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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_4 文康(明)
  老爷忽然想起问道:“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中用吗?”他连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来,竟是件怪事。自从他误了奴才爷的事,等他剃了头消了假,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传老爷的谕,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谁知他挨了这顿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赚钱,不撒谎,竟可以当个人使换了。”
  老爷点头道:“这都很难为你。你歇歇儿也就回去罢,家里没人。”他道:“不相干。家里奴才把华忠留下了,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诉他们外头,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他这么大岁数了,别饿着回去。”他听了,忙着又跪下说:“太太的恩典。再奴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还有何大太太灵前合那位姑娘。请示老爷、太太,奴才们怎么样?”老爷道:“灵前你们可以不行礼,姑娘且不必见,到家再说罢,止见见亲家老爷就是了。”公子连说:“张爹,你先歇歇儿去罢,站了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满处跑了。”他道:“爷,甚么话?一笔写不出俩主儿来,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奴’,何况还关乎着爷、奶奶呢!如今这些才出土儿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两天油炒饭就瞧不起主子了。老爷这一回来,奴才们要再不作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越发了不得了。”公子被他排的也不敢再说。太太道:“你只管去,去歇歇儿,不用忙。”他这才答应了两个“是”,慢慢退了出去。列公,你看,怎的连安老爷家的家人也教人看着这等可爱!这老头子大约合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闲话少说。说话之间,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这安老爷此番出京,为了一个县令,险些撞破家园,今日之下,重归故里,再见乡关,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转添了一个佳妇。便是张老夫妻,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一个快婿,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不必愁了。至于何玉凤姑娘,一个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断梗飘蓬,生死存亡,竟难预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乡。虽是各人心境不同,却同是一般的欢喜。
  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
  正吩咐间,舅太太得了信早来了。船上众人忙着搭跳板,打扶手,撤围幕。舅太太下了车,公子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公子,只叫了声:“哎哟!外外!”先就纷纷泪落,半日说不上话来。倒是公子说:“请舅母上船罢,我母亲盼舅母呢。”他便搀了舅母,后面仆妇围随着上了船。
  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一面问好。早见姑太太带了媳妇站在舱门口里面等着,舅太太便赶上去,双手拉住。他姑嫂两个平日本最合式,这一见,痛的几乎失声哭出来,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见过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说:“好个外外姐姐!我自从那天听见华忠说了,就盼你们,再盼不到,今日可见着了!”说着,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公子送上茶来。舅太太才合安老爷、安太太说道:“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瞧瞧你们在外头倒碰出多少不顺心的事来!一个玉格要上淮安,就没把我急坏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愁出个病来。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我可怎么见姑老爷、姑太太呢!”说着,又擦眼泪。
  安老爷道:“万事都有天定,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安太太道:“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了呢!”
  说话间,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来,我再细瞧瞧你。”说着,拉了他的手,从头上到脚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说,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再没人信。你瞧,慢讲模样儿,就这说话儿气度儿,咱们城里头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儿的。也是他生来的,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
  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进京来了吗?”安老爷道:“他在那船上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可是,这亲家太太我也该会会呀。”说着,把烟袋递给跟的人,站起来就要走。
  原来安太太合他姑嫂两个有个小傲怄儿,便说道:“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还是这样忙叨叨疯婆儿似的?”舅太太道:“‘老要颠狂少要稳’,我不像你们小人儿家,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也就像我这么个样儿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就老了?老了么?不打……”安太太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
  舅太太道:“‘不打’甚么?我替你说罢:‘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呀?当着外姐姐,这句得让姑太太呀!”说的大家大笑,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告诉明白姑娘合亲家太太。这个当儿,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舅太太似觉诧异,又点了点头,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
  要讲何玉凤合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只隔得两层船窗,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谁,只听他那说话的圆和爽利,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知他一进门定要灵前行礼,便跪在灵旁等候。不一时,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又参罢了灵,便赶过来见姑娘。安太太说:“姑娘,请起来见罢。”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低头道了万福。原来这舅太太也是旗装,说道:“姑娘,我可不会拜拜呀,咱们拉拉手儿罢。”近前合姑娘拉手。姑娘一抬头,舅太太先“哎哟”了一声,说;“怎么这姑娘合我们外外姐姐长的像一个人哪?要不是你两个都在一块儿,我可就分不出你们谁是谁来了。”姑娘听了,心里说道:“这句话说的可不搁当儿。”因又转念一想,说:“我心里的为难,人家可怎么会晓得呢?不要怪他。”
  大家归坐。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后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说:“‘亲不间友’,咱们这么坐着亲香。”姑娘再三谦让,安太太便告诉他道:“姑娘,不必让。这是我大嫂子,无儿无女,虽说有两房侄儿,又说不到一块儿。我们两个最好,他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着,也就算个主人了。有我这大哥,比你们老爷大。咱们八旗,论起来非亲即友,那么论,你就叫他大娘;论我这头儿呢,屈尊姑娘点儿,就也叫他声舅母。”
  姑娘听了,一想:“现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该论现在的。”
  便说道:“我自然该随着我张家妹妹,也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说出口来,敢则自己这句更不搁当儿,一时后悔不来。便听安太太说道:“那么咱们娘儿们可更亲香了。”因又告诉舅太太,姑娘怎样的孝顺,怎样的聪明,怎样的心胸,怎样的本领。舅太太道:“你们三家子也不知怎样修来的,姑老爷、姑太太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我们这位何大妹子合张亲家一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我是怎么了呢?没修积个儿子来罢了,难道连个女儿的命也没有?真个的,我前世烧了断头香了?”说着,便有些伤惨。
  姑娘一看,心里说:“这个人倒是条热肠子。且住,我如今是进了京了,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进庙,及至进了庙,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这位张亲家妈虽说在我跟前诸事不辞辛苦,十分可感,我却也一口叫他声‘妈’,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合他女儿亲近亲近,再他老人家一会儿价那派怯话儿、蠢劲儿,合那一双臭脚丫儿、臭叶子烟儿,却也令人难过。看这位舅母的心性脾气,都合我对得来,他也孤苦伶仃,我也孤苦伶仃,怎的得合他彼此相依,倒也是桩好事!”
  姑娘正在那里一面想,一面端起茶来要喝,戴勤家的看见,道:“姑娘那茶凉了,等换换罢。”说着,走上来换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儿的伏侍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错哟。奴才本是姑娘宅里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来呢,还是嬷嬷呢!这么说,连你都比我的命强了,你到底还合姑娘有这么个缘法儿呀!”
  姑娘一听这话,又正钻到心眼里来了,暗道:“他既这样,我何不认他作个干娘,就叫他‘娘’,岂不借此把‘舅母’两字也躲开了?”不由的开口道:“舅母这话他那里当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儿!”把个舅太太乐得,倒把脸一整,说:“姑娘,你这话是真话,是顽儿话?”姑娘道:“这是甚么事,也有个合娘说顽儿话的?”说着,更无商量,站起来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连忙把他拉起来,揽在怀里,一时两道啼痕,一张笑脸,悲喜交集的说道:“姑太太,今日这桩事我可梦想不到!我也不图别的,你我那几个侄儿实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里还要把那个小的儿叫我养活,妹妹知道,那个孩子更没出息儿。我说作甚么呀?甚么续香烟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我心里早没了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着有个知心贴己的人,知点疼儿着点热儿,我死后他掉两个真眼泪,痛痛的哭我一场,那就算我得了济了。”
  说着,把自己胸坎儿上带的一个玉连环拴着一个怀镜儿解下来,给姑娘带上。还说:“这算不个甚么,等你脱了孝,我好好儿的亲自作两双鞋你穿。”姑娘又站起来谢了一谢。
  安太太道:“你站着。我们费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请来,算叫你抢了去了。”舅太太道:“这可难说,各自娘儿们的缘法儿。”说着,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左手拍着他的右肩膀儿,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合你们落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儿女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给我分分劳。”
  因合玉凤姑娘说道:“大姑娘,你要合他处长了,解闷儿着的呢。第一,描画剪裁,扎拉钉扣,是个活计儿他没有不会的;你要想个甚么吃,他还造的一都的好厨;再没了事儿,你听罢,甚么古记儿、笑话儿、灯虎儿,他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他可以合你说一夜。那是我们家有名儿的夜游子,话拉拉儿!”姑娘听了,益发觉得这人不但是个热人,并且是个趣人了。
  书中再整安老爷隔船静坐,把这边的话听了个逼清,便踱过这船上来。大家连忙站起。舅太太道:“姑老爷来的正好。”才要把方才的话诉说一遍。安老爷道:“我在那边都听见了。
  你娘儿们姐妹们说的虽是顽话,我却有句正经话。大姐姐,你这个女儿可不能白认。他这一到京,在我家坟上总有几天耽搁,你们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里归着归着,媳妇又过门不久,也是个小人儿呢,虽说有我们亲家太太在那里,他累了一道儿,精神有个到不到的,怎么得舅太太在那里伴他几天就好了。”舅太太道:“这有甚么要紧?我那家左右没甚么可惦记的,平白的没事还在这里成年累月的闲住着,何况来招护姑娘呢!”安老爷道:“果然如此,好极了。”说着,就站起来,把腰一弯,头一低,说:“我这里先给姐姐磕头。”舅太太连忙站起来,用手摸了摸头把儿,说:“这怎么说?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再合姑老爷、姑太太说句笑话儿,我自己疼我的女儿,直不与你二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领情!”当下满堂嬉笑,一片寒暄。玉凤姑娘益发觉得此计甚得,此身有托。
  咳!古人的话再不错,说道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据我说书的看起来,那庸人自扰,倒也自扰的有限,独这一班兼人好胜的聪明朋友,他要自扰起来,更是可怜!即如这何玉凤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笼身归净土,无论是谁,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干你的,我了我的,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认的是甚么干娘!不因这番,按俗语说,便叫作“卖盆的自寻的”,掉句文,便叫作“痴鼠拖姜,春蚕自缚”!这正是:
  暗中竟有牵丝者,举步投东却走西。
  要知那何玉凤合葬双亲后怎的个行止,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三回 返故乡宛转依慈母 圆好事娇嗔试玉郎
  这回书表得是安老爷携了家眷同着张老夫妻两个,护着何玉凤姑娘,扶了他母亲何太太的灵柩,由水路进京,重归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演到这个场中,后文便是弓砚双圆的张本,是书里一个大节目,俗说就叫作“书心儿”。
  从来说的好:“说话不明,犹如昏镜。”说书的一张口本就难交代两家话,何况还要供给着听书的许多只耳朵听呢!再加听书的有个先来后到,便让先来的诸位听个从头至尾,各人有各人的穿衣吃饭正经营生,难道也照燕北闲人这等睡里梦里吃着自己的清水老米饭,去管安家这些有要没紧的闲事不成?如今要不把这段节目交代明白,这书听着可就没甚么大意味了。
  要讲这段书的节目,在安老爷当日,原因为十三妹在黑风岗能仁古刹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张金凤的贞节,走马联姻,立刻就把张金凤许配公子,又解橐赠金,借弓退寇,受他许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图报,却被这姑娘一个十三妹的假姓名、一个云端里的假住处一绕,急切里再料不到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问、到处留心、不知下落、无处找寻的那个累代世交贤侄女何玉凤。及至听了他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他那首词儿,从这上头摹拟出来,算定了这十三妹定是何玉凤无疑。既得着了他的下落,便脱去那领朝衫,辞官不作,前去寻访。及至访到青云山,也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见着邓九公,笼络住了邓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邓九公见着十三妹,感化动了十三妹。“天道好还”,也算保全了他一条身子,救了他一条性命。在安老爷的初意,也只打算把他伴回故乡,替他葬了父母,给他寻个人家,也算报过他来了,绝绝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缘上。不想在褚家庄合邓、褚父女两个笔谈的那一天,话已说结,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头,悄悄的向安老爷合他父亲说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话,那句话便是要把何玉凤也照张金凤的样子,合安龙媒联成一床三好的一段良缘。当下邓九公听了,先就拍案叫绝,立刻便想拿说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爷不肯。这安老爷不肯的原故,一来,为姑娘孝服在身;二来,想着这番连环计原是卫顾姑娘的一片公心,假如一朝计成,倒把人家诳来作了自己的儿子媳妇,这不全是一团私意了吗?再说,看那姑娘的见识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这注,倘然因小失大,转为不妙。又不好却邓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拦住邓九公说:“且从缓商”。
  及至第二日见着十三妹,费尽三毛七孔,万语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桩桩一件件,都把他说答应了,他这才说出他那回京葬亲之后便要身入空门的“约法三章”来,彼时老爷生怕打搅了事,便顺着他的性儿,合他滴水为誓。话虽如此说,假如果然始终顺着他的性儿,说到那里应到那里,那就只好由着他当姑子去罢!岂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记》、《玉簪记》?是算叫他合赵色空凑对儿去,还是合陈妙常比个上下高低呢?那怎么是安水心先生作出来的勾当!何况这位姑娘守身若玉,励志如冰,便说身入空门,又那里给他找荣国府送进栊翠庵,让他作“槛外人”去呢?还是从此就撒手不管,由他作个山上的姑子背土坯去罢?因此安老爷早打定了一个主意,无论拚着自己淘干心血,讲破唇皮,总要把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荣,称心如意,才算这桩事作得不落虎头蛇尾。
  无奈想了想,这相女配夫也不算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见过的这班时派人里头,不是纨袴公子,便是轻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冲性儿,万一到个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谁又能照我老夫妻这等体谅他?岂不误了他的终身大事!左思右想,倒莫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着何玉凤给张金凤牵丝的那幅“人间没两”的新奇画本,就借张金凤给何玉凤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满姻缘,叫他姐妹二人学个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于事两全,于理无碍,于情亦合。因此上,在邓家庄住的先那几天,背了众人,把这话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听了自是欢喜。老夫妻两个便密密的求了邓家父女,说:“等回京之后,看了光景,得个机会,商量出个道理来,如果事可望成,再劳大媒完成这桩好事。”这句话,却因张金凤还是个新媳妇,又虑到恐他合公子闺房私语,一时泄露了这个机关,老夫妻两个且都不合张金凤提起。
  那知张姑娘自从遇着何玉凤那日,就早存了个“好花须是并头开”的主意。所以古寺谈心,才有向何玉凤那一问;秋林送别,才有催何玉凤那一走。及至见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对玲珑剔透的新媳妇到了一处,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爷、安太太并他父亲,把这话尽情的告诉了张金凤。在褚大娘子,也不过是要作成何玉凤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张金凤的主意,所以他两个才有借弓留砚的那番哑谜儿。安老爷、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至上了路,张金凤因见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
  通算起来,这桩事只有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合张金凤五个人心里明白,却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余那些仆妇丫鬟以至张老两口儿,一概不知影响。至于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的如海南龙女,但有感恩报德的虔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门外萧郎。略无惜玉怜香的私意。其实这二位都算叫人家装在鼓里了!
