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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_7 文康(明)
  一路盘算,早到家门,进门见过父母,安老爷第一句便道:“好了!居然为天下师了!”公子此时也十分得意,侍谈了一刻,便过东院来。
  一进院门,早见他姊妹两个从屋里迎出来,说:“恭喜收了状元门生回来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话要请教。”
  他姐妹也道:“且慢,我两个先有件事要奉求。”公子道:“我忙了这几日,才得到家,你两个又有甚么差遣?”他两个道:“且到屋里再说。”
  公子进得屋子,只见把他常用的一个大砚海、一个大笔筒都搬出来,研得墨浓,洗得笔净,放在当地一张桌儿上,桌儿上又铺着一幅绢笺,两边用镇纸压着,当中却又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时不解,问道:“这是甚么仪注?”他姊妹两个笑吟吟的一齐说道:“奉求大笔见赐‘四乐堂’三个大字。”公子断没想到从城里头憋了这么个好灯虎儿来,一进门就叫人家给揭了!不禁乐得仰天大笑,说:“你两个怎的这等可恶?”
  因又点头道:“这正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张姑娘道:“真个的,换了衣裳,为甚么不趁着墨写起来呢?”公子道:“这却使不得。且无论‘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纵;便是一时高兴写了挂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见,问我何谓‘四乐’,你叫我怎么回答?快收拾起来罢。”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罢。不想只他家这阵闺房游戏,又便宜了燕北闲人,归结了他“四乐堂”那笔前文。这话且按下不表。
  却说安老爷见儿子厕名清华,置身通显,书香是接下去了,门庭是撑起来了,家中无可顾虑,自己又极清闲,算了算邓九公的九旬大庆将近,因前年曾经许过他临期亲去奉祝,此时不肯失这个信,便打算借此作个远游,访访一路的名胜,到他那里并要多盘桓几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个山东就医的假,约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带同两个媳妇忙着收拾行装,又给老爷打点出些给邓九公作寿的礼,无非如意、缎匹、皮张、玩器、活计等件,预备请老爷看过了好装箱子。
  老爷一看,便说:“‘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些东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寿礼只用两色,早已办得停停当当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寿酒,我已经叫人到天津酒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坛上好的陈绍兴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经从运河水路运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寿文,便是我许他的那篇生传。只这两色薄礼,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须再备寿礼!”太太一听这话,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驳,只得说:“老爷见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点儿不要紧的东西,才成这么个俗礼儿呀。”便不合老爷再去琐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带上了几百银于,防着老爷路上要使。随叫进家人们来装箱子,捆行囊。一切停当,老爷又托了张亲家老爷、程师爷在家照料,并请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们只带了梁材、叶通、华忠、刘住儿、小小子麻花儿几个人,并两个打杂儿的厨子剃头的去;又吩咐带上那个乌云盖雪的驴儿作了代步。此外应用的车辆牲口自有公子带同家人们分拨,老爷一盖没管。到了起身这日,止不过嘱咐了公子几句话,便逍遥自在带了一行人上路。
  这一上路,老爷是身有余闲,家无多虑,空拉着辆极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车儿不坐,只骑着那头驴儿,遇处名胜也要下来瞻仰,见个古迹也要站住考订,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个住处,便“随遇而安”。只这等磨去,离家三四天,才磨到良乡。华忠有些急了,晚间趁空儿回老爷说:“回老爷,这走长道儿可得趁天气呀,要不,请示老爷,明日赶一个整站罢。”
  老爷也以为无可无不可,次日便起了个早,约莫辰牌时分,早来到涿州关外打早尖。
  却说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进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烦难第一州。”安老爷到得关厢,坐在车里一看,只见那条街上,不但南来北往的车驮络绎不绝,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拥挤不动。正在看着,一行车马早进了一座客店。众家人服侍老爷下了车,进店房坐下。大家便忙着铺马褥子,解碗包,拿铜旋子,预备老爷擦脸喝茶。
  那个跑堂儿的见这光景是个官派,便不敢进屋子,只提了壶开水在门外候着。老爷这荡出来,是闲情逸致,正要问问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儿的说:“你只管进来。”便问他道:“你这里今日怎的这等热闹?”跑堂儿的见问,答说:“州城里鼓楼西有座天齐庙,今儿十五,是开庙的日子,差不多儿都要去烧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爷。”老爷听得烧香拜佛这些事,便丢开不往下谈。又问他说:“此地可还有甚么名胜?”安老爷说话只管是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个跑堂儿的,他可晓得甚么叫作“名胜”?只见他听了这话忙接口道:“我的老爷,好话咧!大吓人不的!一个天齐爷,也有没灵圣儿的?回来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庙头里过,白瞧瞧那烧香的人有多少!
  那庙里头中间儿是大高的五间天齐殿,接着寝宫,两边儿是财神殿、娘娘殿,后层儿是文昌阁,周围七十二司。到了那个地方儿,吃喝穿戴,甚么都买不短。庙后头摆着十锦杂耍儿,前日还到了个瞧希希罕儿的,为甚么今儿逛庙的人更多了呢!”
  老爷正觉他所答非所问,程相公那里就打听说:“甚么叫作‘希希哈儿’?”跑堂的道:“这可真说得起活老了的都没见过的一个希希罕儿,是碜大的一对凤凰!”老爷听了,不禁纳罕,忽然又低下头去,默默如有所思。早听程相公笑嘻嘻的说道:“老伯,不么我们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凤凰罢?”
  华忠这橛老头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爷今日要走个整站,此时师爷忽然又要看凤凰,便说:“师爷信他们那些谣言,那儿那么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这话正合了安老爷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这位老先生自从方才听得跑堂儿的说了句此地有凤凰,便想道:“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凤巢阿阁之后,止于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响附会。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如今凤凰意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凤鸟不至,吾已矣夫’之叹;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朝,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踌躇,忽听程相公要去,华忠却又从旁拦他,便道:“程师爷也是终年闷在书房里,我又左右闲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程相公听了这话大乐,连那个麻花儿听见逛庙,也乐的跳跳钻钻。只有华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说:“我瞧今儿个这荡,八成儿要作冤!”当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梁材等两个在店里,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带了华忠、刘住儿合小小子麻花儿,又带上了一个打杂儿的背着马褥子、背壶、碗包,还吩咐带了两吊零钱,慢慢的出了店门,步进州城,往天齐庙而来。
  于路无话。不一时早望见那座庙门。原来安老爷虽是生长京城,活了五十来岁,凡是京城的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以至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从没逛过。此刻才到这座庙门外,见那些买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横三竖四摆着许多笤帚、簸箕、掸子、毛扇儿等类的摊子担子。那逛庙的人是没男没女,出入不断乱挤。老爷见一个让一个,只觉自己挤不上去,华忠道:“奴才头里走着罢。”说着进了山门。那山门里便有些卖通草花儿的、香草儿的、瓷器家伙的、耍货儿的,以至卖酸梅汤的、豆汁儿的、酸辣凉粉儿的、羊肉热面的,处处摊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围着吃喝。
  程相公此时是两只眼睛不够使的,正在东睃西望,又听得那边吆喝:“吃酪罢!好干酪哇!”程相公便问:“甚么子叫个‘涝’?”安老爷道:“叫人端一碗你尝尝。”说着,便同他到钟楼跟前台阶儿上坐下。一时端来,他看了雪白的一碗东西,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便觉可爱,接过来就嚷道:“哦哟,冰生冷的!只怕要拿点开水来冲冲吃罢?”安老爷说:“不妨,吃下去并不冷。”他又拿那铜匙子舀了点儿放在嘴里,才放进去,就嚷说:“阿,原来是牛奶!”便龇牙裂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爷道:“不能吃倒别勉强。”随把碗酪给麻花儿吃了。
  大家就一路来到天王殿。一进去,安老爷看见那神像脚下各各造着两个精怪,便觉得不然,说:“何必‘神道设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晓得这个?这就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老爷因问:“何以见得是风、调、雨、顺?”
  程相公道:“哪!那手拿一把钢锋宝剑的,正是个‘风’;那个抱着面琵琶,琵琶是要调和了弦才好弹的,可不是个‘调’?那拿雨伞的便是个‘雨’。”安老爷虽是满腹学问,向来一知半解无不虚心,听如此说,不等他说完,便连连点头说:“讲的有些道理。”因又问:“那个顺天王又作如何讲法呢?”
  程相公见问,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说:“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条满长的大蛇,倒不晓得他怎的叫作顺天王。”刘住儿说:“那不是长虫,人家都说那是个花老虎。”老爷说:“乱道。”因捻着胡子望了会子说道:“哦,据我看来,这桩东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才暗合这个顺天王的‘顺’字。”程相公道:“老伯又来了,我们南边那个‘蜃’字读作上声,‘顺’字读作去声,怎合得到一处呢?”老爷道:“嗳呀!世兄,你既晓得‘蜃’字读上声,难道倒不晓得这个字是‘十一轸’‘十二震’两韵又收同义的么!”
  老爷只顾合世兄这一阵考据风、调、雨、顺,家人们只好跟在后头站住,再加上围了一大圈子听热闹儿的,把个天王殿穿堂门儿的要路口儿给堵住了。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嚷道:“走着逛拉!走着逛拉!要讲究这个,自己家园儿里找间学房讲去!这庙里是个‘大家的马儿大家骑’的地方儿,让大伙儿热闹热闹眼睛,别招含怨!”老爷连忙就走。程相公还在那里打听说:“甚么叫作‘热闹眼睛’?”华忠拉了他一把,说:“走罢!我的大叔!”说着,出了天王殿的后门儿,便望见那座正殿。只见正中一条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首饰的、烧料货的,台阶儿上也摆着些碎货摊子。安老爷无心细看,顺着那条甬路上了月台。只见殿前放着个大铁香炉,又砌着个大香池子,殿门上却拦着栅栏,不许人进去。那些烧香的只在当院子里点着香,举着磕头,磕完了头,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却把那包香的字纸扔得满地,大家踹来踹去,只不在意。
  老爷一见,登时老大的不安,嚷道:“阿,阿!这班人这等作践先圣遗文,却又来烧甚么香!”说着,便叫华忠说:“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炉里焚化了。”华忠一听,心里说道:“好,我们爷儿们今儿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穷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净,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子麻花儿,也毛着腰一张张的拣个不了。
  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撂在炉里焚了也好。”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却说安老爷拣完了字纸,自己也累了一脑门子汗,正在掏出小手巾儿来擦着。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们到底要望望黄老爷。”老爷诧异道:“那位黄老爷?”华忠道:“师爷说的就是天齐爷。”安老爷道:“东岳大帝是位发育万物的震旦尊神,你却怎的忽然称他是黄老爷,这话又何所本?”程相公道:“这也是那部《封神演义》上的。”老爷愣了一愣,说:“然则你方才讲的那风、调、雨、顺,也是《封神演义》上的考据下来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这却怎讲!”
