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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另一种蓝

_2 山本文绪 (日)
今天早晨,河见出门时还说了一句,你最近好没精神啊。苍子回答说身体不太舒服。这不是说谎。脑袋昏沉沉的,低烧持续了好几天。
这是和那人见面以后的事。
苍子靠在墙上,把腿在榻榻米上伸展开来。
与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见面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经历了那个奇妙的夜晚,第二天早晨,她怎么也无法相信昨晚的事是真实的。说是梦吧,一切的记忆却又那么栩栩如生。
自此,苍子觉得自己的心已不在这儿了,而是徘徊在某个未知的地方。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生活,看上去也像是电视中播放的连续剧一般,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认真地去笑、去生气,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苍子想,那个人在东京,也是这样无边无际地瞎想吧。
她说是灵魂出壳。
她说,苍子可能是灵魂出壳后的分身。她说是分身。
后来,苍子去了一趟图书馆,粗略查了一下灵魂出壳的资料。
记述这类事的文献资料很少,没有确切的详细资料,无非是指患有精神性疾病的患者看到了自身的影子。
如果灵魂出壳是指某个人的影子,自己就是那个人的影子喽。如果没有真身,影子将不会存在。那么,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自己才存在的?如果那人死了,自己就会像沐浴在朝霞中的德拉库拉①那样化成灰烬吗?
苍子凝视着露在短裙外的双腿,茫然地想着。从那天晚上开始,她不知考虑过多少次同样的问题了。
东京来的那个人是真身,自己是影子,苍子也想过否定这种想法,但马上就放弃了。
如果要说哪个是真身,哪个影子,苍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兴许就是影子。
苍子对自己幼年的记忆非常模糊。有关自身的事,比如在哪里生活,是怎么生活的,都还记得,可是同时代大多数人都知道的漫画主题歌、震惊世界的大事件等等,苍子几乎全不记得了。如果努力去想,脑袋就会针扎似的疼,所以苍子几乎不去想这类事,甚至都忘了自己的记忆量比其他人要少的事实。
如果自己原本不存在,只是某个人的复制品,那么记忆模糊就能解释得通。不管怎么努力地复制,复制品仍会比原件单薄些。
苍子举起贴着创可贴的左手,放到眼前。
可是,自己是如此清晰地生活着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幻觉也不是复印纸。受伤的话会出血,也结了婚,还有户籍呢。
“户籍……”
苍子低声念叨。
是啊,户籍。同一个人是不会有两个户籍的。只要调查户籍,也许就会真相大白了。
刚想到这儿,苍子注意到屋外有脚步声走近了。她条件反射般地缩回了伸直的双腿。
玄关的门打开了,同时传来了河见快活的问候:“我回来啦。”
“您回来啦。”
河见探头进屋时,苍子站了起来。
“好早啊。”
“喂,我买了蛋糕回来啊。蛋糕。”
说着,河见递给苍子一个圣诞蛋糕大小的盒子。以前苍子说过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似乎河见从那时起就记住了,想起来就买一个回来。河见的心意,苍子自然很高兴,不过河见每次都买圆圆的一整个回来,而他自己是决不吃甜食的,所以苍子非得一个人全部吃完。有一次苍子吃不完准备扔掉时,被河见发现了,结果挨了好一顿揍。
低头看着蛋糕,苍子心中一阵厌烦,这时河见看到了苍子的手。
“啊?你又多了个创可贴?”
“啊,又被菜刀划到了。”
“啊呀,小心点。你说过身体不舒服,是因为这个吗?身体不适,就不要勉强了。”
河见说着,抱起站在榻榻米上的苍子。
“身体不适……莫非怀孕了?”
“嗯,好像不是。”
“是吗。喏,别勉强了,坐着吧。剩下的我来干。嗯?”