  及至何玉凤见安老爷、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灵,心中却有老大的过不去,才把张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条铁硬的肠子回暖了些。安老爷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觉得这段姻缘像有一两分拿手。梦也梦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个梦,这一提魂儿,又把他那斩钢截铁的心肠、赛雪期霜的面孔给提回来,更打了紧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纳闷,不解其所以然。张姑娘虽是耳朵里有随缘儿媳妇的一段话,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说起。
  这个当儿,离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爷一个人坐在船上,心里暗暗的盘算,说道:“看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请他到家,他定不来;送他入庙,我断不肯。只有合他迁延日子,且把他寄顿在也不算庙、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园阳宅里,仍叫他守着他父母的灵,也算依了他‘约法三章’的话了。腾出这个工夫来,却再作理会。只是他长久住在那里,这其间,随时随事看风色趁机缘,却是件“蚁串九曲珠”的勾当,那位张亲家太太可断了不了。”
  老爷正在为难,将将船顶码头,不想恰好这位凑趣儿的舅太太接出来了。一进门儿,说完了话,便问何姑娘;见了何姑娘,便认作了母女。彼时在这位舅太太,是乍见了这等聪明俊俏的一个女孩儿,无父无母,又怜他又爱他;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凉,无儿无女,不觉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念头。
  彼时安老爷却不曾求到他跟前,便是安太太向他耳边说的那句梯己,也只因为姑娘有纪府提亲那件伤心的事,不愿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嘱咐他见了姑娘千万莫问他“有人家没人家”的这句话,是个“入门问讳”的意思。谁想姑娘一见舅太太,各人为各人的心事一阵穿插,倒正给安老爷、安太太搭上桥了!安老爷便“打倒金刚赖倒佛”,双手把姑娘托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这日便在何玉凤船上住下,接连着伴送他到了坟园,伴送他葬过父母。这其间,照应他的服食冷暖,料理他的鞋脚梳装,姑娘闲来还要听个笑话儿、古记儿、一直管装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他作了姥姥,过了个亲热香甜!此是后话。
  这正是安老爷笑吟吟不动声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于肺腑一条养儿女的心肠,才作出这天理人情中一桩公案。却不是拿着水心先生那等一个脚色,由着燕北闲人的性儿,怎么掇弄怎么转,怎么叫怎么答应。列公请想,这桩套头裹脑的事,这段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这番扯着耳朵腮颊动的节目,大约除了安老爷合燕北闲人两个心里明镜儿似的,此外就得让说书的还知道个影子了。至于列公,听这部书,也不过逢场作戏,看这部书,也不过走马观花。真个的,还把有用精神置之无用之地,费这闲心去刨树搜根不成?如今说书的“从旁指点桃源路,引得渔郎来问津”,算通前彻后交待明白了,然后这再言归正传。
  却说安老爷把何玉凤姑娘托付了舅太太之后,才得匀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着商量分拨家人清船价、定车辆、归箱笼、发行李,一面打发太太带了公子合媳妇并仆妇丫鬟人等先回庄园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张亲家老爷太太、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花铃儿并跟舅太太的仆妇侍婢合两个粗使老婆子合姑娘同行,外边留下几个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随灵。起身之后,先一步进城,到坟园料理一应事件。又计算到灵杠从通州码头起身,一路到西山双凤村,一天断不能到,早有张进宝等在德胜关一带预备下下处,安灵住宿。那杠房里得了准信,早把行杠预备下来。一切布置妥当。到了那日,姑娘穿上孝服,行了告奠礼,便合舅太太同车随灵到德胜关住下。按下这边不表。
  却说公子先一日跟了母亲同了媳妇到家,拜过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风景依然,只一个张进宝管了个内外严肃。一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华嬷嬷也见过他家大奶奶,一时乐得他左看一番,右问一番,也不知要怎么亲近亲近奶奶才好。
  闲话少叙。却说安老爷次日送姑娘下船随灵起身后,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庄园。一进二门,当院里早预备下香烛、吉祥纸马,老爷带领阖家谢过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过头,然后进了正房。老夫妻双双坐下,儿媳两旁侍立奉茶。
  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大家各各的归着东西,伺候酒饭,来往奔忙。
  老爷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荣,万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余荫,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子,虽不宽余,也还不愁冻馁。无端的官兴发作,弄出这一篇离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稳到家,你我这几个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个,倒多了一个,便是天祖默佑。况又完了何家侄女这场心愿。我自今以后纵然终老林泉,便算荣逾台阁,我依就还课子读书,合几个古圣先贤时常聚聚,断不轻举妄动了。”太太道:“老爷这话说的很是。真这世路上的事看着实在怕人!”老夫妻带着儿子媳妇说说笑笑,一时吃完了饭,撤去残席。老爷便出去拜望程师爷,致谢他在家的照料。进来又把大家众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劳了一番。又问了问城里的房子。张进宝道:“奴才进城常到宅查看,本家爷们住的很安静,家人看的也极谨慎,请老爷放心。”老爷点了点头,大家散去,当晚无话。
  次日,老爷、太太起来,便赶早吃了饭,带同儿子、媳妇先到他老太爷、老太太坟上行礼。然后过这边来,看了看办得不丰不俭,一切合宜,老爷颇为欢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灵。这里老爷也摘了缨儿,太太也暂除首饰,张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边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儿、随缘儿,又派了两个粗使家人;内里便是路上跟着姑娘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丫鬟花铃儿合两个婆子。分拨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妇说:“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儿了,这坟上周围都是咱们的地方,趁着这工夫,只管带着人闲走走去。”张姑娘答应了出来。这班丫鬟仆妇等闲不得出来,又乐得跟着新大奶奶凑个趣儿,一时都跟了去,只剩下两个粗使的婆子在这里听叫。安老爷、安太太这个当儿倒计议了许多紧要正事。他夫妻怎的计议,又是些甚么话,甚么事,说书的不曾在旁,无从交代。列公慢慢听下去,少不得有个水落石出。暂且不表。
  再整何玉凤姑娘同舅太太、张太太在德胜关店内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毕,打了坐尖,随有张进宝同梁材带了大杠接了下来。姑娘只当还照昨日一样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车出来一看,但见大杠鲜明,鼓乐齐备,全分的二品执事,摆得队伍整齐,旗幡招展。心里说道:“我那等说,安伯父还要这等过费,岂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难图报!”一时跟了殡慢慢的前进。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拿车的告诉顶马。又招呼了张太太的车,都赶到头里一个小下处。略歇了歇,便一直奔双凤村而来。还不曾到得那里,舅太太便在车里指点着告诉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东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庄园;西北上好些树那里,便是他家的坟地。我听得说,我们姑老爷就要在他坟地的东首给你父母修坟呢。”姑娘此时除了心中感激点头叹息之外,再无别话。
  说话间,车早到了安家阳宅。后面的跟车一辆辆抢到头里去,预备服侍下车。一时,把车拉进大门,早有安老爷迎着问了问昨日住店的光景。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听说,叫吃就吃,敢则城里头的孩儿,长这么大,头一回才尝着甜浆粥、炸糕、油炸果,倒很爱吃。”老爷道:“这就叫作‘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了。”
  一时,张太太也下了车,因脚压麻了,站了会子才一同进来。安太太合媳妇也接出来。姑娘正在见着,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内中除了宋官儿一个,余者多不认识。姑娘同着众人进了棚,从月台西首绕上去,见迎门安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早有一口灵偏东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时一则乍到故土,所见的都合外省那怯排场儿两样;再也是拘于礼法,谨饬过去了不免矜持,他一时矇住了,想不到便是父亲的灵位。将要问说:“怎么母亲的灵倒先到了?”不曾问得出口,安老爷站在旁边说道:“姑娘,你尊翁的灵在此,还不下拜!”一句话提醒了姑娘,那里还顾得及行礼,扑上前去便放声大哭,大家从旁劝了良久,才得劝住,还是抽噎不止。随即细看了看那口材,一重重漆的十分严密,光可鉴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爷这等办得周到,却又添了一层过意不去。
  大家歇了没多时,早见随缘儿跑在头里来,说道:“快了!”
  安老爷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东间朝外望着,但见一对对仪仗,一双双鼓手,进门都排列两边。少时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双响尺,当!当!打得迸脆,引了他母亲那口灵进来。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紧跟在灵前,虽然抵不得一个孝子,却也颇像半个孝子。立时安好了位,大家无非是祭奠进礼,姑娘无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赘。
  诸事已毕,姑娘站起身来,便向安老爷、安太太道:“我何玉凤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乡。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磕头之外再无一字可说了。只是伯父母办得未免过费,如今断不可过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着我青云山庄的那三句话,将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为我劳神费力。”因又望着舅太太道:“我这娘路上已许下在庙里长远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终成全,我何玉凤纵然今世不能报你的恩情,来世定来作你的儿女!”说着,便拜了下去。
  安老爷看这光景,心里先说道:“来了,我早就料着你有这把神沙!”因合太太连忙把他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个礼、这番话,都多余。你我两家的交情,前番已谈过,这都是情理当然,此时不须烦琐。只是依你说停三日五日,未免简略。如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样子,停放七天。讲到安葬,化者入土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来却从不信阴阳风水这些讲究;但是为老人家的事,你作儿女的却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须得请个人看看,听他说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话,我既合你灵前设誓,绝不食言。但是要找这座庙,既须个近便所在,又得个清净道场,断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两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难预定。总之无论怎样,我一定还你个香火不断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这话说的层层有理,再不想大远的从德州憋了这么一个干脆的招儿来,才使出来就乏了;无法,只好等那风水来看了再讲。
  当下大家一连劳碌了几日,晚饭已罢,便也分头安置。安老爷仍同了眷属回家,姑娘便同原来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间只有张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应。从这日起,也作了几日好事,也烧了些个冥资,所喜的是何家无多亲友来往,便是安老爷的亲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爷携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来,倒落得少了许多应酬,可以安心作事。
  却说次日安老爷夫妻正在里面合姑娘闲谈,只见人回:“请的风水端木二爷来了。”原来这风水复姓端木,名涣,表字仲舆,他家世代相传,专门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爷家这块坟地就是他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合安府上也算个世交,称安老爷作“世叔”。因此安老爷请他来给何协戎夫妇点穴,就定规安葬日子。老爷有心叫姑娘听个底细,便把那风水请到棚里靠前窗一张桌儿边坐下。姑娘盼得风水来了,也正要听他定在几时。
  只听一时请了进来。那风水合安老爷讲礼已毕,便问说:“世叔几时到京?竟不晓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的也不见赐一信?”安老爷道:“并非舍间的事,却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现无男丁,所以就在荒茔代他料理,并且就要在这茔地的东首择地安葬。就请看一看,定个葬期,愈早愈好。”那风水先说道:“无论怎样早,今年是断不能的了。宝茔便是家君定的,记得这山向是子午兼三的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动得!”安老爷道:“世兄,你是晓得,我向来不解青鸟之术,如果无大妨碍,我这个好友既然百岁归居,还以早葬为是。”那风水道:“这却不好迁就。等小侄儿过去安了盘子,拉了中线,看了再定规罢。”安老爷因为自己是个父辈相交,便叫公子陪过去,说声:“恕不奉陪了。”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这个当儿听着今年下不得葬,先就有些不愿意了,呆呆的坐着。良久良久,才听得那个风水过来,进门就说道:“方才看了看,东首这块地,东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上好的一个结穴,此外安葬,按那龙脉正自震方而来,定主宗祧延绵。只是一山无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碍。而且大将军正在明堂,安葬是断断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气正旺于东,这块地正是主茔的青龙方,更不好动;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已午’两个字又正合太世叔、婶母的化命,亥子一冲;六月建未,明年太岁在未,书云:‘一物一太极,物物一太极。’虽说月支与年支无碍,究竟不可不避;七、八两月,恰恰的与现在的化命逢着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选择。到那时,听凭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
  安老爷一听,自己心里先道:“这算得‘无巧不成书’了。要不这样,怎么耗的过姑娘满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他满服,我们家怎么娶他呢!”当下心中大喜,却故意的尽了那风水几句。风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过的,这块地当日便是家严效的劳,小侄怎敢另生他议?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句话不说破也就罢了,小侄既看出来,万万不敢相欺,此中丝毫不可迁就。”说着,提起笔来便把这话写了一篇,又寒暄了几句,领茶而去。这番话姑娘在屋里听了个逼清,算省了安老爷的唇舌了。
  安老爷送那风水走后,便手里拿着那篇子东西,一步步踱了进来,向姑娘道:“姑娘听明白不曾?偏又有许多讲究,这怎么样呢?”姑娘也无心看那篇子东西,只望了舅太太发怔。却不知这舅太太实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热的一位干娘,无奈他又作了安府上传消递息的一个细作。自从他合姑娘认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几天,安太太早把这事告诉了他个澈底澄清,难道把他极爱的一个干女儿给他最疼的一个外甥儿,他还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他见姑娘望着他发怔,可就搭上岔儿了。
  他说道:“我这里倒有个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使得使不得:你们方才讲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说忙着安葬,果然于太爷、老太太坟上有甚么防碍,无论我们姑娘此时心里怎样着急,他也断不肯忙在一时。讲到他要住庙,原不过为近着他父母的坟。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这里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坟更近吗?再讲这个地方儿,内里就是我们娘儿们上下几个人,外头就止张亲家老爷合看坟的,又合庙里差甚么呢?莫若我们只管在这里住着,姑老爷一面在外头上紧的给我们找庙,一天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年,要赶到人家满了孝,姑老爷这庙还找不出来,那个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怕我住长了费了你家的老米,慢讲我一个人儿,连我们姑娘合张亲家,我那点儿绝户家产供给个十年八年还巴结的起!”他说着,便望着姑娘道:“是不是,姑娘?”回头又向着安老爷夫妻道:“你们二位想着怎么样罢?”
  安老爷忙说:“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纵然找不出庙来,我盖也给他盖一座了。至于姐姐在这里住着,也是替我们分心招护姑娘,些须小费何须挂齿!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说:“要能这样,一动不如一静,倒也罢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样?”
  姑娘还未及开言,张太太的话也来了,说:“这么着好哇!可是我们亲家太太说的一个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这地方儿住下,等开了春儿,满地的高粮谷子,蝈蝈儿蚂蚱,坐在那树荫儿底下看个青儿,才是怪好儿的呢!”说的大家大笑,连张姑娘也忍不住笑的扶着桌子乱颤。玉凤姑娘此时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的心里乱舞莺花,笑也顾不及了,细想了想,这事不但无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众,只得点头依允,说:“也只好如此。”安老爷满心欢喜,心里暗道:“天哪,可够了我的了!只他这五个字,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话休絮烦。转眼之间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合舅太太便搬在西厢房里间,张太太带了戴嬷嬷合两个丫头便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舅太太的下人住了东厢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给姑娘安了个小厨房。外面只有张老同戴勤、宋官儿合安家看坟的照料。内外住了个严密。又把“安家阳宅”暂作了一个“何姑禅院”!这都是那燕北闲人的无中生有的营生,便有这位安水心先生冶他周规折矩的办理。
  却说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妻把那边安顿妥贴,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务。便有许多亲友本家都来拜望,老爷一一的款待,却扶了一个小僮只推因腿疾告归,暂且不及答拜。一面又遣公子进城,持贴谢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请酒接风,接连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爷得些闲空,便先打发了邓九公的来人,又给他父女带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张弹弓仍交给媳妇屋里悬挂,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块砚台寻出来,擦洗干净,严密收藏,就把姑娘合张太太的衣箱差人送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便交给华忠,叫他好生喂养,说:“这是我将来无事玩水游山的一个好脚力。”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已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橐,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合太太商议道:“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办理鼓乐彩轿、预备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有了办法。”太太道:“还要房子作甚么?那边尽办开了。赶到过来,难道不叫他三口儿一处住吗?”老爷道:“岂有不叫他们一处之理!自然两个人就在他那屋里分东西间住。你只想张姑娘过门的时候,租个公馆还要匀在两处,成个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给他安起个家来。至于他说的那座庙,我倒底要找还给他,才圆得上那句话。这事须得如此如此办法,才免得他夜长梦多,又生枝叶。”
  太太听了大喜,说:“既这样,那衣服头面更容易了。我本说到了京给张姑娘添补些簪环衣饰,只算是给他弄的。再说还有老太太的许多颜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起他那里还有些头面,匀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轿子,一切临期好说的。倒是这句话得合咱们这个媳妇先说一声才是,这是他们屋里百年相处的事。”老爷道:“太太这话很是。”
  说着,便把媳妇叫来,把这话从褚大娘子提亲起,以至现在的计较日后的办法,告诉了他一遍。只见他听完这话,便跪下先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来说道:“如果这样,不是公婆疼玉凤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请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两家性命,在公婆现在这番情义,已就算报过他来了,只是媳妇合我父母今生怎的答报!至于他给媳妇联姻这桩事,且莫讲投着这样的公婆,配着这样的夫婿,就他当日那番用心,也实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妇时刻想着要打断了他这段住庙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要照他当日成全媳妇的那番用心,给他作成这桩好事。只是回家来不曾满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告禀公婆。如今公婆商量的这等妥当严密,真是竟想不到。便是玉凤姐姐难得说话,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前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说还有舅母在那边,大约没个磨不成的。——这其间却有一关颇颇的难过,倒得设个法子才好。”
  老爷、太太忙问:“除这位姑娘的难说话,还有甚么难处?”
  张姑娘低声笑道:“媳妇所说难过的这关,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玉凤姐姐那样的‘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爷道:“这是为何?”张姑娘回道:“据媳妇看着,一来是感他的恩义,见公婆尚且这等重他,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简亵,却是番体父母的心;二则,他合媳妇虽是过的未久,彼此相敬如宾,听他那口气,大约今生别无苟且妄想,又是番重伦常的心。总之,是个自爱的心。也搭着他实在有点儿怕人家。有一天媳妇偶然怄了他一句,就惹得他讲了一篇大道理,数落了媳妇一场。”
  张姑娘这话还没说完,老爷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老爷,看不得咱们那个孩子,可有这种牛心的地方儿。”张姑娘便接着回道:“媳妇也正为此。是说父母之命他不敢不从,设或他一时固执起来,也合公公背上一套圣经贤传,倒不好处。莫若容媳妇设个法儿,先撤底澄清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也不枉了公婆这片慈恩,媳妇这番答报。那时仗邓九公的作合,成就玉凤姐姐这段良缘,岂不是好?”
  安老爷夫妻听了,心下大喜,同声说:“好!”安老爷便点头赞道:“难得!难得!贤哉媳妇!这要遇见个糊涂庸鄙的女流,只怕这番话说不成,我两位老人家还要碰你个老大的钉子呢!”因合太太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两个便学个不痴不聋的阿姑阿翁,好让他三人得亲顺亲,去为人为子,此事不必再提。”当下爷儿三个计议已定,便分头各人干各人的事。
  安老爷又明明白白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预先通知邓九公。
  话休烦琐。却说张金凤过了些天,到了临近,见公婆诸事安排已有就绪,才打算把这桩事告诉明白公子。又想到若就是这等老老实实的合他说,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话。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觉喜上眉梢。
  恰好这日安公子到他进学的老师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寿。
  原来这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园住,因此这日公子回家尚早。到家见过父母,便回到自己屋里来。张姑娘见他面带春色,像饮了两杯,站起身来,不则一声,依然垂头坐下。便有华嬷嬷带了仆妇丫鬟上来服侍。公子忙忙的换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见张姑娘两只眼睛揉得红红儿的,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诧异道:“我往日归来,他总是悦色和容,有说有笑,从不像今日这般光景,这却为何?”不禁搭讪着问了一句说:“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么来着?”他道:“问我么?我在家里作梦!”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梦来?梦见甚么?可是梦见我?”他道:“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却瞒得我好!”
  公子道:“哟!哟!这就无怪其然你把个小脸儿绷的单皮鼓也似的了,原来为这桩事!我劝你快快不必动这闲气,这是梦!”他道:“我从不会这么胡梦颠倒!想是你心里有这个念头,我梦里才有这桩奇事。论这桩事,我也曾合你说过,还不曾说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学先生讲《四书》似的合我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这个傻心肠儿的就信以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倒苦苦的瞒起我来?”说着,似笑非笑对着公子呆呆的瞅着。
  公子见他波脸如娇花含笑,倩语如好鸟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来冤枉人了!你我从患难中作合良缘,名分叫作夫妻,情分过于兄妹。《毛诗》有云:‘甘与子同梦。’我就作个梦儿,也要与你合意同心,无论何事岂有瞒你的道理?”
  他道:“罢了!罢了!我可不信你这假惺惺儿了!就止嘴里说的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有了恩爱夫妻也不顾患难夫妻了!”公子道:“你这话那里说起?”他道:“那里说起?就从昨日夜里说起。你如果没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说梦话,会叫起人家来了?真个的,这么大人咧,还赖说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张姑娘这句话,公子倒有些自己犹疑。何也呢?一个人要吃多了,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三桩事可保不齐没有,还带着自己真会连影儿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梦见当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来,也定不得。”便连忙问了一句,说:“我叫谁来着?”张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还是‘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当着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满脸不好意思,摇着头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罢了,那何玉凤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这等轻薄起他来?”张姑娘道:“你梦里轻薄他使得,我说一声儿就错了?要你护在头里,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发荒唐之至!此所谓既荒且唐,荒乎其唐,无一而不荒唐者也!”
  说到这里,恰好丫鬟点上灯来,放在炕桌儿上。张金凤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着桌儿,脸近了灯前,笑道:“你果然爱他,我却也爱他,况且这句话我也说过。莫若真个把他娶过来罢,你说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这个人今日大概是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这里‘醒眼观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儿罢!”
  公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不悦,说道:“岂有此理!你我向来相怜相爱,相敬如宾,就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也要有个分寸,怎生这等的乱谈起来!况且,那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俩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宝般爱惜,天人般敬重!又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他也是为他的父母起见!无论你这等作践他,大伤忠厚。这话倘被父母听见,管取大大的教训一场,我看你那时颜面何在!”张姑娘道:“你们作事瞒得我风雨不透,我好意体贴你,怎么倒体贴得不耐烦了呢?况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他‘家’字这边儿还得加上个‘女’字旁儿,是立志出‘嫁’,也没甚么作践他的去处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这里作梦呢罢?不然那里来这些无影无形的梦话!”