  说着,不到正殿,便踅回来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只见这殿里打金钱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去,说是借财气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窝泥儿垛的猪狗来,说是还愿心的,没男没女,挨肩擦背,拥挤在一处。老爷看了,便说:“我们似乎不必同这班人乱挤去了罢。”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时不但要逛逛财神殿、娘娘殿,并且还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爷一个劲儿笑嘻嘻的唏溜。
  老爷看这光景,便叫华忠说:“你同师爷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让我在这里静一静儿罢。”因指着麻花儿道:“把他也带了去。”华忠听了,把马褥子给老爷铺在树荫凉儿里一座石碑后头,又叫刘住儿拿上碗包背壶,到那边茶汤壶上倒碗茶来。老爷说:“不必,你们把这些零碎东西索兴都交给我,你们去你们的。”大家见老爷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这里剩了老爷一个人儿,闷坐无聊,忽然想起:“何不转到碑前头读读这统碑文?也考订考订这座庙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这里,便站起来倒背着手儿踱过去,扬着脸儿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只听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声,只觉一个人往脊梁上一扑,紧接着就双手搂住脖子,叫了声:“嗳哟!我的乖哟!”老爷冷不防这一下子,险些儿不曾冲个筋斗。
  当下吃一大惊,暗想:“我自来不会合人顽笑,也从没人合我顽笑,这却是谁?”才待要问,幸而那人一抱就松开了。老爷连忙回过身来,不想那人一个躲不及,一倒脚,又正造在老爷脚上那个跺指儿的鸡眼上,老爷疼的握着脚“嗳哟”了一声。疼过那阵,定神一看,原来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妇女。只见为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儿,拖着双薄片儿鞋。老爷转过身来才合他对了面儿,便觉那阵酒蒜味儿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还夹杂着热扑扑的一股子狐臭气。又看了看他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一个个粉面油头,妖声浪气,且不必论他的模样儿,只看那派打扮儿,就没有一个安静的。
  安老爷如何见过这个阵仗儿?登时吓得呆了,只说了句“这,这,这是怎么讲?”那个胖女人却也觉得有些脸上下不来,只听他口里嘈嘈道:“那儿呀!才刚不是我们大伙儿打娘娘殿里出来吗?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额儿,尽着瞅着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甚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个额儿,一头儿往上瞧,一头儿往前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愣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亏我躲的溜扫,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
  老爷此时肚子里就让有天大的道理,海样的学问,嘴里要想讲一个字儿,也不能了。只气得浑身乱颤,呆着双眼待要发作一场。忽见旁边儿又过来了个年轻的小媳妇子,穿一件肩贴背镶大如意头儿水红里子西湖色濮院绸的半大夹袄,下面不穿裙儿,露半截子三镶对靠青绉绸散裤褪儿,裤子脚下一双过桥高底儿大红缎子小鞋儿。右手擎着根大长的烟袋,手腕子底下还搭拉着一条桃红绣花儿手巾,却斜尖儿拴在镯子上;左手是闹轰轰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儿、花蝴蝶儿,都插在一根麻秸棍儿上举着。梳着大松的鬅头,清水脸儿,嘴上点一点儿棉花胭脂。不必开口,两条眉毛活动的就像要说话;不必侧耳,两只眼睛积伶的就像会听话;不说话也罢,一说话是鼻子里先带点音儿,嗓子里还略沾点儿膛调。他见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爷嘈嘈,凑到跟前,把安老爷上下打量两眼,一把推开那个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爷说道:“老爷子,你老别计较他,他喝两盅子猫溺就是这么着。也有造了人家的脚倒合人家批礼的?瞧瞧,人家新新儿的靴子,给踹了个泥脚印子,这是怎么说呢!你老给我拿着这把子花儿,等我给你老掸掸啵!”说着,就把手里的花儿往安老爷肩膀子上搁。老爷待要不接,又怕给他掉在地下,惹出事来,心里一阵忙乱,就接过来了。这个当儿,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条手巾给老爷掸靴子上的那块泥。只他往下这一蹲,安老爷但觉得一股子异香异气,又像生麝香味儿,又像松枝儿味儿,一时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气味一直扑到脸上来。老爷才待要往后退,早被他一只手搬住脚后跟,嘴里还斜叨着根长烟袋,扬着脸儿说:“你到底撬起点腿儿来呀!”老爷此时只急得手尖儿冰凉,心窝里乱跳,万不得话,只说:“岂敢!岂敢!”他道:“这又算个甚吗儿呢?大伙儿都是出来取乐儿,没讲究!”
  老爷好容易等他掸完了那只靴子,松开手站起来。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儿交还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儿,说道:“你老别忙,我求你老点事儿。”说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从上头褪下个黄纸帖儿来,口里一面说道:“老爷子,你老将才不是在月台上拣那字纸的时候儿吗,我这么冷眼儿瞧着,你老八成儿是个识文断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求小人儿们的。”说着,又栖在安老爷耳朵底下悄悄儿的说道:“你老瞧,我这倒有俩来的月没见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这签上怎么说的?给破说破说呢!”
  你看这位老爷,他只抱定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两句书,到这个场中,还绝绝不肯撒个谎,说:“我不识文,我不断字。”听得那媳妇子请教他,不由得这手举着花儿,那手就把个签帖儿接过来。可耐此时是意乱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生男”六个字,忙说:“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妇子不懂这句文话儿,说:“你老说叫我弄甚么行子?”这才急出老爷的老实话来了,说:“一定恭喜的。”他这才喜欢,连签帖儿带那把子花儿都接过去,将接过去,又把那签帖儿递过来,说:“你老索兴再用点儿心给瞧瞧,到底是个丫头是个小子?”
  安老爷真真被他磨得没法儿,只得嚷道:“准养小子。”那班妇女见老爷断的这等准,轰一声围上来了。有的拉着那媳妇子就道喜,他也点着头儿说:“喜呀!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亏人家这位老大爷子解得开呀!”
  说话间,那班妇女就七手八脚各人找各人的签帖儿,都要求老爷破说。老爷可真顽儿不开了,连说:“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晓得这庙里娘娘的签灵的很呢!凡是你们一起来求签的,都要养小子的。”
  不想这班人里头夹杂着个灵官庙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蓝洋绉僧衣,脚登一双三色挖镶僧鞋,头戴一顶白纱胎儿沿倭缎盘金线的草帽儿,太阳上还贴着两贴青绫子膏药。他也正求了个签帖儿拴在帽顶儿上,听安老爷这等说,便道:“喂!你悠着点儿,老头子!我一个出家人,不当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儿养小子去呀?”那小媳妇子同大家都连忙拦说:“成师傅,你别!人家可怎么知道咱们是一起儿来的呢?”那矮胖妇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罢呀,你们那庙里那一年不请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说呢?”那姑子丢下安老爷,赶去就要拧那矮胖妇人的嘴,说:“你要这么给我洒,我是撕你这张肥……”
  才说到这里,又一个过去捂住他的嘴,说道:“当着人家识文断字的人儿呢,别抡荤的,看人家笑话!”说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财神殿去了。老爷受这场热窝,心下里也不让那长姐儿给程师老爷点那袋烟的窝心!这大约也要算小小的一个果报!
  却说老爷见众人散了,趁这机会,头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烟走到将才原坐的那个地方儿。只见华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个大弯儿回来了。华忠一见老爷,就问:“老爷把马褥子交给谁了?”老爷一看,才知那马褥子、背壶、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不知甚么时候早已丢了个踪影全无!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儿,又一个字儿不好合华忠说,愣了半天,只得说道:“我方才将到碑头里看了看那碑文,怎知这些东西就会不见了呢?”华忠急了,说:“这不是丢了吗!等奴才赶下去。”老爷连忙拦住说:“这又甚么要紧!你晓得是甚么人拿去,又那里去找他?”华忠是一肚皮的没好气,说道:“老爷只管这么恩宽,奴才们这起子人跟出来是作甚么的呢?会把老爷随身的东西给丢了!”老爷道:“这话好糊涂!你就讲‘虎兕出干柙,龟玉毁于椟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这看着——究竟‘是谁之过与’?不必说了,我们干正经的,看凤凰去罢。”说着,大家就从那个西随墙门儿过后殿来。见那里又有许多撬牙虫的、卖耗子药的、卖金刚大力丸的、卖烟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灯下数的、起六壬课的,又见一群女人蹲在一个卖鸦片烟签子的摊子上讲价儿。老爷此时是头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后走,这才把必应瞻礼的个文昌阁抹门儿过去了。
  才进了西边那个角门子,便见那空院子里圈着个破蓝布帐子,里面锣鼓喧天。帐子外头一个人站在那里嚷道:“撒官板儿一位!瞧瞧这个凤凰单展翅!”老爷听了,心中暗喜,连忙进去,原来却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漆黑的大汉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楂儿,也包了头,穿了彩衣,歪在那个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单撒手儿伸了个懒腰,脸上还作出许多百媚千姣的丑态来。闹了一阵。又听那个打锣的嚷说:“看完了凤凰单展翅,这就该着请太爷们瞧飞蝴蝶儿了。”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叫作“凤凰单展翅,”连忙回身就走,只说道:“‘无耻之耻,无耻矣’!”华忠“嗐”了一声,见那边还有许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爷从文昌阁后身儿绕到东边儿。
  老爷一看,就比那西边儿安静多了。有的墙上挂了个灯虎儿壁子猜灯虎儿的,有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踢球的。只那南边儿靠着东墙围着个帐子,约莫里头是个书场儿;北边却围着个簇新的大蓝布帐子,那帐子门儿外头也站着俩人,还都带着缨帽儿,听他说话的口音,到像四川、云贵一路的人。
  只听他文诌诌的说道:“人品有个高低,飞禽走兽也有个贵贱。这对飞禽是不轻容易得见的,请看看。”程相公听见,便说:“老伯,这一定是凤凰了。”老爷也点点头,摇摇摆摆的进去。
  见那帐子里头还有一道网城,网城里果然有金碧辉煌的一对大鸟。老爷还不曾开口,刘住儿就说:“这不是咱们城里头赶庙的那对孔雀吗?那儿的凤凰啊!”安老爷这才后悔:“这荡庙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这等后悔,心里的笃信好学始终还不信这就叫“上了当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适逢其会,凤鸟不至,也不可知。因说:“我们回店去罢。”华忠说:“得请老爷略等一等儿。”这么个当儿,麻花儿又拉屎去了。老爷正不耐烦,便说:“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谁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儿的问刘住儿说:“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爷听说,便道:“索兴请师爷也方便了来罢。我借此歇歇儿也好。”华忠满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个坐儿来,说:“不然请老爷到南边儿那书场儿的板凳上坐坐去罢。”
  老爷此时是不曾看得凤凰,兴致索然,一声儿不言语,只跟了他走。及至走进那书场儿去,才见不是个说书的。原来是个道士,坐在紧靠东墙根儿,面前放着张桌儿,周围摆着儿条板凳,那板凳坐着也没多的几个人。另有个看场儿的,正拿着个升给他打钱。那桌子上通共也不过打了有三二百零钱。
  老爷看那道士时,只见他穿一件蓝布道袍,戴一顶棕道笠儿。
  那时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儿戴得齐眉,遮了太阳,脸上却又照戏上小丑一般,抹着个三花脸儿,还带着一圈儿狗蝇胡子。左胳膊上揽着个渔鼓,手里掐着副简板,却把右手拍着鼓。只听他“扎嘣嘣,扎嘣嘣,扎嘣扎嘣扎嘣嘣”打着,在那里等着攒钱。忽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又把头上那个道笠儿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发科道:
  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痴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只得如此,无可奈何’。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他说完了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个鼓。安老爷向来于戏文、弹词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两门,更不对路,何况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脸!老爷看了,早有些不耐烦,只管坐在那里,却掉转头来望着别处。忽然听他这四句开场诗竟不落故套,就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点儿文字魔,便要留心听听他底下唱些甚么。只听他唱道:
  鼓逢逢,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仗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里暗说:“他这一段自然要算个总起的引子了。”因又听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账。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
  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了,想道:“这两段自然要算历代帝王将相了。底下要只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没多的话说了。”便听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调,又唱道:“怎如他,耕织图!”安老爷才听得这句,不觉赞道:“这一转,转得大妙。”便静静儿的听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耕织图,一张机,一把锄,两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
  尽逍遥,渔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
  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矬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啧啧。
  正听着,程相公出了恭回来,说:“老伯候了半日,我们去罢。”老爷此时倒有点儿听进去,不肯走了,点点头。又听那道士敲了阵鼓板,唱道:
  羡高风,隐逸流,住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拚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
  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发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
  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丫,葫芦一个斜肩挂。丹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生法。听说他结茅云外,却叫人何处寻他?
