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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

王安忆(当代)
作者简介
短篇小说和散文:
隐居的时代
接近世纪初
冬天的聚会
喜宴
小城之恋
本次列车终点
比较北京和上海
评《许三观卖血记》
记一次服装表演
自然最美
寻找苏青
关于幸福
观后与写后
王安忆眼中的当今文坛
上海的女性
风月三篇
王安忆:我不像张爱玲
世俗的张爱玲
王安忆回忆:岛上的顾城
上海是一部喜剧
南陌复东阡  
我写《小鲍庄》
中长篇小说:
长恨歌
妹头
我爱比尔
小鲍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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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简介
王安忆(1954~ )当代女作家。祖籍福建同安,生于江苏南京。1955年随母茹志鹃迁居上海。1969年初中毕业。1970年赴安徽插队。1972年考入江苏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回上海任《儿童时代》编辑,后任中国作协理事、作协上海分会专业作家。1975年冬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发表成名作《雨,沙沙沙》。著有小说集《雨,沙沙沙》、《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尾声》、《流逝》、《小鲍庄》,长篇小说《69届初中生》、《黄河故道人》、《流水三十章》、《父系和母系的神话》、《长恨歌》,散文集《蒲公英》、《母女漫游美利坚》(与茹志鹃合集),儿童文学作品集《黑黑白白》,论著《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以及《乘火车去旅行》、《王安忆自选集》等。其中《本次列车终点》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流逝》和《小鲍庄》分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不少作品表现了作者对社会人生问题的深沉思考。她善于从平凡的生活中发掘其底蕴,抉微勾沉,纤毫毕现。笔墨素淡,情韵幽婉,一些作品在文坛上产生广泛的影响。
 
隐居的时代
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随时随地可能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这真的很有趣。这使得我们的经历,变得非同寻常起来,变得富有传奇色彩。在我们所插队的淮北乡村,有着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这样漫长的历史其实却只是由一些固定的人物演义下来的。这就好比毛泽东同志描写的愚公移山:“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就这样,一直繁衍到了今天。这样的以家族为组织单位的乡村,就是一座坚实的堡垒。当你听到村里的狗忽然之间一同狂吠起来,不用问,一定是村道上走过一个外乡人。外乡人头也不抬地,匆匆走出村子,走远了,狗才渐渐安静下来。可是,就是在这样的铜墙铁壁的堡垒中,会有奇遇发生。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在这沉闷的乡村里,竟然隐藏着那样的人和事,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与乡村的环境融合在一起,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异,看上去是同样的自然,好像他们早就加入了乡村的历史。乡村的生活就有着这样强大的洞染力,它可将任何强烈的色彩润染。很多尖锐的情节,在这里都变得温和了。它看似十分单调,其实却潜藏着许多可能性,它的洇染力就来自这些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足以使一切突兀的事情变得平淡和日常。就这样,我在我插队的大刘庄,遇见了黄医师。
那已经是我来到大刘庄数天以后。我住在公社的一名副书记家中,他的妻子是这个大队的妇女主任。家中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年龄与我相仿,最小的尚在吃奶。除了我,还有一名县城插队知青,也住在他家。主任家住三间两进青砖茅顶大屋,这在我们村庄,算得上首富。后三间是主任夫妇的房间,他们带着最小的吃奶的孩子睡那里。前三间,东边一间锅屋,西边一间住孩子,以及我们两个知青,中间迎门的是堂屋。这天,晚饭的时候,县城的知青收工就回家了,几个小些的孩子早早吃过去玩了,只有主任,主任的大女儿,还有我,坐在堂屋里的案板前吃饭。是收麦的前夕,天已经很长了,太阳虽然下去多时,天光还很明亮。此时的光线非常接近早晨,太阳都是在地平线以下,光是均匀地平铺着,景物倒比强光下的更为清晰。黄医师就在此时,从村道走上了我们的台子。
主任家的房子,坐落在我们庄最主要的村道边上,高高的台子上。白日里,各家的门都是敞开着,迎门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尽收眼底。主任首先向着村道招呼:黄医师,吃过了吗?接着,主任的大女儿,县中学的毕业生,应声起身,让出一个板凳,转身又去盛一碗稀饭。这时,才见黄医师在了门口。他大约有五十岁,也许没有,在我们那个年龄里,总是容易把人看老的。他脸色软黄,似乎有些浮肿。他穿着洗旧的蓝卡其人民装,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他走进门来,在板凳上坐下,回答着主任有没有吃过的问题。尽管一再说吃过了,吃过了,可主任母女执意要他喝一碗稀饭。也没有太推辞,就端起了碗。他的脸相有些木,甚至还有些俗,可是态度却十分温和文雅,这就使他显得不一样起来。他说话动作都比较迟缓,这迟缓不仅是出于慢性子,似乎还出于,一种忧郁的性格。他问我多大年龄,住上海哪个区,来这里习惯不习惯。由于我正处在极度的不适应和想家之中,时刻心事重重,所以我也看出他心事重重。我看出他不快乐,不轻松,百无聊赖,而且非常寂寞。虽然,他在这里出现一点没有令我惊奇,可我还是一眼看出他是来自外边的世界。
主任问他晚上做的什么饭,他笑着说烧一点米饭。他的笑容里有着自嘲和无奈,就是这自嘲和无奈,说明了他的骄傲。他的态度表明,“烧一点米饭”不是他该干的事情,多少有一些无聊和滑稽。他只稍稍坐了一会儿,喝完那碗稀饭,然后拿着主任塞给他的一大块麦面饼,告辞了。这时节,只有主任家还有麦面饼。他说有了这块麦面饼,明天早上就能不烧锅了。他慢慢地走下台子,天色略有些暗,却还不十分暗,他的背影依然很清晰。他有些背驼,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境遇所致。他的步态与庄里人绝然不同,是较为笔直的步子,双膝并得较拢,脚跟比脚掌先落地半步。这种步态,要遇到下雨天,可够他受的了。庄里人走路都有些岔开腿,箩筐似的,其实并不箩筐,脚跟与脚掌是同时落地的,这样,立足就稳。在泥泞的地里,可像撑船似的左一划右一划,乡里人叫做“岔泥”,从泥里越过去的意思。黄医师的步子,却是“岔”不开泥的。他背着手,手里掂着那块宝贵的麦面饼,而一点不知这饼的宝贵。饼是发面的,碱性不大不小,真够香的,围着锅贴一圈,锅一圆汽,灶里就停了火,等锅略凉些,才揭锅。这饼就是在这略一等里,陡地发起来,像胖娃娃的脸。然后一只手摁着饼,另一只手就拿锅铲铲饼,一铲便离锅。饼面上还留着摁饼的手指头的螺纹或者簸箕纹。
黄医师是蚌埠下放的医师,同他一起下放我们庄的,还有张医师、于医师。我们庄的农民都称他们为“医师”,而不是“医生”或者“大夫”。
“医师”这种称谓显得十分专业化,十分严格。表明了我们在对他们的郑重其事的态度。这支蚌埠医疗队住在我们庄东头,大队部的院子里,四间正属分为两部分,住张医师一家和平医师一家。他们都是合家下放。而黄医师则是单身一人,住东边一间倒屋。西边的两间侧屋就是医院的诊室,药房。可黄医师通常是不去那里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病,这带有些私家诊所的意思。
黄医师是名医,专治五官科。他所在的蚌埠的那个医院,过去以他而得名。现在,他到了我们庄,我们庄也因此而得名了。许多病人从老远的地方,坐车坐船再加步行,走过一个庄子打听一个庄子:大刘庄在哪?他们就这么终于来到大刘庄,走进费医师的小屋,向他求诊。费医师的小屋很小,只一间,顺山墙放一张床,就差不多满了。他的床,架得很高,是一张宽大的床,床上铺了特别洁白的床单。他就在床沿上侧身坐着,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放在架起来的膝上。病人呢,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述说着病状。这样子一点不正规,倒是很家常。黄医师听得也并不专注,提问很随意,有时候还会岔开话去,和小屋里别的客人说些不相干的事。这情景说是看病,不如说是诉苦。诉说的人是不经意的,听的人也不怎么在意。来的人大都是口讷的农民,三言两语便无话可说,吃苦对他们又是常事,于是就止了下来。黄医师并不急着打发他们,似乎有他们陪伴也好。他也不是善言者,加上心情抑郁,就常常是彼此都默着。在这静默里,他们互相像是很了解的,双方都不感有什么压力,就这么可坐半天。凡是想到这来求医的农民,都是病症严重的,而几经车马周折,来到偏僻的乡间找黄医师的,也都是病症严重的。所以,几乎无一例外的,需要手术。而我们庄没有手术室,医疗队也没有麻醉师、手术护土,手术是不可能做的。最后,黄医师总是说:要到蚌埠做手术。农民往往对手术望而生畏,一听要到蚌埠手术,就更知其不可为了。他们大都是天命论者,心里早已服了病,而到底是看过了黄医师,虽然不是被病苦着,却都心满意足,再不作他想。那些从合肥、淮北、芜湖,甚至就是蚌埠找来的城里人,则是决心下定,对手术也抱科学的态度。这时候,黄医师就会和他们约定到蚌埠的时间。这往往是黄医师回家探亲的日子。
黄医师回蚌埠探亲很频繁,并且每回都要超假,他是一个恋家的人。我们庄无论干部还是社员,从来没有指责过黄医师的不遵守纪律。农村本来就是散漫的,缺乏纪律的观念,何况人们都同情黄医师的境遇。一个人在此地,不会挑水,不会烧锅,也不会洗衣。人们看见黄医师在塘里将一件衬衣越洗越脏,塘水则越来越浑。他不会将衣服铺在水面上,而是让衣服一径沉下去,搅起塘泥。这是女人的本事,黄医师不会这个,理所当然。他又是干大事情的,去塘里洗衣,实在凄惶得很。人们说,让他在蚌埠多住几日吧!人们又传说,费医师的妻子没有工作,专在家里伺候男人和孩子。孩子有四个,都是儿子,黄医师特别想要个女儿,可是没有。曾经有人开玩笑提议,让黄医师认我做干女儿。黄医师只是笑,并不应声。他显然无意于接受任何干亲。他是一个把家团得很紧的人,性格也比较封闭,这就已经比其他人要感寂寞得多。同他一起下放在大刘庄的同事,又都各是一个家庭,更显得他孤家寡人。你看着他,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难熬。傍晚的时候,就是在前面说过的那种均匀清澈的天光里,黄医师就在村道上散步,有从湖里割猪草回来的孩子,就对大人说:看见黄医师了。
大队开会,通常总是要等天黑到底了,才能正式开场。大队会计凑着油灯的一豆光亮,读着文件或者报纸。农人们在黑影地里打盹,抽烟。劣等烟叶燃烧出呛人的气体,那种很难消化的粗粮在体内发酵而成的气体,也足够呛人的。但很奇怪的,这一切都不顶难闻。因是草木的本质,再是发酵腐烂也是清洁的干燥的气味,有着一种单纯的性质。时间其实并不太晚,可乡间的没有照明的夜晚总是特别的黑,又特别的静。鸡和狗都安歇了,就觉得夜已经很深了。在这满房间的黑影里,有一具影子高高地矗立着,那就是黄医师。他搬来他房间里的那把椅子,虽然只是把普通的椅子,可周围的农民大都是蹲在地上,或是坐在小马扎上,连蹲在板凳上的几个,也比黄医师要矮上一截。因此,这把椅子就显得格外突出,很不协调。黄医师高高地坐在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这倒和农民的习惯相合,可坐姿却不是农民的。他架着腿,笼着的手搁在膝上,很安详。这时候他显得比较惬意,也比较放松。听着会计用乡音一字一句地读官祥文章,四周鼻息声起伏,有一种昏沉的安宁。谁会知道在这座黑暗的乡村里,有一个黄医师呢?
与黄医师一起下放我们庄的,医疗队里另两名医师,张医师和于医师,她们的形象,气质,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黄医师现代。也就是说,她们比较具有“6.26”精神。她们经常身背药箱出诊。她们背着那种上面画着红十字的白漆药箱,走过村道,来到老乡家中,坐在当门的马扎上,嘘寒问暖。尤其是张医师,因为长着一张明朗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庄里顶有学问的王大爷说过,张医师的相好,好在大气。她体格匀称,结实,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欢把裤腿卷起,赤脚穿一双球鞋,露出白皙饱满的小腿肚。她背着药箱,就有点像舞台上的人物,药箱则是道具。那时候,她大约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各方面都显示出是个幸运的福气的女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机关的干部,如今在公社知青办任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小学和中学。他们虽然离开了城市,来到这个偏远,贫瘠,组织散漫的乡村,可却依然保持着原先的严格规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对保障的社会地位。他们家庭和睦,老梁是个尽职和体贴的丈夫,对孩子要求颇严,与干部群众关系都很融洽。孩子们呢,都挺乖,学习努力,品德优良,少叫人操心。总之,这是一个理性的家庭,处处可给人作楷模。它很为张医师挣脸面的,人们对张医师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对她的家庭。在庄里人眼里,张医师的家特别像个家。我们庄,对美好的家庭是怀着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妇们都挺羡慕张医师的,她们传颂着,天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搭一个凳子,张医师洗头,老梁提一壶热水,替她冲头发上的肥皂沫。这情景很亲热,甚至带了些私密的性质,可在这对夫妻做来,却一点不肉麻,连我们这个保守的村庄都能接受,并且大加赞扬。
于医师的家庭就大不同了。这是一个倒霉的家庭,正应了俗话:“屋漏偏选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于医师一家下放我们庄,性质与张医师、黄医师都不同。他们下放带有罪贬的成分。于医师的丈夫是一个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开除了公职,下到生产队里劳动改造,和农民一样凭工分吃饭。他的工分评不高,工分值本来就低,到分红时,总是透支,只得用于医师的工资去买口粮。他家有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又都能吃,所以,于医师家的经济就要比医疗队的其他同事差几个等级。老大是个女孩,名叫卡佳。这个异国色彩的名字,据说是当时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会主义劳动勋章的获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在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卡佳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一点不懂事,不能体会父母的处境,也不能体会自己的处境,总是乱说话,给大人生事。几个弟弟也都调皮捣蛋,不懂得相让,姐弟间纷争不断,都是要于医师来调停的。于医师的丈夫,则表情阴沉。左眼是灰的,脸色是灰的,神气也是灰的。他一点不肯打起精神,表现出改造的积极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况,反是一任消极颓唐到底,显得特别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着他的顽固与抵抗。是他,使我认识到有一类人所以成为右派,是由性格决定的。他们并不是对某一种现实不满,而是对一切存在不满,他们对人生抱着暗淡的心情。同时他们〕缺乏忍耐和自谦,往往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须将这心情发泄出来。他们表现得与一切意见激烈相左,什么都不会合他们意。倘若不是成为右派,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医师的丈夫,就属于右派中的这类人。农民们很难对他抱有好感,觉得他懒惰,傲慢,不体恤妻儿。他时常借病不出工,让于医师为他去请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儿坐着吸烟。队里有个年轻人,读过高中,会吹笛子,人很聪明,但因是单门独姓,所以地位很低,属于那种有志向且不得意的农村知识青年。有时候他会主动搭理于医师的丈夫,可能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还有对城市知识分子的向往心理。他挤坐在右派的身边,向他要烟吸。这个套近乎的举动却遭到右派的极度厌恶,他给是给了,回到家里则大发牢骚。卡佳的一张嘴又是张漏嘴,到处说:某某人最讨厌,老向我爸爸要烟。农民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他们对人的评价是出于处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点审美的因素。他们怎么也不能喜欢一个破衣烂衫,成天挂着脸,对劳动和生活都没有热情的人。他们看见他就觉得扫兴。队里的干部在所有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阶级阵线的理由,自然更不待见他。在例行的四类分子训话中,常常要把他单独拎出来训斥。老实说,他在我们庄还没遭到太坏的对待,有一大半是看在于医师的面上。人们对于医师是同情的。
人们看着这个鸡飞狗跳的家,说,于医师就好像是这个家的箍,要没有她,这个家就散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于医师,撑持着,保护着生活正常进行。其实,于医师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让她的丈夫自己一个人去农村,可是她却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这行动颇有些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虽然事实上,一点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长诗那样浪漫,所有的艰苦都是卑琐的,烦心的,叫人沮丧,损害着人的尊严。
于医师戴眼镜,头发齐齐地梳向耳后,显得比较苍老。红十字的药箱背在她身上,更具有应用的意义,不那么戏剧化。她和农人说话,也更为家常。她显然是个贤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对人很和气,但并没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现得很开朗,可也不是强颜欢笑。她看起来是平静的,从容的。要知道她是隐忍着那么多不顺遂的。庄里那些婶子大娘的,都特别和她拉得来,背底里就说,于医师不容易。有一次,上面又下达什么指令,对于医师的右派丈夫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场上牛房里进行的,从庄东头来开会的人说,于医师家早早就闭了门,熄了灯,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这时方能体会到于医师的苦,这一家的苦。平时,这苦都被过日子的杂碎掩盖了。
这两个家庭,以及黄医师,虽然来自同一个城市蚌埠,住在一个高台子上,但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们相互间很客气,但决不多话,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相温以沫之感。相反,隐隐的,似乎还都怀着戒备之心。他们彼此间远远不如各自和农民的关系轻松和亲密,但亲密和亲密的性质则有所不同。张医师和老梁对农民是最热情的,农民们对他们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们对谁家的造访,会被视作一种光荣,引起人们的羡慕。在农民们的眼睛里,他们是有身份的人,却没有架子。当他们从村道上走过,农民们从自家敞开的堂屋门里,走到台子边,招呼道:张医师,来吃!老梁,来吃!他们则招着手应道:吃过了,吃吧!他们招手的姿势是城里人、而且是城里的干部特有的,高高地扬起,有幅度地挥动着。农民是做不来这动作的,他们只是用手里的筷子向前点了点,作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骑一架自行车,往公社去上班,沿途也是这样向农民们招手,农民们就拄着锄把目送他远去。他们家三个孩子在县城住读,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牵手走进庄里,目不斜视,快快挪动脚步,就这样走进在东头高台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们回家正逢下雨,我们庄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烂得要命,能把脚粘去一层皮。我有事去大队部,看见他家的一个男孩,在门槛上刮胶鞋底的泥,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这段路可叫他们走惨了。