河见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脱下外套去了厨房。
苍子看看河见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蛋糕盒。
结婚六年了,苍子还是搞不懂河见是不是温柔的人。
苍子工作的纺织工厂,位于去往车站的旧商业街的后面。
说是工厂,只不过是普通住宅改造的、放了些缝纫机和裁剪台的小型作坊。在那儿工作的人有十个左右。除厂长夫妇和儿子三人以外,其余都是来打工的家庭主妇们。
搬过来后,苍子一直在这个纺织工厂打工。自己手持招聘广告,第一次来到这个工厂时的惊讶和迷惑,苍子至今还清晰地记得。
单身的时候,苍子向往着某个品牌。那品牌的服装非常贵,苍子曾经咬咬牙买了夹克和大衣,就花完了她全部的奖金。那品牌的服装就是委托这家工厂制作的。苍子与其说感到高兴,不如说变得垂头丧气了。
虽然苍子知道有些走在流行前端的高价服装会委托小作坊生产,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赚生活费而缝制自己向往的品牌服装。
“河见,也该下班了。”
埋头在缝纫机上的苍子,听到了厂长一贯的柔和语气。
抬头一看,圆脸的厂长和挂在墙上的大钟同时映入眼帘。枯燥无味的圆形数字钟已指着五点十分了。
“嗯……不过,今天我丈夫会晚些回家的,我再干一会儿。”
“你呀,真能干啊。一坐下就不起来了。别的太太们早就回去了啊。”
不管工厂的活儿有多么急,打工的主妇们都一定在四点钟回家。河见上早班的时候,不管有什么事,苍子都不能加班,因此她无法责怪她们。
“这些货下周就要交了。能干的时候不干的话,厂长您又要熬夜加班熨衣服了。”
听苍子这么一说,厂长笑了起来。
“连这些事都要操心的,也只有你了。”
苍子默不作声,笑了笑。厂长把手中的信封放到了缝纫机上。
“领工资的日子,早点下班去血拼一番吧。”
血拼,这种说法真可笑,苍子不禁哧哧笑了出来。
“好的,那么我就去血拼。”
“下个月也拜托您了。”
苍子把工作整理好,走出工厂,屋外的天色相当暗了。商业街灯火通明,飘着家常菜的香味。苍子走着走着,从手提包中取出工资袋。
撕开信封,数了数金额,确认金额和信封上写的一致后,苍子把钱重新放回信封。
每周只干四天,从十点干到四点,自然不会有太多的钱。苍子想多工作一些时间,但河见不同意。本来河见是不允许妻子出门工作的,但他每月都要给住在久留米的父母寄钱,加上买车的贷款,惟一的爱好钓鱼又不打算放弃。这么一来,光靠河见的工资不但不能存钱,有时候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因为自己没本事,河见只好勉强同意苍子出门打工了。
对苍子本人来说,无论如何,能出门工作就是难得的机会了。
苍子喜欢现在的工作。
厂长一家都是稳重又亲切的人,工作伙伴们开朗又爱热闹。苍子在这些比自己大十多岁的主妇中备受宠爱。因为不管她们发牢骚还是说什么流言飞语,苍子总是笑嘻嘻地听着。更重要的是,苍子喜欢裁剪,何况这工作还是缝制自己向往的品牌。由于经济原因,现在不能买这个品牌的衣服了,不过买块便宜的布料,模仿它的设计缝制衣服来穿,也是一种乐趣。
苍子打开汉堡包的包装,两手拿着吃起来。河见非常讨厌方便食品,所以苍子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走进这类商店。苍子笑着想,自己就像个偷买零食吃的小学生。
河见上晚班的时候,苍子都会在回家的路上逛逛。不过是买个汉堡,在超市的妇女服装专柜转转罢了,但她已经非常享受了。回家后到河见回来的几个小时里,她就看看电视、翻翻周刊杂志,悠闲一番。
吃完后走出商店,苍子想起每月都要买的女性杂志已经出来了,于是向书店走去。商业街小书店的架子上几乎被杂志和漫画塞满了。苍子非常难得地在装装门面的新刊专柜前停下了脚步。
苍子拿起一本翻译小说,看了看封带介绍,是以前自己与河见一起看过的恐怖电影的原作。虽然河见嚷着太恐怖了,不看就好了,苍子却觉得是部非常有意思的电影。这本书的价钱挺贵,同样的钱都可以买三本文库本的书了。迟疑了一会儿,苍子还是决定买这本书,不买杂志了。
回到家里,苍子泡了一杯茶,马上阅读起来。可能是看过电影,知道故事梗概的原因吧,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她也能快速地看下去。
感觉到脖子和腰部发酸时,苍子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电视机上的闹钟,发现已经过了整整两个小时,苍子不禁呆住了。
脸颊上还残留着沉迷于阅读的兴奋和喜悦,苍子合上书,慢慢地转了转脖子。
苍子不禁想到,自己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么全神贯注地看书了。仔细想想,似乎结婚后就没有好好地看过书。单身的时候,经常看些热门新刊书籍,也经常去电影院。现在看电影几乎是一年一次了。
原以为自己对服装的兴趣一直没变,可仔细想想,现在她已不再买服装杂志了。经常翻阅的,也就是些登载明星八卦的女性杂志。
为什么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会失去兴趣了呢?因为生活的逼迫?这是事实,不过仅仅是这个理由的话,不应该那么简单地遗忘的。苍子侧着头想着。
为什么会忘了呢?
而且,为什么又突然想起来呢?
苍子双肘顶在兼作暖炉的矮桌子上,慢慢地环顾房间。
这个房间也是如此,苍子想。
刚离开娘家的时候,也是住在这种旧公寓里,不过会尽量下工夫使生活更舒服些。窗帘、灯罩等都不买俗气的花色,而是选择简洁流畅的图案。如果在从前,就算是河见收到的礼物,她也绝不会把放在玻璃柜里的偶人摆在房间里,苍子抬头看着衣柜上的玩偶,这样想着。
如果没有河见,一定会更自由。
苍子最近经常这样想。如果没有河见,就能成为那家纺织工厂的正式员工,就能工作更长时间了。而且,想吃什么的时候可以去吃自己喜欢的食物;用自己赚的钱买喜欢的东西;可以看看电影,看看书,去自己喜欢的地方旅行。
这样想的时候,苍子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没这样想过。河见结婚之前就是这么一个人,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和他结婚的六年间,对他也没有感到特别不满。
为什么?