  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啼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完,又听他唱那尾声道:这番闲话君听者,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则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
  唱完了,只见他把渔鼓简板横在桌子上,站起来,望着众人转着圈儿拱了拱手,说道:“献丑!献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随心乐助,总成总成!”众人各各的随意给了他几文而散。华忠也打串儿上掳下几十钱来,扔给那个打钱儿的。
  老爷正在那里想他这套道情不但声调词句不俗,并且算了算,连科白带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韵十二摄照词曲家增出“灰韵”一韵,合着十三辙谱成的,早觉这断断不是这个花嘴花脸的道士所能解。待要问问他,自己是天生的不愿意同僧道打交道,却又着实赏鉴他这几句道情,便想多给几文犒劳犒劳。他见华忠只给了他几十文,就说道:“你怎生这等小器,就多给他些何妨!”回头看了看那串儿上,却只剩了没多的钱,因问:“你大家谁还带着钱呢?”不想问了问,连那打杂儿的一时间都把几个零钱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这里有银子,可好?”老爷大喜,说:“更好!”及至他从顺袋里取出来,却是个五两的锭儿,一时又没处夹,老爷便叫那个小小子麻花儿送给那个道士。
  那道士接过来,不曾作谢,先望着那银子叹了口气,道:“嗳!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忽然两泪直流,把那个粉脸儿冲得一行一道的,益发不成个模样。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两步,向安老爷深深打了一躬,说:“恩官厚赐,贫道在这里稽首了。”安老爷听他说了这“蜀道”“秋云”两句,觉得这道士竟不是个蠢人,或者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觉他虽是个道士,也不甚讨厌,连忙还了他个揖。华忠一旁看见,口里咕嚷道:“得了,我们老爷索兴越交越脚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说道:“回老爷,这天西北阴上来了,咱们可没带雨伞哪!”老爷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阴过来,便不及合那道士细谈,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齐庙的那个后门儿,一路回店里来。
  梁材在店里已经叫厨子把老爷的晚饭备妥,又给老爷煮下羊肉,打点了几样儿路菜,照旧有他店里的顿饭饼面。老爷此时吃饭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于要先擦擦脸喝碗茶。无如此时茶碗、背壶、铜旋子是被老爷一统碑文读成了个“缸里的酱萝卜——没了缨儿了,”马褥子是也从碑道里走了。幸而茶碗还有敷余带着的,梁材倒上茶来,刘住儿又忙着拿铜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爷洗了脸,叶通便把程相公的马褥子给老爷铺上,又把自己那个借给他。
  一时端上茶来,老爷同程相公一面吃着酒,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凤凰。恰好跑堂儿的端上羊肉来,程相公便叫住他,问道:“店家,店家,你快些这里来。你早上说的天齐庙有得凤凰看,怎的吾们看不着?”跑堂儿的一楞,说:“看不着?没有的话!这店里有好几位都瞧了回来,我们打杂儿的烧香去回来也说瞧见,你老同老爷在那儿瞧凤凰来着?怎么说看不着呢?”老爷说:“果然没有看见,只有一对孔雀在那里。”跑堂儿的听见,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孔雀啊!他那毛儿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说的就是他,我是把两样东西的名儿记拧了!”老爷一听,这才悟过今儿这一荡算冤足了!
  一时,吃完了饭,家人们也有买东西去的,也有打辫子去的,一时只剩了华忠、刘住儿两个。华忠又去走动。这个当儿,忽见刘住儿跑进来说:“外头有个人要见老爷。”老爷说:“难道又是位‘喜贺大爷’不成?”刘住儿又不懂老爷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话,回道:“不是喜贺大爷,那位奴才见过,这个人奴才不认得他。奴才问他,他说老爷见了他认得他。”
  老爷道:“算了罢,你弄不清楚这些事,快把华忠找来罢!”
  半日,找了华忠来,老爷正叫他去看看这人到底是谁。华忠道:“不用看,奴才才进来就瞧见他了,就是方才在庙上唱道情的那个道士。”老爷一听,先就急了,说:“我说这些人断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因问刘住儿道:“既如此,你在庙上也听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说不认得呢?”华忠道:“请老爷别怪刘住儿。他这时候不是方才那个打扮儿了,脸儿也洗干净了,穿着件旧短襟袍儿,石青马褂儿,穿靴戴帽,并且是个高提梁儿。他见了奴才还装糊涂,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儿就认出他来了。问他来作甚么,他说:‘来谢谢老爷,见了老爷,还有话说。’奴才想着老爷可见这些人作甚么呢,就告诉他说:‘回来替你回罢。’”老爷连道:“很是!很是!”华忠道:“谁知他竟不肯走,说:‘务必求见见老爷。’还说他在淮上常见老爷,回明了,老爷一定见他的。
  奴才问他姓名,他又不肯说,只说:‘老爷一见,自然认得。’”
  老爷没好气道:“怎么你也合刘住儿一般儿大的糊涂,难道我在淮上常见的人你会不认得吗?”华忠不敢强嘴,等老爷发作完了,才回道:“老爷圣明,奴才赶到青云堡就迎见老爷回了京了,奴才合刘住儿一样,也是没到过淮上的。”老爷一时无话,只说:“偏偏儿这么一刻儿上过淮上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赌气说:“你叫他进来,我见他罢。”华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进来,老爷才要欠身,他已经站在当地,望着老爷拖地一躬,起来说道:“水心先生,别来无恙?可还认识当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这个道人么?”这正是:
  柳絮萍踪浑一梦,相逢何必定来生!
  要知说话的这人是谁,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赒贫 矍铄翁九帙双生子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叫华忠把那个改装的道士带进来,正要认认这人是谁,问问他的来意。不想他进门就是一躬,起来开口就叫了声:“水心先生!”接着便说:“可还认得我这当日座上笛笙、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么?”老爷听了,不胜诧异。这才站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在南河作知县时候受过“知遇”的那位老恩宪—前任河台谈尔音。
  老爷断想不到此时忽然合他恁地相逢,仓卒间倒觉举措不安。忙着先让程相公回避过了,自己料是一时换不及衣服,只换了顶帽子,转身说道:“卑职安学海断想不到此地得见宪台。方才蓦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临,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间不可废礼,请宪台上坐,容卑职参谒。”
  把个谈尔音慌得上前扶住,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具有人心,苟非事到万难,万不敢颜来见。我先生要一定这等称谓、这等仪节,使我益发无地自容,却教我这一肚皮的话怎说得出口!”安老爷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觉不好过于拘礼,还朝上打了三躬,才合他分宾主坐下。
  此时上街去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又亲自送茶,依然是“宪台长、大人短。”华忠站在旁边听了半日,才知这东西原来就是把我们老爷坑苦了的那个谈尔音!待要得罪他两句,又碍着主人,只气了他个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爷却只蔼然和气的问他道:“宪台是几时蒙恩赐环的?
  竟自不知。怎的既不进京,又不回籍,却逗留在此?更不敢动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怎的又装扮成那等个行藏,却是为何?”