于医师家的孩子则截然不同,由于生计,也由于家教,他们缺乏管束显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他们几乎终日和我们庄的孩子搅在一起。一起下湖割猪草,一起在生产队干些小碎活,挣几个工分,也一起打架,捣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人高的草箕子,从湖里回庄,其中就有于医师的孩子。卡佳呢,是家里的大小姐,脾气大,和小妹妹相处时也不知道有所约束,毫不掩饰对乡间人和事的鄙夷。妹妹们听了自然不愿意,当面没什么,背底里却没少说她。只是知道她是没心眼的,没坏肠子,所以倒也不挤兑她,还是同她一处玩。就像方才说的,于医师和农民的关系,其实是真正融洽的,他们会和于医师说些家务事,过日子的难处,养儿育女的难处,等等的。他们有时候大声地喝唬于医师的孩子,有时候则把于医师的孩子扯过来,往手里塞块馍馍头。
庄人们对黄医师的心情是最动人的,他们既把他当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很敬重他,同时却又十分心疼他。谈起他的口气,总是流露出怜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们庄,生活能力又特别差,这都使他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虽然过得很狼狈,却很乖。同样是抑郁的性格,黄医师的抑郁却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不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是阴沉的,紧张的,甚至带着一种暴戾。队干部在训话时,常常会被他的眼光激怒,变得失去控制。这时,就会用锄把子,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看什么看,剜你的眼!黄医师的抑郁却是甜美的。当他凝视着见了底的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颤。他一个人在村道上趑趄,夕阳杂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孤儿。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插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法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热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性无关,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农民的自然性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独立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毛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岔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窝窝的印。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着毛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盲的。于是,就好像在做梦似的,有些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欲聋的、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有。他们惊诧地睁开眼,没看见有麻雀,却见网里裹着一个老头,挣扎着,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咋唬一声,抛下网就跑,毛窝窝在雪地上划出了犁沟。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看青的,这时候还赖在窝棚里。进晌午的时候,老头回庄了,提着渔网挨门挨户问是谁家的。
这是冬季雪天里的快乐,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归的燕子飞来梁下,旧年的窝在等着它们。谁家的燕子来了,大人小孩都出门去报信。谁家没燕子来,可不好,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坏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鸟儿,就和善心人来。夏天,瓜地里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乐事。裤褂叫露水漉得透湿,冰凉地贴在身上。下露水也是一桩奇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转眼间,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阳出来,收露水了,原先平铺着的,这时收拢起来,收成一滴水珠子,顶在草尖上。然后,刷的一下,全干了。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是最具有装饰感的。大作休,串起来了;红辣子,串起来了;大白蒜,也串起来了;深褐色,富于骨节感的豆秸,在屋前垛起来了;青作秸秆,也在屋前搭成了篱笆。即便是像我们庄这样没有色彩的村子,此时也变得嫣然起来。
现在,又有了黄医师,他给我们庄,增添了一种新颖的格调。这是由知识,学问,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纯净心底,还有人生的忧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着我们庄的心意。像我们庄这样一个古老的乡村,它是带有些返朴归真的意思,许多见识是压在很低的底处,深藏不露。它和责医师,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却达成了协调。这种协调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亲热,往来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合适的,有些滑稽,就像黄医师,走那种城里人的步子,手里却拿着那块香喷喷的麦面饼。这情景真是天真极了,就是在这天真里,产生了协调。这有些像音乐里的调性关系,最远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时又是最远的。
所以,我们庄这支蚌埠医疗队的队长是张医师,灵魂实际上是黄医师。有了黄医师,这支医闻队于我们庄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它不仅仅是“6.26”,送医下乡的意义,而是有了近于美学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实用性的,功能性的,它的价值是潜在的,隐性的,甚至是虚无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响了一个乡村的气质。
在我插队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们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戏剧性的“6,26’事件。在农村贫困的,温饱难以维系的生活里,其实是含有着健康的性质,这是以简朴为基础的。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秸穰,庄稼人的肠胃是很清洁的,他们的呼吸也是清洁的。夏季的污热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净的土地在春季又长出新的庄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职责,自给自足着。这是合理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无可指的生态中,人们也生出了前边所说的天命观。我庄有一句话,叫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病”。所以,他们对任何病痛,都抱着忍耐与服的态度,他们不舍为此大惊小怪,他们也很少求医门诊的习惯。在许多种病痛中,他们感到最受折磨最无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话,叫做“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于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药,治疗疟疾的奎宁片也是神药。疟疾是又一种使他们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个人都躲不掉,能够药到病除无疑是奇迹。医疗队其实清闲得很,他们在我们庄真有些窝工。而到了真正应该找医生的时候,农民们又往往忽视了,结果酿成大祸。有个媳妇割猪革时,镰刀砍破了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红磷的纸皮盖了伤口止血。这种止血的方法应当是产生于工业社会的近代,不知缘于何种道理,有无科学依据。奇怪的是,它确实能止住血,百试不爽。就这样,血止住了,伤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没有化脓感染。可是到了第七天上,却突然发烧抽搐,医生到场已经来不及挽回。其实这就是破伤风,只要当时注射一剂破伤风预防针,就没事了。可是庄稼人谁会为了手脚拉开一道口子去找医生呢?我们庄称这是七日疯,指的是受伤到七日头上发作致死。可见死于这病的并不少见,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实上它果然又没能够避免。庄里人传说,那媳妇出事之前,夜里上茅房,见家门口坐着个黄狼子。黄狼子就是黄鼠狼,被视为不祥物,预示着灾祸。出殡这天,天下着雨,一地泥泞。媳妇很年轻,大孩子刚会走,小的还吃奶,是她男人扶着孩子的手摔的黄盆,父子两人在泥里一步一滑,滚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极惨,头上系着白麻,打一杆幡,几乎是爬着的,将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样进行着,倒是一些无关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种意义。那是我到我们庄经历的第一个麦收之后,我们在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乡村里的游方郎中,其实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那样,随风漂流。他们走村串乡还是凭借着一定的社会关系。他们所到的村庄,都有着或亲或疏的亲友,决不是书中的游侠那样从天而降。比如,这一个郎中,来我们庄就是投奔他的一个远亲。这个远亲从来没见过他的面,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只是很笼统地随孩子称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待了他,并且承担起宣传的义务。这天晚上,他家里就聚了不少庄里人,看他施展医术。他是一个扎针的郎中,这时节正是一个扎针的时代。我下乡时,专带了一副金针。其时,与贫下中农结合的途径有一,就是为老乡们扎针。那时候,现代医学的迷信已经破得差不多了,几乎人人可以无师自通做一名赤脚医生,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可包治百病。与此同时,又诞生了金针的神话,它无所不至。不是有一部电影就叫《无影灯下颂银针》吗?我这副金针,当时的价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贵的一套针。它从缝衣针长短,直到筷子长短。亮闪闪的,针头上则是金黄的铜色,依次排列在一个考究的塑料封套里,还配有一本人体穴位简图。这晚,我就带着这副从未拆过封的金针,去到那一位来了远亲的老乡家里,准备向他的远亲学习扎针。
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凉床上躺了个老头,探着上半身趴着,背上立了几根针。那郎中坐在床沿,面前案板上点着油灯,灯下排开一个布包,包袱皮上是几根黑擦擦的外。我的针一放上桌,人们的眼睛不由一亮,连昏暗的油灯都发出光来。这些针闪着真正的银光,而且那么纤长,细挺,均匀,光滑。他的外呢?黑,脏,粗,锈,还不直,连底下的包袱皮都是油腻腻的很腌(月赞)。一个大爷看着我的针,忽然“嘿”地笑了一声,说:小王还藏着这宝贝哪!它可真像是宝贝。在这土坯屋里,熠熠生辉。那郎中用脏兮兮的手拆开了封套,捻出一根针,又用他的黑棉球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然后果断地插入身后那老头的腰上。这时,我向他提出一系列的扎针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一句,而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不知说些什么。那老头趴在凉床上,差不多睡着了,对金针没什么反应似的。屋里人也都把他给忘了,很热烈地说着些无关的事情。显然,人们聚到这里来,并不完全出于对游方郎中的兴趣,除了老头,谁也没打算要他来治病,只是凑个热闹,找个由头坐到一起聊天。平常的日子,谁也不会允许点灯点到这时候的。这就是乡村的夜生活。其实从一开始,人们就没有对游方郎中加以注意,还赶不上对我的金针的注意。他们随他在老头身上糊弄着,那老头则已经老得千锤百炼似的。游方郎中显然是受了大大的冷落,这冷落是出于一种见识,但因为有涵养,也就不计较,不点破了。应当公允地说一句,游方郎中里确实有着奇人,可不是所有的游方郎中,甚至不是大多数。绝大部分的,是借了神人的名,混日饭吃。又有不少的一部分,还招摇撞骗。游方郎中的神入,就是在这些垫底的大多数之上的一个两个,他们的英名笼罩了全体人员。这郎中分明感觉到了人们的冷漠,他们从周游的经历中得来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个村庄不可久留。他们毕竟是手艺人,凭手艺吃饭,再是亲戚也不兴白吃白住,这也是他们的职业道德,或者说行规。此时,他对身后的老头也失了兴趣,他的注意力全在了我的金针上,他爱不释手。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十分坦然地从我的针里,抽出最长的几根,包括老头腰上的那根,放进了他的布包里。这种偷窃的行径是如此大胆地在眼前进行,几乎使人以为是正常的事情。就这样,一眨眼工夫,我的闪亮的宝贝就进了他的腰包的三分之一。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了我们庄,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我们庄就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村庄,它虽然是天命论的,但却并不愚昧。它对事物有着自己的看法,颇有分辨力。不要以为它是麻木的,它只是不露,而到了某一个时机里,它会以一种空前的强烈程度爆发出来。
蚌埠医疗队里还有一个成员,叫马医师。他也属于我们庄的医疗队,但是被留在公社医院里帮忙。据说有时也到我们庄来看病,我却好像从没见过他。后来听人描绘,说他是黑黑的,矮矮的,瘦巴巴的,我就好像是见过他的。他有心脏病,有一天,正和病人问诊,突然滚到桌肚里,死了。他的葬礼就在公社所在地举行,农人们从四邻八乡赶来,许多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他们老远地打着幡旗,号哭着走过泛青的麦地,向马医师走来,老人们哭倒在地。公社里从来没有聚集过如此众多的农民,人们说至少也有几千人,号哭声掩盖了领导的悼词。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阵。我很难相信,我的古板的,世故的,老到的,深藏不露的乡人们,会有如此激情的表达,可事情确实如此。马医师决不是医疗队里最优秀的一个,也不是与农人们接触最多的一个,他的家人们也留在了蚌埠,这使他不得不往来于城乡之间。但马医师是一个代表,代表着一种与乡间传统的知识,性格,生活方式全然不一样的存在,而这存在的深处,再深处,且与乡间的古老的道德相符,所以受到乡人们真心实意的欢迎。
在这一个时期里,青年们普遍热衷于以文学来表达思想和心情,这大约是有着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时的青年大都是苦闷的,前途茫然,这茫然倒不是如“五四”的那样,徘徊式的,无从选择与决“定,而是没有选择,一切都难由己决定,束手无措的;二是因为文学是个人的自由的方式,无所作为的青年们能够做的,恐怕就是私底下,用一枝笔在一张纸上书写什么,由于是纯粹私人性质的写作,因此却是政权难以干预到的。所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文学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和文学沾上一点边。书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行为。青年们互相传阅着一些名著,同时传抄着一些著名的诗句和篇章。当时,最为流行的是旧俄时期的小说:屠格涅夫的《罗事》、《父与子》;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陀斯妥也夫斯基《罪与罚》,《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涅克拉索夫的《俄罗斯女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等。我们从中吸取的是一种悲哀的情调,这种悲哀的情调于我们是很好的抚慰。四周围都是昂扬奋发的歌声,告诉我们幸运地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而心情却是暗淡的,低沉的。我们明显与现实脱了节,于是,我们只能到虚构的生活,这些旧俄文学里,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在那里,生活反倒变得真实了。我们读着这些来处不明的,被翻得破烂不堪的书,沉浸在那虚拟的故事里,再将那故事拆成砖瓦,拿来建筑我们自己的故事。一个写作的时代就此开始了。
在我们这个县城中,热爱文学的插队知青不知有多多少少,像播种一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里,彼此缺乏联系,要等待一个契机来临,才可将这些文友集合起来。这需要时间,还需要某种转变,才能形成这个契机。其实,机会并不是没有,有时候,会有很好的时机来临,却因为某种缘故,终未达成默契。因为,这种阅读和写作都是私人性质的,带有“地下”的色彩,还带有隐私的色彩,所以必须在默契之下才可走到一起来。而这默契需要什么条件呢?它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由一定的心理准备积累起来的倍任与了解。它还需要灵感。这时候,信任会一触即发,就好像触及了某一个灵敏的穴位,一下子通了。
在我插队之后不久,我便参加了县委主办的学哲学学习班。这个学习班总共十来个人,由各公社选拔上来,可说是知青里的精英。除了我,他们都是下乡一年以上的知青,在接受再教育方面,已经做出了突出的业绩。并且,一无二致的,还显示出了思想和文字上的水准。这样,才可能被选拔来参加这个富有学术意味的学习班。而我,所以能来这里,是因为县里有一位受父母委托照顾我的副县长,我称为“伯伯”的。他一是知道我喜欢读书,二是想让我在这麦收时节,好吃好住地偷几日懒。我们十几个人从早到晚在一起讨论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我们结合各自在农村的生活,颠来倒去地证明毛泽东关于“实践”和“矛盾”的观点,为这些观点提供了许多生动活泼的实例,其中不乏一些相当私人性的经验。可是我们最终也没有超出范围。就是说,我们始终围绕着《实践论》和《矛盾论》,围绕着毛泽东的理论。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宿舍里聊天,我们聊的也还是这些内容,我们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为这样的氛围深受感动。那几天过得真不赖,我们五个女生住一间清洁凉爽的房间,床上挂着白色的蚊帐。一日三餐都是净米白面,有鱼有肉,另外还有补助。我们吃饱了就坐在一处谈《实践论》和《矛盾论》,一点没有想到可以夹带些私货,说些别的。来的这些人至少一半以上是高中生,文章的文采也不错,可通篇都是从“两论”里延伸出来的观点。我们朝夕共处七天,却彼此隔膜,谁也不了解谁,谁对谁也没有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个人的出现,事情才显示出一点不同寻常。倒不是说,事情就此有了什么变化,事实上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但是,此人的出场,至少说明了,这次学习班里,确实潜伏着契机的成因。
学习行将结束,是最后一天,还是最后第二天的时候,带领学习的老师突然间安排了一次发言,这次发言明显地带有辅导与讲课的意义,发言者就是学习班的一名成员。所以到这时候才特别地让他发言,是因为老师从大家交上去的总结文章里,发现了他的不同凡响。这是个上海男知青,平时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有许多时候,他不和大家在一起,而是单独行动。大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这次额外安排的发言,使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人们疑惑的等待中,他开讲了。几乎就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改变了表情。这真是语惊四座啊!他的态度很沉着,很平静,并没有炫耀和唬人,可他的用语,措辞,解释和证明的方式,全是不同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无法复述他的话,我甚至是不理解他的思想的。可他那种光芒四射的言辞,留给我的印象至今还很鲜明。他说的实在是很漂亮,在他的照耀底下,我们终于显出了平庸。他依然是在证明毛泽东的思想,可他的华丽的证明形态却赋予了这思想一种个人化的面目。他的话不长,很简洁地结束了。没有人可以和他讨论,对话。大家都沉默着。这颇像是一次身手不凡的表演,表演结束,观众沉浸在惊愕与震动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甚至连鼓掌都忘了。
