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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苍黄》

_4 王跃文 (当代)
于先奉握着周老头的手,很是亲切,说: “老人家,刘书记到省里开会去了,您的锦旗我一定转给刘书记。我也替刘书记感谢您!刘书记是个好领导,群众的冷暖他时刻放在心头。为群众排忧解难,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送走了周老头,于先奉回到办公室,把锦旗锁进自己抽屉。他没有去报告李济运,想自己把锦旗交给刘星明。李济运手头正忙着,外头鞭炮响了又停了,他也没有在意。
晚饭时,李济运在梅园宾馆陪客,电视里正播着乌柚新闻。只因刘星明和明阳都去省里开会了,头条新闻便是周老头送锦旗。李济运仔细一听,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刘星明很讲办事程序,凡有批示必经县委办备案,事后查有实据。刘星明这个习惯,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来乌柚两年多,威信非其他领导可比。他是强硬的,也是扎实的。很多过去久拖未绝的事,刘星明三板斧就砍定了。这个人的能力,你不服不行。
可李济运搜肠刮肚,想不起有新闻里报道的这回事。镜头里隐约看见于先奉的影子,未必老于知道这事?于先奉正在别的包厢陪客。李济运依礼要过去敬酒,就暂且告假,说那边还有客人,得去打个招呼。
李济运过去敬过了酒,请于先奉借一步说话,问那锦旗是怎么回事。于先奉很不好意思,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说:“我接到门卫电话,来不及向您报告就去了。一问是那个情况,就把锦旗收下,替刘书记谢了那个老头。”
李济运说:“老于你别讲客气,我不是要你向我报告。我是说那锦旗的事,应该先向刘书记报告。刘书记自己都还不知道,新闻就播了,我看不妥。”
于先奉说:“关于领导的新闻,宣传部把关。”
李济运听着不高兴,说:“宣传部把关,这个没错。你当时在场,知道情况,就应该同宣传部打个招呼。”
于先奉笑笑,说:“李主任,反正又不是负面新闻,应该没事吧。”
李济运不再多说,回到自己的包厢。刘星明的批示是否都备案了,谁也说不准。他心里正想着这事,朱芝打了电话来:“李主任,群众给刘书记送锦旗的新闻,是不是有问题?”
“于先奉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李济运心想老于真是多事,话传来传去会生误会的。
朱芝好像有些情绪,说:“你们于主任问我审过这条新闻没有,我怕有问题哩!”
李济运碍着客人在场,不便多说,只道: “没事,没事,朱部长你放心吧。”
第二天,刘星明就回来了。李济运正同他说事儿,于先奉拿着锦旗,喜滋滋的进来,好像等着领赏。刘星明看看锦旗上的字,问:“哪来这东西?”于先奉就从头到尾说了来由。
刘星明问李济运:“济运你知道这事吗?”他不明白刘星明是问送锦旗的事,还是问谁帮周老头解决问题的事,反正是都不知道。
刘星明说:“我正要问这事。我老婆说,她昨天看到新闻里都播了。”
于先奉知道不妙,忙说:“新闻是记者碰巧,正好遇着了。”
“有这么巧的事?老于你遇事要动动脑筋!幸好不是件坏事,不然也让播了?”刘星明很有些生气。
于先奉满心委屈,说:“我真的没有联系电视台,刘艳正好碰上。她还想采访我哩,我回避了。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是给刘书记送锦旗,我出镜不太好。”
李济运不是个火上加油的人,不说昨天看了新闻他就过问了。于先奉很是难堪,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
刘星明说:“我在市委机关干了快二十年,习惯凡事都讲程序。我哪件事批了不在办公室备案?我这个习惯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查查,就知道了。县里这么多领导,假如是别人办的事,功劳算在我头上,我这个县委书记算什么?”
于先奉红着脸说:“对不起刘书记,我没想到这一点。我只看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您又是位作风过硬的领导……”
刘星明打断于先奉的话,说:“好了,我也不要你戴高帽子了。事情出在你身上,你负责处理。你问问几大领导,看看有谁处理过这件事?”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看不必惊动这么多人,老于你知道周老头是哪个乡的吗?问问他们乡里,看是哪位领导签的意见就行了。”
于先奉 “这个这个 ”了半天,终于说道:“昨天李主任说了我,我怕真有问题,就打电话去问了。乡里书记说,真是刘书记签的字。我这才放心了。”
“啊?”刘星明望望李济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济运也猜到了,却不想说出来。刘星明说:“老于你先忙去,你把锦旗也拿走。”
于先奉出了门,刘星明说:“济运,未必是你老同学签的字?”
李济运这才说:“可能吧。”
刘星明苦笑道:“竟有这样的乡党委书记,我的字都认不得!”
“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书记您要表扬人家,执行您的指示不折不扣啊!”
刘星明也笑了,却道:“济运,你那老同学,还真是个事儿。他现在三天两头找我安排工作。陈美那里能做通工作吗?有病就得送去治啊!”
李济运说:“陈美就是不忍心刺激他。她说看着她男人无忧无虑的,又不惹谁犯谁,很好。还说你们看他是癫子,她觉得他清白得很。”
刘星明眉头锁了起来:“我怕哪天他又批个什么条子,办不得的事办了,那不出乱子了?”
“我再找陈美做做工作吧。”李济运只是嘴上应付,他不想管这事儿。他很不满眼前这位刘星明的处事态度。李济运虽是满肚子意见,却仍建议刘星明批条子的事,不要说出去,怕影响不好。李济运说到老同学刘星明,突然觉得有些拗口。毕竟,眼前这位书记也叫刘星明。直呼县委书记名字,到底是不太妥的。
“那怎么办呢?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啊!”刘星明说。
李济运想想,说:“刘书记,暂时您这样,刘字写成繁体字。我们私下同有关单位和部门领导打个招呼,只认繁体字的刘书记。”
刘星明突然笑了起来,说:“济运,听说乌柚干部喜欢给领导起外号,我今后会被人叫做刘繁体吧?”
难道刘星明知道有人背后叫他刘半间了?李济运也笑笑,说:“不至于吧?我知道有人叫我老同学刘差配。我想这都是为了同您刘书记相区别。”
“刘差配?哈哈哈,有些人真是损!”刘星明打了几个哈哈,说起这回到省里开会的事,“济运,省里领导专门找我过问了幼儿园中毒事件。省里领导表扬我们处置得当,没有造成群死群伤,没有酿成群众集体上访。特别是破案神速,领导高度赞赏。实践证明,只要我们本着为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敢于面对复杂局面,措施得力,再难的工作都能做好。”
“刘书记您总在一线,有您把关坐镇,事情就好办。”这话李济运不说不行,说多了就有故意讽刺之嫌。那几天倒是李济运在医院守得最多,只不过刘星明来的时候都有刘艳和余尚飞跟着。那几天,乌柚新闻天天都有刘星明往医院跑的镜头。事关领导的新闻,都有潜规则,可以叫老大优先制。同条新闻里出场的领导,谁的官最大,谁就是一号演员。刘星明每次都是同明阳一道去医院的,可明阳跟在后面似乎像个秘书。第二条新闻可能明阳就是男一号,他似乎立即就从秘书提拔成领导了。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于先奉又跑过来说:“李主任,您一定替我解释一下,我真没有同电视台联系,真的是碰巧。”
“老于你真是的,这点小事解释来解释去干什么?刘书记难道是个给人穿小鞋的?”李济运说。
“是的是的,刘书记大人有大量!”于先奉仍是摇头叹气,只道自己太倒霉了。他还没想到条子是谁批的,只道事情简直太奇怪了。李济运不会同他说,免得传了出去,外头看笑话。他刚才向刘星明进言,锦旗新闻的报道,也不要再追究,含糊过去算了。
十二
这天李济运正在刘星明办公室讨论中毒事件的后续问题。孩子们虽然陆续出院,但家长们仍然气愤难消。甚至有人到县政府门前静坐,要求政府赔偿,严惩凶手,追究相关责任人。这个情况如何向上级汇报也很费脑筋。这时刘差配突然敲门进来:“刘书记,我有事汇报。”
李济运想挡驾也来不及了,干脆就想溜掉,说:“我要回避吗?”
刘星明生怕他走掉,忙说:“济运你一起听听吧。”
刘差配说:“李主任你一起听听吧。我了解了一下,幼儿园家长闹事,情况很复杂。他们要求追究责任人,并不是要追究幼儿园的领导,而是县里领导。有人议论说,宋香云确实下手太毒,但她这么做的根子在县领导那里。”
李济运忙打断老同学的话:“星明,你不要听信谣言。我们开了会,成立了专门班子在处理。他们要追究舒瑾的责任,她早就打算辞职了。”
老同学哪里肯听,又说:“我听到很多议论,我也找过舒泽光。舒泽光不愿意同我讲真话,但我相信他是冤枉的。舒泽光喜欢在客人房间里洗澡,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外头都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设了圈套害他!”
刘星明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桌子:“刘星明你还有没有一点纪律性?你不仅信谣,而且传谣,还帮助制造谣言!你这样做,县委可以处分你!”
对面这位刘星明也拍了桌子,说:“刘星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向你书记报告情况,犯着哪一条纪律?你长期不给我分配工作,我也要上访去。我还要把我掌握的舒泽光受陷害的情况一起向上面汇报!”
李济运一把拉起老同学,使劲往外拖,道: “星明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要在这里吵,有话到我那里去说!”