  那谈尔音见问,未曾开口,眼中落泪,一面摆手,一面摇头,说道:“先生,这话一言难尽!我自从那年获罪,发往军台,原想着河工上还有几个着实受过我些好处的旧日属员,打算叫他们帮助几千金,交了台费便好还乡,不想这班人不肯也罢了,连回话都没得一句。难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无非告苦说穷,那语言文字之间还带些笑骂。因此没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满回来,便想在京官同乡道理打个把式。那知我们那班同乡更狠。算起来,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过我多少别敬节仪,如今见我这等回来,他们竟自闭门不纳,还道我不是个安分之徒,竟大家‘鸣鼓而攻’起来。没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个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锡江。不想他这等一个小小官儿,也竟会被上司访着他帷薄不修,又参回去了,把我闪得来进退两难。幸得我们绍兴府山阴道上多有些会唱道情的,我还记得那腔调,也随口编了几句,就弄了副渔鼓简板,每日胡乱唱来糊口。又怕被人看破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这张羞脸。作梦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见你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特到门叩谢。”说罢,站起来又打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在后悔自己方才在庙上不合一时粗心不曾认出他那个假面目来,无端的给了他几两银子,倒像特地去简亵他一般。如今听他这等说法,果然是把自己的无心犒赏认作了有意酬恩,一时越发不安,连忙说道:“大人,你怎的倒这等说!”说着,正要往下辩白这个原故。那谈尔音不等老爷说完,接过来也说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这等说’?你可记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寿时节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分?那时只因我见各官除了公分之外都另有分厚礼,独先生你只单单的送了那公分五十金,我不合一时动了个小人之见,就几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狭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众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场丑,不料你不念旧恶也罢了,又慨然赠我五两银子。你可晓得我谈尔音当年看了那五十两轻如草芥,今日看得这五两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这样说法!只是我方才那番卖唱乞食的行径,真真叫作‘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还要求老先生函盖包荒。此后见了我们河工上那班旧日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爷原是憋着一肚子话,极力要辩白我方才如果认出是你来,断不肯那样亵渎你。他是算认定了难得老爷认得出是他来,还肯这等怜惜他。两下里越说越不得明白。说着说着,他越发提起前情,直言不讳的一味自怨自悔。老爷是位仁厚不过的,便觉这人尚有三分义气,早动了一片不忍仁之心。一时又替他脸上下不来,又觉自己心上过不去。待要宽慰劝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说。贫乃士之常,不足为累。便是市上吹箫、街头鼓板这些事,古人中如国公、芦中人等辈也都作过;不过方今圣明在上,非其时耳。依学海鄙见,还是早办一条归路,回到家乡,先图个骨肉团聚,一面藏器待时。或者圣恩高厚,想起来,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摆手说道:“先生,这话说得远了!实不相瞒,我谈尔音此时只住在对门一个小车子店里,一日两餐还没处打算哪。只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人赁来的;就连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儿,也是合天齐庙里一个道人借的,他还定要用我五十大钱的酒钱。你看人情这等艰难,叫我一向从那里办条归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这五两头,已经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这等五两头,我便打算搭了我们绍兴回空的粮船回去。只是那里还想作的着这样第二个春梦!”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短几两银子,说不出口。不禁点头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便让他吃茶。
  要论安老爷素日的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舍不得这几两银子。要讲急人之急,正该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银于来,当面给了他,打发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安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合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罢,倒像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罢,只这等随便拿出几两银子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道理,越发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
  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
  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老爷摇摇头道:“不是。”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出来的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道:“你只给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来,忙着解夹板拆包皮,找钥匙开锁头。
  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平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的签子,按包贴上,再现买个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誊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
  华忠见老爷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位谈大人去。”
  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甚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了!”一时梁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
  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甚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他?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问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而不务实,那或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个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处不受着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头子气不过,在他踝子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过说了句‘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
  程相公道:“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老爷道:“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自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发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逍遥?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能去谋干发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那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得遇着我这两房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个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这位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的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他那股浑气消下去了。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真哪!奴才说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这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奴才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这俩钱儿敢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搭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甚么原故呢?”老爷道:“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大精神合你闲讲,你只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程师爷听了一楞,想了半天,说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甚么了要把他二百四十两银子?”老爷只笑而不答。
  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合程相公说道:“老爷给他这银子,正合着三百两的数儿。”程相公道:“阿说抛话!方才通共拿出三百头来,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你那里怎得还会有三百两?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叶通道:“师爷要明白这个,只把‘子华使于齐’那章书背一遍就明白了。”他听了,从“子华使于齐”一直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背了一遍,又寻思了半天,摇头道:“我不晓得。”叶通道:“当日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那个‘与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个‘八八六四’;‘与之庾’的那个‘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个‘二八一六’,‘与之粟五秉’的那个‘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个‘二八一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也平了个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八折的三百两。”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赞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这话算了算数目,果然不错。又问他道:“叶二爷,我倒请教,然则‘与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叶通道:“那也是个八折。孔夫子给子华他们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给的是串过的细米,那得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关的俸禄,自然给的是没串过的糙米。糙米串细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来,下余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这笔账大概连朱子当日也没算清,不然为甚么前头小注儿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么清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儿里,就含糊着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这话程相公始终不曾了了。安老爷听了,只乐得拍案叫绝,说道:“‘孺子可教也’!这讲法虽不足窥圣道之大,大可补朱注之阙。这等看起来,那康成家婢不过晓得了‘薄言往,逢彼之怒’,合‘胡为乎泥中’的几句《诗经》,便要算作个佳话,真真不足道也!”
  说话间,诸事打点齐备。老爷见叶通竟能这样通法,料他事理通达,断不到开罪于那位谈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个打杂儿的捧着那个装银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门,往对过那座小车子店去。到了店门口,叶通忙走了两步,先进了店门,只见满院子歇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又有些倒站驴子,还晾着半院子的驴马粪,却不知这位谈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见那边墙根底下蹲着一群苦汉在那里吃饭。叶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问说有个姓谈的,只得问那班人道:“有位谈大人在那间房住?”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驴的,那儿摸大人去呀!”叶通又说明那谈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说道:“你问的是谈花脸儿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间屋子隔壁就是。”
  叶通走到跟前,不好直进去,便隔窗问了句:“这是谈大人的屋子么?”他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穿着件破两截布衫儿,靸拉着双皂靴头儿出来。叶通见了,不敢轻慢,连忙把手本呈上去,说:“家主请见。”那谈尔音看了看,就嚷起来道:“这还了得!这个大柬断不敢当,奉璧!奉璧!”说着,进屋里就那么个样儿戴上了顶帽子出来。
  这个当儿,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朝上打躬,说道:“安学海特来谢步。”见过了礼,就在那铺土炕上合他分宾主坐下。
  老爷见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头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要过那个拜匣来,放在桌子上。此时老爷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个“见于面,盎于背。”他会大把的给人银子,他自己倒不得话,好容易宛转其词,把这番意思道达出来。
  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的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他早拜倒在地,谢个不了,口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看起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脚是个禽兽了!”安老爷忙道:“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于,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属甚么相干?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速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了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明早再竭诚趋叩。”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
  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马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还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来的。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呀,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
  老爷一看,这次来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得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那两边树底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一时,老爷到了庄门首,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头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像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咱们是那儿来的呀?”
  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合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这不是二叔来了么?怎么一个人儿来了?”匆匆的见了个礼,起来便合那个庄客嚷道:“你还不快进去告诉去!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那人听了,忙着就往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合褚一官说:“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来?”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儿个可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发人迎上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说着,上前合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靸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夹袄儿,敞着腰儿,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脖钮儿起一直到大襟没一个扣着的。脸是喝了个漆紫,连乐带忙,一头说着,只张着嘴气喘如牛的拿了条大手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老爷此时不及问他别的,只惦着褚一官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先问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爷一只手说:“咱们到里头坐下说。”说着,便有他家的几个门馆先生合他徒弟们迎出来,内中也有几个戴顶戴的,一个个都望着老爷打躬迎接。老爷也一一还礼。
  安老爷前番虽到过他家一次,却不曾进门。一路进来,见那大门里也是路东一个屏门,进去便是个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几棵大树,正面却没大厅,只一路腰房。东西群墙,各有随墙屏门。只见那西边屏门里有一群人在门里望外看,里头又夹杂个茶房嚷道:“西花厅再摆两桌子。”东边门里便有人答应。看那光景,像是往厨房去的路。那腰房当中是个穿堂二门,门外树荫里还安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座门,里面还有层三门儿。
  安老爷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见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他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老婆儿、小媳妇子、丫头,都从那个门儿迎出来。那褚大娘子此时见了安老爷,比前番更加亲热。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话尊声“义父”,又不肯依着乡风叫声“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儿称作“老人家”,那么大个个儿了,再要“爸爸”长、“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儿的改字儿——没甚么大分别”了。他便索兴亲热起来,照称他父亲一样,也叫作“老爷子”。只见他上前拜了两拜,笑嘻嘻的说道:“老爷子怎么也不赏个信儿,悄默声儿的就来了?也没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说着,问了干娘安,又问妹夫子好、两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张老夫妻都问到了。安老爷一时竟有些应酬不及,只一总说了句:“都好,都说请安问候。”他又拉了他那个孩子过来请安,说:“这也是老爷呢。”安老爷见是他前番带到京去的那个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说:“都长这么高了。”说着,便一路进了那个三门儿。进去,见里头是正面五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约莫那后面还有些房子。
  一时,邓九公让安老爷进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礼。老爷见他那屋里也摆些钟鼎屏镜之类,一时都不及细看。只见西次间炕上地下都摆着席,有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见安老爷进来,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儿看的。邓九公道:“你们不用跑。”因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儿向大家说道:“你大家瞧瞧,今儿个来的,这就是我常说的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爷正不知谁是谁,无从见礼。褚大娘子道:“这都是我们一辈儿的几个当家子合至亲相好家的娘儿们,没外人。他们比我还怯官。你老人家大远的来,先歇歇儿罢,不用合他们见礼了。”
  说着,邓九公就往东里间让。老爷看了一周,只不曾见着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问起,还要问问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么事。只见邓九公坐也没坐好,先“哈哈”了一声,才开口说话,说道:“老弟,我先问你,你给我作的那篇东西带来了没有?”安老爷拍着肚子说道:“现成在这里,少停当面写出来,请老兄看。”邓九公笑道:“好极了!你先别忙,索兴求老弟你费点儿事,这里头还得绕绕笔头儿。我要告诉你这个原故,你管保替愚兄一乐,今儿个得喝一坛!告诉你,哥哥得了儿子了!”
  安老爷听了,又惊又喜。喜得是这老头儿一生任侠好义,颇以无子为憾,如今一朝有后,真是大快平生;惊得是他一个九旬老翁,居然还能生育,益信他至诚格天。连忙起身给他道喜,说道:“这实在要算个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挑老哥哥,这样一桩喜事,你怎的不早给我个信儿?”褚大娘子道:“我说是不是?才有信儿,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写封书子去罢,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挑了,我看这可说甚吗!”
  邓九公才要说话,安老爷道:“是了,这也是我大意。大约前番写信合我要那胎产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么,那是为你干女儿去要的么!谁知他才两来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喜欢了一场。”这个当儿,褚大娘子捧过茶来,说:“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儿赶着叫他们熬普洱茶呢。”安老爷一面让坐,便料到他家今日是办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产房里不得出来,便告诉褚大娘子叫个人进去道喜。
  邓九公笑呵呵的说道:“老弟,你只别忙,听我从头儿把这件事说给你。不用讲,愚兄九十岁的人,盼儿子的这条痴心是早没了。谁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他会有了信儿了,我可也就没留心,好在他自己也不会言语。赶到两多月上,只见他吃顿饭儿就是吐天儿哇地的闹,我说:‘这是个甚么原故呢?准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胎气罢?’这么着,他就给他找了个姥姥来,瞧了瞧,说是喜。我说:‘这可真算得个新样儿的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过了有四五个月。一天,他忽然跐着个板凳子,上柜子去不知拿甚么,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个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来,就跌了个大仰爬脚子。你说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他这胎气竟会任怎么个儿没怎么个儿!赶到该着月分儿了,大家都在那里掐着指头算着盼他养,白说他可再也不养了。大是过了不差甚么有一个多月呢。这天他正跟着我吃包,只见他才打了个挺大的包捂在嘴上吃着,忽然‘嗯’了一声,说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说:‘你们跟了去瞧瞧,是怎么了,不是吃了个苍蝇啊。’正说着,这个人才跟进屋子,只听得‘噶喇’的一声,就把个孩子养在裤裆里了,还是挺大的个胖小子!幸而我们姑奶奶在这儿,叫人给他收拾好了,这才找了姥姥来。我说叫他把老弟你给的那胎产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他且不吃,只嚷饿的慌,要先吃点儿甚么。只这一顿,就撮了三大碗儿小米子粥,还点补了二十来个鸡子儿,也没听见他嚷个头晕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说:‘我这肚子里还像有一个呢!’将说看,爬起来又养了一个,又是个小子!你看,我们这个二姑娘跟着我也有这么好几年了,不养就不养,养起来是垛窝儿的。这实在是老天可怜,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话说的吉利。今日正是俩小子的满月。可巧老弟你今日进门,这是你侄儿的造化。今儿个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儿掇弄孩子呢。就请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这一瞧,就抵得个福星高照,这俩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
  安老爷听了大喜,站起身来就同他进了那个东进间的屋门。进得屋门,安老爷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爷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连个奶孩子的也没见过不成?何况到了小户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个亲友来,偏是这个当儿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来,何至于就把这位老先生吓跑了呢?
