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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苍黄》

_6 王跃文 (当代)
刚刚听过刘星明的录音,再听他说到组织和纪律,居然堂而皇之,李济运心里很不是味道。他下意识摸摸口袋里磁带,似乎那里藏着一个恐怖的幽灵。
李济运只是在省城大睡几日,他没有心思约朋友吃饭。想着乌柚那些事,他心情很差。记得春节前,他远远地看见陈美,忙躲开了。他不敢见她。他想知道老同学病情怎么样了,却没有脸面问她。不久前送舒泽光和刘大亮去漓州,他本想去看看星明,却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见了面两人说什么话。星明肯定不会说自己疯了,他说不定会把李济运骂个狗血淋头。
省里两会顺利地散了,成家骏正式当选省长。李济运回到乌柚,进大院就碰到陈美。他悔不该在大院外面就下了车,只是想买份《南方周末》。他喜欢这份报纸,但因不是省内党报,办公室没有订阅。他尴尬地望着陈美笑笑,心里想着明年硬要订这份报纸。他无话找话,问:“美美,你这几天去了漓州吗?”
“才回来。”陈美说。
李济运问:“星明病好些了吗?”
陈美说:“他自己说感觉本来好些了,但看见了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李济运窘得脸红,索性问道:“你看见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吗?”
陈美冷冷一笑,说:“我看见了。刘大亮说他暂时不会出来,待上一段再说。”
“舒泽光呢?”李济运问。
陈美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是个人感兴趣,还是代表组织了解情况?”
李济运笑笑,说:“我关心星明,病好了就接他出院。”
陈美不想说了,道:“你是他的老同学,有空自己去看看吧。”
李济运幸好拿着报纸,不然手不知要往哪里放。陈美低着头走了,人像在风中飘。她已瘦得皮包骨,脸色黑中泛黄。
省政府突然下发了关于 “1·20矿难 ”的通报。省、市文件都是李济运先过目。他把通报反复看了三遍,身上阵阵发热,背上都湿透了。事故责任全在桃花溪煤矿,而且被定性为非法无证开采。完全是睁眼说瞎话,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李济运清清楚楚。
李济运马上去找刘星明,说:“省政府通报违背基本事实呀!”
刘星明先不做声,说:“我看看文件吧。”
李济运怀疑他故作糊涂,却只好等着他看完。刘星明看完文件,说:“这是省里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我们下级服从上级。马上召开常委会,传达省政府通报。请人大李主任和政协吴主席列席。”
常委会由刘星明主持,文件是李济运念的。大家默哀似的低着头,只有烟雾无声地盘旋。李济运念完通报,把文件重重地甩在茶几上,说:“简直胡说八道!”
刘星明厉声喝道:“济运同志,你有没有组织纪律?”
李济运举起手,说:“好,我现在按照党的纪律发言。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还是乌柚县的纳税大户,省政府通报却说它是无证开采的黑煤窑。事故调查之后,调查结论应该同被调查对象见面,做出相应的处理才可通报,省政府却通报在先,这是什么办事程序?堂堂省政府就是这么依法行政的?大家知道桃花溪煤矿是我堂弟李济旺开的,我敢保证自己的发言没有半句私愤!”
李济运从来没这么冲动过,大家都吃惊地望着他。刘星明也始料未及,他望望明阳,又望望大家,然后瞪着李济运:“省、市两级党委和政府对这次矿难的处理都非常重视,第一时间派出了事故调查组。连夜赶到乌柚来的都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领导和专家,我是个外行,你济运同志也是外行。不能情绪用事,相信科学,相信法律,相信政策,这是最基本的态度!”
刘星明总是长篇大论,还要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子踱步。他刚到乌柚时,他站起来兜圈子,常委们的目光就随着他打转转。今天李济运发现没有几个人的目光追踪他了,大家要么望着自己的茶杯,要么望着天花板。李济运望着桌子,桌面上有层薄薄的灰。会议室通常是晚上打扫,过了一夜桌上就会落灰。李济运心想,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模仿伟人!
明阳等刘星明说完了,才发表意见:“省政府通报,我们按照组织原则要认真传达,认真学习。济运同志的个人意见,可以按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鉴于被通报的主体是桃花溪煤矿,牵涉到的责任问题,如何依法处理,有关部门同煤矿会有接触。桃花溪煤矿如有不服,有权提起行政诉讼。通报中批评了乌柚县政府监管不力等问题,我们应该做出检查。”
明阳的话虽然听上去中规中矩,却同刘星明的态度暗相牾。刘星明肯定听明白了,手不停地在下巴上摸着。这是下午,他脸上的络腮胡已硬硬地扎手。人人都要表态的,明阳发言之后,大家说的都是套话。朱芝没有说套话,但也只说宣传部长分内的事:“我不希望又引发舆论地震。每每工作出了问题,李主任和信访局在大门口救火,我们宣传部在媒体上救火。上级放火,下级救火,这工作干起来不起劲!”
她这话却把刘星明惹火了。明阳已经叫他不高兴,他正好抓住朱芝出气:“朱芝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你最近总是同李济运一唱一和,要是回到文化大革命,打你俩的反革命集团!”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刘书记这话是我听过的最有水平的。如果你认为我不适合目前的工作岗位,可以请组织上予以调整!”
已经不像开会了,明摆着是吵架。大家出面劝和,只说就事论事,都别扯远了。李非凡说: “我同德满同志是列席会议的,我谈几句个人看法。我觉得常委会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研究工作不能带个人意气。摆事实,讲道理,这是最起码的会风。只要同志们心底无私,没有什么事值得在会上争吵。凡带个人意气,必有个人利益。”
听着李非凡的话,李济运暗自吃惊。他说的可谓一针见血,只是不明白他真实的意图。李济运听他继续讲下去,就明白了他的态度。李非凡居然也同刘星明作对,他说:“桃花溪矿难事故的调查过于仓促,结论有些草率。当时快过春节了,大家心里着急,只想早点收场。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济运同志的质问很有道理,为什么事故还未处理,省政府就下发通报?下一步怎么做?依据省政府通报的定性再作处理?事故处理是依法办事,工作通报是政务程序。这里实际上是颠倒了法与权的关系。”
刘星明不敢对李非凡发火,只道:“看样子对省政府的通报,同志们形成不了统一意见。那就不必强求。我同意明阳同志的观点,如果桃花溪煤矿对省政府通报有不同意见,他们有权提起行政诉讼。下一步的工作,由有关部门依法处理,我们县委和政府的责任是做好协调工作。”
会就这么草草散了,出门时大家都不说话,像开了个追悼会。李济运回到办公室枯坐,也想自己为什么就忍不住火气?他完全可以讲点儿艺术,既把意思讲得透彻,又不失风度。也许是听了那段录音,心里早把刘星明看透了。晚上在梅园宾馆仍有饭局,李济运还是得陪着刘星明去应付场面。酒桌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过。刘星明笑容满面,明阳热情好客,李济运周旋自如。
晚上九点多钟,李济运已回家多时。他刚准备洗澡,李济发打电话来:“济运,你有空出来一下吗?我马上开车到你楼下。”
李济运问:“有急事吗?”