他那样具有修辞性地解释《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了我们的学习本可以有另一种方式,一种文学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经无法从头来起,我们的学习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后还出现过一次,就是学习班临解散前组织看电影。他来看电影,是穿了一双夹趾拖鞋,手里持一把大蒲扇。这样子有些名土风度,并且电影还没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对看电影并没有兴趣,只不过来点个卯。他一走,剩下的我们也都有些没劲。他的走,表示了一种轻蔑,对看电影这项活动的不以为然。于是,大家也觉得无聊起来。他显然是学习班里的一个异数,他独往独来,独自地思想。而他的独特,又与我们心底暗存的一种渴望呼应着,可惜契机只向我们露了一点点苗头,然后,倏忽而去。
时过两年,我又与他见了面。这时我们已在县城农机厂形成了一个圈子。在我们省首批知青招工中,县农机厂进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姐姐。从此,我就经常进城,进城就到农机厂落脚。而那几个农机厂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产队插队的同学,也是隔三岔五地来叨扰。我们两三个人挤一个铺,实在挤不下,就到县城里别的单位找上海知青搭铺。吃饭呢,就用脸盆打一大下子,大家围着盆吃。此时,上山下乡运动已进入第三第四个年头,大家都有些疲沓。招工呢,则将众人的心打散了。绷起的一股劲都泄下了,人也就放松了,坦然了,没什么顾忌,开始任性,倒流露出了真实的性情。于是,我们很自然地,开始交谈文学,还有哲学。这样的交谈是以阅读为前提的,它又反过来刺激了阅读。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与阅读的热情成反比的,是阅读资料的匾乏。我们将每一本幸运到手的书读得个烂熟,我们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就使我们的阅读涉及面很广。其中,文学是基础,阅读的兴趣往往是从文学出发,由文学推动的。因为文学是阅读中最浅显的,最具普及性的。哲学则是高一级的,它将我们从文学的兴趣中提升了。我们不管懂还是不懂,真有兴趣还是不那么有兴趣,都大谈特谈哲学。那些高深莫测的概念在我们的三寸舌上,翻来翻去。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此时说的哲学已不再是《实践论》和《矛盾论》,而是黑格尔,费尔巴哈。我们说,黑格尔的体系,费尔巴哈的体系。重要的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这两个名词,体系部分是含糊的,混乱的,莫名所以的。但是不要紧,这阻止不了我们一夜一夜地谈下去。就是在这当口,我们中间的一个,带来了那个哲学奇才。
他的模样有很大的改变,其实也是我当时根本没注意他的样子,他的思想震慑住了我。倒是他还记得我。再说一句,此时,我在县城里也小有名气,并且就是在文学方面。甚至地区报纸《拂晓报》都曾起意要我。这名气从何而来,似乎很难说清,并没有具体的事实,比如说,写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辞。这多半是因为我的作家母亲的名声,小半则是因为我在县城知青圈子里露面的频繁。这有点类似现在以媒介露面的频率疏密,来决定是否为名人,以及哪一级别的名人。不管怎么说,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气。所以他就对我说:我们见过面,是在两年前的学哲学学习班上。记忆突然闪亮了,我记起了他,我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人啊!他肯定地说:我就是。于是,两年前埋下的契机的种子,这时候开花了。
在那时期里,对文学的了解不仅限于文学爱好者,有一些其实并不专门对文学有兴趣的青年,也具备了相当于现在一个大学文科学生的,对文学的知识。这好像是一个思想的前提,凡有头脑的,勤于思考的人,都必须要有文学的武装。假如没有文学,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组织的形式,成了一盘散沙。好像思想没了语言,没了依附于存在的实体,最后不得不流失了。而那时期里,青年大多是勤于思考的。当你无法去自由地做什么的时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这时候,思想即是虚无的,又是实际的,因为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内容。那时候,谁不在使劲地想啊,想的。这是我们的娱乐。它使得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就这样,一个意识形态最狭隘和严格的时代,却恰恰是青年们思想最活跃的时代。我们整天想着一些最无用的事情: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个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这些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思考,充实了我们空洞的生活,使我们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种痛苦的意义。文学使得我们的思想变得可以叙述,它为它们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时期里,凡是苦闷的青年,就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则是苦闷的青年。文学修饰了我们的荒凉的青春。就这样,许多思想的交流我们都是从文学的交流开始的。
在乡村和乡村之间,流传着一些破烂的书本,它们传着传着就不见了踪迹,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又会有新的书本加入流传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说辉煌的思想,隐藏在我们这最不起眼的小土坯房里,在油灯熏黑了的土墙之间徘徊,游荡。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约好了,去一个偏远的生产队,向那里的知青借书,胳膊下则夹着用来交换的书。我们夹着书走过土路,那情景竟没有引起农人们丝毫的注意。在他们的传统的眼光里,夹着一本书就跟扛着一杆锄,同样的天经地义,自然而然。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农人,那是有着上千年的耕读历史的农人。我们大大咧咧地将书夹在腋下,有一些碎页便飘落下来,有时候,一本书就是这样,越传越薄,直至没有。往往不巧的是,我们从早上走到中午,终于走到那个偏远的,没有交通工具的生产队,找到那名知青,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可是他却说,书已经借走,借去了另一个更远的生产队。没有通讯工具,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们只能凭着两条腿,跟踪追击。还有时候,我们走那样远的路,忍着饥渴,是为了见一见某个人,和此人谈谈。因为听说他读过许多书,很有见解。在那么长距离的跋涉之后,结果总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出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却言语平淡,水平不怎么样。我们将许多时间消耗在这种不果的奔波上,收获甚微。可,这就是我们的文学活动。在文学的资源相当匾乏的情景之下,我们的精神却分外积极地活跃着。
就因此,当第一批招工上去的知青在县城里落下脚后,他们的所在之处,很快就成了我们碰头,交流,互通消息的地点。一些书本也汇集到此。于是,也就渐渐产生出一些知名人土。我姐姐所在的农机厂,是这个坐落在淮河沿岸的县份里,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单位。在这时期内,分配来几名工科大学生。大学生的白净的、斯文的、架着(王秀)琅架眼镜的面孔,出现在既荒凉又破烂的工厂里,这情景是有些伤感的。大学生们自然是不得意的,不顺遂的,苦闷的,抑郁的。环境是粗鲁的,还是落后的,阔大的车间里,寥落地安着三两部车床,车着一些简单粗陋的农机铁件,一个四级工便尽可以胜任。大学生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度过。他们还不像知青,因为一无所有,甘于一味消沉和颓唐。多长的几岁年纪和多受的几年教育也加深了他们的修养,他们是稍加自律的。他们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睡觉,在自制的煤油炉上烹调家乡口味的菜肴,然后在灯下小酌。他们彼此间难免有些门户之见,多少揣着防守之心,交往相当谨慎。是这帮招工上来的知青,将他们从各自的小天地里解放了出来。知青们给农机厂带来了活跃的气氛。他们是没什么顾忌的,也没什么成见。他们从大城市上海来,带来了大城市的风气。他们又都是知识青年,受过不同程度的教育。他们同样还都很苦闷,对境遇不满。他们很快就与大学生交上了朋友,并且,各自都还带着一大串知青同学的关系,使得农机厂一下子拥塞了成群的知青。
农机厂是我插队后阶段的根据地,我一周或者二周就要进城一次,到农机厂的姐姐处落脚。任何时候,农机厂的宿舍里都有着进城落脚的知青。白天,姐姐他们去上班,我们便在宿舍里聊天。聊到他们下班,再一起上街,下馆子,看电影,或者散步。县城里有一处分洪闸,是这个县城最为壮观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程的产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顶上刻着三面红旗,闸下过着大河,万舸争流。此处是淮,浍,冲,通,沱,五条河的交汇之处,所以叫做五河。当淮河泛滥时,这道闸能起着分流截洪的关键作用。有一年,为了保蚌埠,分洪闸的闸门,拉到了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这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站在此处,我们方能体会到这个偏僻县城与外面世界的联系,还有和时代的联系。而其他时候,我们却有着世外桃源的感觉。我们在县城仅有的两条街上消样,不时遇到另一伙知青,也倘佯街心。天渐渐黑了,就那儿盏街灯孤魂似的。路两边的房屋都暗了灯,店铺打烊了,民舍都闭了门。只有我们这些知青,高声大气地走过去,唱着旧时的歌曲,朗读着名章名句。这座孤寂的小城,却也并不因此变得喧闹起来。
这真是一个孤寂的小城。很多年过去以后,它都没有改变它的孤寂的面目。我们大多离它而去,但也有一些少数,留下了,参加了它的孤寂的命运。农机厂有个大学生,上海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六八届生。就是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已经读到了三年级。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大学生中间,可算是高学资的了。他显然是个勤奋的学生,热爱自己的机械专业。即便在这个颇为初级的农机厂,他也积极地参与工艺改革,创造发明。他是一个稳重的人,性情宽厚,有兄长风度。人们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称它“大虞”。大虞他长着一副欧化的睑形,狭脸,高鼻,深目,薄唇,头发微卷,戴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照理说,他这样的长相应当深得女性的青睐,遗憾的是他身量矮小,这使他在个人问题上屡遭挫败。而他又极爱容貌美丽的女孩,总是将目光留连在县城里那几个出挑的女孩身上,不免更贻误了时机。我以为他并不是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自视太高,不自量力,而是天生喜爱美好的东西。他喜爱的女孩不仅形象妩媚,性情也都纯真,甚是美好。实是很有审美的眼光。他对他所爱的女孩终是持尊重的态度,甚至是崇拜的态度。我想,大约这也是他所以挫败的原因之一,这使他表现得无所作为。女孩子往往喜欢男性积极进取,甚至粗暴些也无妨,这可以证明她对地的吸引力。而大虞却温文尔雅,欣赏多于行动。但恋爱上的挫败并没有使大虞有所失态,他依然宽仁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可惜这种优质缺乏个性的光彩,它显得平淡无奇。理性的炮力是埋藏很深的勉力,而美丽的姑娘大都头脑简单。这种资质不容易觉察,但它却能给人以感染。我想,这就是大虞特别有人缘的道理吧。人们有了困难,总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欢并且追求的女孩,拒绝了他之后也不因此与他拉开距离,以避嫌疑。她们依然能坦然地与他相处,心理上并无负担。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给人施加压力,他总是温和,谦让,而没有人会因此轻视他,不把他当回事。哪怕他在恋爱上有了这些财迹,也依然不影响他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这是一种健全的人格,可惜在这一个封闭的县城里,机会有限,难有知遇。
大虞最后是和县城里另一家工厂的女大学生结婚的。也是上海人,学工出身,六八届毕业。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现,即便不能找到审美理想中的对象,那么就尊重实际,找合乎现实条件的伴侣。大虞的妻子是瘦小的,貌不惊人,身体孱弱,她一直在暗中喜欢大虞。他们在农机厂里,大虞的单身宿舍结了婚,然后大虞妻子就怀了孕。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晚上,大虞妻子提前临盆了。大虞踩着半尺高的雪去找医生,医院关着门,他又找到医生的家,医生家也关着门。于是,大虞只得回到宿舍,自己给妻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孩,像一只猫,不会哭,一息尚存。大虞将孩子裹在棉袄里,抱在怀里,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过来,哄过来。可是,天亮时分,孩子还是死了,死在这个雪封的寂静的时刻。这就是大虞的遭遇。其时,农机厂的知青们一个一个地都走得差不多了,关于知青后来有着许多补偿性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这样分配来的大学生,也都自找门路,走得差不多了。农机厂里只剩下大虞一个上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结果把孩子生在了这个荒凉的地方。知青们走了之后,这里可真是冷清啊!
我们在的时候,可说是黄金时代。大虞是我们的兄长,他将他的房间提供给我们的男生住,为我们打饭打菜,请我们看电影。当我们之间有了龃龉的时候,充当斡旋调解。而当我们闹起小心眼,对他心生芥蒂的时候,他则作浑然不觉,等待我们脾气过去,回复常态,再一如既往。那阵子,我们这些下乡知青,在农机厂拥来拥去,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吃饭时则挤在最前面,一买一大堆,以至后来的人都没了菜。人们都对我们侧目而视,背底里闲话也很多。可我们不管这些,老实说,我们压根儿没把这破厂放在眼里,也没把这破县城放在眼里。我们我行我素。在农机厂的知青里,有一个来自上海复旦附中。这是一个市级重点中学,地处上海东北角,学生都是住读。因是高等学府附属,深受学术风气熏陶,学生们与普通中学气质很不一样,学养很厚的样子。这个复旦附中生是个比较母性的女生,很会照应人,集体户的男生得她照顾已成习惯,就很依恋地往农机厂跑着。有的还正式在她这里养病,吃住得十分安心。这些青年都热衷于政治和哲学,到了农村便积极进行社会调查,然后起草“中国农村现状之分析”,我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认识,就是对自他们的传播。他们的话听来半懂不懂,但这些艰涩的名词和概念,却非常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后头隐藏的,是一种与它本意完全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更接近文学,这是一个审美范畴内的东西。它的性质到了我们中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学的了,它成了一个艺术的符号。它们与我们日常使用的词汇,语言,句式,那么不同,和现实相去甚远。这些从外来的概念生硬翻译而成的名词,在我们这里,散发出唯美的光辉。它的不同寻常的字和字的组织,由此生发的字形,音节,在我们的实用性语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统。它交流的是一些不名所以,模棱两可的思想。这思想,或许称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种茫无所措,游离失所的思索的片断。它们很像是一个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寻找自己的躯壳。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躯壳,在寻找思考的实质。这是一种虚无的游戏,我们使用着空洞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能衔接得如此严密。紧凑,并且连篇累 接近世纪初
  如我这样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人,世纪末正是悲观主义生长的中年,情绪难免是低沉的,所以要以“接近世纪初”作题目,是为了激励自己,好去看见结束之后的开始,破坏之后的建设。
  然而,目下是悲观的,不幸的感受总是更加尖锐,甚至盖住了希望。并且,悲观的理由也都准备充分了。这是一个痛苦的认识阶段,有些像瓜熟蒂落的秋收季节,摘下来的果实死亡了,枝叶藤蔓作了来年的肥料,留下荒凉的即将冬眠的土地。
  世纪末就在这时节来临了。
  于是,便看见了最为破碎的表情。这真是一个不幸的遭遇,不仅不能互添光色,还互减了期望。
  一切都是明了的,理解的,却无法释然,唯一的出路就是陈述理由。当所有的理由都陈述完毕,相反的理由或许能够绝处逢生,现在却是未可知的。这就像掘地,穿过熟土,再穿过生土,底下是什么在等着我们呢?一个巨大的悬念,说悬念是太轻松了。
  就像方才说的瓜熟蒂落,所有的理由都基于此。在这世纪的下半叶里,一些事物飞快地成熟着,从开始走向终局。还有一些事物在经历了漫长的道路之后,却在这下半叶里突然加快了节奏,进入全速奔跑。似乎是,长距离和短距离的跋涉在这一时期里,都接近了它们的目标,问题都有了答案。
  这是个生产力格外发达的世纪,也是在经过漫长的起跑以后进入全速的状态。我说的生产力不仅指物质的生产力,还指思想的生产力。那是因为生产关系终于达到了最合理和最协调,于是,性能良好地发动了,效率是惊人的。
  对了,这是个极有效率的世纪。当地里的庄稼都在催长素的刺激下飞快地成熟,将自然的规律抛在一边,思想这样人性的产物,便也逃不脱催熟的命运了。思想就像暖房里的蔬菜,缩短了季节。
  于是,物质和思想便堆积成山,人们只能以挥霍的方式享用它们,不至辜负它们的生产者。消耗也是飞快的。消耗过后的垃圾便跟着堆积起来。
  我们已经走向了我们的目标,昔日里抽象的王国终于变为具体的景象。接下来的是什么呢?就好像一个坚硬的核,被无坚不摧的二十世纪敲破,四散落地。
  事情是向人们的心愿接近,抵达之后则走上了背离的路途,似乎都是不由己的,煞不住脚。创造力在完成任务之后,依着惯性变成了破坏的力量。而破坏是比创造更见成效,更触目惊心。因力量已经度过了积累的阶段,量变到了质变。就这样,我们看见了破坏。在我悲观主义的视野里,本世纪几乎是以破坏为结局的。这个破坏是以取消为方式实现,取消差别和界限,科学和思想的武器都非常强大,攻无不克,隔绝的藩篱拆除了,踩在脚下,余下的是什么呢?
  我想将这些仔细地看个明白。先从我们身边着眼,这是一桩小事情,也许证明不了什么,那就是美国的可口可乐打遍了全世界。这种有着强烈气体的饮料穿透了坚实森严的壁垒,无所不至。记得是1988年的秋天,有一次穿越莫斯科航线的经历。作为一个成功的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我惊讶地品尝了莫斯科航空公司的饮料,它们被封闭在质地粗陋的玻璃瓶里,从撬开的铁皮瓶盖下散发出奇异的气味。这是一种离群索居的气味。在洪大的可口可乐的浪潮中,它孤立其中。它带着壁垒的表情。现在,它还会在吗?我们在报上早已看见过莫斯科街头的麦当劳的照片,有麦当劳就有可口可乐。麦当劳也打遍了全世界。
  还有肯德基大叔的笑脸。还有香格里拉,希尔顿,Holyday Inn,走进那里,可以想象是在任何一个国家。世界在这一刻走进了大同,变成一个地球村。写字楼也是国际化的,英语成为世界语,而真正的世界语——这个语言的乌托邦,退向边缘的边缘。
  奥林匹克成为世界的节日,奥斯卡成为世界的节日,诺贝尔也成为世界的节日。当我们走通隔绝之后,就这样走到一起来了。差别仅在于谁走在前谁走在后,强者总是在前弱者则在后。
  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也许依然不能证明什么,那只是发生在人类生活的一个局部,就是拉美文学大爆炸。八十年代初,那位来自偏僻的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来到了瑞典斯德哥尔摩,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于是,拉丁美洲的文学撩开了神秘的面纱,展现了它们隐士般的面目。
  如今回想起它带给我们的欣喜,悲哀油然而起。我们将它视作榜样,以为找到了文学的方向,就是那句脍炙人口的语录:最民族的乃是最世界的。我们纯朴地说出“世界”两个字,满心以为那真是“世界”的含义,于是虔诚地争取着世界的认同。我们从各自的所在出发,又走到一起来了。土著人的舞蹈登上了国际舞台。谁担任看客呢?