李济运把老同学强行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刘星明很激动,胸脯急剧地起伏。李济运替他倒了茶,说:“星明,你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有意见,也不能这样同刘书记讲话嘛!”
“济运你不要劝我,我反正是要向上面反映情况的。”刘星明说。
“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老同学不阻拦你。”李济运坐下来,手放在刘星明肩上,“但情况应是真实的。公安调查、侦查都可能出错,你随便问问就保证是对的?”
刘星明说:“济运,你这还是劝我不要上访。我做了多年干部,想不通一个问题。既然国家存在信访制度,有信访机构,还颁布了信访法规,为什么老百姓上访都像犯法似的?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有些地方,专门派人常驻省里和北京抓上访人员。”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我没道理同你讲。道理你清楚,我也清楚。反正一条,你要听老同学一句劝。外面学生家长上访的事你不要管,舒泽光的事你不要管。你自己的事,我会同刘书记说,相信县委会认真研究!”
刘星明不说话了,茶喝得嗬嗬响。喝完了茶,李济运又替他满上。刘星明连喝了三大杯茶,没说一句话。李济运也找不出话来说,他真的无从说起。可是突然,刘星明眼泪出来了,说: “济运,我在外面了解情况,听见有人轻轻议论,说我是个癫子。你说,我真的癫了吗?难怪这么久不把我安排工作!这是政治迫害!”
李济运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道: “星明,你别激动。”
“济运我拿一套高考卷子来,我俩比比,看谁的分数高!”刘星明说。
李济运扯了纸巾,递给刘星明,笑道:“你的成绩比我好,我知道的。”
“不信我马上给你背书,相信高中课文你肯定忘记了。”刘星明擦擦眼泪,便开始背《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余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 ……”
李济运不忍心打断他的背诵,听他背得差不多了,就笑道:“好了老同学,知道你厉害!我真的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心里却想,你这不是癫子是什么呢?
刘星明不再背书,就谈对工作的看法,不乏真知灼见。真不敢相信这是个癫子。聊了几十分钟,他说没事了,夹着包出门。他下了楼,又高声叫喊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李济运送走了老同学,刘星明又过来说: “听见了,刚才还在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乌柚县真是他说的这样吗?济运,不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迟早会出事。”
晚上,李济运跟刘星明、明阳都在梅园陪客人吃饭。才酒过三巡,李济运电话响了。一看是市委办的电话,马上出门接听。原来,老同学刘星明把他参加选举的事,还有舒泽光嫖娼的事,都贴在自己的博客上,已经引发网络风暴。李济运进来同刘星明耳语几句,两人出门说话。
刘星明问:“博客是什么意思?”
李济运不好怎么同他解释,说:“相当于个人自己开的网站吧。”
“个人开网站,难道国家没有规定吗?开网站不就同办报纸一样吗?个人可以随便办报纸,
天下不乱套了?”刘星明问。
李济运知道自己解释错了,改口道:“也不是个人网站。相当于个人在报纸上开专栏写文章吧。”
刘星明一脸的不屑,说:“就他刘星明那个水平,还开专栏写文章?”
听着刘星明蔑视刘星明,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说:“网上开博客很自由,可以真名,可以假名。刘星明开的是真名博客。”
“晚饭后,开个紧急会议。”刘星明点了几个开会的人,又道,“关于干部开什么博客这个事,我看县委应该研究一下,应该有个规定。”
刘星明先进去了,李济运打了朱芝电话,先把情况大致说了,又道:“朱部长,你是一定要参加会议的,刘书记点了你的名。再请你们部里同志把刘星明博客内容,包括下面所有评论,都下载下来复印,与会同志人手一份。”
陪完客人出来,刘星明就骂道:“早就应该把他关到精神病医院去!你们就是心慈手软!”李济运听得明白,刘星明是怪他顾及同学情面。明阳当时在场,一句话都没有说。
朱芝最早赶到会议室,进来一位她就递上一份资料。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吴德满都到了。朱达云不管场合,开起了玩笑:“刘星明哪天脱光了出门,他会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穿衣服了!”
大家都不好意思笑,毕竟这里还有一位刘星明。会议室里只听得纸哗哗地响,各位都在看材料。朱芝早看过了,说:“我们七点多下载文章时,点击量已达到了二十万人,评论五千多条。评论太多了,这里只打印了小部分。”
刘星明说:“看完了吧?我看了,刘星明说的两件事,一是自己因为是差配干部,当选了副县长而得不到组织认可;二是舒泽光嫖娼是个别人设圈套陷害。下面那些话叫什么?”
朱芝说:“网友评论。”
“对,网友评论。也就是说那些话不是刘星明写的,是别人写的。”刘星明原来从来不上网的,“别人说的那些话,两个字可以概括:骂娘。大家讨论一下吧。”
半天没有人说话,明阳开腔了:“很明显,星明同志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了。好好同陈美同志做做工作,送他去治疗。至于网上引起的不良影响,我们可以通过适当渠道解释和澄清。”
李非凡有些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赞成明县长意见。”
“我也赞成明县长意见。”吴德满说完,又觉得说得不够似的,“星明同志过去我们很了解,很不错的。为什么会这样?生病了。尽快给他治病,再也拖不得了。”
刘星明没有听出各位的义愤,似乎大家都在同情那个癫子。他就透过现象看本质,滔滔不绝起来。他说这件事情不是同志们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风暴刚刚开始,海啸还在后头。网民反应如此强烈,上级领导肯定会批示下来。各种媒体又会扑向乌柚。我们要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为什么网民的声音一边倒?值得我们每个同志深思。我们务必教育干部,自觉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自己从细处做起,从自己的形象做起,才能改变群众对我们的看法。当然,我们坐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可以埋怨网民素质不高。可是,这话能到外头去说吗?说不得!不光会引起公愤,而且也违背基本事实。网民是谁?就是人民。我们有权说人民素质不高吗?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权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刘星明最后郑重建议:“干部开博客,我看要研究。可以考虑下个文,禁止干部开博客!”
各位都只低着头,谁也没说话。刘星明便点了李济运的名:“你们办公室先起草个文件,我们慎重研究一下。”
明阳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下,说话了: “刘书记,禁止干部开博客,现在就要研究。不然,县委办文件初稿一出来,你也签个拟同意,我也签个拟同意,怕最后出乱子。朱芝同志不是发明过一个名字,叫网尸吗?你先谈谈看法吧。”
朱芝红了脸,说:“我也不太上网的。”
李非凡笑笑,说:“上网多才有发言权?好像济运上网最多。”
李济运听出了明阳的意思,这个文件下不得。禁止干部开博客是荒唐的。可他又得维护刘星明的权威,便说:“我觉得这个文件,正像刘书记讲的,一定要慎重。禁止干部开博客,我们有没有这个权力?只怕要考虑法律或政策依据。不然,人家一顶干涉言论自由的帽子下来,我们会不好办。”
李济运把话点破了,大家都附和他,说这个文件发不得。刘星明有些难堪,说:“大家说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给你一个自由空间,你就无法无天,肯定是有问题的。”
明阳接过刘星明话头:“真无法无天了,有法律制裁。就说星明同志这个事,如果医学上鉴定他没有精神病,他就极有可能涉嫌违法,就用法律措施制裁他。”明阳有个习惯,只要刘星明在场,他尽量不多说话。他的本意也许是不想喧宾夺主,可外人看来似乎他俩不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明阳确实不想多说。
“下文这个事,暂时放着吧。”刘星明说暂时放着,只是给自己下台阶,“我建议请李济运同朱芝出面,找陈美好好谈谈。”
朱芝想推脱,却不敢明说,只道:“我去谈合适吗?”
刘星明说:“应该找陈美同志单独谈。就是考虑到陈美是个女同志,有你在场气氛好些。”
朱达云又开玩笑了,说:“刘书记这是爱护干部,怕济运同志犯错误!”
“你这张嘴,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刘星明骂了朱达云。
十三
李济运看出刘星明不高兴,却不便同他再作解释。谁敢禁止干部开博客,谁就会成为网民公敌。这个话题放到网上去,谈论起来便会无限延伸。非常可怕。刘星明的担心实在也是多余,领导干部没几个敢开真名博客。老同学刘星明是癫子,才开了真名博客。治好了他的病,再给他戴上官帽子,他必定不敢开真名博客了。敢明明昭昭开博客,自己至少得是干净的。手握实权的,哪怕自己没毛病,敢开真名博客的也不多。博客没有围墙,谁都可以进去,说什么的都有。哪怕不进来捣蛋,天天向你反映情况,天天要你解决问题,你也是受不了的。莫说坏人,好人也不敢随便开真名博客。做官堂堂正正,必然得罪坏人。坏人会披着马甲,天天到你博客里拉屎拉尿。
散了会,李济运同朱芝站在楼前路灯下说话。朱芝说今天电话采访的很多,只因是上次中毒事件的延续,倒也容易应付。如今又冒出刘星明博客事件,只怕又会有新的震动。成鄂渝没有打电话,只给朱芝发了短信,暗含威胁的意思。朱芝想把成鄂渝的照片放到网上去,曝曝他的豪华披挂。李济运觉得不妥,怕没事惹出事来。朱芝直骂成鄂渝真是可恶,媒体怎么尽养些不要脸的东西。李济运劝她该忍当忍,一旦因那些照片惹出事来,就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了。
回了家,舒瑾又开始说自己的事:“我干吗要辞职?负领导责任?教育局长是我的领导,要辞职吗?县委书记和县长是教育局长的领导,要辞职吗?”
