵阵隐痛。玉盈秀忙迎上细问端详,笑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腹,苦笑道:“再慢得半步,就瞧不见俺的小乖乖啦!义父刚才跟我说这点小伤调养半日就好!”耀目的日光之下,只见玉盈秀的脸上全无一点血色,知她又为自己担心不少,正待调笑两句,忽然抬起头来,不由咦了一声。
  玉盈秀随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却见曾淳神色怪异地立在人群之后,昂首望天,象一只狼似的在空中嗅着什么。观战众人的脸上凝重、焦灼、期盼这诸般神色在他清瘦的脸上全然没有,他脸上只写满了震惊,甚至震惊得有些骇人。笑云只道他心伤大帅之冤,才如此出奇错愕的,急忙走了过去,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曾淳耸了耸鼻子,他的声音更是颤抖不已:“你们嗅到风中的味道了么?”笑云揉着胸口道:“几百人挤在一个山谷之中,能有什么好味道?”玉盈秀却秀眉一挑,犹豫道:“象是什么苦苦的味道?”
  “是硫磺的味道!”曾淳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惊恐。他说着举头向山谷上望去,山谷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甚至也没有一丛树影都不见。这时却闻身后的人群爆一声喊,猛一回头,只见那两大高手已经斗在一处。
  最先发难的仍是沈炼石,也未见他如何动作,断水刀已然出手。众人甚至没有看清他拔刀劈出的过程,才觉刀光一灿,便瞧见那把狭长的刀已经斜斜斩向陆九霄的脖颈。断水刀弯出一道优美的弧迹划空而来,正是那招云起势。笑云的刀法才窥刚柔相济之境,他这一刀却已经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至妙境界。陆九霄双目一寒,身子霍地猿猴般的一缩,这一刀立时无功而返。郑凌风眼见他那一缩似是河南大圣门中的“猿曲身”,这本是遍传江湖的一记平凡招式,想不到在陆九霄手中使来却化腐朽为神奇,竟能抵挡观澜九势这等无上刀法,也不由暗自喝了一声彩。
  陆九霄双手再展开时,已各自擎出了一支短戟,名震江湖的青云戟。奇的是这对号称天下第一奇兵的短戟长仅二尺,适才也不知给他收于何处,此时一出,谷中就荡起来一片青光。两支戟矫若青龙,左戟斜封,右戟立时疾刺过来,一攻一守,天衣无缝。沈炼石竟不变招,云起势霍然由快而慢,刀虽变慢,却妙至毫巅地封住了双戟的攻势。
  两件奇门兵刃乍然一交,两个人已经翩然分开。众人眼见这一对武林宗师这一交手动如兔起狐落,静若老僧守拙,起落转换之间妙意无尽,无不大声喝彩。
  三人站得离人群很远,曾淳的声音也压得极低,但笑云听着他的话,身上仍是冷汗频出。
  “鸣凤山上火炮弹药管制极严,这时本不该有硫磺味道飘出的,难道有人私自搬出了炮弹?”曾淳的目光更加骇人,紧盯着山谷上方,低声道,“在这憩凤谷上,有两尊大炮,这本是镇守后山所用的,但若是将炮口后转,那么谷中众多兄弟便全在此炮的射程之内。”
  笑云和玉盈秀均是一惊,不禁昂首向上望去,但这里的视野被一片巨石挡住,只瞧见一片野草随风摇晃,这份宁静更让人揪心。谷中不时响起沈炼石和陆九霄的叱喝之声和群豪此起彼落的呐喊鼓噪,任笑云才干笑一声:“炮是咱们的,怎会有人调炮向里打?”玉盈秀知道曾淳心细如发,不由笑道:“大炮不长眼睛,此时咱们和锦衣卫、青蚨帮混杂一处,即便有锦衣卫的奸细混入也不会冒然开炮,那样弄不好就会连他们的陆大人、金大人一起炸伤。”
  “这事必要问过陈将军,咦,陈莽荡呢?”曾淳微微点头,他的目光只略略一扫激战之中的两大高手,便又收了回来,在人群中往来逡巡。玉盈秀美目之中也尽是疑惑之色,道:“笑云和阎东来动手之前还见过他,这一会功夫他却去了哪里?”三人的目光再投入人群,任笑云却又一声低呼:“怪哉,那金秋影怎地也不见了?”