  张姑娘含着笑,皱着眉,把两只小脚儿点的脚踏儿哆哆哆的乱响,说:“听听,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么还瞒我,倒说我是无影无形的梦话呢?”公子见他这样子说的竟不像顽话,忙正色道:“媒人是谁?我怎么求的?”张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了我求的舅母,有这事没有?”公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梦话,不想果是梦话!那日舅母过来,我闲话里提起玉凤姐姐,舅母说:‘我这个干女儿都好,就只总忘不了他那进庙的念头。’我便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生大礼。那男子无端的弃了五伦去当和尚,本就非圣贤的道理,何况女子!拿他这等一个人,果然出了家,佛门中未必添一个护法的大菩萨,人世上倒短一个持家的好媳妇。舅母既这等疼他,何不劝他歇了这个念头,再合父母商量商量,给他说一个修德人家读书种子,倒是场大功德。……’”
  张姑娘不容他说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说我听见的这话,断不是无因!我只请教,他佛门中添个大菩萨不添个大菩萨与你何干?人世上短一个好媳妇不短个好媳妇又与你何干?你说的那修德之家,难道咱们家还算不得个德门?岂不是暗指咱们家么!你说的那读书种子,难道你还算不得个念书的?岂不是意在你自己吗!况且好端端舅母并不曾合你提起他来,你又去问他作甚么?替他求那些人情作甚么?你倒说说我听!”
  公子被他问的张口结舌,面红过耳,坐在那里只管发怔。
  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过来,说道:“哦,是了!我这才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天我合舅母说话的时候,不知那个丫头女人们在跟前听见,没的在大奶奶跟前献勤儿了,来搬弄这场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风断不可长!等我明日查出来,一定回明母亲,将那人重重责罚一顿板子!便是你,此后也切切不可受这班小人的愚弄!”
  张姑娘道:“好没意思!你我屋里说顽儿话,怎么惊动起老人家来了?你且莫着恼,也不用着这等发急,咱们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他娶过来,你要不要?”公子只是腹内寻思那传话人是谁,默默不答。张姑娘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公子道:“你今日怎么这等顽皮惫赖起来?我不要!”张姑娘道:“你为甚么不要?说个道理出来我听听。”
  公子道:“你问道理,我就还你个道理。且无论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训,非年过五十无子,尚且不得纳妾,何况这停妻再娶的勾当。我安龙媒也还粗粗的读过几行圣贤经书,也还颇颇的受过几句父母教训,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轻,把持不定,父母也断断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的时节父亲那等宽容,事有经权,不可执一而论,惹老人家烦恼。就讲到你我,也难得浩劫之中成就这段美满姻缘,便是厮守百年,也不过电光石火,怎说道再添个人来分了你我的恩爱!你道我说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实话?”
  张姑娘道:“嗳哟!又招了你这么一车书!你不要就罢,等娶了来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他何用?”张姑娘道:“你莫管!我把他就当个活长生禄位牌儿供着,我天天儿合他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卧,同说同笑,就只不准你亲近他。你瞒得我好,我也瞒得你好。那时候我看你生气不生气!”公子越听这话越加可疑,便道:“究竟不知谁无端的造我这番黑白,其中一定还有些无根之谈,这事却不是当耍的!”张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凭有据,怎么说是无根之谈呢?”
  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凭据,拿凭据来我看?”张姑娘听了,不则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外间,便向大柜里取出个大长的锦匣儿来,向他怀里一送,说:“请看!”
  公子打开一看,却是簇新新的一分龙凤庚帖,从那帖套里抽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自己同何玉凤的姓氏、年岁、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开在上面,不觉十分诧异,说道:“这,这,这是怎的一桩事?我莫不是在此作梦?”张姑娘道:“我原说作梦,你只不信。如今是梦非梦,连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有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他一声儿看。”
  公子只急得抓耳挠腮,闷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打了一躬,说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带进八卦阵、九嶷山去,我再转,转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说明白了罢!”
  张姑娘不觉嫣然一笑,说道:“也奈何得你够了!你且坐下,听我慢慢的讲。”这才把这桩事从头至尾并其中的委宛周折,详细向他告诉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况又有舅母从中成全,贤妻这般作合,还甚么不肯的去处?便乐得他无话可说,只望着张姑娘呵呵的傻笑。张姑娘料他再无别说了,便问他道:“如今我倒要请教,到底是要他呢,还是不要他呢?”
  公子笑道:“他果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这几句圣经贤传!”张金凤听了,倒羞得两颊微红,不觉的轻轻啐了他一口,便作了这回书的结扣。这正是:
  牵牛暗被天孙笑,别向银河渡鹊桥。
  要知那何玉凤究竟是出“家”呵是出“嫁”,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 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书一路交代得清楚,雕弓宝砚,无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无端的弓就砚来,又砚随弓去。好容易物虽暂聚,尚在人未双圆,偏偏一个坐怀不乱的安龙媒苦要从圣经贤传作工夫,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又要向古寺青灯寻活计。这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无端弄笔,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书费了无限的周折,才把安龙媒一边安顿妥贴,这回书倒转来便要讲到何玉凤那一边。
  却说何玉凤自从守着他父母的灵在安家坟园住下,有他的义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一应粗重事儿又有张太太料理,更有许多婢子婆儿服侍围随,倒也颇不冷落。又得安太太婆媳时常过来闲谈,此外除了张老在外照料门户,只有安老爷偶然过来应酬一番,等闲也没个外人到此。真倒成了个“禅关掩落叶,佛座稳寒灯”的清净门庭。
  姑娘见住下来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问那找庙的消息。
  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动不好静的性儿,仗着后天的这片心,怎生扭得过先天的那个性儿去。起初何尝不也弄了个香炉,焚上炉好香,坐在那里收视返听的想要坐成个“十年面壁”;怎禁得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舅太太见他这个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时手里正给他作着认干女儿的那双鞋,便叫他跟在一旁,不是给烧烧烙铁,便是替刮刮浆子,混着他都算一桩事。实在没法儿了,便放下活计,同了张太太,带上两个婆子丫鬟,同他从阳宅的角门出去,走走望望;回来又掉着样儿弄两样可吃的家常菜他吃,也叫他跟着抓挠。到晚来便讲些老话儿,说些古记儿,引得他困了好睡;睡不着,一会给他抓抓,又给他拍拍,那么大个儿了,有时候还揽在怀里罢不着睡,那舅太太也没些儿不耐烦。那消几日,把姑娘的脸面儿保养得有红似白,光滑泡满,心窝儿体贴得无忧无虑,舒畅安和。人都道是舅太太怜恤孤女的一片心肠,我只道这正是上天报复孝女的一番因果。
  列公,你只看他这点遭际,我觉得比入阁登坛、金闺紫诰还胜几分!你道这话怎么讲?人生在世,有如电光石火,讲到立德、立言、立功,岂不是桩不朽的事业?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没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计算起来,也吾生有限,浩劫无涯,倒莫如随遇而安,不贪利,不图名,不为非,不作孽,不失自来的性情,领些现在的机缘,倒也是个神仙境界。
  话里引话,说书的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来:曾闻有个人,在生德行浩大,功业无边,一朝数尽,投到阎王殿前。阎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恶簿》。那判官禀道:“此人《善簿》堆积如山,《恶簿》并无一字。”阎王只把他那《善簿》的事由看了一看,说道:“这人功德非凡,我这里不敢发落,只好报知值日功曹,启奏天庭,请玉帝定夺。”少时值日功曹把他带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天眼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这等的功行,便是我这里也无天条可引,只好破格施恩,凭你自己愿意怎样,我叫你称心如意便了。”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不愿为官,不愿参禅,不愿修仙。但愿父作公卿子状元,给我挣下万顷庄田万贯金钱,买些秘书古画奇珍雅玩,合那佳肴美酒摆设在名园,尽着我同我的娇妻美妾,呼儿唤女笑灯前。不谈民生国计,不谈人情物理,不谈柴米油盐,只谈些无尽无休的梦中梦,何思何虑的天外天,直谈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那时再逢开辟,依然还我这座好家山!”玉帝迟疑道:“论你的善缘,这却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没这样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一定有的。”玉帝听了大喜,立刻抬身离坐,转下来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我一向只打量没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极了,请问这人家在那里?就请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让我下界托生去!”
  据这笑话听起来,照这样的遭际,玉帝尚且求之不得,那何玉凤现在所处的岂不算个人生乐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他的还不止此!此是后话,暂且休提。
  且说那舅太太只合姑娘这等消磨岁月,转瞬之间,早度过残岁,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荡,料理毕了年事,便赶回来。姑娘因在制中,不过年节,安老爷、安太太也给他送了许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类。舅太太便同张太太带了丫鬟仆妇哄他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再加上包煮饽饽、作年菜,也不曾得个消闲。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成人,又添了一个张金凤,带了儿妇度岁,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气象。无非热闹喧阗,一时也不及细写。过了元旦,舅太太合张老夫妻分头过去拜年,安老爷合家也来回拜,并看姑娘。
  匆匆的忙过正月,到了仲春,春昼初长,一日,安太太闲中无事,合媳妇张姑娘过来,坐下谈了一会。只见外面家人抬进两个箱子来,舅太太便道:“这是作甚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礼,我今日是扐掯[扐掯:强制约束、有意为难人的意思。此处有烦劳的意思。]你娘儿们来了。”因指张金凤说道:“我们亲家太太是知道的,我娶这房媳妇的时候,正在淮安,那时候忙忙碌碌的将就完了事,也不曾好生给他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衣裳。如今到了家,这几日天也长了,我才打点出来。大衣裳呢,都交给裁缝作去了,几件里衣儿合些鞋脚不好交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不断的事,我想着舅母合我们亲家大长的天也是白闲着,帮帮我,又解了闷儿。”
  张太太见张罗他女儿,有个不愿意的?忙说:“使的。”舅太太道:“姑太太,你等着,咱们商量商量。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儿,一个疼女孩儿罢了。我放着我的女孩儿不会扎裹?我替你们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呀!你们给我多少工钱哪?”
  玉凤姑娘此时承安老爷、安太太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桩事儿补报一分才好,听舅太太如此说,便道:“娘,不要这么说,咱们也是天天儿白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合人家要起工钱来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帮着你老人家张罗,横竖这会子缝个缝儿、跷个带子、钉个钮襻儿的,我也弄上来了。”说着,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罢,我娘不应,我替他老人家应了。”安太太连说:“很好!”
  张金凤便过来给他道了个万福,说:“我的事情倒劳动起姐姐来了,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完了事再一总给舅母磕头罢。”
  玉凤姑娘笑道:“咱们两个谁是谁,你还合我说这些!”舅太太看了,才笑着说道:“也罢了,看着我的外甥媳妇分上,帮帮姑太太罢。”便叫人把箱子打开,一件件的收清。姑娘也帮着归着。他只顾一团高兴,手口不停,梦也梦不到自己张罗的就是自己的嫁妆!从第二日起,他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打点了,一件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鬟作起来,自己合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帮那里,无事忙,觉得这日子倒好过。
  一日,正遇着阴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咱们今日歇天工,弄点甚么吃,过阴天儿罢。”张太太道:“我过啥阴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只底子给姑娘纳完了他罢。”说着话,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他对着门儿,觑着眼睛,纫了半日也没纫上。
  便央及花铃儿说:“好孩子,你给我纫纫。你看我这眼可要不的了。”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拿来啵,纫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说着,果然两手一逗就纫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我帮我娘作菜去了。”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嚷起来了,说:“姑娘,你回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纫了纫,咱的给我剩了半截子了?那半子截子那去咧?”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合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儿弯腰向地下拣起来,道:“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原来姑娘纫的忙了,手指头肚儿上些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搦两截儿了,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琐事休提。却说安老爷安顿下了姑娘,这边得了工夫,便一面择定日子先给何老夫妻坟上砌墙栽树,一面又暗地里给姑娘布置他要找的那庙宇。那时已接着邓九公的回信,说临期准于某日动身,约在某日可以到京。张金凤闲中又把这事已向公子说明始末原由的话回复了公婆。老夫妻听了自是欢喜,向公子不免有一番的勉励教导。公子此时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也用不着那样害臊,惟有恪遵亲命,静候吉期而已。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只这等忙着吃了粽子又吃月饼,转眼之间,看看重阳节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爷见诸事大有头绪,才略略放心。便合太太商量,要过去向何玉凤姑娘开谈,说个明白。列公此时自然要听听安老夫妻见了何玉凤姑娘,这话究竟从何谈起?且请消停,这话非一时三言五语可尽。如今等说书的先把安家这所庄园交代一番,等何玉凤过来,诸公听着方不至辨不清门庭,分不出路径。
  原来他家这所庄园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逦而来。尽西一所,是个极大的院落,只有几处竹篱茅舍,菜圃稻田,从墙外引进水来,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创的一个闲话桑麻之所。往东一所,是个园亭样子,竹树泉石之间有几处座落,大势就如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一般,不到得像小说部中说的那样画落天宫、神仙洞府的梦境梦话。
  这两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爷因家事中落,人口无多,便典与一个一般在旗的捐班候选道员史观察居住,再往东一所,便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
  他这所住宅门前远远的对着一座山峰,东南上有从滹沱,桑乾下来的一股来源,流向西北,灌入园中。有无数的杉榆槐柳,映带清溪。进了大门,顺着一路群房,北面一带粉墙,正中一座甬瓦随墙门楼,四扇屏风。进去一个院落,因西边园里有个大花厅,当日这边便不曾盖厅房,只一溜七间腰房。
  左右两间各有便门,中间穿堂,东两间为安老爷静坐之所,西两间便是安老爷合那些学生门生讲学的绛帐。院中向西门里另有个客座,向东门里给公子作了学房。过了腰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门,进去抄手游廊。五间正房,便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院里,安公子合张姑娘住,舅太太来时,便在西院一样的那一所居住。上房后层正中佛堂,其余房间作为闲房,以及堆东西合仆妇丫鬟的退居。佛堂后面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土山,界了内外。另有一个小角门儿锁着不开,是他家内眷到家祠去的路径。山后一道长街,东头有个向东的大栅栏门,便是这庄园的后门。对着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窝儿的家人住着。从后门顺着东边界墙向南,有个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马圈、厨房。
  再出了东首的随墙门,便到大门了。这便是他家这座庄园的方向,交代明白。
  书中再表安老爷当日在青云山访着了何玉凤,便要护送他扶了他母亲的灵柩重回故里,与他父亲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当下便合安老爷说了“约法三章”,讲明到京葬了父母,许他找座庙宇,庐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透了他的心事,只得且顺着他的性儿,合他覆水为誓。一路到京,盘算:“如果依他这句话,不但一个世族千金使他寄身空门不成件事,我的所谓报师门者安在?所谓报他者又安在呢?便说眼前有舅太太、亲家太太以及他的乳母丫鬟伴他,日后终究如何是个了局?待说不依他这句话罢,慢讲他那性儿不肯干休,又何以全他那片孺慕孝心?圆我那句千金一诺?
  何况承邓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还要把他合公子联就姻缘。如今我先失了这句信,任是邓九公怎样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样的能说会道,这事益发无望了!”
  老爷这节为难,没日没夜的搁在心里。展转寻思,也非止一日,才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密密合孺人议妥。便在紧靠他太翁祠堂两旁,拆去群房,照样盖起两所小四合房来。东首一所便给何玉凤作了家庙,算给姑娘安了分家;西首一所作为张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两个日后百岁归居的乐土。不则一日,修盖完工,铺设齐全,老夫妻看过,见一切位置得妥当,心中大喜。
  恰好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计也作得了,叫戴嬷嬷连箱子送过来。太太便合老爷说明,要趁个机缘过去。因叫戴嬷嬷回去致意,说我少停亲自过来道乏。打发戴嬷嬷走后,安太太便带了张金凤先行到了那边,见了姑娘,事故了几句,作为无事,只合舅太太、亲家太太说些闲话。又提到姑娘满服快了,得给他张罗衣饰。舅太太道:“不劳费心,我女孩儿的事,我自己早都弄妥当了,临期横竖误不了。”姑娘听了,心里一想,果然这日子近了,我觉甚么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这庙怎么越发不听得提起了?难道父母下了葬,我还在这里住不成?”
  才待合安太太说话,只见安老爷带了一个小僮踱了进来,彼此见过,老爷坐下,便望着姑娘说道:“姑娘大喜!”何玉凤倒是一惊,说:“伯父,这话何来?我还有甚么喜事?”安老爷道:“你说的那庙,我竟给你找妥当了。”姑娘这才转惊为喜,忙问:“在甚么地方?离我父母的葬地有多远?”安老爷道:“我一共找了三处,就中两处我先有些不中意,特来合你商量。一处离此地有一里来地,还不算远,庙中只有一个老尼,闲房倒也有几间,却是附近的那些作长短工的以至串乡村小买卖人包租的。你原为图个清净,这处要想清净却是不能。”姑娘道:“这处敢是不妥。”安老爷道:“那一处大约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离这里过远,座落在城里,叫作甚么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贺芝麻胡同。当日那庙里的老姑子原是个在嫁出家,他的丈夫时常还到庙里来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他这个徒弟因交游甚广,认得的王孙公子极多,庙里要请一位知客代书;并且说带发修行的都使得。他庙里一年两季善会,知客是要出来让茶送酒应酬施主的。姑娘你想,这如何是咱们这样人家去得的?何况于你!”姑娘道:“不必讲,这更不妥了。还有一处呢?”老爷道:“那一处却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这座庙就在我家。”
  姑娘笑道:“伯父家里怎么有起庙来?”安老爷道:“姑娘你却不知,我家这所庄园后墙,却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一道长街,才是围墙,那山以外墙以内,本有我家一座家庙。如今我就要在靠着我那家庙,给你暂且收拾出一个清净地方来。——便是你伯母合你张家妹子来着也近便,我们舅太太合亲家太太更可以合你常久同居,离你父母的坟上更是不远。你道这处如何?”
  姑娘听了,一想:“这不闹来闹去还是闹到他家去了吗?”