李济运心里气得要命,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依你这么辞职下去,一直要辞到联合国!”
“谁跟你笑!联合国同幼儿园中毒屁关系,我同这事屁关系!我辞什么职?”
李济运摇摇手,不想说了。他实在太累,今天的事太多了。舒瑾先进卧室了,李济运独自坐在客厅。脑袋都快炸开了,他想安静一下。墙上的《怕》,安详地望着他。那个花瓶,真像佛的眼睛。凡人造孽或是受苦,佛只能慈悲地望着。自己不救赎,便是苦海无边。李济运这么胡乱想着,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人。他身处这个位置,说起来是个常委,却事事都是做不得主的。
第二天一早,李济运约了朱芝,两人去妇联找陈美。妇联只有两间办公室,主席单独一间小的,副主席和另外几位干部共一间大的。见来了两位常委,大家都站了起来。妇联干部都是女的,就嘻嘻哈哈的,叫李济运帅哥常委,叫朱芝美女常委。陈美勉强笑笑,不喊帅哥,也不喊美女。玩笑间,有人倒上了茶水。李济运接过茶,笑道:“美女们,我同朱部长找陈主席说几句话。”
听出是要回避,几个女干部就笑着出去了。陈美猜到是什么事,便说:“劳动两位常委,不好意思。说吧。”
李济运问:“美美,星明博客上的文章你看了吗?”
陈美双眼红着,流泪不语。朱芝拉开手袋找纸巾,陈美自己先掏了纸巾出来。朱芝仍把纸巾递了过去。陈美揩揩眼泪,头偏向窗外。李济运见陈美在哭,心里反倒轻松些了。陈美可能不会再那么强硬,她肯定知道事态严重。
李济运说:“美美,我们还是让星明去治疗一下吧。”
“他没病!”陈美哽咽着吐出三个字,眼泪又哗哗地流。朱芝站起来,抓住陈美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李济运把朱芝的凳子移过去,让两个女人挨紧坐着。
“他真是个癫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呀!”陈美哭诉着。
朱芝说:“美美姐,不治疗更不行啊!”
“不去医院,坚决不去!我什么职务都不
要,守传达都行。我专门跟着他,不让他再说疯话,不让他再做疯事。”陈美说。
李济运很不忍心,却不得不说硬话了:“美美,网上骂什么的都有,你未必没看过?上面已经过问了。网上情况瞬息万变,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情况。美美,请你一定要支持县委。”
朱芝说起来却柔和多了:“美美姐,我做这个宣传部长,最头痛的就是网络。屁大的事,只要到网上,有人就会兴风作浪。刘书记说自己被选上了,只因为是差配干部,人大会不予承认,这是多严重的事呀?这事一被坏人利用,影响不堪设想。他还说舒泽光嫖娼被抓是政治迫害,也是同人大会议有关。刘书记原来是多好的人,我们都是知道的。不是生病,他怎么会这样说话?”
见朱芝边说边揩眼泪,陈美轻轻拍着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似的。李济运任两个女人哭去,自己掏出烟来抽。点上了烟,却找不到烟灰缸。妇联办公室是没有烟灰缸的。他找了个纸杯子,往里头倒些茶水,把烟灰往里面弹。
两个女人哭得差不多了,李济运就说:“美美,只有送星明去医院,事情才好处理。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听了别有想法。他要是不去医院治病,他就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说得再明白些,星明如果不是精神病人,他就要负刑事责任。”
“送他去坐牢吧,枪毙他吧,他反正叫你害惨了!”陈美浑身发抖,嘴唇白得像纸。朱芝抱着她,替她揩着眼泪。李济运知道她难受,只好陪着叹息。
朱芝说:“美美姐,李主任都是替你刘书记着想。”
“他早不是刘书记了。”陈美自己擦擦泪水,“我心里像刀子在割。济运,我不怪你,只是心里苦。怪得了谁呢?天底下做差配的何止他?只有他癫了。”
李济运暗自松了一口气,陈美终于亲口承认男人癫了。她原先嘴上一直犟着,死也不说男人是癫子。陈美红肿着眼睛,说:“济运,朱部长,我同意送星明去医院治疗。医药费请县里全额负担。人都这样了,我还说钱有什么意思?只不知道治这病要多少钱,我们家没能力负担。”
李济运先望望朱芝,算是征求她的意见,然后才说:“我想医药费不是问题。美美,我说代表县委感谢你,就是官话了。我个人感谢你,朱部长也感谢你!”
李济运站起来告辞,不经意看看窗外,见大门口居然平息了。只要没事就好,他不想过问细节。下了楼,李济运说:“朱部长,我俩去刘书记那里吧。”
刘星明听了汇报,点了老半天的头,好像终于办了件大事,说:“那就好,那就好。朱部长,还得利用你的关系,把他的博客变成网尸。”
朱芝不好意思,笑了起来,说:“我那是随口说的,传来传去,我会落下恶名的。网民知道我发明了网尸这个词,不要骂死我?”
刘星明笑道:“管他什么网民!我还知道田部长表扬过你!”
李济运听刘星明这么一说,猜想田家永对朱芝颇为赏识,便说:“上回去省里拜访,田书记就同朱部长说过,让她巩固同网站的关系。刘书记,我倒是有个建议,暂时不要把星明的博客打成网尸。”
“你有什么高见?”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他的博客访问量大,那些不实之词都是从他博客里出去的。我们不妨利用这个阵地。可以做做陈美的工作,请她以妻子的身份,在博客上澄清真相。”
刘星明觉得他讲得在理,却又怪他太顾及同学情面:“还说什么不实之词,你就不忍心用谣言二字?要是回去二三十年,马上把他关起来!”
李济运嘿嘿地笑,心里却想刘星明这种人,只要遇着麻烦事,就怀念过去的日子,想关谁就关谁,想毙谁就毙谁。按说依刘星明的年龄,不应该有这种情结。可现在怀着这种情结的人还真的不少。
朱芝等刘星明发完了牢骚,便说:“李主任讲得有道理,我们就请陈美自己出面。”
李济运顺水推舟,玩笑道:“谢谢朱部长表扬!朱部长,陈美的工作,还是请你亲自去做吧。”
刘星明望着朱芝,问:“你看呢?”
朱芝看出刘星明的意思,不便推脱,自嘲道:“我做的工作,不是叫人封口,就是叫人改口。”
李济运笑了起来,刘星明却没有笑。他轻轻敲着桌子,话却说得很重:“朱芝同志,你不要学朱达云,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
女干部的好处便是遇事可以撒娇,朱芝憨憨地笑了几声,说:“我从来都是书记怎么讲,我就怎么讲。今天开了一句玩笑,就挨骂了!真是
伴君如伴虎啊!”
“我真那么可怕吗?”刘星明话虽这么说,却很享受威严给他的快感,“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朱部长你负责做好陈美的工作吧。向你两位通报一件事。刚才,我同明阳同志、可兴同志等几位研究了一下,同意给幼儿园中毒学生适当补贴,每个学生三百块钱。可兴同志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同学生家长代表反复对话,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李济运因舒瑾之故,不便说太多话,只好点头不语。朱芝随口编了几条不着边际的理由,证明刘书记的决策是英明的。刘星明听着受用,越发阐述起理论来。大抵是说花钱买稳定,最合算也最有效。政府拿十万块钱,换得社会和谐,何乐而不为呢?但花钱也要讲策略。发给幼儿园学生的钱,不是国家赔偿,而是营养补贴。孩子们是国家的未来,他们不幸遭遇中毒事件,政府施以援助之手,放到哪里去都是讲得通的。
下午四点多钟,李济运接到朱芝电话,她把陈美说通了。李济运道:“朱部长,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妨发动部里年轻人上网灌水,帮着政府说话。网上的人多不明真相,需要我们引导。”
朱芝听了连连叫好,笑道:“李主任,您的脑子就是管用!”晚上,李济运在办公室上网,看了刘星明的博客。陈美果然发表了声明,文字很简短:
我是刘星明的妻子,下面的话请你们相信。
我丈夫刘星明因突发精神病,不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上文所说选举之事,纯属一个精神病人的虚妄想象,不是事实真相。他作为法定候选人之一,未能当选乌柚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这是事实。文章中说到的某干部嫖娼一事,也因刘星明特殊病症之故,不能代表他的正常判断。公安部门对此案件有法定结论,本人不发表评论。
鉴于我丈夫病情越来越重,我决定马上送他到专科医院治疗。谢谢网上朋友们的关心!
没想到谁也不相信陈美的话,网友们不是说她受到了威胁,就是说这些文字出自别人之手。精神病医院到了网民嘴里,就成了疯人院。他们说刘星明破坏了潜规则,就被关进疯人院了。正面评论的声音很微弱,一看就知道是朱芝部下的手笔。宣传部几个干部,哪怕每人配上十副马甲,也敌不过成千上万的网民。李济运浏览评论,很多人都管陈美叫嫂子。我们支持你,嫂子!陈美并没有暴露自己的姓名,却有人说出了她的单位和姓名。此人肯定是乌柚人。很快陈美就有了一个网名,叫美嫂子。有个人更搞笑,贴出歌曲《嫂子颂》歌词,说是对美嫂子的声援。歌词下面有个网络链接,李济运好奇,点了进去。原来是李娜唱的《嫂子颂》,吓得他连忙点了叉叉。
听得敲门声,回头就见刘星明进来了。“刘书记您还没休息?”李济运站起来。
刘星明说:“你也在上网吧?你看你看,网上怎么会这样?刘星明自己老婆出来说话,网民还是不相信!说什么有人迫害陈美,恫吓陈美!”
