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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故事

_3 王小波(现代)
唐 人 故 事
4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使劲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床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性格变得特别坚强。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黄。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飞黄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欲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水倒像怀了六个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阳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宫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母”“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中央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高级干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藏万贯,却粗衣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入内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高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入。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身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阳华清楼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党一带颇有艳名。老鸨带着她到洛阳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讲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话,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调来听的人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在洛阳半年,一点也红不起来,全仗着几个山西客人捧场。她又恋上一个姓钱的小白脸儿,把别的客人统统冷落了不算,自己还倒贴,把金首饰换成了镀金的铜棍儿。老鸨发觉把她吊起来打,她还嘴硬到底。末了儿姓钱的家里发现自己的子弟不读书天天嫖妓,把他也狠揍一顿关起来。这姓钱的偷跑出来,和玉芙蓉会最后一面,两个人抱头痛哭。玉芙蓉提议,两人一起逃跑,姓钱的又不同意。又提议两人一起上吊,姓钱的又不同意。原来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让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正哭到准备抹脖子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来了一个人,是同班中最红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抢地打搅了自己睡觉,就来把她挖苦一顿,指出以下三点。第一,山药蛋(这就是她们给玉芙蓉起的诨名)与她那姘头匀属切糕的棍儿,扔掉的货。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请从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讲社会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请她及早回山西。像她这路土货也到洛阳来卖,就叫做不知寒碜。
  听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名妓谈的三点意见,玉芙蓉当下摔夜壶,打马桶,发下誓言,说是不出十年,要你这婊子不及我山药蛋脚下的泥。第二天她就和老鸨搬出去另赁房子住,打发人满城贴招贴,上书:“山西山药蛋来洛持壶卖笑,不讲虚套,直来直去;昼夜服务,随叫随到;经济实惠,十八般武艺无条件奉献;童叟无欺,百分之一百无保留表演。夜资白银五钱,特殊服务另议,小费随意。熟客另有百分之五十特价优待。”这一贴她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门前排队,一天只睡三个小时。不出三年,攒了钱赎了身,转向经营酱坊。三五年之内全城的酱坊都成了她的联号,并且打入丝绸、药材各业,发了个不能再发。这时去打听那位钱郎,才知道此人中了秀才之后就得了肺结核死掉了。这山药蛋却是不同凡响,穿了孝去拜见钱家的家长,自愿出三千两白银为嫁妆,嫁给姓钱的死人,为他守一世的节。那时钱家正穷得喝粥,听说有此美事,感激得哭都哭不出,社会上也传为美谈。殊不知那山药蛋已经养了十几个小白脸,守的什么屁节?三千两白银买个社会地位,成了士人的遗孀,地痞流氓不敢上门罗嗦。真是便宜得很。而后这女人就拿出大把的银钱资助士人读书,遇上出身高贵、家境寒微的士族子弟,她还肯出几万两白银为他们活动官职。惟一的条件是谁要得她的资助,就要拜她为干姐姐。到现在那钱寡妇年过四旬,由于保养得好,还如二十许人。她天天用驴奶洗澡,早上起来慢跑三千米,练太极气功八段锦,严格控制饮食,所以比那二十五年前叫做山药蛋时又漂亮了许多。她门下有干弟弟三百,劝学馆中鸿学巨儒无数。每年出一篇理论文章,或考证周公之礼,或评点诸子之非,阐发儒学,废黜百家。每一发表,士林竞相传抄,登时洛阳纸贵。又有那劝学馆文摘,每年三辑,劝学馆诗抄,每年五辑,端的是字字珠玑,万口传诵。那些饱学之士除著文立说,还常常开庭讲学,时不常的还要祭孔、祭孟,端的是热闹非常。钱寡妇包下全体费用,只换得那些人开讲之前说上一句:小子今日在此升座开讲,光大孔孟,荣耀斯文,全仗钱氏贤淑主妇之资助——这就够了。
  钱氏在关内关外有沃野千顷,园林会馆百余处。普天之下,大小商埠市镇,全有钱记商号。她又有钱又有势——那些干弟弟个个权重一时。钱氏又有商船千艘,浮行于海洋之上;商队骆驼几千峰,行走于大漠之中。东到扶桑,西至英伦,南到爪哇,北至罗刹,到处开有分号。开着那么大的跨国公司,她倒没忘本,至今还在做那皮肉生意。在朝官员三品以上,或文有诗名,武有侠名之士,甚至绿林大盗只要年不过六旬,身体健康无口臭狐臭等,都够得上嫖她的资格,不过要提前半年预约登记,她就靠这一手拉关系。
  想起这钱寡妇,李二娘暗暗叫道:“山药蛋!老娘比你差在哪里?你不过是靠身子做本钱起家,老娘却有祖传的造酒绝技。酒色财气,我比你还占一字之先。李二娘至今没发达,非不能也,是未发愤耳!老娘今天也发一个誓,不出十年,我上你门去,要你倒趿着鞋奔出来迎我!”