  而我们在尽情地歌舞。为使我们的声音被世界听见,就特别地突出差异。而差异只存在于过去,前景是日益统一,面目一致。于是,我们只得掉过头去,往回走,直走进原始的丛林。那前方的合唱已经声部齐全,效果圆满,多我们不多,少我们不少。它将彻底吞没我们幼稚学舌的声音。
  当世界如我们愿成为一个地球村,谁是村落的酋长?
  再说一件本世纪的大事情,就是科学和民主。它们取消了人和自然的差异,也取消了人和人的差异。事情的开头激动人心,有多少憧憬诞生,前途壮丽。它们成为一代又一代热血青年的理想和信念,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诗篇。
  开头也总是艰难的,布满风险,并且虚无。说它是理想,其实更接近空想。它似乎只是一个巨大的动力,催促着积极的行动。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永远推石头上山,而石头一上山顶,便轰然而下,再开始又一轮的推石头。不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二十世纪就是这样,时有转机,是力量积蓄的成果。科学和民主加快了脚步,事情终有了结果。
  没有神的日子到了,没有英雄的日子也到了。众所周知,一个需要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大众的狂欢日来临了。倘若要用现成的场面来形容这个狂欢日,我想最合适不过的就是《巴黎圣母院》的第一卷,在巴黎司法官上演流浪诗人的圣迹剧的一幕。那样闹腾腾,热腾腾,乱七八糟且生气勃勃。市民、商贩、学生、诗人、亲王、官员、教士、外交使节,聚于一堂,卑贱者和高贵者不分彼此,调笑和被调笑,嘲弄和被嘲弄。这是十九世纪的雨果所怀想的1482年正月6日的情景,他身处革命和复辟迭起的法国,进出于帝国王朝和共和体制的交替上演之中,于是便把这个大众狂欢的节日推回到了四百年前。然而,雨果却还是在大众之上创造了俯瞰人间的神——卡西莫多和艾思米拉达。是出于他浪漫的心,还是出于先知?他处身专制就已经预感到了民主来临的、恐惧。
  这些我们无从推测。大众的狂欢节平均分配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当然不那么隆重和热烈,而是细水长流,从长计议。雨果笔下的戏剧场面化成了琐碎的情节。而神是没有的。它们终被雨果关在巴黎圣母院的地牢里,风一吹,便化成了灰。灰飞云散。
  精英也没有了。导师、智者、先知,所有能够在讲台上说教群众的人都没有了。大众成长起来了,启蒙的时代已经过去,那是发生在世纪初的事情了。好了,上演圣迹剧的狂欢是没有了,可是,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喝酒和聊天。不再有精神的不平等,存在的差异被社会分工的合理性取消了。我们享用同一道精神的大餐。
  今天我们说的是:一切都事出有因,一切都能够理解。我们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谈不上原谅谁。
  就像在二十年前的知识青年运动中,我们下放了我们的身体,如今,在平民意识的大力倡导下,我们积极地下放了我们的精神。我们的精神流人那些幽暗的污垢的后巷,去贯注我们的同情。结果是同流合污。
  现在,灵魂工程师已经成为无数社会分工中的一种,三百六十行的一行。不再有拯救和被拯救。灵魂之光普照人间。
  而艺术呢?像艺术这样具有虚无的精神特征的东西,到了强劲的本世纪,就更加脆弱,不堪一击。
  艺术的理论就像人类开发自然的工具,有了工具,事情就有了飞跃性的进展,那就是艺术的产业大军蓬勃壮大起来了。艺术一代接一代的积累就像地底的矿藏,遭到飞快的挖掘和消耗。于是,新的理论便像新的工具,接踵而至,劳动是不会中止的。
  艺术的规则显见得束缚了生产力,然后就是,打破规则。
  音乐的调性已经殚精竭虑,再也不可能有新的他造,就像一块用尽了地力的老土地,那么就取消高调性;小说的故事成了陈年旧话,所有的人物关系都开始了第二轮甚至第三轮的重复,取消故事也在所必然;戏剧的舞台也束住了手脚,那么就走到观众席里,和观众共同演出,本来嘛,戏剧和人生就是一回事;还有京剧,程式化的形式早已拒绝了大批的年轻的观众,而年轻人则代表着未来,因此,便证明它进不了未来,革命的呼声更加高涨。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音乐,小说,戏剧又走进了繁荣,美术也走进繁荣,谁说它是静止的?它也可以附着时间的流程,就像戏剧,有人的活动和行为。事情变得彼此都有些像来像去的,小说像散文,京剧像歌曲和话剧,话剧则像联欢,像沙龙。无调性的音乐彼此相像,因为一切都漫无边际,互相渗透。事情还没到头呢!
  再接着,更彻底的事情发生了。无声的音乐诞生了,白纸一张的图画诞生了,总算,暂时的,无字的文学还在酝酿之中,尚未出壳。无人的戏剧也未出壳。但别着急,更惊人的奇迹很快就会来临的。
  先捡那些最极端的作例子吧。让我推测一下它的动因。无声的音乐,空白的时间在指挥棒下进行了十几个小节,人们屏息期待着,音乐厅里一片寂静。这就是音乐要我们聆听和欣赏的吗?无声。中国的美学思想里有“大音稀声”之说,这就是效果吗?好了,果然,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还要音乐作什么?
  还有,什么都没有的画,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中国人的哲学,无就是有的意境?空白的意境?此空白就是彼空白?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图画展览会呢?
  在取消规则的限止之后,事情的存在已经没有必要的。艺术其实就是由这些限止决定的,没有限止就没有艺术。限止就是艺术的形式。
  有时候,我特别想回到最初的写作的状态,那种慎重地拿起笔,铺开纸,字斟句酌,写着写着,忽然迷失了方向,再掉过头寻觅足迹,重新出发。工作是困难得多,劳动艰苦,可是到达目的地的快乐真是叫人心里踏实。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就好像农人收割去年种下的庄稼。种的是麦子,收的就是麦子。
  今天的情形是大不同了,四面都是方向,脚下就是路,真是随风而去,随处落地开花。
  倘若将稿纸比作土地,我们的笔犁破了多少地啊!肥土变瘦土。哪里还有未开垦的处女地?世界上的土地究竟是有限还是无限,人类的力量又究竟有没有止境?还有自然,自然是否至高无上?
  我们是不是真是自己的掘墓人?我们奋力建造辉煌的宫殿,取土制砖,结果挖空了地基,动摇了立身之本。
  也许一切都和世纪末无关,世纪末的说法,只是为自己的悲观情绪制造宽阔的背景,好有所依赖,也是软弱,生怕孤寂的表现。悲哀就是悲哀,绝望就是绝望,它发生在我们内心里,随着生命的周期按时出现,世纪末不过标明它发生的时间。
  只有事情本身是有意义,时间仅是时间。
  情绪低落的时分,最好是走出户外,再走远点,走出深街长巷,去到田野。那里,能听见布谷乌的叫声,农人们平整了秧田,正在落谷。赤裸的脚插在黑肥的泥水中,一步一步,谷种扬了满天又落了满地。架子上的葫芦青了,豆也绿了,南瓜黄了,花却谢了。原来,自然依然在生生熟熟地运动,活力勃发。野草野花在庄稼里偷长,这地的劲道还足得很哪!日月星辰也在各自的轨道航行,潮汐大起大落着。
  好吧,就期待着下一个周期,悲观主义终会走到尽头,快乐应运而起,那时节,就当是世纪初了。
 
冬天的聚会
那时候,冬天里,洗澡是件大事情。地处长江以南,按规定不供暖。可是,气温虽然大都在零上,却因湿度大感觉寒冷。许多北方人来到这里,都患上感冒和手足冻疮。比较起来,倒是这地方的人更耐寒一些。人们在阴冷的气候里,安度冬天。不过,洗澡真是个大事情。
我们家有一门特别要好的朋友。两家的父母原先是一个野战军的战友,后来又一起在军区工作。他们这四个人,互为入党介绍人,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结婚,又先后陆续从军区转业到现在的城市。又很巧的,我们这里的妈妈和他们那里的妈妈又在同一个机关里共事。所以,我们这三个就又是在同一个机关幼儿园里生活和学习。他家的男孩与我家的姐姐年龄比较接近,同在一个班级,意趣也比较相投,擅长各类游戏。他俩在一起玩得热火朝天,剩下我在一边干着急。就这样,我们成了通家之好。
方才说的,我们两家四个大人中间的三个,来到了现在的城市,那剩下的一个是谁呢?是他家的爸爸。就他一个人还留在军区,冬天的聚会就要从他这里讲起。他其实经常回家,有时探亲,有时出公差,和我们大家团聚在一起,干什么都缺不了他似的。这一年的冬天,他家的爸爸又来了。这一次来,他在军内的招待所里定了一个房间。说是招待所,其实是宾馆,有着中央系统的供暖,温暖如春。客房呢,带洗澡间。于是,我们两家的大人,还有保姆,便一起去这房间里洗澡。补充一句,由于我们来往甚密,于是,两家的保姆也成了好朋友。时常是,大人和大人一起,孩子和孩子一起,保姆和保姆一起。就这样。
我们去洗澡是在一天晚上。全家的换洗衣服,毛巾,还有零食和我们的玩具,装成好几个包。然后要了两辆三轮车,往招待所去了。对,那时候,有三轮车,以及三轮车夫,并不给人文学作品中的贫寒和劳苦的印象。他们将三轮车收拾得干干净净,座垫上包着蓝布罩子。油布的车篷上了蜡,散发着酸唧唧的刺鼻的气味。这气味也不顶难闻,它有一种凌洌的爽洁的意思,一会儿便适应了。车座下的踏板是没有上漆的白松木,宽条,拼接处结实地钉着钉子。车胎可能是补的,可补得合缝,服帖,气充得鼓鼓的。车轴上了油,十分润滑,有一点轧轧声,也是悦耳的。车夫的棉背心也可能打了补丁,却被一双巧手补得细细密密。那通常是一双苏北女人的手,特别勤于洗涮缝缀。车夫们,其实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年迈体衰的,只不过,他们的装束有些旧和闭塞,带着他们所来自的家乡的风范:对襟棉袄,缅裆棉裤,棉花絮得特别厚,又用线绗上道。裤腰上系着宽宽的布裤带,平平地围上几道,也为了撑腰好借力。裤腿上呢?系着布条,为防止车链子磨破裤管。这样一来,他们在这个新奇摩登的城市里,就显得老了。他们正在壮年,你看他们一脚踩在脚踏,另一脚轻轻点地,点着,点着,脚往前梁上一跨,就坐上了车垫。下来时,也一样。他们并不放慢速度。相反,还加快了,然后一跃而上,乘着惯性,随着车子奔跑到终点。这几步跑得呀!真是矫健。他们脚上的手纳布鞋底,在柏油马路上一开一合,上面的盘龙花便一显一隐。
马路的路面,在路灯的映照下十分光滑,不过不是镜面那样的光滑,而是布着细细的柏油的颗粒,好像起着绒头,将光吸进去。所以很柔和。不知是不是因为地球形状的缘故,当然,更可能是为了雨天防止积水的缘故,路面呈现出弧度。在灯光下,看得最清,因为光顺着受光面的弧度,均匀地稀薄下来。行道树虽然落了叶,可因为悬铃木树干比较浑圆的形状,以及树干上图案式的花斑,所以并不显得肃杀,而是简洁和视野开阔。冬天的马路,也比较少人,但也并不因此寥落,反是安宁得很。我们这两辆三轮车驶过马路,三轮车上载得满满的。前面是爸爸和妈妈,带着一部分包裹。后面是保姆带着我们,和另一部分包裹。保姆抱着我,姐姐抱着她的娃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家庭出行。路灯照耀着,大人和孩子的脸上都罩着暖色调的光和影,偏黄,对比柔和。风,自然有些料峭,可江南的风,究竟又能料峭到哪里去呢?倒是使空气干爽了,驱走了一部分的潮气。不过,我们孩子的表情,多少是严肃的,脸绷着。夜间出行,总使我们感到不太寻常。车夫稍稍压下的双肩,由于用力,一耸一耸的起伏。到拐弯的时候,便直起上身,伸出一只手臂示意着,慢慢地拐过去。这姿势有一种优雅。我们驶过了一些马路,在一座大院跟前停住了。 这是一座方形的建筑,样式有些接近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它显然是在建国以后造的,和这座城市的殖民风格的建筑,还有那种生活气息浓厚的民居很不一致。在这些姿态旖旎的旧建筑中间,它显得格外严肃,难免有一些乏味,但也包含有一种北地风范,“质”的风范。它的院子大而且平坦,使得周围的路灯照耀不到中间,就变得暗了。这也是有一股威势的。我们这一伙携儿带女,大包裹小行李的人,在这里躅行 ,看上去多么嗦和拖拉呀!