为什么,六年之后的现在,突然出现一些不满的情绪了呢?
东京的另一个苍子说过,结婚的时候,在和佐佐木还是和河见结婚的事情上,曾经烦恼得要死。虽然苍子记得佐佐木这个人,但记忆中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仔细想想,确实有些奇怪。河见求婚的时候,苍子一度拒绝了,后来又强烈地后悔了,还是决定要跟着河见一起去。没有那么喜欢佐佐木,为什么会拒绝河见的求婚呢?为什么又会撤回自己一度的拒绝呢?
苍子想好好回忆一下,可脑袋却像针扎一样疼痛难忍。她捂着额头,摇了摇头。
为什么会跟随河见来到九州呢?为什么至今为止没有一丝疑虑地照顾着河见,打工,过日子;而且,只要河见的父母一招呼,虽然感到郁闷,但还是过去帮忙做家务、听他们发牢骚呢?
苍子想起那个和自己有着同样容貌、同样名字的女子了。
她拥有自己清瘦时期的身材,虽然只穿T恤和牛仔裤,但感觉很雅致,没有生活艰辛的气息,也看不出有二十九岁,简直像个女大学生,朝气蓬勃。
那天晚上,两人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她愉快地聊起东京的生活。苍子问她孩子的问题时,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不打算要。
苍子羡慕另一个苍子。
苍子决不认为自己生活不幸。甚至认为,自己应该归为幸福的那一类。
虽然河见有时会暴力相向,但平日对苍子非常温柔。当两人一起去喝酒,或是作为店队成员参加垒球大赛的时候,苍子打心眼里感到幸福。河见的父母有时会说些令人讨厌的话,但苍子认为他们基本上是对自己有好感的。打工很快乐,苍子也喜欢这个平民化的城市。
但是,苍子羡慕生活在东京的另一个苍子。
苍子注意到,过去自己还有另一种人生、另一种选择。但是,这种人生、这种选择自己没有得到,而是被另一个自己拿走了。
想到这儿,苍子感到了轻微的愤怒。换个角度来看,这种和河见的生活,难道不是生活在东京的苍子强加给自己的吗?就好像有两辆自行车,那个人先把崭新亮丽的一辆骑走了,自己只能无奈地骑着生锈的一辆走在人生的路上。
薄薄的墙壁的另一边,响起了钟声,响了十一下就停了。
独自一人的悠闲时光即将结束。苍子感到堆积在胸口的郁闷日益加重。
河见上晚班的时候,经常会喝醉酒回家。醉了的河见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才让人联想到灵魂出壳的分身呢。
满嘴嚷着平日不在苍子面前使用的博多方言,一会儿又流着眼泪搂着苍子的腿。苍子一个不留神,他马上就一巴掌抡了过来。然而,不知为何,苍子并不憎恨河见,也许是因为酒醒后的河见会可怜兮兮地道歉吧。
虽然不讨厌,但迎接醉酒回家的河见仍让人心情沉重。不论怎么拒绝,醉酒的河见都会要苍子的身体。苍子心想,与其喝到一半醉着回家,还不如喝得醉成烂泥趴在外头更好些。
河见想要孩子,可是结婚六年了,苍子仍没有怀孕。因此,河见的母亲经常对苍子说些让人讨厌的话。可是,就算听到“这不是娶了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嘛”之类的话,苍子也没有感到有多么伤心或愤怒。
苍子并不是那么想要孩子。她倒想如果能不生就不生了,因此在排卵期的前后,她尽量不让河见靠近自己。但是,想要完全保护自己是不可能的。喝醉酒的河见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
因此她认命了,将来某一天自己会怀孕的。不过六年后的今天,苍子还是没有怀上孩子。
苍子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上出现了银座街头,一个年轻女性正面对麦克风畅谈理想的婚姻。
看着愉快地谈话的白领小姐,苍子想起了佐佐木苍子。
那个人也是这种感觉,苍子想。
接受采访的女性回答说,为了过充实的人生,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结婚吧。那微笑的嘴角和另一个苍子一模一样。
苍子想,所谓的悠悠自得,说的就是这种人吧。那个人今后什么事都能做。不会受到任何人、任何事的阻拦,不论怎样的人生,她都有可能经历。
苍子的人生,早就可以看到尽头。
将来为河见生个孩子,养育孩子,自己渐渐变老。就算不能生孩子,自己也不能从河见身边逃脱。苍子叹了一口气。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苍子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着电话。
苍子的脑海中立刻想起半年前警察局来的电话,河见喝醉了酒,和路过的职员吵了一架,警察打电话让苍子去警察局领河见。苍子想着,难道河见又闯祸了?一边接起电话。
“喂,请问是河见苍子吗?”
