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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故事

_4 王小波(现代)
  “虬公,不要争一时的意气。李靖这厮不知是什么来历,小侄身为天下第一剑,居然死在他手下。你们不可托大,一路去,也有个照应。”
  虬髯公一笑:“这李靖的来历你不知道,怎么想起去杀他?太尉大人,我可不是轻狂。令侄在天下一流剑士之中排行第一,却另有超一流的剑士,杀一流剑士如宰鸡一般。这胡先生在超一流剑士中马战天下第一,足可以为令侄复仇。小子出手大可不必。”
  胡公听人夸他,大喜,“大胡子,你的也不错。你的剑术天下第二,我的早想领教,只是没有把握能赢。你的和我去,我的很乐意呀!”  
  杨素听了大为惊讶:“原来还有这些讲究,那么这李靖是什么来历?”
  “李靖字药师,出身望族,少年习剑,在同门四人中剑法最高。其师兄师弟都已登堂入室,成了一代宗师,他还没有出名。据说是没有杀人的胆子,不敢和人过招。此人若有实战经验,连我们也不敢轻敌。可按现在的水平,我们中间任何一人都可在百招之内杀他。太尉,你要一定请我,我就去走一趟。按剑士的传统,今后我就算报过你礼遇之恩,咱们清帐了!”
  李靖和红拂骑马走到日头西斜,才走了不到二百里。原来杨立这匹马虽是千里马,可那纨裤子弟不知爱惜,把它骑坏了。它起跑倒快,跑到一百里左右就喘起来,呼啦呼啦好像在拉风箱。这都是身上带汗时饮凉水落下的支气管哮喘,一开喘非半个时辰不能平息。李靖见马喘得可怜,不敢再叫它快跑,只好一溜小跑,故此走得不甚快。
  日头将落,这两人走到黄河边上。此地两山之间好大一片平川,汉时本是河东一片富饶之地,只可惜南北朝时几经战乱,变成了一片荒原。走着走着,李靖听见背后隐隐有马蹄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天边两骑人影,一黄一黑,身后留下好长—溜烟尘。他惊叫一声:“不好!讨命的来了!”急忙两腿一夹,策马狂奔。这千里马放蹄奔去,只跑的两耳风声呼呼,身后的追兵还是越跑越近。跑了一个时辰,他连胡公的胡子都看见了,坐下的马也开始喘起来。李靖急得头上冒汗,一面回头看,一面叫红拂看前面可有林子。谁知这片荒山光长草不长树,什么林也没有。李靖慌忙给马屁股一连几掌,打得马眼睛往外凸,脚下也打起磕绊,眼看马力将竭。正在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然红拂尖叫起来:
  “那鸟洼地里却不是一片鸟林子!李郎,快来鸟看!”
  果然右手下边一大片洼地,里面好大一片柳条林,李靖打马冲进去,刚刚赶在胡公前边一箭之遥,跑到树林深处,李靖和红拂跳下马来喘气,那马喘得还要凶。好大一团蚊子,转眼被它全吸进去,然后就开始咳嗽。红拂擦擦头上的汗说:“李郎!须是要寻个河溪鸟洗一回。今番又死里逃生也!”
  “生不生还很难说,这两个家伙在外边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不能在这里躲一世,还要逃呀!”
  “郎,这两个厮却也是呆鸟!如何不入内来寻?”
  “人家不呆。剑客的古训是遇林休入。咱们躲在树后暗算他一剑,就说是有冲天的本事也着了道儿。你连这都不懂,才是货真价实的呆鸟!”
  “这等说,我们只索性饿死在这里?奴却不愿饿死。郎,我夫妇好好鸟乐一场,天明时结束整齐,去与那厮们厮杀!连杨立也输与郎,奴便不信这两个有三头六臂!”
  “别做梦了!这两个联手,就是二郎神也不是对手。我有个好主意,这一带低洼,明天早上一定起雾,咱们用破布裹了马蹄乘雾逃走,这片林子又有几十里方圆,谅他们没法把四面全把住。妈的,你看看我这脑子,真是聪明!歇够了马上去,占领有利出发地。”
  这洼地里是沼泽,草根绊脚,泥水陷人。那柳条纠缠不清,真比什么路都难走了几十倍。李靖持短刀在前开路,红拂牵马相随,走了半夜,才走到林地的西缘,爬上一个小高地。这地方可说是这一片惟一能让人存身的地方。靠近山口,风很大,把蚊子都吹跑了。山坡下面活水塘,可以饮用。小高坡上青草茵茵,正好野营。更兼地方隐秘,从外面看几棵大树树冠把山坡掩住。李靖拴好马,在池塘里洗去泥污爬上岸来,只见一轮明月在天上。他暗暗祈祷:上天过往诸神,保佑李靖平安出险!我还不想死。红拂却脱得精光。在碧波月影里扑通,嘴里大叫:“郎!来耍水!端的美杀人也!”
  李靖气坏了,压低嗓子喝道:“混账东西!你把鸟都惊飞了,老远都能看见!快上来!”
  以后事迹,中国文献均无记载。幸有日本国《虬髯物语》一书,载得此事。大家都知道虬髯客后来跑到日本去了。这《虬髯物语》,乃虬髯自传小说也。其中一节云:“隋帝末,余在杨素府为客,奉差逐李郎一妹于灵石北。李郎一妹走入林中,林大,将不可获。是夕忽闻一妹于林西发怪声,乃西去埋伏,遂遇之。”
  又有红拂代致虬髯客书,现为日本某收藏家所藏。书云“太原一别,转目十余年矣,闻兄得扶余国,妹与李郎沥酒东南祝拜之。犹忆当年夜宿林中,李郎插剑于地,以示楚河汉界。妹不解深意,以彼绝情意也,大放悲声。郎亦不忍,拔剑狎抱之,出声为兄所闻,否则不之遇也。事已十余年,当书与兄知。—妹百拜。”
  根据上述文献,那晚上红拂又嚷嚷来着,结果招得胡公虬髯到前边埋伏。要不然他们俩就逃脱了。第二天早上两人明知前面有埋伏,也不得不向西出动。如果折头向东,必须穿过好大一片沼泽,那可够走些日子的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红拂一声不吭,看样子有寻死之意,李靖还安慰她几句。正扯着,已经走出雾区。他抬头一看,半山站着一人一骑。那人黄头发黄眉毛,黄眼珠黄胡子,骑一匹小黄毛马,此人正是胡公。李靖大声发问:
  “胡公,你来得好快!你的伴儿呢?”
  “你的李靖?扯淡的不必要。快来受死。我的伴当在林东。”
  李靖想:这人发疯了。发现我们不把伴儿召来,偏要单打独斗。他说:“胡公!你要挑我独斗?我多半不是你对手。我要是死了,可不要杀我老婆!”
  “花姑娘我的不杀。你的死,我的埋。”
  红拂搂住李靖的脖子大哭:“郎,一路死休!”却听见李靖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快下去。这人过于狂妄,骄兵必败,虽然他武功高过我,我也有五成把握。你不下去那一个也来了倒不好办了!”