我们终于走过院子,走进大厅。大厅也是广阔的,却很明亮,而且非常暖和。周围都是军人,穿着军装,个个精神。不像我们,穿得那样臃肿,身后还跟着一个梳髻,穿斜襟棉袄的苏北女人,我们的保姆。人们都在说话,同时大声地笑。可是声音在高大的穹顶底下消散了。而到了新环境里的我们,又都有些发傻,回不过神来。人们就好像是在一部没有放映好的电影里,只有动作,没有声音。但画面却是如此清晰,人们的表情相当鲜明。他们笑起来,眼角处的褶子,还有嘴角一弯一弯荡开的笑纹,都丝丝可辨。有一个军人,走过我们,在我头顶上胡噜了一下,我都没有回过神来。转眼间,我们已经进了电梯。然后,在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
门开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顿时,一切就都有了声音,活了起来。我们从方才一路陌生的窘境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知觉,甚至比平时更要活跃。大人们也很兴奋,七嘴八舌的,顾不上管我们。那两个保姆呢,她们会心地不出声笑,互递眼色,一边却忘不了她们的职责,替我们脱衣服。房间里更热,简直成了一个蒸笼。因为内外冷暖相差,便积起雾状的水汽。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我们很快就被脱得只剩一件衬里绒衫,可底下却还保守地穿着棉裤。这就使我们的样子十分奇怪,就像一只钻出蛹子一半的蛾子。可这已经够解放我们的了,我们身手矫健极了。我们捂了许多日子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酸乳的腥甜的气味。小孩子的体味其实是比大人更重,他们的分泌系统还没有受损伤,所以 很卖力地工作着,分泌出旺盛的腺液。同时,他们又是被捂得特别严实。那气味呀,简直翻江倒海。
这是一个套房,但并不大,我们就在外间活动。为了谈话方便,大人们将两张书桌在房间中央,拼成一个大桌子,放上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玩的东西。地上铺着地毯,所以,我们孩子又在地上摆开一摊。我们在地毯上打滚,爬行,追逐,上蹿下跳。我姐姐和他家的男孩,由于是同班,就有了许多共同语言。他们甚至不用语言,也能互相了解,沆瀣一气。他们一对一地,具有暗示性地笑,很快就笑得倒抽气。而我被他们排除在外,心情变得激愤起来。于是,在他们笑得最热烈的时候,便哭了起来。这样,就招来了大人们。他们一致认为是那两个大的不好,分别斥责了他们,使他们转笑为哭,以泪还泪。如此这般,我们三个一人哭了一场,势态均衡,这才归于平静。
两个阿姨在洗澡间里擦洗澡缸,同时叽叽哝哝,不晓得有多少知心话。我们几个则伏在窗台,看外边的夜景。不远处的中苏友好大厦,顶上的那一颗红星,在夜空里发亮。大厦的轮廓就像童话里的宫殿,宽阔的底座上,一排罗马廊柱。第二层,收进去一周,壁上环着拱形的巨窗。再上去一层,再收小一周。逐渐形成巍峨的塔状。大厦底下,有喷泉,虽然在平常日子里不开,但喷泉周围宽大的大理石护栏,看上去就已经相当华丽。有了这座宫殿,四周都变得不平常了,有一股伟大而神奇的气息笼罩在上空。街道上,静静地驶过车辆,在方才说的,弧度的街面上,灯光聚集的带子里行驶,车身发亮。我们感受到静谧的气氛,也因为刚才都哭过,心底格外的安宁。这一刻,大人们没注意到我们,他们热烈地谈着他们的。这时候,他们要比我们吵闹得多,也挺放肆的。
楼下院子里有时会进来一辆车,缓缓停在大厅门前。其余大多是没有动静。院子门口那两个持枪的哨兵,好像两座雕像,一动不动。有两辆自行车从前边的马路上骑过,骑车人压低了身体,猛蹬车的样子,表示外面起着大风,气温相当寒冷。而我们这三个,热得涨红了脸蛋,汗把头发都濡湿了,一绺一绺粘在脑门上。大人们终于想起我们来了,于是,一个接着一个,被捉进去洗澡。每一个人被捉的时候,都尖声叫着,同时,疯狂地笑着。我们家的这个阿姨,是个对孩子有办法的女人,她一下子就逮住一个,三下五除二地剥去衣服,摁在澡缸里。她做什么都干净利落,且不动声色,很得我们父母的欢心。可我们都怕她,只有在父母跟前,晓得她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才敢同她混闹一闹。她的名字叫葛素英,长了一张鹅蛋脸型,照理说是妩媚的,可她却不,而是有些凶相。她的男人有时从乡下上来看她,她也不给一个笑脸,尽是骂他,尤其在他吃饭的时候骂他。葛素英和我们一同吃,却不让他上桌,而是让他在灶间里吃。这个嗜赌的男人,坐一张小板凳,捧一个大碗,头埋在碗里,耳边是女人毒辣的骂声,匆匆地咽着。他住了几天,葛素英就骂了几天。最后,要走了,葛素英从贴身衣袋里摸出手绢包,打开,数出几张钱递给他。这时候,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可是,一点没有使她变得软弱。现在, 澡缸里的蒸汽熏着她,她的脸也红了,用刨花水抿得又光又紧的头发起了毛,松下几丝散发,贴在脸颊上。而且,她笑着对付我们。这到底使她温柔了一点。
我们终于一个一个地洗了出来,好像剥了一层皮。经过肥皂水的浸泡,用力的揉搓和清水冲洗,全身发红。而我们的喉咙,也都因为尖叫和狂笑,变得嘶哑了。洗干净的我们,被大人揿在椅子上,再不许下地了。他们让出桌子的一角给我们,让我们玩些文雅的游戏。于是,我们便打牌。
这副扑克牌是事先就准备好的,是一副旧牌。纸牌的边上,都起了毛,但一张也不缺损。我们只会打一种牌,抽乌龟。这副牌,在我们手里抽来抽去,不知道抽了有几百遍,就是这么抽毛的。“抽乌龟”的玩法,是这样的:先要剔去大怪和小怪,这两张不成对的牌。再在桌底下抽走一张牌,倒压着,谁也不许看。如此,牌里就有了一张落单的牌,这就是“乌龟”。然后,发牌,各自理牌,成双的牌都扔掉,只剩单的。这样,游戏就开始了。打牌的人依时针方向,从对方牌中抽牌。抽到的牌倘若能与手中的某张牌对上,便扔掉,反之,则留下。周而复始,最终就剩下那张落单的牌。握住此牌的人,就做了乌龟。这是一种完全凭运气来决定胜负的游戏,可正因为此,就很刺激。我们一打上手,就打个没够。而且,越打越认真。
大人们也先后洗了澡,两个保姆再接着洗。她们很神秘地,把卧室通向外屋的门关上。于是,无论洗澡间里的水声,还是她们的私语声,全都听不见了。大人们的谈话也进入一个比较平静的阶段,轻声细语的。总之,这时候,房间里很静。中间来过一次服务员,送来开水,还问需要不需要什么别的。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就这样,他们大人在那半张桌上说话,我们小孩子在这半张桌上抽乌龟。我们三个,每人都做过几轮乌龟。牌局渐渐有些紧张,便也沉默了。
现在,我姐姐又脱手了。比较起来,她当乌龟更少一些。也可能只是看起来这样,她比较不那么在乎当不当乌龟,就显得比我们轻松。她甩出最后一对牌,就走开去,又吃又喝,不再关心结局。于是,就剩我和男孩较着劲。我们一来一去地抽着牌,这时候,“乌龟”不是在他手上,就是在我手上。可是,这一回,我的运气很好,抽到的总是成双成对的牌。看起来,“乌龟”很可能在他手上。很快,事情就要见分晓了。轮到我抽牌了。我手上只剩下一张牌,他呢,有两张。谁做乌龟,就看这一抽了!两位保姆已经出了浴室,卧室的门重又打开。她们穿戴整齐,洗好的头发重又紧紧地盘了髻,双手相交地放在膝上,坐着,就像两个淑女。除了脸色更加红润,就和洗澡以前没什么两样。
这个男孩是个多病的家伙,他奇怪地对一切事物过敏。有一回,他吃了几口酒酿,竟也醉倒了,身体软得像面条。而我宁可相信这是他在装疯,因为他也是很会来事的。可是这时候,他变得严肃了。像他这样一个机敏的人,总是有办法化险为夷。这一次,却难说来了。事情就在眼前,也不由他做主,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他的两只手握着这两张牌,毕恭毕正地端坐着,等着我抽牌。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牌,尽可能做到面无表情,让我很难猜测到左边的这张是乌龟,还是右边的那张是。这对我也是一个困难的时刻,非此即彼,我必须做出决定。大人们在柔声细语地说话,保姆们竖起耳朵听着,也不管听懂还是不懂。姐姐悠闲地坐在椅上。她的坐姿很不好,上半身完全瘫在椅面上,好像不是用屁股坐,而是用腰坐。可是没有人去管教她。
我的手伸向他去,试探地摸着其中的一张。这时候,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简直是神至心灵,我捏住那张牌就抽。可是,却抽不动,他双手紧紧地握住牌。我再抽,他还不放。他的眼睛始终看着牌,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可就是不松手。他握牌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谁也没有看见这一幕,都在忙自己的事。我们相持了很久,这张牌终于禁不住了,拦腰断成两截。一截在他手里,一截在我手里。我
“哇”一声大哭起来,惊动了大人。他们围拢过来,看见的是两截断牌,便以为我是因为犯过失才内疚和害怕地大哭。他们纷纷安慰我,没关系,不要紧,不怪你,诸如此类的话。而我又怎么能说得清个中原委?无尽的冤屈哽得我气也喘不上来,只有更大声地哭,踢腿,蹬脚。几个大人上来一起按我。而我竟还能透过泪眼,注意到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男孩将手中剩下的那张“乌龟”混入牌中,一下子无影无踪。
这一个晚上,是在睡眠中结束的。是场大哭之后,聚会达到高潮。洗澡,受热,疯玩,笑和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于是,我立即睡熟了,终于没能坚持到底。后来,他们又玩了些什么,玩到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回家,一概不知。至于那张牌,因为没有人提起,我便也没有机会辩解,事情不了了之。那时候,有很多次这样的聚会,都是在不知觉中结束了。
 
喜宴
天下着细雨,是春雨,小岗上有人家要娶亲了。上午遣人到这贴邻的大刘庄来请,来请谁呢?请知识青年。小岗上是个小庄,只一个生产小队,大刘庄则有七个小队,第九个小队在大刘庄那一邻的小鲍庄,合成一个生产大队,叫大刘大队。知识青年都下放在大刘庄的生产队里,因为天下雨,没出工,坐在当门,看门外的烂地发呆。娶亲的是学校的老师,高中毕业生,年纪已经不小,有二十六了,这在乡里,早已过了婚娶的年龄。他为什么耽误下的?先是为了挑个好的,挑好了,又要“谈”一段,互相了解,所以才晚了时辰。这老师长了一张方脸膛,浓眉,大眼,方下颏,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嘴略有点此地人说的“妈妈嘴”,但不是太典型,正好使他笑起来带了点孩子气。他家还有个妹妹,长的也是他这样的。兄妹俩虽然是跟了一个干瘦的寡母生活,但身体都健壮,血气很旺的样子,可能是随他们早逝的父亲的遗传,并且都读了书。他们的寡母很骄傲地说,大刘大队就数他家的一儿一女最俊俏。现在,儿子又要娶亲了。
知识青年总共也不多,十一个,一个县城来的又回家去了,剩下十个,正好一桌。他们和这位老师并不熟悉,因为老师是小岗上人,又不下地,偶尔在村道上遇到了,彼此都矜持地点点头,就走过去了。看上去,老师比知识青年更像是城里人。
他穿得很整齐,口袋里插着钢笔,手里捧一叠课本,夏天脚上也很讲究地穿着鞋袜,冬天是一件驼绒长大衣,开着怀,手插在大衣两边的斜插袋里。只是无论冬夏,他都爱戴一顶单军帽,有檐的,戴到齐眉。这是“文化革命”前期的装束,虽然城里也还有青年戴军帽,但却是浪荡的风格。或是歪着,或是将帽顶掐出边,有些像电影里“国军”的军帽,流露出红卫兵运动进入低潮时期的颓废情绪。像他这样毕恭毕敬的戴法,却是透出了土气。还有使他像一个庄里青年的,就是吹笛子。下学以后,他横着一杆竹笛,一边吹一边在小学校前面的田间小路上信步。笛声悠扬,他的身姿也很悠闲,这就有了一种牧童唱晚的情调。小学校是在村庄背后,人称“家后”,与村庄相隔有一片农田,单独的一排五间房屋,靠着进县城的大路,显得有些寂寥。庄里绝大部分农田,又都在南边,这里多少有些人迹罕至。较常见的是大路上赶路的人,匆匆走过。或走路,或赶了驴车,驴脖下拴的铃铛,叮叮地响,清脆得很,又旷远得很。学校里还有位女老师,已经成家,五间房屋里有一间就是她的。男人又是在公社,一到星期天就走了,有时下了课也走。小学校就更显寂寥了。
他呢,又是深居简出的,极少到大刘庄来。大庄对小庄难免有些歧视,小庄呢,也有着自己的尊严。所以,除了在小学校,他就是在家中。家是很旧的三间土坯屋,低矮而且黑暗,真不知道怎么会长出他们兄妹这样两个俊俏的青年来。他住东头一间,寡母和妹妹住西头一间,中间是堂屋,迎门墙下的条案上放了他父亲的牌位。
他的房间是很少有人进去的,却有一个常客,几乎每天吃过晚饭就来了,两人便扎进了他的房间,说话,或者奏乐。他吹笛子,客人拉二胡。这个常客也是小岗上人,比他低两级的同学,因为成分不好,富农,所以回乡来只能务农,并且,至今没说上媳妇,也过了此地的婚娶年龄。这位学友极聪敏,拉一手好二胡,而且会作曲。
因为大刘庄上知识青年里有一个是爱文学的,所以时常去请那青年写歌词,这样,就和知识青年有了往来。今天,学长娶亲,遣去请知识青年赴喜宴的,就是他。
因为下雨,这学友就踩了一双大毛窝,既是防滑,也是取暖。春寒,加上雨,天阴冷得很,是那种不提防的沁骨的冷。他踩着毛窝,左一划拉,右一划拉,来到这些知识青年住的地方。他们散住在各处,有的在人家里,有的是自个儿单住。他穿了一件单衣,脸冻青了,却很欢喜,笑着说:请你们赏脸呢!他因是下地做农活,所以脸色比较粗糙,头发也蓬乱,这时淋湿了,就贴在额上。他长了一张瓦刀脸,牙有些暴突,是称不上好看的,但很奇特的,他倒不土。这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开放的气质。他的眼神,说话,表情,都是镇定,从容,愉快,开朗。尤其他笑起来,嘴几乎裂到耳根,这张不好看的脸一下子显得生动起来。他的口音也和乡里人有所区别,虽然也是乡音,可又不完全是,这可能与他的措辞有关,比较文面,却不刻板,还相当风趣。他的嗓音也是一个原因,有些哑,但不是嘶哑,而是有些雄浑的,是种有内力的男声。总之,这一切合起来,甚至使他有了些魅力。他要比他的学长放松和自如,这是因为有自信,虽然无论境遇,还是个人条件,他都远不如学长。现在,学长娶亲了,他还没说着媳妇。很多次相亲,都是无功而返。
知识青年受到邀请,都有些茫然,这个老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由于受到这个邀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来自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便也纠结在一处,讨论要不要去。有知识青年的房东就说:既来请了,就一定要去,并且不能空手去,要带礼金。礼金的标准是,一人两元,可带小孩。房东又与他们解释:虽然你们在城里,老师在乡下,但都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也可称得上同学,所以他才请你们。
于是,大家便决定去,房东又让在他家寄住的那个知识青年带上他家的一个男孩,一同去了。这男孩大约是五六岁,看上去还更小些,却很老练地双手插在袖筒里,穿着小毛窝的脚,稳健地岔着泥,走在穿了胶鞋,打了雨伞,歪歪倒倒的知识青年前面。一到地方,就不见了人影。只见门前有一群孩子在细雨中玩耍,都是大人带来吃酒的,想是混入其间。天很暗,又下雨,这些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们进了屋,黑洞洞的土坯屋里,依墙坐满了吃酒的人。里间屋是女眷,外间屋是男客,统是袖了手,也不怎么说话,有些拘谨,又有些严肃,耐心地等待着开席。他们这一伙人,并不分男女,挤坐在当门,看着人们忙乱。门前院子里张了油布,做一个大篷,底下放了案板,等着上客。阴着的天,被油布一衬,又有些发黄。
油布有些破绽,不晓得使过多少婚丧嫁娶,有碰碎了的雨点洒下来,碰巧溅到脸上,冰凉的,就缩一缩脖子。老师的学友是指挥,在细雨中划动瘦长的四肢,佝着背,跑到东,跑到西。做新郎的老师只偶尔地露面。他的骆驼绒长大衣里面是新哔叽呢的制服,口袋上还别了一朵红绒花,军帽则换了蓝呢帽。他脸膛更红了,嘴抿着,想不笑,又做不到,嘴角就一动一动的,看上去就更孩儿相了。他出来和知识青年招呼,刚说半句话,就叫他的学友喊走了,去决定婚仪中的一个什么细节。
天阴,看不出时辰,但凭经验,已是午后。这样的雨天,乡里人家都是吃两顿,头顿吃过,现在都感到肚饥了。不时有女眷从屋里走到门前,看自家带来吃酒的孩子有没有走远,要不就喊一声,把孩子喊到身边,一起坐着,等着开席。孩子坐一会就坐不住了,乘大人不留神,再跑出去疯。那知识青年带来的房东家的男孩倒是反过来。有两次走到屋内,看带他来的那名知识青年还在不在,就又走开去玩。屋里更暗了,有人垂着头在打盹,发出了鼾声。这土坯屋里样样都是暗的,只有做了新房的,老师那间东屋的门上,新贴的一个“喜”字,红艳艳的。来吃酒的人都穿戴过了,男的大都戴着呢帽,女的呢,至少是换了衣服,头上蒙了方巾。只是脚下的一双鞋,都沾了泥。惟有当门的一伙,邋邋遢遢。知识青年大都是颓唐的,而且故意地强化他们的颓唐,表示着对命运的不满。他们穿得相当糟糕,却是带着些戏剧化的,比如其中有一个,穿一件剥了蒙袄褂子的棉袄,扣子都掉光了,就拦腰扎一根松紧带;还有一个眼镜脚断了,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上;一个剃了光头;另一个则几个月不理发,头发盖到了脖颈根。女生略微好些,比较要面子,不肯落拓相,可那神情却是苦闷的。她们想的比较多,年龄的逼迫也更严峻。她们平时就不大开心,此时看着别人嫁娶,难免就有一些感触。所以脸都是绷紧的,含着些抵触。他们这一伙坐在当门,给这喜宴带来一股不协调的气氛。
新娘不到,喜宴便无法开席,此时至少也是午后两点了。有一些消息传来,说是新娘的兄弟拦住了,要新郎亲自登门去接,新郎这才起身。新娘家在邻县的枣林子,这么走去,好天也须一个半小时,莫说这样的天。这是给新郎颜色呢!因为他老不娶,老不娶,却要谈,谈,谈。怎么不再谈了呢?怎么就要娶了呢?这时候,新郎那学友划船似地从门前泥地里划过来,对着当门的一群知识青年说:饿了吧,都怪新娘子!说着就哈哈笑着过去了。学长娶亲,他那样高兴,他自己娶亲呢?