  正在犹疑,只听他干娘问道:“姑老爷说的这是那里呀?不是挨着戴嬷嬷他家住的那一小所儿阿?”安老爷道:“可不就是那里!”舅太太道:“姑娘,不用犹疑了,听我告诉你,他家是前后两个大门,里边不通。方才说的这个地方儿,正在他家后门里头。那房子另有个外层门,还有层二门,没那么个清净地方儿了!除了正房供佛,其余的屋子由着咱们爱住那里住那里。离你父母的坟比这里远不了多少,况且门外周围都是成窝儿的家人,又紧近着你嬷嬷的住房,比这里还严谨呢。就这么定规了罢。”
  姑娘见他干娘说得这般合式,便说道:“既这样,就遵伯父的话罢。等我过去再谢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么谢不谢的,要是果然这样定规了,好趁早儿收拾起来。”安老爷笑道:“正是。姑娘却不可叫我白花钱。”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见我那句话说定了改过口?但是,我得几时搬过去?”安老爷道:“这倒不忙在一时了。算计着姑娘你是二十八满服,恰好就是这天安葬。这个月小建,索性等过了初一圆坟,十月初二日正是个阴阳不将三合吉日,你就这天过去。”
  当下说定,安老夫妻又闲话了几句回家。安老爷、安太太便在这边暗暗的排兵布阵,舅太太便在那边密密的引线穿针。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看看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两日好事。到了那日,何玉凤便奉了父母双双合葬。姑娘自然有一番悲痛,并那怎的掩埋、浇奠、焚献、营修俱不必细述。姑娘脱孝回来,舅太太便催着他洗头洗浴。姑娘只说:“我这头天天儿篦,娘没瞧见,我换了衣裳才几天儿,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甚么话!这安佛可得洁净些儿。再说,也去去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着。舅太太又把给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来,一一试妥当了。
  到了圆坟这日,安太太合媳妇也一早过来帮着料理一切。
  归着完毕,正谈明日的事,忽见晋升匆匆的跑过来回道:“舅太太家打发车接来了,说请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满脸惊慌道:“甚么事呀?”晋升回道:“奴才问过来人,他说不知道甚么事,只说那两房的爷们说的,务必求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说:“到底是怎么了?”舅太太道:“大也不过那几个侄儿们不安静,家里没个正经人儿,我倒得走一荡。只得偏碰在今日,那里这么巧事呢!”姑娘先说道:“娘有事只管去罢,这里的事都妥当了,况且还有伯母、妈妈在这里,难道还丢的了我不成?”安太太道:“说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这里陪着你罢。”舅太太正在觉得去住两难,见如此说,便说:“也罢,我且去,明日早晚必赶回来。”说着,忙忙的换了两件衣服,又包了个包袱,催齐了车,忙忙的去了。这里安太太走后,便留下张金凤给姑娘作伴。吃过饭后,点上灯来,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寝,一宿无话。
  却说安太太次日才交五鼓,早坐了车,灯烛辉煌的来请姑娘进庙。恰好姑娘梳洗完毕,安太太便催他吃些东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过那边去伺候,又留人在这边照看东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车。张太太母女随后也上了车。
  出了阳宅大门,一路奔那座庄园后门而来。
  姑娘在车里借着灯光看那座门时,原来是座极宽大的车门,那车一直拉进门去,门里两旁也有几家人家,家家窗户里都透着灯光,却是各各的闭着门户。走了不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对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庙,不曾到得跟前,东首便是一座小庙的样子。车到门前站住,安太太说:“到了。”姑娘隔着车玻璃一看,只见那座小庙一溜约莫是五间,中间庙门却不是山门样子,起着个鞍子脊的门楼儿,好像个禅院光景,门前灯笼照的如同白昼。拿车的小厮们卸了车,车夫便把骡子拉开。安太太合姑娘下来,等张太太母女到齐,便让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这里可没我先走的礼了。”
  正让着,安老爷同了张亲家从二门里迎出来,说:“姑娘,不用让了,随着我先到各处瞧瞧,等到屋里再让。”说着,自己便在前引道,前头两个小厮打了一对漆纱风灯,又是两个女人拿着手把灯照着。姑娘只得扶了人随着安老爷穿过那座大门,两旁一看,都隔着一溜板院,那板院里也透着灯光,都像有人在里面。再向前走,对着大门便是一座小小的门楼,迎门曲尺板墙上四扇碧绿的屏风,上面贴着鲜红的四个斗方,上写着“登欢喜地”四个大字。正中屏风不开,西首隔着一道板墙,从东首转进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顺着正房两山两个随墙角门进去,一边两间耳房。
  正院里墁着十字甬路,四角还有新种的四棵小松树。姑娘看了这地方,真个收拾得清净严谨,心下甚喜。
  安老爷便指点给他道:“姑娘,你看,这正面是个正座,东厢房算个客座,西厢房便是你的座落,其余作个下房,这边还有个夹道儿通着后院。姑娘,你看我给你安的这个家可还合宜?”姑娘叹道:“还要怎样?只是伯父太费心了!”说着,又回头四围一看,只见各屋里都大亮的点着灯,只有那三间正殿黑洞洞的,房门紧闭。因问道,“怎的这正殿上倒不点个灯儿?”安老爷道:“我那天不告诉你的?是卯时安位。此时佛像还在我家前厅上供着,等到吉时安位,再开这门不迟。此时开着,防个大家出来进去的不洁净。”姑娘听了这话,益发觉得这位伯父想得到家,说得有理,便请大家西厢房坐。安老爷、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合姑娘谦让,便先进了屋子。
  姑娘随众进来一看,只见那屋子南北两间都是靠窗大炕,北间隔成一个里间,南间顺炕安着一个矮排插儿,里外间炕上摆着坐褥、炕桌儿,地下也有几件粗木油漆桌凳,略无陈设,只有那里间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又摆着一架小自鸣钟。四壁糊饰得簇新,也无多贴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挂着一张条扇、一幅双红硾笺的对联。正在看着,仆妇们端上茶来,姑娘忙道:“给我。”自己接过来,一盏盏的给大家送过茶。到了张姑娘跟前,他道:“姐姐怎么也合我闹这个礼儿来了?”何姑娘道:“甚么话呢,这就算我的家了么!”张姑娘道:“就算姐姐的家,可也只好就这一遭儿罢,往后却使不得。”说着,大家归坐。安老爷合张老爷便在迎门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张太太在南间挨炕坐下,姑娘便拉了张姑娘坐在靠墙凳儿上相陪。这才扭转头来,留心看那挂的字画,只见那幅对联写道是:
  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这两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里说道:“我原为找这么个地方儿近着父母的坟茔,图个清净,谁倒是信这些‘因’哪‘果’啊‘色’呀‘空’的壶芦提呢!”看了对联,一面又看那张画儿,只见上面画一池清水,周围画着金银嵌宝栏杆,池里栽着三枝莲花,那两枝却是并蒂的。姑娘看了,不解这画儿是怎生个故事。又见上面横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姑娘可认不清楚了,不免问道:“伯父,这幅画儿是个甚么典故?”
  安老爷见问,心里说道:“这可叫作‘菡萏双开并蒂花’,我此时先不告诉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见那上面四个字写得是‘七宝莲池’,这池里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度众生离苦恼的一个慈悲源头。”姑娘听了,也不求其解,但点点头。张老爷见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来道:“这会子没我的事,我过那边儿帮他们归着归着东西去,早些儿弄完了,好让戴奶奶他们早些过来。”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安太太合姑娘又谈了一会闲话,东方就渐渐发白起来。安老爷看了看钟,已待交寅正二刻,说:“叫个人来。”一时,戴勤、华忠两个进来。老爷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们把那正房的门开开,再打扫一遍。”二人领命出去。安太太这里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净了手。这个当儿,安老爷出去,不知到那里走了一荡,回来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罢。”说着,大家出了西厢房。
  天已黎明,姑娘这才看出这所房子一切砖瓦木料油漆彩画定色簇新,原来竟是新盖的,心里益发过意不去,便同大众顺着甬路上了正殿台阶。进门一看,见那屋里通连三间,露明彩画。正中靠北墙安着一张大供案,案上先设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细作的大木龛,龛里安着一座小小的佛床。顺着供案,左右八字儿斜设两张小案,因佛像还不曾请来,那供桌便在东西墙角放着。正中当地又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毡子,地下靠东西山墙一顺摆着八张椅子,正中地下铺着地毯拜垫。姑娘自来也不曾见过进庙安佛是怎样一个规矩,只说是找个庙,我守着父母的坟住着,我干我的去就结了。那知安老爷这等大铺排起来,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该是怎样个仪注,更不好一桩桩烦琐人,心里早有些不得主意。
  正在心里踌躇,只见张进宝喘吁吁的跑来禀道:“回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邓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姑爷合姑奶奶也同着来了!”当下但见安老爷、安太太乐得笑逐颜开。安老爷先问:“在那里呢?快请!”张进宝回道:“方才邓九太爷到了门口儿,先问:‘何大老爷、何大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日都请过这边儿来了。’邓九太爷听了,就说:‘我可误了!’因问奴才:‘何大老爷的茔地在那边?’奴才指引明白,邓九太爷说:“等我先到老太爷坟上磕过头,还到何大爷那边行礼,行完了礼再过来。’”
  安老爷听了,便连忙要赶过去。张进宝道:“老爷此时就过去也来不及了。奴才已经叫人过去回明张亲家老爷,又请奴才大爷过去了。”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人看着些,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说道:“这老兄去年临别之前曾说,等姑娘满孝,他一定进京来看姑娘。我只道他不过那样说说,不想竟真来了!”太太道:“这老人家眼看九十岁了,实在可难为人家。大概他们姑爷、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这年纪,才跟了来了。”
  且住!难道这邓九公是安老爷飞符召将现抓了来的不成?不然怎生来的这样巧!原来他前几天早来了,那褚大娘子还带着他那个孩儿。依邓九公定要在西山找个下处住下,他借此要逛宝珠洞,登秘魔崖,瞻礼天下大师塔,还要看看红叶。
  是安老爷再三不肯让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游廊西院儿住下,邓九公合褚一官便在公子的书房下榻。他已经合安老爷逛了个不耐烦、喝了个不耐烦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听见师傅来了,更觉惊喜悲欢,感激叹赏,凑在一处。
  一时,便有人回:“张亲家老爷陪了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闻听,连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张家母女迎到当院里,隔着一道二门,早听得邓九公在外面连说带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违!久违!你可想坏了愚兄了!”也听得老爷在那里合他见礼,说道:“我算定了老哥哥必来,只是今日怎得来的这般早?”九公道:“说也话长,等咱们慢慢的谈。”说着,已进二门,大家迎着一见。
  只见那老头儿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脚下登着双包绦子实纳转底三冲的尖靴老俏皮,衬一件米汤娇色的春绸夹袄,穿一件黑头儿绛色库绸羔儿皮缺衿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膁的里外发烧马褂儿,胸前还挂着一盘金线菩提的念珠儿,又一个汉玉圈儿,拴着个三寸来长的玳瑁胡梳儿,羖种羊帽,四两重的红缨子,上头带着他那武秀才的金顶儿。褚一官也衣冠齐楚的跟在后面,因到安老爷这局面地方来,也戴上了个金顶儿,却是那年黄河开口子,地方捐赈,邓九公给他上了二百银子议叙的个八品顶戴。
  邓九公进来,匆匆的见过安太太、张太太、张姑娘,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问好,说道:“姑娘,咱们爷儿俩别了整一年了,师傅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你!”说着,从腰里扯下条条儿手巾来,擦了擦眼睛,又细看了一看姑娘,说:“好,脸面儿胖了。”姑娘也谢他前番的费心,此番的来意。
  正说着,褚大娘子已到门下车,戴嬷嬷那边完了事,也跟过来,便搀了褚大娘子进来,后面还有跟他的两三个婆儿。
  且慢说褚大娘子此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连他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蓝宫绸夹袄,扎幅新裤褪儿,换双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合他也作了个久别乍会的样子。褚大娘子见过众人,连忙过来见姑娘。见他头上略带着几枝内款时妆的珠翠,衬着件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儿,套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绉绸银鼠披风,系一条松花绿洒线灰鼠裙儿,西湖光绫挽袖,大红小泥儿竖领儿。出落得面如秋月,体似春风,配着他那柳叶眉儿、杏子眼儿、玉柱般鼻子儿、樱桃般口儿,再加上鬓角边那两点朱砂痣,合腮颊上那两点酒窝儿,益发显得红白鲜明,香甜美满。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说:“这那里还是一年头里跑青云山的十三妹了呢!”他二人彼此福了一福,一时情性相感,不觉拉住手,都落了几点泪。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临别的时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见不着你了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远的来,可就是为陪这个不是来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许哭!”安老爷道:“请进屋里坐下谈罢。”说着,便往正房里让。
  大家进了门,分了个男东女西。邓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便在东边一带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便在西边一带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张金凤搬了个座儿坐下。不必讲,自然有一番装烟倒茶。邓九公先应酬了几句闲话,又赞了会房子。只听安太太向九公道:“这样大年纪,又这样远路,还惊动姑爷、姑奶奶同来,这都是为我们大姑娘。”邓九公道:“二妹子,再不要提了,我这才叫‘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呢!我原想月里头就赶到的,不想道儿上遭了几天天气。这天到了涿州,我又合我们一个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场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谁知昨日过芦沟桥,那税局子里磨了我个日平西,赶走到南海淀,就上了灯了。幸而那里有我个亲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这么赶,还好,算赶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爷道:“老哥哥来的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说话间,听得那个钟叮当叮当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爷道:“咱们且慢闲谈,作正经的罢。”便叫:“玉格呢?”公子这个当儿正在东厢房里扪着呢,听得父亲叫,他连忙上来。安老爷便吩咐他道:“是时候了,就安位罢。论理该你姐姐自己恭请入庙才是,但是大远的,他不好自己到外面去,况且他回来还得跪接,你替他走这荡也是该的。”又说:“这样吉祥事情,你就暂借我的品级,也穿上公服。”公子答应了一声便走。
  玉凤姑娘本就觉得这事过于小题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来了,便问安老爷说:“伯父,回来我到底该怎么样?”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护你呢。等我告诉你,你只依着我就是了。”姑娘当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着请了佛来。
  没多时,只见从东边先进来两个家人,下了屏门的门闩,分左右站着,把定那门。便听得门外靴子脚步嚓踏之声,吱的一声,屏门开处,先进来了四个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执一炷大香,分队前引;后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抬着两座彩亭进来。这个当儿,屋里早有仆妇们捧着个金漆盘儿,搭着个大红袱子,上面托着个小檀香炉,点得香烟缭绕。安太太拉着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个香炉盘儿递给姑娘捧着。姑娘此时是怎么教怎么唱,捧了香炉,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边。一面跪着,不免偷眼望外一看,见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檐前,把杠襻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时,前面一座,抬的两座不高的佛像,只是用红绸挖单幪着,却看不见里面是甚么佛;后面那座彩亭,抬着却像件扁扁的东西,又平放着,不像是佛像,也盖着红绸子。姑娘心里猜道:“这莫不是画像?”那时安老爷也换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着,吩咐道:“请。”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将西边那位请进门来,安在当地那张八仙桌上首;次后又将东边那位请来,安在下首。”安太太这里便叫人接过姑娘的香炉去,说:“姑娘,站起来罢。”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听安老爷向邓九公道:“老哥哥,帮帮我罢。”说着,二人走到后面彩亭前,把红绸揭起,原来是一高一矮一长一方的两个红锦匣子。
  邓九公捧了那个长扁匣儿,安老爷便捧了那个高方匣儿,公子随在后面进来。邓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又把身子望旁边一闪,向公子道:“老贤侄,接过去。”公子便朝上双手接来,捧着安在东边那张小桌上。然后安老爷过来,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安太太这里便道:“姑娘,过去接着。”姑娘只得连忙过去,安老爷也一样的把身子一闪,姑娘接过那个匣子来,心里一积伶,说:“这匣管保该放在西边小案上。”
  果见安太太过来招护着叫他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礼,好开光安位。”姑娘见是两尊佛像,便打着问讯磕了六个头。
  只见安老爷上前去了那层红绸挖单,现出里面原来还有一层小龛,及至下了迎面龛门,才看见不是塑像,却是两尊牌位。安老爷道:“姑娘,请过来瞻仰你这两尊佛。”姑娘过来仔细一看,只见上首那座牌位镌的字是:“皇清诰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座是:“皇清诰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伯父,你只说是请佛请佛,原来是给我父母立的神主,这却是侄女梦想也不到此。”安老爷道:“从来说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远烧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这两尊佛,那里再寻佛去?孝顺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岂能忏悔?况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座受贿赂的衙门,听情面的上司,凭你怎的巴结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违天行事?况且你的意思找座庙原为近着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给你请到你家庙来,岂不早晚厮守?——且喜你青云山的‘约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
  姑娘此时直感激到泪如雨下,无可再言。安老爷道:“且待我点过主,再请你安位。”姑娘又不知这“点主”是怎么样一桩事,只得“入太庙,每事问”。安老爷道:“你不见神牌上‘主’字那点还不曾点?神像便叫作开光,神牌便叫作点主。”安太太便拉着姑娘道:“你照旧跪在这里看着,点一点你就磕一个头。”姑娘跪好,安老爷便盥手熏香,请了邓九公、褚一官二位襄点。早有家人预备下朱笔、蓝笔、鸡冠血、净水,邓家翁婿便从龛里请出那神主来,老爷先填了蓝,后盖了朱。姑娘跪在那里只记着磕头,也不及仔细去看。
  点完了,照旧入龛。安老爷退下,姑娘站起来。安老爷便说道:“姑娘,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该双双升座为是,你一人断分不过来;况且你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入龛,这便是我从前合你讲过的女儿家‘父亲尊,母亲亲’的话。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劳,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听,心里说道:“敢则《三礼汇通》这部书是他们家纂的,怎么越说越有礼呢!”只得唯唯答应。
  老爷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座,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座,绕过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齐捧到那座大龛的神床上,双双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这一走,忽然从门外一阵风儿吹得那窗棂纸忒楞楞长鸣,连那神幔上挂的流苏也都飘飘飞舞,好像真个有个的神灵进来一般!
  一时,大礼告成。早有众家人撤下那张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随后献上了供品,点齐香烛。有例在前,无可再议,便是公子捧饭,姑娘进汤。供完,安老爷肃整威仪的献了两爵酒,退下来,便让邓九公行礼。
  邓九公道:“不然。老弟,今日这回事不是我外着你说,我究竟要算是在我们姑娘这头儿站着,自然尽老弟你合张老大你们两亲家。你二位较量起来,这桩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该先通个诚告个祭,这之后才是我们。”说着,又回头问着何姑娘道:“姑娘,你想这话是这么说不是?”姑娘连称:“很是!”安老爷更不推让,便上前向檀香炉内炷了香,行过礼。姑娘便在下首陪拜。众人看那香烛时,只见灯展长眉,双花欲笑,烟结宝篆,一缕轻飘,倒像含着一团的喜气。随后安太太行过了礼,便是张老夫妻。到了邓九公,便合他女儿、女婿道:“咱爷儿三个一齐磕罢。”
  他父女翁婿拜过,邓九公起来,又向安公子道:“老贤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罢,也省得只管劳动你姐姐。”安老爷道:“给他叔父、婶母磕头,岂不是该的!难道还要姑娘答拜不成?”