  红拂不撒手,李靖把她硬推下去,纵马上前大战胡公。这架打得很不公千:胡公刀术高过李靖十倍,抡得漫天的刀花,李靖只够看刀招架,都没工夫看胡公的人。加上胡公用弯刀,正适合在马背上砍杀。李靖用杨立的剑,直刃直柄,抡起来再别扭也不过。他又一心要纵胡公的轻敌之心,不肯下马步战。斗了十几个回合,李靖浑身是伤,划了有二十多道口儿,就像一颗金丝蜜枣儿,胡公却连个险招也没碰上。
  胡公觉得奇怪:这李靖身手不及他,骑术也不及他,兵刃坐骑处处都不及他,他又找到他二十几处破绽,按说早该把这李靖砍成几十块,却偏偏没有砍中要害!这家伙闪得好快,多高明的剑客也闪不到这么快,只有胆小鬼能够。念着念着,两马错镫,李靖猛然一转身给胡公一飞剑。
  胡公听见风声头也不回,回手一刀把剑打飞。然后兜马转身,一看那李靖已经逃走了。胡公禁不住笑骂一声:“呜里哇啦!逃到哪里去!”双脚一扣镫,那黄毛马腾云一般追上去。
  他眼睁睁盯住李靖,只见李靖在镫上全身压前,正是个逃跑的架式。追到近处,胡公把刀在头上挥舞,正欲砍一个趁手,却不防李靖左脚离镫,一脚蹬去,把他鼻子蹬了个正着。胡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在地下滚。他的鼻子被蹬成平的,眼睛里血泪齐出,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靖圈马回来,看见胡公从地上挣扎起来,就纵马把他撞倒。兜一圈回来,胡公又爬起来,他又去把他撞倒。如此蹴踏三次,胡公哇一声吐血数斗,终于死了。李靖奔到红拂前面,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晕死过去。
  红拂把李靖身上二十六处刀伤裹好,已经把他裹得像木乃伊。李靖悠悠醒转,长叹一声,泪下如雨。他说:“红拂我完了。身负二十处刀伤,已经不能奔驰。你也不必守着我,快快上马逃走。”
  “郎却是痴了?奴若逃时,就不如猪狗!郎,多少凶神恶煞都吃郎打发了,哪里还有过不去的关口?”
  “你不知道,虬髯公一会就要赶到,我此时连三尺孩童都打不过了,拿什么去迎战当今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剑客?这回真完了。”
  正说之间,虬髯客从一边村子里冲出来。李靖看时,端的好条大汉!此人身高不过七尺却头大如斗,肩有别人两个宽。那个胸膛又厚又宽,胳膊有常人腿粗。一身的钢筋铁骨,往少里估也有四百斤重。黑脸上有一双牛一般大眼,一部黑须蜷蜷曲曲,骑一匹铁脚骡子,真是威风凛凛。虬髯公大笑:“好李靖!居然杀了胡公。虽然他中了你的奸计,你这份机智也已够不寻常!俺到了你面前,你还有什么法儿害俺?”
  李靖镇定地说:“虬髯公,你是有名之士,为何去做杨素的鹰犬?我真为你惋惜!我死不足惜,可惜了你大好身手!”
  虬髯公又哈哈大笑:“老兄,你看三国落眼泪,为古人担忧!俺怎会为杨素戴孝?杀了他还嫌污俺的手!实告诉你俺兄弟十人共谋,要取大隋的天下,已在渤海长山屯兵蓄粮,很筹划了一阵子了!俺这番到洛阳,是看看隋朝的气数。在杨府当门客,就算是卧底吧。哈哈哈!”
  李靖听了眼睛一亮:“原来先生是一位义士!小子失礼。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小子欲往太原去。先生是否同路?”
  “不同路。哈哈哈!”
  李靖想:这人真讨厌。没有一点幽默感,却哈哈傻笑。不同路最好。于是就说:“小子身上带伤,意欲到前面村镇寻医求治,不及奉陪。后会有期!”
  “慢着。把首级留下来。哈哈哈!”
  李靖一听,几乎岔了气:“先生,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反隋义士,我也不是杨广的孝子贤孙。你杀我干什么?”
  “李药师,俺知道你。三岁读兵书,五岁习武艺。十六岁领壮丁上山打山匪。二十岁重评孙子兵法,连曹孟德都被你驳倒了!这好比隋朝的天下是树上一个桃,熟了早晚要掉下来,这树下可有一帮人伸手接。俺今天不收拾了你,十年以后你手里有了兵就不好办了。你不要瞪眼,慢说你带了伤,就是不带伤,再叫上你的师兄弟,也不是俺们的对手。你要是不信,拔出剑来,叫你输个心服口服!哈哈哈!”
  李靖想,人都说山东人脾气可爱,可我还真受不了。别的不说,这种笑法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这口音也真难听。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来,反而赔个笑脸说:“虬先生,我可没心去争天下。我猜先生的意思是逼我入伙。我李药师最讨厌杀人,小时候读兵书,只是当小说看。你还是放我回乡去。一定不放呢,我也只好去了。话说在明里,我当个军师还凑合,上阵打仗我可不干。”
  “谁逼你入伙呢?俺只是要你割下头来交给俺哪。俺弟兄十个,得了天下一人一天轮着当皇帝,得小半个月才轮得过来。随便收人可不得了,俺就是答应,弟兄们也不答应。药师兄,这可实在委屈了你。把脑袋割下来,劳您的大驾!”
  李靖觉得这人简直是混蛋。为一份没到手的江山就要和别人争到打破头,真没味儿。那虬髯公见他不肯割头,就拔剑纵马过来意欲代劳。李靖急忙喝住:“慢!我一定能说服你。你根本就没理由杀我。你听着,第一,你们兄弟争天下,一定能争下来吗?为这个杀人,几乎是发昏,再者,我没招你没惹你,杀我干什么?”
  “你说争不下来,俺说争得下来。这个事只能走着瞧!要说你呢,真是没招俺没惹俺,是个陌生人儿。这倒好,杀了你俺也不做噩梦。你说完了吧?俺可要宰了!”
  “没说完!老虬哎,你看我老婆,多漂亮。你杀了我,她就要当寡妇。多可怜呀!”
  “可也是。你媳妇儿真漂亮。不过不要紧,小寡妇不愁嫁,比黄花闺女都好打发。”
  李靖气迷了心窍,大吼起来:“虬髯公!你欺我身负二十六处刀伤不能力战,杀了我我也不服!要是我健康时,你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虬髯公手擎长剑正要割李靖的头,一听这话又把剑收回来。“李药师,你这话可说差了!你的剑术好不假,要比俺可是差了一大截儿!你不服就拔出剑来,俺和你比一比。”
  “呸!我现在连杀鸡的劲都没有,怎么比?”
  “这也是。可俺也不能划自己二十六刀呀?照俺说,你确实比不上俺,你死了就算了。”
  “不成!虬髯公,你要是有种,就和我比一场慢剑。比招不比力,斗智不斗勇。我输了割头给你,你输了割头给我。你会斗慢剑吗?”
  “什么话!俺虬髯公是成名的剑客!什么剑不会斗?下马来,俺和你斗了!”
  这两人翻身下马,在地上画了两道线!相隔二丈,又画好中线,然后隔线而立。虬髯公叫红拂唱个小曲,俩人依节拍而动,红拂坐在马上,手持两把刀子相击,唱出一支歌。她先是“啊”了一阵,那声音与在床上发出的没什么两样,然后唱出歌词,却是:
  你太没良心!
  我是个大闺女
  人已经给了你……
  虬髯公一听,腿软腰麻,根本递不出招。他“腾”地跳出圈子,大喝一声:“红拂,你太不像话了!我们要性命相搏,你却唱这种歌儿!换一支!”
  换了一支,更加要命。连虬髯公的铁脚骡子听了都直撒尿。虬髯公红了脸说:“小娘子,别唱这种靡靡之音。来一支激昂点儿的。会唱这歌吗: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是河北梆子,和马嘶一样,唱起来伤嗓子,我不唱!”
  “那就唱这个。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老虬,这又是男高音的歌儿,我唱不相宜。我这嗓子是性感女中音,最适合唱软性歌曲。你那些歌儿和吆喝一样,我怎么肯唱?”
  虬髯公觉得和她搅不清楚,就说:“好好,我不和你闲扯!你不必唱歌儿,打个拍子就成,好吧!”
  这一回两人重新站好。红拂一击板,两人刷一声拔出剑来,剑尖齐眉朝对方一点,算做敬礼,然后就斗起来。虬髯公那柄剑就如蛟龙出海,着地卷将来,每一招都无法破解,李靖只好后退。退了五六步,他把自家剑术中更厉害的杀手全施展出来,顶住了片刻,然后又后退,一直退出线去。虬髯公喝一声:俺赢了!李靖,你居然抗了我八十多招,也算得是出色的剑士!现在割头吧?愣着干啥?说了不算吗?”