  定下这宏伟目标,李二娘又开始考虑眼前的步骤。这第一步就是要操旧业造酒。说也稀奇,这条酒坊街原来开有十几家酒坊,现在没有一家还在造酒。像李二娘这样的,卖的是祖上的存酒,还搭着卖些村酒,别人就更加不如。全靠买进村酿劣酒,加入香料调味,然后就当老酒卖。其实这条街尽头有一眼甜水井,水质最宜酿酒,地下土质又好,简直是酿酒的宝地。这些酒坊关门,只有一个原因:这儿的风水有一点问题,男人到了这儿就活不长,不仅如此,连男孩都长不成个。阴阳先生说,这片地方阴盛阳衰,故此男人活不长。不过更可能是男人喝酒容易上瘾,酗酒过度伤及肝脏。男人都死绝之后,酒坊就到外边去请工。谁知洛阳又来了一位再道学不过的地方官,禁止寡妇雇男工,说是有伤风化。这一来酒坊只好关张,因为有好多重活女人干不来。这一重障碍对李二娘不存在,简直就是活该她发财。她有一张顶硬的王牌,就是那女工胖胖。
  胖胖这人简直是一头大象,体重三百余斤,有四条壮汉的食量,十条壮汉的力量。要是不造酒,留她在家里实在不值。李二娘原先雇她就是要造酒,后来迷上了李靖,把这事搁下了。这女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忠心耿耿,对李二娘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惟一的毛病就是有时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个毛病也好治,只要抄起擀面杖在她后背一顿乱擂,她马上就容光焕发地奔去干活儿!
  李二娘正在盘算,就听楼下一声巨响,有人推门而入。这是胖胖。听那声响,她出去时就没关门。那胖女人猛冲上楼,把整个小楼都带得摇摇晃晃。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是泥,嘴里大叫道:“娘子!怪事一桩!”李二娘一看自己的依靠力量竟是这么一个样子,不禁大怒,她星眼环睁,柳眉倒竖,大喝一声道:
  “胖猪!你跑到哪儿去了?” 
  “报告娘子,我去收拾菜园!” ,
  “收拾菜园有什么要紧?我正有大事要办。我们要收拾酒坊,开业造酒。”
  那胖胖一听,立刻欢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娘子,咱们早该如此!”
  这一跳不要紧,几乎把楼跺塌。李二娘大喝一声:“不准跳!我已经筹划了,我们不仅要造酒,还要大发展。要发财致富,就要纪律严明。我对你要严格要求,赏罚分明。你这贱人,今天一早就有三大过犯,还不跪下领罚?”
  胖胖跪下来,笑嘻嘻地说:“娘子且说胖胖的过犯……”
  “第一,你这贱人早上出去没关门!第二,在楼上又蹦又跳,险些把楼跺塌。第三,你这一身泥巴是怎么弄的?多半是和那卖柴的阿三在阴沟里快活,败坏了我的门风!”
  说到门风,胖胖禁不住嗤笑一声。李二娘红了红脸说:“我们今后要造酒,一定要讲究工艺卫生!你自己说,这本帐怎么了结?”
  “任凭娘子打多少。”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来!”
  “报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肿了不能干活。打屁股吧!”
  “这胖猪!还有点忠心。也罢,减你十下。去把大号擀面杖拿上来!”
  “娘子!咱们不是要干大事业吗?要干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软。别说我是一个女工,就是您的亲爹亲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这样才能纪律严明,无往不胜。就像我,不关门,晃动楼房,不讲卫生,哪一样不该打三十五十的?你只打三十,还减去十下,这样准把我惯坏。”
  “闭嘴!还用你教训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擀面杖!”
  那胖女人拿了擀面杖上楼,一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语,到了楼上把面棍递给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儿发呆。李二娘大喝一声:“愣着干什么?脱衣服!你做一身衣服要两丈多宽幅布,打破了谁做得起?”  
  “哎,哎,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少废话!脱!”
  胖胖就脱上衣,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二娘气坏了。“你干什么?脱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身膘,恶心我呀?”
  胖胖却似没听见,心不在焉地把全身衣服都脱了。乖乖,真是一座肉山!忽然大叫一声:“哇!想起来了。娘子,我去收拾园子,你猜我碰上谁了?”
  “你碰上鬼了。趴下!你敢犯上做乱吗?”
  “不敢不敢。娘子,你别吵!你这一插嘴,我脑子都乱了,我回来时,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李靖怎么怎么样。”
  不提李靖犹可,一提这个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难受。她怪叫一声扑过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衣绳把她四马攒蹄捆了起来。胖胖一见李二娘动了真怒,吓得魂不附体,像杀猪一样尖叫起来。李二娘找了两只袜子塞到嘴里,拎着耳朵把她翻过身来,双手齐下,在那身肥肉上一通乱拧,直拧到自家虎口酸痛,还有余怒未消。于是又把胖胖翻过去,抡起擀面杖没点儿地乱打,直打到手都举不起来,气也喘不过来,这才放下棍子坐下喘气。喘了一会儿,她的火气消了一些,心里又明白了。
  她猛然想到这么凶殴胖胖实在是没脸。被李靖甩了就不准人在家里提他的名字,这就叫掩耳盗铃。再说,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经不起这么打,更何况这世界上只有胖胖真正爱她,为什么要打人家?这是欺软怕硬,拿人家当出气筒。她连忙扑过去把袜子从胖胖嘴里掏出来,搂住那颗肥头痛哭起来。
  “胖胖,我是坏女人,我打疼你了吗?我给你揉揉。”
  这一揉不要紧,胖胖就哼起来,好像大象打呼噜一般。她乐不可支地流了眼泪。可是李二娘还以为她心中余怒未消。再看她这一身肥肉,自脖子以下,乳房、肚子、大腿到处是青紫色的斑伤,就如一身迷彩伪装服。李二娘干嚎一声:
  “胖胖,我刚才发了神经病,你可不要记恨!要过意不去呆会你打我一顿,不过千万别打我脸。”
  那胖胖说:“娘子哪里话!胖胖这一身肉,随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会学坏,不过你先松开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松开她,胖胖就拿了衣服下楼了。过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大叫:“娘子,中午吃什么?”
  “随你便吧。不,你歇着。我一会就来弄!”