“见面再说。”李济发说完就挂了电话。
李济运猜到必是谈矿难的事,他有些不想管了。事情该如何将如何,他是没有办法的。但毕竟人太亲了,他只好下楼去。一辆三菱吉普停在银杏树下,他认得是财政局的车。拉开副驾驶门,却见明阳坐在里面。他上了后座,又见李非凡在上面。车是李济发自己开的。谁也没说话,车子出了大院。没几分钟,车子就出了城。
明阳说:“非凡同志,你说吧。”
李非凡说:“济运,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同明阳同志达成了共识,不把刘星明请下来,乌柚不得安宁。他现在成了乌柚很多矛盾和问题的根由,不把这个人搞走,我们对不起乌柚人民。”
“搞走,还是搞垮,这很重要。”李济运说。
李非凡说:“我明白济运的意思,只有搞垮他,才能达到目的。”
明阳说:“非凡同志试探过,吴主席对刘星明也很有想法。非凡同志、德满同志、你、我,四个县级领导实名举报,组织上不会不重视。但济发同志可能自己会有麻烦,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济发说:“我不怕。”
明阳又说:“济发,你要是有顾虑,这事到此为止。”
李济发说:“主意是我出的,我早想通了。”
李非凡却显得急迫,说:“不能犹豫,不能退缩,这是对乌柚人民负责!”
李济运问:“发哥,我一直还没机会问你。桃花溪煤矿明明证照齐全,为什么成了非法开采?”
“流氓手段!”李济发很愤怒,“调查组把我矿里的所有证照全部拿走了。他们可以销毁办证文件,硬把我的矿说成非法开采。矿山出了问题,只要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政府有关部门就干净了!”
明阳说:“济运,你是笔杆子,举报信你起草,我们过目后共同签名。”
李济运上了这辆车,似乎就由不得他了。李非凡又说:“济运,要是有可能,你把朱芝也拉上。我看朱部长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她今天的发
言我很佩服。” “我看人够了,不必找她。”李济运担心这
事有风险,怕朱芝受连累。明阳说:“我看也没必要人太多。” “好吧,我来起草。发哥你尽快提供材料,
越快越好。”李济运担心发哥随时会到笼子里去,嘴上不好说出来。李济发递过一个信封,说:“我都准备好
了。”李济运说:“我现在就可以看看。”车子慢慢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外面是黑漆
漆的冬夜。李济运开了车顶灯,很快就看完了材料。李济发检举刘明星近两年来,从桃花溪煤矿获取干股分红三百五十万元。省煤炭厅和煤安局从李济发手里捞钱的有十几人,金额有多有少。李济发把灯关掉,说:“我觉得应研究一下策略。材料上举报的人太多,除了刘星明,还有省煤炭厅和煤安局的人。我怕牵涉人太多了,上面领导有顾虑。”
李济发说:“不告倒煤炭厅和煤安局那些人,我的财产全部完蛋了。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煤矿会被强行关闭,收入全成非法所得。”
李非凡说:“济发,不管你是否检举,煤矿这碗饭你家是吃不成了。你认了冤假错案,肯定吃不成这碗饭了;你讨回了清白,照样吃不成这碗饭。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懂的。”
“妈的,我真倒霉!”李济发骂道。李济运说:“为尽快达到倒刘目的,我建议
先只检举他一个人。”明阳说:“我同意济运的意见。” “我也同意。”李非凡说。李济发说:“好吧,只检举刘半间。”说到刘半间,没有人笑,看来刘星明的外
号大家都是知道的。车子慢慢往回开,进城之后李非凡先下车。开了几百米,明阳又下了车。李济运这才说:“发哥,你还是太鲁莽了。”
已到大院门口,李济发稍作犹豫,仍把车子往前开,说:“到了这地步,我只能这样了。”李济运说:“你不这样做只是散财,你自己可能不会有事。” “说不定。如果刘半间要趁势把我往死里整,我仍会有事的。”李济发的语气很激愤。李济运问:“发哥,你们三个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谁先找的谁?”
李济发说:“李非凡先找的我,具体怎么做是我讲的。”
“什么时候?”
李济发说:“有几天了。”
李济运又问:“明阳是你找的吗?”
李济发说:“明阳是李非凡找的。”
“没让他们听录音吗?”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记住了你的话,没让他们听。”
李济运说:“录音的事你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里面提到成省长,这对你是危险的。”
李济发开着车在城里转圈子,街上早没几个人了。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街边堆着垃圾和残枝落叶。今年的卫生县城创建工作还没启动,街道又是脏兮兮的。车子开得慢,落叶不时打在车窗上。李济运望望车外,突然觉得很陌生。县城喧哗和杂乱的调子褪去,居然不太认得了。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这么想倒掉刘半间,为什么?”
李济发沉默半天,轻轻地说:“济运,不瞒你说,县委常委和几大家主要领导里头,只有你、明县长和朱部长在我矿里没有股份。”
李济运虽早就猜到有领导在他煤矿入股,但听李济发说出来却仍是暗自吃惊。他问:“实股还是干股?”
李济发说:“还用问?肯定是干股。”
李济运摇头叹息,说:“发哥,你上了李非凡的当。”
李济发说:“我知道。李非凡找我,把话说透了。他估计我会接受调查,就叫我先下手为强。利害关系我很清楚,受我好处的只有刘半间是外地人,其他人都是乌柚人。我没必要同这么多乌柚人结仇。这会是世世代代的仇,我们家会在乌柚活不下去。”
李济运问:“李非凡叫你把刘星明检举了,就保护了他和所有乌柚本地领导,是吗?”
“是的。”李济发说。
李济运又是叹息不止,说:“发哥你有些天真。真的进去了,你顶得住吗?人家要撬开你的嘴,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还有旺坨已经在里头了。”
李济发说:“济运你放心,你发哥我不是小孩子。旺坨不知道任何事,都是我一手处理的。”
“李非凡这个人太阴险了!”李济运烟瘾发作了,点上了烟,“发哥,既然如此,你真不能把什么都吐了。”
李济发说:“明县长是条汉子,我给他送过钱,他不肯收。我请他入股,他回绝了。他也讲游戏规则,背后从来不整我。”
车子再转到大院门口,李济运就下去了。他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喝了一大杯温开水就上床睡觉。舒瑾醒过来奇怪地望望他,说:“你怎么像地下党员了?”李济运听了舒瑾的埋怨,心里竟是猛然一惊。舒瑾都看出他的异样,他是否真有些鬼鬼祟祟的?他闭着眼睛装睡,脑子却是乱哄哄的。检举能否成功,他没有把握。哪怕成功了,于他也未必是件好事。但他答应了明阳和李非凡,就不能再往回退了。
第二天,李济运很快就把检举信弄好了。他把检举人的职务都写在落款处,只等着他们签名。他打印了五份,马上去找明阳。明阳看了检举信,说:“很好!你把李非凡叫来,吴德满由他请来。一起来,当面签字,免得有人临时退场。”
李济运说:“明县长,我打印了五份。我想这材料不能只交给一位领导,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多交给几个领导,此事就捂不住。”
明阳说:“我同非凡商量了,我俩一起去市里跑一趟,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和纪委书记,一人一份,正好五份。”
不到二十分钟,几个人都到齐了。吴德满有些紧张,他毕竟是才加入的。明阳说:“老吴你不用怕,我们这是为民除害。”
吴德满笑笑,说:“我不是害怕,只是心理准备不足。既然各位意见统一了,我参加一个!”
四个人都签了字,明阳说:“济运,麻烦你再找济发同志,请他最后签字证实上面情况属实。我同非凡同志下午就去市里,德满同志愿意的话也一道去。”
吴德满稍略想了一下,说:“既然如此,我们三家都去!”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再打李济发电话,却是关着机。又打了他家里电话,没有人接听。他感到有些不祥,想打嫂子电话。可他拨了几个数字,马上又停住了。他打舒瑾电话,说:“你打一下嫂子电话,问问发哥在哪里。”
过了会儿,舒瑾回电话说:“嫂子正着急找人哩!她说昨天发哥吃过晚饭出门,一个晚上没有回来。”
李济运又跑到明阳那里,告诉他李济发不见了。明阳马上打朱达云电话,说:“达云吗?你叫财政局李局长到我这里来一下。”
朱达云过几分钟亲自跑来了,说:“手机关着,财政局没人知道他哪里去了。他的司机说昨天晚上李局长自己把车开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看见车子。”
明阳骂道:“这个李济发,纪律性到哪里去了。”
朱达云走了,李济运说:“明县长,会不会出事?”