  “还是我上去看看稳妥!”曾淳猛一咬牙,便即展开轻功向谷顶攀去。
  笑云向玉盈秀低笑一声:“这曾公子疑神疑鬼,神神道道,想必是落下了病根。”玉盈秀环顾四周,叹道:“也难怪他多心,此地本来就是一个易进难出的绝地,莫说是奸细,便是给锦衣卫高手强攻上去夺了炮台,咱们便只有挨打的份。”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快若猿猴的曾淳已经到了山谷的中段了。
  “不好!”玉盈秀忽然惊叫一声,却见谷口伸出两个黑黝黝的物事来,正是铁炮的炮身。她的心内一寒:当真是鸣凤山上混入了奸细,还是金秋影乘机夺了炮台?
  这时沈炼石全身劲气鼓荡,已将观澜九势的刀法运至十成。他的刀招越来越慢,每一刀劈出,激荡的刀风便震得满地的乱花野草风四散飘飞。陆九霄神色也是愈加凝重,青云双戟上发出嗤嗤的劲响,此时他以守为攻,显是先要耗去沈炼石的内力。
  陆九霄的双戟却兼容了戟、刀、剑、棍的诸般招式,明明是一招极简单极寻常的招式,但被他信手拈来,就有意想不到的妙处。沈炼石刀法精奇古朴,走的虽是刚猛的路子,但一招一式,却又全无踪迹可寻。旁观群豪初时还各自为二人鼓气呐喊,但只看了片刻,便不由魂为之夺,忘了叫好忘了呐喊甚至忘了这一战事关大局的成败,只将自己的眼睛不错眼珠的盯着刀圣武尊迭出不穷的精妙招数。
  练武之人遇上这样一场旷世难逢的激战,又有谁去理会风中飘来的气味,更不会看到山谷上方这时已经伸出了两只追魂夺命的炮口!
  笑云和玉盈秀对望一眼,无不又惊又急,便在此时谷口上也响起了叱喝之声,跟着又见一团剑光疾闪如电,显是山谷上也有人动起了手来。“是金秋影在山上!”玉盈秀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惊叫出声,谷口上一人运剑如风,独抗四五个黑衣汉子,可不正是金秋影!这六不铁卫难道当真想要攻占炮台?
  “何堂主,大家不要打了,小心锦衣卫的奸计!”笑云再也顾不了许多,扯开喉咙大喊起来。这一声鼓气喝出,登时将如痴如醉的人群惊醒,何竞我一回头,当先发现了谷顶的激战,他大吃一惊,瞠目喝道:“大伙快快散开!”
  巨炮之后竟然有人在调整炮口,那黑洞洞的炮口便无比阴沉地直指了过来,跟着一根引线嗤嗤的冒起了青烟。
  沈炼石一眼望见了伸出的炮口,也是吃了一惊,正待收刀跳开,对面的陆九霄却狞笑一声,双戟霍然反守为攻,翻江倒海一般直撞过来。沈炼石心头大震之下,仓促起刀,却被他手起一戟,震得收脚不住,连退了七步。陆九霄心无旁鹜,此时的眼中只有一个沈炼石,正待成胜追击,却陡闻谷口响起一声嘶喊:“陆大人,快退呀!”这正是他的得力助手金秋影的声音。
  陆九霄一愕回头,才见到了那闪着火星的炮口。
  谷顶上这时忽然闪过一个高大的黑影,厉喝一声:“将他们一股脑的全都射死!”这人却是陈莽荡。山谷中的双方豪杰听了他这声气急败坏的怒喝无不震惊莫明,又见几个黑衣人伫立在他身后,才知今日炮轰憩凤谷,竟是此人一手操纵。陆九霄昂首叫道:“陈莽荡,你竟背弃你我当初之约,难道当真要反叛朝廷不成?”