“刘书记,事实终归是事实,真相终归是真相。您也别太急。”李济运说。
“急也没用,明天再说吧。唉,原先不上网,我还清静些。现在学会上网了,忍不住要上去看看,一看心里就有火!”刘星明也不坐下来,李济运也只好站着。
“还要防止舒泽光同刘星明合流。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刘星明说完就走了。
李济运把门虚掩了,仍去网上瞎逛。他把电脑喇叭打到静音,怕万一哪个网页又冒出声音。刚才必定是《嫂子颂》惊动了刘星明。李济运看着网上言论,预感到某种不祥。网上再群情激愤下去,上头又会严厉责备。哪怕明知事出有因,也是要处理人的。
偶然看到一条评论:《中国法制时报》记者的天价披挂,质问中国媒体的良知!李济运暗自一惊,赶快点了后面的链接。慢慢打开一个网页,却是一个马甲博客,贴的正是成鄂渝的照片,配了一篇千字文章。文章结尾写道:
一个普通记者能有多少工资收入?浑身披挂几十万,难道是工资收入可以承受的吗?当这些记者口口声声为正义和公平呐喊的时候,他们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李济运马上打朱芝电话,问她是否知道这事。朱芝说:“老兄,不好意思,我没听你的意见,叫张弛把这条鳄鱼的照片曝光了。他一直在威
胁我。”李济运说:“朱妹妹,我担心出事。” “真要出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朱芝说。挂了电话,李济运继续看下面的评论。同
样是骂声震天,都说媒体早已泯灭良知,不是只会学舌的鹦鹉,就是争食腐尸的秃鹫。也有替记者说话的,却只占少数。
笑看风云:发生矿难之类的重大事件,记者们的表现更像秃鹫。他们从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只为从遇难者身上争一块肉吃。好好招待,塞上红包,他们就闭口不言。
哈哈镜:有的记者长年在官员身边溜须拍马,专门替人摆平关系,从中渔利。他们凭借职务之便,干的是权力掮客勾当。
行内老人:我是老媒体,如今退休在家。看到现在这帮王八羔子记者,急得要犯心脏病。他们发正面报道收钱,扣住负面报道不发要收更多的钱。反正是钱,他们只认钱,早把职业道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是行内人:上面老糊涂了吧?你看不出这是贪官们在报复吗?只因网上有人给贪官搞了人肉搜索,曝出他们的天价手表,天价皮带,他们就拿记者出气。
乌柚人:成大记者被曝光,肯定跟他的乌柚之行有关。网友们都知道,最近乌柚发生了很多事件,成大记者专门去采访了。有人别有用心贴出他的照片(还不知道是否 PS了哩),不就是想堵他的嘴吗?
同饮一江水:我也是乌柚人,想驳斥上面的鬼话。成鄂渝人称成鳄鱼,长年干的就是拿负面新闻敲诈钱财的事。为什么叫他鳄鱼?只因他贪得无厌,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他确实来过乌柚,可是他的文章发在哪里?没有看见!不正好说明他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了吗?
李济运隐约感觉到,朱芝可能做蠢事了。他关了电脑,静坐片刻,下楼回家。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刘星明的话。他说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这是什么意思?李济运想都没想清楚,就转身往舒泽光家里去。
他不知道舒泽光是否在家,却不便打电话去。反正就在大院里头,几分钟就到了。他慢悠悠地走着,像散步的样子。到了舒泽光家那个门洞,他突然想到电影里的镜头。电影里表现这种情节,他就得警觉地回头四顾,然后飞快地闪进去。
李济运敲了门,半天没有回应。他想可能家里没人,正想往回走,门轻轻地开了。舒泽光脑袋探出来,问:“李主任,有事吗?”舒泽光的声音很轻,听得出不是故作低语,而是有气无力。李济运没有答话,示意进屋再说。舒泽光把李济运迎了进来,自己却拘束地站着。李济运坐下来,说:“老舒你坐吧。”舒泽光坐下,似乎他不是这屋子主人。
“老舒,你孩子呢?”李济运话刚出口,才想起舒泽光的女儿早上大学了。
舒泽光泪水流了出来,说:“孩子回来过,说再不认我了。”
“孩子毕竟还小,她长大之后会明白的。”李济运宽慰道。
舒泽光话语更加悲切:“叫她明白什么?明白爸爸是个嫖客,妈妈是个杀人犯?”
李济运心头一沉,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舒泽光不洗清不白之冤,他在女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他如果鸣冤叫屈,就会把老婆送上死路。刘星明那话的意思,就是想叫舒泽光闭嘴。杀不杀宋香云,就看舒泽光是否沉默。
舒泽光不停地揩眼泪,可那泪水就像割破了的大动脉,怎么也止不住。李济运默然地吸着烟。厕所里的滴水声叫人听着发慌。屋子里有股重重的霉味,刺得他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
“记得你女儿叫舒芳芳吧?”李济运问。
“芳芳,是叫芳芳。她明年大学毕业了。她想出国留学,我供不起她。我这个没用的爹,还要让她蒙羞!”舒泽光的哭声像闷在被子里发出来的。
李济运故意说到芳芳,想缓和舒泽光的情绪。可越说他的女儿,他越是哀伤。李济运只好直话直说:“老舒,你现在最当紧的,就是保宋大姐的命。”
舒泽光惊骇地抬起头来:“她真会判死刑吗?”
李济运说:“她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尽管没有造成死人恶果,但情节太严重,影响太坏,民愤太大。最终看法院怎么判,我这里只是分析。”
“都是我害的!她是受不了我遭冤枉,才做这蠢事!”舒泽光呜呜地哭着。
李济运不抽烟心里就慌得紧,又点上了烟。他说:“老舒,你是否受冤枉,都不能影响对她的判决。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会影响她的生死。”
“为什么?”舒泽光突然收住了眼泪,就像尖着耳朵听他老婆的判决书。
李济运沉默片刻,说:“老舒,请你相信我。没有人让我来同你说这番话,我是自己来的。我想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再说自己被冤枉了。你说了,对宋大姐的判决有影响。事关宋大姐的性命,你自己考虑。”
“我信你的,我信你的!”舒泽光使劲地点头。
李济运便告辞,握了舒泽光的手,说:“老舒,我今天纯属老朋友私人走动,你不要同任何人讲。”
十四
李济运电话响了,一听是朱芝。她问有没有空,想过来说个事。李济运玩笑道:“部长妹妹有什么指示?”朱芝只道有事请教,就放了电话。
宣传部就在楼上,朱芝没多时就下来了。李济运给她倒了茶,笑着说:“有事吩咐一声就行了,还亲自跑下来?”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几口,顾不上喝,就说:“老兄,那条鳄鱼真的太讨厌了!”
原来成鄂渝的天价披挂曝了光,殃及《中国法制时报》的声誉。毕竟是全国发行的报纸,各省的网友都纷纷发帖,列举了他们记者的劣迹。成鄂渝就疯了似的给朱芝发短信,说的尽是下三烂的话。朱芝起初还很硬气地回复,慢慢的就有些害怕了。
“当初听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几口茶,放下杯子。
李济运问:“他的短信说了什么?”
“我给你念吧。”朱芝便调出短信,一条一条地念。
听朱芝念完了短信,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怕。我告诉你写一条短信,保证成鳄鱼马上闭嘴!你这么写:成鄂渝先生,您涉嫌敲诈勒索和人身攻击,您发给我的所有信息,我都依法公证,做了证据保全。请您自珍自重!”
朱芝依言而行,编好短信给李济运看看。李济运看了,点点头说:“你发去之后,再不理他。我相信他会后悔发那些短信,你完全可以凭这些短信告他。他不光是敲诈你个人,他是敲诈我们县委、县政府,告的话他会有大麻烦!”
“成鄂渝给张弛也发了很多威胁短信。”朱芝说。
李济运嘱咐说:“你叫张弛也发这么一条短信去,不怕吓死他!”
朱芝道了谢,仍上楼去了。快下班时,她打电话过来说,成鄂渝没有回话,果然真的害怕了。李济运却嘱咐她,成鄂渝毕竟是小人,还需小心防着。晚上,仍旧要在梅园陪客人。餐厅外面,几个头头站着说话。朱芝便把成鄂渝如何敲诈,她如何处理的事向刘星明汇报了。她说话时望望李济运,却没有说是他出的主意。李济运会意,点了点头。刘星明望着眼前的樟树,没有在意他俩眼色的来去。听朱芝说完,刘星明仍望着樟树,说:“朱芝同志处理得妥当。媒体记者我们要尊重,支持他们的工作,也希望他们理解我们的工作。个别特别操蛋的,我们也不要怕。”
“终于哑床了。”李济运嘿嘿一笑。
刘星明没听明白,问:“什么?”
