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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事变

_40 黎汝清(当代)
  身当年北伐战场,苛烈严厉,令发如山,无可通融,
  使我感到一股寒气袭面而来。
  作战科长望了我一眼。我跟他交流了一下目光,
  付予他同情与怜悯,他那额前的深纹透出内心的雷
  电,凄厉之状,似有万般苦衷充溢胸间。
  军长面对林志超的迟疑,怒不可遏:“你们一收
  回阵地,就点起一堆篝火,全军都瞩望着你们!执
  行吧!”
  林志超深知军令难违,只好带队杀回。
  夜幕笼罩了山谷,人们在焦灼中期待了两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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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
  突然,指挥所的人们爆发出欢呼声。第一个山
  头举起了烽火,这是世上最美的火光!
  今天是农历腊月十五,一轮圆月,从东流山的
  峡谷中显露出来,被这把烽火染成橙红色!
  “啊!我们的阵地收复了!”
  “教导总队!英雄好汉们!”
  这欢呼声从军指挥所扩散开去!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第二个山峰又亮起了烽
  火。人们不顾流弹的纷飞,竟然在坑地上奔跑腾跃,
  犹如一个球队,在夺取冠军的比赛中,拿下了关键
  的一球!这时候,大家兴奋、欣慰和对前线部队的
  钦敬之情,真是无法描述,无从表达,充满希望的
  欢呼声,象一股春风推送下的一团彩霞,飘荡过这
  阴郁绝望的被紧紧围困的山坑上空!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最高的第三个山头也亮
  起了火光!
  军长的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啊!拿下来了!
  拿下来了!”他举着望远镜,他的心,也和那堆烽火
  一齐升腾,他的脸上也仿佛有火光在闪耀!
  啊!教导总队的英雄们!你们崇高的生命和鲜
  血的神圣祭礼,果能保得住全军的安全吗?
  指挥所的上空,充满着天真的欢乐和安全之感。
  战争之神好象把它那残忍的毁灭的手,从我们这些
  被围困的殉道者的头顶上轻轻地抚过去了!战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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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牺牲,似乎已经取得了应有的代价——石井坑的
  安全。
  我们陶醉在虔诚的欢呼里。军长的判断是对的,
  决心也是对的!
  敌人似乎受到了震慑,进攻呈现出衰竭的征兆。
  四面山头的战斗,由激烈转向沉寂!似乎一阵风暴
  狂卷过去了,只留下沉重的喘息声。
  军长让机要秘书作好给中央和中原局发报的准
  备。但在谷学清打开电报夹准备记录电文时,他思
  忖了一会儿,似乎怀有某种预感,摆摆手,算了。
  作为略懂军事的战地记者,我感到这种突然的
  沉寂,并不是吉兆,它似乎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威胁,
  乘着这苍茫的暗夜,向被围者逼近,逼近……
  这时,周子昆副参谋长,来见军长,显然,他
  是从项英同志那儿来的。
  二 建议提的不是时候
  1941年 1月 12日,这个明月之夜,对叶挺来说,是难以
  想象的沉重之夜。
  周子昆向他提出了分散突围的建议。当时,那正是为教
  导总队夺回东流山阵地而欢呼的时候,他用反问的方法拒绝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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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中力量尚且突不出去,分散就能突得出去?”叶挺用
  血红的燃烧的目光看着周子昆,厉声地问,“是项英的主意
  吧?”