  要割头李靖可不干。他眼珠一转,又叫起来:“不公平!虬髯公,我胯上有伤,脚步不实。用外家剑术迎敌,是我的疏忽!你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
  “别扯了。输就是输了,还要扯淡!咱们剑客,割脑袋就如理发一般,别这么不爽朗!”
  “三局两胜!还有一场哩。”
  虬髯公皱皱眉:“你怎么不早说!也罢,反正还早。你的剑法也真是好,俺还是真有兴趣再斗一场。这回斗内家剑是不是?”
  “虬髯公,我伤了,内力有亏。你和我斗,力量不能大过我,咱们纯斗剑招,不然输了不算。”
  这两个人又斗,两口剑绞在一起,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李靖呼呼地喘。绞了顿饭的时间,虬髯公的剑脱出来,指住李靖的咽喉。他大喝一声:
  “李药师,俺看你还有啥可说!”  
  “当然有!我刚才头晕!”  
  然后他又说是五局三胜,七局四胜,九局五胜。看官诸公,古人博局赌赛,至多也就是三局两胜。五局三胜,唐时未曾有。七局四胜更为罕见,据小子考证,现今世界上只有美国NBA职业篮球决赛才取这种制度。至于九局五胜,早二年汤姆斯杯羽毛球赛才用哩,现在已经取消。所以虬髯公听了,以为李靖放赖,手擎大剑,要砍他的头,险些屈杀了好人。李靖一见躲不过,登时吓晕过去。及至醒来,脑袋还生在脖子上。虬髯公已离去,红拂还在面前侍候。此种情形,留为千古疑案。后世文人骚客,题诵不绝。咸以为风尘三侠,武功盖世,豪气干云,只可惜在名节上不大讲究。大伙儿不明说,都以为李靖从晕去到醒来,历时二小时七分半,在这段时间,他肯定当了王八。不单别人,连李靖自己都这么想。虬髯公要不得点好处,怎能不砍他的脑袋?中国人对这类事件最为严格,别说做爱啦,只消女的被人香香面孔,握握小手,男的就铁定成了王八。李卫公为人极为豁达,与红拂伉俪甚谐,终身不问此事。红拂亦不辩白,遂使王八一事,已成铁案。
  今者小子耗十年心力,查得虬髯客遗书,可以洗此千古奇冤。然而翻这种案子,不仅吃力,而且不讨好。就如我们常常听到的:某女人名声不佳,男士欲代为申辩,别人就说:他和她不干净。盖此种议论,吓不倒小子。红佛女士故去千余年,香已消玉已陨。此种事实,足绝造谣者之口实。其二,旁人又会造谣说,李是天下第一大姓,红拂则世人以为姓张者,姓张的人亦多。只消天下姓李姓张的各给我一毛钱,余顿成巨富矣。执这种见解者,不妨一至豆腐厂,打听王二的为人。王某人上下班经过成品车间,对豆腐干、豆腐皮、素鸡腿等辈,秋毫无犯。识我者云:王二先生重诺轻死,如生于隋末,必与李靖红拂虬髯并肩游,称风尘四侠也!
  查虬髯客遗书云:“某一生无失德,惟与—妹事,堪为平生之羞者。是年于荒郊,李郎晕厥,余乃弃剑拜一妹曰:曾于杨府见妹,惊为天人,梦寐不忘。今为杨公逐尔等于此,实为妹也!今李郎晕去,妹能从吾做渤海之游乎?如不从,当杀李郎以绝妹念,而后行强暴,妹必不能抗。妹曰:诺。然李郎病重,当救之。请展限十日。余请一香吻,不可得。求一握其手,亦不可得。乃约期太原而别。后十日,一妹如期而至,天香国色,不可方物,执匕首授余曰:李郎,吾夫也。妇人从一而终,此名节,不可逾也。吾虽妇人,亦侠也。游侠一诺,又不可追也。今当先如公愿,而后自裁。死后无颜见李郎于地下,公当挖吾目、割吾鼻、封吾唇、割吾耳,俯身而葬。如不诺,不从公意。余大惭,拜妹曰:妹冰雪贞节一至于此耶?某何人,焉敢犯。求勿语于人。妹诺。余乃将平生所蓄,太原公馆田亩悉赠于一妹,流窜海外,苟延残喘至今。李郎一妹不念旧恶,常通言问。噫,贞操乃妇人之本。有重于妇人贞操者,游侠之名也!一妹忍辱至今,全吾名节。吾岂不知?某今将死矣,敢恋身后之名,令一妹含冤千古乎?余去世后,儿孙辈当持此书,至大唐为一妹分剖明白,至嘱。年月日。”
  这封遗书虬髯公的儿孙倒是看见啦,他们怕坏了其父其祖的名头,藏匿至今。到底被王二发掘出来,如今全文披露以正视听。红拂夜奔至此终。  
唐 人 故 事
夜行记
  玄宗在世最后几年,行路不太平。那年头出门在外的人无不在身上怀有兵刃。虽然如此,见到路边躺着喂乌鸦的死人,还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没有要紧的大事,谁也不出门,大路上因此空空荡荡。有一天,一个书生骑着骏马,押着车仗,在关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时候正值夏日,在马上极目四望,来路上没有行人,去路上也没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农夫,只有远处地平线上空气翻滚,好像无色的火焰。车轮吱吱响,好像在脑子里碾过。书生在马背上颠簸,只觉得热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个人聊聊就好了。书生不想和车夫谈话,因为他们言语粗鄙,也不想和轿车里的女人谈话,因为她们太蠢了。因此他就盼着遇上个行人,哪怕是游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炉匠也好。可是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谁也没遇上。直到夕阳西下,天气转凉时,才遇上一个和尚。
  和尚骑着骡子,护送着一队车仗。轿车里传出女人的笑语,板车上满载箱笼。虽然书生盼望一个谈伴,这一位他可不喜欢。第一,和尚太无耻,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连脑后都堆满了一颤一颤的肥肉。因为和尚不留头发,这一点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来这么一个人,不是晦气么?等到彼此通过姓名,书生就出言相讥,存心要和尚难堪:
  “大师,经过十年战乱,不仅是中原残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浇漓。我听说有些尼姑招赘男人过活,还听说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门清净地里晾满了尿布,真不成体统!”
  和尚虽然肥胖,但却一点也不喘,说起话来底气充足,声如驴鸣:“相公说的是!现在的僧寺尼庵,算什么佛门清静?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来,直勾勾地目不转睛。老衲要出门云游,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带了同行。这世道真没了体统!”
  书生想:这和尚恁地没廉耻!我不要他同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前面是个市镇。书生说:“大师要住宿吗?这里有好大客栈,正好住宿!”
  “依相公说,我们就住宿。”
  “大师宿下,我们乘晚凉再行一程。”
  “那就依相公说,我们再行一程!”
  “大师要宿,我们便行。大师要行时,我们就宿。”
  “相公,正好要说话,怎么撇了开?相公要宿,我们也宿,相公要行,我们也行!”
  书生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真想骂他一声。但是没有骂,只是想:和尚要同行,也由他。车马行过市集,走上山道,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满月升起来,又大又圆,又黄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显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树,好像是黑纸剪成。西边天上一抹微光中的云,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鱼。马蹄声在黑暗中响着,一声声都很清楚。和尚的大秃头白森森,看上去令人心中发痒。书生真想扑过去在上面咬一口。当然,这种事干不得。和尚要问:好好地走路,你啃我干什么?书生又想:捡块石头开了他的瓢儿也能止痒。这种事也干不得。和尚在喋喋不休,听了他的话,书生心里痒得更厉害。和尚在谈女人,谁能想象佛门子弟会说出这种话来?