这话解释起来太费周折,又有些不雅,李济运搪塞:“我说终于没事了。”
朱芝就望着李济运笑,轻轻地咬着嘴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自去陪客人。李济运去了包厢,握了一圈的手。手机响了两声,知道来了短信。因仍在同客人寒暄,顾不上看。客套完了,才掏了手机看看,原来是朱芝发的:老兄,小妹掠美了,请你理解。李济运刚才就隐隐明白,她没说为成鄂渝的事找过他,怕的是别人想得太多。他想到这层意思,心脏竟突突地跳。他回了四个字:哑床就好,心有灵犀。
但没过几天,李济运去办公室没多时,刘星明请他去商量个事情。他跑了过去,见朱芝坐在里头。原来谁也没想到,《中国法制时报》副总编陈一迪会亲赴乌柚。他打了朱芝电话,只说想到乌柚来看看,言辞非常客气。
朱芝说:“我也很客气,问他有什么具体指示,我们好做做准备。他说只想来看看,从来没有到过乌柚,听说你们那里很漂亮。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何在。”
“济运你谈谈看法?”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我想他绝对不是来找麻烦的。报社副总亲自来找麻烦,未必层次太低了。他很可能是来改善关系。如果他不提成鄂渝,我们也不说。要是说起,我们只讲成鄂渝的好话。他们肯定知道是我们给成鄂渝曝的光,估计都心照不宣。”
刘星明问朱芝:“他们的报纸在我们县有多少订户,你们掌握吗?”
朱芝说:“不是确保的报刊,我们没有过问。估计不会太多。”
刘星明说:“你们到邮局查查。”
朱芝说:“我有个建议,如果他是友善之行,我们可以送份礼物。县领导和公检法副科以上干部,每人订一份《中国法制时报》。他们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发行量。”
李济运有些担心,说:“下面订阅报刊压力很大,怕弄得大家有意见吧?”
朱芝说:“我们只要求大家订一年,今后谁还管它?”
刘星明道:“同意你们两位的意见。陈总编来了,我和明阳同志请他吃个饭,你们二位全程陪同。看他时间安排,可以带他四处走走。乌柚这个时节很美,到处都是红叶秋果,比他们北京香山强百倍!”
陈一迪来乌柚那天,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迎候。他俩坐在大堂角落茶吧聊天,透过落地窗的竹帘,可以望见外面车来人往。一辆省城牌照的车停下,车里低头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李济运瞟见似有“采访车 ”字样,估计这位就是陈一迪。朱芝先迎了出去,一问正是陈一迪。李济运过来见面,握手道好。陈一迪没有带人,只有司机跟着。房间早安排好了,就是上回成鄂渝住的地方。那是梅园宾馆最好的房子。
聊了会儿,刘星明和明阳来了。陈一迪说: “把书记和县长也惊动了,那就不好了。”
刘星明说:“哪里的话!陈总来了,我们应跑到省城去迎接才是!我俩刚才处理个事情,迟到了一步。”
陈一迪很有感慨的样子,说:“我过去经常往基层跑,知道你们工作最辛苦。基层情况,太复杂了!”
明阳接过话头,说:“要是上级领导都像陈总这么体恤基层,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陈一迪笑道:“我们只是媒体,哪是什么领导!”
到了饭桌上,大家干了杯,刘星明说:“陈总,看您时间怎么安排。乌柚可看的地方多,我建议您明天先看看白象谷,原始次森林,风景绝佳!山谷里有块白色巨石,极像大象。白象谷里尽是千年以上的古树,成片银杏林就有上千亩,举世罕见。”
“上千亩银杏林,那是何等壮观啊!”陈一迪点头道,“全听刘书记和明县长安排!”
刘星明说:“那地方陈总您去了绝对有收获。记得我第一次去时,感觉那里就像仙境。当时我记起古人一首诗: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今天的人哪能过那种的日子!”
陈一迪笑道:“我记得这好像是郑板桥的诗,头两句很平淡,就像大白话。后面两句意思一下子就出来了。”
刘星明便道陈总学问好,不愧是大报老总。陈一迪只道腹中无书,装了些一鳞半爪而已。送陈一迪回了房间,刘星明和明阳各自坐车回去。李济运同朱芝走路,商量明天怎么安排。朱芝说:“李主任,您觉得今天刘书记有些不一样吗?他平日没这么多话。”
“可能是最近被媒体弄怕了。”李济运笑笑,心想,陈一迪是来干什么的?
十五
第二天一早,李济运和朱芝在银杏树下会面,同车去梅园宾馆陪陈一迪用早餐。下车之后,李济运笑道:“接待排场不怕大,只要他高兴。我们接待上级领导不就这样?够不上警车开道的,你也给他弄个警车在前头,他看着警灯闪闪的,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朱芝笑得捂了肚子,说:“李主任,我们没必要也弄个警车吧?”
“那倒没必要。他见有摄像记者跟着,必定兴高采烈。”李济运也呵呵地笑。
张弛同刘艳、余尚飞已先到了,正站在坪里聊天。朱芝吩咐张弛:“你去请请陈总。”
张弛飞跑而去,刘艳就开玩笑,说:“朱部长,张弛这样的干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声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样。”
朱芝佯作生气,道:“我部里干部都是雷厉风行的。你们电视台记者,我这个部长有时未必喊得动!”
刘艳连喊冤枉,说:“朱部长您这批评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个电话,我今天六点钟就起床了。”
朱芝说得也是半真半假,电视台虽然是她管的,可新闻惯例是一把手优先,有时宣传部需要电视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摄像的记者。她当然理解电视台的苦处,但也难免不太舒服。开过几句玩笑,朱芝说:“这回来的是《中国法制时报》陈总,你们两位随时跟拍,一定要突出陈总的中心位置。”
余尚飞问:“只作纪录,还是要做新闻?”
朱芝说:“两手准备吧。”
说话间,看见张弛陪着陈一迪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司机。李济运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进了包厢,朱芝介绍了张弛、刘艳和余尚飞。陈一迪见派了电视台记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长太客气了。朱芝见陈一迪果然高兴,忍不住望望李济运。
用过早餐,出来上车。朱芝问道:“陈总您习惯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陈一迪玩笑道:“你两位金童玉女坐后面吧。”
朱芝装作不经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刘艳他们已上了那辆车。陈一迪这些玩笑话,万万不能让其他干部听见。
游览白象谷的时候,陈一迪果然找了个机会说:“小刘你们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长稍稍休息就来。”
余尚飞见陈一迪在树根坐下,扛着机子扫了扫,就往前去了。刘艳和张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继续走。山风吹过,林间沙沙地响,黄叶纷纷飘落。偶有银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声。又闻有鸟鸣,此呼彼应,似在问答。太安静了,虫鸣都听得见,吱地拖着长声,渐衰而无。虫子们鼓噪了整个夏季,正在秋风中老去。
等别人走远了,陈一迪说:“我们报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济运,才说:“没有啊,你们成记者我们很熟的。”
“贵报很理解我们基层工作。”李济运含混地附和着。
陈一迪说:“您二位这么说是给我面子。最近网上因为成鄂渝,弄得我们报社很难堪。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调成鄂渝到社里去,不让他再在下面做记者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说:“里头是禁烟的,我们小心些吧。”
陈一迪摇摇手,说:“还是不抽吧。”
李济运就不好意思,仍把烟塞进烟盒。他捡了几粒银杏果,递给陈一迪说:“尝尝吧。这东西每天只能吃几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环顾左右,只因一时不知怎么说。嚼了一粒银杏果,他说:“陈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你们真以为成这个人有问题,干吗还要把他往社里调?听上去像高升啊!”
陈一迪摇头苦笑,说:“他是你们成副省长成家骏的远房侄子!”
“啊?成副省长?”朱芝惊道。
李济运却说:“不就是远房侄子吗?”
“他是亲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陈一迪捡起一粒银杏,向前面的一棵树砸去,“网上舆论不等于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处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驻贵省记者站站长,副厅级干部,调到社里还得安排职务,做采编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现在可以网上办公,就随他了。”
李济运问:“干吗这么由着他呢?”
陈一迪沉默一会儿,只道:“山不转水转。”
朱芝始终不吭声,李济运想她肯定是吓着了。得罪了成鄂渝,等于得罪了成副省长。李济运想安慰她,却不方便在这里说话。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个副厅级干部,怎么像个无赖似的!
“他待在省里不动,不照样可以四处瞎搞?”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我们把他叫到北京,认真地谈过。我们内部批评还是很严厉的,但不方便处理他。他在省城是买了别墅的,到北京去哪有这么好的条件?看重自己优越感的人,是不会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么?一只小蚂蚁!”
陈一迪沉默片刻,又说:“我说他若是成副省长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说的是一般规律。成鄂渝这个人有政治抱负,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没有弄成。几次他在酒桌上说,自己这个级别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书记,哪用四处屁颠写报道!”