  “是的!我认为目前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周子昆没
  有找好措词,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只有分散突围才能挽救
  ……”
  周子昆没有把话全部说完,就停住了。他发现说的很不
  是时候,方式也不够讲究。他是读过 《战国策》的,他少了
  “触詟说赵太后”的那个心理过程。他忽视了对叶挺的心理分
  析,当他发现时已经晚了。
  一个建议或是要求,能否被采纳,除它本身的合理性外,
  所提时机、方式和心理因素都至关重要。
  此时,教导总队刚刚拿下主峰,叶挺的固守信心大增。对
  于教导总队擅自撤退的余怒未熄,这个时候提出分散突围,只
  能引起反感。
  分散突围,在叶挺的军事生涯中,没有发生过。北伐时,
  那是长驱直进,猛打穷追;南昌起义、广州起义败退溃散;在
  皖南的几次反扫荡中,狙击、出击。在他的心目中,分散突
  围是溃逃的同义语。叶挺绝对不干这种事情。两军对垒,只
  有拼搏,宁死不逃,宁碎不扁,宁折不弯!溃逃,是军人的
  耻辱!他在给中央的电文中,已经充分表现了这种性格:“固
  守一拼”!“坚决打到最后一人一枪”!“死守硬拼到最后一
  人”!分散溃逃,既非叶挺所想,更非叶挺所干。
  再说,非战斗人员过多,分散突围,无异于葬送其大部
  分。至于固守一拼出现什么结果,那还是未来的事,即使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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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殉难,何惧之有?更其甚者,此建议是由项英提出,这就
  大大加强了叶挺的逆反心理:“你们不是分散突围过吗?怎么
  没有突出去?”叶挺没有把这些过分伤害周子昆自尊心的话说
  出来,却说道:“革命军人嘛,不战胜,勿宁死!”
  周子昆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不愿意再引起军长的反感,
  他自知自己所处的地位对劝说叶挺,太不利了。他觉得军长
  需要休息,便告辞而去。
  叶挺在周子昆走后,和衣睡了。早晨四点钟,谷学清送
  来中央 12日发出的急电,对叶挺是一次提醒,只是稍稍迟了
  一些。
  你们当前情况是否许可突围,如有可能,似以
  突围出去分批东进或北进 (指定目标,分作几个支
  队分道前进,不限时间,以保存实力、达到任务为
  原则)为有利,望考虑决定为盼。因在重庆交涉恐
  靠不住。同时应注意与包围部队首长谈判,并盼将
  情形告知。
  叶挺签阅之后,让机要秘书送给梁朴去看。中央这份电
  报,不是命令,不是指示,而是提醒。但是电文已由 “完全
  正确”的鼓励型变成告诫型。
  可悲的是人人都受历史的局限。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经
  验,不同的气质,往往对同样的原则,作出不同的 (甚至相
  反的)理解,中央电报中,询问“当前情况是否许可突围,如
  有可能……”,问题恰恰出在“如有可能”这个不肯定的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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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英认为可能,林志超当然也认为可能,叶挺却认为不可能!
  所以, “分散突围”,这个比 “固守一拼”和 “集中突
  围”都有利得多的方法,始终未能得到叶挺的采用。
  三 破釜沉舟,叶挺杀马。白沙战地日记
  1月 13日凌晨,天气晴
  大约四时五十分,我被指挥部的骚动声闹醒了。
  大地在炮声中微微颤动,其情形,很象隔壁有
  舂米的杵臼的咕咚声,室内两盏马灯,用它的无力
  的微光在和沉重的黑暗作着斗争,门、窗透进月亮
  的微光。
  “啊!起火了!他妈的!”这声音里含着一种紧
  张不安的成份,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急忙冲出屋外。军长已经身披黄呢大衣,站
  在狮形山后坡上的几棵小树旁边,高举望远镜,向
  东流山方向张望。
  四周山头上,都有炮火的闪光,曳光弹象飞蝗
  似的满天乱飞,子弹尖啸着,发出嗖嗖、咝咝、嘘
  嘘的不同声响从头上飞过,把树梢上的枝叶扫落下
  来,撒在人们的身上。军长还想爬上高坡去观察四
  周的战况:但被卫士们阻止了。
  东流山左边的山坡上,燃起了熊熊的大火,火
  势在慢慢扩展。这不是昨晚教导队占领阵地后的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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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而是顽军在放火烧山。
  这火,不断地向四方蔓延开去!我弄不清是顽
  军占领我们阵地后,向他们指挥部报告战况的信号,
  还是用火来攻取我们的阵地。
  不久,那个山头上,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这
  将切断教导总队的归路,而且使教导总队陷入腹背
  受敌的绝境。军长命令参谋处长,亲自组织有限的
  预备队,去攻占那个丢失的山头。命令刚下,指挥
  部左面的山头又燃起了火光,这里又被顽军突破了!