  和尚说:安南的女子娇小玲珑,性情温柔,拥在膝上别有一番情趣;鲜卑女子高大白净,秀颈修长,最适于在榻上玉体横陈;东瀛的少女深谙礼节,举止得体,用做侍婢再合适也没有;西域的蛮女热情如火,性欲旺盛,家里有一个就够,万不能有两个。谈到中国女人,和尚认为三湘女子温柔,巴蜀女子多才,陇西的女子忠诚,关中的女子适合当老婆。天下只有燕赵的老婆最要不得,因为完全是母老虎。听到最后一句话,书生有点上火,因为他老婆是河北人。于是他接口说道,现在的女人都不成体统,遇上谁就和谁过,也不管他是和尚道士,头上有毛没毛。关于这一点,和尚说不能怪女人。这些年来先是安史之乱,后来又边乱纷纷。天下男了去了十之八九,女孩子却还得嫁人。所以,嫁个和尚也不错。听了这种话,书生差点笑出来,这个和尚有趣得紧啦!
  和尚说,谈女人无趣,不如来谈骑射。书生听了心里又发痒——出家人谈谈击鼓撞钟、敲木鱼念经也罢,他偏要谈跑马射箭!不过这是书生心爱的话题,虽然对着一个和尚,他也禁不住发言道:习射的人多数都以为骑烈马,挽强弓,用长箭,百步穿杨,这就是射得好啦。其实这样的射艺连品都没有。真正会射的人,把射箭当一种艺术来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拓木的长弓,巴蜀的长箭,乘桦木的轻舟,携善凫的黄犬,虽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领略秋日的高天,天顶的劲风,满弓欲发时志在万里的一点情趣。隆冬到大漠上射雕,要用强劲的角弓、北地的鸣镝,乘口外的良马,携鲜卑家奴,体会怒马强弓射猛禽时一股冲天的怒意。春日到岭上射鸟雉,用白木的软弓,芦苇的轻箭,射来挥洒自如,不用一点力气,浑如吟诗作赋,体会春日远足的野趣。夏天在林间射鸟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带一个垂发的小童提盒相随。在林间射小鸟儿是一桩精细的工作,需要耳目并用,射时又要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的偏差,困倦时在林间小酌。这样射法才叫做射呢。
  和尚说,看来相公对于射艺很有心得,可称是一位行家。不过在老僧看来,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选择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点雕琢的痕迹。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比如老僧在静室里参禅,飞蝇扰人,就随手取绿豆为丸弹之,百不失一,这就略得射艺的意思。夏夜蚊声可厌,信手撅下竹帘一条,绷上头发以松针射之,只听嗡嗡声一一终止,这就算稍窥射艺之奥妙。跳蚤扰人时,老僧以席蔑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杀,母跳蚤渴望爱情,就从静室里搬出去。贫僧的射法还不能说是精妙,射艺极善者以气息吹动豹尾上的秋毫,去射击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到了这一步,才能叫炉火纯青。
  书生听了这些话,把脸都憋紫了。他想:幸亏是在深山里说话,没人听见,否则有人听了去,一定要说这是两个牛皮精在比着吹牛皮。倘若如此,那可冤哉枉也!我那射雁、射雕、射雉、射雀,全是真事儿,不比这秃驴射苍蝇、射蚊子、射跳蚤,纯是信口胡吹。别的不要说,捉个跳蚤来,怎么分辨它的牝牡?除非跳蚤会说话,自称它是生某某或者妾某某。纵然如此,你还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说了实话,因此你只能去查它的户籍——这又是糟糕,跳蚤的户口本人怎能看见?就算能看见;人也不识跳蚤文。所以只好再提一个跳蚤当翻译。你怎么能相信这样的翻译?跳蚤这种东西专吸人血,完全不可信。因此分辨跳蚤的牝壮,根本就不可能。和尚吹这样的牛皮,也不怕闪了舌头!想到这些事,书生心里更是奇痒难熬。他真想在和尚的大秃头上开两个黑窟窿,但是他又想,这种事儿可干不得。和尚的老婆在一边看见,难免要责怪于我。
  书生抬头一看,发现已经走到深山里。和尚哈哈大笑,说走夜路有人谈话,真真是有趣。我们不如叫家眷车仗先行,自己在后面深谈。书生点点头,心里说:这样好多啦!我要是憋不住了,没人看见正好揍你。于是他们站在路边,让车辆到前面去。
  此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山里一片银色世界。坡上吹着轻轻的风,又干净,又明亮,好像瓦面上的琉璃。月光下满山的树叶都在闪亮,在某些地方晃动。在另一些地方不晃动。书生想,这真是个漂亮的世界。老天保佑,我可别干什么不雅的事情。等到心里的奇痒平息,他就随和尚走去,继续谈到很多事情。
  和尚说,谈过了骑射,我们来谈剑术。这也是书生心爱的话题,所以他就抢先发言道:百炼的精钢,最后化为缠指之柔。他有柄这种钢打制的宝剑,薄如蝉翼,劈风无声。不用时,这剑可以束在腰里为带,用时拿在手里,剑刃摇曳不定,就如一道光华。挥起来如一匹白练,刺去时变幻不定。倘若此时此剑在我手里,我只消轻轻一挥,不知不觉之间上人的脑袋就滚到地上啃泥巴,那时您老人家只觉得天旋地转,脸皮在地上蹭得生痛,还想不到是自己的脑袋掉下地了呢。书生说完这些话纵声大笑,心里可有点不踏实。确实有这么一把剑,不过不全是他的。这是他家的传世之宝,他爸爸还没死,这剑不能说是他的。这回出山,身边也没有这柄剑,如若和尚要看,他又拿不出来,这就有吹牛皮之嫌。不过这不要紧,可以请和尚到家里去看。倘若他不肯去,非说书生是吹牛皮不可,正好借这个碴儿和他打一架,不敲出他一头青疙瘩不算完。
  书生盘算了好多,可是和尚却不来质疑。他说像这样的剑只能说是凡品,虽然在凡品中又算是最上等。如果以剃刀在青竹面上剥下一缕竹皮,提在指间就是一柄好剑。拿它朝水上的蜉蝣一挥,那虫子犹不知死,还在飞。飞出一丈多远,忽然分成两半掉下来。倘若老僧手中有这么一柄剑,只消轻轻一挥、相公不知不觉之中就着了和尚的道儿。你还不知道,高高兴兴走回家去。到晚间更衣,要与夫人同入罗绍帐时,才发现已被老僧去了势。说完了和尚哈哈大笑,书生却气坏了,心说:
  “你这老贼秃!我不来杀你,已经是十分好了,你倒来取笑我,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可是那和尚又说下去:
  “当然,相公是老僧的好友,和尚绝不会阉了你。老僧这等剑术,在剑客里也只算一般。有一位大盗以北海的云母为刀,那东西不在正午阳光下谁也看不见,砍起人来,就如人头自己往地下滚,真是好看!还有一位剑客以极细的银丝为剑,剑既无形,剑客的手法又快到无影。不知不觉一剑刺在你左胸,别住了心脏不能跳动。登时你胸闷气短,又请郎中,又灌汤药,越治越不灵。此时剑客先生站在一边看热闹,要是他老人家心情好,上前把剑拔去,你还能活。万一他输了钱,你就死吧,到死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心绞痛!”
  书生听了这番话,心里又是一片麻痒。这贼秃吹得真是没谱了。试问云母极脆,何以为刀?银丝极柔,又何以为剑?倘若云母、银丝都杀得了人,用一根头发就能把人脑袋勒了去。试问人身子是豆腐做的吗?原来女蜗造人是这么一个过程:她老人家补天之余,在海边煮了一大锅豆浆,用海水一点,点出一锅豆腐来,这就是咱们的老祖宗。女娲娘娘不简单,一只锅里能煮出男豆腐和女豆腐,两块豆腐一就合,就生下一个小豆腐?真他妈岂有此理。玉皇大帝坐在九天之上,阎罗大帝坐在冥罗地府,主管人的福禄生死,原来是两家合资开了个豆腐坊。好,太好了!书生悄悄落到后面去,偷手取出弹弓,照和尚脑后一弹弹去。
  书生的弹弓铁胎裹漆,要是没学过射箭,任凭你有多大蛮力也拉不开。他的弹丸是安南铜铸成,拿在手里不小心掉下去,能把脚砸肿。这一弹要是打在和尚的脑袋上,势必贯脑而出。书生想到和尚正在夸夸其谈,冷不防嘴里钻出个大铜丸,势必要大吃一惊。要是弹丸从眼眶里钻出去,和尚觉得脸上掉下东西,随手一接,接到自己的眼珠子。这种事儿只要没落到自己身上,谁都觉得有趣。书生觉得自己有幽默感,就大笑起来。
  谁知那和尚吹得高兴,摇头晃脑,那一弹就从他耳边偏过去。书生一看没打中,不禁暗暗心惊。他的准头可以打中三十丈外一个小酒盅,如今打这么大一颗秃头,怎么会打不中?那和尚怎么早不晃头,晚不晃头,偏等他发弹时晃头?莫非这秃头不是吹牛,而是有些真实本领?书生收起弓,赶上去探探和尚的口风:
  “上人,可听见什么声音?”