李济运和朱芝不便说长道短,只听陈一迪一个人说。陈一迪说得这么直,他俩原先打算说成鄂渝好话的,也就不再说了。陈一迪又道:“直说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乌柚的。看看网上 IP,知道帖子是乌柚发出去的,网上炮轰成鄂渝和我们报社的,也多是乌柚网民。全国各地都有网民参与,也是乌柚人带动的。”
李济运见朱芝红了脸,自己就出来解围,说:“可能是个别知情的干部看不过去,才发的帖子。我想陈总您是可以理解的。贵报在我们这里很有声誉,却让成鄂渝一个人弄得不堪。陈总您是个爽快人,我表个态吧。我们自己调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脸色很快回复正常,说:“陈总,您来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过,也向刘书记汇报了,发动干部踊跃订阅《中国法制时报》。至少,我们要求政法系统副科以上干部人手一份,县级领导每人一份,估计有两百多份。”
“非常感谢!”陈一迪说,“全国各县都像贵县,我们的发行量抵得上《人民日报》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长的关系,要是让刘星明知道了,必定会恨死朱芝。要是谁对朱芝有意见,也会拿这事做做文章。李济运想到这些,便说:“陈总,我有个建议。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长负责处理好。不必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细枝末节,不然对成副省长不太好。领导同志的威信,我们得维护。”
陈一迪笑道:“自然自然!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没说到乌柚来干什么,就是想到了贵县之后,看看同谁说合适。同您二位打过交道,知道是可以说直话的人,我才说了。”
“感谢陈总信任我们!”朱芝说过这话,望着李济运笑。
“不客气。走吧,不说这事了。莫辜负了这么好的美景。”陈一迪走了几步,回头轻声说, “成鄂渝其实很想从政的,一直想把工作关系弄到地方来。”
李济运摇头道:“我说句直话,这种人弄到哪里做官,只怕会危害一方。”
“我们也有难处。”陈一迪这话意思有些含糊。
李济运从白象谷回来,马上去刘星明那里复命。刘星明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是个经验!今后我们要把各个媒体的老总搞定,就不怕下面那个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济运说:“刘书记,事情我们都谈妥了。您晚上还陪个饭,成鄂渝的事,陈总不提及,我们都不提。”
“我们自然不提,毕竟尴尬嘛。”刘星明满面笑容,“朱部长你看,该硬就硬,怕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他们主动出面调和?”
李济运和朱芝告辞出来,各自回办公室去。朱芝发来短信:“仍是不安。”
李济运回道:“大可不必。”
他虽是这么安慰朱芝,却很理解她的不安。刘星明这会儿越是高兴,他知晓详情就越会震怒。真到那时,他同朱芝都别想过好日子。
十六
县财政局长位置悬放已久,近日终于有人坐上去了,他就是原交通局长李济发。交通局长本来也是一把金交椅,几十个局级干部就推磨似的,咔吱咔吱地转了一个大圈。果然应了熊雄同李济运打的赌,盘活了几十个干部。官场手法玩得再高明,民间都会另有说法。有人就私下算账,说这回调整干部,哪些领导发了财。听说也有人写信检举,说得都有鼻子有眼的,最终都只是传闻。
有回在梅园宾馆,李济运碰见李济发,两兄弟也不握手,站着说了几句话。李济发说:“运坨,外面有人说,我当这个财政局长,全靠有个老弟是常委。”
李济运听出这话里的轻狂,笑了笑说:“发哥你可以告诉别人,李济运在常委中间是最不中用的,哪里帮得上你!”
李济发却很正经的样子,说:“老弟,外人这么说,就让人这么说!越叫人看得没本事,就越没有人睬你!”
李济运说:“谢谢发哥指点,老弟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李济运的话不太客气,李济发也并不生气,倒是说起了别的事:“刘大亮在外头造谣,你听说了吗?”
“我不知道。”李济运早有耳闻,却故意装糊涂。
“财政局长真是送钱就能买到的吗?刘大亮是在诬蔑县委领导!”李济发气哼哼地说了起来,不管李济运爱不爱听。刘大亮是财政局常务副局长,曾经传说中的财政局长。听说他给刘星明送了十万块钱,财政局长却成了李济发。常委会刚刚研究过,外头就知道消息了。当天晚上,刘大亮就去了刘星明家。他也没说有什么事,只坐在他家里聊天。刘星明有事先出门了,刘大亮仍坐着不动。刘星明的老婆只好陪着说话,不停地给他添茶。过了好久,刘星明的老婆突然想起来,说:“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的事没有办成,老刘让我退给你。”她说完就进屋拿了纸袋出来。刘大亮回家点了点,发现纸袋里装的竟然是十五万。他就在外头说,这个生意做得,轻轻松松赚了五万!
李济运耐着性子听完,笑道:“老刘不会这么傻吧?真有这事也不敢出去说啊!”
这个故事在乌柚官场流传,很快就尽人皆知了。故事每流传一次,都会有新的评点。收钱就得办事,没有办事就退钱。盗亦有道,何况官乎?诚信当如刘星明,硬气当如刘大亮。有人模仿娱乐圈,叫他俩为明亮组合。明亮组合的叫法出笼了,很快又衍生出顺口溜:乌柚官场,一派明亮!
哪怕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也明知刘星明的老婆把钱退错了,却偏说刘书记真够意思,事没办成承担高额赔偿。有人竟然说刘大亮不太厚道,多退了钱就该还回去,更不应该在外头乱说。
李济运半信半疑,故事也可能是别人编的。他听李济发那意思,只想把刘大亮弄出去。刘大亮做财政局二把手多年,李济发可能担心压不住他。不知道这个故事刘星明是否听说了。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最后听故事的人。
一天清早,李济运去办公室才坐下,刘星明提着两瓶茅台酒进来了。李济运连忙站了起来,奇怪刘星明怎么送酒给我呢?他来不及讲客气,刘星明把酒往桌上一放,递过一个信封,说: “济运,这事你处理一下。”
刘星明刚刚刮过胡子,腮帮子青得发亮。李济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刘星明已经出去了。他打开信封,见里头是刘星明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号召继续掀起学习吴建军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动,牢固树立清正廉洁、求真务实的良好作风。信中点了刘大亮的名,说他为了跑官送了两瓶茅台酒。刘星明在公开信上批示:请迅速将此信刊发《县委工作通报》。
李济运把信看了三遍,心想这封信不能发表。他想去说服刘星明,又担心刘星明会发火。他思前想后半日,仍去了刘星明办公室,说:“刘书记,我建议把酒退给刘大亮,或者由纪委转交。但公开信发出去,怕有不良影响。”
不料刘星明没有发火,居然笑了起来,问道:“济运你说说,怕有什么不良影响?”
李济运话不能说得太透,只含糊着说:“我想这信发出去,会引起社会上各种议论,总是不好。”
刘星明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烟,深深地吸上一口,说:“济运同志,你的担心代表了一种倾向,就是对干部队伍的基本评价过于消极。这种倾向认为,干部队伍中贪污腐败和不廉洁的占多数;这种倾向还认为,凡是干部提拔和任用必然存在金钱交易;这种倾向尤其认为,干部作风的败坏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你怕我这封信发出去,引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议论。”
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的语言才能,却又觉得这种伟人的语言风格过时了。李济运仍想阐明自己的观点,又说:“刘书记,请您听我解释。”
“你听我把话说完。”刘星明大手一挥,站起来踱着步,一手夹着烟,一手叉在腰间,“我发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我们有些同志,面对不良之风不敢大义凛然,提倡良好风尚不敢理直气壮。我总相信一条,不管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一些基本价值和观念是不会变的。所以,我们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务必坚持!”
李济运听了这番高论,见他又叉腰踱步作伟人状,就不想多说了,只道:“好,我们按刘书记意见办理。”
刘星明看看时间,又说:“请通知一下,九点半钟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问:“什么议题呢?”
刘星明说:“就说临时动议,会上再说。”
李济运过去同于先奉商量,安排好了编简报和发通知的事。于先奉也问常委会研究什么,李济运:“我也不知道。明县长的电话我自己打吧。于主任,你告诉有关人员,这期《县委工作通报》发出之前,内容请对外保密。”
于先奉有些奇怪李济运的脸色,他还没有细看刘星明的公开信。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打了明阳的电话。明阳果然有牢骚,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可以同我先通通气?”李济运只能原话相告,说几句熄火的话。他猜想议题必定同刘大亮的事有关,却不能说出来。他刚打完明阳电话,朱芝来电话问:“李主任,你们县委办通知开常委会,却不告诉研究什么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李济运说:“我们是按照刘书记意思,原话通知。”
朱芝说:“是吗?我觉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你别多嘴!”李济运轻声道,“你到会上,不管研究什么,你不发表意见就是了。”
朱芝便不再多话,却免不了叹息几声。李济运电话没接完,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刘大亮的号码,他就像自己做了亏心事,胸口怦怦地跳。他稍稍迟疑,还是接了电话。刘大亮的声音很高:“李主任,听说你刚签发了一期《县委工作通报》? ”
李济运故意装糊涂:“刘局长怎么关心起《县委工作通报》了?”
刘大亮说:“李主任你别打哈哈,我不是同你开玩笑。你老兄来当局长,我当副局长也不碍着他呀?”
李济运听着也火了,说:“刘局长,你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李济发当财政局长,这是县委研究决定的,并不因为他是我的堂兄!”
刘大亮语气缓和下来,话却说得更难听了:“李济运,你当刘星明的走狗,不会有好下场!”
李济运挂了电话,气得想砸桌子。他叫过于先奉,厉声道:“你让电信部门查查电话,谁给刘大亮通风报信!”
于先奉说:“李主任,我们县委办有这个权力吗?查电话记录,好像应该有法律手续,得通过公安部门啊!”
“你别在这个时候同我讲法律!”李济运叫了起来。
刘星明的办公室隔着几间房子,听得吵闹便出来问怎么回事。李济运没有马上搭话,只对于先奉说:“你先问问电信部门,要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反正给我查个清楚!”