明阳说:“不会这么凑巧的。”
李济运问:“那还要不要等他签字呢?”
明阳说:“要等,他的签字是关键。”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胸口闷得难受。他越来越感觉不妙,怕李济发真的出事了。若不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人只有两种可能消失:一种是红道叫纪委找去了,一种是黑道叫烂仔找去了。
李济运打明阳电话,问:“明县长,有没有可能是纪委找他去了呢?”
明阳说得很断然:“绝不可能!纪委找局级领导谈话,得先经刘星明和我两个人同意。不着急,等等吧,不会有事的。”
整整三天,都没有李济发的消息。李济运真急了,心想必定是出事了。嫂子跑到他家里哭,他躲进屋里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是不是叫他家属报案?”
明阳想了想,说:“由他家属自己做主吧。”
李济运出来同嫂子讲:“嫂子,应该没事的。为以防万一,你报案吧。”
财政局长失踪是件大事,周应龙马上跑去找刘星明。常委们紧急集中,听取周应龙汇报。刘星明听完情况,说:“应龙,公安局抽调最精干的力量,务必尽快调查清楚。人不见了还躲得几天,一辆三菱吉普,两吨多重一坨铁盒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公安有手段,先调阅这几天所有监控录像,重点是高速路口,看是不是出县了。”
散会之后,李济运悄悄儿去了明阳那里。明阳说:“济运,你这几天别老往我这里跑。”
李济运说:“我有事要说。大院门口是有监控录像的,我回来时是在大门口下的车。他还打过我的电话。我是想同明县长对对口子,到时候怎么说。”
明阳想了想,说:“我是接的李非凡电话,我刚才回忆过了,我上下车的地方都不是监控区。你看自己怎么说吧。此事本应说真话,但不是时候。”
“这个东西呢?”李济运拍拍手里的公文包。
明阳说:“我想不等了,今天下午就同非凡、德满同志到市里去。”
李济运把检举信拿出来,却说:“没有李济发的签字,检举信的威力小了大半啊!”
“不见得,组织上不会不相信三个县级领导吧?”明阳说。
正说话间,李济运收到了短信。他暂时不看,出去再说。明阳刚接过检举信,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说:“哦,朱部长,哦哦,明天吗?好好!”
明阳放下电话,说:“成部长明天到乌柚来。”
“哦!”李济运问,“那你们今天还去吗?”
明阳说:“去,当然去!晚上就可以赶回来。”
李济运告辞出来,看看是朱芝发的短信:成明天到县里来。
他暂不回复,一会就到办公室了。他打了电话,问:“视察工作?”
“不知道。人家是市委领导,只通知你们县委办。”朱芝说,“我是接到你们县委办电话。”
“那你管什么闲事?”李济运说。
朱芝听得没头没脑,问:“我管什么闲事了?”
李济运笑笑,说:“我刚才正在明县长那里。既然没通知你,你明天到不到会,听刘书记安排。”
朱芝也笑了,说:“我以为你吃醋哩!”
李济运笑道:“还好先收到短信,不然真吃醋。老妹,我只是开玩笑。你还是要准备好汇报,不管用不用得着。”
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找于先奉,问:“听说成部长明天到县里来?”
于先奉说:“刚接到电话通知。我去您办公室,您不在,就向刘书记报告了。刘书记在电话记录上做了批示。”
李济运接过电话记录,见刘星明批道:知道了。请明阳同志汇报经济工作,朱芝同志准备好宣传工作汇报。
“落实了吗?”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已报告明县长了,跟朱部长也说了。”
听于先奉说话,无意间就是春秋笔法。他向明县长是报告,同朱芝只是说了。同样都是县领导,在于先奉眼里斤两很明显。李济运很不喜欢于先奉的势利眼。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又同李非凡通了电话,两人对好了口子。左思右想,自己先打了周应龙电话,说:“应龙,有个情况我先同您说说,看对你们破案有没有帮助。”
周应龙很警觉,说:“李主任您稍等,我在会议室,就出来。好好,您说吧。”
李济运说:“李济发失踪那天晚上,大概是九点多钟,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事同我讲,叫我下楼去。我下去了,上了他的车。发现他自己开车,没有别人。我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想找我说说话。然后就开车出去,在外面转了大概个把小时。谈话具体内容我暂时保密,你猜猜也该知道,就是同桃花溪矿难有关。他大概是说压力很大,心里很委屈。十点多,他送我回来。我在大院门口下的车,监控应该可以看到。”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们正在看那段录像,您下车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四十八秒。”
李济运说:“时间差不多。我第二天打他电话,想再安慰安慰,发现他关着机。”
周应龙问:“李主任,他那天的情绪您可以描述一下吗?有没有轻生的念头?或者说到过被人恐吓等情况吗?”
李济运想了想,说:“他没有表现轻生的情绪,只是说事情有些冤枉。具体内容我暂时不说吧,到时候根据破案需要,有必要我再说。”
周应龙说:“好好,我明白,我理解。”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钟,县里四大家领导和全体常委都赶到梅园宾馆。成鄂渝正在路上,县里领导得先候着。这么隆重的场面,刘星明亲自安排的。他说鄂渝同志以市委领导身份到乌柚,这是第一次。李济运同朱芝来得最早,他俩得先看看细节,包括会场座签的顺序,鲜花和水果的摆放。明阳后来也来了,同李济运握握手。李济运从明阳握手的力度,猜到昨天他的漓州之行很顺利。
十点钟,李济运电话响了。他放下电话,说:“成部长马上到。”
刘星明站起来,说:“明阳同志,我俩下去接一下吧。”
又过了几分钟,成鄂渝微笑着进来了,刘星明和明阳跟在后面鼓掌。会议室的同志们纷纷鼓掌,都站了起来。成鄂渝拍拍手,又朝大家打了拱。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秘书马上跑上去拉开椅子。成鄂渝不急着坐下,先脱掉了长外套。秘书忙接过外套,等他坐稳妥了,又把他的茶杯放在桌上,才蹑着脚离开。
刘星明拍拍话筒,说:“同志们,外面是寒风呼啸,屋子里是暖意融融。今天,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成鄂渝同志,来到我们乌柚视察指导工作,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成鄂渝起身鞠躬,掌声就像夏日的雨声突然暴烈起来。他微笑着坐下,拿手扶了扶话筒,掌声慢慢就停了。成鄂渝的普通话还过得去,乡音浓重的乌柚人听来,无端地平添了几分官态,似乎也更显得有水平。他只说了几句,平和而谦恭:“同志们,我来漓州工作时间不长,到哪里都还没有发言权。最近市委调整了领导分工,指派我联系乌柚工作。我过去从事新闻工作时,多次来过乌柚,结识了很多朋友。刘书记、明县长,都是老朋友了。还有济运同志,朱芝同志,达云同志,都很熟悉。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接上头,向同志们报个到。谢谢大家!”
刘星明说:“成部长,我是不是先向您介绍一下四大家班子,再请明县长汇报一下经济工作。有时间的话,再请朱部长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点点头,说:“很高兴!”