  李二娘想下楼去做饭,可是双臂直抽筋,实在是做不动。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气,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她却没看见,胖胖在厨房里又唱又跳,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日快活!真真快活杀了!过几天还得想法挨这么一顿。对了,还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冲上楼去,向李二娘报告说:“娘子,今早上听说李靖逃跑了,还拐走了杨府一个侍妾,叫什么红佛爷,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脸采。“这公狗!当真干得出!”
  “现在城门上都加了岗,入城不禁,出城的严加检查。”
  “这是瞎耽误工夫。那小子精得厉害,这会儿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实不对,刚才我去收拾菜园,碰上他了。这厮躲在城南破庙里。还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欢喜,这家伙没饭吃,跑到咱们园子偷萝卜。不出十天,准把他饿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气呀!”
  李二娘沉思起来,过了好半天才说:“胖胖,去买一条大鲤鱼,二斤精牛肉,再上洛阳楼买二斤银丝卷儿。一会儿我来收拾。”
  “娘子,你要给他送饭?咱们和他掰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么,该由那红佛爷管!”
  李二娘长叹一声。“胖胖,咱们女人爱过一个人,怎么忍心看他挨饿呢?掰是掰了,这最后一顿饭我还是要管,尽了这份心,我就随他死去。这个红佛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饿,算什么女人?胖胖,你帮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唐 人 故 事
5
  天黑以前,李二娘去给李靖送饭。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背后跟上了一个道人,只顾往前走。走进那个破庙,屋里却是没人,不过柴草堆上有两个人睡过的痕迹。她扯开嗓子就叫:
  “李靖!小兔崽子,你躲哪儿去了!”
  有人在她身后说:“我没躲呀!”她回头一看,李靖正从门后走出来。她失口叫:“你这公狗,倒藏得好!”身子不由自主就往前一栽。
  李靖急忙张手来接,谁知李二娘又站住了脚跟,把李靖的手“啪”一把打开说:“贱种!你放尊重一点!我和你掰了,不准你搂我!动手动脚就是调戏妇女!”
  李靖把手缩回去,微笑着说:“不搂就不搂,鸡多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捣乱。我可不是贪多嚼不烂的人。你怎么找了来?”
  “早上胖胖来收拾园子,看见你了!”
  “这胖猪这么大的目标,我怎么没看见?”
  “谁是胖猪?你小子嘴干净点儿!胖胖是我的姐们儿。她蹲在草棵里方便,你正好来了。”李靖说:“呀!我早上闻见味了!可真是,我命里要死在女人手上。你来干什么?”
  李二娘不知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咯咯”了半天,眼圈儿红了,可嘴上却笑着说:“你小子倒会充硬汉!饿得偷我们的萝卜,还装得若无其事。我知道你肚量大,一顿不吃就受不了,不忍心,给你送饭来了。”
  李靖早就瞄上那个食盒,得了这句话,就如饿虎扑食,扑上去揭开盖儿就吃。李二娘看他这个吃相,心里很快活。及至想起他已经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脸又蓦地一沉:“小子,我就送这一回饭,以后咱们各走各路,十年以后见!老娘我要务些正业,造酒发财。十年之内,咱就赶不上钱寡妇,也要和她差不多!男人也和鸭子一样,喂着不走赶着走。等我发了,也养上了一大群面首。咱可不是皮肉发贱,就是要气气你。你有本事和我打个赌,看十年以后是你妻妾多,还是我面首多!”
  “我不和你赌。发财真是个好主意!我看你有财运,一定发得了。我怎么和你比?咱这是逃命钻山沟。十年之后你发了,养面首可别忘了我。我这一眼青一眼红也是个稀罕,除了热带鱼,世间再没有我这样的动物了。”
  李二娘笑了一阵,忽而又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肯和你去钻山沟?只要你要我,我都肯和你一起下油锅!哪个女人不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有了心爱的人,弄不上手,去弄钱不过是寻开心罢了!你那新人怎么不来?不吃我酒食,是不食周粟,还是怕我下毒?”
  “你甭理她,不吃就是不饿!”
  正说着,红拂从梁上跳下来。李二娘一见她两眼冒火,掏出镜子就要和她比个高低。她东瞄西看,口中念念叨叨:
  “个儿比我高了两寸,脸比我白一点。眼睛大一点,腰细了一寸,这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她这头发!喂,你这头发是假的吧?”
  “好教姐姐得知,奴这头发是天生的,并不曾染过。还有一桩,奴入杨府时,有十几个老虔婆在奴身上打了格子,数着格儿要寻疤痕。休说是芝麻大的疤,连一个大的毛孔也未寻得。有一个婆子发了昏,说是寻到一个,却是奴的肚脐眼也!”
  “真个是美到家了的小骚货。和你一比,我成了烧糊的卷子啦!”
  “姐姐将天比地,奴便是烧焦的卷子!”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味的客套话。我要是男人,见了你也要死追到底。输在你手里,倒也服气。一起喝两杯?”
  这两个女人就入席喝起来。红拂要卖弄她是个明道理的女人,处处假装谦逊,又敬李二娘的酒,扯起来没完,眼看天就黑了。李靖觉得不妙:他知道王老道一定等在外边。按江湖上规矩,剑客杀人不伤无辜,所以老道在等李二娘走,自己这边留住李二娘不走,倒像是耍无赖。他给红拂递个眼色,然后说:“二娘,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先回去,明天再来!”
  李二娘虽然千杯不醉,奈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结巴着说:“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当着我的面,乱递眼色,当俺是个瞎子?我走我走,不碍你们的事!”
