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想到……”林志超仍然未能从惊骇中恢复过来，
“那是一段可怕的经历，等会儿我再告诉你。你刚才的分析有
道理，可是，我们仍然不能留在皖南。北移，这是中央的既
定方针……
“我实在不想去，谁留在皖南我跟着谁！”白沙固执地说，
“项政委说要到江北了吗？”
“没有，似乎没有这种打算。”林志超思忖着说，“这很奇
怪，按说，我是有条件有必要留在皖南的，刚才没了，我打
过游击，又要寻找芳雪和志兰，可是，我不得不去江北；而
你，应该去江北，倒要留在皖南……”
“这是我的重大秘密。”
“那我可不好问了，我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嗜好。”林志
超用夸张的口吻戏谑地说，“可是，你白老兄，除了故弄玄虚
之外，能有什么隐秘呢？难道说有个姑娘恋着你？还是你单
相思，恋着这个姑娘？”
白沙眼睛发亮，诡谲地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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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３７·
“在突围之前，我敢说绝对没有，”林志超好奇地端详着
记者向来少有的狡狯的表情，逗笑地猜测着，“那么，是在突
围的险恶途中，来了个白公子落难，某小姐花园赠金的奇遇
了？”
“嗨！”白沙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大声叫道，“你林
志超真他妈的是个天下奇才，真叫你歪打正着了！就是这么
回事！”
“恭喜，恭喜！有照片吗？干什么的？漂亮吗？”
“还有，哪个村的？姓甚名谁？”白沙自我嘲讽地说，“她
很爱你吗？现在何方？幽会过几次？……我什么也不能告诉
你。”白沙紧抿着嘴，免得笑出来。
“我并不强求。”
“因为我也不知道呀！”白沙作了个滑稽的表情，“真的！”
“不知道？！”林志超瞪大了眼睛。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留在皖南，好帮我找到她！”
“我一点也不懂。”
“我这里有一本日记，”白沙从屁股下拉出一个灰布包袱，
拿出一本宣纸订成的簿子，“全在这上面写着。”
“你亲口说不比看笔记更传神吗？”
“不行，我的肚子要下逐客令了。”
“肚子？……”
“我要出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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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３８·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二 仍然不想去江北
１９４１年的春天，悄悄地不为人所觉地突然来到了赤坑山
区。蒲公英的黄色的花朵，在腐草败叶中突然仰起了笑脸。在
突围者聚居的上、下洞里，充满着潮湿的、发酵的气息，使
人感到窒息了。黄色的山野在不知不觉中，披上一片绿意，树
林中的小鸟，唱起了欢快的歌。大地充满着欢乐、生机和苏
醒。
２月 １４日，在胜利突围一个月的日子，项英召开了突围
者全体会议。在这之前，召开了全体党员会议。没有两人证
明的党员，过临时党的生活。很快就使突围者成为有组织的
队伍，走上了生活与工作的轨道。
党的支部工作，主要任务是安定情绪，服从组织决定，统
一思想认识。任何时候，大概很容易分成三种状态：左中右：
先进、中间和落后。现在七十多名突围者中，也分为三派——
北上派，南下派，留皖派。
北上派，以林志超为代表，他们要求尽早过江。但这些
人的思想意向并不一样，有的要早日投入抗日战场，以求发
展；有的认为北移是中央的方针，应该执行；有的是自己的
家属亲友 （妻子、对象、兄妹、战友）早期北移，他们急于
同亲人相会；有的对困守深山既无信心，也无兴趣，太苦了，
太冷清了，熬到何年何月？
南下派，以刘厚忠为代表，这些人大都是连排长，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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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３９·
由南方闽、汀、赣来的游击队员，他们没有什么理论政策作
依据，只是出自家乡地域观念，他们的口号是糊涂的，但很
有感召力：“打回老家干革命！”
留皖派大都是皖南籍的指战员，他们的代表人物却是白
沙。只有林志超知道他的理由，又好气又好笑：“怪家伙！”
项英不允许这种自由状态存在过久。在临时支部会上，他
要求所有党员以党性保证绝对服从党的决定，因为三派首领
都是党员。大家最终所采取的态度就是进入第四种状态，那
就是周子昆的状态：等待与服从！
那么等什么呢？服从什么呢？仍然是项英的意志与安排。
会场，就是林志超与周子昆对面深谈的那块林间空地。
“同志们，有些人急于向江北去！”项英站在与会者中间，
还是象在罗里大夫第门外那个小打谷场上，所不同的是周围
不是房屋和田地，而是披满绿意的密林，“当然，也不是不可
以去。但是，要过江并不容易，我们刚刚突出重围，到达安
全地区，再去碰网，很不高明……”
与会者传来嘁喳声。尽管党支部统一了思想，仍然还是
南下派、留皖派赞同，北上派反对。很显然，赞成者占大多
数。
“昨天上午，县委联络员，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冯达飞
同志在南陵童村乡被捕了，与他一起被捕的还有辛焕民同志
……”
全场肃静。
项英继续报告说：“……这说明要渡江是困难的，尤其是