一个女性迟疑的声音。苍子一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前几天,我们见过面。我是佐佐木苍子。真对不起,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你。”
是她。声音和自己并不相像。
“啊啊,我就是。你好吗?”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苍子含糊了几句。
“其实,有件事想要和你商量。我有个建议,请您别生气,听我说完。其实是这样……”
苍子茫然地听着她在电话的另一头快速地解释着什么。
当苍子仔细侧耳倾听她到底在讲什么事时,只听另一个苍子说:
“一个月就可以了,我们试着互换一下,过对方的生活,行吗?”
苍子A
06
电话打了一半就被挂断了,我皱着眉头,把无绳电话的子机扔到床上。
似乎半途中河见回来了,她匆匆地说了句“明天再打电话”就挂了。也没什么值得慌张的事嘛,我嘟起了嘴巴。
这么说来,结了婚的朋友在丈夫回家的时候,尽管话才说了一半,也都匆匆挂断电话。
“主妇就是这样啊。”
我嘟哝了一句,站起身来,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名主妇。不过,每当我和别人煲电话粥时,丈夫从来不责怪我。刚结婚的时候,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还乐个不停呢。
丈夫几乎不关心我。结婚一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对他来说,结婚对象是谁都可以。
我踢踏着拖鞋,穿着睡衣向厨房走去。用微波炉加热一下牛奶,加了点咖啡伴侣,拿着热牛奶杯回到自己的房间。前一阵子还穿背心装呢,现在单穿睡衣就感到一阵阵寒意。不知不觉中季节已经变了。我从衣橱中取出开襟衫套在外面。
丈夫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来。坐在床上,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吸着加了伴侣的牛奶。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夜晚。
我吮吸着牛奶,注视着滚落在床上的电话子机。慌张地挂掉电话的河见的妻子,现在一定在为丈夫做晚饭吧。
“……那个人,真的有啊。”
我自言自语着,又喝了一小口牛奶。
另一个我在这个世界中生活。那清晰的存在感留在了我的胸口。
在福冈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当真。脸、身体、姓名、经历等都一样,一个人还有另一种存在,这种事情怎么说都不能让人相信。但是,我的手头上留下了一张纸片。我把这张纸片拿在手中端详,是福冈市开头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有“河见苍子”的名字。写字的笔迹也和我相似。
也许这个电话号码不存在吧,带着期待,带着不安,我毅然决然地打了个电话。
她在家。
另一个苍子真的生活在博多。而且她和河见结婚了。
记忆如同中了邪后所做的梦,拥有明确的轮廓。这不是梦。姓名、经历、容貌都与我相同的人,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感觉沉淀在胸口,又重又苦涩。
另一个作了正确选择的我,正在另一块土地上幸福地生活着。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是我知道了。另一种人生(而且是正确的人生)正在另一个地方进行着。我选错了。我被美丽的外表欺骗了,我选择了一部有缺陷的车。另一部落满灰尘的车才是能够快意人生的、高性能的车。
一个人的房间寂静如水,突然喀嗒一声,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我回头向门的方向望去。开玄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听到丈夫脱鞋迈上玄关的声音。他的脚步声经过我的房间,消失在起居室的方向。
要不要出去呢?我迟疑着。我们分居已有好几年了,有时候一个多星期都见不到一面。这么说来,我甚至不能立刻想起上次见到佐佐木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想了想,我站了起来,拿着空杯子走出房间。往起居室探头一看,我看见佐佐木站在厨房灶台前。
“您回来了呀。”
我打了声招呼,他转向这边,手里握着平底锅。
“呀……你没睡?”
佐佐木没有换衣服,还是穿着衬衫,系着领带。他尴尬地笑笑。
“你饿了?只要告诉我,就可以做给你吃嘛。”
“我不想吵醒你。”
瞅见佐佐木从塑料袋中取出的速冻炒饭,我在沙发上坐下。佐佐木根本不指望我为他做饭。
打开电视机,我默默地坐着,耳边传来灶台那边炒饭的声音。不一会儿,佐佐木端着盘子和啤酒来到这边,坐到我的斜对面,一边看体育新闻一边默默吃饭。拿过来的杯子只有一个。他根本就没有一起喝杯酒的想法。
“工作忙吗?”
打破沉默的是我。不论何时都是这样。佐佐木什么也不说。他不说话,我也想沉默不语,但最后总是我耐不住沉默。
“也不是那么忙。”
眼镜后面的眼睛柔和地眯了起来。但是,我早就知道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温柔。
“也不是那么忙,却老是住在外面。”
我不想讽刺他,可还是说出了带刺的话。自然,佐佐木仍旧什么都不回答。他一副没听见的表情,一口喝尽杯中的啤酒。
“倒不如你搬到那边去吧,怎么样?我是不会阻拦的。”
假若在平日,我对沉默不语的佐佐木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不过,今天我的心情十分焦躁,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一声不响地盯着丈夫看电视的侧脸。
“听见了吗?好歹你回答一声。”
“我要去睡了。”
佐佐木端着盘子和杯子站了起来。我快要哭了,拦住了他。
“喂,等等。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说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我气得血直往头上涌。
“如果想要分手,那就分手吧。你喜欢那个人吧?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佐佐木的视线终于投向了我。他静静地说:
“你真的想分手?”