  姑娘笑道:“‘礼无不答’,岂有我倒不磕头的礼呢!”张姑娘此时早过去在西边站了下首。邓九公道:“姑娘,既这么说,可得过上首去。怎么说呢?这里头有个说则;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们小两口儿磕头的时候,他二位还一揖答两拜,也只好站在上首,断没在下首的。”说着,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过东边来站着。安公子一秉虔诚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头去。张姑娘在这边随叩,何姑娘在那边还礼,正跪了个不先不后,拜了个成对成双。
  列公,可记得那周后稷庙里的“缄口金人”背上那段《铭》?说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败;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经方才姑娘还照一年头里那番斩钢截铁海阔天空的行径:“你们既说不用我还礼呀,咱们就算咧!”岂不完了一天的大事!无奈他此时是凝心静气,聚精会神,生怕错了过节儿,一定要答拜回礼。不想这一拜,恰恰的合成一个“名花并蒂”,俨然是金厢玉琢,凤舞龙蟠!
  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个人在后边看了,彼此点头会意,好不欢喜。正在看着,只见那供桌上的蜡烛花齐齐的双爆了一声,那烛焰起的足有五寸余长,炉里的香烟袅袅的一缕升空,被风吹得往里一踅,又向外一转,忽然向东吹去,从何玉凤面前绕到身后,联合了安龙媒,绾住了张金凤,重复绕到他三个面前,连络成一个团围的大圈儿,好一似把他三个围在祥云彩雾之中一般。玉凤姑娘此时只顾还礼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无不纳罕。安老爷在一旁拈着几根小胡子儿默然含笑道:“‘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时,撤馔、奠浆、献茶,礼毕。褚大娘子便走过来,向玉凤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姑娘连连点头。只见他走到安老爷、安太太跟前,说道:“伯父、伯母,今日此举,不但我父母感情不尽,便是我何玉凤也受惠无穷!方才是替父母还礼,如今伯父母请上,再受你侄女儿一拜!”安老爷道:“姑娘,你我二人说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
  邓九公一旁点着头道:“姑娘,你这一拜,拜的真是千该万该!只是你看今日这番光景,你还要称他甚么伯父母,竟叫他声父母才是!”姑娘叹了一声道:“师傅,我岂无此心?只是大恩不轻言报。论我伯父母这番恩义,岂是空口叫声‘父母’报得来的?我惟有叩天默祝,教我早早的见了我的爹娘,或是今生或是来世,转生在我这伯父、伯母的膝下,作个儿女,那才是我何玉凤报恩的日子!”邓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现钟不打倒去等着借锣筛’,怎的越说越远,闹到来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合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缘,今日趁师傅在这里,再把你合他家联成一双恩爱配偶,你也照你张家妹子一般,作他个儿女,叫他声父母,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何玉凤不曾听得这句话的时节,还是一团笑脸,及至听了这话,只见他把脸一沉,把眉一逗,望着邓九公说道:“师傅,你这话从何说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来不醉,便是我合你别了一年,你悖晦也不应悖晦至此!怎生说出这等冒失话来?这话你趁早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坏了我师生的三年义气!”这正是:
  此身已证菩提树,冰斧无劳强执柯。
  要知邓九公听了这话怎的收场,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翁讽诵列女传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邓家父女不远千里而来,要给安公子、何小姐联姻,见安老爷替姑娘给他的父母何太翁、何夫人立了家庙,教他接续香烟,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感激欢欣,五体投地。邓九公见他这番光景是发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他的终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爷、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这个机缘,作个牵丝的月老,料姑娘情随性转,事无不成。不想才得开口,姑娘便说出“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这等几句话来。
  这话要照姑娘平日,大约还不是这等说法,这还算安老爷、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熔得姑娘这等幽娴贞静。又兼看着九公有个师徒分际,褚大娘子有个姐妹情肠,才得这样款款而谈。其实按俗说,这也就叫作“翻了”。这一翻,安老爷、安太太为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说话。张太太是不会调停。褚大娘子虽是善谈,看了看今日这局面,姑娘这来头,不是连顽带笑便过得去的,只说了句:“妹妹,先不要着急,听我父亲慢慢的讲。”此外就是张老合褚一官,两个人早到厢房合公子攀谈去了。
  安老爷见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来,就抡圆里碰了这等一个大钉子,生怕卸了场误了事,只得说道:“姑娘,论理这话我却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要错怪了九公。他的来意,正为着你师生的义气,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所以才提到这句话。”安老爷这一开口,原想姑娘心高气傲,不耐烦去详细领会邓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这三句开场话儿作了个“破题儿”,好往下讲出个所以然来。
  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合安老爷初次相见的姑娘了,才听安老爷说了这几句,便说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谈了,这话我都明白。倒听我说,人生在世,含情负性,岂同草木无知?自从你我三家在青云山庄初会,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师傅合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时、那一事、那个去处、那个情节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终身?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该知感知情,诸事听命。无奈我心里有难以告人的一段苦楚,纵让伯父母善体人情,一时也体不到此事。今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想我自从一十六岁才有知识,便遭了纪献唐那贼为他那贼子纪多文求婚的一桩诧事,以至父亲持正拒婚,触恼那贼,坏了性命。我见父亲负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从那日便打了个终身守志永远不出闺门的主意,好给父亲争这口气。谁知那纪贼万恶滔天,既逼死我父亲,还放我母女不过,我所以才设法着人送了父亲灵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亲逃到山东地面。听说这九公老人家是位年高有德的诚实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为的是靠他这年纪、声名,替我女孩儿家作一个证明师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来历不明。及至得了那座青云山栖身,我既不能靠着十个指头趁些银钱,换些担柴斗米;又不肯舍着这条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却叫我把甚么奉养老母?论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单刀。无法,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尽的风尘肮脏,龙蛇混杂,已就大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无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身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人。请我母亲在我这右臂上点了一点‘守宫砂’,好容我单人独骑夜去明来趁几文没主儿的银钱,供给母亲的薪水。这是我明心的实据,并非空口的推辞。此地并无外人,我这师傅是九十岁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个生身父母,不妨请看。”姑娘一壁厢说着,一壁厢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请大家验明。果见他那只右胳膊上点着指顶大旋圆必正的一点鲜红朱砂印记。作怪的是那点朱砂印记深深透入皮肉腠理,凭怎么样的擦抹盥洗,也不退一些颜色。
  当下邓九公父女合张太太以至那些仆妇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生一个讲究,只有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
  你道他这番惊喜疼爱从何而来?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像形踪诡秘,其实信得及他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来作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叶迷山的,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众口难调。只是他二位是一片仁厚心肠,只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处着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见姑娘小小年纪,早存了这段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觉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关,点头赞叹。只这番赞叹,把姑娘个宛转拒婚的心思益发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亲张本。这便叫“事由天定,岂在人为”!
  闲话少说。却说玉凤姑娘证明他那点“守宫砂”,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也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了了我这生的事业,那时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辱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你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合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语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句话,特特的给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玉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来伯父母定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却。”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说得心平气和,委屈宛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样子。
  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礼昭昭,便是“爱亲作亲”罢,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伙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合人家本人儿嘈嘈起说亲来的?便是段小说,也就作的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道理。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全这位姑娘,给他立命安身,好完他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心向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眷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他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勤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饮水思源,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他半斤;他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他豆子,今生一定要合他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他办得完全,将他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心;转念一想,既要成全他,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见相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
  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的学问见识,安太太的精明操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积伶,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他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温存,到京里更经了一年作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霭霭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他,给他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他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主代劳。料想他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之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止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一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他父亲为他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点了“守宫砂”,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合他同床睡了将及一年,他的乳母丫鬟贴身服侍他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顺,正待破釜沉舟讲一篇澈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量了将及一年的一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
  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他这病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翁的话撇开,先治他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响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伦常正理。《经》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只就史鉴上几个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意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郑义宗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觊的母亲李氏是具馔供客;讲烈女,如韩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季汉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儿文姬誊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笥,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个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甚么原故?也不过为着伦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孙、曾、玄九伦不頚。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伦常有碍?”安老爷这一套老道学话儿,算起楞见线,四方到尽头儿了。无论你怎的笑他迂腐,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
  姑娘一听,也知安老爷是一团化解自己的意思,无如他的主意是拿了个老道,转毫不用一丝盛气凌人,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讲的这些话,怎生不曾听得这班人以前又有一班人作过这些事?想也是从他作起。这永不适人便从我何玉凤作起,又有何不可?”
  列公,我说书的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只看这位姑娘,才在北京城住了几天儿,不是他从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径,已经学会了皮子了。岂知眼前这桩事他只顾一闹皮子,可只怕安老爷就难免受窄!
  话休絮烦。却说安老爷料着姑娘不受这话,定有一番雄辩高谈,看他怎的说法,再合他说到本地风光,设法擒题。不想姑娘闹了个皮子,蔫蔫儿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时抓不着话岔儿。
  邓九公旁边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来本是一片血心,这头儿要卫顾把弟,那头儿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开口先受了那么几句厌话,闹了个两头儿都对不住,算是栽了个悬梁子的大筋斗。这一栽,他觉得比当日在人轮子里栽在海马周三跟前还露着砢碜!只羞得他那张老脸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两眼圆睁,满头大汗,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两只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听安老爷接上话了,料着安老爷定有几句吃紧的话问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爷不过是合他闹了会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传》,渐渐的话有些钉不住。姑娘大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样子了,再照这么闹会子文诌诌,这事不散了吗?因此他不容安老爷往下分说,便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你这话不是这么说。俗语说的好:‘在家从父,嫁从夫。’是个娘儿们,没说一辈子不出嫁的。再说,这桩事也不是一天儿半天儿的话了,我实告诉你说罢。”
  说着,他便把他合安老爷当日笔谈的那天,他女儿怎的忽然提亲,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爷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误事,拦他先且莫提起,等姑娘回京服满之后再看机会的话,一直说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来作媒,向玉凤姑娘告诉了一遍。告诉完了,重新又叫声“姑娘”,说:“你瞧,凭他怎么样,师傅比你晒日头肠儿、看三星儿,也多经了七十多年了,师傅的话没错的。无论你当日对天焚香起的是甚么重誓,都应在师傅身上了,你说好不好?你只依着师傅这话,就算给师傅圆上这个脸了。”一段话,说了个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更来的不着要,把个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拦他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这可是急不来的事,事款则圆。”饶是那等拦他,他还是把一肚子话可桶儿的都倒出来!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这话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兴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他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他;今日的事怎的他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合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才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这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合他们讲礼,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合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来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个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们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
  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原来他心里还憋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好事,还有一分阔礼帮箱,此时憋在心里密而不宣,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作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他这句乏的来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又错了?师傅错了,你薅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可不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道是那腻不可行?”姑娘道:“第一,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赔送,尤其不可行。纵说五件都有,这话向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合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休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
  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况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合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赔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
  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姑娘着恼,便拉着他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的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道:“正是这话。好妹子,你只记着我当日合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咱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他倒也不着恼,也不动气,倒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闹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姐大远的跑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合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厢房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抄总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断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着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说着,只见他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帮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合他说着,再也休想他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没底儿了!
  列公,你道“两好并一好,爱亲才作亲”,“一家不成,两家现在”,何至于就糟到如此?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俩月的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只在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里虽是这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已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以致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客,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驾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一咕噜串儿,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出朝顶、见庙磕头,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个了愿?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的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此犹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说书的说到这里,就算二十五回团圆了,听书的又如何肯善罢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
  列公,不须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这里、不防这一着的理?然则他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紧的谈了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逞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能不纯用正经。既讲到舍权用经,凡一切诙谐话、优俳话、譬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
  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少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则一声,老爷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听了,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竟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头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不可知。我们女孩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的,只怕倒说的到一处。便是婆婆合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也不必费心劳神。这事竟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想着如何?”
  安太太先就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任大贵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作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执性,有等不知道的,还道是你本就不曾尽心,不曾着力,有心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说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哟,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曾作到他的正传文章,写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说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他说到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他身上这些话,姑娘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金凤儿!难道连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稀——小人儿坏了肠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那叫情,那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儿不哼。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说,姐姐不容说;公婆合姐姐说,姐姐又不容说;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倒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等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恼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静听消息,让媳妇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说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合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他在那里梗梗着个小脖颈儿,撑着两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克膝盖儿,扐马横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他一开口,先给他个下马威。那知人家更不过来。只见他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道:“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这么给姑娘热热儿的倒碗茶来!”
  众人听了,忙着分头去倒茶。倒了茶来,他便先端了一碗,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儿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写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干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是:“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金凤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
  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他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他母亲装烟。到了给他母亲装烟,他却不是照那等抽着了用小绢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顺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儿,折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了。他装好了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故并不是他闹姑奶奶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子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瞧,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
  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合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合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嬷嬷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壁厢喝着,一壁厢目不转睛的只看着那碗里的茶,想主意。一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他便隐着烟袋,递给他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啐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头去抽了两口,又扭着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懂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他调理到如此!
  却说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
  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从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这第一句,这亲就不像个说的成的样子。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合姐姐从长细讲。”这正是:
  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要知那张金凤合何玉凤怎的个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六回 灿舌如花立消侠气 慧心相印顿悟良缘
  这回书不及多余交代,便讲何玉凤他听得张金凤对他说另有几句肺腑之谈待要合他从长细讲,他便把那一脸怒气略略的放缓了三分,依旧搭撒着眼皮儿,说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卫顾我的话,就请说;要还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说的那套,我都听见了,也明白了,免开尊口!”
  张金凤笑道:“姐姐又来了,难道姐姐没听见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禀公婆?妹子此时除了这话,还有甚么合姐姐说的?只是妹子说的虽是这套话,却合公公说的有些不同。打头公公说的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的这句话,妹子此时更不必向姐姐再问原故,合姐姐再讲道理;只知这事是断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话定了。至于妹子又晓得些甚么,说起来可不能像公公讲的那样圆和宛转,这里头万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浅的话,还得求姐姐原谅妹子个糊涂,耽待妹子个小。便是姐姐不原谅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两下子、骂两句都使得,可不许装糊涂不言语。就让姐姐装糊涂不言语,我可也是‘打破沙锅璺到底’,问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话。这话得先讲在头里。”
  姑娘这么一听,他这话来的比自己还皮子,只得绷着个盘儿,说道:“既如此,请教。”张金凤道:“姐姐既要我说,你我这些烦文散话都收起来,咱们只讲实在的。讲实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岁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为给姐姐提亲这桩事,大约从今日到他庆二百岁,也不肯大远的往京里跑这荡。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辈,为姐妹都是该的,他两个自然也为这九十岁的老人家跑上千的里地,作儿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来。姐姐替他两个想想,一路服侍这么一位老人家,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人家得悬多少心,费多大神?通共算起来,人家都是为姐姐一个人儿呀!
  “再说,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顺的事,无原无故,只为不会巴结上司,丢了官,惹了气,变了产,破了财,还在县监里坐了两个月,出来依然是满面精神,无烦无恼,据婆婆说,脸面儿比在外头倒胖了。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今年倒露清减了许多,腰里的带子是我新近缝的,比去年撙进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这时候合姐姐初次见面的时候,姐姐还该记得真,说起四鬓刀裁的,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这些日子,左右鬓角儿上竟有十几根白头发了。这也都是为姐姐。
  “讲到我爹妈,却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处。只我妈从去年一口白斋直吃到今日,近来更添了半夜里起来烧子时香。这个样儿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风地里,举着箍香,一面烧香,一面磕头,一直等手里的香尽了才站起来。姐姐在里间屋里跟着舅母睡,大约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荡前门关帝庙,十五一荡前门菩萨庙。这要在内城住,出荡前门可费着甚么呢?姐姐想,从这里去这是多远道儿?他老人家是风雨无阻,步行去步行回来,还带着来回不吃一口东西,不竭一点儿水,嘴里不住声儿的念佛。这也都是为姐姐。
  “我只想着,姐姐万事都不必讲,只看这五位老人家分上,无论有甚么样的为难,是怎么样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该没的说了。姐姐若果然没的说,妹子往下千言万语都不必提,只给姐姐磕头,回复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这张金凤第一段话,主意就来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话打动他。要说何玉凤不曾被他打动,绝无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劲儿一时背住扣子了,转不过磨盘儿来。只听他说道:“这话妹子你就不讲,我岂不知?讲到这几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虽是不同,同一恩深义重。须放着我何玉凤不死,我今生能报,便是今生;来世能报,便是来世。天地鬼神都听得见这句话,我何玉凤绝不食言!要说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终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报恩,这可断断不能从命!至于你我,我虽说是施恩不望报,你也切莫受恩便忘报。你可记得你我在能仁寺庙内初会的时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点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个方儿帮我罢了,怎的倒拿这话儿挤起我来?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儿?”说着,便把那眉头儿一逗,眼神儿一足,便有个等要发作的样子。
  张金凤不等他发作,说话比先前高了一调。这个当儿,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语在那边闲谈,绝不来管。张太太忽然接上话了,说:“姑奶奶,你好好儿的合他说,别价合他着急掰脸的啊!”张姑娘一面回答他母亲说:“这事不与妈相干儿,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合姑娘说道:“我张金凤只道姐姐把从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来姐姐还没忘,这话倒好说了。只是妹子断想不到落得姐姐说我‘不帮姐姐倒挤姐姐’的这句话。姐姐既这等说,大料今日这亲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断说不进去,我也不必枉费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得不交代明白了。为甚么呢?此时假如妹子说了,姐姐始终执意不从,日后姐姐无的后悔的,妹子也无的抱愧的。一个不说,倘然日后姐姐想过滋味儿后悔起来,说道:“哎哟,原来如此!’一定说:‘当日别人不肯多句话儿罢了,怎的张金凤他也不提补我一声儿?’那时妹子可就对不住姐姐了。”
  他说着,把座儿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着何玉凤道:“妹子先要请教姐姐,当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两个人在黑凤岗能仁寺庙里双双落难,他的一条命离见阎王爷就剩了一层纸儿了,我的一条身子离掉在靛缸里也只差着一根丝儿了,那时亏了谁?全亏了姐姐!姐姐非亲非故,横身出来,弹打了和尚,刀劈了众僧,救了我两个的性命,便是救了我两家的性命,我两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报答不来!”张金凤才说到这里,何玉凤便拦他道:“这是以往之事,与今日何干?要你讲这些没要紧的闲话!”