我们七十多人的队伍，那就更困难了！我们现在和地方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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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４０·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通了关系，我们有人又有枪，吃饭问题已经初步得到了解决。
这里的群众条件也很好，地形就更好了！……我们在远处放
下哨，敌人大部队来，我们就躲，小股来，我们可以吃掉他
们！只要我们坚持住，发展一个营到两个营并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管机关的有，管作战的也有，管经济的也有……我们的
老战士将来都可以当排连长！”项英看到了白沙，“是啊，我
们还有记者，可以管文化……”
白沙两眼闪光，正中下怀，显然异常兴奋。
“将来，我们发展了，仍然可以办报纸嘛！从前，我们中
央苏区从省苏到各县都有报刊，中央政府机关报就是 《红色
中华》。那时，中共中央的有 《红色周报》，中央军委的有
《革命与战争》，苏区中央局的机关报有 《斗争》和 《布尔什
维克》，红军总政治部有 《红星》，中央组织部有 《党的建
设》，共青团中央有 《青年实话》，工会有 《苏区工人》，各省
苏机关有 《红色闽赣》、《红色江西》、《红色闽北》……”
项英扳着指头，几乎不打顿地历数出十几种报刊，使全
体与会者感到惊讶。
林志超也颇有兴味地听着，他也很感惊讶。他的惊讶不
是项英同志的记忆力，而是不明白项英讲这些内容的实质。他
完全处在五里雾中，项英同志讲这些的用意何在？今后，赤
坑山这些突围者，怎么办？要按谁的指示行动？中央的？华
中局的？军部的？还是刚刚成立的临时支部的？“我们将来发
展了，仍然可以办报纸。”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地区什么机
关的报纸？是谁发展了？发展成什么？发展成新的新四军？发
展成独立游击大队？归谁领导？属于什么组织系统？编成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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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４１·
么序列？打日本？打国民党？还是打土豪分田地？在这赤坑
山里蹲着，由地下党提供着勉强可以果腹的粮食，短期的隐
蔽，待机北上是可以的，长期这样耗下去算什么？
傻瓜最终是傻瓜，林志超尽想那些没有用的，当然越想
越糊涂；周子昆是成熟的，多想何用？徒增烦恼，领导怎么
安排，你怎么执行好了！
“……今后所有的机关行政事务工作，都由周副参谋长来
负责！……现在，暂时没有仗打，主要是学政治、学文化！白
沙同志，我给你两个任务，第一个，就是搞好文化生活，我
现在，就委任你当俱乐部主任！”
许多与会者鼓起掌来：
“第二个任务，就是组织大家学文化。我请县委的同志们
给解决笔纸，课本你们选编我来批！”
全场活跃。
“皖南打游击的条件，比赣南好得多！”项英向赣南方向
望去，他望见了中央苏区父老乡亲们的脸，兴奋起来，“打过
游击的同志请举手！”
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同志举起手来。
“很好！”项英作了个要大家落下的手势，“这样多的同志
有游击战经验，这是最大的有利条件！……”他的目光落在
林志超身上，作战科长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筷子似的
干树枝挖土，不知是抠茅葛还是抠蚂蚁窝。“林志超同志！”他
这样一喊，作战科长猛然扬起头来，全会场都注视着他。项
英并没有训斥的意思，略带幽默：“听说你是个悲观主义者！
……”白沙在笑，项英继续说：“有什么好悲观的呢？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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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４２·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有什么了不起？从头开始就是了！”
林志超听了之后，真是苦不堪言，而又啼笑皆非。项英
说的不对吗？好像很对，又好像不对，似乎需要说明什么，可
又说不明什么。林志超能站起来否认自己的悲观吗？不能！在
事变前事变中他没有乐观过，现在也不乐观，因为他不盲目，
不乐观就是悲观。在这七十多名突围者中，只有他负此盛名，
似乎也不公平。这种情况叫作无可奈何。他没有暴跳起来，也
是一个进步，更是一种磨炼。
“你想想，你在湘赣边打游击的时候，你有几个人？十三
个！可是，现在是七十三个！而且还会增加，还会扩大
……”项英并没有让林志超失望，他用极其郑重和信任的声
调说：“你是作战科长，对游击战争很有研究，可以称得上游
击战专家了！你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抓好大家的军事训练，
给大家多讲讲游击战术，将来，带领大家，打几个漂亮仗，作
战科就要作战嘛！皖南山区还不就是咱们的天下？”项英又作
了个气势非凡的手势，“有的同志要去江北，可是，都挤到那
里有什么好？将来，我把我们撒出去！撒遍全江南！蒋介石
宣传我们有个三山计划，可是三山，黄山天目山石头多，人
少粮少，不利发展，我们应该远征闽、浙、赣！恢复原来的