  红拂说:“姐姐休走!不争这片刻,终席了去。”
  李靖咳嗽一声,又冲红拂乱翻白眼,红拂只做不知,说是要借花献佛敬李二娘一杯,然后就是二龙出水,三星高照,一杯一杯喝个没完。正在喝酒扯淡,忽听门外王老道一声唤:“哪里来的狗男女们!好好出来受死,休得连累了无辜的李二娘!”
  李靖一脚把食盒踹翻,大骂红拂:“你这臭娘们,扯个没完!要拖人家下水吗?”
  红拂呆了一呆说:“奴不知老道跟来也。二娘快走,待奴与李郎迎敌!”
  李二娘吓得酒都醒了。她说:“我不走,死也死在一块儿。”
  李靖又来软求她:“二娘,这儿没你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大事,大不了上杨府走一遭。你跟着去算哪一出?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走吧走吧!”
  李二娘却发起倔来:“我不去!他说要杀你呢。走了也是悬着心。你虽不要我,我的心却在你身上。你要死了,我干吗要活?”
  李靖没了奈何,就把气出在红拂身上。“你这臭娘们,全是你弄出的事儿,还不来帮着劝劝?”
  红拂吃了醋,脖子一梗说:“这鸟老道是跟二娘来的,朝奴撒火待怎地?这盆屎尿却往奴家身上倾!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奴又不曾烧糊了洗脸水!这天大的祸事,却须是从她身上起!也罢,奴便来劝二娘快走,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自己将李郎牵累得够了呀!不走还怎么着?”
  李二娘听了大叫一声,拔出一把小刀子就抹了脖子。李靖急忙来救,已经迟了。这一刀割在大动脉上,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死,喷了李靖一身血。墙上、屋顶上到处都是。转眼之间李二娘只剩了一口气,她挣扎着说:“李郎保重,这一条命,总能赎回我的过失。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临死一句话,我是爱你的,红妹,我把他交给你,你要爱护他!”
  红拂哭叫道:“二娘,原谅我!”
  “我原谅……”说完她两眼翻白,双腿一蹬,就过去了。李靖连呼:“二娘,你一直是爱我的!”刚把她放下,回头看见红拂,气得对了眼,伸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臭娘们!就不会把那臭嘴闭上会儿!非要闹出人命才算完吗?”
  红拂趴在地上,哭天嚎地:“奴家错了也!奴家只顾吃醋,怎知闯下这等大祸事来!二娘,你死得苦!全是奴害的!”
  李靖又急又气,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不过这个人就是这点厉害,转眼之间就抑制了情绪。他脸上除了嘴角有点儿抽搐,什么也看不出来。从李二娘身上取下那面镜子,他咬着牙说:
  “这是她心爱的东西,我留下做个纪念。红拂,站起来。大敌当前,不是哭的时候。这事不全怪你,是我料事不周,我不该打你。”
  “奴家做坏了事,郎如何打不得!郎却去拣大棍,在奴腿上敲上几下,只是脸却打不得。打歪了鼻子,不好看相!”
  老道在外面又喊:“狗男女们!哭够了快快出来受死,休做那不当人子的丑态!”
  红拂娇叱一声,从身边抽出两把匕首,飞身出去,就和老道恶战。她把所有不要命的招数全使出来,朝老道一个劲地猛扑。嘴里喝五吆六,叫李靖快走。老道手使一把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拦住了红拂的攻势;却也不还击,只是不时朝庙门顾盼。斗了五十几招,还不见李靖出来。他大叫一声:“中计了!”撇下红拂,从房上一纵三丈跳到地下,窜到庙里一看,。里面只有李二娘的尸首,后墙上却有一个大洞。这一惊非同小可,老道急忙从洞里钻出去,跳上后面的废屋,看见李靖背着个大包袱,刚爬上远处一个墙头。老道几个起落就追上去,大喝一声:“李靖,哪里走!”全身跃在空中,口衔着那口剑,双手成爪,就像鹰抓鸡一般朝李靖双肩抓去。却见那李靖,站在墙头摇摇晃晃好像要掉下去,及至老道抓到时,他大袖子一晃,就把老道打下墙去,自己也站稳了。红拂这当儿正好气喘吁吁地追到,一看那老道血流满面,那面李二娘的青铜古镜正嵌在他额头上,眼见得活不了了。红拂惊叹道:
  “李郎原来是高手,奴却看走了眼也!” 
  “别扯淡。咱这两下子,打你都打不过。老道中了我诱敌之计,这叫活该。咱们赶紧逃走。你刚才嚷得全城都听见了,好在老道没带帮手。”
  “郎,那二娘的尸首哩?终不成郎有了奴这新交,便不恋旧好了不成?”
  李靖长叹一声:“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守着尸首有什么用?等会她家的女工会来的。我们快走,迟了就走不脱了!”
  着红拂越城逃走,一路向向北,到平明时逃到山里,稍稍休息之后,李靖就带着红拂爬山。他说此时杨素肯定已经派出大批人马沿一切道路追赶,所以不能走路,只能拣没人处走。这一路钻荆棘、攀绝壁,哪儿难走走哪儿,直走得红拂上气不接下气,腿软腰麻,李靖还嫌走得慢。中午在山上打尖,吃了点东西,红拂就犯上了迷糊。天又热,再加上两夜没怎么睡,她已经支撑不住。朦胧之中,只觉得一会李靖拽着她往上爬,一会是手搭在李靖肩上往下走,就如梦游一般。一直走到夜气森森,满天星出,她的困劲过去一点儿。可是就觉得头晕得很,路也走不直,浑身的筋就如被抽了去。迷迷糊糊走到一个地方,隐约听见李靖说可以歇歇,她就一头栽在一堆草上。
  第二天红拂醒来时,只觉得有无数蚂蚁在她的身上乱爬。四肢犹如软面条,根本撑不起来。李靖熬了粥叫她喝,她却起不来,李靖就来灌了她一气,像灌牛一样。吃过饭,李靖说要起程,红拂说:
  “郎若疼奴时,便拿刀来把奴杀了吧,奴便死也走不得了!你兀的不是得了失心疯?这般鸟急,又拣不是路的去处走!”