  原来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与众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个,他得奶两个。人家养双伴儿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个再奶一个,他却是要俩一块儿奶。到了要俩一块儿奶了,只解开一个脖钮儿、一个二钮儿这可就不行了,所以他奶起孩子来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钮子一件件都解开,大敞辕门的撩在两边儿去,然后才用两只胳膊拢着两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分着吃他两个咂儿。他却把俩孩子的四条腿儿搭成个十字架儿,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给他吃。又苦于外路人儿,轻易不会上炕盘腿儿,只叉着两条腿儿坐在炕沿儿上在那里奶。安老爷进门儿,一眼就看见他那对鼓蓬蓬的大咂儿。他那对咂儿往小里说也有斤半来重的馒头大小,围腰儿也不曾穿,中间儿还露着个雪白的大肚子。老爷等闲不曾开过这个眼,只慌得局不安,才待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说:“老弟,你这又嫩绰绰了,这有甚么的呢。”
  他那位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便笑嘻嘻的说了句:“哟,了不的了!他二叔进来了!”待要站起来,怀里是搂着俩孩子,才一欠身儿,左边儿那个孩子早把个咂儿从嘴里脱落出来。不想正在个灌精儿的时候,他那奶头儿里的奶就像激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呛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喷。邓九公只急得合他嚷道:“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正经老老实实儿的坐在那儿给孩子吃就完了,又闹这些累赘!”
  安老爷忙说道:“老哥哥,这也是你过于省事。两个孩子叫他一个人奶着,如何来得及?再那奶也断不够。小人儿吃缺了奶,倒是桩要紧的事。”褚大娘子此时已经笑得咭咭咯咯的,一面接过那孩子去,一面说道:“老爷子那儿知道我们这姨奶奶呢,俩孩子吃着他还不住手儿的揉奶膀子,嚷‘怪涨得慌的’呢!”说着,炕上一个婆儿忙着把右手里那个孩子也接过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怀,依然照前番的礼儿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还了个揖,说道:“有了侄儿,以后不可行这样大礼。”他说道:“有他俩怎么着呢,我还敢合老爷论个嫂子小叔儿、小婶儿大大伯儿呀!”邓九公忙说:“够了,够了。”这个当儿,再也拦不回他去不算外,他紧接着也照褚大娘子那么这个好这个好,把安老爷家的人问了个到。老爷只支吾着答应了两声,才待去看那两个孩子,他又问道:“可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给他捎的东西捎到了没有?他到底赶多咱才来看我来呀?”
  这一问,老爷可糊涂了,只望着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说:“嗳哟,妈哟!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呀!”因合安老爷说道:“他问就是跟我干娘的那个长姐儿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他就合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合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他来,那一个就赚他说:‘得了空儿就来。’他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儿个了。”
  列公,你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口交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等我回去,大约他就该来看你来了。”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邓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胞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
  安老爷看了看,倒底确是“本客自制,货真价实,原板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好两个孩子!宜富当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大有造化!”把个邓九公乐的,说:“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俩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兴借你这管文笔儿合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俩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
  安老爷说:“这倒用不着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乳名,就叫他‘山儿’、‘海儿’。那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叫他邓世骏,一个叫他邓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道好不好?”
  邓九公拍手道:“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糙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真了说罢,剪直的我就叫这俩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合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这话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邓家来的那班男客因邓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邓九公的几个徒弟合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内里的女客也有邓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邓九公合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他道:“喂!你竟忙你的罢。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饭!”褚一官道:“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说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
  邓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也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这里来吃!”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邓九公听了,乐的连道:“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要还耐着烦儿活着,再合你要去。”
  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邓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闲来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他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甚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
  邓九公道:“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住的地方。”说着,拉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精洁的床帐,临窗也摆了一张画案,上面也摆了些笔砚。
  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合《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给预备在床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
  正说着,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罢。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管保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合女婿住着。这又有甚么不方便的呢!”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合他女婿说:“你把华相公叫过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儿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他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分分的打点了送上来。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荡。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合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抱厦,果然好一个宽阔所在。
  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作寿,闹闹吵吵,忙成一处。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烦文都不必琐述。却讲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笔墨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他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那大意合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的念给大家听道:
  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末尝一见其人为憾。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之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妇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绖,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今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颠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翁悉锐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妃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曰:‘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须乎?’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称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尽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子试,不售,觉占哔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从事于长枪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曰:‘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筑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毅,间以侠气出,恒为里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顺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侠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尝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其气概之轶伦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踯以为乐。
  翁康强富寿,特有伯道之戚,居辄怏怏曰:‘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以来,为翁寿。入门,翁家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挛生也。噫嘻!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之所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要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发愣,像是想着一件甚么为难的事情一般。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甚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甚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短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甚么?”他道:“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瞧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俩小子起的那俩名字也给写上。”
  老爷道:“阿,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搀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入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爷被他磨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
  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
  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兴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得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挛,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他听了,只说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就爬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合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过了两日,便是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挂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个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贺寿拜寿,祝寿翁的百年长寿。把个邓九公乐的,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三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了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
  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儿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合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发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人高谈阔论起来。
  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在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合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甚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更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
  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咯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滥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甚么。一霎时,前常毕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了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的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会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着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揭挑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道那句‘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
  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竞起来了,慌得把身子望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的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源渊,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
  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说:“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句话?过信朱注,则入腐障日深,就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他,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子路,转有些斥驳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书,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
  “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自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坐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独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安老爷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
  这章书记者开首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的坐次。
  接着坐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子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首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
  “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待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其为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等一句话来,一时没人登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说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属偶然,无关大体’。
  “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斥驳子路。
  “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斥驳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坐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希’,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发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
  “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完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
  “直到此时,曾皙始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了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合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
  “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哂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斥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敦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遗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
  “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着个哂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甚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至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还要合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厮视。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塾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首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
  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你算了罢,这还闹甚么‘老前辈’呢!碰见这个样儿的手,还不值得爬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谦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作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
  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扑扑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甚么礼儿?”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乐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癣疮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哇门生了。”
  说着,便坐在这席合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合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荡,可别白走这荡。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
  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管保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要知那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
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禂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这之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安老爷见他说得恁般郑重,不禁要问,因问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的人去?”
  邓九公道:“你别忙,等我先告诉你这个来历。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性孔的,叫作孔继遥,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嫡派子孙,合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的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的了,就连衍圣公他也见得着。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甚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闲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合他讲说讲说。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
  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老爷忙问:“甚么事?”他道:“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甚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学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进来。
  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的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放了甚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阿呀”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整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颤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
  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的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
  安老爷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因回头向邓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只此告辞,明日五鼓就走。”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
  此时甚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发的在坐上发愣。
  列公,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设立西北、西南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发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贰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超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合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的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
  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果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分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短气;至于那途路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等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合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发,愁眉苦眼的坐在那里发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测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这么着。人生在世,坐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么倒愁的这么个样儿?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会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
  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得是安老爷心里那个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合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合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炼字炼句的炼成一句,合他说道:“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扎巴着两只大眼睛,瞅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的还烦。
  只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子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甚么法子呀?”他道:“你听阿!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的滋味儿,大似是叫我们老贤侄前回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攒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荡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揎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着。”说着,便大嚷着叫道:“姑爷、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便先合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荡,倘或道儿上有个甚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甚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了,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听他父亲一说,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他果的看得他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他这个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他是这两年合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姊妹那等富丽,他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的,一心只想给他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他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他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甚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兴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枝儿痒痒儿——敷余着一个’。”说着,他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罢。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要讲本事呵,不是我过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
  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这是何苦来!”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罢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俩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发他俩送你回京,就叫他俩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合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你俩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俩再回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陆葆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不提。
  这里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下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个人跟去,也像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合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爷合邓九公早都起来,褚一官、陆葆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邓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你们一句要紧的话。你俩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嗻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的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合你们俩脑袋上钮子大的那个金顶儿,合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大家,带同小程师爷、褚、陆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邓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爷洒泪而别。按下这话不表。
  如今话分两头,单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在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接着吏、兵等部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题本里例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的钞来,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议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他这才知这个缺不曾放着他,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儿的单子也下来了,他见不曾叫着,便同了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苏拉:满语,闲散人。此指廷中担任勤务的小太监]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发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
  安公子听得老师叫,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褚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乌大人见他还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甚么信。”
  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迸,要不是气噪挡住,险些儿不曾进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止像在悦来店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
  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
  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度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
  但听他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荡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然虽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不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安公子听了,便站起来说道:“这实是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来,只好看机会罢,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
  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给拴好了拿出来罢。”好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
  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便见他老师那里住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一路回到下处,便忙着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禀知老爷,忙了半日。一宿无话。
  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至进去,碰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他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述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热起来。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处可上,那便热不来了。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偌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
  闲话休提,话转三叉,踅回来再讲安太太。讲到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却说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发火眼,那个长姐儿又儿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合舅太太带了两个媳妇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了公子一个跟班的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奴才大爷从园子里打发人来回太太,说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太太听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声。舅太太接着也道:“嗳哟,这是怎么说!”金、玉姊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儿的听;到了张金凤,更不知这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
  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说道:“嗳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个辖呢?这不顶发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抽搭起来。
  金、玉姊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管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发他来,还有甚么说的呀?”他只管是这等劝着,他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
  安太太这才详细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见老爷,以至大爷还说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太太便吩咐他两个:“快去罢。”并说:“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
  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姊妹两个依就过上房来。安太太见他姊妹一个哭的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不禁又伤起心来。舅太太又说道:“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三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甚么呢!”
  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出一口气,说道:“嗳!大姐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句‘咱们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罢’,你听他这话么,头一句就是‘那可断断使不得’!他说:‘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甚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甚么原故呢?一则呢,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俩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说着又哭了,招的两个媳妇益发哭个不住。
  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你们娘儿们不是这么个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俩媳妇儿呢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罢?”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俩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不想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姊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他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的有一桩说不出口来的事。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这话也说的是。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张姑娘道:“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这么大远的个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发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听他这话说得近理,一时找不出句话来驳他,急的肚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只见他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将要问他,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
  列公,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嫁而后养”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话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
  安太太听得俩媳妇一时都遇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俩人,也有这么个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沿儿了才说出来的?”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俩嬷嬷说:“这俩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当下便要叫来发作他两个几句。何小姐是怕他两个得不是,忙说:“他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兴等过些日子再说罢;谁知这个月俩人又都……”说到这里,脸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他两个。又嘱咐说:“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胡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
  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合他两个说道:“怪事!你们两有个甚么事儿从没瞒过我,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的这个分儿上呢!”安太太也说道:“俩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儿!”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就说:“站住!先别乐大发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么?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扔在口外去,可交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吗?”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说道:“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罢!只求大姐姐合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俩媳妇儿!”金、玉姊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说话,早听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喂!姑太太,你这是甚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护着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他婆媳一想,这话果然行不去,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揉人的肠子!这么着,我合姑太太倒个过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的?”舅太太道:“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安太太见他一副正经面孔,便问:“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个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谁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讲到我了,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甚么要紧的!”安太太见他这等关切,说:“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俩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妹妹,你这是怎么说?”说着,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这一拜,叫普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才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晨省就答报得来的!