  由于太近,比东流山失守更为紧急,它直接威胁到
  军部的安全,便改令由参谋处长带警卫连——军部
  内的御林军,去夺取这块高地!
  战士的英勇,仍然无法弥补兵力的不足,弹药
  告罄,这是最大的威胁。
  在这同时,指挥部背后的山上,也发现了大火。
  这是三团所守的阵地。阵地虽然未被突破。但也岌
  岌可危了。
  可以告慰的,是东流山的主峰仍在我们手中,军
  长用望远镜久久地仰望着它,也许他把全部希望寄
  托在主峰上。
  一抹乳白色的曙光从东流山主峰上散射开来,
  幽暗的山谷也开始发亮了。天空的亮光,越来越呈
  现粉红色,星星依然在头上闪耀,但慢慢暗淡了,空
  气里弥漫着拂晓的严寒和浓烈的硝烟气味。遥远的
  天际,巨大的启明星在对着这惨烈的战地,作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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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凝视。一片紫红色的流云,象一湾凝聚的碧血,遮
  没了它,随着启明星的熄灭,东流山第二山峰上的
  峰火熄灭了!
  这次熄灭是应该诅咒的,它重又被顽军占领!我
  军已无力去阻止这危险的突破了。
  指挥部上空的子弹,已经不再作 “嘘嘘”声
  (远弹),而是作 “切切”声 (近弹)了。从三面射
  来的子弹已经构成了火网,已经不是流弹,而是直
  接射击了。
  军长还是英挺地站在山坡上,子弹肆无忌惮地
  从他耳边、头上飞过,但他巍然不动,决心坚持到
  最后,坚持到全部牺牲!
  “军长!”周副参谋长再次建议说,“局势已经无
  可挽回了,拼到最后一人总不是办法!能保存一份
  力量,还得保存一份力量。”
  军长脸上翻腾着痛苦的阴云,沉默着。
  他好象被这离奇的恶运冲昏了似的。大约沉思
  了三分钟后,他仰起头来:
  “好吧,我同意你们的意见,由参谋处制订分散
  突围计划!”军长的目光环视着簇拥在他身边的司令
  部所有的工作人员:“中央的指示是完全正确的!突
  围方向一是向北,一是向东,突出去!以拼命的精
  神突出去 ‘留得火种在,不怕不燎原’!但是,各部
  队一定要拼死守住山头,保障全军作好突围的准备
  ……我现在命令,把所有一切文件烧掉,把一切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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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杀掉!要所有人员吃一顿饱饭。先杀死我的马!”
  军长并不看卫士的表情,把目光凝望着西北方
  向,那里,是我们的云岭,再远处,太远了,那便
  是我们的延安,他在向云岭,向延安告别吗?
  “谷秘书!”他喊着,但他并不看向他跑来的谷
  学清。眼睛依然盯着西北方向。我循着他的目光望
  去,那里的天空一片蔚蓝,只是在四顾山那峰巅上,
  缭绕着一片灰云,军长毅然决然地命令说:“把密码
  焚毁!把电台砸碎!”
  这声音是低沉的,颤抖的!凭添了一种庄严悲
  凉的气氛。我感到,我听到,军长的闪电交作的胸
  中,正滚过一阵阵沉雷。随着电台的粉碎声,军长
  的心碎了!指挥部所有人员的心碎了!从此,再也
  听不到中央的声音了!