被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不禁感到困惑,低下了头。
“是啊。”
“那么,你去写份离婚申请书来。”
他的话语仍旧柔和,但眼神是认真的。我一下子双膝盖无力,软塌塌地跌进沙发里。
听着佐佐木离开起居室的脚步声,我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他知道的。我其实不想分手,我不愿舍弃这种生活,也没有独自一人生活的勇气,他都知道了。
佐佐木有个情人。
我曾经见过那个人一面。那是和佐佐木结婚一年之后,偶然遇到的。
偶然这个词,真是很可怕。闲暇时,我参加了一个料理教室,那个人就在同班的女性之中。回家的时候,偶尔还和那个人一起喝杯茶什么的。当然,我从未想过她会是丈夫的情人。
当我告诉她我的姓名时,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嘴里念叨了一句:“莫非你是佑介的夫人?”还打翻了水杯。看着我,她渐渐地不安,动摇了,最后终于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
她比我大两岁,而且已经结婚了。与其说她是位女性,不如说她更像个女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小孩,穿着朴素的棉衬衫,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她说自己和佐佐木青梅竹马,从小就一直是恋人关系,后来发生了种种事情,两人分手了,她就豁出去和别人结了婚,但婚姻并不如意,现在处于分居阶段。她详细地告诉我种种事情,但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总之,是相爱的两人因为小误会而分手,各自结婚,陷入不可自拔的状态。
当时,我一直觉得佐佐木的态度那么暧昧不明,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佐佐木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结婚的,他是为了忘记那个人而利用了我。
最后,在咖啡店里,那个人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并且低头乞求说:“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请允许我和佐佐木做朋友。”
现在想想,当时我应该责备佐佐木的。但是,面对面地责备他,我做不到。我害怕。我害怕触到他的痛处,他就会抛弃我去找那个人。我选择了装做不知道这件事。我的想法很幼稚,期待着也许过了一阵子,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我害怕主动引发纷争。
但是,这样的结果是他们毫无顾忌地见面。佐佐木不打招呼就在外留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终究还是去了私人侦探所让他们调查,得知佐佐木经常去那女子家中。
可是,我们仍然是夫妻。佐佐木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因此他从不开口提离婚的事。我也下不了和他离婚的决心。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可怜,可是我只能说说风凉话罢了。
其实我也考虑过离婚,因此决定去工作,开始到百货商店上班。可是在工作场所认识了情人和玩伴后,我不再觉得和佐佐木各忙各的生活让人伤心了,也感到没有匆忙离婚的必要了。佐佐木为我提供生活费和自由的时间。住在高级公寓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有新结交的情人。这些已经让我感到满足了。
不过,用金钱和情人来解闷,我还是体会到了随之而来的心灵空虚。
我真正追求的,既不是新情人也不是任性的生活。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另一个我所拥有的正常的生活:被自己的爱人所爱,为他生个孩子,与他白头偕老,就是这种普普通通的生活。
我强烈地忌妒在福冈见到的另一个我。因此,我撒谎说和佐佐木的生活非常幸福。她看上去非常幸福,所以我说不出自己生活的不幸。
只要过上一次就好。我想体验一下平凡而正常的幸福。我想好好看看这条走错了的人生之路的正确方向是怎样的。
一个人的人生之路不能走两次。但是,不知为何,惟独我拥有了这个机会。
在河见的身边生活。
光是想像,我就兴奋不已。期待和不安频频冲击着胸口。
我并不是要把她所有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据为己有。我只是希望体验一下和河见在一起的生活,只要一次就好。
意识到只是我一个人在兴奋,我不禁叹了一口气,俯身抱住膝盖。
我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要互换生活一个月?一时间她沉默了,然后嘟哝了一句“这也挺有趣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反应却很迟缓。明天的电话中,说不定她会拒绝我。再想想看,那边的苍子生活幸福,她完全没必要去互换生活、体验不同的人生吧。
07
第二天早晨,我被床边的电话声吵醒。条件反射地去看枕边的闹钟,不到十点。
“一大早,会是谁啊……”
我嘟哝着,突然想起电话会是谁打来的了,慌忙起床。
“喂……我是河见。”
话筒里传出她那畏畏缩缩的声音。
“哟,早上好。”
“你还睡着?吵醒你了吧。”
“没事。已经起床了。”
我尽量藏起睡意蒙?的声音,努力提起精神。
“那个,关于昨天的事……”
她的声音被汽车的轰鸣声掩盖了,她好像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
意识到她要拒绝了,我努力地用欢快的声音说。
“嗯嗯,没关系的。我仔细想想,是我在胡说八道。”
“原来你是在胡说啊。”
“唉?”