他什么时候才能娶亲啊!有时人们在地里做活,远远看见他和他那富农老子从高高的坝子上过去,就说他是去相亲。傍晚,消息就传开了,去相亲却没相成。他那富农老子身板比他高大,也更挺拔,脸膛也要方正,但中间那一条却是凹的,身材虽高大,却是阔扁的,一眼便知是他的老子。他的老子,看上去还不如他吃的苦多,所以就显得不老,也好看一些。穿得很齐整,态度文雅,并且有些新派,是那类见过些世面,受过新思想影响的乡绅的样子。不过,还是没儿子看上去聪明。
既是新郎才起身去接人,那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才可开席,别人倒没什么,反正下雨出不了工,知识青年却有些不耐烦了,脚也坐硬了。他们纷纷起身,跺着脚,跨出房门,去四处转转看看。那房东家的孩子一看带他来的大人要走,就有些急,高声叫:小×,你不吃酒就走?他想,他要是走,那么自己没得人带了,也只得走了。那小×说了声:还来。他才放下心,继续在孩子堆里疯。这小岗上是个小庄,平时大都没来过,或者只是走过,几大步便跨了过去。这时候看看,便觉着是个贫瘠的村庄,几乎没有青砖房子,连半截青砖的都少见。台子也修得不整齐,房屋便挤簇在一堆,在这雨雾和泥泞中,看上去都是快倒的样子。树也不多,井呢,有那么一口,井沿铺了些碎砖,不像大刘庄,全是青石板的井台。走了一圈,并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便又踅了回来,站在院子里,看孩子玩耍,听几个老人说,如今的喜事没了吹打班,便不像喜事了。锅屋里外都是请来帮忙的女人,光是借来的碗碟就有几箩筐,肉和鱼都剁开了,粉条子泡在大木盆里发。那老师的寡母,今天要做婆婆了,头上竟也戴了一朵红绒花,拐了小脚里里外外地忙。他妹妹倒是穿得还不如平日鲜亮,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的。她一头扎在锅屋里,专事烧锅,并不出来接客。平时是很会说的嘴,今天竟锁上了,好像要给新嫂嫂来个下马威似的。
时辰已经到下半晌了,阴着的天倒开了些,北方才有了天光,但也是近晚的天光。估量着差不多了,新郎的学友便开始往树杈上挂炮。几千响的炮抖落下来,总有些散的,于是小孩子就有了事做,纷纷去抢那些散炮,然后借了老汉的烟袋,哔哔剥剥地放。本来等恹了的,这时又有了些零星的喜气。再接着,就有人跑来传话,说新娘子来了,坐着牛车,已经到了坝子下。从这话到听见牛车的木轱辘在泥里吱扭,又有大半个时辰。知识青年又进了屋,坐在当门。因等得又饥又厌,一个个木胎泥塑般地发愣。外面哗哗然的,也没兴趣去探个究竟了,只是低着头,抖着脚等饭吃。
外面闹嚷着什么呢?闹嚷着地太烂,要脏了新娘子的新鞋。新娘子脚上是一双黑平绒横搭绊的鞋,里头是尼龙花袜。于是就要新郎背新娘子进洞房。也是等得太久,要闹出些花样,才甘心。新娘子起先不肯,架不住众人起哄,尤其是新郎的学友,高声大气地说理,只得叫背了。一上新郎的背,新娘噗哧一声笑了,众人又是哗然。这她就再不肯抬脸了,将脸埋在男人的背上。只看见一头乌油油的短发,头顶圆圆地挑了一个箍,别了个红夹子。众人拥着背了新娘子的新郎,轰轰地进了房。
外头炮响起了。这时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进新房被里被外地乱搜,搜出红蛋,花生,糖块,还有烟卷。另一拨则在屋外地上满下找没炸开的散炮。那跟了知识青年来的房东的男孩,看来是老于此道。他先冲进新房翻腾,翻腾出了成果,再返身出屋。此时炮正放到高潮,散炮和着碎纸,四下乱溅。于是他就有了双重的收获。
屋里屋外开始摆宴,人们抖擞起来。女眷们都出去喊自家的孩子,喊到身边跟着,准备入席。新郎的学友又进来了,对着知识青年报告:新娘子爱笑。对新娘子那一笑很欣赏,很高兴的样子。这是这一日娶亲里,画龙点睛的一笔。说过后,他又兴兴头头去忙了。喜宴终于开席了。
那房东家的男孩,早已进了屋,贴着带他来的知识青年的大腿根站着,到入席的时候,便挤挨在他的身边。凡小孩都是没座位的,小的,坐在大人的腿上,大的,便挤挨了站着。等上菜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气氛略有些紧张。这时,饭菜的香气已飘了起来,一桌一桌地挨着上了。最先上来的是四喜丸子,然后是萝卜肉块,再后是鱼,豆腐,粉条,白菜,馍馍是小麦面的,男人的席上还有酒。席上的人们一阵埋头,只听一片稀哩呼噜的吃喝声,有孩子东张西望,大人便朝他头上一筷子打去:龟孙子,快吃!于是孩子赶紧埋头快吃。知识青年这一桌还是排在当门,也有酒。那孩子不晓得是第几回吃酒了,一只手稳稳地捏在筷头上,直伸向最远处的肉碗,满满地挟回来,用馍馍接住,一点都不洒落。吃得又快又好。这时候,无论有多少玩的疯的,也吊不走他的一点兴趣。桌上的菜,有一小半是被他扫走的。
两个女青年,因是饿了,还吃得多些,那些男的,兴头却在酒上,还猜拳。新郎特意过来敬了酒,由他学友陪着。到底和新郎有些生分,何况新郎还端着点架子,所以便客客气气地。倒是逮住了那陪来的,一阵纠缠,硬要讨他的喜酒吃,虽是他的软处,他却一点不嘴软,反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有喜酒吃,这里的喜酒就又有一层意思,还是指他们上调回城的喜事。乘着酒,彼此都有些发泄,可到底因为是吃喜酒,并不认真,所以就不伤和气,嘻嘻哈哈的。新郎的学友,伏下身,悄声又说一句:这新娘子咋样?爱笑。对她那一笑印象犹深。
新娘子在屋里,再没露面。有人去看,屋里挤了人,有娘家陪来的,也有这头陪着的,满满当当。新娘子坐最里头,又低着脸,头发挡着,看不清,就觉着她是在“吃吃”地笑。
等了近一天的喜宴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每一桌都是风卷残云的局势,连一点馍渣渣都不剩,盘里碗里都是见底的。远路来的开始走了,知识青年那一桌呢?
也差不多了。剩了些馍馍头,还有些残羹剩汤,酒喝干了。一个个走起路来都有些歪,说话舌头也大了。屋里点了灯,是油灯,把窗上的喜字映了出来。新郎从把新娘背进房里,就没再进过屋,怕人笑话起哄,只站在门外同人说话。见知识青年要走,又特地送到路上。那房东家的孩子,有些吃撑了,加上疯了一日,这时已经睡成一滩泥,由那知识青年背着,回家了。
一个月以后,这伙知识青年中的几个,派工到东边挖一条干沟。歇歇时,要喝水,就想起吃过喜酒的这家老师,便奔了去。这天太阳很高,明晃晃的,树又绿了,小岗上显得光亮了些。老师家那三间土坯屋前,用秫秸拦了院子。老师在小学校上课,妹妹下地了,只有那寡母和新媳妇在家,见他们来,就招呼进屋坐,临时烧水沏茶,又捧出落花生。花生里还掺着枣子和一些碎红纸,是办喜事那日余下的。这回,这几个知识青年看清了新娘子。黑红的鸭蛋脸,眉眼特别浓,果然爱笑,笑起来又非常大方。知识青年等水烧开了,喝了茶,吃了花生,聊了天,在婆媳俩一片热忱的留饭声中,告辞了出来。
 
小城之恋
  小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在一个剧团里跳舞,她跳“小战士”舞,他则跳“儿童团”舞。她脚尖上的功夫,是在学校宣传队里练出来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坏了好几双,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犹如练脚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轻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则是从小跟个会拳的师父学来的,旋子,筋斗,要什么有什么。下腰,可下到头顶与双脚并在一处;踢腿,脚尖可甩至后脑勺,是真功夫。这年,她只十二,他大几岁,也仅十六。过了两年,《红色娘子军》热过去了,开排《沂蒙颂》的时候,有省艺校舞蹈系的老师来此地,带着练了一日功,只这一日,就看出他们练坏了体形,一身上下没有肌肉,全是圆肉,没有弹性和力度。还特地将她拉到练功房中央,翻过来侧过去的让大家参观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圆,膀大,腰圆,大大的出了差错。两个乳房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二倍,高高耸着,山峰似的,不像个十四岁的人。一队人在省艺校老师的指拨下,细细考察她的身体,心里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觉着了羞耻,为了克服这羞耻,便作出满不在乎的傲慢样子,更高的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这时候的她,几乎要高过他半个脑袋。他的身体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再生长,十八岁的人,却依然是个孩子的形状,只能跳小孩儿舞。待他穿上小孩儿的装扮,却又活脱脱显出大人的一张脸,那脸面比他实际年龄还显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团里就怕早已作了别样的考虑。  两人虽都算不上主角儿,却都勤于练功。一早一晚的,练功房里常常只见他们两人。大冷的天气,脱得只剩一身单薄的练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儿和人体味儿。他的味儿很重,她也不比他轻。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儿便说她有狐臊臭,都不愿与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还想:“狐臊就狐臊,你们还没有呢!多有人没,少有人有的东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归想,心里总还微微地有些难过,有点自卑。岂不知,那与狐臭是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人体味儿稍重些就是了。间或,练到一半会立定下来,喘一口气,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说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儿。”他便侧过头低下脸,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儿,夏日里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皮肤上,这里那里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里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随后,他则惊讶地说:“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馍味儿!”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儿,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洁得连个针尖大小的斑点都没有,黑黝黝的发亮。两人便喘喘地笑,笑过了,再练,各练各的,有时也互相帮着。  她的胯紧,他便帮她开胯,让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两腿,再朝两边使劲分开,直到膝盖两侧各自触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来,红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个人形的湿印子,两腿蜷着朝两边分开,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过一时才能干了褪去。他练着吸腿转,总绕着那人形,转不开去,遇了鬼打墙似的,直到那人形隐在地板宽阔的条子里边,他则期待着再长高若干公分,以为韧带的松紧是关键,便努力地拉韧带。背靠墙站好,请她帮助将绷直的腿朝头顶上推。她推得下力,脸蛋贴着他腿的弯处。他常靠的扶把尽头的那块墙壁,天长日久,石灰水刷白的墙上便有了一个黄黄的人形,独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压腿,看着那独腿的人形,便觉有趣,沿着脚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这么着辛勤地练下去,他是越练越不长,她则越来越多圆肉,个子倒是很长,离那颀长却甚远。只是依着时间的规律,各人都又添了一岁。  这地方,是小小儿的一座城,环了三四条水,延出一条细细的汽车路,通向铁道线。最大的好处便是树了,槐,榆,柳,杨,椿,桃,李,杏,枣,柿,水灵灵的碧绿。轮船顺着水下来,早早的就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洲,渐渐近了,便看见那树丛里的青砖红瓦,再近了,才听着一阵阵不卑不亢的歌声,是水客拉水的号子。此地人吃惯了河水,一吃机井水便肚疼腹泻,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营生。平车上安着柏油桶,桶里盛着河水,随着道路不平的颠簸,溅出水花。河边的道儿,被车轮辗出深深浅浅的沟。无数条沟交错着。车轮从这条沟岔进那条沟,车轱辘在坎儿上硌一下,号子便打个顿,颤音似的,还有着节奏。一颤一颤的刚去远,又有后来的响起,萦绕不绝,与那绿荫荫的树丛常在。轮船却开走了,丢下几十个人,十几个挑子,踩着颤悠悠的跳板,沓沓的走上岸来,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里的街,大都是石块拼成的路,人脚磨得光滑滑的,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透过布底鞋烫着脚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颤悠,脚板敲得石路沓沓的响,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来是一挑鲜嫩鲜嫩的韭菜,头刀割下,还带着露珠。  这一日,城里十户有九户吃的是韭菜馅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闲了,搁进一扎炸果子,悠悠的去了。  上南边买草的马车“得得”的当街走过,车上张着被单作帆。老马低着头啃吃啃吃的走,身边跑着没有羁绊的马驹子,摇头摆尾的撒欢,四条细长腿跨得老高,一忽儿跑前,一忽儿落后,一忽儿又左右四下的乱走,撞了老妈妈的凉粉摊子,也没计较,谁都给它让道,任它闹去。  脱落了石灰,露出青砖的墙上,贴了大幅的海报,电影院演的电影,戏院演的戏。电影是一角的票,戏院则是三角;电影是人影儿动,身手很不平凡,戏院里虽是武艺低了几筹,却是真人形的。价钱很公道。到了夜里,都能满场,刚够满的场,正好的。  到了夜里,街上的挑子走净,店铺上了门板,黑黝黝的一条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亮。门闭了,窗关了,过了一阵子,灯也灭了。孩子开始做梦,梦到大了时候的情景,老人却想心事,想那少年时候的光阴,不老不少的男女们则另有一番快乐,黑暗里运动着,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来年这个时候,小城里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的哭着。  这会儿,是黑漆漆的静。
  影院里,唯有一块屏幕光明着,活动着人影儿,人影儿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戏院里,是一方戏台辉煌灿烂着,真人扮着假角儿。  他们总是不间断的练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来,她会越发的圆胖肥硕,而他身上是连一分膘也不敢长的,横里多一分,竖里便更短了一分。他们只有这样苦苦地练下去了。  其实,也并不是很苦的,甚至还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经到了穿什么都不合适的地步,并且,做什么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当衣服一件一件脱去,只剩下一身练功服时,才略微的匀称起来。当她做着日常生活绝不需要举手投足的舞蹈动作,良好的自我感觉便逐渐上升。她对照着前后左右的镜子,心想:以为她丑陋是绝不公平的,以为她粗笨也是绝不公平的。汗珠从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滚落,珍珠似的。头发全汗湿了,一绺一绺的粘在长而粗壮的脖子上。她的发根生得很低,几乎延到脖子与背脊的交际之处,脖子上的短发湿透又干,全翻卷了起来,太阳照在上面,侧面极像一只绵羊。他也只有在穿着练功服时才显得修长一些,并且能有那么些凡人不及的武艺,身体的短处又能算得上什么。当他要着难度极大的功夫时,心中的感情竟是壮阔的。他将上衣脱了,袒露出极白却粗糙的背脊。他的脸上与周身都起着茂盛的青春痘,犹如吸收了养料总要有出处,不是高,便是胖,他的养料与能源,全部茁壮了这群疙瘩,赤豆似的,饱满着,表示着他旺盛的青春的体力与精力。待到慢慢儿地平复下去,便留下一个个褐色的井似的凹坑,这凹坑尤其布满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极像一块粗糙坚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着一颗硕大的汗珠,通明着。  出汗犹如沐浴,汗水将身体深处的污垢冲洗出来,一身大汗过后,会有一种极其轻快舒适的感觉。  只有一间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着茶炉子,茶炉子紧靠着一口机井,可将掺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进去,搁在一个水泥砌的小台子上,台子下面有一道阴沟,可供出水。  此外,门后还有一排衣钩,专给挂衣服用,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这一间,倘若门关着,就须大声问道:“有人吗?”  里面则回答:“有人。”如是女声,男的便止步折头等待,相反也是。否则,里面就拔了插销,闪在门背后,等人进去再关上门。天热的时候,这里是颇拥挤的,为此引起的争端也很经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间朝北的屋子,且没窗户,终日没有阳光,十分阴冷,又没有任何御寒的装置。  没有油漆的板门开了半扇,裸出被水冲洗得发白的水泥地。如不是还有他俩每日轮流地进去冲洗,留下一摊摊水迹,便更凄凉了。他总是先让她洗,趁着一身热汗,还不至于觉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会觉出逼人的寒气。等她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他还继续练着,环绕练功房作着大跳,每跳到北边一排窗下,似乎就听到那洗澡房里泼水的声响。眼前不免要现出,水从她光滑、丰硕的背脊上泻下,分为两泓,顺着两根决不匀称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进水泥地里的情景。有一日,因为她从头至尾没有挪动双脚,待他端了水进去的时候,竟看见地上一摊水迹当中,有着一双干干的脚印,是穿着海绵拖鞋的脚印,他凝视着脚印,渐渐从那双脚印上延出了双踝,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向上,一整个人形都伫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觉,一盆水凉了。  过了一天,他便买了一只苹果绿色的塑料桶送给她,因他记起她曾经抱怨脸盆大小,即使端两盆也不够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约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从此,湿地上再没有留下干干的脚印儿,脚印儿被水淹了。  微烫的水,盛在桶里,桶不由得变了形状,提起在手中,变成扁圆形的了。阳光照透了苹果绿的桶壁,将水照成鲜嫩的颜色,冉冉地冒着淡绿的热气。水在她手下颤颤着,进了阴暗的小屋,隐在没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门后面。屋里极暗,没有窗,也没有灯,只从门下漏进扁扁的一条光线。那桶水却微明着,莹光似的,盈盈的绿着。水是烫手的,干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湿透了。她将饱满着热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后,如千万枚针刺在了皮肤上。她“嘶嘶”着,接连地撩着毛巾,朝身上泼水。水,渐渐地浅了,也暗了。这时,她开始穿衣服了。推开门,阳光刺痛了眼,犹如热烈而粗暴的抚摸,她幸福极了。看见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作着不间断的大跳,一块稀脏的护膝裹着漆黑的腿,不觉有点怜悯,便慷慨地将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着他还来的桶去接水,却发现那桶用过之后没有涮洗,桶底上有着一些浅灰色的残水,桶壁周围也布了一层浅灰色的颗粒。她正想张嘴骂人,却又止住了,怔怔着。她斜着桶转了一圈,看那浅灰色的水里有着一些微粒,不由揣摩着那是什么,可不会是他身体上的皮屑?她晓得皮肤不仅会沁出油汗,也会有颗粒状的皮屑。并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肤的微粒。她想到这些,不觉又嫌恶起来,压上一股清水,泼了,再压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总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东西,摩挲着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见其中有些微屑,鱼一般活跃地游着,无论房里是多么黑暗。  这一天,洗过澡。她总有一种没洗净的感觉,背上有些刺痒,就经常耸动着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观的动作。同屋的女孩儿更有些嫌恶她几乎要以为她是长了虱子之类的东西,尽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们一个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样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样,也是在一个大池子里,下饺子似的下进去,烫着。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来。由于剧团在这城里有着特殊的身份,每个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乡里人进城之前,澡堂提前为剧团开放两个小时,让演员男女们进去洗澡。她们都自带着脸盆,将水从池子里舀上来冲洗,等她们一个个沐浴完毕,披着湿淋淋的头发,红润着脸蛋,西施浣纱似的将盛了脏衣服的脸盆斜端在腰间,走出澡堂,门口已经候满了脸上巴着眼屎索索抖着的乡里人,仰慕地看着她们,再也无从想象她们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总走着一些被澡堂的热汽蒸红了脸膛的乡里男人和女人。  蒸红了脸膛的男人和女人,掮着挑子或挎着篮子,或拉着平车,满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条是通向轮船码头,一条则跨过分洪闸,直朝北而去。傍晚时分,太阳从分洪闸顶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红旗后面,渐渐下去,将早已褪了色的红旗重新染红,那便是闸下最喧腾的时刻,平车辘辘地滚过,间着自行车寥落的铃响,女人自家纳的鞋底,踩在盖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齐的抑或不很整齐的针脚儿,赶着日头,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脚印儿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了。  那是干燥的季节,一连三个月没有雨下,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脚面,地里裂了口儿。塘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浑了,坝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绿的苔藓。落日是火红火红的,落下闸顶之后,却隐在了极远处的一丛绿树后边,变魔术似的,凡是绿树丛处,便是一个村庄,看得到,走不到,犹如海市蜃楼,到了夜极深沉的静谧时刻,却传来了悠长的狗吠。城里的狗不叫,成千上万只猫则沸腾着。是这样的时候,夜夜都叫出尖锐的声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叹,激荡着一整座县城,扰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单身的光棍儿,便来不及起床,提起扁担就抡,却是抡也抡不开的,犹如出生就长在了一起。再细瞅,却发现是两条静默的狗。猫儿早已跑散,继续撕肠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着布了血丝的眼睛,首先是咒猫儿,然后骂狗儿,继而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儿。最后,想起了前面中学校里外边来的一对男女,竟穿了条纹布与烂花的裤子,虽是在屋里睡觉,并不见人,可究竟是裤子,怎能用条纹与烂花布制作,无论如何也是不对的。  他们辛勤地度过了一个严冬,迎来了干燥的春季,她的身体已经丰硕到了无法再丰硕的地步,犹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匀称。而他那身体犹如他的意志那样坚定的凝固了,再不长一分。她长成了个大人似的,却依然是孩子脾性,说喜就喜,说悲就悲,喜过即悲,悲过即喜,转瞬万变,却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并不令人觉得无常和虚假。只是憨得可以。  逗院里小孩儿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样一句话:“俺爸夜里咬俺妈嘴巴子。”别人听见,心里窃喜,脸上却作不听见,岔了开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纷纷红了脸,想要止住她,她则很懂地说:“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人们叫她逼得没法子,只得说道:“真是个憨丫头。”她却又极不服气:“其实我一点不憨,什么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罢了。随着她日益长成个女人的形状,那脾性则越发地显出稚气与颟顸。  她依然如小时那样,请求他帮她开胯。这工作于他却越来越为艰难,可他无法推却。由于无法推却,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双腿曲起在胸前,再慢慢向两侧分开,他再克制不了内心的骚乱了。他喘着粗气,因为极力抑止,几乎要窒息,汗从头上,脸上,肩上,背上,双腿内侧倾泻下来。在他孩子般的形体里,心灵似乎是一种补偿,加快着速度成长,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当他为她开胯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一股凶恶的念头,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劲。她不由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如同汽笛长啸,把他吓了一跳,手软了,松开她的膝头。她并拢了双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继续叫着,随后便骂,骂出一串男人才能骂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实的含义只当是很有力的袭击,很解气的,却不料反而启发了他的想象,使他越发焦躁,便也回骂了同样的粗话,这却有着确切的实用的含义,她同样的不懂这含义,依然赖在地上不起,抱着双膝,还不是老实的抱着,时而伸直一条,只抱一个膝头。时而伸直另一条,只抱另一个膝头。当她伸曲腿的时候,饱满的腹部与胸部,便十分结实的波动一遍。见他回骂,她越发激怒,越发骂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逻辑不通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动起来,用加倍粗野却含义真切的话反击。她不再让他说话,一叠声的骂,声音又尖又高,企图压住他的骂声。他的骂声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种缓慢的穿透力。当她自以为胜利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的声音却雄浑地回荡着。这才发觉,他的咒骂一直没有停息,与她并行,犹如乐队里的大提琴似的,虽少有旋律,那音响却永远不灭。她来不及换气,接连的大骂,试图压倒他,他毫不退让,沉着地伴随她的聒噪,直到她声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哭泣起来,他才住口,阴沉沉地注视着她。  她浑身已经滚得漆黑,两只漆黑的手无所顾忌地揉着眼睛,染黑了泪水,脸上流满了肮脏的眼泪。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满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听,依然哭着。由于有了安慰,哭得更加伤心,那伤心也更加真实。  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体虽是沉重,况且又硬往下坠着,可他却是力大无穷,十分轻易地拽起她来,将她推进洗澡房。  听到里面插销声响,继而传出夹了呜咽的泼水声,他的心忽而充满了柔情,温存起来。  水泼在身上,那泥汗剥皮似地褪了下去,她觉着了轻松。