  “咱们这不是逃命吗?小心肝,起来走,这山路空手走也费劲,我可不能背你!”
  “郎这般称呼奴,奴便好欢喜。只是奴真真走不得!这鸟腿只像不是奴的,你便砍了去,也不疼也!” 
  李靖就骂:“这娘们!真是没成色。这也难怪,已经走了三百多里山路,我到下面买条驴去,咱们走小路吧。反正这一带是穷山僻壤,估计他们寻不到这儿。”
  李靖买了驴回来,红拂已经睡死过去。他把她架起来,换下已经扯成条了的外衣,只见她内衣后腰上拴了个小包。李靖把它扯下来,正要扔到山沟里,红拂却醒过来,死死揪住不放。
  “郎,这便使不得!这是要紧的东西!”
  “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摸着像衣服,你又活过来了?这儿有一套衣服,自己穿上!”
  红拂挣扎着穿上那套衣服,就像一个村姑。因为她满脸是土,头发也脏得好似一团毡。李靖把她拥上驴去,她就像一口麻袋搭在驴背上。两个人顺着小路石山,在山谷里走。
  虽然是七月酷暑,山里却不太热。山谷里处处是林荫,又有潺潺流水,鸟语花香。小毛驴走起路也是不紧不慢。走了一上午,红拂又缓过劲来。中午在村店里打尖,没有肉食,只是谷子面窝头和小米粥,她也吃了不少。出了店,见村里有人打杏,又去买了两大把揣在怀里。这下午,她骑在驴背上,又是说又是笑。
  “郎,这等走路却好耍。便走到天尽头处,奴也不怕!哇!奴的脖子上好痒!这是什么鸟物,生了腿会爬!”
  “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两个虱子。昨晚上睡那两个草堆,多半是放羊的歇脚的地方,虱子就从那儿爬到你身上。你没见过虱子?”
  “哇哇!奴怎能长虱子!这等龌龊的东西,真真恶心杀人!郎,晚上住店时,奴须是要好生洗浴。”
  “恐怕没那么美。你看前面,出山了。这个镇子叫河北镇,是五总路口,有七八千居民。杨素要不派人到这儿把守倒也新鲜。咱们只好弃驴上山,绕东边的摩天岭,入青石峪。这一路又是荒山野岭,比昨天的路还难走。苦过这一段,出了七百里,杨素就管不着了。咱们进娘子关,上太原去。到了那儿再好好休息。”
  红拂一看东边的山,一座高似一座,座座刀削一样陡。她一看就腿软。再听说又要在山沟里过夜,真是死也不肯。她想来想去,想出个好主意:
  “郎,吾等天黑后好生化装,入那鸟镇歇息一宿,好么?怎生也好让奴洗一番,除掉这虱子。它真是在吸奴的血哩!想想头发也竖将起来!”
  李靖想想说:“不成!还是绕山,不瞒你说,俺这两日没酒没肉吃,口也淡得清水长流。不过要活命就不能怕苦,咱们还是爬山!”
  “郎!奴不怕死,这苦却挨不得!这等一个鸟镇,杨素会派多少人来?便来时,也只是末流的角色。我夫妇一发向前,便打发了。休得鸟怕!绕山时,又须多走几百里。”
  “你他妈的说的也有道理。不瞒你说,这杨府的剑客我统统不怕,只有两个顶尖的人物,我不是对手。我爬山越岭,就是躲这两个人。”
  “郎怕时,奴却不怕!”
  “你别吹牛,你那两下子我全看见了,那叫水里的蝎子,不怎么着(蜇)!”
  红拂想:这人,真是胆小鬼!只有两个对头,就怕得往山里爬!我跟他扯破嘴也无用,索性骗他一骗。她就说:
  “郎!奴还有本事哩!奴在那杨府学了些狐媚之术,若是使得出来,休说是甚么鸟剑客,便是那有道的高僧,并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当不得!连那天阉的男人见了时,也登时迷倒,非一个时辰不得醒转。我二人只索性入镇去,吃他娘,喝他娘,入帐睡他娘。过得这一晚,奴便不是女儿身,只是郎君的鸟婆娘,这本事就好使出来。不然呵,一则恐郎君吃醋,二则奴羞羞答答地,三则奴这黄花闺女使媚术迷人,须坏了名声,不好做人也!”
  李靖听了半信不信:“红拂,你别吹牛!这是玩命的事儿。你要没把握,到时候收拾不下来,后悔也来不及!”
  “奴的不是性命?俺们只管下山去!”
  “慢着!我还不敢全信你的。咱们好好化妆,傍黑时进镇。最好是偷渡,你这媚术我没见过,能不用最好还是别用。”  
唐 人 故 事
6
  李靖和红拂在黄昏时进镇,找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开了房间后,叫一桌酒到房里去吃,两人海餐一阵。吃饱了饭,李靖说:
  “看来我是太小心。这河北镇原来这么大。大大小小几十处客栈,又没寨墙,四面八方全是路,这来来往往的商客又多,就算有几个杨素的人也把不住,不过咱们还是要小心。明天天不亮,就钻高粱地出去,进了山就好了!”