苏区并不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独创局面，创造第二个陕北！”
除少数几个人外，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有人还喊口号：
“打回去！”
“打到南方去！”
项英摆摆手，制止了：
“好了！就讲这些！等我腾出手来，我给大家讲中国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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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４３·
人运动，讲武汉 ‘二 ·七’大罢工的斗争！讲我跟当时的工
运负责人张国焘的斗争！”
全体突围者大会，在情绪激奋的掌声中结束了。只有林
志超没有鼓掌。他又体会到了２８日军分会、茂林军事会议和
百步坑会议上的那种心情，他不知如何办才好！
项英尽量振作精神，和大家一齐鼓掌。只有他自己明白，
今天的会议是一剂强心药，不可能维持过久，只能延缓病痛
的突发。他要使所有人看到他的笑容，感到他的信心。其实，
内心却是苦不堪言，他再也不是过去的项英了。未来虽是个
未知数，但他知道最不堪设想的结果正在逼近，他必须寻求
感情上的宽慰。这种宽慰任何人都不能给他，他只能从自己
辉煌的历史中获得。
三 未 完 成 的 自 传
项英回到上洞，立即补充调整他的自传。他一章接一章
地翻阅着，犹如观赏着层层叠叠的起伏的峰峦。
他蹲在洞外平台上的阳光里。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给
他送来柔和的温暖。晴朗的淡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几片白云，
料峭的寒风在山谷间啸叫，却吹不到他身上。对面山阴处的
残雪变暗了，化成涓涓细流汇进深谷中的溪水。
项英一遍接一遍地读着，对自己的记述越来越不满足。几
乎每个章节都过分简略，流水账似的记载，功模材料似的描
述，枯燥干巴，缺乏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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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４４·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自传的第一章，是写 “我的家世和童年”。这里面有许多
值得他自豪的东西。他在工厂里跟工头的斗争；在家族中，跟
他叔叔项仰元的斗争，都几句话就写完了。
传记的第二章，是写 “我的觉醒的青年时期”。记述了对
苏联十月革命的向往；记述了与董必武、陈潭秋的接触；记
述了 《劳动周刊》给他的启示，直写到 １９２２年 ３月，他参加
了中国共产党。
第三章是写“我在江岸工人俱乐部里的斗争”。记述了他
领导工人运动，组织工会，当选为武汉总工会书记，领导工
会工作的一系列斗争。
第四章写 “我参加领导 ‘二 ·七’大罢工的经过以及与
张国焘杨德甫的斗争”。
项英回想他的历史，就象法庭上的主诉人一样，几乎全
是他的理，因为在自我回忆中，无人与他争辩。他翻阅着自
传的草稿，认为必须抓紧时间，这是在历史法庭上的证词，这
是将来为自身地位和历史评价的辩护状。他此时，虔诚、恬
静，爱慕自己过去的一切。掀开自传的每一面，都是闪闪发
光，几乎没有一章不闪耀着光彩。
第五章，他记述了１９２５年 “五卅运动”中，他担任上海
总工会党团书记的各种活动。第六章，记述 １９２６年 １０月，他
参加领导上海工人第一次武装起义的活动。第七章，是记述
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他是怎样勇敢地率领工人纠察队
占领了电话局，解除了警察署的武装。第八章，记述了１９２８
年担任过江苏省委书记，但几乎无内容可写。他重点记述了
这一年的六月，他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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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４５·
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并在一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央政治
局委员和政治局常委，随后化名张成，留在莫斯科，作为中
国共产党代表，参加了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会上当选
为监察委员……那时，项英正好三十岁。
在这一章里，项英特别详细地记述了斯大林接见他的情
景，以及斯大林对他的高度评价。
这种崇高的历史地位，使项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这在他以后的政治生活中，产生了即使不是决定性的也是非
常巨大的影响。如果考察项英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的矛盾，或
是研究项英所犯错误的其他原因之外的历史原因，便可从这
里看到一点端倪。
第十章，记述了六届四中全会。未作任何描述，他没有
披露任何观点。但他一跃而记述了 １９３１年 １月 １５日，他任
中共苏区中央局书记。那时，成立会议在赣南宁都小布召开。
毛泽东、朱德、曾山等同志为委员。
接着，就记述他如何正确地处理了 “富田事变”。把给白
沙看的那封群众来信，全文附录在该章之后，以及他在担作