  眼泪早已干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里却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温暖,那温暖渐渐地注满了全身,如同被人很亲爱地抚摸。她几乎觉到了快乐,却仍不愿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种安慰了。  从此,他们不再说话,成了仇人。
  虽不说话,练功却还是练的,只是不说话了。他练他的,她练她的,自己练自己的,他不帮她开胯,她也不帮他搬腿,各自独立练着。两人都严肃着面孔,过分的认真着,像是进行着一场很重要很庄严的活动。练功房没了他们往日的说话声和笑声,那说笑声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原本是会有些微回声似的反响。如今,只剩了脚掌落地的“嘭嘭”声,回声是“空空”的寂寥,更显得单调了。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心里是热闹而紧张的。她心里仍在激烈地与他争吵,用一千一万个她了解与不了解的肮脏字眼骂他。骂过之后,却觉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怜而无助,便十二分地自爱起来。每一举手与每一投足,都是用着既委屈又自尊的态度作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作态,却只茫茫地感到练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义了。那不仅是自娱,不仅是为了长进,似乎还格外的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练功更比平日刻苦,对自己极为苛求,听任自己的身体由于失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却忍着,挣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绝无成功希望的尝试。似乎是为了要使什么人大受感动,而实际上,自己却早已将自己感动得几乎要下泪。这同时,他更是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一无必要地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他弯下腰,头达到了两脚之间,还不为止,便从两脚间伸出来,昂起来,平视着世界。那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时有些迷乱。而他的眼睛经过了一个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历程,却更为镇静地看着这世界。历经了两次倒置之后,似乎变了一个状态。他以这样的姿势。可以静静的持续二十分钟。他好像是在恨着自己的身体,有意要惩罚它似的。那身体似乎是在他灵魂以外的,与他灵魂作着对,由他灵魂作着裁决。而他的惩罚由于太过,不免带了一点矫揉的成分。他们各自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艰苦卓绝着。  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
  序幕是一个酷热的七月般的天气,来不及地扒下两件毛衣,却连衬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开始出现飘逸的裙子,却还没有走出院门的勇气,只在剧团内部遗憾地招摇着。然后,天却陡然阴了,阴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点掉了下来,时光倒流般的凉了。眨眼间,鲜艳的裙裾没了,晾了满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湿淋淋的水泥地。一处高,一处低,低处汪着水,雨点下在水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这时,已到了黄昏,雨里的黄昏,有些暖暖的凄凉,或者是凉凉的温暖。  雨从练功房的屋顶上,顺着瓦楞,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走下屋檐,转眼,屋檐上就挂了一张水帘。  家家屋檐上挂了一张水帘,人们半掩着门,倚着那半边门框,隔着水帘,拉着家常,内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说话也吃饭,饭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着一双弯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着大米的稀饭,由于放了碱,稀饭呈红褐色,分外的香甜,碗边有一些腌豆子和咸菜,散发出霉烂的气味,那气味闻久了,竟有些鲜美起来。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样的响亮,盖住了一切声响,须大着嗓门说话,才能交谈。谁家的门紧锁着,主人还没回来,门口的衣服没人收,让雨淋得诱湿,是一条烂花布的裤子。那烂花由于湿了,便格外的鲜艳起来。  天又凉了,须穿毛衣,没有毛衣的乡里人,便穿棉袄,棉袄几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后的街上,竟有些萧瑟起来。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彻底的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鲜明的好比墨笔描写过的。河里的水涨高了,淹过了布着青苔的河岸,清澄极了。闸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却黑了,那一丛,这一丛的树荫则是葱绿葱绿,那是村庄。哪个村庄里,大雨时死了一个小孩,是下湖割猪菜,蹚大沟时滑了脚。故事传过几里地,被风吹散似的没了。城里人依然夸这雨好,下得及时,滋润了天气,人舒服。乡里人也夸,地里的小麦都绿了。  他们依然不说话,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来了,觉得蹊跷。蹊跷了一阵便习惯了,不再见怪。等到习惯了一阵,却又有点奇怪,因为那敌对的时期终究有些漫长了,其中像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缘故,自然不能由他们任意的仇人下去。问她,她不说;问他,他也不说。再问她,由于他们郑重的态度,她不觉也觉着严重起来,态度生硬而又固执。这态度使他们更为重视,以为即将打开她的心扉,更努力地问道。不觉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们的严肃态度而夸张扩大,她便哭了。这一哭,加强了人们的信心,加紧地盘根索底。她则摇头哭道:“我不说,我没有可说的。”这确实是实话,可听起来意味却极其深长。再问下去,她便再没说话,只是一径的哭,且还哭得伤心。那伤心少半是因为委屈,多半则是由于惶惑和难堪,因她知道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情形却弄得这样严重,她以为自己是有责任的,因此,还有一点害怕。有了她这个态度,大家至少也满意了一半,再去问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过,只得骂人了。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骂着,骂些什么,为什么要骂,自己却不明白,觉着荒唐,则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径朝他嚷着,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赔礼,究竟赔什么礼,心中都有了数似的。只有他俩不明白,而其实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俩。可他俩并不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们只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拥着,由舞蹈队长捉住他们一人一只手,使劲往一起凑,凑拢了好握手言和。  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起来。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挣扎明显的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贴着手心。  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了,她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肉体了。手的相握只是触电似的极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轰笑中,两人骤然甩开手逃脱了。可这一瞬却如此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一生。似乎就在这闪电般急促的一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个女人的手,她则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了。  因此,他们依然是不说话。不过,这时候的不说话,是得到大伙的认可了,便不再多做计较,由他们去了。练功是照常的练,练得依然艰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体的疼痛给了她一种奇妙的快感,几乎为了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怜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挠。他则是尽力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弯成什么也不像的形状,这才镇定下来,对自己的严酷使他骄傲。而当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走开,单独留下任何一人的时候,那种自我折磨的决心和信心便会消散,浑身的兴奋与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他们这样干自己上着酷刑,原本是为了显示,可惜的是,他们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去观赏对方忘我的表现。他们是白白的辛苦了。他们是为了自己才需要着对方。有了对方在,那艰苦与忍耐才会有快感,有意义。说到究竟,他们还是在向自己显示,向自己表现,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动。  可是,年轻而浅薄的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些,他们只是单纯地乐意练功,练功的时候必须是两个人同在。由于莫名的需要对方在场,他们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单独一个人,决不会来练功,只要有一个人先到了场,另一个便不招即来,然后,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轻易的擅自离开。  三场雨下来,天是一日一日的热了,夏天到了。蝉是从天不明就开始长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晒透了练功房薄薄的瓦顶,热气包围了,从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他们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渐渐褪了红漆,露出苍白的原色。  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汹涌地流出,令人觉着快意,湿透的练功服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体,每一条最细小的曲线都没放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没有半点暴露,可每一点暗示都是再明确不过的了。那暗示比显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体是极不匀称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画家有意的夸张和变形一样,过分的突出,或过分的凹进。看久了,再看那些匀称标准的身体,竟会觉着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田径裤头,还有左腿上一只破烂不堪的护膝。嶙峋的骨头几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骨头在皮肤上活动。肋骨是清晰可见,整整齐齐的两排,皮肤似乎已经消失,那肋骨是如钢铁一般坚硬,挡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滞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却丝绒一般的光亮细腻,汗在她身上是那样一并的直泻而下。两个水淋淋的人儿,直到此时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见了对方。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看见过对方,只看见、欣赏、并且怜惜自己。如今他们忽然在喘息的机会里,看到了对方。两人几乎是赤裸裸的映进了对方的眼睑,又好似从对方身体湿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们有些含羞,不觉回避了目光。喘息还没有停止,天是太热了,蝉则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时分,只有蝉在叫,一街的门洞开着,里面却寂静无声。那午时的睡眠,连鼾声都没了,只有一丝不知不觉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还冒着热气。百货大楼阔大的店堂里是格外的空寂,苍蝇嗡嗡地飞,划着圆圈。营业员趴在柜台上沉睡,玻璃冰着脸颊,脸颊暖热和湿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时宜的人,踟蹰在寂静的店堂,脚步搓着水磨石地,无声地滑行。码头没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试探地伸脚下水,水是热得滚开了似的。停了几挂拉水的平车,跷起的车板下,睡着水客。  她想作一个“倒赐紫金冠”,终没有作成,重重地摔下来,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触到温热的地板,忽然的软弱了。她翻过身来,伸开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着练功房三角形的屋顶,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对着她的身体,像要压下来似的。幽暗的屋顶像是深远广阔的庇护,心里空明而豁朗。顺着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动,不料却叫阳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万念俱灰似的。她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时间从她身边流过,又在她身边停滞,院里那棵极高极老的槐树,将树叶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户边上,她几乎看得见那只长鸣的蝉的影子,看得见它的翅膀在一张一合。这时候,在她的头顶,立了两根钢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样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缩到背面,隐藏了起来。她将头朝后仰着,抬着眼睛望着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壮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从雪白的皮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斜下来,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
  她想嚷,不料声音是喑哑的,嚷不起来。她一猛劲,抬起上身,他早已将手挟住她的腋下,没等她坐好身子,已经将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稳,他的手却像钳子般挟住了她的腋窝,迫使她站稳了脚。他的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滚烫滚烫,身体其他部分反倒阴凉了。这两处的热力远远超过了一切,她不觉着热了,汗只是歌唱般畅快地流淌。等她站稳,他的手便放开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盖两侧。她腋窝里的汗,沾湿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腋窝里的暖热,整个儿的裹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会儿,他垂下的双手觉得是那么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张了几下,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她站稳了,径直走向扶把,一下一下地踢腿。  脚尖划着空洞的半圆形,阳光耀眼地挂在脚尖,在空中甩出去半个光圈。她过分突出,突出得已经变形了的臀部活动出丑陋的形状,他十分,十分的想在上面踢上一脚。她觉出他的注视,心里则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滚热地抚摸着她粗壮的腿,那腿早已失了优美的线条,却是一派天真的丑陋着。  她无休止地踢腿,韧带一张一弛,又轻松又快乐,不由要回过脸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开去,去进行自己的功课。她顿时泻了气,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着,却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条直线,身子却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与腿平行的伸直,贴在地面,手却握住了跷起的脚尖。他感觉到她目光的袭击,击在他最虚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缩起四肢,蜷成了一团,她的目光早已收回。  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站起身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站住了,努力挣扎了一会儿,不由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你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涨红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平常了。
  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话的境界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一旦说话,那紧张便消除了,随之,那一种兴奋;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发展的激动与好奇,那一种须以默契来交流的神秘的意识,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一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种冒险的心情,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一种明澈的心情,都怀了鬼胎似的,有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经开饭,晚了便买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却变成警告一般:“开饭了啊!”她则恶声答道:“谁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于先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的恶言恶语,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尴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的。他们本以为事情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都在颤颤的,怯怯的,等待着。而如今却一切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或者说,不寻常的事情发展了一点点就截止了,两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一些儿真实的原因的。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白眼,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格外的醒目,效果也特别的显著。他的脸色则是常常阴郁,布满了乌云似的,由于他苍白的皮色,这阴郁也格外的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性了。  不过,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懈,这样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义,他们将改换一种交流和交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式,双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又是特别的热。正午的太阳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熟了一个鸡蛋。围了有上百个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为了满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嚎。到了夜晚,太阳落了,吸饱了热气的地面喘不过气来,将那热气一团一团吐了出来,蒸着满街的凉床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一样的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一连几日的喘不过气来,后来,天阴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能撤退的军队,凉床子凉席子“刷”地不见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睡熟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身下是一摊汗水,浸着身子。撑开肿着的眼皮,只见窗外又是一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一丝。  城外的庄稼却说长得特别喜人,黄豆绿油油的,出嫩荚子了。乡里老头热得狗似的伸出舌头喘,却还说:“该热的时候使劲热,该冷的时候使劲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得一个,薄削的皮,鲜红的瓤,乌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卖。一早就热得出油,喊了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胀,再让会计销帐,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边的背阴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穿堂风一得意,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奸情的,还有大姊妹收瓜贪吃尿了裤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去报告了团领导,险些儿扣发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宜,没受煎熬就卖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营生。挑着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凉,喝了好消暑。  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一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地也没有,不凭日头的高低,靠住钟点的做活儿。不过,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儿,嫩生生的肉儿。那是城里男人福分。  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层层的褪皮。衣服也褪了色,从不见身上有一点鲜亮的颜色,活个什么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县中学里那对夫妇,大热的天,却也紧闭着门,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却又何必,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这可是何等的燥热啊!白里黑里的,却又不见半个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细腰窄腚,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还有十八天的赛火呢!