  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
  但是,这时,一声呼叫使所有人产生了震憾。
  “军长!我不能服从……我绝不杀马!”卫士抱
  着战马的脖子,嚎啕大哭。卫士知道,战马是军长
  生命的一部分,而所有机关人员却看到了比杀马更
  可怕的东西。
  战马似有灵性。昂首长嘶,撕裂了上空的战云,
  使人悚然而栗,初升的朝阳在红色的马鬃上呈现出
  彩虹般的光彩,它全身犹如一团火炭滚动着热浪,那
  是生命、豪情、希望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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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长眼中有火无泪,喷发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
  绝情绪,那是一种濒临绝境时的冷峻、坦然,非常
  可怕,我看到军长的手慢慢地伸向腰间的左轮手枪,
  慢慢拔出,似有千斤重量。那枪在阳光下闪着幽黑
  的光环。军长突然伸手揪住马鬃,枪口直抵马耳……
  两声爆响。我先看到卫士突然缩成一团,跌坐
  在地,哭声刺心般疼,一阵强烈的悲酸寒流般地侵
  入人们的胸腔,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失去了坚硬性,起
  伏晃动起来,苍苍然蓝天欲坠了。我的眼前闪过一
  派血红血红的霞光,我一时弄不清那火焰驹是倒下
  去还是飞起来,只觉得一时间,石井坑沉寂无声……
  那马轰然倒下,又蹦了起来,它想在战场上奔
  驰,摇摆着头,一股热血山泉般喷洒,后腿屈起,蹲
  坐了几秒钟,终于歪倒下去,哀吼,而后转成叹息,
  它那染血的头簌簌摆动,鹅蛋似的眼睛呆瞪着,滴
  落着泪珠,四肢屈伸蹬踢,马尾啪啪地拍扫着大地,
  砂石飞溅,这情景平添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凄厉之气。
  叶军长背对战马,僵若立桩,凄楚的目光凝然
  南望,那里是已经陷落的东流山的主峰,我不知道
  他期待着什么。
  朦胧中,似有一支部队冲下山来!迎着耀眼的
  阳光,看不清是我是敌……石井坑的数千名被围者,
  已经处在溃散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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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东 流 山 之 魂
  元月 13日拂晓,顽军四十师一一九团主攻营营长万景
  煌,兴高采烈地直接向方日英报告:
  “师座!我是刘团主攻营营长万景煌!我在东流山主峰向
  你报告,我的机枪架到叛军的头顶上了!”
  “机枪由别人来架!”方日英用同样兴高采烈的声调稍加
  幽默地说,“我命令你把战旗插上主峰,让我在指挥所看到它,
  让所有的围攻部队看到它!”
  万营长执旗在手,他意识到自己在写军事生涯中的伟大
  篇章。旗帜,就是荣耀,而他把全师的荣耀高举在东流山的
  主峰之上,他以二十九岁方刚之血气和令人敬佩的敏捷,向
  那块兀立晴空的巨岩攀登!两名卫士跟在他的身后。
  通常说的主峰,并不是东流山的绝巅,那摆在起伏高耸
  状若垒卵的百尺陡崖之上的仙桃似的巨石,才是剑峰之尖,那
  颗仙桃有一条石罅,其中生满杂树棵子,可以当作登崖的软
  梯,沿罅而上。
  缝顶天风呼啸,万营长手中的旗帜发出卟啦的响声,犹
  如疾抖的帆篷,凭添了数倍重量,使他趔趄欲倾,他仰望着
  那棵仙桃,峭拔奇突,犹如北洋军阀帽顶上的那个冲天缨,直
  直地楔入浩渺无垠的蓝天里。
  上面可有能够插旗的地方?万营长并不在乎,他可以独
  立上面,高踞于擎天柱顶,将旗帜高扬,挥舞,在他的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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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下,树如草芥,人似蝼蚁,那是何等的豪壮。到了,再踏
  过一块乱石,就可以沿着仙桃的缝罅向苍穹迈进了!他陡然
  焕发出超人的蛮勇之力。
  两个卫士都争当劈荆斩棘之人,万营长拒绝了。他绝不
  把首登 “主峰”的荣誉让给任何人!