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期间的军事工作。
十一章，记述了 １９３１年 １１月在瑞金叶坪召开的全国苏
维埃代表大会。宣布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毛
泽东任主席，他和张国焘任副主席。他如何抓红军和地方武
装建设，如何抓政权建设，如何抓土地革命，如何抓经济建
设，如何抓文化教育事业……
他的自传的第十二章，记述了调查处理叛徒顾顺章。第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用四个专章的篇幅写了如何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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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４６·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南方三年游击战争。
这个篇幅，说明了三年游击战争在他心目占的不同寻常
的地位……
项英时快时慢地翻阅着已经初具规模的自传。“可以出一
部很厚的书啊！”他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在革命的征途上，每
一步都踏出轰轰作响的雷声。
项英在这里，与许多写自传的同志一样，犯了一个很容
易犯的毛病：就是只记成就不记过失。就象三年游击战争，如
果没有项英同志的领导，而由别人来领导 （比如陈毅来负
责），成就究竟是会更大一些还是更小一些？
历史功过难评就在这里。大而化之可以，算细帐则难。有
时瞎指挥，干蠢事，也还是能出成绩的，只是代价大而成果
小而已！
项英对目前处境的方针，仍然是一个字——拖。拖到什
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拖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但他想象不
出会拖成什么样子，他对任何进展都不抱希望也没有把握。他
隐隐觉得目前的拖跟从前的拖是不一样了：从前那个拖，是
有南进的目标在向他招手；目前的拖，目标是什么？又在何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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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４７·
第四十二章
王自中、陈家庆、
莲 姑、吴民三、包忠良
一 不 成 功 的 审 讯
“啊！我他妈的又回来了！云岭，云岭，你又是陈家的天
下了！”这就是陈家庆带着他的清剿大队杀回云岭，驻进罗里
老家，坐在笨重的太师椅上时，发出的第一声感慨。
他回老家已经是第十四天了。坐在原新四军军部，指挥
清剿新四军和突围人员及地下革命者，在他看来，颇具象征
意义。这一天，他把清剿部队全部派出去了，种墨园显得空
荡荡的。他身穿短皮袄，扎着宽皮带，挎着左轮手枪，脸刮
得很光，刻意掩饰骄横之气，作出一副谦恭之态。
他的长桌对面，坐着一位憔悴的老人，颀长干瘦，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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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４８·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顶用了十几年的毡帽。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浓茶。
“吴老先生！咱们是老相识了！”
老人不言，七十岁的毫无生气的脸，呈黄灰色，象块石
头，显得固执异常。
“请用茶！”
老人呷了一口，温热的茶使他觉得舒适畅快，接着咕咚
咕咚连喝几口，沉重地喘息着。这种冷漠、麻木、无礼，使
陈家庆非常恼火。但他忍着：
“你知道，我请你来……”
“是绑我来的！”老人较起真来了，气哼哼地叫了一声，沉
重地喘着气，“士可杀，不可辱！”
“那是你不识抬举，”清剿大队长笑笑，感到这个老家伙
过分迂腐了，“咱是先礼而后兵。”
“我并不想见你。”
“我也不是请你来闲聊天的！”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郑芳雪在哪里……”
“我不知道，”老人仰起脸来，“她是我校的教师，不辞而
别，这是渎职！”
“老家伙！你别装糊涂，”陈家庆终于忍不住了，狞笑了
一声，“你什么都清楚，她跟新四军走，你知道。她是走不掉
的。我想，她又回来了……”
“回来了？”老人急切地问，“在哪里？”
“这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我希望她能回到学校里来，”老人祷告似地说，“她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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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４９·
好教师啊！”老人的昏花的眼睛从陈家庆头上望过去，仿佛透
过那厚厚的墙壁，望到了从前那些欢快的日子，他与郑芳雪、
林志超同桌把杯、对坐共语，一起欣赏他那 《四顾山赋》的
情景。
“你不要装蒜，她藏在哪里，你一准知道！”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在云岭，她没有亲戚朋友，只有找你，还有你的那些狐