李济运看着于先奉走了,才说:“真不像话,我交待过先要保密,就有人给刘大亮通风报信了。”
李济运只草草说了个大概,并不细道刘大亮的原话。他虽然恼怒刘大亮的混账,但也不想落井下石。刘星明却不关心这事,反正泄密又不令他难堪。他看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会议室吧。”
没多时,常委们都到齐了。刘星明说:“开个常委紧急会议,只研究一个事。前不久调整了干部,每个干部的任用,都是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可是,有人在外面造谣,说各部、委、办、局领导职位,都是真金白银卖出去的。会上我只有一票,同志们各有一票。我是否清白,组织上可以调查。我想问问同志们,你们收了多少钱?说什么刘大亮送了我十万想当财政局长,他没有当成局长又跑到我家里要退钱。我老婆糊里糊涂退错了,退了他十五万。多么精彩的小说情节!我今天向同志们说句实话,平时有人送烟、送酒,我实在拒绝不了也收了。同志们都明白这是陋习,但这种现状谁也改变不了。今天,我想出个小小风头,一改这种陋习。我把刘大亮送我的两瓶茅台酒退了。他送我两瓶茅台酒,提出来要想当财政局长,其目的就是想买官。我写了一封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点了刘大亮的名。今天召集同志们开个短会,就是想形成一个处理意见。我提议,给予刘大亮同志就地免职处分!”
李济运早就心中有数,并没有半点吃惊。他也不想认真听,发了个短信给于先奉:不必再追查电话,但下次要在会上严肃批评这种做法,重申保密纪律。
于先奉回信:按李主任意见办。
李济运不想知道谁泄了密。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不能拿这个处分谁。最多只能看穿谁在讨好卖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星明谈完,没有人说话。依照常规,明阳发表意见,别人才好说话。可明阳半天不说,只是慢慢地喝茶。刘星明便说:“各位发表意见吧。明阳同志,您先谈谈?”
阳明只说一句话:“同意刘书记意见。”
别的常委也没有异议,都说同意刘书记意见。会议只开了短短三十分钟就散了。彼此都不多话,像开完追悼会似的。这时,刘大亮突然赶来了,高声喊道:“刘书记我要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朝办公室走去,回头道:“没空听你汇报!”
“我要你给我一个说法!”刘大亮喊道。
明阳本已下楼,听得上面闹哄哄的,忍不住上来喝道:“刘大亮,你像不像话?”
明阳声音粗重,震得走廊里嗡嗡地响。刘大亮被镇住了,望了一眼明阳,低头下楼去了。刘大亮对明阳如此驯服,刘星明见了脸色极其难看。李济运瞟见了刘星明的脸色,只作没事似的进了自己办公室。
朱芝说得不错,太不正常了。明阳是个直性子,照理应该说话的。他都开始沉默了,刘星明就成了孤家寡人。明阳多次说过,他的工作很忙,没时间扯皮。今天李济运本想劝劝刘星明,不用把这件事弄大。可他见刘星明一手夹烟,一手叉腰踱着步,侃侃如也的样子,就不想多说了。刘星明那会儿的语言风格,太像三十多年前的社论。他的气度和举止,也在作伟人状。
今天县委办事效率极高,处分刘大亮的文件和《县委工作通报》,很快就印制出来了。李济运估计刘大亮还会闹的,却再也没有动静。他心想刘大亮真是不识好歹,没头没脑冲着我来干吗?我起初还想着帮他哩!李济运只是这么想想,也不打算同刘大亮去解释。这几年官场风气有些变了,有些干部不怕同领导关系搞僵。他们料你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干不了几年。他们同你关系搞得好就彼此方便,实在搞不好也不怕。过几年来了新领导,再去搞好关系也能得势。
十七
过了些天,舒瑾告诉李济运:“局里领导今天找我谈,还是要我辞职。”
李济运说:“你是应该辞职。宋香云最近就会判,到时候看不到对你的处理,只怕又会有人闹事。”
舒瑾听着很气:“我就这么大的民愤吗?中毒事件我根本谈不上责任!”
李济运劝她:“你莫高声大气,冷静想想吧。”
晚上,李济运不愿在家听舒瑾鸣不平,就出去散步。走到大院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望见地上飞着银杏叶。一辆车开来,地上的黄叶掀起来,飘在他的裤脚上。他无意间看了车牌,原来是明阳刚回来。
进了大院,却见明阳站在坪里。李济运上去打招呼,明阳请他上楼去坐坐。原来明阳刚才看见他了,专门在这里等他。李济运跟着明阳上楼,问明县长有什么指示。他回头望望对面的办公楼,刘星明的办公室正亮着灯光。前段时间刘星明去偏远山区调研,发现很多早已脱贫的群众又返回到贫困。他决定自己挂帅,解决返贫问题。但组建的机构不能叫扶贫办,因为乌柚县早已戴上小康县的帽子。刘星明说不管它挂什么牌子,顶要紧是能不能办实事。李济运倒是很敬佩他这股务实劲儿。
进办公室坐下,明阳也不讲客气,只道: “济运,刘大亮告状告到中纪委,告状信被层层批了回来。怕扩散影响,县里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刘大亮告状,意料之中的。”李济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访的,此事却不让他知道。他不是对明阳有意见,而是觉得刘星明处事不周。不过,此事不理为妙,省得惹麻烦。
明阳长叹一声,说:“济运,你是县委高参,可以给星明多些提醒。我们要一心一意干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刘大亮的事,值得那么小题大做吗?”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您是县委二把手,您觉得星明同志会听我的吗?今天我多喝了几杯酒,明县长您话也说得直,我就有胆子说实话了。我觉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调整,他这么处理事情,麻烦会越来越多。”
明阳说:“不是性格问题。他原来在零县当县长,我是副书记。当时他跟县委书记配合得非常好。怎么他自己坐到书记位置上,就变了个人呢?”
李济运说:“你们原先共过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阳道:“我俩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调到市农办去了。半年间我俩相处愉快,所以他调乌柚当书记,就提议我当县长。很多人不知道我俩有过共事经历。”
“不是他性格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李济运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李济运想说而没有出口的话,明阳说出来了:“他当了书记,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的政治生活存在严重问题,摆在桌面上说是民主集中制,实际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说白了,就是专制,一层是一层的专制,一个单位是一个单位的专制!”
明阳今天会这么说话,李济运万万没想到。估计他喝多了。
“我一直很维护他的权威,也找他个别交过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阳点上烟抽了几口,才想起递给李济运一支,看样子真是醉了, “刘大亮是个聪明人,他不直接告刘星明如何,只说吴建军是个假典型。他检举从吴建军办公室搜出巨额现金,财政没有入库。”
李济运听着两耳嗡嗡叫,说:“有点天方夜谭!”
明阳却说:“我不敢妄下断语。上面批下来,要我们县委说明情况。”
李济运不明白明阳的意图,就只管抽着烟,看他如何说。既然刘大亮告状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刘星明同明阳两人知道,李济运就应该当聋做哑。明阳说:“济运,你是个正派人,我看准了。我同你说的,只到这里止。刘星明批示四天之后,信才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名堂。”
李济运暗自寻思着:上面要县里说明情况,谁起草这个材料?艾建德至少应该要知道,这事不能瞒着县纪委。李济运只是闷在心里想,并不打算弄清细节。明阳也再不说别的话,只是喝茶抽烟,然后说:“济运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东西。”
李济运下楼来,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家里,先洗了澡,想让自己清醒些。李济运闭着眼睛冲水,太阳穴阵阵发胀。明阳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话都是不该说的。他虽然性子不拐弯,也不至于如此直露。他不会平白无故找人说话,也绝不会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里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卫生县城检查验收的日子近了,满街都是同这事相关的标语口号。乌柚县城差不多进入战时状态,人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个县级领导都包了片,片内卫生须一寸一寸管住。从刘星明到每个副县长、每个政协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办公室,而是去负责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责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户,就是那里的商家。主街道到两旁的人行道则是环卫所负责,二十四小时有环卫工人巡逻。
终于等到了考核验收专家组驾到,领队的是省爱卫会副主任、卫生厅马副厅长。刘星明亲自陪同验收,县里所有工作都停了摆。马副厅长在酒桌上表示很满意,说专家组将建议省爱卫会授予乌柚卫生县城称号。
可是一个月之后,乌柚等到的却是泡影。刘星明把肖可兴骂得抬不起头,叫他马上去省里检讨,看看哪些地方没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兴领着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马副厅长汇报。马副厅长很热情,请肖可兴吃了中饭。马副厅长说他们回来研究,全省平衡之后发现乌柚在爱国卫生组织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刘星明听肖可兴回来汇报,立马就下了结论:“一句话,就是材料没写好!”他说着就望望李济运,似乎凡材料出了问题,都同县委办主任有关。李济运却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问题,也许还有别的摆不上桌面的原因。
十八
陈美从医院回来了,人瘦得像剪纸,走路感觉在飘。精神病医院在漓州,老百姓习惯叫它疯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们总叫神经病。李济运看见她领着儿子,走过银杏树下,腰微微躬着。他坐在车里,想摇下窗户打招呼,问问星明在医院如何。可他终于没有叫朱师傅停车,怕自己下车去的样子显得居高临下。陈美低着头,也没有在意身边的车。
今年冬天风格外大,院子里的银杏叶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树叶、梧桐叶,满地随风翻卷。李济运晚上睡在床上,听窗外寒风呼啸,总想起小时候的印象。刮这么大的风,山上必会铺上厚厚的松茅,黄黄的像金丝。乡下人一早就会去耙松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乌柚,早没有松树了。往远些山里去,倒是有板栗叶和银杏叶,当柴却不太好烧。不过现在乡下人也不再烧柴,早改烧蜂窝煤了。
李运济那件风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绒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爱穿,就因太像警服。这几天,他两口子正生着闷气。舒瑾的园长职务到底还是免去了。文件是说同意舒瑾同志辞去园长职务,只是为顾及她的面子。她没有当初那么大的火气,但仍是责怪李济运没本事,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
宋香云也判了,没获死罪,无期徒刑。舒泽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马上就上省里告状去了。他不是为老婆鸣冤叫屈,只想替自己讨个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摆着的,他告到哪里也没有用。他关了手机,谁也联系不上。刘星明大骂舒泽光不是东西,早知道他会胡搅蛮缠,就该杀了他老婆!