  陈莽荡骂道:“你们那一次双龙口之会乘机分兵攻山,早已背约在先,你们不仁老子也不义,去你奶奶的狗屁朝廷,老子一股脑的轰死你们,什么还不都是老子的!”何竞我听他二人言语,心下登时一沉,原来此人早与锦衣卫勾勾搭搭,他执意大张旗鼓的办此百日祭礼,又将衣冠冢选在此处,显是早就盘算出这一着,可恨自己未曾看出此人的险恶用心!刹那间心中又悔又痛,心神激荡之下几乎跌倒在地。
  话音未落,一个炮身上的火绳已快燃到了尽头,金秋影双目尽赤,抛了对手直扑了过去,双掌尽力扭住炮身枢纽向上扳起。那炮身便一尺尺的被他高扬起来,但此时四五把长刀一起刺到,金秋影避无可避,登时给穿了四五个窟窿。
  金秋影扬声惨叫,但这一声惨呼马上被隆隆的炮声吞噬,好在炮身已经被他调高了起来,一炮轰在对面的山岩上,燃起一片黑烟。玉盈秀眼见金秋影竟然被谷顶的黑衣人斩杀,心内一寒,叫道:“陈莽荡暗通锦衣卫,却因见财起意,要将咱们两方人马一起杀死!” 笑云愤然骂道:“这厮忒也歹毒!”将玉盈秀拽到自己身后,挺刀便向谷顶纵去。
  谷中群豪见谷顶的陈莽荡要将谷中人尽数轰杀,不由乱成了一片。沈炼石只得奋声大喝:“大伙快躲到石后!”但这谷中平滑一片,哪里有什么大石可以栖身?就有大群慌了神的人只往狭窄的谷口拥去。
  却听陈莽荡长声笑道:“何堂主,陆大人,小弟这可要对不住了!”话音未落,又一声巨响伴着硝烟火焰爆起来,却是那另一尊炮终于发了一弹。这一弹正落在人群最多的谷口之处。锦衣卫和剑楼人马离着谷口最近,本以为近水楼台好逃命,哪知给这一炮炸得正着,十余个剑士长声惨呼,当先毙命。奔得稍快的几个鸣凤山兵丁也给射杀不少。这人果然是不分青红皂白,要将锦衣卫、青蚨帮乃至鸣凤山群豪尽歼于此!
  陈莽荡抢过一支火把,狞笑道:“何兄,念在你我相处多日的份上,兄弟这就亲手送你上路。”便待将那铁炮火绳点燃。
  便在此时,一个矫健的身影陡然跃上谷顶,正是曾淳,长剑闪烁之间,已和那几个黑衣汉子斗在一处。陆九霄眼见干将丧生,心中又惊又痛,长啸一声,拾起地上卵石便向上抛出,正要再燃火绳的陈莽荡骤不及防,腕子给卵石射中,那火把登时滚在地上。
  笑云爬到半途,便觉胸腹间隐隐作痛,原来他到底阅历不足,适才面对阎东来的拼死一击不知暂避其锋,虽然以硬碰硬的重创了阎东来,却也给剑楼之主剑上罡气扰乱了气机。忽觉身侧风声飒然,何竞我、沈炼石已经快如疾风地赶了过来,他微一犹豫,这两人已自他头顶窜了上去,将他远远抛在身后。
  郑凌风见谷底离着谷顶到底太远,恐飞石上去势道不足,急在身后弟子手中抢过一支长弓,狂喝一声:“老子射他们眼睛!”嗤嗤嗤,连环三箭流星赶月一般射了过去。一个汉子蓦地长声惨呼,也不知给射中了哪里,便即翻身滚下山谷。此时进则生,退则死,本来视若仇敌的鸣凤山与青蚨帮、锦衣卫人马这一刻却携手并肩地直向山谷上冲来。郑凌风凝立山下,箭如雨发,连珠价直射上去,过不多时又有一人中箭倒地。
  陈莽荡又惊又怒,拾起火把又待抢上,却不妨曾淳大喝一声,扬手抓起一具死尸抛在了那炮身之上。那死尸上鲜血淋漓,登时将火绳弄得潮了。陈莽荡这时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谁斩了这厮,赏黄金百两!”几个黑衣汉子直扑了过来,这几人武功都是不俗,曾淳立见不支。