  却说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姊妹来,他姑嫂两个一齐归坐。安太太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的又自言自语的说:“这还不妥当。”因合舅太太道:“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好哇?”舅太太问道:“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安太太道:“类如他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荡,好极了,我也不说甚么了。讲到他贴身儿的事,俩媳妇此刻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甚么一个半个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掖掖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怎么疼他,这也不是惊动得舅母的。
  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嬷嬷妈跟在屋里服侍他不成?你说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了句:“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小姊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他两个心坎儿上了,只见何小姐两眼睛一积伶,便笑着在张姑娘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甚么,却只见他不住的笑着点头儿。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他两个说:“你们俩白想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承望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俩人在那里打梯己的神情儿,因说道:“你们俩有甚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间儿有人没有。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合何小姐摆手儿,那神情像是告诉他外间儿没人。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原来他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姊妹见没人在外间,他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荡一荡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请示婆婆,趁这个当儿给他弄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到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只图一时有个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的出来,打发是不好打发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这个样儿的我看得多了。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罢,你们屋里那俩,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像个人儿的呢,又不合式。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到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合婆婆提到这里。”太太想了想,说道:“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俩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儿说:“不是,俩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儿了。”安太太纳闷儿道:“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
  何小姐见问,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们两个才说相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这个人,要讲他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积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他那个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不用讲了,最难得的是他那个性情儿。只婆婆止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再他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合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相准了,嘴里总没敢提。”
  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他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过多少过儿了。你们俩才虑的那两层,倒都不要紧。打头,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发我梳梳头,又能甚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合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到了别的事,我绰总儿合你们说这么句话罢: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头了,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他在跟前,说他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位公公拘泥到甚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他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这位梅香,他还有他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甚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式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头一件,我觉着他只管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他那肉皮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像个嬷嬷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的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合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道那三层呀,依我说都没甚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侍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那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着合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远不出嫁的了。他说他等服侍着我归了西,他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时候要合他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个影儿啊?”
  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程子的事么,那时候还有他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他大了,叫他妈上紧给他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他妈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张姑娘将说到这里,安太太说:“亏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掰文儿,倒像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了这么句话造谣言呢。”
  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他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甚么东西——的个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甚么呢,就告诉他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罢。谁知他妈给他说这个人家儿没合他提过,他这天知道了,合他妈叨叨了倒有几车话,只说他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连数落带发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他妈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了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他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他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带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他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听了这话,齐声说:“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第一难得是彼此知道个性情儿,他又正是从小儿合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说:“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
  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他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是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姊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跪下就磕头。安太太笑道:“咧!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这里正说得热闹,何小姐积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上屋走了来。何小姐便合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别提了,看他听见。”又合金、玉姊妹道:“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且住!长姐儿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得出来?既得出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他的耳报神,他岂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原来他方才正合着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他屋里就渗着了。他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他。直等他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他说:“长姑姑,大爷要出外了。”只这一句,他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紧接着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他听见些甚么跑了来了,便先问:“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道:“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呵,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盆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儿个趁早儿慢慢儿的找找,也省得临期忙。”安太太道:“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罢。”他便去装烟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吵,便有家人来回说:“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儿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
  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了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合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便忙着到祠堂行礼。
  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
  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公子合金、玉姊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说:“老爷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老爷快到了。”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跪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
  下了车,便说道:“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罢。”
  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陪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
  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陆葆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体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合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
  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
  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合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陆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俩媳妇连着请过安,安老夫妻两个还按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个手儿。那班仆妇丫鬟却远远的排在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老爷一路进房子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
  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祥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了迨有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为难的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他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合金、玉姊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早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掌不住了。
  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为‘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却用甚么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轻年新进,又用甚么人去?且无论文章华国,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合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孔,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于你此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话,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悄合安太太道:“这一当家,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家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合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兴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呀谁不该去呀,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再定规不迟。要说请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出他们去,也断没那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俩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甚么喜信儿,没个正经人儿招呼他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荡。”
  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阿!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嗳哟!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
  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了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的不耐烦,他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他打完了这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那儿犯得上闹到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却说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他两个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
  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发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把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
  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陆两个来,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
  安老爷这里便合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点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
  书里交代过的,他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他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飞,他也“谢三儿的窝窝——剩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等榜、他等不着喜信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肥了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甚么连围腰儿都要脱落下来了。他便合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甚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他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台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了脸,暗暗的垂泪。
  他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安了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身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他送了来。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叫了一声:“大姐姐。”他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
  随缘儿媳妇一见他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我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享福去了。’谁知叫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拆,给拆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这作奴才的旁边瞅着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的瓢儿似的。
  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合他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
  他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他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他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他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看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见这里乱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裳,换双靴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换着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便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他的好处。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甚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忙问道:“他两个怎的不好去?”
  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俩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要弄孙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来,看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
  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俩媳妇这一有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俩媳妇儿为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俩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
  老爷听到这句,才要绷脸,太太便忙着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再者屋里现放着俩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些儿吗?我就说:‘这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极!所以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讲的,夫妻一伦,恩义至重,非五十无子,断断不可无端置妾。何况玉格正在年轻,媳妇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讲得到买人这句话上!”
  太太见老爷的话没一点活动气儿,便说道:“老爷不是说我说的是吗?我说可只管这么说了,想了想,真也没法儿。老爷想,一个人家儿过日子,在京在外是一个理。第一件,里外的这道门槛儿得分得清楚。玉格儿这一出去,衙门里自然得有几个丫头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带两个人去;俩媳妇呢,少说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这一年的光景,他就这么师爷也似的一个人儿住着,那班大些儿的女孩子合年轻的小媳妇子们,类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来进去的,可不觉得怪不方便的吗?老爷是最讲究这些的,老爷白想想。”太太说到这里,只见老爷脸上按着五官都添了一团正气,说:“啊嗳!太太,你这一层虑的尤其深远,这倒不可不给他筹画出个道理来。却是怎样才好?”
  太太听这话有些意思了,又接着说道:“俩媳妇儿不放心的也是这个,见我不准他买人,就请示我说:‘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里头挑一个服侍他罢。’我说:“你们俩瞧,家里这几个丫头,那儿还挑得得出个像样儿的来?’谁知他们俩说这句话,敢则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爷道:“他两个心里这人是谁?”太太笑道:“照这么看起来,俩人到底还是俩小孩子,只见得到一面儿。俩人只一个劲儿的磨着我,求我替他们合老爷说说,是要咱们上屋里的这个长姐儿。老爷想,这个长姐儿怎么能给他们?我只说:‘这一个不能给你们哪,你公公跟前没人儿啊。’”
  老爷一听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说道:“阿!太太,你这句话却讲得大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头呢,那丫头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星的个脸蛋子,比小子倒大着好几岁,可怎么给他呢?再者,咱们这上屋里也真离不开,就拿老爷的衣裳帽子讲,向来是不准女人们合那一起子小丫头子们着手的,如今有他经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么回复了俩媳妇儿了。”
  老爷道:“嗨!此皆太太不读书之过也。要讲他的岁数儿,岂不闻‘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伦讲起嫁娶的庚申来?况且女子四德,妇德、妇言之后,才讲得到妇容,何必论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这么说,他是个贵州苗子也没甚么的?”
  老爷道:“太太,你就不读书,难道连‘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两句也不曾听得讲究过?如今你不要给儿子纳妾倒也罢了的,既要作这桩事,自然要个年纪长些的,才好责成他抱衾与禂,听鸡视夜。况且我看长姐儿那个妮子,虽说相貌差些,还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赏罪人之子何伤,又岂不闻‘罪人不孥’乎?这话还都是末节而又末节者也。太太,你方才这话讲的还有一层大不通处。你却不想这长姐儿,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从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现在梅已过,如今两个媳妇既这等求你向我说,我要苦苦的不给他,却叫他两个心里把我这个公公怎生敁敠?此中关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们说,我跟前没人起来?岂不大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爷提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儿,心里却也把老爷甚么样儿的左缝眼儿的话都想到了,却断没想到老爷会往这么一左。这一左,倒误打误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时喜出望外。虽然暗笑老爷迂腐的可怜,却也深服老爷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长梦多,迟一刻儿不定老爷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合这件事不对岔口儿来,又是块糟,连忙说道:“老爷说的关系不关系这些话,别说老爷的为人讲不到这儿,就是俩媳妇儿也断不那么想,总是老爷疼他们。既是老爷这么说,等闲了我告诉他们就是了。”
  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他娘的个拐棒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阿,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且住!照这段书听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他家老爷呢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他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且自搁起老生常谈,切莫耽误人家好事。却说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他那个丫鬟又是个一冲的性儿,倘然老爷合他一说,他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那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合金、玉姊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合他姊妹说道:“莫不是是那事儿发作了?”他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
  安太太一见,便合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合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俩媳妇说:“你公公竟把他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罢。”金、玉姊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我们。”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
  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一脸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答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只是他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头儿,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静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喇喇合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像说得是这个人他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的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
  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
  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窝[阿那他喇博珠窝:满语,不可推诿的意思]。”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儿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么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且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何!”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儿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阿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罢!”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们老爷、太太磕头罢!”
  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碌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他一拜么?”太太也说:“这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颠颠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按下这里不表。
  再说长姐儿。却说他在他那间屋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抽系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跐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房檐上,对着他撅着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南飞了去了。他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的啐了一口,说:“瞎收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他额脑盖儿上,吓得他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溜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合大爷生气,大爷直橛橛的跪着给老爷磕头陪不是呢!”他听了这话,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
  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叠连声儿的说:“老爷叫!”
  他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他的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老爷,听得叫他,一面叨叨说:“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甚么呢?”一面便梗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将来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合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几个大丫头也一溜儿伺候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
  他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他说:“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听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你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
  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听你二位奶奶的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儿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他听。只见他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
  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老爷这儿吩咐你话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呢?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爷吩咐完了,慢慢儿的再回呀。也有就这么长号儿短号儿哭起来的?这可不像样儿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见是他们屋里的人了,越觉多番亲热。俩人只围着他悄悄儿的劝他,呱咭说:“你瞧,老爷、太太这个样儿的恩典,又是这么大喜的事,你还有甚么委屈的地方儿呢?有甚么话只好好的说,快别哭了。”他娘儿三个当下就这等一递一句的劝了个不耐烦,问了个不耐烦。无奈这里只管说破唇皮,万转千回,不住口儿的问,他那里只咬定牙根,一个字儿没有,不住声儿的哭。
  列公,你道他这一哭,可不哭得来没些情理么?却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岂不闻语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凤;就有讲究个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他妈给他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他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他还要跟了去当女童儿的个人呢!要据他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安龙媒给他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他送到龙宫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他那个“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他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他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起来?这个情理又在那里呢?