  张金凤道:“怎么闲话呢?姐姐,‘盐从那么咸,醋打那么酸’?不有当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当初姐姐既救了我两家性命,姐姐的心是尽了,事算完了,那时候我替姐姐计算,真个的,就该尘土不洁,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见几个骡夫,我再撞见几个和尚,那是我两个的定数难逃,姐姐于心无愧。我不懂,姐姐无端的把我两个强扭作夫妻,这是怎么个意思?”
  何玉凤听了这话,大是诧异,忙说道:“你这话问得奇呀!那时我见你两个末路穷途,彼此无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团热念。难道我有甚么贪图不成?”张金凤笑道:“可又来!谁又说姐姐有甚么贪图来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时候虽说无靠,到底还有我的爹妈;他虽说无靠,合我还算得上个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儿似的一个人儿,连个‘彼此’都讲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穷途’啊?还是姐姐当日给我两个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今日给你两个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团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无这个、二无那个这许多累赘来了?请教!”
  何玉凤道:“这个又当别论。”张金凤道:“喂!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你还是当日的你,我还是当日的我,他还是当日的他,怎么又当别论呢?姐姐,你方才开口便道‘一无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读过书,‘父母之命’这句书也还该记得,还得明白。这句书的下文是:‘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话,本与女孩儿出嫁无干。就让扣着字面儿讲,说俗了,也说的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爹娘在头上,要是不等着爹娘许人家儿,自己就在墙上挖个窟窿儿合人家的男子偷着对相看,相看准了,跳过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连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轻贱了。这是孟夫子当日合周霄打了一个‘莺莺跳过粉皮墙’的反《西厢》皮磕儿。不是说爹娘没了,没有爹娘给说人家儿了,这一辈子就该永远不出嫁。要都照姐姐这等讲起来,世界之大何止万万万人,少说这里头也有一停儿没爹娘的女孩儿,只好都当姑子去罢。那里给他找这些座姑子庵儿呀!
  “要讲到姐姐身上,并且说不得‘无父母之命’。这话怎么讲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亲事,那无怪姐姐作难。如今既有了这座祠堂,可是姐姐说的,便算姐姐的家了,这座龛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婶娘的住房了。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这门亲,这怎么叫‘无父母之命’?姐姐要讲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显应。万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时候,那阵风儿不是个显应吗?方才我公婆行礼的时候,那香烛的一派喜气,不又是个显应吗?”
  何玉凤听了这话,只管摇头。
  张金凤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这些。请问,到了你我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一缕香烟忽然的转成那个大圆圈儿,凝结不散,把你我三个团团的围住,还要神气灵感到甚么分儿上去?那个工夫儿就短了两位神主真个的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是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亲眼见的,难道是我张金凤无中生有的造谣言哪,是独姐姐你没看见呢,还是你也看见了不信呢?要说你又讲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要知道,虽圣人尚且讲得个‘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让姐姐是个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凤道:“你到底那里来的这些没影儿的话?”张金凤道:“就算我这话没影儿,等我说句有影儿的姐姐听。我曾听见公婆说过,当日你家祖太爷临危的时候,你家婶娘正怀着你,你家祖太爷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说:倘得生个男孩儿,便叫他跟着我公公读书;即或生个女孩儿,长大也要许个书香人家,配个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曾合姐姐说过,姐姐也该记得。难道这也是没影儿的?细想那老人家当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说。老辈子的心思见识,断不得错。便是叔父、婶娘现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门求这门亲,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爷的话来,只怕还没个不欢天喜地的应许的。然则方才那些显应怎见得不是他二位神灵有知,来完成这桩好事?照这等说起来,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着一层‘祖父之命’。这话方才我公公指点的明白,姐姐不耐烦往下听,就算是‘无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记得你在能仁寺给我同玉郎联姻的时候,人家辞婚,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无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现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话却比姐姐说得响,理也比姐姐讲得足。那时姐姐不依,三句话不合,扬起刀来就讲砍人家的脑袋。请问,一个人有个不怕砍脑袋的吗?及至人家没法儿了,跪下求姐姐开恩,姐姐这才喜欢了。就在那希脏坌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搁了盏灯,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们俩‘朝上磕头罢’。姐姐的话敢不听么?我两个连忙就朝着那盏灯磕了头,算领了父母之命。究竟起来,他的父亲——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县监里,他的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饭店里呢。纵说那时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这样看起来,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张;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这等如见如闻有凭有据的显应,还道是无父母之命!一般儿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该这等认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该那等将就?这是个甚么道理?姐姐讲给我听。”
  姑娘还是平日那不服输、不让话的牌子儿,把眉儿一挑,说道:“这个……”不想只说了这两个字,底下却一时抓不住话头儿。张金凤便问着他道:“‘这个’,那个呀?姐姐听着罢,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无媒妁之言’。我请教姐姐:倒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这是个大礼。到了如今的时候儿,或者两家儿本是至亲相好,请一位媒人的也尽有。再讲到咱们旗人的老规矩,我听婆婆说起来,甚至还有不用媒人,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的呢。讲到姐姐今日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还请得是成双成对的媒妁,余外更多着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这行礼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这个礼节,讲远近儿,讲岁数儿,讲亲友,讲甚么也该让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礼才是,为甚么大家倒先尽我公婆行礼?我公婆怎么也不谦不让就先行起礼来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凤道:“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请二位通诚告祭。你难道不知,要来问我?”
  张金凤道:“我知道是通诚,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诚,通的却是求亲的诚,等我告诉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礼,那就是求亲;我父母第二起行礼,便是男家请来问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礼,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现放着媒妁双双,大礼全备,这怎么叫作‘无媒妁之言’?这话方才公公分明指点给姐姐,姐姐也不耐烦往下听。姐姐想想,姐姐当日把我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别致,人家儿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两家,当面锣对面鼓,不问男家要不要,先问女家给不给。那个当儿,我家敢说不给吗?姐姐是恩人么!及至把我家问得牙白口清,千肯万肯,人家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来了。姐姐可记得,姐姐耍刀的那个当儿,可是已经当面把我许给人家了,那时我只怕他那个死心眼儿,姐姐这个天性,一时两下里合不拢来,姐姐认真把他伤了。姐姐想,我该怎么好?我焉得不急?没法儿,也顾不得那叫羞臊,跟着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好怎么好。姐姐这才没得说了,手里攧着把刀,奚落了我们一阵,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闹得是甚么假惺惺儿!’这是我张金凤当日经过的大媒姐姐。姐姐强煞是个黄花女儿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给姐姐请了这一堂的媒人来,就算我爹妈不能说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寿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儿跪起八拜的朝上磕头求亲,姐姐还不认是媒妁之言。请教,这比我们叫人拿着把刀逼着成亲的何如?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作媒就那样霸道,他众位给姐姐作媒就这等烦难?这是个甚么讲究?姐姐说给我听。”
  何玉凤听了这话,渐渐低垂粉颈,索兴连那“这个”俩字也没了,只抬起眼皮儿来恶恶实实的瞪了人家一眼。张金凤道:“姐姐说话呀!瞪甚么?我怄姐姐一句:‘不用澄了,连汤儿吃罢!’等着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无庚帖’。这庚帖,姐姐自然讲究的就是男女两家八字儿了。要讲玉郎的八字儿,就让公婆立刻请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请问交给谁?还是姐姐自己会算命啊,会合婚呢?讲到姐姐的八字儿,从姐姐噶拉的一声,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说不放心,此时必得把俩八字儿合一合,实告诉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连你家也早已合过了。”何玉凤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说的都是些梦话?”
  张金凤道:“我一点儿也不是梦话。我听见说,你家叔父、婶娘从你小时候给你算命,就说你这八字儿四个‘辰’字,叫作‘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钱使的命;要再配个属马的姑爷,合成‘天马云龙’的格局,将来还要作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不知道,只问你家戴嬷嬷。大约姐姐不用问,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着装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话儿,原不足信。只讲叔父、婶娘当日给你算命,可可儿的那瞎生就说了这等一句话,你可可儿的在悦来店遇着的是这个属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这个属马的,你两个只管南北分飞,到底同归故里。姐姐,你算这里头岂不是有个命定么!你同邓九公、褚大姐姐扭得过去,同我公婆扭得过去,你难道还同你的命扭得过去不成?公公方才说:‘你要问庚帖,只问他二位老人家。’说的正是这句话。姐姐不求甚解,只说是无庚帖。
  “可怜我张金凤说婆婆家的时候儿,我知道甚么叫个‘庚铜’啊‘庚铁’呀!单讲我,还承姐姐问了问我的岁数儿,也就没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时生人。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属马的,大约直到今日姐姐还不知道他是属鹞鹰的、属骆驼的呢!便没庚帖,我们受姐姐的好处,也作了夫妻了。况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没有,只是此时就请姐姐看,略早些儿。姐姐如果一定要见个真章儿,少一时自然看得见。我只问姐姐,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说人家儿,这庚帖就可有可无?九公合褚大姐姐给你说人家儿,两头儿合婚,有了庚帖还不依,这话怎么讲?姐姐讲给我听。”
  张金凤说话的这个当儿,他母亲只愁眉苦眼的一声儿不言语,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叶子烟儿。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说些闲话,却是留神细听张金凤的话,细看何玉凤的神情。只见何玉凤听了这段话,低首寻思,默默不语。你道他这是甚么原故?
  原来姑娘被张金凤一席话,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儿给提起魂儿来,一时摆布不开了。他只在那里口问心、心问口的盘算道:“且住!要讲算命圆梦,这些不经之谈,我可自来不信。只是父母给我算命的这几句话,却是的确有的。纵说这话不足为凭,前番我在德州作那个梦,梦见那匹马,及至梦中遇着了他,那匹马就不见了。并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个甚么‘天马行空,名花并蒂’的四句偈言,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时便想到他的名字是个‘骥’字,所以才留心回避,还不曾晓得他是属马。要照张姑娘方才这话听起来,再合上父母给我托的那个梦,算的那个命,莫非万事果然有个命定么?天哪!我何玉凤怎的这等命苦,要想寻条清净路走走都不能够!”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张金凤道:“姐姐,叹气也当不了说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乱想,好好儿的听着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无红定’。讲到这层,这个话就可长了。在姐姐想着,自然也该照着外省那怯礼儿,说定了亲,婆婆家先给送匹红绸子挂红,那叫‘红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么着。及至我跟了婆婆来,听婆婆说起,敢则咱们旗人家不是那么桩事。说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个玉玩手串儿的,甚至随身带的一件活计都使得,讲究的是一丝片纸,百年为定。要论姐姐的定礼,不但比这些东西还贵重,还吉祥,并且两下里早放过定了。说不到‘四无红定’上。”
  何玉凤听到这里,心里道:“张姑娘今日只怕是疯了!满算我教你们装了去了罢,我也是个带气儿的活人,难道叫人定了我去我会不知道?这不是新样儿吗!”他只顾这等想,却不由的口里要问,又苦于问不出口,说:“我的定礼在那里呢?”
  只急得两只小眼睛儿来回的干转。张金凤知道他心里有些诧异,笑道:“这话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说:‘你要问红定,只问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龛旁边两个红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烦,不往下听了么,可叫公公有甚么法呢!”
  原来姑娘自从邓九公合他开口提亲,一时事出意外,这半日只顾撕掳这桩事,更顾不及别的闲事。如今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说道:“是啊,方才我见抬进那两个匣子来,我还猜道是画像,及至闹了这一阵,始终没得斟酌这句话。他说这两个匣子就是红定,莫非那长些的匣子里装的是尺头,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钗钏?说明之后,他们竟硬放起插戴来?那可益发是生作蛮来,不循礼法!我可也就讲不得他两家的情义,只得破着我这条身心性命,合他们大作一场了!”
  喂!说书的,你先慢来,我要打你个岔。可惜这等花团锦簇的一回好书,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脱岔露空了。这书里表的两个红匣子,就我听书的听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张雕弓、那圆宝砚,岂有何玉凤那等一个聪明机警女子本人儿倒会想不到此,还用这等左疑右猜?这不叫作不对卯筍儿了么?
  列公,不然。书里交代过的,这位姑娘虽是细针密缕的一个心思,却是海阔天空的一个性气,平日在一切琐屑小节上本就不大经心。即如他当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护安龙媒、张金凤的性命资财;第一次的留砚,只知这桩东西是他安家一件世传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时庙里闹了那等一个大案,也虑到那砚台落在他人手里,上面款识分明,倘然追究起来,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并无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为是已竟转赠邓九公的东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块砚台随手放在他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际,情理之常,不足为怪,所以然的原故,却不是这位姑娘没心眼儿,他本没那些无来由的私意,叫他从那里用那些不着己的闲心去呢?这却合那薛宝钗心里的“通灵宝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红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袭人的“茜香罗”,尤二姐的“九龙攧”,司棋的“绣春囊”,并那椿龄笔下的“蔷”字,茗烟身边的“万儿”,迥乎是两桩事。
  况且诸家小说大半是费笔墨谈淫欲,这《儿女英雄传》评话却是借题目写性情。从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从龙门笔法来的,安得有此败笔?便是我说书的说来说去,也只看得个热闹,到今日还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足下涉猎一过,又安得有如许的聪明?
  然则这两件东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开口问问,打开瞧瞧不成?这可就得细听书里一路交代的情节了。这位姑娘从五更头进门起,五官并用,片刻不闲,将安好位,行过礼,谢了安老夫妻,站起身来,不曾转身,邓九公辟面开口第一句就讲提亲的这桩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时,甚么工夫儿容他去问这句话、看这两桩东西?只要这等通前澈后一算,就知这书不是脱岔露空了。列公,莫讶惊,且听鸣凤。
  却说张金凤见何玉凤虽是在那里默坐不语,眉宇之间却露着一团怒气,知他定为着这两个匣子说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烦。这要搁在平日的张金凤,见了姑娘这个神情,那里还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张金凤,却同往日大不相同。这又是何原故呢?一来,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这个机缘,背城一战,作成姑娘这段良缘,为的是好答报他当日作成自己这段良缘的一番好处,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愿;二来。这桩事任大责重,方才一口气许了公婆,成败在此一举,所以不敢一步放松;三来,他的那点聪明本不在何玉凤姑娘以下,况又受了公婆的许多锦囊妙计,此时转比何玉凤来的气壮胆粗。更加凡公婆口里不好合他说的话,自己都好说,无可碍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远走高飞,拿刀动杖。这事便有几分可操必胜之权。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凤不得主意,他转拉了他一把,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红定再讲。”
  不想这一拉,却正合了何玉凤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着钗钏硬来插戴,这事还有辗转。”他便跟着张金凤走到东边案上那个长匣子跟前。张金凤也不合他说长道短,忙忙的揭开匣盖,只见里边还包着一层红绸子包袱,系着个连环扣儿。及至解了扣儿,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张砑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儿,周身用大红彩绸扎了个精致,两头弓梢儿上还垂着一对绣球流苏。此时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讲,装着定是那块砚台了。”忙同张金凤过去一看,果然不错。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说了一句道:“我说如何!”
  他此时待有千言万语要发作出来,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时不知从那句说起是头一句。重新纳下气去一盘算:“这事当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却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无心。今日之下被他们无巧不成话的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这样作起来,我那青云山的‘约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梦,合甚么防嫌,躲避,以至苦苦要去住庙,岂不都是瞎闹吗?”相罢多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癣生疮,我只合他们生‘癞’;我不管他是讲鸡讲鸭子,我只合他们讲‘鹅’!”便向张金凤道:“岂有此理!这事可是蛮来生作得的?”
  才说得一句,张金凤不容分说,早小嘴儿爆炒豆儿似的接上话,说道:“姐姐这事便算蛮来生作,却不干我事,并且不干公婆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问天罢。拿姐姐这张弹弓儿说,本是姐姐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玉郎手里?当日姐姐同我们在柳林话别,未尝不存一番深心,说看妹子分上才把这弹弓借给我们。及至交代,姐姐可是亲手儿交给他的。交给他姐姐一件刻不离身的东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这块砚台说,本是他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姐姐手里?当日他失落这块砚台的时候,原出无心。假如是桩别的东西,也就不犯着再去取了,偏偏是这等一件东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离怀的东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怀里了。姐姐想,这岂不是个天意么?这个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
  何玉凤听到这里,陡然变色,说道:“张姑娘,你这话得分清楚些!这等说起来,难道这两桩东西要算我两个败化伤风私相投赠不成?”张金凤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说。我为甚么说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呢?公公方才怎么讲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让姐姐因老人家为自己的姻事含冤负屈,终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无端的去告诉天去作甚么?再不想,凭怎么样的告诉天,都由得姐姐;告诉了天,天答应不答应,可得由着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这番至诚纯孝,叫你来作这桩孝顺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纪的事业,好给你家叔父争那口不平之气,慰那片负屈之心。怎能由着你的性儿,容你自在逍遥过这个下半世?这话难道是天告诉我张金凤的不成?谁知道天上是怎么个模样儿呀!只眼前这个理就是天。如果没这层天理,姐姐在悦来店也遇不着安龙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见张金凤,在青云山庄也遇不见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砚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没有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这点巧妙!用不着开口,用不着动手,暗中支使个人儿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给他自己作成了。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细想,这宝砚、雕弓岂不是天生地设的两桩红定?只可笑我张金凤定亲的时候,我两个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车的那头黄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没主儿的几个驮骡。只是姐姐却也不曾向我两家问声:‘你们彼此各有个甚么红定?’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红定绝不提起,姐姐这样天造地设的红定倒说是我家生作蛮来?这话怎么讲?姐姐讲给我听!”
  此时姑娘越听张金凤的话有理,并且还不是强词夺理,早把一腔怒气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却又一时不好改口。无奈何,倒合人家闹了个躄蘗,眯着双小眼睛儿,问道:“你这话大概也够着‘万言书’了罢,可还有甚么说的了?”
  张金凤道:“话呀,多着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没有妆奁赔送。且慢说你我这等人家儿讲不到财礼上头,便是争财争礼,姐姐现有的妆奁,别的我不知道,内囊儿舅母都给张罗齐了,外妆公婆都给办妥了。姐姐要讲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认的干娘;姐姐要讲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还是姐姐帮的银子。此外只怕还有个人儿帮箱,是谁帮箱,帮的是甚么?人家的人情人家会行,此时用不着我告诉。姐姐不到得无妆奁赔送。这要再拿我比起来,更是笑话了。当日承姐姐当着我的面儿,指和尚那堆银子,重换重儿,合人家换了一百金,给我添箱。这要搁在我家乡,聘十个女儿也用不了,却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儿进婆家门儿的一番细心。究竟问起换金子的那一堆银子来,可是和尚的贼赃。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赔送就该那等苟简,姐姐有这些人给办妆奁还嫌长道短?这话怎么讲?这不是吗,姐姐方才说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点得明白,姐姐都不耐烦往下听,如今妹子桩桩件件都替公公解说出来了,姐姐却是不曾还出我一个字来。我这话那一句讲的不是,姐姐只管驳。姐姐今日总得说出个不肯就我安家这门亲的所以然来,我才依呢!”