刘星明每介绍一位,成鄂渝便朝那人致意,遇着熟识的就说 “老朋友了”,那“老朋友 ”就点头不止。朱达云不算班子成员,刘星明最后刚准备介绍他,成鄂渝忙说:“达云同志,我们是老朋友。”朱达云便站起来行了个大礼。
介绍完毕,明阳开始汇报。桌前摆着汇报材料,成鄂渝仍摊开本子,要紧处记上几句。没拿本子出来的人就有些坐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顾盼左右,慢慢掏出本子来。包里没有本子可掏的,就不时在材料上画线。李济运看着有些想笑,就埋头看材料。朱芝同他并排坐着,他望不见她的表情。他瞟了眼她桌上的材料,却是她自己的汇报提纲。
明阳汇报完了,刘星明征求成鄂渝意见: “成部长您看看,要不要小朱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望着朱芝笑笑,说:“宣传工作,我们今后专门碰头吧。小朱部长是老部长了,我要向您学习!”
朱芝红了脸,忙说:“成部长您随时指示!”
成鄂渝又扶了扶话筒,说:“刚才,听了明县长的情况介绍,我觉得乌柚县领导班子是团结的,全体干部的作风是扎实的,各方面的工作是有成就的。一句话,乌柚县前景辉煌!下面,我根据最近市委常委会议精神,结合乌柚县的实际情况,谈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供同志们参考。”
成鄂渝讲完套话便滔滔不绝,从世界形势讲到国情省情,最后归结到乌柚怎么办。他并不谈具体思路,只谈观点和看法。过去调侃领导,开口就先国际后国内,全是不着边际的套话。现在似乎并不如此了。成鄂渝舌灿莲花,全场屏息静气。远在天边的西门子、微软、华尔街之类,听成鄂渝娓娓道来,似乎就在家门口。乌柚县的每一根经济神经,好像都穿越太平洋和大西洋,伸向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你不愿意伸出去,人家也伸进来了。他谈的还不光是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都涉及了。总之是放眼世界,高屋建瓴。
成鄂渝看看时间,讲话戛然而止。他的语言真是干脆利落,绝无拖沓。刘星明还有十分钟时间,用了好多成语评价成鄂渝的讲话,什么高瞻远瞩、醍醐灌顶之类,然后说:“全县干部将认真学习成部长的重要讲话,要把成部长的讲话精神贯彻到各项工作思路中去!”
散会时,李济运突然看见张弛和刘艳、余尚飞待在角落里。刘艳和余尚飞刚才在录新闻,李济运没有在意。张弛也在会议室里,却有些躲躲闪闪。他们三个人背对着众人说话,看样子要等大家走完了再离开。张驰也是得罪过成鄂渝的,李济运猜他内心必是又窘又怕。
中午,全体常委和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留下陪成鄂渝吃饭。刘星明请成鄂渝坐主位,朱芝在旁插话:“成部长,乌柚礼节,主客坐主位。”
成鄂渝笑道:“想起来了,济运同朱芝请我时,也是让我坐这个位置。好,入乡随俗吧。”
中饭吃得中规中矩,成鄂渝不似做记者时那么好酒,县里领导们劝酒也不再霸蛮。倒是频频举杯,喝多喝少自是随意。成鄂渝吃罢午饭就告辞,说下午还要赶到零县去。
成鄂渝同大家一一握手,上了车又摇落车窗挥手。直到车子出了大门,刘星明他们举着的手才放下。刘星明酒意未消,又同天天见面的人握了轮手。李济运趁机同李非凡和吴德满握了手,彼此略略使劲暗递了信息。
李济运本来给成鄂渝安排了房间。既然客人走了,就不急着退房。李济运实在有些累,就去房间午睡。宾馆有中央空调,比家里还舒服些。他睡下来发了朱芝短信:不让你汇报,心里委屈吗?
朱芝回道:不汇报就不汇报,谁稀罕啊!
李济运又发道:不必往心里去。他上任后第一次来乌柚,应是市委领导的派头,不仅仅是宣传部长。他得听全面汇报,方显出身份。
朱芝回道:我不管这些。你在哪里?走时没看见你。
李济运告诉她:梅园休息,给他安排的房间里。
朱芝说:你休息吧。
李济运把身子移到床中央,感觉这双人床实在是太宽大了。
二十二
这几天李济运翻来覆去地想,李济发如果真被害了,说不定就是贺飞龙干的。贺飞龙有理由干掉李济发,也有可能受人指使。但都是没影的事,他只能闷在心里想。
他很想去问问明阳,市委书记是怎么说的,市长是怎么说的,人大主任是怎么说的,政协主席是怎么说的,纪委书记又是怎么说的。但昨天明阳说过,叫他这几天别老去找他。
他当然可以打电话,问问明阳或李非凡,要么就问问吴德满。可他就是不想打电话,好像怕听到坏消息似的。照说四个人做的事,他们三个人去了,回来就应该通个信。是不是情况不妙呢?左思右想,李济运就有些慌了。他终于打了吴德满电话:“吴主席,如何?”
“明县长没同你说?”吴德满说。
李济运说:“一早就开会,散会就分开了。我同他在一个院子,倒不方便去。”
吴德满说:“信都收了,没有表态。他们当然只能说原则话,说肯定会高度重视。”
李济运很想知道,五位市委领导原话是怎么说的。他得知道原话,心里才能判断。可他不方便在电话里太啰嗦,就不再细问了,只说:“吴主席您猜结果会怎样?”
吴德满说:“我想一时不会有消息。市委必得有领导先找刘谈话,看他是什么态度。如果他把自己说得干干净净,领导相信了,他就没事了。领导不相信,就会有外围调查。过程你也清楚,不会轻易调查一个干部,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
李济运说:“事情可能搞砸了。李济发不见了,怎么外围调查?”
“他就人间蒸发了?”吴德满问。
李济运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可能被害了。失踪都四天了。”
李济运心里恨自己不中用,怎么跟做了贼似的。突然想到成鄂渝,他似乎又有了信心。原来是市委副书记田家永联系乌柚,现在竟换成了一般常委成鄂渝。似乎在市委领导眼里,刘星明不如以前了。李济运想到这点,脚已踏在楼梯上了。但愿自己的分析有道理。
有天下午李济运在办公室看文件,突然听到敲门声,他喊道:“请进!”
没想到是刘星明进来了。他忙站起来,说: “刘书记您有事吗?”
刘星明不说话,自己先坐了下来。李济运暗自有些紧张,平常刘星明有事就打电话,尽管他俩办公室只隔着十几米。刘星明点上烟,望着李济运,半天不说话。李济运问:“刘书记喝茶吗?”
刘星明不答腔,只问:“济运,我俩共事多久了?”
李济运笑笑,说:“刘书记您今天怎么了?”
刘星明说:“我俩在会上争论,很正常。不应该因工作分歧而影响团结,这是我的基本原则。我想,这也应该是做领导干部的职业性格。”
李济运说:“自然自然。刘书记不往心里去,我非常感谢。”
“济运,如果您信任我,我想请您开诚布公,向我敞开心扉。”刘星明的表情严肃起来,就有些凶神恶煞。
李济运心想坏事了,他必定是听到消息了。难怪大家都不敢实名举报,上面那些人物都是靠不住的。可他不愿意轻易服软,只道:“刘书记,我不知道您要我说什么。”
刘星明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李济发失踪那天晚上,同您到底谈了什么?应龙同志向我汇报了,他说您不想透露谈话内容。”
原来是这样!李济运松了一口气,说:“刘书记,我确实不方便透露谈话内容。他谈到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我必须保密。”
“如果是破案必须的调查呢?”刘星明问。
“看情况吧。”李济运说,“假如他人真的出事了,有些话我也不能说。牵涉到有些人,死无对证,我怎么说?说了,倒成了我诬陷。”
刘星明说:“未必,调查就是了。”
李济运摇摇头,说:“不是所有事都调查得清楚的。”
刘星明叹息道:“济运,我们共事两年多了,您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啊!”