“我考虑了一晚上,那件事,要不试试?难得我们长得那么相像,我觉得稍微互换一下,一定会非常有意思的。”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轻易地答应我。
“真的?”
“嗯,不过,我该怎么做呢?尽管我们知道对方的事,可是结婚以后的事,我们彼此并不了解啊。”
“那些,只要相互告知就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
“无论如何,我们见一次面吧。”
趁着高兴,我又进一步要求,她在电话的另一边沉默了。
“可是,我不能去东京。河见君不允许我出门住在外面。”
“那么,我过去。嗯,就这么办,广岛怎么样?广岛不是那么远吧。”
“广岛?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蹦出广岛这个地名,她似乎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父亲住在那里呀。难不成你的父亲住在别的地方吗?”
最近,我想去一趟父亲所在的广岛。反正要去,在那儿见面合适不过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父亲在广岛……”
“难道你不知道吗?”
“嗯,因为那次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呀。”
那次?指的是什么时候?我立刻明白了。是指十八岁那年,我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开娘家的时候。从此我拒绝和父亲见面。尽管结婚的时候曾经和父亲取得联系,他也到场出席典礼了,但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结婚的时候呢?你没有和父亲联系吗?”
她马上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联系。难道我们不是下定决心不再认那种人做父亲,才离家出走的吗?”
“是这样的。”
我和她,在电话的两端同时沉默了,我们咀嚼着相同的痛苦回忆。
“佐佐木,你和父亲联系了吗?”她这样问我。
“邀请他参加了结婚典礼。仅此而已。”
“是吗,身体可好?”
“仍旧很结实。”
“犰狳?”
“是的,犰狳。”
说着,我们俩笑了。小时候,我这样偷偷地称呼父亲。
“可是,为什么住在广岛呢?工作调动吗?”
“是那位后妻的娘家。好像被她的花言巧语欺骗,说什么当个小职员,最多也就是升个科长罢了,于是回去继承她娘家的五金行了。”
“确实是父亲的作风。”
“是吧。”
笑过后,她说:
“虽然我已经不恨父亲了,不过还是不想再见到他。”
“我也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现在要去见父亲呢?”
她直白地问,我稍稍愣了一下。
“嗯,你,真的认为我们是同一个人?”
“啊……不清楚。”
“对吧。我也半信半疑。经历、姓名相同,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们有各自的身体,过着不同的生活,难道不是不同的人吗?那么我们是双胞胎也是很自然的假设喽。我们又没有亲戚,知道我们出生时事情的,也就只有父亲一人了。因此问父亲是最好的办法。虽然我现在不想见父亲,可是,也许他知道什么呢。”
她仍旧沉默着。
似乎我们人相同,可是她反应迟钝些。我属于急性快嘴的人。但是她不管听到什么,回答总是很慢。也许是在小地方生活惯了,性格变得慢吞吞了。
“是啊,去见见父亲吧。”
不一会儿,她冒出了一句。
“下周恰好河见君出门去钓鱼。那时候行吗?”
“当然。我每天都是自由的,我随你的时间。”
“那,对不起,接着我要去打工了,没时间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说着,她喀嗒一声挂了电话。和昨天一样粗暴的挂电话方式,我恼了,也挂上话筒。
不过,这些小小的不愉快马上消失了。
孤独无聊的生活,即将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转变。
我沐浴着阳光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08
第二个星期,我去了广岛。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给父亲打电话,说我要去见他,最终还是没有打。我担心如果告诉他,他或许会溜掉。
坐在新干线中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尽量不去想任何事,翻翻杂志,吃点三明治,听听随身听,打个盹。尽管努力不去想,可父亲的脸还是钻出心灵的空隙,浮现在脑海中。
结婚宴会一结束,父亲逃跑般飞快地走了。目送着他的背影,我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下次再见到你,就是在你的葬礼上了。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不会再去见父亲。
想想父亲,我努力去思考另一个我的事情。
另一个苍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见父亲的呢?假如她是我的分身,那她一定也是心绪迷乱吧。
但是,她是幸运的,她从别人那里得到了无穷无尽的爱。而我既被亲人抛弃,又被其他人抛弃。我不想去思考,结果却想了许多,苦恼了许久。我心情郁闷地走下新干线。
我预订了市中心的一间饭店,在那里和她会合。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决定去逛逛附近的百货商店。
从地下的食品街到一层的皮包、首饰,再上楼去看看高档时装。我也明白这里卖的东西和东京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每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还是喜欢逛百货商店、大型商业街。我经常是从地下一直逛到顶层,然后到屋顶的宠物专柜逛逛,问问价,在屋外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
按照平日的路程,我来到屋顶,迎面扑来一阵动物的臊味,如我所料,上面是宠物专柜。一个个银色笼子摞在一起,许多小狗关在里面,有的欢闹,有的睡觉。笼子那边,我发现一个长发女子蹲在水槽前。看到那熟悉的背影,我不禁一愣。
从背后走近,一看她的侧面,果然是她。她正用手指逗着绿龟,玩得格格直乐呢。仿佛是偶然遇见了自己的女儿,我不禁露出了笑容。
“苍子。”
我模仿儿童的声音叫她,她吃惊得跳了起来,转过身来。
“啊,是,是佐佐木呀。”
“你在做什么呢?”