马上就要召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对所有上访者务必严防死守。可是又传出消息,贺飞龙要当副县长了。朱芝问李济运,真会这么荒唐吗?李济运说不知道,按说贺飞龙公务员都不是,怎么可能当副县长呢?但老百姓中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济运不想打听这事,只隐约感觉会出麻烦。药材公司职工告状从没断过,贺飞龙的任何好消息都会激起怨恨。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的一番讲话,证明外界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他说贺飞龙为代表的一批民营企业家,实实在在就是乌柚县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对县里经济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乌柚县的贺飞龙,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来倒不是要选举贺飞龙当副县长,而是任命几个贡献突出的民营企业家为县长助理。传到老百姓耳朵里,贺飞龙就成副县长了。
听着刘星明的高论,李济运发了短信给朱芝:会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观吧。
李济运却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门口,就是通过信访件回到县里,他都得过问。跑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访的,他还得负责派人劝回来。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有些事情会成为网络事件和新闻线索,她这个宣传部长得做消防员,她这么说话只是情绪而已。李济运知道明阳也有情绪,怪刘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访人员从省里和北京弄回来,这事儿叫截访。截访离不了软硬兼施。舒泽光在省里被人劝回来了,到了县里就被全天候监控。刘大亮没有出门,只是写告状信。他的信被打回到县里,人也就被监控了。药材公司几个成头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刘星明叮嘱李济运,省里经济工作会议期间,不准有一个乌柚人上访。
李济运立下军令状,便敲破脑袋想主意。他找朱达云和毛云生商量,召集信访办和公安局开会,把全县的上访人员摸了底。信访本不关公安局的事,但要紧关头得动用他们,李济运只得请了周应龙来。周应龙照例是露着白白的牙齿笑,说你李主任有命令谁敢不来呢?
李济运分析了信访工作形势,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访班子,三五个人一组,每组负责盯死一人。这都是老套路,并非李济运的发明。他也不敢发明新招,怕招来民怨。被选来截访的干部,都有满腹牢骚。可他们端着政府的饭碗,骂着娘也得干事。
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结束后,紧接着要开半天信访工作会议。信访会议从来没有这么高规格过,要求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参加。乌柚县将被评为信访工作先进单位,刘星明要在会议上作个发言。起草发言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李济运身上。原来,春节之后省里先开两会,紧接着就是全国两会,信访工作被高度重视起来。
李济运找朱达云和毛云生谈了初步意见,告诉他们发言稿应该怎么写。他们拿出了初稿,李济运再来把关。送刘星明改了三次,终于定了稿。单看这个发言稿,似乎信访就是乌柚县的中心工作。当然不是事实,县里工作千头万绪。但人们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访工作。毛云生他们不是在大院门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里和北京截访。
临去省里开会,突然发现舒泽光和刘大亮不见了。他俩关了手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李济运把负责盯他们的人骂了顿死的,忙去找刘星明汇报。刘星明自然又是发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里和北京。北京派去十个人,省里也派了十个人去。他们得盯住上级重要办公地点,只要他们露面就强行带回。那些上级重要办公地点,乌柚领导叫它们敏感地带。省里还去了辆警车待命,随时准备运人回来。北京实在太远了,不然也要派警车去。
李济运担心药材公司那边再出麻烦,找来贺飞龙商量,说:“飞龙,药材公司那几个成头告状的,你得破费些。”
“我宁肯助学,宁肯打发叫花子,也不愿把钱花在这些刁民身上。他们老是盯着老子不放。”贺飞龙气乎乎的。
李济运劝道:“飞龙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关键时刻,得忍且忍。政府讲究花钱买稳定,你也得做做姿态。你把他们几个人请到紫罗兰去,好好招待一顿,道理说清楚,再打个红包。人心都是肉长的,工作做得通的。”
贺飞龙说:“他们要是给脸不要脸怎么办?”
李济运说:“你先做工作,个别做不动的,组织上可以出面。”
贺飞龙只得答应了。当天晚上,他就请了客。贺飞龙打李济运电话,想请他也去吃饭,李济运推说有重要接待,用得着他的时候再说。他不想随便就把自己推到前台去,不然上访人员有事就会找上门来。晚饭后,贺飞龙就打电话报告,直道感谢李主任的金点子,不到两万块钱就把五个人摆平了。李济运也松了一口气。药材公司的人会不会再上访,谁也保证不了,但至少他们最近不会上省里和北京去。能拖则拖,能压则压,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李济运先期到达省城,拜访了省委、省政府的保卫处和信访局。省里这些单位的领导很满意,说只要发现乌柚上访人员,马上同李济运他们联系。李济运此行的目的,就是不能把事情捅到省里领导那里去。他在省政府迎宾馆房间里坐镇,被派来截访的同志就像地下工作者,潜伏在敏感地带隐藏处,密切注视机关大门口。舒泽光和刘大亮,还有别的乌柚老上访人员,截访人员通通认得。他们向李济运诉苦,说吃饭屙屎都没时间。李济运安慰他们,不吃不喝也就是几天,没出问题给他们发奖金。
省里经济工作会议开幕那天,仍没有舒泽光和刘大亮的消息。李济运的心脏紧巴巴地悬着,生怕突然冒出大事来。他给朱芝打电话,请她把网上看紧些。网上网下会像病毒似的交互感染。朱芝没好气,只说尽力吧。她的气不是冲着李济运发的,他俩算是心有灵犀。舒泽光和刘大亮的事,乌柚在线时有帖子,都飞快地成了网尸。近段网上说得最多的是贺飞龙,帖子也是随上随删。朱芝说过几天开宣传部长会,她也会到省里来。
刘星明找李济运分析,猜测舒泽光和刘大亮可能进京了。“这个时候倒是宁愿他们进京,也不能让他们在省里闹。”刘星明说。李济运却想他们到哪里闹都不好,反正最后得他去擦屁股。李济运给舒刘二人都发了短信,请他们见信回音。知道他们不会回音的,李济运只是抱着幻想而已。
经济工作会议眼看着结束了,仍没有舒刘二人的动静。李济运心存侥幸,也许不会有事了吧?只要不在会议期间上访,就算是菩萨保佑了。马上开信访工作会,刘星明、明阳和毛云生参加。李济运算是没事了,准备回乌柚去。刘星明不让他走,说再忙不在这二十四小时。
李济运自己不走,他也不让盯梢的人走。他吩咐他们不得松懈,照例二十四小时把守敏感地带。李济运弄得有些累,开信访会这天他想睡个懒觉。没想到九点多钟,手机响了。原来,舒泽光同刘大亮进入了信访会议会场,此刻已被武警战士控制着。李济运飞快地穿好衣服,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了。他在车上打电话召集各路人马,叫他们飞快赶到会场碰面,又命警车火速赶到准备运人。正是行车高峰期,路被堵得死死的。李济运急得不行,却接到刘星明的电话:“他妈的,老子刚在台上介绍完了信访工作经验,他俩就在会场大吵大闹!”
李济运说:“刘书记您别着急,您安心开会,我马上就到。”
“务必劝回,绑也要绑回去!”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行行,刘书记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刘星明发来短信:我建议送他们去漓州做精神病鉴定!
李济运吓了一跳,他琢磨刘星明的意思,就是要把舒、刘二人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他不能做这事,太昧良心了。刘星明干几年就拍屁股走人,自己的根底却都在乌柚,万万结不得这个仇。李济运想了想,谨慎地回了信息:我会酌情处理。
李济运赶到会场,同武警方面联系了。一位战士领他去了值班室,见毛云生已在里头做工作。刘大亮高声喊道:“我要告,他们动手打人!”李济运这才看见刘大亮左眼角红肿了。舒泽光拉扯着衣服,脸色铁青。李济运见他的纽扣掉了几粒,细看衣服也破了。舒泽光望望李济运,又低下头去叹息。武警战士的手是没有轻重的,人到他们手里必定吃亏。
李济运说:“不管有什么问题,你们冲击会场,这是极其错误的。往严处讲,这是违法犯罪。都是多年的领导同志,道理不用我多讲。”
刘大亮说:“李主任,我正好有个机会向您道歉。您替我说过好话我不知道,还打电话对你发脾气。老舒也说您是个好人,我俩都感谢您。但今天我们只是想找个说理的地方,犯了哪门子法?他们这些当兵的,比我儿子都还小,他妈的像恶狼一样!未必他们不是人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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