“刘书记您误会我了。”李济运说,“假如说,刘书记,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说李济发谈到您什么问题,我能说吗?我不会说的。一来我信任您,二来他人不在了。”
刘星明却笑了起来,说:“真说到我什么,你到时候也可以说嘛。我是相信组织的。”
“放心,刘书记,我肯定不会说的。”李济运说。
刘星明点点头,说:“济运,我很欣赏你的风格。不管工作上如何分歧,同志之间应有基本的信任。我是信任你的。市委领导调整了,县委班子肯定也会有些变动。对你,我会向市委领导推荐。你年轻,前程无量!”
李济运忙点头致谢:“刘书记,我的工作还有很大差距。跟着您干,我心里有底。”
刘星明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说:“济发同志,我是很看重他的。不瞒你说,当时定他当财政局长,我是顶住压力的。上头打招呼的人多,可我得从工作出发啊!他现在凶吉未卜,我是忧心忡忡。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他出事了,我不希望又酿成什么新闻事件。桃花溪煤矿处理,我们只能听省里意见。我也赞同你的意见,矿里要是对处理有看法,通过法律渠道上诉就是了。我不会带个人观点。”
李济运在玩迷魂阵,话也说得漂亮:“刘书记,事后我反省自己,情绪也太冲动了。您是县委书记,您肯定要无条件服从省政府通报。您的立场是职守所在。我今天向您表个态,一旦牵涉到李济发家属闹事等问题,我会全力做工作。”
刘星明站起来,紧紧握着李济运的手,说: “济运,谢谢你!”
李济运把他送到门口,回到桌前坐下,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便打了周应龙电话:“应龙兄,有消息吗?”
周应龙说:“暂时没有任何线索。”
李济运试探道:“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李济发同我谈的,好像没什么对破案有帮助。”
周应龙笑道:“我尊重李主任意见,不过问你们谈话的细节。”
李济运说:“好好。知道你们辛苦,但还是拜托你们多动脑筋。案子不破,不知道会出什么麻烦。”
放下电话,李济运反复琢磨,似乎更加明白了。刘星明必定嘱咐过周应龙,不要过问他同李济发的谈话。刘星明自己来找李济运,想必是探听虚实。他确认李济运不会乱说,心里悬着的石头就落地了。李济运讲到死无对证,刘星明肯定暗自高兴。他对李济运所谓前程的暗示,无非也是灌米汤。乌柚人说迷惑人,就叫灌米汤。
李济发失踪的消息,早已经瞒不住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都在流传,李济运听了非常烦躁。每天吃过晚饭,舒瑾就去李济发家里,陪嫂子说说话。李济运有空也去坐坐,却只能是几句空洞的安慰。
桃花溪乡的宋乡长突然打来电话,说是赔偿再不到位,他们就稳不住了。李济运忙去报告刘星明,说:“刘书记,赔偿款再不到位,老百姓会闹到县里来。”
刘星明说:“济运,这事还是你负责。你到桃花溪去,同老百姓坐下来谈。按照这几年惯例,以每人二十万为限。煤矿的账已封了,我可以同法院说说,先动部分钱支付赔偿。”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有个请求。我同李济发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我最好是回避这个事。”
刘星明想了想,说:“好,你讲得也有道理。我另外安排人吧。”
李济运刚要告辞,刘星明又说:“济运,不急着走,坐坐吧。”
李济运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只好坐下来。最近这些日子,李济运每天睡前都在心里默念:但愿就在明天!他的所谓但愿,就是一觉醒来,发现刘星明被接受调查了。可是,每天都让他失望。刘星明脸上的络腮胡子照样刮得铁青,或者下基层调查研究,或者坐在主席台上讲话。开过一次常委会,刘星明照样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比画,在会议室里踱步。常委们不再观赏话剧似的望着他,只是当他转到眼前了,不经意地瞟上一眼。
李济运问:“刘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济运你越来越客气,这可是生分了。”刘星明笑笑,“去年创建省卫生县城功亏一篑。既然搞了,不再搞上去,没法向人民群众交待。我们今年改变工作策略,想聘请省里专家作指导组。你点子多,有什么意见?”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觉得这项工作意义重大,并不是有些同志认识的那样,只是县里的面子工程。去年最后没有被授牌,只能说明我们工作的确还有差距。爱国卫生组织管理、群众健康教育、环境保护、食品卫生、传染病防治等等,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这些才恰恰是老百姓最受益的。群众看到的卫生县城创建,只是拆铺子和扫街道,这个印象要彻底改变,不然就得不到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
“我很赞同济运的观点。”刘星明点头道, “我会把你这些观点着重提出来,不要以为除了拆铺子和扫街道,别的工作都是虚的。”
桃花溪矿难赔偿很顺利,老百姓拿到钱就没话说了。刘星明颇为得意,说这是一条重要经验:一切社会矛盾和问题,都可以用经济办法解决。李济运点头称是,心里却很不是味道。老百姓命贱如草啊!
日子过得很平静,刘星明那里看不出任何出事的迹象。李济运感觉心脏越悬越高,只是不知道明阳、李非凡和吴德满怎么想的?刘星明去过几次漓州,每次李济运都希望他不再回来。可刘星明每次都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有天在梅园宾馆,李济运碰到明阳,轻声说:“真奇怪!”
明阳微微叹息,说:“不知道他们是慎重,还是想捂住。”
李济运说:“照理说送了五位领导,他们应碰在一起议议。”
“未必!”明阳说,“田书记走了,我没人可以说真话了。说不定哪天一纸调令,会让我离开这里。”
李济运说:“我想既然做了,必须做到。不然,会一败涂地。”
“李济发失踪,谁也没想到。没有李济发,再行动就难了。”明阳说,“济运,我有些后悔把你拉进来了。李非凡提出让你参加,我没有反对。我怕害了你。”
李济运说:“明县长,您别这么说。我既然做了,就不怕了。不过这些日子,我天天都想着这事。”
明阳苦笑道:“我也是如此。就像判了死刑的人提出上诉,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消息。”
李济运事后想着这个比喻,心里说不出的悲凉。他们四人所为本来堂堂正正,却像做了坏事似的。他们居然让自己陷入深深的恐惧,像死刑犯侥幸地等待一线生机。李济运想到了那盘录音,还有李济发检举材料的原稿。他原先劝李济发不要寄出这个录音,现在局面完全变化了。李济发肯定已经出事,就不怕给他惹麻烦。他记得李济发说过,录音带复制过很多份,嫂子手里必定是有的。
李济运想好就去见嫂子,现在只能走这步棋了。他回去,却见嫂子已坐家里,舒瑾陪着她说话。见了李济运,嫂子眼泪哗哗地流:“济运,我是六神无主,想你发哥肯定是出大事了。你发哥说,他说不定会被抓进去,有人要整他。我现在唯愿他是被抓进去了。”
李济运叹息说:“真是抓进去就好了。”
嫂子哭道:“济运,你发哥告诉我,有事就让我找你,说你会告诉我怎么做。”
李济运还不想把自己手里的录音带拿出来,他怕别的录音带被人销毁,他手里的要留作最后的把柄,就问:“发哥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嫂子想了想,说:“有个录音带,你发哥说在老家也放了。”
“是吗?一定是有用的证据。”李济运早把那个检举材料复印过了,他把原件给了嫂子,说:“你把录音带同这个一起寄给省里成省长。事到如今,就只有求清官了。”
“成省长?”嫂子听着吓了一跳。
“对,成省长。”李济运说,“我讲,你把地址记下来。”
李济运便一字一句讲了省政府的地址,说:“你去省城寄,用特快专递寄。你还要自己写一封信,说你男人已经失踪,怀疑被人害了。你把失踪前的情况写详细。”
嫂子点头不止,好像如此做了,她男人就会回来。李济运看着心痛,知道她男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他小时候把发哥看成靠山,外面遇着有人欺负,就会说:“我告诉我发哥,打死你!”村里的小孩都知道发哥只是他的堂哥,就说: “又不是你亲哥哥!”李济运自小便想,发哥是他的亲哥哥多好。后来参加工作,李济运慢慢的就不太喜欢发哥那味道。两兄弟的往来就淡淡的。发哥如今出事了,李济运全想起他的好来。
李济运从家出来,心想信寄出去仍没有动静,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做这些事没有同明阳通半点消息,他越来越看出检举同事似乎违背游戏规则。万一刘星明倒台了,他也不想当反腐败英雄。他还得吃官场这碗饭,没人愿意同反腐败英雄做同事。
嫂子从省城回来,打电话来说:“济运,信已寄了。成省长能收到吗?听说都是秘书收信,秘书靠得住吗?”