“别吓我了。啊啊,吓死人了。”
她双手按着胸口,大口地喘气。那样子非常可爱,我不禁笑出声来。她也随之笑了,非常害羞的笑容。
“我们会在这种地方碰上,真是令人吃惊。你来得这么早啊。”
我笑着问她,她点点头。
“好久没有一个人出远门了,所以兴奋得早早就来了。”
“于是逛逛百货商店?”
“这是我的兴趣。不是吗?”
她征求我的同意,我耸耸肩。
“也就是说,这不是偶然了。”
“接下来做什么好呢?喂,你口渴吗?去喝点果汁吧。”
刚这么说完,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立刻跑了过去。我呆呆地看着她活蹦乱跳的神态。在饮料柜台前向我挥手的她,如同孩子一般。
百货商店的屋顶沐浴在秋日中,闪闪发光。绿色的人工草坪、红色和黄色的儿童玩具、蓝天中漂浮着橙色的广告气球,在这一片绚丽的色彩中,却没有声音。屋顶上,虽然也能看见母亲领着小孩玩耍的身影,但奇怪的是非常寂静。
我们在水珠图案的长椅上坐下。
“天气真不错啊。”
她仰起头,看着天空。
“是啊。”
我喝着纸杯中的可乐,轻声回答。如果没有心事,确实是个令人高兴的艳阳天。
“怎么了?你没精打采的?”
她转过身看着我说。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呀。”
“要知道,我真的好久没有来这么远的地方了。”
“平时不旅行吗?”
“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从新婚旅行之后,像样的旅行确实没有去过。啊,去年和河见君去了一趟别府温泉。”
我是半年就要去旅行一次,海外旅行也记不清去过几次了。结婚的对象不同,这方面也不一样啊,我不由得想。
“我们和父亲几点见面,在什么地方见面?嗯,假如时间还早的话,我们去逛逛吧。广岛城很近吧,或者去安芸的宫岛?”
我瞥了一眼天真无邪地询问的她。
“还没有和父亲联系呢。待会儿再打电话。”
“唉?真的?”
“我觉得通知了他,那个人说不定会逃跑的。”
听了我的话,她脸上的笑容刷地一下消失了。
“的确是这样的。”
看着表情沮丧的她,我仿佛觉得自己欺负了一个小孩。
“算了,不说了。令人厌烦的事先放一边吧,咱们去玩吧。嗯?”
我欢快地建议,她用依赖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孩子般地点点头。
09
我们换乘JR线和公共汽车,大约用了四十分钟左右,来到父亲所住的城市。我们依照多年前的明信片上的地址,寻找父亲的家。在窄小的拱顶商业街中,我们终于找到了那家五金店,悄悄往里一瞧,父亲围着牛仔布的围裙,正在店里。
我和她走进商业街入口处的咖啡馆,给父亲家打了个电话。不直接过去,而是把父亲叫出来,是因为我们不愿见到后母。
幸运的是,接电话的不是后母,正是父亲。得知我就在附近的咖啡馆里时,父亲的语气可怜兮兮,变得犹豫了,不过,父亲还是说了句“马上就来”,然后挂上电话。
“怎么样?”
我回到坐位,她担心地问。
“没事,他说马上就来。”
“他看到我们俩,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她这么说着。我想了一会儿。确实如此,独生女儿突然变成两个,同时出现在眼前,懦弱的父亲也许会当场吓晕的。
“也许,我们中最好有一个人先躲起来。”
“……我,躲起来吧。”
她表情不安地说。她那种态度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如果要有一个人躲起来的话,那就是她。那种表情让我心头一阵火起,但我没有发牢骚。我不喜欢她那种“什么都交给我来办”的态度,而且交给她做,的确也让我不放心。虽是同一个人,但是她看上去有种让人不放心的感觉。
“你坐在后面怎么样?”
看了看四周,我注意到坐位的正后方有一张桌子没人。
“唉?”
“你和我背靠背坐着,试试看。这么一来,可以就近听见我们的谈话,父亲也看不见你。”
她按照我说的站了起来,和面朝咖啡馆门口的我背靠背坐下。咖啡馆相当大,客人又不多,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俩可疑的行动。
“怎么样?能听到声音吗?”
背靠着背,我问她。
“不要紧,能听得见。好像在玩侦探游戏呢,真有趣。”
心情真不错啊,我想着,从胸前口袋中取出墨镜,递给她。她哧哧笑了,我感觉到她戴上了墨镜。
这时,咖啡馆的自动门开了,父亲畏畏缩缩地探进头来,打量店中的人们。
“来了。”
我悄悄告诉背后的她,举起右手向父亲挥了挥。父亲看到了我,脸色阴沉地向我走来。
“对不起,我突然过来了。”
父亲默默地坐下,我向他道歉。父亲嘴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他没有怎么变,除了胖了一些、头顶秃了一点。他缩着肩,弯着腰,眼神像动物园中的熊一样无力。
“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啊啊……你也还好?”