  噫嘻!原来他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的哭起来?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借着告奋勇求个恩典,说“奴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一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阖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这个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这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吗!“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他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团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他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他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他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他这样,登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他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的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他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求老爷先别生气,容奴才慢慢儿的回。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奴才想想,老爷施的这是甚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奴才罢,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说甚么?”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他说:“然则你哭着何来呢?”他被老爷这一问,越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偷眼瞅着太太,瞅了半日,这才抽抽搭搭的说道:“奴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甚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他心里早打算“这一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发了这场大怒,太太枉着了会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头,望着太太说道:“照这等看起来,他这副眼泪竟自是从天性中来的,倒也难得。”太太这个当儿是听他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擤鼻子。听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骚搅呢!”因又望着他说:“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起是他娘的甚么呢!”
  却说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来。
  你道他这一哭又为甚么?原来他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是这么赏了,我的话可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他,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金、玉姊妹两个见了,满心欢喜,便叫他站起来,带他给老爷、太太磕了头。他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爬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太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道:“哟!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有甚么相干儿呀!”他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他这个头磕的一点儿不迷头,他心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席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的主意呢!
  话休饶舌。却说安太太见他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他给公子磕头。他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心里一来不安,二来有些发讪,三来也未免动了点儿“贤贤易”,只满脸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他此时也用不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奶奶磕头。他姊妹两个受完了,一个人拉着他一只手,说道:“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
  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他去罢。”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倒底也让我给他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就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无奈老爷此时只说:“这个丫鬟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没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他撵到下屋里去。
  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这么着罢,叫他先跟了我去罢。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兴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再不错!”他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不提。
  却说金、玉姊妹自从那日探明婆婆口气之后,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应妆新的东西办妥。如今见事成了,闲中便把这话回了婆婆,把个安太太乐的,说道:“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这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列公,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的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闲话少说。却说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带过来谒见老爷、太太。只见他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丝氅衣儿,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抬里又带着对成对儿的荷包。鬓钗、手钏铿锵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爷说道:“老爷瞧,我打扮起来也还像个样儿呀?”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姊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公公白瞧,他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这位死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这黑白分明上却是含混不得。”
  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孩儿阿,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罢,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说着便叫:“喜儿呢?”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又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得个人儿拨弄着使,你招护了他一场,就叫他跟了你罢。”
  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长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
  太太因满脸陪笑望着老爷说:“难道老爷就不赏人家点儿甚么吗?”老爷说:“有,在这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体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他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因合他说道:“你从此益发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他作“珍姑娘。”这句话一传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了上来给老爷、太太、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请见见珍姑娘。”
  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他叫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他姑姑,却又不敢合他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
  大家没见他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他的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这一见不知他要大到甚么分儿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旧是婶子长、大娘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香和气。到了两个嬷嬷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嬷嬷奶奶、嬷嬷老老了。
  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姊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他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张太太也说:“二位姑奶奶罢呀,他这望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合他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儿!”
  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顽笑话儿来,便说:“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兴等过了今日再叫他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他家去受头去罢。”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嬷嬷来招护着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他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儿就张罗他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见见老爷、太太再走。他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胞眼泪。只这两胞眼泪,却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他往东院而去。
  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他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已就白庆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他点头咂嘴儿,说道:“啧啧!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
  话休饶舌。却说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归坐受礼,他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一时珍姑娘磕完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他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发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地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得样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着,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家还有过节儿的:只见他来到外间儿,在他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柳条儿两个叫了声:“好姑娘,你给我找俩托盘儿来呢。”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他拿了俩匣屉儿来。他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
  金、玉姊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A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着旗装双脸儿鞋,合一双鱼白标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线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儿的汉装小鞋儿,合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绛色满填带子“龙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只这件话计,大约是他特为东屋里大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此外还有一对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包,却是一对儿,分在两盘儿摆着。
  当下就把他姊妹两个乐得,笑吟吟的说道:“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个事呢!”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合张姑娘笑道:“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了,他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甚么工夫给你我作这些针线?”他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这点儿糙活计实在不算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听话的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会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他是甚么工夫作的?便说他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他心里是从甚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曾送到这上头了?其理却不可解。这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金、玉姊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个一个俏丫鬟,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马’”;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闺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姊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这段书交代到这里,要按小说部中,正不知该有多少甚么“如胶似漆,似水如鱼”的讨厌话讲出来。这部《儿女英雄传》却从来不着这等污秽笔墨,只替他两个点蹿删改了前人两联旧句:安公子这边是“除却金丹不羡仙,曾经玉液难为水”;珍姑娘那边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时”,如斯而已。这话且自按了不表。
  却说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戍,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骚,就眼前这个墨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不掉他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已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上公饯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日,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已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
  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
  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说:“你就去罢,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
  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
  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无如金、玉姊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他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着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合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位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里头嘚啵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他一开口总觉得像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忽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了?”他道:“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说:“不上乌里雅苏台去,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嗳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跟着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合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合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儿站,没法儿,一个人儿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自细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子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押重重。
  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顽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陆学机”三个字。
  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要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道:“嗳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
  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为公荣,所喜免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
  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合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听着像是放了山东学台了。”安太太道:“这么着罢,老爷剪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罢。”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怄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算了罢!我的叔叔,你饶了我罢!要这么怄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怄出来呢!”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好阿哥,你说说罢!你可千万别像你们老人家那么怄人!”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说道:“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使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他说:“那信里还有句甚么‘空’啊‘空’啊的,那是甚么话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个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这才一时都满脸堆笑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他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还要在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姊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一回来回婆婆话,并说:“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说:“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张太太便说:“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弥陀佛!”
  安老爷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合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虔诚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的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两句话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爷先不用合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罢,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步,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瘩儿了。就我们娘儿三个这一到那儿,怕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
  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道:“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其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