  万营长高举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寻找踏足之处。他
  突然愣了一下,这仙桃下的石块上有斑斑血迹。在血肉横飞
  的战地上,几点血算得了什么?只是洒血的地方引起他……
  微不足道的狐疑,他坚定地踏上攀登仙桃缝罅的第一块碎石。
  万营长仰脸上望,那一瞬间的情景清晰得可怕,每个细
  节都精细入微。他看到裂缝的树棵子神秘地陡然颤动,“有
  人!”他心中悚然一怔,一串火花在他眼前飞迸,他觉得一阵
  热浪狂烈地重锤似地撞进他的胸膛,他愣怔了足有两秒钟
  ——他不理解,他不情愿,他想争辩,他想抗拒……他感到
  生命已经离他而去,他直愣愣地瞪着眼睛,想看清是怎么回
  事……他象被蹬掉的一块石头,带着手中歪倒的旗帜,翻跌
  下去,撞在身后的卫士身上。然后,他那滚落了军帽的头颅
  低伛着,双手紧护着胸部,腰身屈成一张弯弓,痉挛着,接
  着摊开四肢,他目光凝望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旋转的晴空,
  猩红的血从嘴角涌出,他猛然恢复了意识:没有能够吃到仙
  桃!……
  拂晓时分,林志超带领工兵连撤下东流山主峰时,有一
  个浑身受伤的战士没有撤走,这就是郑冬生。
  这不是救护者的疏忽,是他从救护者手里逃了!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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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叶军长的望远镜看到他撤退。他要遵从军长的命令:人在,
  山在!他活着,就不能让敌人登上顶峰。
  郑冬生刚刚跨进十九岁。在首长面前,他是个孩子,只
  有离开长辈,孩子才会变成大人。在新四军的三年中,他已
  经成为真正的战士。他的脉管里,奔流着郑大中的血液。在
  向东流山迈出第一步时,他就确定了终极目标,但他很怕达
  不到目标,在几次短兵相接中,他四处受伤,驳壳枪中也只
  剩了七颗子弹。
  他被抢救下来,护理人员为他作了包扎,他躺着,在西
  沉的月光中,他看到了那棵仙桃,也看到了仙桃腹部有条明
  显的缝合线,两半并不对称,缝合线也有些倾斜。
  他告诉护士,他要解手,拒绝了护士的搀扶。他爬上了
  呲牙咧嘴的乱石堆。1941年 1月 13日的曙光,最先照耀着那
  颗仙桃,也照亮了那仙桃的缝合线,那里面有点点红星闪烁。
  郑冬生认出来了,那道缝隙中,既没有荆棘,也没有山
  茅,而是丛生着酸枣棵,那红星是樱桃似的果实。这种野生
  的核大肉薄的酸枣,唤起郑冬生的遥远的回忆:在他十四岁
  那一年,皖南闹饥荒,他曾在四顾山上,付出鲜血淋淋的代
  价,采了一袋酸枣,送给邻居家一个姑娘,两年后,他参加
  了新四军,可是,那个姑娘瘦巴巴的身影还在他眼前晃动。
  这种酸枣棵子干巴巴的一身铁骨一身钢针,割草人躲开
  它,樵柴人嫌弃它,贪婪的牛羊也不敢把嘴伸向它,颇有人
  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味道,它不怕干旱,连茅草都不扎根的地
  方,它也毫不在意,顽强地在石缝里开辟自己的领地,开花,
  结果,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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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郑冬生怀着一种敬意去接近它,他经过几番努力,爬上
  石堆,揪住刺入皮肉的枝条,登上第一道梯坎,找到了一块
  可以站脚的支撑点,拱了进去。他的脸上,手上,臂上,腿
  上,都有了长长的划痕,渗出果酱似的稠血。郑冬生对这种
  不友好的拒绝,毫不在乎,他的肌肉已经处在麻木状态,搞
  不清是冷是热是麻还是疼。
  山风呼啸,灌进缝隙,发出怪叫,悲壮、深沉、狂烈。早
  霞染红了仙桃,缝隙中透进紫红色的光。他身处世界之上。恍
  如远离凡尘,从缝隙中,可以望见起伏的远山和飘动的云霞,
  多么雄伟!多么壮丽!多么神奇!只有那时密时疏的枪炮声,
  才唤起他的现实感。喧嚷声和乱轰轰的得意忘形的欢叫声,使
  他意识到敌人已经占领了主峰。
  郑冬生的目光,从酸枣树的缝隙中投射出去,俯仰之间,
  在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了蔚为奇观的地貌:陡岩似刃,峭壁
  劈天,巨大的落差令人心寒目眩。他认出来了,在霞云流涌
  中显露出来的是火云尖,他找不到四顾山,也找不到云岭,他
  看不见石井坑,也想象不出石井坑里数千人的命运的变化。他
  已经远远离开他们了,超然世外,那是神话中的境界,他溶
  化在天地相接处,他分不清是从梦中走出来还是向梦中走去,
  只知道东流山就是他,他就是东流山,他活着,东流山也活
  着,他是东流山之魂!