  笑云这时已经攀到距谷顶不足十余丈处,又觉身后响起一片衣襟鼓风之声,却是陆九霄也纵身从自己头顶跃了上去。笑云怒道:“他奶奶的是高手就可以随便从人家脑袋上蹦来蹦去么?”忍痛爬上谷顶,早不见了陈莽荡的踪影。却见沈炼石和何竞我身形游走,四五名未及逃走的汉子哎哟、啊也的惨呼不绝,已给砍得臂断腿折,动弹不得。
  陆九霄上前抱起金秋影的尸身,眼中不由也有泪涌出。他心知若非此人奋不顾身,那第一炮必会先将自己轰死,想起这个自号“不闻、不问、不手软,不吃、不喝、不歇息”的忠心属下的诸般好处,更是又痛又怒,扬手抓起一个惨叫不已的黑衣汉子,喝道:“陈莽荡在何处,他又因何叛我?”
  那汉子昂然不答,却喃喃自语两声,猛地将头一扬,口中便冒出一滩血来,随即那脸上肌肤也寸寸撕裂,旋即露出了里面的森森白骨。陆九霄一惊撒手,一转眼间那三个未曾断气的汉子也服毒而死。何竞我惊道:“他们是黑云城的杀手,难道陈莽荡早已暗通俺答?嘿嘿,陆先生,原来你我都上了他的大当了。”一回身间却见袁青山率着叶灵山、辛藏山等聚合堂弟子也已赶到,何竞我忽又想起一事,道:“陈莽荡早叛,须防他对军饷下手,你们速去凤尾洞,仔细检点!”袁青山几人应了一声,如飞而去。
  陆九霄这时挺身而起,愤然道:“这厮瞒得老夫好苦,追,追到他定要千刀万剐!”
  这时人影一晃,郑凌风也掠上谷顶,“陆兄,”他的声音竟已微微发颤,“大事不好,适才陈莽荡那一炮,射杀了东厂阎公公!”
  陆九霄手一颤,金秋影的尸身便摔在了地上,阎公公持掌东厂,也算皇上面前的红人之一,此时居然丧生在这鸣凤山下,若是皇上追问起来,又如何担待?本来算好与陈莽荡里应外合,取鸣凤山、破聚合堂,再将千万军饷不声不响地收入囊中,哪知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开始后悔自己何必屈尊来此趟这个浑水?
  “撤,”他脸上颜色变了几变,终于挥了挥手,“郑帮主,咱们暂且回兵青蚨分舵,再作计较!”郑凌风脸上也是一片黯然,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二人携起金秋影尸身,并不与何竞我等人打一招呼,便即向谷下纵去。
  何竞我眼见他二人下谷后招呼残兵败将,脸上却掠过一丝忧色,向沈炼石道:“小弟怕此二人趁火打劫,这便亲自送他们下山。事不宜迟,请沈兄率人追击陈莽荡,除恶务尽,必要小心谨慎!”沈炼石仍是一脸怒色,道:“你在此静候佳音,便到天涯海角也要擒住这厮!” 这时唤晴、顽石和尚、陆亮、袁青山等人已经匆匆跃了上来。何竞我眼见众人虽然狼狈,但幸而未受重伤,才略微放心,疾步向谷中掠去。
  “咦,公子哪里去了?”还是唤晴急呼了一声。
  沈炼石闻言顿足道:“只怕是先追下去了,大伙跟我走呀!”众人翻过这个山谷,疾步冲到后寨的大门外,却见几个寨兵正自肃然而立。沈炼石上前问他们可曾看到陈莽荡的去向,那几人摇头只是不说,问得急了,才道:“将军说了,不准说出他的去向!”沈炼石又气又急,玉盈秀忙道:“你们看到公子曾淳的去向了么?”才有一个寨兵战战兢兢地向西一指,道:“好似向西去了!”柳淑娴这时指着几串蜿蜒西去的蹄痕道:“大伙瞧,这里的马蹄痕迹是新踩出来的!”