  红拂暗笑李靖胆小,她说:“郎,去问小二讨那浴桶与浴汤来。奴先侍候郎洗浴了,奴便洗浴。”
  李靖洗完了澡,坐在椅子上乘凉。红拂说:
  “烦郎君门外稍候,奴要洗澡。”
  “嘿,让我出去干什么?你害羞?”
  “奴却不害羞也。只是奴的身子却鸟脏,不便被郎这等看去,却留下不好的印象。待奴洗净了,郎来看么!”
  “呸!我告诉你,别老鸟鸟的,不好听!”
  “郎却休鸟担心。奴在江湖上行走,做些豪语。日后居家度日时,自然不说这等鸟语言。郎却快走,奴身上痒杀了!”
  李靖就到柜上去,藏在阴影里和掌柜聊天,眼睛看着半明半暗的街上。等了一会儿,看见一条汉子走过,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来晃去。这多半就是杨府的人了。李靖暗笑道:“嘿,这么傻找,永远也找不到。这么多客栈,这么多客,你横是不能一间间踹开门看。要找柜上打听一个两只眼不是一样颜色的大个,你也打听不到。老子进来时溜着墙根,一直藏在黑影里,谁也没看清我脸。哈哈!”
  他在黑暗中一直坐到掌灯以后,喧闹的街上安静下来。掌柜的回家了,换上一个没见过的店小二站柜台。一直没有人来打听。李靖放了心。他不和店小二搭话,自己踮着脚尖顺着黑影走回去。一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气也喘不过来了。
  原来红拂躺在凉榻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缎子睡袍。这袍子不知是什么料子,一个褶也没有,穿在身上十分的贴体,简直就分不清哪儿是皮肤,哪儿是衣料。红拂那一缕长发,就如九曲黄河在身上蜿蜿蜒蜒,如漆一般黑亮,又如丝一样软。她脸上挂着梦一样的微笑,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红。身上发出一股香气,真正是勾魂的味儿。红拂见李靖进来,懒懒地一笑。
  “李郎,你关上门。”
  小子著书至此,遇到重大困难。李靖与红拂在河北一夜之事,各本所载不一。如杜光庭氏《虬髯客传》,有如下文字:“行次灵石旅舍(灵石,河北镇别称也),张氏以长发委地,立梳床前。”甚简,它本或云“以下删去百余字”或事近淫秽不可闻者。隋人唐六德所著《游江》一种,雅而不谑,乐而不淫,故采用之。唐云:“某年七七之夕,余游河北,宿馆驿。夜闻男欢女爱之声,不绝如潮。后三十年始知,李卫公偕红拂氏,是夕宿于是馆,遂追记之。”
  又据李卫公《平生纪略》云:“是年七七,余携内子北奔入晋,暮宿河北镇,合好之时,内子发声如雷,摇动屋宇,余恐为追者所闻,不待平明而遁。”
  不管出了什么事吧,反正那一夜,他们在河北镇弄出了响动,露了行藏,只得落荒逃走。另据红拂自撰《志奇》所云:“余在杨府,有虔婆教之曰,房圆之时,须发咿呀之怪声,如不发声,则夜叉来食尔心肝。日夜叮咛,余牢记心中,遂不可释。至今与外子合,犹不禁呼之,为童仆所笑。”
  由此可见,红拂这种怪叫,正是杨素的奸计。他府中的姬妾跑去,一和别人好,半夜里就要发出古怪的叫声,马上就暴露了。可想而知,李靖和她逃出镇外,免不了臭骂她。两人在庄户上买两匹蹩脚牲口,一路走,李靖一路数落她,红拂也不知自己中了杨素的计,还在强嘴。  
  正在闲扯,忽然听见背后马蹄声大作,李靖一回头,只见一个人骑快马箭一样赶上来。这是一条稍长汉子,劲装快靴,头戴铁斗笠,右手握长剑,左手持缰。红拂也回头一看,嘴里惊叫一声:“郎,祸事了!此人是杨府第一剑客杨立,郎怕的多管是这个人!这厮平日净来勾搭奴,奴也虚与委蛇,今番赶了来,定不是好事!这却怎生是好?”
  “使你的媚术,迷倒他!”
  “郎说得是。可待奴使术时,郎却开不得口,一切听奴安排。若多一句口,俺二人便是死!切切不得有误!”
  杨立飞马上前,从他们俩身边掠过去有一箭之地,又兜了回来。原来李靖和红拂化妆成客商,他没看出来。他回头走到这两人面前,觉得这两个家伙有点怪。大热天,戴着围巾,还低着头,好像发了瘟。他开口道:
  “客官,打听一下,可见到……嘿!原来是你们俩!不用废话了。我在前面林子里等你们。”
  杨立纵马入林。红拂又和李靖说:“李郎!休忘了奴的语言,杨立问时,你只装聋作哑。今番入鸟林去,也不知能否得生。我夫妇先吻别了吧!”
  这两个人就在大路上接吻,足足有十五分钟。过路的人都不敢看,闭了眼睛走。红拂却长叹一声:“好了,我觉得再没有遗憾了。现在我精神百倍,咱们去会杨立!”
  红拂抱定必死的决心,纵马进了林子。李靖跟在她的后面,心里狐疑不定。走到树林深处,只见杨立坐在高坎上玩剑穗儿,马拴在一边。红拂下马,把马拴好,走过去在杨立面前跪下,李靖也跟着跪。那杨立扬起眉毛来:
  “下面跪的是谁?”
  “无知小妹红拂问大哥金安!”
  “算了,别扯淡。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奴便不知。奴只知哥哥是疼俺的。”
  “瞎扯。以前和你好过一阵子,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你是毒蛇,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好,又和这家伙私奔。我看着你都恶心!老子今天来,就是要把你千刀万剐!然后我再把这李靖押回太尉府。你别想在我面前捣鬼,我的武功强你一百多倍!你动一动手,我就先下手割李靖!”