李济运只说:“嫂子,寄了就行了,等待消息吧。”
李非凡给李济运打了电话:“济运,我们还有办法吗?”
李济运说:“信是您同明县长、吴主席送的,您看可不可以催问呢?”
李非凡说:“举报信写得很清楚,如果他们不予理睬,催有什么用?除非有新的证据或事实。”
李济运碰到吴德满,却见他大病一场似的,人瘦了好大一圈。李济运刚想开口说话,吴德满摇摇头走开了。看来吴德满非常后悔,不该卷进这件事。他想吴德满此时必定恨死了李非凡。不是李非凡去鼓动,吴德满不会做这傻事。
又过了几日,一个女孩跑到李济运办公室,问:“您是李叔叔吗?”
李济运看着这孩子感觉在哪里见过,问: “你是谁?”
“我是芳芳。”女孩说。
“你是芳芳?老舒的女儿?”李济运嘴都合不上了,不知道是惊是惧。
芳芳说:“舒泽光是我爸爸。”
李济运忙说:“芳芳你请坐。有事吗?”
芳芳说:“李叔叔,爸爸跟我说,李叔叔您是个好官。您告诉我,我爸爸真的有精神病吗?”
李济运说:“芳芳,你爸爸受了刺激。”
芳芳哭了起来,说:“毛局长同我说的也是这话!我告毛局长,法院不受理。告状都告不进,这是什么天下?”
李济运说:“芳芳你别哭。你家里的情况我很清楚,我也很难过。你爸爸只是受了点刺激,医院鉴定为偏执性精神病。放心,治治就好的。”
“我不相信!我去医院探望,不让我见人。就算治病,也要允许家人探病呀?难道他是政治犯吗?”芳芳说。
李济运好言相劝:“芳芳,听叔叔的话,你不要激动。”
芳芳说:“我激动也要关进精神病医院是
吗?”
李济运内心非常难过,却不能有半丝流露,只道:“芳芳,李叔叔不是这个意思。中国现在没有政治犯。你爸爸同我是老朋友,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同我讲。”
芳芳说:“我没有困难,我只要见我爸爸!你们说是把他送去治病了,我爸爸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李济运说:“芳芳,你给李叔叔时间。”
“什么意思?”芳芳追问。
李济运怕自己失言,忙说:“我是说你爸爸治疗需要一个过程。适当时候,肯定让你去见见爸爸。也不是我说了算,得医院说了算。”
芳芳说:“你哄三岁小孩啊!你说是医院说了算,医院说要县里开证明。看个病人,怎么比探监还难?”
李济运说:“芳芳,你现在情绪有些冲动。这样吧,你家里现在没人,到我家去吧。让舒姨给你做点好吃的。”
芳芳哭泣着磨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那些话。她要去看望爸爸,李济运不能答应。真希望刘星明今天就出事了,他就可以准许芳芳去看爸爸。芳芳毕竟还是个孩子,磨不通李济运就只好哭着走了。
下午四点多钟,明阳突然打电话来:“济运,快到我这里来!”
李济运听明阳很急切,心想必定是坏事了!他甩上门,匆匆下楼。他第一次觉得楼前的坪太辽阔了,怎么也走不到对面去。他又不能跑步而往,从县委这边飞快地往政府跑,很容易让人胡乱猜疑。他爬上了政府办公楼,便想如果事情搞砸了,就退身官场自己混饭去。
走到明阳办公室外,他先深吸了几口气,才敲了门。明阳在里头应道:“请进!”
没想到他推门进去,明阳却是笑容满面,说:“济运,好消息!”
“他倒了?”李济运问。
明阳长舒一口气,说:“已被市纪委留在漓州了。”
“太好了!”李济运忍不住击掌,“他今天去漓州,我这个县委办主任居然不知道!”
明阳说:“济运,现在还只有我俩知道这事。骆副书记正在赶来乌柚的路上,晚上要开个紧急常委会议。你马上通知一下,请常委们晚上八点钟准时到会,传达市委重要指示。请非凡同
志、德满同志列席会议。”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兴奋得晚饭都不想
吃。他先打了朱芝电话:“老妹,好消息!”朱芝笑道:“你中彩票了?”李济运说:“比中彩票更好的消息!”朱芝又笑道:“我中彩票了?! ”李济运笑道:“不同你开玩笑!刘被调查
了!” “刘?哪个刘?”朱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星明!”李济运说。朱芝说:“老兄,今天可是四月一号啊!”李济运顿了顿,说:“哦哦,对对,今天是愚
人节。老妹,这不是开玩笑。你晚上八点钟来常委会议室开会!我只告诉你,你不要说,会上由骆副书记宣布。”
“我现在就到会!”朱芝说着放了电话。
朱芝推门进来,李济运正在打电话:“对对,传达市委重要指示精神。我也不清楚,精神在市委领导脑子里。”
李济运放下电话,朱芝把门反锁了,抱着他就吻了起来。李济运缓过气来,说:“老妹,你把门打开,我电话没打完。”
朱芝笑笑,过去开了门。李济运继续打电话,都只说传达市委重要精神。李非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全体常委都到会吗?”
李济运笑笑,说:“常委会,当然是全体常
委都到会。”李非凡又说:“我是列席会议,就请假吧。”李济运说:“李主任,今天会议非常重要,
不可以请假。”李非凡故意挑刺:“济运老弟,到底是什么事你都不知道,怎么知道非常重要呢?”李济运又只好笑笑,说:“李主任,您是老
领导,我只能按领导原话通知。” “哪位领导的原话?”李非凡抓住不放。李济运只好虚与委蛇,说:“市委骆副书记
的原话。”李非凡一听惊了,说:“啊?我明白了!但是,真的吗?”李济运估计李非凡猜到了,便说:“电话里不说吧,你到会就知道了。”放下电话,李济运说:“这个李非凡,真是不平凡。”通知完了,朱芝问:“哥,奇迹是怎么发生的?”
李济运靠在椅背上叹息:“算奇迹吗?”
朱芝笑笑,说:“也是,算什么奇迹呢?我见有个老人家看报纸,读一篇贪官下台的报道,就说,这些当官的,每人发一包老鼠药算了!我听着哭笑不得,就想真每人发一包老鼠药,哥你冤枉了,我也冤枉了。”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我俩说着说着就偷换概念了。你问的奇迹是怎么就把刘弄下来了,我说的是倒个县委书记不稀罕,倒谁都不稀罕。”
李济运不回去吃饭,朱芝也不说回去。两个人坐到快八点,一同进了会议室。明阳早就到了,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望见李济运和朱芝,笑道:“你俩可是比翼双飞啊!”