  一只孤傲的苍鹰若隐若现,显得神韵飘逸,在云天中飞
  翔。
  “有我在,东流山的顶峰绝不会落入敌手!”他胸中陡涌
  起昂奋的激情。他像一个从大难中走出来的苦行者,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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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上神天佛界,感到了生命的辉煌。经过了远古洪荒的仙桃
  石,敞开胸怀拥抱了他。
  万营长,竟敢以胜利者的姿态凌躐这块圣地!郑冬生几
  乎是怀着一股猝发的狂欢般的狩猎心情,把七颗子弹,泼水
  似地打进了他的胸膛……
  拥挤在山头的主攻营的 “勇士”们,先是骇极而呆,后
  来才清醒了,东流山仍在守卫者的手里。
  “机枪!”主攻营营副高叫了一声,“全部开火!”
  一阵旋风般的子弹,象灼火的蜂群,在缝隙中乱撞乱飞。
  郑冬生只觉得一群无可名状的毒蜂,钻进他的失血殆尽
  的体躯,一阵一阵的撕心裂肺的刺疼,使他觉得天旋地转,眼
  前的景象都飘忽迷离了。他觉得俯视着的蓝天上,有一群彩
  蝶在四周翻飞。
  他的身体和血液,溶进了那颗仙桃,流进了东流山的躯
  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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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顾祝同、上官云相、
  周恩来、唐明昭
  一 万 福 村 与 上 饶
  1941年 1月 13日凌晨 3点 15分,上饶。三战区长官部
  作战室,少将参谋处长岳星明,正在电话里收听三十二集团
  军总司令部少将参谋处长武之棻的战况报告。报告是用记录
  速度进行。
  在岳星明收听的同时,参谋人员同时收听并记录在纸,以
  便顾祝同审阅:
  (一)昨天 (12日)4时50分,据报,匪首叶、项等,仍
  在东流山之孙村;
  (二)16时,孙村之匪已被我包围,正在聚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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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顾祝同仔细地阅读着战况记录,虽感大功已近告成,却
  不敢等闲视之,唯恐功败垂成,他沉思之后,缓缓地拿起话
  筒。此时,正是凌晨 5时 15分,他的声调是沉稳的,甚至是
  温和的,隐含着内在的冲动的激情:
  “上官吗?……总攻开始了吗?”
  “是的!墨公!……由于对方突围毫无组织,战斗是先后
  开展的,全线呈现混战状态。”电话里传来上官云相浓重的鲁
  北口音。
  “昨天,委座公开下了 ‘解围’的命令,你们千万不能久
  拖,越早解决战斗越好!……”
  “墨公!你请委座放心,今天上午大的战斗即可结束,叶
  挺集中主力固守,这是他军事生涯中的最大的错误,他给我
  们提供了聚歼的机会!”上官云相的语音里竟然带有一种惋惜
  的感情。
  “这是北伐的胜利给他带来的报应,”顾祝同也受了上官
  云相声调的感染,内心里漾起了旧日老同学的那种私情,“叶
  挺辜负了委座对他的期望,也算罪有应得吧!的确值得人感
  叹…… ‘英雄末路’呀!……”
  “这是叶挺军事史上的滑铁卢!”上官云相有些得意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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