  红拂就哭起来。“大哥!妹子知罪了。你要割妹子,怎生—卜得手去?只求大哥高抬贵手,放妹子与情郎逃命,妹妹日后供大哥长生牌位……”
  “别来这一套,你知道我的诨名是什么?”
  “大哥匪号花花太岁,又称做妙手屠夫。”
  “知道就好!我就喜欢活剐人,一年总要割百八十个。你看,我把家伙全拿来了!”他哗哗啦啦把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件一件往外拿。“这是铁板桩,钉在地下,把你做大字拴定。这是切腹刀,专门开膛。这是一套剔肉刀,削你四肢上的肉。这钩刀割舌,勺刀剜眼,柳叶刀削鼻割耳,还有这一大套,都有妙用。这里一大块松香,放在大锅里熬开,专门烫你的伤口。这样你不出血,光是痛,不到我剜心你不断气。红拂,想想你的骷髅在血水中还喘气,那是什么劲头儿!你快给我熬松香,慢了我就先割李靖给你看!”
  红拂哭着熬松香。她还在哀求杨立:“大哥咱们也好过。你忘了你搂着妹妹跳舞的时候了?妹就是做错了事,你杀了就是。这么折磨我,却太没人性了。”
  杨立一笑,“我就是没人性,人都说我是狼。人性最他妈没有用。我欺负别人可以,谁敢欺我一点,我就让他死得惨上加惨。谁让我是天下第一剑客呢?他们要有本事来割我!”
  红拂忽然收了相,转眼怒瞪杨立,足足十分钟一声没吭。杨立还是嬉皮笑脸。等松香冒了泡儿,杨立就直起身来,笑着说:“红拂,你的时辰到了。”伸手来抓红拂,那红拂却站了起来,大喝一声:“你站住!别把狗爪子往我身上伸。不就是割肉吗?拿刀来,我自己割!”
  “嘿,新鲜!你要割也成,可不兴往心窝里一捅。你要这么干,我就收拾李靖,拿出十倍的耐心来,慢慢拉。”
  “好!我告诉你,你虽然至凶,至残,世上还有你吓不住的人。你要有种和我打个赌赛。姑奶奶就坐在这儿自己割自己,任凭你说出多么凶恶的招数,老娘我一一做到。但凡有一声讨饶,或是叫一声痛,任凭你把李靖切成肉末儿。但是老娘我要是做到了,你就把李靖放了。你敢不敢赌?”
  杨立一听哈哈大笑:“你一个嫩皮嫩肉的小妞,和我赌这血淋淋的勾当,我要不答应倒不好意思!世上多少铁一般的硬汉,被我割到最后都求俺快一点。我赌了!”
  “你发一个誓来!”
  “发就发!天在上地在下,俺花花太岁与红拂赌赛,输了不认,日后万箭穿身,你动手吧!”
  红拂把那几十把明晃晃的刀拿过去插在前面,双肩一晃,全身的衣服都褪到了膝下。以下的事,各家记载不一。有云删去者,有事近猥秽者,李卫公《自述》云:
  “某与妻逃出河北镇,为杨立所获。某妻挺身而出,云将割肉以赎某,杨许之。妻乃解衣示之曰,割何处?杨云:自割其乳。余妻无难色,将割,余救之。时隔三十余年,余每忆及,犹不禁流涕也。”
  红拂氏《怀旧诗十八首》第七诗序云:
  “是年夏,逃难荒郊,为凶徒所获。彼令某自割,甚无状,幸赖卫公救之。至今忆及,如隔世为人。卫公待吾,真天高地厚之恩也!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
  实际情况是红拂将动手自割,却被李靖出手把她的刀夺了去,动作之快,真是难以形容。他大骂红拂说:
  “小骚货!吹牛匠!什么媚术,倒把俺这骗人的大王都骗了。原来只会割肉,还要脱光了割,也不寒碜!快穿上点儿,看俺三招之内宰了这花花太岁!”
  杨立只觉得眼前起了一阵风,李靖就下了红拂的刀,怎么出的手统统没看见。他吃了一惊;爬起来精心摆了架式说:“小哥好快身手!俺倒要领教。须知我妙手屠夫自出道未遇敌手,你不要先把牛皮吹破!”
  李靖站在那儿连架式也不摆,嘿嘿地冷笑:“俺李靖从不与人过招,只知道割头难续,死一个人就有一家哭,人不杀我,我不还手。你这厮虽实在是可杀不可留,俺也不好先下手,老子立着不动脚,你来捅一剑看看?”
  杨立“嗖”地一剑刺去,快如闪电,眼见李靖是没法躲,可是偏偏没有刺中,就像他自己刺偏了二尺。李靖回手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要闪时才觉得这一刀来得真要命,往哪里躲都别扭。亏了软功出色,把胸腹一齐收后三寸,几乎闪了腰,躲开了身子,左臂叫人家齐肘截去,杨立眼也不眨,一招秋风扫落叶横扫过去,只觉得李靖肯定断为两截。可他偏从杨立头上纵了过去,杨立急转身时,只觉得颈上一凉,脑袋飞了起来,在空中乱转,正赶上看见那腔子里出血。他大呼:“妖术!!”嘴动却无声。然后脸上一麻,摔在地上,只觉天地滚了几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opig按,打字打得太多,忍不住插个嘴,这段在姜文的《鬼子来了》也被用过。)
  红拂盘腿坐在地上,只恐怕自己是做梦,正在咬舌尖。李靖走回来,看她那傻样儿,就破口大骂:“我忙了这么半天,你还露着肚脐眼儿!办展览呀!”