明阳从来不开玩笑的,朱芝脸就红了,说: “明县长也幽默起来了。”
明阳笑笑,问李济运:“都通知到了吗?”
李济运说:“都通知了。”
明阳说:“你俩打打招呼,我去接接骆副书记。”
明阳出去了,常委们陆续进来。李非凡和吴德满也到了。李非凡过来握手,轻声问:“真的?”
李济运说:“真的。”
李非凡紧紧地握了他的手,说:“那还干吗那么神秘!”
李济运说:“这事只能由骆副书记宣布。”
李非凡拍拍他的肩膀,玩笑道:“济运倒是很讲纪律啊!”
李济运没有安排工作人员,自己亲自倒茶。朱芝就去帮忙,有人就开玩笑,说他俩是常委中的金童玉女。朱芝便自嘲说,有这么老的玉女吗?常委们好像都感觉到了异样,目光老在会议室里搜索,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听到会议室外有声响,常委们都把目光转了过去。骆副书记进来了,明阳跟在后面。明阳没有按惯例鼓掌,里面也没有掌声。骆副书记握了一圈手,明阳恭请他坐下。骆副书记握手时是微笑的,坐下之后脸色就严肃了。他示意明阳:开始吧。
明阳说:“骆书记风尘仆仆赶来,是要传达市委一个重要指示精神。下面请骆书记讲话。”
大家都像受了暗示,没有人鼓掌欢迎。骆副书记说:“同志们,明阳同志刚才说到我时,省去了一个副字。我今天要传达的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们就一切按规矩办吧。我是市委副书记,受市委和王书记委托,向同志们宣布,乌柚县原县委书记刘星明同志,因涉嫌严重经济问题和其他重大违纪问题,市委决定该同志停职接受调查。”
骆副书记的话,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回力。所有人都木木地坐着,听骆副书记继续讲下去:“市委将尽快就乌柚班子作重新安排,在此之前由明阳同志负责全面工作。”
骆副书记传达精神很干脆,估计都是市委决议的原话。他眼看着说完了,又长叹一声,道: “同志们,刚才传达的是市委指示精神。下面还讲几句,算是我个人的感受。今天是四月一日,西方人过的愚人节。我真希望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呀!刘星明同志走到这步,我很痛心。我不愿意看到任何同志出问题。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一个人的成功,不容易!一个家庭的幸福,不容易!可是,就因为不自律,就因为贪婪之心,把一切都毁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乌柚县副科以上干部,全部集中在梅园宾馆。会议室一片哄闹声,看来消息早已传开。主席台上居然没人,就像疑有伏兵的空谷。不时有人引颈而望,似乎害怕出现某种怪物。
终于,明阳领着骆副书记上了主席台。明阳走到台前,同下面前排的人打招呼。前排的人都摇着手,谁也没有站起来。前排坐着的是其他县级领导,他们都不愿意上去。
宽大的主席台上,只坐着骆副书记和明县长,明显地有些孤独。他俩相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明阳拍拍话筒,场面就静下来了。明阳的开场白很简短,只说下面请市委骆副书记传达市委重要指示。他同样也没鼓掌,下面也没有掌声。
骆副书记先讲的几句话,同昨晚在常委会上讲的只字不差。讲完那些话,骆副书记又讲了一个小时。大意是统一认识,安定人心。说绝不能因为一人一事,就全面否定乌柚县的干部队伍。他说了很多严厉的话,却不再点刘星明名字。毕竟还是正在调查中的事,他不会把话说得太过了。
散会时已是中午,中饭还是要吃的。但大家似乎都没有兴致,明阳拉住了李非凡和吴德满,请他俩留下来陪骆副书记。李济运是跑不脱的,他是必须陪的。朱芝被骆副书记自己叫住了,玩笑说:“小朱,我不当你的部长,你饭也不陪我吃了?”
朱芝笑道:“骆书记真会批评人!我想赖着吃饭,怕您不赏饭吃!”
李济运突然瞟见贺飞龙,只见他正要走不走的,想让人留他吃饭似的。李济运装作没看见,请骆副书记进餐厅。心想贺飞龙为什么在这里游荡?突然想起,他早已是县长助理,今天被通知来开会。
餐桌上,谁都不提刘星明的事。又毕竟有这事堵在心里,酒就喝得不尽兴。彼此敬酒都是只尽礼节,没有霸蛮劝酒。午饭不到一小时就用完了,骆副书记告辞回去。
二十三
没几天,乌柚人都知道是谁检举了刘星明。传言自有很多演义成分,有些细节很像小说家言。说是本来刘星明的后台很硬,但乌柚县全体班子要集体辞职,那个后台就不敢保他了。他的后台是谁又有很多个版本,市委王书记和成省长都被说到了。但检举人却是一个版本,都清楚是哪四个人。
乌柚凡有大事,民间都会流传段子。这回刘星明出事了,乌柚人就说县里四大家,原来是三吃一。三吃一是扑克牌的打法,全国都很流行,各地规则有异。乌柚有自己的打法,此处不去详述。乌柚人把刘星明时代叫做三吃一,说的是人大、政府、政协都同县委书记对着干。比喻有点意思,县委书记正好是庄家。只因刘星明不按套路出牌,打了个大倒光。
朱芝到李济运办公室,很吃惊的样子,问他:“检举刘,你是参加了吗?”
李济运说:“你知道这个没有意义。”
朱芝有些紧张的样子,说:“我听说了很后怕。假如检举没有成功怎么办?检举领导干部的天天有,有几个成功的?”
李济运笑笑,说:“幸运,成功了。”
朱芝锁着眉头,说:“唉,还算你们成功了。”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提出让你参加,我不同意。不是件好事啊!”
“道理我明白。”朱芝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想着就是气愤。怎么像干了坏事似的?哥你替我着想,怎么不为自己着想呢?”
李济运说:“我不一样,于公于私我义不容辞。发哥是我的堂兄。”
朱芝问:“李济发就这么消失了?他开着车能到哪里去呢?”
“公安说没有出县,所有出县的口子都有监控。”李济运说,“我听很多人说起李济发,都是非常关心,非常痛心的样子。我知道有些人是真心,有些人是假心。有的人巴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得他好处的人就安心了。”
“人心真黑!”朱芝说。
李济运这几天都在想,刘星明被停职,到底是因为哪封信?是送给市里领导的,还是寄给成省长的?或者,两封信都起了作用?骆副书记没有半点暗示,更不公开表扬他们四个人。他们真像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
“你说明县长会接书记吗?”朱芝问。
李济运说:“我估计你说话这三秒钟,乌柚县有几万人在想这个问题。想得最多的肯定是明县长自己。但谁也说不准。”
朱芝说:“真是明县长接书记,倒是件大好事。他这个人正派。”
李济运犹豫一会儿,还是说了:“发哥讲,县里领导里头,没有拿他好处的只有几个人,你一个,我一个,明县长一个。”
朱芝笑笑,说:“哥,依现在的逻辑,我们没拿好处,人家未必就说我们正派,只会说我们没本事。”
李济运说:“我倒宁愿没这个本事。”
朱芝说:“哥你误会我意思了,我不是羡慕人家,而是说如今是非、黑白都颠倒了。可是,明县长那里发哥肯定会送,除非他不肯收。”
李济运说:“你说对了,发哥送过,明县长拒收。”
朱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说:“明县长叫人敬佩!”