  这时早有聚合堂弟子牵来数匹战马,众人忙纵身上马。既是追击陈莽荡,原来山上兵丁自是不能再用,袁青山率叶灵山去点检凤尾洞,何竞我又要留守山寨,提防陆九霄反扑。此时便只有沈炼石、笑云、玉盈秀几人带来其他山寨中顽石和尚等人纵马追去。
  奔不多远,前面已经分出两条岔路来。沈炼石在马上高声叫道:“从此出关去清水河,走哪条路?”陆亮犹豫道:“一奔镇川堡,一去助马堡,其实哪条都行!”沈炼石破口大骂:“当真诡计多端,老夫和顽石和尚追这一条,你们去这一路!”众人应了一声,在马上各道小心,便即催马分道扬镳。
  笑云和玉盈秀并马疾行,心中还是不敢相信往日豪爽过人的陈莽荡竟会是蒙古细作。身旁的玉盈秀却叹道:“当时肖同知在他屋中被杀,咱们恰恰路过,由于咱们来得太快,凶手必然难以逃远。这其中就有一人也是大有嫌疑,那就是陈莽荡。他大可以杀人之后再退回内室,待咱们赶来后再装做睡眼稀松之状的走出来。那时我便对他有所疑心了。”笑云苦笑道:“秀儿,你这是诸葛马后课,当时为什么不说上一声?”
  “你当我是神仙么,”玉盈秀也是无可奈何:“那时余独冰承认人是他杀的,我自是不能多言,再后来余独冰原形毕露,咱们只道真凶已擒,自然所有的猜疑都烟消云散了。”说到这里,忽然哎哟了一声,道:“听陈莽荡适才喊的那两声,他和陆九霄、金秋影早有勾结,这锦衣卫细作余独冰想必早就归他指使。他那晚射杀余独冰,不是激于义愤,而是杀人灭口!只是他们为何要杀死叶孤烟和肖同知,那就不得而知了。”
  笑云将前因后果串在了一起,不由自心底荡起一层冷气,点头道:“正是,陈莽荡一手勾着锦衣卫,一条腿却又暗中跟蒙古俺答穿一条裤子,想必是谁给他的好处多,便跟谁走。那晚双龙口之战时锦衣卫联手青蚨帮强攻鸣凤山,陈大个子知道陆九霄、金秋影翻脸无情,只怕要独吞那笔军饷,恼怒之下便即引他们入谷,要炸他个粉身碎骨。这陈大个子感情是个半人半鬼的……贼厮鸟!”情急之下,竟把顽石和尚的口头禅骂了出来。
  玉盈秀摇头道:“他将大帅的衣冠冢设在憩凤谷,其实早就别有用心了,嘿嘿,借祭奠之机,将曾铣旧部和锦衣卫显贵一网打尽,这人用心之毒,也当真罕见了。只是他本来是大帅麾下一员干将,却不知为何如此丧心病狂?”
  正说着,却见一人打马如飞,直窜到前面去了,正是唤晴。笑云望着她窈窕的背影,知她此刻心急如焚,不由叹道:“也不知公子曾淳怎样了,他独自追击,若是落入陈莽荡手中,那可是万万不妙。”
  忽然一声马嘶,前面的唤晴陡然勒住马匹,却见前面岔出三条大路,每一条路上都是蹄迹宛然。陆亮奔上前来,不由叫道:“这狗贼又如此故步疑兵!”柳淑娴道:“中间这一条路上有血迹!”
  唤晴想也不想,催马道:“我去这一路!”玉盈秀放心不下,也催马跟上。陆亮苦笑一声:“任兄弟,还剩下两条路,我与柳寨主追一路。你刀法高明,只有能者多劳,独去西边一路搜寻。”笑云道一声好,便即纵马向西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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