  “郎,奴不是做梦吧?”
  “做什么逑梦?红拂,我发现你会说谎,从今后,我决不再信你一句话!”
  红拂大叫:“郎,这誓发不得也!……呀!奴原来却不曾死!快活杀!”
  李靖气坏了,兜屁股给她一脚:“混蛋!就因为信了你,我又杀了人。今晚上准做噩梦。告诉你,咱俩死了八成了。杀了杨立,那两个主儿准追来!这回连我也没法子了。”
  “郎却恁地胆小!郎三招之内轻取天下第一剑客首级,天下再有什么鸟人是郎的对手?便是奴看了郎的剑术也自鸟欢喜。有郎在此,奴便得命长也!”
  “扯淡。这算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比王老道强点不多。还有厉害的主儿,你连见都没见过。眼下怎么办呢?”
  李靖在地下滴溜溜乱转,急得眼冒金星。忽然听见马嘶,抬头一看,却见杨立的马腿邪长,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眼睛里神光炯炯。李靖大叫一声:“红拂,小乖乖,这回有救星了!”
  红拂刚穿上衣服,手提着头发赶过来问:“郎,什么救星?”
  李靖使劲搓手:“妈的,这是一匹千里追风驹,相马经上第一页就是它!杨立这小王八,倒养一匹神驹。书上说这马后力悠长,披甲载人日行千里。咱俩骑上去,也没一个重甲骑士沉,等杨素得到报告说杨立翘了辫子着人来追,咱们早跑没影了。快上马,走!”
  话说隋炀帝当政时,天下七颠八倒。隋炀帝本人荒唐到什么程度,不须小子来说,自有《迷楼记》等一干纪实文章为证。照小子看,他是有点精神病。仿佛是青春期精神病,要按现在的办法,就该把他拿到精神病院里,用电打一打。再治不好,就该征得家属同意,把他阉割了,总不能放出去荼毒生灵。奈何在封建社会,皇上得什么病都有办法治,惟独精神病没法治,遂引出隋末一场大动乱。小子收罗佚书多种,与医学界人士合作,拟写作《隋炀帝治疗方案》。年内开笔,明年将与读者见面。
  当时杨素位极人臣,隋炀帝下江东胡吃乱嫖,国事尽付杨素处置。这个老东西表面上忠诚得很啦,别人不要说造反,或扦有造反言论,连脑子里想造反,都被他用药酒灌出话来,送去砍头。其实呢,他自己的儿子公然在准备造反,他就不闻不问。他那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杨玄感啦,杨素刚一死,他就据洛阳造反,不光自己落个满门抄斩,还连累了无数河南同胞—起丧命。哕嗦这些事,不是和姓杨的过不去——历史就是如此。我们王家祖上还有王莽篡汉哩。书归正传,却说杨素听说红拂和李靖跑了,把盯梢的王老道杀翻,急忙吩咐手下剑客四出把关,一定要把这两人捉住。等了两天,得到商洛山中八百里快马急传,说在河北镇听见红拂“咿呀”之声,杨立已亲自追下去。杨素一听大为放心,知道侄儿武艺高强干练无双,这一对男女休想走脱。又过一个时辰,接到急报,令贤侄已做了无头之鬼。这老头一听,急火攻心,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及至醒来,连忙下令:一、把家中全体干女儿乱棍打晕装麻包活埋。二、河南全境娱乐活动一律停止三天,男女分床,雄雌牲畜分圈,违者弃市。三、商洛山中的全体地方官儿一律笞五十,戴罪办公,以观后效。下完命令,又晕过去。等到再醒过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手也抖了,声音也低微了,完全是一副待死老翁的样子。他叫手下把门客胡公和虬髯公请了来。  
唐 人 故 事
7
  这胡公和虬髯公在杨素门下已经两年,论文,胡公汉话都讲不好;论武,也没见他们练剑。成天到晚光拿钱不干事,逛大街,买二手货。偏那杨素对他们优礼有加,到哪都带着,把杨府上下的鼻子全部气歪。当下请了来,杨素挥退左右,从病塌上挣扎起来,翻身便拜。虬髯公急忙去扶,那胡公却叉手于胸,大剌刺地说:“太尉大人;客气的不必,你这叫刘备摔他的儿子,买人心的有!”
  杨素苦笑一声说:“胡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必客套。两位先生,如今圣上失德,天下汹汹,帝业将倾。眼见得天下甲兵,七八成入了外戚之手,圣上还不知深浅,对他们一味地封赏,将来天下一乱,这些人必然要反。老夫身为先帝座下之臣,不忍见这大隋王朝毁于一旦。苦心积虑,发掘杨氏宗族的将才。眼下靠山王杨林,是大隋的擎天金柱,东征西奔,马不停蹄。他却年龄高大,一旦撒手西去,无人能继也。舍侄杨立,少习剑术,兵书战策无有不通,是少一辈中的奇才。老夫还指望他有朝一日统十万雄兵为大隋立不朽之功勋,谁知竟死于奸人李靖之手!小侄是天下第一剑客,杨府其他人万万不及。如今失手,其他人丧胆寒心,必不能为他报仇。我知道两位是世外高人,武功又高于舍侄,还请先生念在剑士‘国士国士’的古训,为老夫—,—雪丧侄之恨。虬髯先生,胡先生汉语不好,给他讲讲‘国士国士’。”
  胡公倒嘴快:“太尉,不必解释。剑客的勾当,我的专业!国士国士,就是你对我大大的好,我对你也大大的好!这李靖我的包下啦!”
  虬髯公白了胡公一眼说:“太尉,胡公包下这事,小可就不必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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