  “噢,一个大屎克螂飞过去,嗡的一声!”
  书生想:这和尚的耳朵不知是怎么长的,弹丸飞过是什么声音,屎克螂飞过是什么声音?他又觉得这和尚怪可怜的,嘴里谈着出神入化的武功,背后有人暗算,却都不知道。催命的小鬼儿擦耳根子过去,他还以为是屎克螂!让他想去吧,不值当为他说嘴就把他打死。两人又并肩而行,谈到各种武功,说到拳脚棍棒,和尚又有很多说法,就如骑射剑术,都是书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根本无法想象的事。而且他胖乎乎。傻呵呵,月光下一颗大秃头白森森、亮灼灼,让人看了一发忍不住要朝上面下手。
  此时的月亮比刚才又亮了些。书生心里在大笑,满山的玉树银花仿佛在他身边飞舞。心里想笑,嘴上却不能笑,这可不好受。他想:我要和这位秃大爷谈些悲哀的题目,免得他招得我要打他的秃脑壳。于是他说:
  “上人,你可知如今路上不太平?现在山有山贼,水有水寇。有些贼杀了人往道边上一扔,那是积德的。有的贼杀法新奇,伤天害理。昨天我们过汉水,车夫见水色青青,就下去凫水。一个猛子扎下去,见到水底下一大群人,一个个翻着白眼儿,脚下坠着大铁球,鼻子嘴唇都被鱼啃了去,那模样真是吓死人!我还听说温州有个土贼专门要把人按在酱缸里淹死,日后挖出来,腌得像酱黄瓜,浑身都是皱。还有人把活人挂到熏坊里熏死,尸首和腊肉一般无二,差点儿当猪卖了出去。现在的人哪,杀人都杀出幽默感来了!”
  和尚说:“这些小贼的行径,有什么幽默感?我知道洞庭湖上有几位水寇,夜里把客商用迷香熏过去,灌上一肚子铅沙,再把肚皮缝上。第二天早上那人起床,只觉得身躯沉重,拼老命才站得住。在舱里走两步,只听肚子里稀里哗啦,就惊惶失措地跑出去,失足落水,立刻就沉底儿啦。还有几位山贼,捉到客人就分筋错骨大动手术,把双手拧成麻花别在脑后,再把两条腿拧得一条朝前一条朝后。然后把人放出去,那人在山道上颠三倒四行不直,最后摔到山涧里。像这样杀人,才叫有幽默感。”
  书生想:这和尚有痰气。和你说正经事儿,你只当是胡扯。看来有必要深谈下去,才能激发你的危机感。于是他说:“如今敢出门走路的人也都不简单。这年头儿,出远门儿就如爬刀山下火海,没个三头六臂谁敢出来?所以你看到个走乡的货郎,他可能在腰里挂着铁流星。看到个挑脚的力夫,他袖里可能有袖箭。就是个卖笑的娼妓,怀里还可能有短剑哪!人身上有了家伙,胆就粗,气就壮,在酒楼和陌生人饮酒,一语不合就互挥老拳,手上还戴着带刺的手扣子。在山道上与人争路,气不愤时就抡起檀木棍,打出脑子来就往山洞一扔。只要你敢用白眼瞪我,老子就用八斤重的铁蒺藜拽你,躲得过躲不过是你自己的事,所以如今走路可是要小心。说话要小心,做事也要小心。招得别人发了火,你的脑袋就不安稳。”
  和尚说:“这样的行路人也只算些胆小鬼,见到发狠的主儿,只能夹屁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你看和尚我,手无寸铁,坦荡荡走遍天下,随身只有一根撒尿的肉棍儿,谁敢来动老子一根毫毛?老和尚吼一声,能震得别人耳朵里流汤。跺跺脚,对面的人就立脚不稳。山贼水寇、见了我都叫爷爷;响马强盗在我面前,连咳嗽都不敢高声。所以我走起路来,兴高采烈,这样出门才有兴致。小心?小心干什么?”
  书生一听,心里更麻痒难忍。强盗响马见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丸吗?我读遍了药书没见有这么一条,秃和尚,性寒平,镇咳平喘,止痰生津,不须炮制,效力如神。是药王爷爷写漏了,还是你来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九,吃了才能生效,怎么看一眼也管用?你不如去开诊所,让普天下的三期肺痨,哮喘症,气管炎,肺气肿的病号排着队去看你的秃脑袋。吹牛皮不上税,生怕稍有疏漏,吃了小贼的亏,就凭你一个吹牛皮的和尚,走起路来这么舒心。强盗大约是觉得抢和尚晦气,所以放过了你,不过我却放你不过!
  书生又偷偷落后,拿出弓来。他心里暗暗祷告说:“和尚和尚,你到阴间别怪我。不是我心狠,是你招得我忍不住,我这一弹就把你脑袋打开花,不痛不痒!让你猛一睁眼就换了世界,这也就对得起你啦!”祝祷完毕,他咬紧牙一弹朝和尚打去,这就如案头上砍西瓜,绝无砍不着的道理。
  书生发弹的时候,和尚刚好走到阴影里。转眼之间他又从阴影里走出来,闪光的秃头还是安然无恙。书生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他放这一弹时格外的小心手稳,绝无脱靶的可能。看来这和尚不是吹牛皮,而是真有本领。他把弓收起来,打马追上。去,心想不得了,和尚说的全是实话,射蚊子射跳蚤实有其事,云母刀、银丝剑也是真的。和尚确实是止咳丸,也确实有人认识跳蚤文。女蜗娘娘确实在海边点了一锅豆腐,药书上也确实写着秃和尚寒平。这都是从和尚不吹牛推出的必然结论!书生这么一想心里马上乱糟糟。抬头一看前面,书生又禁不住惊叫一声:
  “大师,我们走迷了!”
  “迷什么?没有迷!”
  书生想:这不对。要是不迷路,早该走出山区。可是前面山势更险峻!何况车辆也不见了,这要不是走错路,除非我真的长了一脑子豆腐渣!他说:
  “大师,我们的车辆也不见了!”
  “相公,这是去我家的路,老僧一世也没见过比你更有趣的人。所以要请相公到寒寺盘桓几天,宝眷和行李走了近路,现在已经到家了,我和相公走一条远路,意在聆听高论。”
  书生想,这更是岂有此理!谁要到你家去?我的家眷和行李怎么会到了你家?你请我到你家去做客,我答应了吗?这个秃驴我还是要打死他?女蜗娘娘点豆腐我死活也不信。
  虽然书生不信和尚的牛皮,他也怕和尚的本领。忽然天上飞过一片黑云,把月亮遮了个严丝合缝。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都勒马不行。和尚还在喋喋不休。书生拿出弓来,朝黑地里发声的地方打一串连环弹,这回就是神出鬼没的黄鼠狼,也逃不开黑暗中袭来的弹雨。最后一弹刚出手,书生就鼓掌大笑起来。
  忽然和尚一声暴喝:“深山无人,相公这么一惊一乍,可是要吓死老僧?”书生大吃一惊,连忙把弓收起。过了一会,乌云过去,书生看到和尚安全无恙,两个人重新上路。
  书生心里还在发痒,他真不乐意世界上有和尚这个人。如果世界上存在这和尚,就得相信跳蚤有户口本,人是豆腐做的。这些事一想痒得受不住,所以根本没法相信。但是同样没法相信的事儿已经发生了。今晚用弹子打斗大一个秃脑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只顾想这些心事,忽听和尚说:
  “相公,你的马瘸了,看看它是不是漏了蹄?”