  老爷又叫道:“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辖呀,相公!”
  老爷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积伶儿都来了,何小姐便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他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说着,忽然又回头合公子道:“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老爷听了,才说了句“是呀”,张姑娘那里就说:“那么说,还得换上长飘带手巾呢。”珍姑娘接着就说:“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说着,他便过东院去打点这些东西。
  你看他真积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都打点齐了。一手托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说道:“奴才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的日子呢。这褂子上钉的可是狮子补子,这不是武二品吗,爷这一转文,按着文官的二品补子,别该是锦鸡……”舅太太听到这里,连忙就说:“是锦鸡,不错的。好孩子,你可千万别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这等横拦竖挡的说着,他一积伶,到底把底下那个字儿商量出来了。及至说出口来,他才“哟”了一声,把小脸儿涨了个漆紫,登时连公子的脸都照得通红的了。惹得满屋子的人无不大笑,只有安老爷合张亲家太太绷的连一丝儿笑容儿也没有。在张亲家太太的不笑,真听不出不是怎么句话来;安老爷却分明听出来了,觉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这如何笑得?只眼观鼻鼻观心的满脸一团正气。大家看他那脸上,一阵阵红的竟比公子脸上红的还红,紫的竟比珍姑娘脸上紫的还紫。这个当儿,幸得张亲家太太问了珍姑娘一句话,说:“姑爷他明儿个这一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不用把那滚龙袍也给他带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这句“玉兔金金丝哈”的笑话儿给裹抹过去了。当下老爷便合张亲家太太说道:“我夫子当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礼也,我大清的制度却是朔望只穿补褂的。”
  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也来了。接着便是乌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来,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并说:“请大爷即刻到园子里去。”这个当儿,太太还要忙着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补子,说是有当日老太爷带过的现成儿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说:“这件东西到了园子总借得出来的。”便在上屋外间匆匆的换了长襟儿衣裳,赴园子去了不提。
  且住!这回书只管交代到这个场中,请教安公子好端端一个国子监祭酒,究竟怎的就会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怎的才放下来,不曾起身,却又从头等辖转了阁学,从乌里雅苏台参赞调了山东学政,从副都统衔换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个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抚的兼衔,又与学政何干?怎的既说放了他学政,又道放了他观风整俗使?这观风整俗使,就翻遍了《缙绅》,也翻不着这个官衔。这些不经之谈,端的都从何说起?难道偌大的官场,真个便同优孟衣冠、傀儡儿戏?还是著书的那个燕北闲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诌呢?皆非也。这场公案真个说也话长,列公若不嫌絮烦,待说书的从头慢慢说起。
  如今先讲这位安骥安大人。他原是从金殿传胪那日便蒙帝心简在、从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点了探花及第的个人,及至他得了讲官,大考起来,渐次升到国子监祭酒,便累蒙召对。圣人因见他气宇凝重,风度高化,见识深沉,心地纯正,早知他是个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来。只因他年轻资浅,想要叫他到边疆上磨砺几年,阅历些困苦艰难,然后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个人物。这正是大圣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笃的一番深意。
  话虽这等说,假使安公子果的从此上了乌里雅苏台,满了北路再调南路,满了南路再调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无论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门,安龙媒那样的天性,断断不得遭此孽障。便算梦幻无常,请教这部天理人情《儿女英雄传》,后手该怎的个归着?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给他安排了一个乌克斋在那里。
  这个乌克斋正是安老爷受业门生,又正是安公子的会试老师。读书人看得师生一门情义最重;况他又在当道,一时不忍看着这位恩师日暮倚闾,这个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从中为些力,把这桩事斡旋转来。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转?他也正在十分作难,不想正在这个分际,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的这等个好机会来。
  列公,你道这观风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个来历?这话说来越发绕了远儿了。却说我大清圣祖康熙佛爷在位,临御六十一年,厚泽深仁,普被寰宇,真个是万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凿井耕田,纳有限太平租税,又何等大不快活?无如众生贤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齐,见国家承平日久,法令从宽,人心就未免有些静极思动。其中有膀子蛮力的,不去靠弓马干功名,偏喜作个山闯子,流为强盗;会两句酸文的,不去向诗书求道理,偏喜弄个笔头儿,造些是非;甚至画符念咒,传徒习教的;有等养蚕种蛊,惑众害人的。这大约总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风俗不厚。
  康熙佛爷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圣谕,告天下兵民。后来佛爷神驭宾天,雍正皇帝龙飞在位。这代圣人正是唐虞再见,圣圣相传。因此一登大宝,便亲制圣谕广训十六条,颁发各省学宫,责成那班学官按着朔望传齐大众明白讲解。无如积重难返,不惟地方上不见些起色,久而久之,连那些地方官也就视为具文。那时如湖南便弄成弥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肃便有兵变的案,山东便有抢粮的案。朝廷也曾屡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办,争奈“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
  当朝圣人早照见欲化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经济学问的儒臣中密简了几员,要差往各省,责成他整纲饬纪,易欲移风。因此特特命了这官一个衔名,叫作“观风整俗使。”只是这班人出去,虽有职任,没得衙门,便有衙门,还须牙爪;凡如这些,都不是一时赶办得来的。当下便又有旨,交廷臣会议。廷臣议得,查各省学政本有个教士之责,士习果端,民风自正,且有现成的衙门,额设的吏役,便请由各该省学差上兼充了这个观风整俗使的钦差,责成他去整顿地方。奏上时,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风俗责成他整顿,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员,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并准他一体奏参。这桩事,但凡记得些老年旧事儿的,想都深知,须不是燕北闲人扯谎。
  那时自设立了这个观风整俗使之后,一向如浙江、甘肃、湖南几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东这省因前任学政不曾任满,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东巡抚奏报该省学政因病出缺,圣意正因山东地方连年盗贼出没,骚扰地方,想要用一个轻年壮志的旗员去振作一番,却又一时不得其人。因乌大人是个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说几个人来。
  乌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几个里头,不是年纪过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国子监祭酒新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这个安骥身上。当下便把这话奏明,还声说了一句,说:“这安骥已有成命,放了他乌里雅苏台参赞了,只恐更改不便,请旨定夺。”他奏了这句,静听旨意。却见圣人默然不语,只降旨道:“再说罢。”乌大人只道这话奏的不合圣意,倒着实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无巧不成话,只这个弯儿里,当下就套出个弯儿来。
  原来那个当儿,正有一位内廷行走的勋旧近信大臣,因合他家东床一时口角,翁婿两个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对参起来。
  这位大员便是当日安老爷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爷来给公子提亲的那个隆府上。他家这个姑爷,便是上次御门放了阁学那个乾清门侍卫。彼时圣人见内廷近臣这等不知大体,龙颜大怒,登时把他翁婿两个逐出内廷,又开了许多紧要管项,仍将两个人交部严加议处。这事只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隔了没两日,部议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员降了个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他家那位姑爷革去阁学,赏了个蓝翎侍卫,在大门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这阁学缺放了安骥,就放他山东学政兼观风整俗使,一体钦加了副都御史衔。
  列公请看,这场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门积庆,和气致祥,怎的有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凑!却不道只这等一番穿插,倒正应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怯话儿:“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时他一家是怎的个乐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论,怎的个乐法,总乐不过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这话怎讲?假如安公子依然当他那个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的便准他纳妾?便是放了山东学政,金、玉姊妹一时不能同行,转眼之间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爷又怎的准他纳妾?不想朝廷无端的先放了他个乌里雅苏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个孤身客远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带着大肚子同去,只这等个天月二德,就把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给凑合成了。及至凑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了上山东了。这个当儿,珍姑娘的头是磕了,脸是开了,生米是作成熟饭了,大白鸭子是飞不到那儿去了。安老爷凭是怎的个方正,难道还背得出第二部《四书》来不成?你看这可不叫作“运气来了,昆仑山也挡不住”么?还合他讲甚么“城墙不城墙”呢?只是可怜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万岁爷!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这日离了庄园,早到海淀。一时到了乌大人园子门首,门上一时回进去,里面连忙道:“请。”乌大人见了公子,给他道了喜,便说:“我的爷,可够了我的了!幸而天从人愿,不然叫我怎么见老师、师母!”公子见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一路进了书房,便拜下去。乌大人忙道:“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这岂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还了个半礼,一面拉起他来,说道:“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师的荫庇,你的官运。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坐下,便把上项事详细合他说了一遍。不消说,谢恩折子又是老师给办妥当了。
  安公子此时是只感激得一面答应,一面垂泪,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词”了。当下谈了几句,便要进去叩谢师母。乌大人陪他来到上房。原来乌大人那位太太相貌虽是不见怎的,本领却是极其来得,虽乌大人那样的精明强干,也竟自有些“竖心傍儿”。
  安公子见了师母,先请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师母的架子本就来得比老师沉些,更兼又是个大胖子,并且现在也怀月的身孕,门生在那里磕头,他只微欠了欠身,虚伸了伸手,说:“起来罢。”公子拜罢起来,他才站起身来问了老师、师母的安,便又坐下。这才让公子坐,问两个门生媳妇好。因说道:“你老师为你这件事只急得几夜没睡,这一来可好了。就只你们这一走,我知道老师、师母一定是不肯同你们出外的,难道俩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里伺候老人家吗?”公子连忙站起来,把两个媳妇都现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话说了。乌大人道:“然则你一个出去不成?”公子没及回话,便听师母说道:“一个人儿出去又有甚么使不得的?这可讲不得呀!再说,一个人儿在外头,借此操练操练身子,才正好给万岁爷出力呢!”乌大人便不敢言语。
  公子是向来有甚么事从不敢瞒老师、师母的,见老师这等关切,便说:“门生父母也虑到门生此去没人,赏了个丫头叫带了去。”乌大人合安老爷是个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个个都见过的,便问:“是那一个?”公子只得答说:“就是那个名字叫长姐儿的。”乌大人听了,心下暗想:“这一个白的白似雪,一个黑的黑似铁,却怎生闹得到一家子?”因是个师生,一时不好合他戏言,只说了句:“也倒罢了。”
  乌大人太太便道:“这个女孩儿我也见过,可倒大大方方儿的。只是你这个岁数儿,俩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师、师母可又忙着给你放个人作甚么呢?”说着便把嘴向乌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诸事都跟你老师学,使得,独这条儿可别跟他学。你瞧,这不是吗?新近又弄了俩小的儿了。前前后后这倒有了八个,够一桌了。是说是为没儿子起见,也得他们有那个造化生长阿!我也不懂得怎么叫个‘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么叫个‘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也不知都念到那儿去了!”说完了,还“啧啧啧”的在那里咂嘴儿。
  一片话,把公子唬得一声儿不敢响,只望着老师。老师此时也觉不是劲儿,只得皮着个脸儿向公子说道:“我因为今年是你师母个正寿,所以又弄了俩人,合上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只说我不寡欲,却不道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个‘虽在不存焉者,寡矣’!”这里只管说话,公子却见那一带碧纱橱后面有许多钗光鬓影粉腻脂香的在那里的窥探。心里暗道:“看这光景,我走后管保又有场吵翻。”便不敢多言,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到了下处,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谢恩。一连见了三面,听了许多教导的密旨。上意因是山东地方要紧,便催他即日陛辞。公子陛辞下来,在海淀拜了两天客,次日又由内城一带辞了行,便赶回庄园来。
  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问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便合他说道:“额扐基孙霍窝扐博布乌杭哦,乌摩什鄂雍窝孤伦寡依扎喀得恶斋斋得恶图于木布乌栖鄂珠窝喇库[满语,意谓这话关系国家大事,千万不可泄露]。”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是拿[满语,是的意思]。”
  那时候的风气,如安太太、舅太太也还懂得眼面前几句满洲话儿,都在那里静静的听着。又听老爷吩咐公子道:“你这几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给你计算在这里了。你的盘费带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够使,也还可以再带两个去。眷口不消说,自然仍是请你舅母带了乌珍先去,等两个媳妇分娩了,随后启程。那褚一官、陆葆安,想是九公怕他两个没工夫回去,又打发了两个叫作甚么赵飞腿、铁肩膀的来,给他们送行李来。我倒见了见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高里下里只书房那个屋门他便进不来;那个铁肩膀也壮大非常。细问了问褚、陆两个,据他们说起,才知原来那赵飞腿叫作甚么赵飞鹏,因他腿上有两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余里,这人跟着九公各路走了十几年,算他名‘长行轿夫’。那个铁肩膀姓冯,名叫冯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镖的个随身伴当,说他两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邓九公保着货船,天晚船搁了浅,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动了,因此得了这个绰号。九公如今歇了业,便把他两个留在庄上,吃碗现成茶饭,连他两个家眷也在庄上。我方才听你的话,只怕此去这等人正用得着。究竟起来,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为现在第一桩要紧事,你得请一位认真有些心胸见识的幕友去才好,这桩事却倒大难。我们家里的程氏乔梓,自然非其选也;便是亲友荐个人来,姑无论他人品学问如何,到了那里,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这都是我领教过的。”公子便回道:“这话正要回知父亲,我克斋老师也替我虑到这里,说了两个人,一个姓顾,名綮,号肯堂,浙江绍兴人,据说这人是从前纪大将军的业师。他原要帮纪大将军作一番事业,因见他不可与图,便隐在天台、雁宕一带。这一个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爷点了点头,便问:“那一个呢?”公子回道:“那个便是那个顾肯堂的同学师兄弟,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待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是唐李邺候嫡派后人。据说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遁甲奇门无所不晓,以至医卜星相皆能。只是为人却高自位置的很,等闲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学问便可知了。听新近山东抚台勉强请了他去,相处了没几天,便辞馆出来。出来说道:‘此非我居停也。’并说这人无家无业,只在茌平一带不知一座甚么山里住着,学那严君平的垂帘买卜。偶然也出来舍药济人,有时偶然到滕县李家镇来探望亲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个市隐。我老师嘱咐我沿路留心去访这人,只不知访的着访不着。想着此去正从邓九公庄上经过,详细问问九公一定晓得。”安老爷又点了点头,说:“这个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讲,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这等个人相助为理,吾无忧矣。或者有缘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这等浪得虚名、惯说大话人也尽有。你此去访他,却要自己访个真切,切不可以耳为目,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那却受累不浅!”列公,你看,只安老爷这一席话,又给燕北闲人找出许多累赘来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却说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几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驿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顺着运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晋升、叶通、随缘儿、四喜儿,合褚、陆、冯、赵四个后拨儿。跟家眷去的便是华忠、戴勤、赶露儿。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又有舅太太家两个陈人,一名冯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听见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来。安老爷便在这四个里头派了来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进禄、冯祥两个同着张进宝、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将近,公子着实在他父母膝前亲近了几天。这其间不必讲,安太太合儿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话,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无限离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闺中,自然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怀离绪。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并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间,也有许多的难分难舍。但是他家前番经了那番要上乌里雅苏台的那场离别,如今再经这场离别,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许多。
  到了长行之日,公子便拜别家祠,叩辞父母,带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过了两日,催齐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内里跟去的是晋升女人,随缘儿、四喜儿的两个媳妇,并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儿。何小姐还道珍姑娘没个贴己的人照应,那知他不知甚么空儿早认了戴嬷嬷作干妈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嬷嬷跟了他去。其余的便是两个粗使的老婆儿、小丫头子。舅太太合珍姑娘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烦言。至于这班人走后,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妇代子职侍奉,家事自然依旧还是他两个掌管,这些事也不消烦琐了。
  此书原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书中所叙,十三妹大仇已报,母亲去世,孤仃一人无处归着,幸遇邓、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这就是此书初名《金玉缘》的本旨。后来安公子改为学政,陛辞后即行赴任,辩了些疑难大案,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不能尽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至今书香不断。这也是安老爷一生正直所感。
  这燕北闲人守着一盏残灯,拈了一枝秃笔,不知为这部书出了几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说书的话交代到这里,算通前澈后交代过了,作个收场,岂不妙哉!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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