  可怜姑娘此时那里还还得出甚么“所以然”!他自从邓九公合他说那句提亲的话,始而还只道是老头儿向来的心直口快,想起甚么来说甚么,安老夫妻大概初无此心,及至安老爷一开口,才觉得这话竟是大家要作起来了。无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迹,说个倒断。却又被安老爷用四方话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时驳不动,便也说出个五不可的大道理来。
  心想挑个斜岔儿,把大家逊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从旁出来个张金凤,就本地风光一讲,虽说话儿来的刁钻,却说不得是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无庚帖红定、无赔送妆奁,至于他说的帮箱的话,也料到定是邓家父女了。细想起来:“安家伯父、伯母这番深心,九公父女这番义举,便是张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难得。到了今日,我这金凤妹子这番倾心吐胆,更叫我无话可说了。统算起来,这事除了便宜了安龙媒这阿哥之外,这一群人那一个不是真心为我何玉凤的?我还合人家说甚么?话虽如此,此时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话,再向天忏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谅我前番的冒昧。只是这句话我可对他们怎么答应得出口呢?”一阵为难,心窝儿一酸,眼胞儿一热,早点点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泪。张金凤连忙掏出小手巾儿来,一面给他擦着衣裳,一面说道:“完了新藕合皮袄了!姐姐别哭,英雄可没个哭的,哭也得说话。”
  却说安太太坐在那里看着,又是爱这过门的媳妇,又是疼那没过门的媳妇,满脸是笑,却又眼泪婆娑的,呆呆的望着他两个。手里擎着烟袋,举了半天,想不起抽来,一袋烟也耽搁灭了,忙递过烟袋去,便向旁边站的女人们道:“你们也给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兴把那小杌子给他姐儿俩搬过去,有甚么话坐下说不好?只是站着,怪乏的。”说着,又向褚大娘子使个眼色。
  褚大娘子积伶,早含着烟袋甩着大宽的袖子俏摆春风的扭过来,一面走,回头向随缘儿媳妇道:“大姑娘,你也给我搬个坐儿过来。”他三个便在这边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张金凤道:“说是这么说,大妹子,你可不许借着这事叫我们姑娘受委屈。”
  张金凤此时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转机,暗道:“等我索兴给他个连三紧板,这件事可就撺掇成了。”恰巧又遇着褚大娘子无意中凑了这么个话靶儿,他便道:“怎倒说我委屈了你们姑娘了?大姐姐,你过来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诉诉你听听。”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这姐姐当日在庙里苦苦的给我择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辞婚,他左问人家一条儿,右问人家一条儿,问到其毕,又问他说:‘你不是定下亲了?便是定下亲,像你们这样世家,三妻四妾的也尽有,这又何妨。’”说着,又回头问着何玉凤道:“姐姐,是这么说的不是?幸而人家没定亲,假如那时候他竟有个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个甚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儿的身分可无贵贱哪!你也是个女孩儿,我也是个女孩儿,怎么在我张金凤,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还要把我塞给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许多的作难?姐姐不是多嫌着我一个张金凤啊?若果如此,我张金凤情愿禀明公婆,来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这桩好事!”
  这句话张金凤可来得促狭,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凤此时感他、疼他、爱他心里还过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这话我说书的都敢下保!果然把个姑娘说急了,只见他拉住褚大娘子说道:“大姐姐,你听他说的这是甚么话!”说着,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张金凤道:“我看你才不过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么就学得这样皮赖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别着急,他怄你呢!我一碗水往平处端,论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儿。”姑娘此时好容易盼得个褚大姐姐凑过来,觉得有了个伴儿,不想他也顺着竿儿爬到那头儿去了,因说道:“你们这班人,真真不好说话,不管人心里怎样的为难,还只管这等嘻皮笑脸!”
  张金凤道:“姐姐这就为难了?等我再把我那为过的难说说。”便又告诉褚大娘子:“我这句话,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瞒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过。如今说到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还谈得。我这姐姐当初要给我提亲的时候,不曾合我爹妈说,私下先问我愿意不愿意。论我姐姐这条心,可疼我疼的没处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说,他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得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诉我说:‘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说了话了。’那时候,我要说愿意罢,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说得出口来?要说不愿意罢,人也得有个天良,是这样的门第我不愿意哟,是这样的公婆我不愿意哟?就拿你妹夫说,相貌品行,心地学问,那一条儿叫我说的上不愿意来?不去抹那字罢,是生拉活拽的闹。大姐姐,只说我为难不为难?我没法儿了,只得用手一阵胡掳,不想可可儿的把个‘不’字儿胡掳了去了。”说着,又问何玉凤道:“姐姐,这不是妹子造谣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几个字儿,请姐姐看看。”
  何玉凤听了,“嗤”的一声道:“这样事情,依样葫芦再作一遍,还有甚么意味!”张金凤道:“你且莫管,只跟我来看。”说着,便把姑娘拉到神龛跟前,对着何公、何母两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请看,这是几个甚么字?”何玉凤道:“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亲的官衔,右一位的字是我母亲的门氏,难道你不认得?”张金凤道:“姐姐再往旁边儿看。”姑娘闪过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边果然刻着两行字,只是被那神龛边扇儿遮着,一时看不清楚。张金凤道:“这样罢。”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两福。祝告道:“叔父、婶母,只得惊动你二位老人家了,请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儿,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来他就没的说了。”说着,他便把那两座神主都往龛外请了一请。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两座神主下首的旁边各镌着两行八个小字,归总又是一行三个大字,通共是十一个字,不但是写的,并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骥孝女玉凤同奉祀。”姑娘大惊道:“这是谁干的?”张金凤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写的,是我张金凤的作成,却是我公婆的主意。
  请问姐姐,此时还是抹了这几个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扫地焚香的侍儿?还是存着这几个字,我两个同作安家门里侍膳问安的媳妇?”姑娘此时心慌意乱,如生芒刺,如坐针毡,张金凤临了问他的两句话并不曾听见,只呆呆的望着神主上那两行字。半晌,“嗐”了一声,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这样的孟浪事来!”
  张金凤道:“这事作的一点儿也不孟浪,这正是我公婆今日给叔父、婶母立这座祠堂的本意。这座祠堂也为的是你家祖太爷的师恩,也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谊。这还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为姐姐你在黑风岗能仁寺救了他儿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脉香烟,因此我公婆以德报德,也想续你何家一脉香烟,才给叔父、婶母立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讲到永奉祭祀,无论姐姐你怎样的本领,怎样的孝心,这事可不是一个女孩儿作的来的,所以才不许你守志终身,一定要你出阁成礼,图个安身立命。讲到你出阁成礼,只这北京城里还少甚么公子王孙、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许配玉郎呢?又虑到把你给个不关痛痒的人家儿,丈人绝后不绝后与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亲事以前,当日在你青云庄,便叫玉郎扶灵穿孝;今日到你这座家庙,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无后如同有后。这话还讲得是眼前。再要讲到日后,实指望娶你过去,将来抱个娃娃,子再生孙,孙又生子,绵绵瓜瓞,世代相传,奉祀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顺,成全你作个儿女英雄。便是我张金凤的爹妈,也蒙公婆在这西边一带一样的盖了这样一所房子,作为我爹妈现在的住房,我张金凤将来的家庙。只是我张金凤除了受公婆养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处也同姐姐一样呢?这可就是作父母待儿女的心肠,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这都是公婆说不出口的话,妹子如今都告诉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见老辈的作事与你我的小孩子见识毕竟不同。姐姐此时纵有万语千言,不必合我再讲,我索兴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说了罢。如今打错了的那条永不出嫁的主意,是无庸议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红定以至赔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满了,你家万代的香烟是永永不断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这事也没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搁,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妆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迎娶你过门。姐姐,你此时依也是这样办,不依也是这样办。”
  何玉凤听张金凤这话,觉得没一个字不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他登时好似从顶门上浇了一桶冰水,从脚底下起了一个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声大哭,却也哭不出来,只有抽抽噎噎声嘶气咽的靠定那张神案,如带雨娇花,因风乱颤。想到安老夫妻合张姑娘的这番好处,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愿,慢讲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妇!
  好张金凤!他把心思力量尽到这个分儿上,料定姑娘无不死心塌地的依从了,还愁他作女孩儿的这句话毕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劝道:“姐姐且莫伤心,妹子还有一言奉告,这话并且要背褚大姐姐。”说着,又把玉凤姑娘搀到东北墙角跟前。那时许多仆妇丫鬟以至华嬷嬷、戴嬷嬷、随缘儿媳妇儿、花铃儿、柳条儿几个人正在东边挨窗一带伺候,听了他家大奶奶这番话,也有点头赞叹的,也有伤心落泪的。张金凤便向他们道:“你们先躲躲儿,让我们说话。”他便向何玉凤耳边低低的说道:“我知道姐姐此时已是千肯万肯,不用妹子再絮烦。姐姐,你可还得明白,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妈合九公、褚大姐姐齐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这段美满姻缘,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虽大,九州虽广,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断合第二个结不得连理。这话我从何说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错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贴身儿的东西,莫说男子,连自己亲娘都有见不得的时候。姐姐只想,你当日救玉郎的时候,正是他敞胸露怀绑在那里,姐姐上前给他解那条绳子,怎保住个不气息相通,肌肤相近?到了后来,索兴连你的关防盆儿[关防盆儿: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儿了。纵说你玉洁冰清,于心无愧,究竟起来,倒底要算一块湿润美玉多了一点黑青,一方透亮净冰着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尽散,何消锦被严遮?姐姐,你道妹子这话说的是也不是?”
  这话若说在姑娘一头驴儿一把刀的时候,必想着“心正不怕影儿邪,脚正不怕倒蹈鞋”,不过冁然一笑,绝不关心。
  如今听了这话,竟同雷轰闪掣一般,如梦方觉!只羞得两耳通红,泪痕满面,双手扯住张金凤的袖子说道:“阿呀,妹子!这便怎么处!我此时是方寸摇摇,柔肠寸断,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张金凤道:“姐姐没了主意了?听妹子告诉我。你我作女孩儿的,没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没有一句话该让人,却也是个英雄豪杰的身分。独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听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怀里,由娘去,怎么好怎么好。”何玉凤道:“妹妹,你又来了。我要有个亲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张金凤道:“姐姐,怎么拿着你这等一个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起来?你的意思,不过说婶娘去世,没人来体贴你的心腹。妹子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便是有你家婶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实性儿,病痛身子,连自己的起居衣食还要你来照管,那里还体贴得你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这位婆婆,从见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难道还抵不得你一位亲娘?你此时不趁早儿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怀里去,还等甚的?”说着,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边一甩。
  何玉凤本是个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过重,后天的那个“情”字扭不过他先天的那个“性”字去,如今听了张金凤这话,正如水月镜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锁,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没商量,趁张金凤拉着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势儿把身子一扭,莲步细碎的赶到安太太跟前,双膝跪倒,两手双关,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头拾在怀里,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得了!这正是:
  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亲怎的热闹,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七回 践前言助奁伸情谊 复故态怯嫁作娇痴
  上回书表的是张金凤现身说法,十层妙解,讲得个何玉凤侠气全消;何玉凤立地回心,一点灵犀悟彻,那安龙媒良缘有定。乍听去,只几句闺阁闲话,无非儿女喁喁;细按来,却一片肝胆照人,不让英雄袞袞。
  这话又似乎是说书的迂阔之论了。殊不知凡为女子,必须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者兼备,才算得个全人。又得知道那妇工讲得不是会纳单丝儿纱,会打七股儿带子就完了;须知整理门庭,亲操并臼,总说一句,便是“勤俭”两个字。
  妇容讲的不是梳鬅头,甩大袖,穿撒裤脚儿,裁小底托儿就得了,须要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两个字。妇言不是花言巧语,嘴快舌长,须是不苟言,不苟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总说一句,便是“贞静”两个字。讲到妇德最难,要把初一十五吃花斋,和尚庙里去挂袍,姑子庙里去添斗,借着出善会,热闹热闹,撒和撒和认作妇德,那就误了大事了;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果然有了妇德,那妇言、妇容、妇工,件件桩桩,自然会循规蹈矩。便是生来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为本色妇女。
  却又有第一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桩事,切切莫被那卖甜酱高醋的过逾赚了你的钱去,你受一个妒嫉的病儿,博一个“醋娘子”的美号。说书的最讲恕道话,同一个人,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终,男子便许大妻小妾?这条例本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观,假如丈夫这里拥着金钗十二,妻儿那里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应不答应?无如阳奇阴耦,乃造化之微权;此倡彼随,是人生之至理。偏是这班“醋娘子”,这桩事自己再也看不破,这句话谁也合他说不清。所以从古至今的妇人,孝顺节烈的尽有,找个不吃醋儿的竟少少儿的。
  但是同样一口醋,却得分一个会吃不会吃。先讲那会吃醋的。如文王的后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其余大约有三种。一种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业两件事看得着紧,给丈夫置几房姬妾,自己调理管教,疼起来比丈夫疼的甚,管起来比丈夫管的严,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萨。无论那一房生个孩子,我比他生母还知痛痒,还能教训,人道“妾侧碍于妻齐”,我道“嫡母大似生母”,亲族交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种是“靠本领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团灵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买笑,自料断不及我一顾倾城;不怕你有喜新厌旧的心肠,我自有换斗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专房擅宠,那侍妾倒作了个挂号虚名,却道不出他一个“不”字。这种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种是“顾脸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众多,亲戚宴会,姐妹妯娌谈起来,你夸我耀,彼此家里都有两房姬妾,自己一想,又无儿无女,以有钱有钞,不给丈夫置个妾,觉得在人面上挂不住,没奈何,一狠二狠,给他作成了,却是三面说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这毛病人人易犯,处处皆同。这种吃醋,便是“常品”。这都讲的是会吃醋的。
  如今再讲那不会吃醋的,也有三种。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几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儿淘气,既没那见解规谏他,又没那才情笼络他,房里只用几个童颜鹤发的婆儿,鬼脸神头的小婢,只见丈夫合外人说句话,便要费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差个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个带腿儿的,把他逼得房帏以内生趣毫无,荆棘满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荡检逾闲。
  丈夫的品行也丢了,他的声名也丢了,他还在那里贼去关门,明察暗访。这种醋吃得可笑!一种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连丈夫身上一针一线也照顾不来,作丈夫的没奈何,弄个供应栉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顾了自己,也算帮助了他,于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丢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骂槐,寻端觅衅。始而那丈夫还顾名分,侍妾还拘礼法,及至闹到糊涂蛮缠,讲不清了,只好尽他闹他的,人家过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饮,害肝气疼了。这种醋吃得可怜!一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个比鬼丑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个比牛笨的他还不肯。抄总儿一句话,要我的天灵盖,着闷棍敲;要我的心头血,用尖刀刺;要讲给丈夫纳妾,我宁可这一生一世看着他没儿子都使得,想纳妾?不能!这种醋吃的却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争气没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见这等贤内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还道是窃玉偷香,弄得个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扰扰尘寰,醋风满地,又岂不大是可惨!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坏了醋了”?这话正因书里的张金凤合何玉凤而起。如今把他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他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他是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亲厚。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鲍?不想张金凤他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想到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的几句话了。
  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尘埃,低首含羞的叫了声“亲娘”,知他“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个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谦让,端坐不动的一手把他揽在怀里,说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你这才是你父母的孝顺女儿,才是我安家的孝顺媳妇!你方才要没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如今要没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儿的心肠。也难为你妹妹真会说,也难为你真听话。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说着,便一只手拉起他来,又叫丫头:“给你新大奶奶湿个手巾来,把粉匀匀。”褚大娘子忙一把搀了他过来,说:“先歇歇儿罢,站了这半天了。”让再让三,姑娘只摇头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时是乐得眉开眼笑,要露出个娘家的过节儿来,只管让。把个姑娘让急了,低声说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瞧,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来不来的我就大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谁说这姑娘没心眼儿呀!
  按下这边,再整张金凤这半日合何玉凤讲了万言,嘴也说酸了,嗓子也说干了,连嘴说带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儿、手纸掉了一地,柳条儿忙着过来给他拣。随缘儿媳妇又倒过一碗茶来。他一面就着那媳妇手里喝茶,一面挽着袖子,又看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个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怄他两个道:“嚄!二位嬷嬷倒先认着亲家了。”说着,挽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鬓过来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奖,不及细述。
  他见过婆婆,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个万福。
  说道:“姐姐大喜。”随又跪下说:“妹子今日说话莽撞,冒犯姐姐,可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妹子不这样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转。我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姑娘心里这一感一愧,也顾不得大家在坐,连忙跪下,双手把他抱住,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儿,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谁想好事多磨,这个当儿,张太太又吵吵起来了,说:“姑奶奶,越说叫你好好儿的合他说,别逼扣他,说结了,咱好给他张罗事情。这天也是时候了,你可尽着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么呢?是作甚么呢?”张金凤站起来笑道:“人家婆婆都认过了,你老人家还叫我合他说甚么呀?”他道:“咱儿着,他依了?真的吗?”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儿来着?”他听了,口中念念有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来往外就跑。只听他那两只脚踹得地蹬蹬蹬的山响,掀开帘子就出去了。
  安太太忙问:“亲家,你那里去?”他也不理。张姑娘随后赶到帘子跟前,往外一看,原来他头南脚北跪在当院子里碰头呢。只听他咕咚咕咚把脑袋碰的山响,说道:“神天菩萨,这可好了!”说着,站起来,踅身又进了屋子,对着那神主也打着问讯,磕了阵头,说:“哎!这都是你老公母俩有灵有圣啊,我多给你磕俩罢!”大家看了,无不要笑。姑娘心里却是更觉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着先叫人请你公公合九公去罢,这老弟兄两个不知怎样惦着呢!”
  正说着,只听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邓九公的声音,说道:“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此听得多时了。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一个听说识劝的何姑娘!这都是我们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这荡没白来了!我们姑娘呢,这还不当见见你这位旧伯伯新公公吗?”