  书生想:真糟糕,心不在焉,马瘸了都不知道。于是他下马去,把四个蹄子全看遍,蹄铁全是好好的。这却怪,蹄不漏,马怎会瘸?牵着马走几步,发现它根本不瘸。马既然不瘸,和尚怎么说它瘸?再抬头一看,和尚也不见了,书生真的大吃一惊,觉得是遇上了鬼。他上马向前追去,大呼:“上人!上人!等一等#
  追了十里路,总算追上了和尚。书生长出一口气,两个人并缰行起来,他可没看见和尚瞪起三角眼,面上罩起了乌云。两人各自想心事,再也不交谈。
  书生忽然想到:和尚没说过跳蚤有户口本,也没说过人是豆腐做的。他只说能识别跳蚤的牝牡,云母银丝也能杀人。既然他没有这么说,我怎么会这么想:这件事细究起来可有趣啦!原来是我非要这么想,好有理由打死他。现在和尚打不死,我可怎么办好?相信跳蚤有户口本,还是相信自己一脑子豆腐渣?他只顾想心事,就没看到月儿西坠,东方破晓,林间展鸟瞅瞅,山谷里起了雾气。他也没看到这条路走也走不完,原来是和尚领着他在兜圈子。忽然和尚把他领进一个山凹,这里有一辆轿车,车夫在辕上打瞌睡。
  车夫听见马蹄响抬头一看,见到这一增一儒,吓得直翻白眼,这一夜他经过不少惊吓,吓得再不敢说话。和尚说:“相公,宝眷都在这里,我到家去吩咐酒宴,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书生到轿车前撩开帘子一看,老婆丫环在里面正在熟睡。这些人可享福啦,车一进山就睡着,到现在还没有醒。回头再看和尚,他已经去远了,书生又纵马追上去,这回和尚十分不耐烦。
  “相公,家眷已经还给你,你还跟着我待怎地!”
  书生说:“大师,我们还是同行。书生在想些心事,想明了要向大师一诉心曲。”
  于是这两人又在山路上同行,渐渐走到山顶上去。终于旭日东升,阳光普照,书生勒住马长出一口气说:
  “大师,我想明白了!”
  和尚也在想心事,他也勒住马,长出一口气说:“相公,我也想明白了#
  书生说:‘大师,小生自幼习武,会些弹术剑法。别人说话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脑袋打开花,叫他说不下去。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时候下棋,每到要输时我就把刀拔出来往棋盘上一插,于是长胜不败,结果到现在还是一把屎棋。听人说话也如此,倘若大师说得不对我胃口就把您打杀,怎能够增加见识。比方说,大师若说生姜是树生的果子,我只能说,您说得不对,却不能把大师打死。因为打不死时,我就太难堪了。大师现在活着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因此相信生姜是树上生的?所以杀人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杀人。”
  和尚说:“相公,老僧自小习些武艺,专在山道上干没本的生意。和尚虽然抢劫,却不杀人,我专拣相公这样的人同行。你说东,我说西,你说鸡生蛋,我说蛋生鸡。说急了你打我我就露几手把你吓跑,家眷行李就都归我了。现在我想明白了,这种做法非常之不好。就以今晚来说。你打我一弹打不着,两弹打不着,最后打我一串连环弹,你还是不逃走,此时我就太难堪了。你现在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因此一巴掌把你脑袋拍到腔子里?这不好,因为我已经抢了你的行李,又把你打死,实在太凶残。难道我就因此把行李还你?这也不好,因为你已经打了我十七八弹,还是我招着你打的。不抢你的东西,我来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所以,抢劫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抢劫。”
  这一僧一儒互诉心曲以后,就一起到和尚家里去。和尚要招待书生,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唐 人 故 事

  高宗在世的时候,四海清平,正是太平盛世,普天下的货殖流到帝都。长安是当时世界上第一壮丽大城。城里立着皇上的宫城,说不尽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无论巴格达的哈里发,还是波斯的皇帝,都没见过这样的宫殿。皇上有世界上最美的后妃,就连宫中的洗衣女,到土耳其的奴隶市场都能卖一斗珍珠的价钱。他还吃着洋人闻所未闻的美味,就连他的御厨泔水桶中的杂物都可以成为欧洲子爵、伯爵,乃至公爵、亲王席上的珍馐。他穿着金线剌绣的软缎,那是全世界的人都没见过的。皇上家里用丝绸做擦桌布,用白玉做磨刀石,用黄金做马桶,用安南的碧玉砌成浴池。他简直什么也不缺,于是他就得了轻微的抑郁症。
  有一天,有一位锡兰的游方僧到长安来。皇帝久仰高僧的大名,请他到宫里宣讲佛法。那和尚在皇帝对面坐下,没有讲佛家的经典,也没有讲佛陀的事迹,只是讲了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说月圆的夜晚航行在热带的海面上船尾拖着磷光的航迹。还说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在船上看到珊礁上的食蟹猴。那些猴子长着狗的脸,在礁盘上伸爪捕鱼。他谈到热带雨林里的食人树。暖水河里比车轮还大的莲花。南方的夜晚,空气里充满了花香,美人鱼浮上水面在月光下展示她的娇躯。皇上富有天下,却没见过这样的景观。他起初想把这胡说八道的和尚斩首,后来又变了主意,放他走了。
  锡兰僧走时,送给皇上一个骨制的手串,上面写满难认的梵文。皇上不认识梵文,他宫里也没有骨制的东西,可是他特别珍视这串珠子。因为把它握在手里里,皇帝就能看见锡兰僧讲到的一切(这当然是心理作用)。他虽然富有,却不能走出皇宫一步。所以他想,做皇帝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只有皇帝自己和当过皇帝的人知道,当皇帝会得皇帝病。对花粉过敏,对青草过敏,甚至对新鲜的空气也过敏。如果到宫内最高的云阁上看长安城里的绿荫,下来以后他要鼻塞气重好几天,还要长一身皮疹。除此之外,他还只能吃御厨中精心制作盛在银碗里的食物。如果吃一碗坊间的大锅里熬出盛在粗瓷碗里的羊杂碎,他就会腹泻三天。他也只能和宫内肌肤如雪像花蕊一样娇嫩的女子做爱。如果叫太监从外边弄一个筋粗骨壮的农家女子来,他闻到她身上的汗味就要头晕。听到锡兰僧讲的故事,皇上觉得自己是一个宫禁中的囚徒。于是他再不和后妃嬉戏,再不理朝见的臣子,把自己关在密室中,成天只和那串骨珠亲近。
  皇上在密室的天窗中,看到天上的大雁飞过,看到檐下的铃铛随风摇摆,看到屋脊的阴影在阳光下伸长,消失,又在月光下重现。看到瓦上雪消失,岩松返回青又枯黄。转眼间几度寒暑,他不招后妃侍寝,不问天下大事,只向送饭的太监打听锡兰僧的消息,谁知那和尚一去音讯全无。
  有一天,大食的使节从遥远的西域到来,带来了大食皇帝的国书。皇上虽然心情忧郁,也不能冷落了这使团,因为大食和大唐一样强大。大食的骑兵骑在汗血的天马上,背着弓,口里衔着箭,常常骚扰帝国的边境。大食的皇帝有意修好,正是大唐求之不得的事。皇帝身为人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去制止边乱。于是,他升殿,带着高贵的微笑去接见使团。他问使节们沿途见到的景色,使节们却听不懂。使节们说话,他也听不懂。皇帝觉得兴味索然,叫宰相陪他们国宴,自己回密室去。他晚上六点钟离开密室,九点钟回去,就在这三个小时中,有人潜入那间屋子,把手串偷走了。皇帝因此而发怒,命令将守在密室门口的宫女和太监严刑拷打,打得他们像猫一样悲鸣。皇帝想把他们都活活打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把他们交给最仁慈的皇后感化教育,要他们说出是谁偷走了手串。他又召长安里的捕盗高手入宫来现场调查,要他们说出是谁偷走了手串。高手们说不出,皇上大发雷霆,要把他们推出午门斩首。后来又改变主意,赦免他们死刑,只是命令禁卫军把全城捕盗公差的家属全抓到牢里,以免公差们忙于家事不能专心破案。他还命令封闭城门,只留一个门供出入,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搜查。然后他觉得无聊,就回到密室中去,叫太监们找到手串时通知他一声。