群狗党！她不在你那里，就在他们那里……”
“狐群狗党是什么意思？”老人眼里闪射出发热病似的火
光，脸色煞白，死死地盯住这个侮辱他的人，嘴唇抖抖地嘟
哝着含混不清的话。陈家庆猜得出，那是血淋淋的诅咒，这
引起他内心的震颤：他把这个糟老头子看错了！
“请原谅，我是指你那些世交世谊、同仁挚友。她当然不
会傻到躲在南堡……你的老关系很多，我要你开列一个名单，
赏金从优！”
“你让我出卖？”老人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在那弯曲纵横
的褶皱里，凝结着倨傲、蔑视和仇恨。
“你必须这样做！”陈家庆把墨盒和笔纸推到老人面前，
“统统写出来！”
吴民三执笔在手，他要把狐群狗党写出来：
章渡区区长陈冠群；缉私队队长陈家庆；田家冲保长田
舜尧……
开始几个名字落在纸上，陈家庆的脑子竟然没有转过弯
来。他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立即火冒三丈。
“你这个老混蛋！”他一把揪过纸来，抟成一团，打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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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５０·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人的脸上，“你在我面前耍滑头，没有你的好果子吃！”就在
几秒钟里，好客的主人变成了凶神恶煞，他那胀鼓鼓的眼睛
里猝然迸发恨火杀机，“你若不说出来，我就把你绞死吊死！”
“我有什么罪？”老人并不屈服。
陈家庆嘿嘿冷笑起来。他的不幸的悲惨遭际，不正是这
个糟老头子造成的吗？命运的多米诺骨牌最先倒掉的那一快，
不就是从南堡小学开始抽动的吗？他把吴民三 “请”来，进
行单独的 “友好”的审讯，是因为他不愿意把郑芳雪的事情
大事张扬。他既不愿别人知道，也不愿意别人插手，他要采
取一种新方法——攻心，而不诉诸武力。可是，他没有耐心。
他看见老人疲倦不堪地歪倚在罗圈椅里，多皱的脸上掠
过微微颤栗，那灰暗混浊的眼睛里，仍然含着一种轻蔑的厌
恶的感情。这位清剿大队长终于明白，他的绥靖政策没有生
效，“和平”方式所花的心机也都白费了。
“你有什么罪？”
陈家庆学着老人的腔调，咬牙切齿地望着他，“不是你一
把鼻涕一把泪地挽留新四军的吗？还写什么风波亭上赤血飞。
你这个老混蛋！我现在就叫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叫你额头
顶上赤血飞！”他的右手本能的一纵，伸手握起眼前的那个瓷
杯，扬手向吴民三打去，打在老人的额角上，弹开去，粉碎
在方砖地上。
老人把头一歪，软瘫在椅子里，陈家庆不管是死是活，跳
过去，一把将他揪起来，又打又撕，尔后把老人掼到地上，用
脚去跺去踩去踢，仍然不能解恨，又把老人拽起来，象摔粮
食布袋似地掼到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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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３５１·
他享受着残忍的欢乐，报复与仇恨的血腥激情是狂烈无
羁的，足以填满他那空虚的心灵，他拔出左轮手枪，指定了
老人血迹斑斑挂有几缕白发的头颅：他要看到迸溅的血花和
脑浆。
他的手扣在扳机上，没有抠动，倏忽间，他猛然醒悟过
来，陷入了一种利弊权衡：“打死他有什么用处？这个明后天
就要进棺材的老鬼，何用我亲手杀他？……郑芳雪也许真的
不在他那里，可是，只要他活一天，郑芳雪总会来找他……
这是多好的诱饵啊！……”他一抬头，看到几个清剿队员在
院子里紧张地注视着惨剧的发生，便大声叫唤起来：
“你们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拖走！”
他不再看喽啰们的动作，扭身回到屋里，一种沮丧之情
骤然袭上心头：连这样一个糟烂的棺材瓤子也没有降服，他
还能指望什么呢？
清剿大队长在摆满酒瓶、玻璃杯和碟子的桌边，一杯接
一杯地喝着古井贡酒，对周佩琳小姐来信中所说的那种恩威
并用软硬兼施的办法是否有效，发生了怀疑。
他放下酒杯，走到窗前，把额头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他
不觉冷，他不知道什么东西烧燎他的心。
自从他带着清剿大队将近六百名士兵杀回云岭地区，除
了那些反共分子外，他几乎没有看到一张笑脸。他从人前走
过，能觉得出从背后射来的是憎恨的目光。他是统治者，也
是胜利者，可是，他的精神却很不轻松。他总觉得，不知何
时，在哪个山洼里，在哪个墙角里，一把尖刀会猛然间刺进
他的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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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５２·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他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到云岭之后，还没有遇上值得重
视的抵抗，他却从一些散布的传单和标语中，看到了潜在的
危险：
新四军并没有被消灭，他们还要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