  原来此时姑娘见张老合褚一官都跟进来,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后藏着,褚大娘子忙拉他出来。他便同褚大娘子过去,低头不语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爷道:“媳妇起来。
  你看,这才是天地无私,姻缘有定。我今日才对住我那恩师、世弟。”因合太太说道:“太太,我家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赐我家这一双贤孝媳妇!”太太道:“这也都是一定。老爷可记得当日出京的时候说的话?说:‘将来娶个媳妇,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这样相貌端庄、性情贤慧的一对儿、真个一个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老爷看这两个孩子,还愁他不会持家、不能吃苦么?”老爷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这里。”
  因把当日卜三爷给公子提亲不得成的话,告诉了邓九公一遍。
  邓九公道:“姑娘,你听听,万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头上那位穿蓝袍子的,他是管作甚么儿的呢?你瞧,如今师傅是把你的终身大事说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们爷儿俩还有点臊脸礼儿,给姑娘垫个箱底儿,不值得给你送到跟前来,我才托了我们张老大,都给上了抬了。咱爷儿俩可有句话讲在头里,你可不许不收我的。原故?自从咱爷儿俩认识以后,是说你算投奔我来了,你没受着我一丝一毫好处,师傅受你的好处可就难说了,都搁在一边子;只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海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了朋友,俊了师傅了!讲到那一万两银子,原是我憋一口气同海马周三赌赛的,你既赢了他,我把这银子转来送你,你受之当然。白说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就说不到个‘借’字儿‘还’字儿,通共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够瞧的了!你想,师傅九十岁的人,我这脸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着你这桩事了,多了师傅也举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补个首饰,一万银子,姑娘买个胭脂粉儿。余外还有绣缂呢雨绸缎绫罗,以至实漏纱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这也不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是这些年南来北往那些字号行里见我保得他全镖无事,他们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实在货儿,你留着陆续作件衣裳。如今没别的,水过地皮湿,姑娘就是照师傅的话,实打实的这么一点头,算你瞧得起这个师傅了。不然你又讲究到甚么施恩不望根的话,不收我的,师傅先合你噶下个点儿[噶下个点儿:意为赌个誓儿]:师傅这荡来京,叫我出不去那座彰义门!”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你这是怎么说!”
  邓九公满脸发烧,两眼含泪的道:“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窝心,我真对不住他么!”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这话说了可不是一遭儿了,提起来就急得眼泪婆娑的,说这是心里一块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许辞了。”
  列公请看,世上照邓老翁这样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样苦不爱钱的却也无多。讲到“受授”两个字,原是世人一座“贪廉关”,然而此中正是难辨。伯夷饿死首阳,孟子道他“圣之清者也”;陈文子有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谓清矣。”上古茹毛饮血,可算得个清了,如终不能不茹毛不饮血,还算不曾清到极处。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无故的妻辟纑,妾织蒲,无故的布被终身,饼饵终日。究竟这几位朋友那个是个人物?降而晚近,又合这班不同:口口说不爱钱,是不爱小钱爱大钱;口口说不要钱,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爱、暗的也不要了,却又打了一个固位结主、名利兼收、不须伸手自然缠腰的算盘,依然逃不出一个“贪”字。所以说:“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谈,也道是:“不要钱原非异事,过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圣贤以礼为书,豪杰惟情自适。”
  何小姐原是个性情中人,他怎肯矫同立异?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个激切行径,所以宁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报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烟缘是不绝了,终身大事是妥当了,人生到此,还有甚么不得意处?更兼邓九公合他有个通财之谊,掯子上送了这等一分厚礼,岂有个大仪全璧的理?只为的是帮箱的东西,不好谢出口来。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九大爷合大姐姐大远的来了,还这么费心,明日叫媳妇一总磕头罢!”邓九公这才掀髯大乐。
  说着,只听厢房里的钟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爷,可得让九哥合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道:“实不相瞒,方才你们说话这个当儿,我两个同张老大、女婿、大侄儿都在这厢房里鸦默雀静儿的把饭吃在肚子里了。我们老弟怕我误事,他一口酒也不许我喝,这回来可痛痛的喝一场罢了。”说罢,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这头儿的事师傅算张罗完了,我可得替我们老弟那头儿张罗去了。”安老爷便陪了他,同张、褚二人往前边去不提。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我这里合他娘儿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过来。”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因合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那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他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外边有人,不用出来。”才带着一群仆妇丫鬟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儿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桩事,我还闷沌沌呢!
  自从去年见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合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没法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个家里有事,等人家回来,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
  越想,心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手一拧,就琐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他自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两个孤拐他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有了,等我合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
  说书的这话却不是大离话。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的茹苦吞酸,真觉人海茫茫,无可告语。忽然的有人把他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了不了的事给了了,这个人还正是他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闲话休提。却说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咱们这可到厢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动。张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动了。”张太太问道:“咱又走不动咧?脚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这书里自《末路穷途幸逢侠女》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句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没溜儿”,捉一个白字,便叫作“没路儿”!
  张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姑娘道:“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褚大娘子道:“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谁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怯,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怯轿子好看多着呢!”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他一眼,嘴里又“啧啧”了两声,说:“谁倒是合你们说这些呢!”张金凤又催道:“姐姐别搅,快走罢!”姑娘道:“你拉的动我,我就跟了你去。”张金凤道:“真的呀?”说着,当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哟”了一声,说:“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
  噫,噫!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动动劲儿,大约捆上二十张金凤,也未必掰得动他一个指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他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收这一笔?
  却说张金凤听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罢!走罢!”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他,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
  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这还闹的是甚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呢!”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旦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果是因缘’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随又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七个字,心里又道:“只说出家出家,如今闹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还用讲吗,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么呢?那里的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张姑娘见他那里发呆,只望着他笑。又听他忽然问道:“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墙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子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子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姑娘又看了一看,心里说道:“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名花并蒂’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着那个‘天马行空’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这半天的闷葫芦呢!”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干娘佟舅太太。
  姑娘见了他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的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素面起红云,低着个头,撅着个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倒合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
  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躺倒就睡。
  张太太道:“别价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亲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儿罢,他整闹了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首、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和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咱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他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你敢?”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他两掖抓了两把,他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登,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才坐下,话又来了,说:“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张姑娘道:“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吗?”张太太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舅太太说:“你别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顺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这会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褚大娘子笑道:“嗳哟!姑太太,不是我哟!我没那么大造化哟!”姑娘睁着眼问道:“那么那一个是谁?”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头,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今儿个可不兴吃饭哪!”姑娘道:“怎么索兴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间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过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舅太太道:“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的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熬到作了亲家太太了!”便有戴嬷嬷等一班人让大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像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
  张亲家老爷合褚大姑爷已经叫人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费了心。”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他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向来最听娘的说,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家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子猪羊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说话间,张姑娘合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桩桩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水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
  原来姑娘自遭颠沛,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姑娘道:“我不叫他梳,还是娘给我梳罢。”舅太太道:“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说着又“嗳”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却说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喜时尚,又憋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披。当下张姑娘便尊着公婆的指示,给他梳了个蟠龙宝髻,髻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地,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珍珠对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花,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他把首饰甩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他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姑娘也从镜里合他说道:“你怎么这么讨人嫌哪!”
  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姑娘,把里衣儿换上。”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
  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裤、裹脚、襻带一分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他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叫换衣裳啊?”舅太太道:“啐呀!你给我换上罢。”说着,又给他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旯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两天儿的脚,前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姑娘,说他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他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像个小傻子儿!”
  且住!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还是遇事轻喜?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外,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怡气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教他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合他讲甚么性情来!
  闲话少说。再整张姑娘见他穿好里衣,便上去给他穿大衣服。因换汗巾儿,又看见那点“守宫砂”,叫舅太太说:“舅母,请过来,看他胳膊上这块真红的好看!”舅太太看了,也点头赞叹不绝,说:“快给人家穿上罢,怪冷的。”张姑娘便打发他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妆,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砂绿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儿,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后才带上璎络项圈,金镯玉钏。舅太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给他铺了个大红坐褥坐下,说:“这可不许动了。”。
  却说姑娘梳洗的这个当儿,外面张老同褚一官早带同这边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妆奁送过去。就只送妆的新亲只得张、褚二位,人略少些。那边自然另有一番款待,不必细述。这边才收拾完毕,早听那边“当”一声锣响,喇叭号筒鼓乐齐奏的响起房来。不想闯了个没对儿的姑娘,才听得一声锣响,唬了个两手冰凉,只叫娘拉着。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们的创咧!”舅太太是要过祠堂去等着公子来谢妆,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张家妹子俩人跟着你,难道还怕吗?”这舅太太才得脱身,过去看了看,香烛一切早已预备停当。那鼓声也就渐听渐近,一时到了门前,早见马蹄儿声音进了大门,便有赞礼的傧相高声朗诵,念道:“伏以:
  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
  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奠雁。请!”屏门开处,先有两个十字披红的家人,一个手里捧着一彩坛酒,一个手里抱着一只鹅,用红绒扎着腿,捆得他噶噶的山叫。那后面便是新郎,蟒袍补服,缓步安祥进来。上了台阶,亲自接过那鹅、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厢,退下去,端恭肃敬的朝上行了两跪六叩礼。行着礼,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说罢,吉期过近,也没得叫姑娘好好儿的作点儿针线,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耽待,姑爷包含罢!”公子答应着站起来,又回舅太太道:“我父亲、母亲吩咐我,叫给舅母行礼,请舅母到厢房里头坐下受头。”把个舅太太乐得笑逐颜开,说道:“还给我磕头呢,很好!你就这里给我磕罢,我没这些讲究。”公子转过身来,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头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说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儿,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合你说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两岁,他可傲性儿些儿,你可得让着人家,你要欺负了我的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着答应了个“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罢,咱们的老规矩儿,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出来,依然鼓乐前导回去。
  这奠雁之礼,诸位听书的自然明白,不用说书的表白。那何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听了半日,心里纳闷道:“怎么才来就走,也不给人碗茶喝呢?再说,弄只鹅噶啊噶的,又是个甚么讲究儿呢?”那里晓得这奠雁却是个古礼。怎么叫作“奠”?奠,安也。怎么叫作“雁”?鹅的别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么必定用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么叫新郎自己拿来?古来卑晚见尊长,都有个贽见礼,不是单拜老师才用得着。如今却把这奠雁的古制化雅为俗,差个家人送来,叫作“通信”,这就叫作“鹅存礼废”了。
  闲话少说。公子走不多时,只听那边二次响房,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张姑娘把鞋给姐姐换上。姑娘说:“这双好,穿着又合式又舒服,怎么还换哪?”说着,张姑娘拿过个小红包儿来,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双绿布的,上面钉着单股儿带子的两朵红梅花儿。姑娘白说:“不穿了!”舅太太千哄万哄,好容易给他穿上。张姑娘便把那一双包了个包儿,交给戴嬷嬷带在身上,预备过去好换。才换得妥当,早有人报:“太太过来了。”便听得安太太车声隆隆从后门而来。一时下车,舅太太同张太太、张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远儿呀,亲家太太还坐了车来了?”安太太道:“甚么话呢?这是个大礼么!回来我可就从角门儿溜回去了,好把车让给你们送亲太太坐。”一路说笑进门。
  姑娘见了婆婆,要站起来,太太连忙按住,说:“不许动。”
  因问:“吃了点儿东西没有?”张姑娘代答:“吃了一个喜字儿馒头,两块栗粉糕,吃了点儿馄饨,喝了点儿枣儿粥。”倒替姑娘瞒了八成儿“昧心食”。太太还说“吃少了”。说着,便坐在姑娘对面上首,看他装扮起来益发面如满月,皓齿修眉,不禁越看越爱。舅太太以新亲礼相待,照例烟而不茶。彼止无非谈些天气春和诸事吉利的热闹话。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轿子也将近到门,安太太便给姑娘盖上盖头,起身回去。这个当儿,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间排插后面,借着舍不得姑娘在那里落泪。
  安太太走后,只听得鼓乐喧天,花轿已到门首。搭进院子来,抽去老杆,众家人手捧进来,安得面向东南。只听戴嬷嬷合随缘儿媳妇一条一条的往屋里要红毡子,地下两三层的铺得平稳。褚大娘子便递给姑娘一个小金如意儿,一个小银锭儿,两手攥着,取“左金右银,必定如意”之兆。张姑娘又把个苹果送在他嘴边。姑娘被盖头这一捂,捂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着,便大大的咬了一口,还要现吃,却早拿开了。便听得院子里还是先前那个人咬文嚼字的念道;“伏以:
  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
  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
  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褚大娘子、张姑娘扶着姑娘上了轿,安上扶手板儿,放下轿帘儿,扣上葱管儿,搭出轿去。这个当儿,便有许多仆妇伺候褚大娘子上车,先往头里去。这里才叫轿夫上轿杆,打杵稳轿。只听前后招呼一声“请”,前面十三棒锣开导,彩灯双照,箫鼓齐鸣,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轿子,只觉四围捂盖了个严密,里边静悄悄的,黑暗暗的,只听得咕咚咕咚的鼓声振耳,觉得比那单人独骑跨上驴儿,深山旷野黑夜微行,大是两般风味,只把不定心头的小鹿儿腾腾的乱跳,又好像是落下了许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说:“嗳呀!我怎的临走时节也不曾见着娘?
  我正有一句要紧要紧的话要问他老人家,一时匆匆不曾问得,此时料想没法回去,这便如何是好?……”自己合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说道:“有了,便是这等。”那知姑娘心里打的却又是个断断行不去的主意!这正是:
  既为蝴蝶甘同梦,怎学鸳鸯又羡仙。
  要知何玉凤过门后又有些甚的情节,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这回接着上回。话表送亲太太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他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
  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门设六曲围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醁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他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说罢,连饮了三杯迎门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
  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厅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华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他料是讲究他,他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合几家晚辈亲戚本家都迎出来。那时舅太太合张亲家太太在那边送了姑娘,也便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坐献茶,彼此闲话,等候花轿到门。
  踅回来再讲新人坐在花轿上,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嘈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他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振地价响,鼓手便像是一对对站住,想是到了门了。接着便听得许多人叫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
  听得又是先前那个人高声说道:
  “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来,福地上住。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嶒楞呛啷撒得来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夫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像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断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原故。
  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正正的射在轿框上,噔的一声,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鹄子办起来了?”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旁念道:“伏以:
  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
  宝烛双辉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两旁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了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跪”字,只觉自己上首有个人咈哧咈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起,说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传》,说那个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
  一时拜罢平身,又听得人赞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儿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唱两跪六叩起来。
  又听得赞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媳拜见。”紧接着又赞了一句道:“揭去红巾。”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儿的。”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拈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上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灯的时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摆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饰鲜明的仆妇。早见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襇衫、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酸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他赞道:“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下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唱跪拜仪节行礼。
  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
  老夫妻只乐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起来!起来!”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跪。”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只听安老爷说道:“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闺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拉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孙,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因回头合安老爷说道:“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他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他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安老爷道:“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他分过个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姊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闲话休提,说书要紧。却说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招护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到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姊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合张姑娘道:“我来给你当个喜娘儿罢。”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姐姐。”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妹妹。”礼生又赞道:“夫妻姊妹连环同见。”他姊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早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绾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儿绾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鎏金宝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伏以:
  一堂喜气溢门阑,美玉精金信有缘;
  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凤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耦。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彩帛,掌灯送入洞房。”礼成,礼生告退。
  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抱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止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画筵开处风光好”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廊东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团圝宝砚。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他,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合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盒,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
  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团精神,有说有笑。一时大礼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当完了,请罢,外边吃茶。”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说:“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也就尽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温柔乡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再讲,竟顾不得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
  公子羞的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郎,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龙凤呈祥’了!”管子金说:“那里是‘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给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
  梅公子听了,便上前按着他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嬲的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又不好问得。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诸位兄台,不差啥点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
  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位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合张姑娘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嬷嬷、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众人也不听他,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他只顾上头扎煞着两只手拦众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他小脚儿上,只见他皱着眉裂着嘴,抱着脚嚷道:“嗳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啥!”
  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忙的横着两只胳膊护住姑娘。
  他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众人一听,说:“那可来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他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他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了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嬷嬷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三个月的双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合安老爷在外面早已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还席,合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但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的,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便到东书房睡了。安老爷就托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合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
  却说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沿上坐着。
  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嬷嬷,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下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嬷嬷说:“嬷嬷,你快把娘请来,说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嬷嬷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姑娘一听,心里想道:“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他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他正为他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他这点“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觉道:“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教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儿,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这小金凤儿,虽说我只比他大两岁,我可合他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他?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精、促狭鬼,他万一撒开了一怄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说甚么?”
  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合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个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铁了。要问他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合他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他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话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他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连《天雨花》上的左仪贞他也不知道不成?
  话休絮烦。却说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陪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了,便说:“不吃了。”张姑娘又告诉他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欢天喜地的闲谈。
  正谈的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说道:“咱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张金凤答应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合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又合张姑娘说:“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我回来也就安歇了。”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不提。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儿上首坐了,他姊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烟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儿,便合何玉凤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亏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的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姐姐,合人家说话呀!”姑娘倒转过脸来合他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
  张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讪来了呢?”姑娘仍是瞅着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
  说着,便叫两个嬷嬷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羞羞惭惭,不甚得劲儿。
  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他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整,便嚷起来道:“嗳?那你可是白说了!”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正待合他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完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靸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嬷嬷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插在东南墙角上。因又嘱咐说道:“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说着,才待举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准走!”张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赘来,一面甩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礼。”笑向新郎道:“勉力报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暂且失陪,明日再会。”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
  张金凤这一走,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索性过挨桌子那边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却不想二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劳乏了这几日,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
  说了半日,姑娘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公子被他磨的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他过来,他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搀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说得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一句没说完,姑娘只把腕子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盘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索兴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欲即欲离,似蜻蜓点水。只苦了张金凤自听了姑娘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只恐把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转觉外观不雅。没奈何,带了两个嬷嬷,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闻声息,忽然听得新郎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你道他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他因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入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兴开开门出去。”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他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
  公子道:“你出这屋门,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姑娘益发着恼。说道;“你嗯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公子道:“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觉大怒,说道:“唗!安龙媒,我平日何等侍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无躁,往下再听。那口井边也埋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他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焉一笑。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入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
  张金凤听到这里,先默默的念了一声:“我那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他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他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得腻友;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只可怜那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这事与他何干?却累他一丸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从这书的第四回《未路穷途幸逢侠女》起,被他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百岁光阴有限,一生事业无穷。那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教他弄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想来他也该作得些些事业,爱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吃饭。却都不许他作,偏偏的要他作个闲人。闲人之为闲人,苦矣!倘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出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那时褚大娘子合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只有那为儿孙作马牛的一双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张姑娘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一宿晚景提过,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翩跹。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吟吟过这屋里来,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公子道:“与卿同之。”又道:“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张姑娘道:“正该如此。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嬷嬷给你梳罢。”公子道:“无论谁梳都使得。
  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说着,忙忙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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