  与此同时,长安城里全体捕盗公差在京兆尹衙门的签事房里集合,讨论案情。时值午夜,人们点起红烛,进宫的几位白胡子和花白胡子的公差痛哭流涕地说到皇恩浩荡,留下他们不值一文的蚁命。当今的圣上仁德光焰无际,草木被恩,连下九流的公差都身受皇恩。如果不能寻回手串,无须皇上动手,他们就要一头碰死。大家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齐声赞美皇帝的恩德,然后静下心来,在灯光下思考皇帝手串的去向,直想到红烛将尽,晨光熹微,谁也想不出一点线索来。
  众所周知,皇城的城墙是磨砖对缝的,高有四丈,墙下日夜站着紫衣禁卫军。长安城里最高明的贼翻越高墙也要借助飞抓绳梯,这种手段在皇城上可无法使用。可是说是皇宫里的人偷走手串呢,那就更不能想像。当今的圣上是百年不遇的仁君,虽升斗小民,也知道敬上,何况是皇城内的人直接身受皇恩?更何况皇帝是世界上一切爱的本源,人人爱皇帝,皇帝爱大家。不管是谁,只要不爱皇帝,就生活在黑暗之中,简直活不过一个小时。在皇城之外,也许还有个把丧心病狂的贼子敢偷圣上的心爱之物,在皇城内这种人绝不可能存在。公差们想到脑门欲碎,一个个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当五月的热风吹入签事房时,房子里青蝇飞舞。公差们醒来,想到皇上圣心焦虑地等待他们追回手串,就羞愧起来。几位老资格的公差说,大家都到街上去见到形迹可疑之人,就捉回来严加拷问,用这种方法也许能追回圣上的失物。于是大家都到街上去。连勒死贼的公差王安也跟着出去了。
  王安在长安做了十年的公差,从没捉到一个活着的贼。他的身材过于魁梧,按唐尺,身高九尺有余,按现代公制,身高也有两米。膀宽腰细,长髯过腹,浓眉磊眼,声如洪钟。像这样的仪容,根本就不适合当公差。何况他当公差的第一天在街上看到有人行窃,就一链锁住贼的脖子,把他拖到衙门里去。谁知用力过猛,把贼勒死了,从此也就再没捉到过贼。于是全长安的贼无不知王安的大名。他在街头出现,贼就在街尾消失。
  其实像王安这样的人,何必去当公差?他可以当一名紫衣禁卫军。当禁卫军不要武艺,只要身高和胡子,这两样东西王安都具备,他甚至可以到皇城门前城去当执戟郎。唐朝风气与宋明不同,官宦人家的小姐常常出来跑马踏青,她们看到雄壮的执戟郎,就用怀中的果子相赠。郡主、公主也常常飞马出宫入宫,看到仪容出色的武官,就叫他们跟着到她们的密室去,用胡子轻拂自己的娇躯,事后都以价值连城的珠宝做为定情礼物。王安当一名下九流的公差,把他一生的风流艳遇都耽误了。
  王安和公差们一起出来,别人都到通衢大道、热闹的商坊去,谁也不肯和王安结伴而行。他只好和同伴告别,走在坊间的大道上。长安街内一百零八坊,坊坊四里见方,围着三丈高的坊墙,四角的更楼高入云天,坊与坊之间有半里宽的空旷地带,植满了槐树。唐代的长安城多么大呀,大过了罗马,大过了巴比伦,大过巴格达,大过了古往今来的一切城池。王安在坊间的绿荫中走,到处碰不到一个人。
  长安城里多数都是热闹的小城池,可是远离坊门的绿荫地带,却少见人迹,更何况王安朝长安城西北角的鬼方坊走去,那儿更加荒凉。高高的茅草封闭了大路,只剩下羊肠小路。鬼方坊的坊墙,,墙皮斑脱,露出了砌墙的土坯。墙下明渠里流的水像脓一样绿,微风吹过时,树上落下干枯的槐花,好像一阵大雨。
  鬼方坊的更楼呀,全都坍塌啦。四个坊门有三个永久封闭,只剩下一个门供人出入。那榆木的大门都要变成栅栏门啦!正午时分,一只眼的司阍坐在门楼下的阴影中缝衣裳,他就在身上缝衣,好像猴子在捉虱子。走进坊内,只见一片荒凉,到处是断壁残垣,枯树荒草,这个坊已经荒了上百年。
  除了自己和老婆,再加上这位老坊吏,王安再不知道还有谁在这鬼方坊里居住。站在坊门内的空场上,王安极目四望,只看到坊中塌了半截的高塔顶上长满荒草的亭子。土石填满的池塘里长满荆棘,早年的假山挂着几段枯共藤。远处有一道长廊,屋顶塌断了几处,就如巨蟒的骨骼。这荒坊里一片枯黄,见不到几处绿色。
  王安确实知道还有人住在坊中,可是他没见过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坊墙的内侧完整,涂满了鸡爪子小人。王安问老司阍这些顽童图画的事,却发现这老头儿又聋又糊涂,口齿不清地说一口最难懂的山西话,完全不能听懂他的意思。王安就沿着坊墙下的小道回家去,沿途研究那些壁画,他觉得这作画技巧很不寻常。
  王安走过一排槐树。说也奇怪,长安城里的槐树不下千万棵,都不长虫子,只有鬼方坊的槐树长槐蚕。才交五月,这一树绿叶已经被虫子吃得精光,只余下一树枯黄的叶脉,就如西域胡人的鬈胡须。有一个穿绿衫的女孩在树下捉槐蚕,她看到王安走来,就站起来叫:“舅舅!舅娘被人捉走了!”
  王安吃了一惊。首先,他不认识这个人。其次,这个女孩真漂亮,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眼睛像泉水一样亮,嘴唇像花儿一样红,两个小小的乳房微微隆起,纤小的手和脚,好像长着鸟的骨骼。最后,她捉了槐蚕就往衣裳里放,她穿一身槐豆染绿的长袍,拦腰束一根丝绳,无数的槐蚕就在腰上的衣内蠕动。王安看了脊背发凉。至于她叫他舅舅,这倒是寻常的事。那时候女孩管成年男子都叫舅舅。
  王安朝她点点头说:“你看到了?是谁来捉她的?”
  “一伙穿紫衣的兵爷,他们叫舅娘跟着走,舅娘不肯,他们就把舅娘捉住,用皮条捆住手脚,放到马背上就走了。临走抽了看门大爷一鞭子,叫他把路修修。这些兵,真横。”
  王安听完这些话,就径直回家去。那个女孩把腰带一松,无数槐蚕落在地上,她把它们用脚踩碎,染了一脚的绿汁,然后就追到王安家里来。
  王安住着一间小小的草房,门扇已被人踢破,家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好像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王安把家什收拾好,坐在竹床上更衣。脱下旧衣,却没有新衣可换,只好在衣柜里挑一件穿过而不大脏的衣服穿上了。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舅舅的肩真宽,胳膊真粗!”这才发现那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站在阴影中。
  王安说:“甥女儿,你这样不打招呼就进来很不好。”
  女孩说:“舅舅,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舅娘临走时大骂你的祖宗八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干你的事,你刚才在干什么?”
  “捉槐蚕,喂鸡。”
  “那你就再去捉槐蚕吧。”
  女孩想了想说:“舅舅, 我不捉槐蚕,鸡也有东西吃。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做。舅娘被捉走了,你的衣服没人洗。我给你洗衣服,挣的钱比捉槐蚕一定多。”
  王安确实需要人洗衣服,他就把脏衣服包起来交给她。女孩抱着衣服,闻了闻上面马厩似的气味,却觉得很好闻。她看到王安把头扭过去,好像不爱看这景象,就问:
  “舅舅,舅娘为什么骂你?”