“嗯。”
这时,招待员过来了。点完饮料后,父亲低着头说:
“要来的话,应该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嘛……”
“联系了会怎么样?您一家会欢迎我去住吗?”
我后悔自己的语气太尖刻了。现在责怪这个人已是于事无补了。在很久以前,我就该放弃对父亲的期待。
“……对不起。我不是为了和您吵架才来的。”
“不,没关系。”
父亲终于露出了笑容。即使是低声下气的笑容,可笑容就是笑容,我感到一丝欣慰。
他明白自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但似乎丝毫也不想改变这一点。什么都不想,只按照别人说的去做,一有什么事,他就立刻缩进壳中躲起来,像犰狳一样装死,只等着纠纷过去。
母亲病逝后,父亲几乎没有照顾过我。下班回家后,他只是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既不做饭,也不去烧洗澡水。在我能够照顾自己以前,可以说我是靠着附近的家庭主妇和学校老师的善意关照,才得以活下来的。帮我准备盒饭、买卫生用品的,全都是父亲以外的陌生人。
但是,我从来没有感激过这些热情关照我的人。他们嘴里说着“好可怜啊”,抚摸我的头时,不知为何,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与其被人怜悯,我宁愿谁也别来管我。
上高中时,我和父亲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虽说住在同一间屋子中,我们却很少见面。需要钱,我就直接从父亲的账户提取。我有朋友,也有男朋友,过着普通人的快乐生活。
父亲突然提出要再婚,是在我上高三的那个秋天。那天早上,我从自己的房间走向厕所时,父亲正坐在饭桌前嚼着烤面包片。父亲早晨坐在饭桌前,一般意味着他有事要告诉我。当我问他有什么事时,他低着头说,他决定再婚了。
我吓了一跳。他继续说,那个人一家下星期就要搬家过来,请你和他们好好相处。
我声音嘶哑地说,突然告诉我这件事,太让人为难了。但不管我怎么嚷,父亲只是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第二个星期,后母一家按父亲预告的时间来到了我们家,还带来了两个小孩———多嘴多舌、浓妆艳抹的女孩子,没教养的、上小学的男孩子。那户人家的一位男亲戚来帮忙搬家,不问自答地跟我说起父亲和那女人是怎么认识的。据说那女人在父亲常去的一家小餐馆工作,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非常辛苦,一直在寻找像父亲这样的有家底的鳏夫。父亲被这只寄生虫抓住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后母一家就开始了旁若无人的生活。虽然一开始我就警告她不要干涉我的事,可是我的生活还是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后母满面笑容,却不时地指桑骂槐,两个孩子在我换衣服时冒冒失失地跑进来,令人厌恶。我向父亲哭诉,父亲只是反复地小声道歉,说着“对不起”。
不请自来的一家人明明白白地把我视为眼中钉。父亲每天战战兢兢,却一次也不庇护我。虽然我后悔把自己的家拱手让人,但我怎么也不能和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我宣布离家出走。父亲只表示会替我出学费和公寓的房租,没有挽留我的意思。离开家的那一天,我拎着行李刚要出玄关,后母皮笑肉不笑地说,有空请来玩。就这一句话,我家变成了她的。我在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从此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爸爸,我真的是爸爸的孩子吗?”
回忆着过去,我不禁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仔细想想,父亲太不关心我了。如果我不是他的孩子,那么在一定程度上也许能让我理解。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父亲眨巴眨巴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
“您知道的。”
“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给予你父亲的关爱?”
父亲心虚地说。
“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嗯,告诉我,有没有瞒着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来问这种问题,可你确实是我的女儿。”
“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比如说本来是双胞胎,后来一个被拐走之类。”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轻声笑了。
“你在说什么呀。你母亲只生了你一个。”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父亲不像是个会撒谎的机灵人。他一有亏心事,绝对会在脸上流露出来。所以,这是真的。
“请您别生气,听我说。那个,我出生的时候,嗯……您有没有和别的女人生过孩子?”
父亲浑浊的双眼茫然地盯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您有印象吗?”
我再问他一次,父亲静静地摇摇头。
“这种事不可能有的。”
“可是……那么,这个人是谁?喂,你过来。”
我转过身,招呼她过来。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摘掉墨镜,她的脸色发青。
“怎么样?这个人是谁?一模一样是吧。生日、姓名、容貌都是一样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您知道的话,请告诉我。”
父亲凝视着我的脸,松弛的脸颊微微颤抖,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色。
“怎么了?苍子,你不舒服吗?”
“唉?”
“你在说谁啊?这儿没有其他人。”
“什、什么呀。爸爸您是怎么了?就在这儿啊,就是这个人哪。”
我抓过站在一旁的她的手臂,摇晃着。
“……喂,苍子。”
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双肘杵在桌上,两手掩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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