李济运苦笑道:“光你我敬佩是没有用的!明县长不会收别人的,肯定也不会送别人的。你想想,就明白了。”
朱芝说:“我们说着说着,好像用人之风已经坏透了。但是,你我在县里也算是领导干部,我俩都没有送礼走门子的习惯呀?”
李济运笑道:“当然不是说谁的官都是买来的。但是你得承认,没有任何根由,我俩都是做不到县委常委的。我是跟田书记跑了多年,得到了他的赏识。你呢?不是前任县委书记正好是
你爸爸的老下级,你也不会这么顺!”
朱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想想也是的。”
“检举虽然成功了,说不定麻烦也来了。”李济运忽又叹息起来,“我们得罪的肯定不是一个刘星明,而是一个利益集团。这个集团,或许有上面的领导,还有下面的大小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报复就会落到头上。”
朱芝说:“我早知道他们邀你,我也会阻止你。我注意过媒体的报道,那些腐败大案的检举人,没有谁有好下场。检举不成功,日子更不好过。检举成功了,日子也不好过。”
李济运捏紧拳头,往桌上轻轻一砸,说: “既然做了,就等着吧。该来的都让它来!”
突然来了倒春寒,天气冷了好几日。夜里寒风吹得四处响,好像哪里都在出事。李济运每天都去明阳那里。明阳临时主持全面工作,他做得很明智,只把自己当维持会长。工作正常运转就行了,他不开会也不表态。明阳似乎只能如此,他如果真把自己当县委书记了,就怕为日后落下笑柄。
听说李非凡最近很忙,一直在市里和省城出差。李济运太了解这个人了,知道他必有所图。果然就有传言,李非凡正四处活动,想接任县委书记。省委书记通常都兼任省人大主任,县委书记为什么不可以是人大主任呢?但乌柚县委书记的版本,不光只是李非凡版,还有其他多种版本。
乌柚县委书记的位置空了七天,骆副书记突然把熊雄送来了。从来没有传闻熊雄会来当县委书记,真是太出人意料了。熊雄的出场相当隆重,市委副书记同组织部谢部长一起来了。通常县委书记到任,只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陪着。
这回任命熊雄,做得很保密。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明阳,骆副书记把他请到市里谈了话。但明阳只提前两天知道这事,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李济运事后回忆,那天明阳从漓州回来,脸上不是很高兴。
熊雄来乌柚的前天下午,明阳请李济运过去,说:“明天开个会,四大家班子都参加。”
“什么内容?”李济运问。
明阳笑笑,说:“你急什么?听我慢慢说嘛。新书记到任,明天上午骆副书记和谢部长亲自送过来。”
李济运不免有些吃惊,问:“谁呀?”
明阳说:“你应该知道了吧?”
李济运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明阳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说:“你的老同学熊雄。”
“熊雄?”李济运打燃了火机停住了,半天没有把烟点上。
明阳说:“昨天骆副书记找我去谈了话。”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明阳说:“你那位老同学保密工作比我还好。他到乌柚来当书记,首先应该告诉你,这是人之常情。”
熊雄竟然这么老成,李济运没有想到。同学间平时无话不聊,李济运得出的印象,便是熊雄心无城府。他俩的私交也很不错,一个电话就能走到一起。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吩咐人发通知。于先奉听说熊雄会来当书记,脸上大放光芒:“李主任,熊书记是您的老同学,他来乌柚我们工作就更好做了。”
“是是,熊书记我们都熟悉。”李济运敷衍着。
他心里却不是很自在:要给熊雄打个电话吗?知道老同学要来当书记,却不打电话去祝贺,不太好似的。可熊雄自己没有做声,他不知道这电话该不该打。
李济运想了想,发了短信过去:老同学,祝贺你!
熊雄马上打电话过来:“老同学,很突然的事,还没来得及报告你哩!”
李济运笑道:“老同学,你话说反了。今后我天天要向你报告。”
熊雄说:“济运,我到乌柚来是两眼黑,拜托你多支持啊!”
李济运说:“老同学尽管吩咐,我们明天恭候你到来。”
简单说了几句,两人就放了电话。李济运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电话过去什么事都没有了。熊雄没有先告诉他,必是有自己的想法。官帽子也如同赚钱,钱是落袋为安,官帽子也得见了文件才算数。煮熟的鸭子,还真有飞的。
朱芝接到通知,马上就下楼来了,说:“熊雄来当书记,真没想到啊!”
李济运开她玩笑:“看样子你对市委这个安排有意见?”
朱芝笑了起来,说:“你可真会打棍子啊!他是你的老同学,听你说他人很正派,算是乌柚的福气吧。”
李济运笑笑,说:“组织上安排谁来,都不会觉得这个人不正派。”
又轮到朱芝开他的玩笑了:“那就是你对市委有意见了。”
李济运说:“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不是吗?每次上面派领导来,我们都满怀希望。可来的有好人,也有不太好的,甚至还有坏人。不过熊雄我了解他,真是个很不错的人。”
朱芝说:“我听说熊雄来当书记,真的非常高兴。常听你说,你这位老同学如何有才,如何正派。”
李济运突然大笑起来,朱芝问他什么事这么好笑。李济运摇摇头,死不肯说。朱芝佯作生气,说:“你肯定就是笑话我!”
李济运只好说:“你说到正派,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个朋友,他说自己最高理想,就是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我们都笑他,说人家都跟你当情人了,你还要求人家作风正派!”
朱芝真生气了,红了脸说:“你什么意思啊!”
李济运知道自己失言,却又不好怎么解释,只道:“我是说,有时候正派这个词,还真不好怎么说。”
“我再不理你就是了。”朱芝说。
李济运急了,说:“你想多了,我哪里有那意思!”
“那什么意思?”朱芝忍不住又笑了,“那你是说,做官就跟做情人一样,作风都不正派?”
李济运笑道:“傻呀你!你我都是官员,我才不会骂自己呢。我这笑话说得不是地方,神经错乱了好吗?”
第二天上午十点,乌柚县四大家班子,尽数聚集梅园宾馆。会议室照例是头天晚上安排的,全体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摆了座位牌。明阳去门口迎接骆副书记和熊雄,李济运在会场打招呼。有人过来同李济运说话:“熊书记同你是老同学?”李济运笑笑,点点头。他突然发现大家对他比平日更客气,似乎是他当县委书记似的。心里感觉怪怪的,有人问到熊雄,他就含含糊糊地笑。
李济运见李非凡还没有来,就问于先奉: “老于,李主任通知到了吗?”
于先奉说:“李主任说在漓州看病,尽量赶回来。”
“你再打个电话吧。”李济运说。
于先奉出去打了电话,回来说:“李主任他请假,说今天要做检查。”
李非凡说不定是闹情绪,他可能真以功臣自居,想着坐地分赃。李济运望着李非凡的座位牌有些刺眼,想去拿掉。可他走过去又忍住了,就让它空着。
大家的脑袋都转向门口,原来那里响起了掌声。明阳拍着手进来了,里面立即响起了掌声。李济运上去引导骆副书记、谢部长、熊雄就座。骆副书记就同李济运握了手,拍了他的肩膀。拍肩膀是官场一门功夫,很多领导善用此道法门。有人叫领导这么一拍,浑身经络都舒泰了。说不定台下有人看在眼里,就会生发许多猜想。他们会以为骆副书记很赏识李济运,而新来的县委书记又是他的同学。说不定市委有那个意思,让两位老同学做黄金搭档?
骆副书记瞟了眼李非凡的座位牌,问:“非凡同志呢?”
李济运说:“非凡同志身体不适,请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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