  “皇上丢了东西,要舅舅捉贼,把舅娘捉起来当人质。舅舅破不了案,舅娘就要住哧牢,吃馊饭。所以她骂我。”
  女孩说:“那也不应该,像舅娘这样的女人,嫁了舅舅这样的男人,还不知足吗?别说坐几天牢,丢了命也值!”
  王安又躺到竹床上去,眯起眼睛来想:“她知道我老婆又凶又懒。怎么知道的?”
  王安的老婆很凶悍,十根指头都会抓人。王安知道那些禁卫军来捉她,脸上一定会挂彩,所以她到牢里会比别的女人多吃苦头。因此,必须早点把她救出来。他闭上眼睛,那女孩以为他睡着了,其实王安在回味以前的事。晚上行房之前,他老婆来把玩他的胡须。王安的胡子又软又亮,好像美女的万缕青丝。他老婆把手插到那些胡子之中,白日的凶悍就如被水洗去,只剩下似水柔情。那个女孩看到这些胡子,也想来摸一把,可是他翻了一个身,把胡子压到身下,叫她摸不到,于是她叹一口气,走出门去了。
  王安睁开一只眼睛,看那破门里漏进来的阳光,他想起老婆乳头上那七点蜘蛛痣,状如北斗七星。那些痣的颜色,就如名贵的玛瑙上的红绦。那些痣在灯光、月光、星星下都清晰可见,就似王安对她的依恋之情。那女人白天和夜晚是两个人;白天是夜叉,夜里似龙女。白天是胀起脖子的眼镜蛇,晚上是最温顺的波斯猫。她为什么会这样,王安一直弄不明白,越是弄不明白,王安就越爱她。  
唐 人 故 事

  第二天,王安一到衙门点卯,发现签事房里一片绝望的气氛。昨天在竹床上打盹时,他的同事在街上捉了上百个贼,搜出几十串骨珠来。经过刑讯,有七八个贼承认骨珠是从宫里偷来。他们把那些骨珠送进宫里,皇上看了大发雷霆,说谁敢送这样的假货来,就把他阉了做太监。
  公差抱怨说,捉到贼搜出骨珠,不经过严刑拷打,没有人知道这珠子是不是从宫里偷的。经过拷打后贼承认是从宫里偷来的,又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屈打成招。最后只好请皇帝御览作为最终鉴定,可皇上要把他们阉了做太监。如果被阉了做成太监,就算最终捉到真贼,皇上把老婆发还,她们又没用处了,这种曲折的事情,伟大圣明的天子怎么会体会不到?
  皇上坐在深宫的密室中,眼皮直跳。他知道这是有人在议论他,马上就想到,是那帮黑乌鸦似的公差在嚼舌根子。他在神圣的愤怒之中,想下一道圣旨,把全体公差马上阉掉。可是他马上又变了主意,不发这圣旨了。阉公差,是他有把握能做的事,有把握的事为什么要着急呢?
  皇上平时坐在密室里时,手里总握着那串骨珠。他能够看到热带的雨林,雾气蒸腾的沼泽地,看到暖水河里黑朽的树桩,听到锡兰僧沉重的鼻息。他还能感到锡兰僧在泥水中拔足时沉重的心跳,闻见水沼的气味里合着童身僧侣身上剌鼻的汗酸。直到疲惫之极,他才松开手,让那些灰暗暖润的珠子在指间滑落。现在没有这串珠子,皇上就禁不住焦躁,要走出这间密室,到王座上发号施令,把公差痛责一顿,阉掉京兆尹,把守门的太监和宫女送去杀头。可是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出去。这是容易佬的事情,容易佬的事情何必要着急呢?
  就是珠串在手,皇上也有心火上升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想走出密室,到皇后身边去。二十七岁的皇后,肌肤像抛光的白玉一样透明。她从出世以来就没吃过饭,全靠喝清汤度日。皇上想闻闻皇后身上的肉香,她身上的奇香与生俱来,有勾魂摄魄的效力,皇上每次闻了以后,都禁不住春情发动。
  行房对娇嫩的皇后来说,无疑是残酷的肉刑。但是皇后从没拒绝过皇帝,也没有过一句怨言。皇帝因此判定,在全世界的人中,只有她真正爱他。所以一想到皇后他总禁不住心花怒放。但是每次这么想过之后,皇帝又改变了主意,到皇后身边去是最容易做的事。容易做的事何必着急呢?
  皇上想追回遗失的手串才是难做的事。可是他又不乐意走出密室。这不是军国大事,不便交给宰相去办,于是他就把追回手串的事,交皇后全权代理。虽然三年不见面,可是他相信,全世界的人只有皇后最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定能把手串追回来,他还要人告诉皇后,那虽是一串普通的骨珠,却是锡兰僧长途跋涉时握在右手里的,所以有特殊的意义。
  皇帝说那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可是公差不信,他们认为皇帝身边的东西,一定佛国异宝,起码也是舍利子制成。据说,舍利子那种东西会发出佛光,只有有福气的人和高僧才能看到。所以以后再找到骨珠,应该先送到名山大刹请高僧过目,验明是佛宝之后,再往宫里送。听了这样的议论,王安吐吐舌头,走到签事房外边来。他远眺高耸入云的皇宫,只见飞檐斗拱攒成都市的楼台亭阁,仿佛是空中一片海市蜃楼,这里最矮的阁楼也有十几丈吧?
  如果找到能爬上这样阁楼的人,那么追回手串还有几分希望,试想一个贼有这样的身手,怎么会在大街上被公差捉到?像他的同事那种捉贼的办法,只会把大伙的??和老婆一起送掉。王安想到这些,对同事们的捉贼能力完全丧失了信心,他叹一口气,加家去了。
  王安走回鬼方坊,站在坊墙下看那些壁上的小人,发现他们方头方脑,方口方目。庞大的方身躯下两条麻秆腿,不觉起了同情之心,像这样的人物要是活过来,双腿马上会折断。正在出神,有人在背后叫:“舅舅,你回来啦?”
  王安回过头去,看到那个穿绿衫的女孩站在槐树下,手捧着大沓的衣服。他想:如果这个女孩不捉槐蚕,那倒是蛮可爱的。于是他脸上露出笑意说:“甥女儿,碰上你真凑巧。”
  女孩在阳光下笑起来。“不是凑巧,是我在这儿等你,等了半天啦!”
  王安又板起脸来,他背起手,转身缓缓行去,那女孩在背后跟随。她问:“舅舅,你在看墙上的画,你猜画的是谁?”
  “不知道。”
  “是你呀!”
  王安早知道他可能是那些棺材板似的人物的模特儿,因为那些人的下巴上全长着乱草般的胡子。不过听她这么一说,他还是很气愤。人要长成墙上画的那样,还有什么脸活在人间?他快步走回家去,翻箱倒柜要找一件衣服,把身上这件汗透了的换下来,可是找不到。那女孩说:“舅舅,换我洗的衣服吧!”
  王安在一瞬间想拒绝,可是他改变了主意,脸上又显出笑容,接过衣服来说:“你出去,我换衣服。”
  “舅舅怕什么,我是小孩子。”
  王安不想强迫她出去,就在她面前脱去长衣,裸露出上身。他是毛发很重的人,很以被外人看到自己的胸毛为羞。可是女孩看到王安粗壮的臂膀,宽阔的前胸,觉得心花怒放。她说:“舅舅的胡子真好看。能让我摸一把吧?”
  王安说:“这不行,胡子是男人的威严,怎么随便摸得?”
  “什么威严?舅娘就常摸,我看见的!”
  王安的脸登时红到发紫;她老婆只在行房前抚弄他的胡子。这种事她都看见了,简直是猖狂到了极点。他怒吼一声:“你是怎么看见的?”
  “爬到树上看见的,你怎么瞪眼?我不和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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