  出了赛火的十八天,剧团派人去南边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剧团,学节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轮不着他们,他们依然是每日的练功。依然练得不得法。她长高长大了一轮,不长的他看起来就像是缩小了一轮。她觉着自己长得大高大了,身体简直成了累赘。洗澡时,望着自己那对丰硕得奇异的乳房,不由得诧异却又发愁,她不明白它们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明白它们究竟还将怎么下去?她甚至以为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想到此,头皮都发紧,害怕得想哭。她打量着自己硕大的每一个部分,连自己都有些惧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无法使自己缩小。处在苗条秀气的女伴中间,她硕大得不禁自卑自贱起来。加上她没头没脑没有分寸的言辞,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个肯用脑子的人,这一点惧怕与自卑的心情,丝毫伤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进被窝,两条胳膊搂抱着自己,心里对自己是十分的宠爱。然后,便像个婴儿一样香甜,没有一点儿心事的睡着了。睡梦中会咂嘴,咂出很受娇宠的声音。对他来说,累赘的是他心灵的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满了那么多无耻的欲念,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些欲念来自他身体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毅然将那一部分毁灭。后来,有一个夜里,他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时,忽然明白了那罪恶的来源,他自以为那全是罪恶。可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要毁灭那个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那些欲念也因这个部位的宝贵而为他珍爱起来。他不明白这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这时候,外出学习的人回来了,穿着样式别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换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轮船,踩上颤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们两人也去接了,她总是挤不前去,连一件行李也抢不到手,却也一样的激动,一样的热烈。或开路般的走在前边,或压阵似的走在后边,叽哩呱啦地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谁也不回答,谁也没听见。可是,如没了她和她的聒噪,这迎接的场面便要冷静许多了。沉默的他却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长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着。并不起眼的他,却是这位主演的好朋友,军师一般的地位,从码头回团的路上,那主演告诉他:“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双人舞《艰苦岁月》里的小红军,再找不出像他那样矮小而又武艺精湛的演员了。在别的很多剧团里,这角色都是由女演员演的。这角色就像为他而设计的,几乎不用研究讨论,就定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角色。一切都顺利极了,只有一件困难,便是那舞蹈里有不少托举,更有很长的一段,老红军须背负着小红军行走,且还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刚劲的动作。这时候,方显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却有着令人吃惊的体重。“老红军”背不动他,一上肩便弯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并且,他们双方都没经受过托举的训练,不会借助巧力而使身体轻便,他只会死死地攀负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与抱歉终是无用。当他又一次重重的从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你是太重了。”  他红了脸,转而反击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愠色,眼看一场冲突就要起来,大主演便出场解围道:“让我来试试。”于是负了他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来,却是喘个不休。接着,旁边的人也纷纷上前尝试,将他在背上背来背去,走来走去,嘻嘻地笑着。他终于捺不住了,挣着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个趔趄,人们这才收敛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留在练功房里练弹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纵跳是很关键的,一旦能轻松地上了肩,后边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时就耗尽了力气,且又调整不好呼吸与步子,就麻烦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轻松一点。不过一会儿她也来练了,像是帮助消食,每顿饭后,她都要练功。这样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极爱吃的,吃得极多。今天,她新换了一套肉色的练功服,是这回出去学习的人买回来统一发下的。是那些大剧团里正规的练功服,领口开得极低,尤其是背后,几乎裸到了腰际。裤头是平脚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进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蔼地向她请求,帮助他排练这托举的一段。由于他久已陌生的温和口吻,更由于她从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一段愚蠢的撑强心情,她欣然答应了。他先向她交待了动作,不料她站在一边早已将动作记熟,竟做得一丝不差。他便跑去问电工索来录音机和磁带,快转到那个地方,开始了音乐。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觉得吃力,由于激越的音乐的伴奏,还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动作,很感踏实,他没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样的宽厚而有力量。他们极顺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没等他开口,她便跃跃地说道:“再来一遍。”这回,他们是从头来起,她将老红军的动作全学了下来,做得倒并不难看,尚有激情,到了托举的时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结实又有力。由于她承受的轻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动作大胆了,反倒灵巧了,减轻了她的负担。他们渐渐熟练起来,竟比他原有的搭档更为默契。五遍六遍下来,他们可以一无负担地,轻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动作。他们忘记了技巧上的困难,忘记了托举前须作的思想准备。那每一举手,每一投足,犹如他们的本性一样自然,音乐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重复使它更亲切更悦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个老红军,只以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个小红军,也以为就是他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是他们自己的动作,出自他们的心愿和本能。他们忘情地舞着,大镜子里闪过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迅速地从这一面镜子闪到那一面镜子,他们的身影包围了他们自己,他们竟觉得他们是很美的了。再没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觉更为良好的了,况且,还有着音乐。  当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湿的胸脯,与她背脊滞涩的磨擦,发出声响,轻微地牵扯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腰,他的手觉出了她浑圆结实的肩头和粗壮的脖子,那脖颈由于气喘,一紧一松。沿着汗湿的头发,他的鼻子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发辫的触碰,带着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一枚冰凉的夹子,戳痛了他的脸颊。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舞蹈的技巧中解脱了出来,于是又重新地紧张起来。与方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负在一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一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喘息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喷发出来。  这光与热传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一个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阵空虚,说不尽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负上背来。一旦上来了,则连心肺都燃烧了起来,几乎想睡倒在地上打个滚,扑灭周身的火焰。可是音乐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个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一遍一遍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样轻松自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待。当他负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一种压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连接在了一起,如胶如膝,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他在她背上滚翻上下,她的背给了他亲爱的摩擦,缓解着他皮肤与心灵的饥渴。他一整个体重的滚揉翻腾,对她则犹如爱抚。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颤,可那舞蹈却一步没有中断。音乐是一遍又一遍,无尽的重复,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经深了,有人在对着练功房怒吼,骂他们吵了睡眠,还有人用力的开窗,又用力的关窗。这一切,他们都听不见了,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一个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后,终于有人扳动了电闸,灯一下子灭了,音乐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灯都灭了,连月亮都没有,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堕入了深渊。他已负在她的背上,动作与音乐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动了。足有半分钟,他从她背上落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两人没顾上说一句话,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样漆黑的夜晚中,竟没有碰撞,也没有跌跤,就那么一溜烟似地逃窜了。  后来,《艰苦岁月》中的小红军,还是由一名女演员取代了。他是如同铅块一样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谁也负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点轻巧,在谁的背上也无法放松自如,这紧张与笨拙更加重了身体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梦一样迷乱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觉。他与谁都建立不了息息相关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见了他,却有点躲闪,他也同样,害怕见到她。他们甚至不敢在一起练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渐渐的,他们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处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样刻骨地想念她,她虽不像他那样明确地想念,却是心躁。她变得十分易怒,不明来由的就与人吵架,吵到最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风也免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哭嚎。院子里是那么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闹声几乎注入了每一个角落。他远远地躲在屋里,听着那哭声,充满了心碎然而快乐的感觉。  大热过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气爽,阳光是透明的,空气如水洗过一般,白杨树很高的树梢上,挑着一缕阳光,即使乡里人的面色也显得白皙了。这一个秋天,街上很流行铁灰的褂子,西服领,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着这样的褂子从街上走过,一街的人都会停住脚嫉羡地望。第一个穿这褂子的,是县中学那外方来的女人,她很招摇地从街上走过,提着菜篮,向沫河口来的“猫子”买螃蟹。此地将船民叫做“猫子”,起心底里可怜他们,没个安生的家,常年飘流在水上,没个根似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到了她篮里,滋滋地吐着气泡,巴着篮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传遍了,县中学那对男女,竟吃那样的东西。说这话时,“猫子”已经回了船上,一橹一橹地去远了。他想着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几辈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么世面也见不着了。他望望蹲在船头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绿水,一波一波的荡着,撩着衣襟,腾出一只食指,在孩子脸颊上划着。岸边是整齐的大柳树,柳丝儿低垂,一排几十里,“猫子”心里很宽畅。  这个秋天,她满十七岁,他则是二十一岁了。依然是互相的躲闪和逃避。那一个夜晚,时时缠绕在他们心上,想甩也甩不脱。他们想作出忘记或不在意的样子,为了可以坦荡地重新在一起相处。可是只须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装不下去,匆匆地缩回头去,还是不敢见面。然而,虽是不见面,彼此却被对方全部占据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胆,那一夜的情景在心里已经温习了成千上万遍,温故而知新,这情景忽然间有了极多的涵义,叫他自己都吃惊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觉倒是常常在温习她的身体,使她身体生出了无穷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觉得身体遭了冷遇,周围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从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无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时候似可解淡许多,于是就吃得极多,极饱,吃到肚胀为止,而练功却懒怠了。她的体重迅速地增加,各个部位都努力膨胀,她变得又丑又笨,而他却在消瘦,每一根骨头都暴露了出来,挑着皮肤,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生出疙瘩,伤痕累累。他简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雏鸡。食欲不振,为了唤起食欲,他总是买了最多最好的饭菜,摆开在练功房门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饭菜,久久不动筷子。他也不常去练功了。  练功房显得很寂寥。
  他们都很寂寥。
  后来,演出了,在县城里唯一的戏院里。戏院像一个巨大的仓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的房顶,场灯缀在没有油漆的木梁上,一盏一盏一盏。同样没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场内,正好挡住那后面两个座位的视线,每一场都必有这座位的观众的争吵,可是每一场都仍然将这座位照价售出,谁也不记得这座位的号码。水泥地上粘着痰迹和烟蒂,浮着一层永远扫不尽的洋灰与土。时常的停电,一旦停电,会场一片漆黑,乱过一阵,才有一盏汽油灯幽幽地点燃,照亮在丝绒已经磨平了的紫红色大幕跟前。然后又有了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沿着幕沿一溜儿排开,从底向上将人脸照亮,留下一些丑陋的阴影。  没有他俩的事,他俩在后台,她照管服装,他照管道具。
  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幕侧看演出。幕侧有着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几重几进,她站在这片的暗影里,他站在那片的暗影里,彼此只隔了两步的距离。可是台上的光明将幕侧遮得更为幽暗,他们谁也没有发觉谁,孤独地看着台上的节目。节目一个一个向下走,终于走到那个舞蹈《艰苦岁月》。熟悉得几乎陌生的音乐陡然响起,他们不由同时哆嗦了一下,这颤抖如同电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们忽然觉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脚步却没有移开。他回头望了一下,正望见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退进一个高大的景片的遮蔽里,那景片是一间营房。他随即也追了进去。景片后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乐从幕前传来,充满了一整个剧场,笼罩了一切。他站了一会儿,伸手凭空地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却感觉到她的躲闪。她笨拙的躲闪搅动了平稳的气流,他分明听见了声响,如潮如涌的声响。然后,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后缩,他却攥紧了,并且拧了一下。她似乎“哎哟”了一下,随即她的背便贴到了他的胸前。他使劲拧着她的胳膊,她只能将一整个上身倚靠在他的身上。他是力大无穷,无人能挣脱得了。他的另一只手,便扳过她的头,将她的脸扳过来。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几乎是凶狠的咬住了,她再不挣扎了。音乐已到了尾声,小号,定音鼓,全上了,汹涌澎湃,气震山河,一切卑微琐细的声响都被吞没了。  犹如冰河解冻,一江春水直泻而下。谁都不能明白的,他们忽然之间,容光焕发。她面色姣好得令人原谅了她硕大笨重的体态,眸子从未有过的黑亮,嘴唇从未有过的鲜润,气色从未有过的清朗,头发则是浓黑浓密。她微黑的皮肤细腻光滑,如丝绸一般。身体依然是不匀称,可每一个不匀称的部位,线条却都柔和起来,不同先前那样的刺目。并且,她的神情也有了明显的改变,似乎是自信了,脸上总满不在乎的带着沾沾自喜的笑容,虽然愚蠢得很,可那一种明朗灿烂,也不由叫人心动。他,则是平复了满脸满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知不觉地浅了颜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种黄腻腻的油汗,脸色清爽得多了,便显出了本来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梁是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尔巴尼亚人,阿尔巴尼亚电影是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电影,那里面的人种,渐渐形成了一派审美的标准。他的眼睛有一种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肃穆,也很深沉,一点不轻薄,使他十五岁孩子形状的形体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们的生命,似乎冲过了阻碍,又流畅了,显出那样一股欢欣鼓舞的活力。他们彼此不再惧怕,躲避只是在众人眼前。由于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了一种神秘的趣味,似乎一整个人类都被他们嘲弄了似的。他们假作仇敌似的互不理睬地擦肩走过,目不斜视,心灵却诡秘地交换着眼色和微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骄傲。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们便如胶如漆,再也分不开了。他们并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互相是无法克制的需要。  每天晚上,夜幕降临时分,两人便不见了,撇下一大个黑沉沉的练功房。直到雾气白了黑夜,三星沉西的时候,两人才像幽灵似的先后出现在院里,蓬着头发,乱着衣襟,眼睛在黑暗里灼灼的闪亮,踩着湿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这一夜是出奇的幸福,经过激动的抚摸与摩擦的身体,是那么幸福的疲乏,骄傲的懒惰着。那爱抚好像是从毛孔里渗透了,注进了血液,血是那样欢畅地高歌着在血管里流淌。幸福得几乎要叹息,真恨不能将这幸福告诉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来妒忌他们。可又必得将这幸福牢牢地圈在心里,不可泄漏一点一滴。因为这全是罪孽。尽管她什么都不懂,可却懂得这是犯罪。什么是应该的,她不知道,可什么是不应该的,她却很知道。而什么都懂的他,便更明白这是非同小可的犯罪了。可这罪孽是那样的有趣,那样的吸引人,不可抗拒。当两人身体一旦接触,合二为一的时候,什么犯罪,什么不应该,什么造孽,便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欢乐,欢乐的激动,欢乐的痛苦,欢乐的惊惧。他们最初的感觉是恐惧,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惧。没有头脑的她最是容易消除恐惧的,而极有头脑的他,则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惧。当恐惧消失了的以后,他们竟还有些遗憾,有些哀悼它的逝去。  无论是没有头脑的她,还是有头脑的他,都永远的记着在那恐惧的颤动里的亲爱,是何等的快意。那惊惧顽强的抵抗,欲望顽强的进攻,在这激烈的交战中,身体得到了如何强大而又微妙的快感。  两个身体是那样的相亲相爱,爱得无法爱了,灵魂便也来参战了。他们忽然的那样亲密无间,并且不再避讳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们又在一起练功了,重新互相帮助,互相体贴入微,连一句重话都是亲昵的。两个的饭菜票合在了一起,买来了饭菜,一起吃着。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了,而装台卸台时,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干了,尽管她一点不比他软弱,可他不让她插手。她便只能闲着,吃着脆生生的红心绿皮萝卜。如有人责备她,她便不客气地回嘴,到了说不赢的时候,自有他来支援,两人结成了这样坚强的同盟,简直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可是,当身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那爱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时候,便会采取一种绝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种反目的形式。犹如他们好得那么招摇一样,他们也常常坏得惹人非议。那一段日子里,他们便成了真正的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身体以强烈的排斥为吸引,如同搏斗似的,互相抵抗,谁都不愿撤离,撕扯着,纠缠着,直至筋疲力尽,然后便是温情脉脉的亲爱,亲爱过后,又是搏斗。到了人前,他们便冷眼相对,反唇相讥,吐不出一句好话,以那种污秽的语言相骂。人们吓唬着要去找团长惩治,也无济于事。就这么样,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债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算了结。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连天的雨,大河隐在雨丝和雾气里面,船像个魂似的,在茫茫水天中靠了码头,又离了码头。城外泥地全被踩烂了,被乡里人的赤脚带进街上,搅了一城的泥浆黑水。泥鳅都钻到街上来了,还发现了一条南方的蚂蝗,一城的人都慌了,明知道是城郊大队旱改水,养了几亩水稻田所带来的,却仍然赶不走大祸临头的预感。那蚂蝗活动得那样机敏、一旦咬住了腿,便再不松口,使劲地拍了下来,腿上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过了半晌,血才潺潺地流了出来。  雨,渐渐地停了,地,渐渐地干了,天气却陡地冷了起来,入冬了。
  这年的冬天,犹如夏天出奇的热一般,却是出奇的冷。没有风,太阳好得喜人,天晴和得像春日,却只刀割似的手疼,脚疼,脸也疼。鼻子耳朵都红了,萝卜似的。在街心,即使是太阳地里,也休想能站定半分钟,冷得够劲,却不动声色。  就像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有一股不安的心情,游魂似的在街上飘移。  果然,过了阳历年,就死了当家的——总理。
  事情有了答案,那不安便渐渐平息了。
  后来,又死了大元帅朱老总;后来,又地震;后来,又死了领头的——毛主席;后来,“四人帮”倒台了。  这一个秋天里,他们各自长了一岁,她十八,他二十二,却就像长了一百岁似的,上一个秋天里的事,回想起来,刚好像是上一辈子。  他们爱得过于拼命,过于尽情,不知收敛与节制,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与爱情,竟有些疲倦了。为了抵制这疲倦,他们则更加拼命,狂热的爱。身体所受的磨练太多太大,便有些麻木,须更新鲜的刺激才能唤起感觉与活力。他们尽自己想象的变换着新的方式。互相却稔熟得渐渐失去了神秘感,便也减了兴趣。可他们是欲罢不能,彼此都不能缺少了。尽管每次归来,都是又疲倦,又厌烦,却又很不尽兴的失望,可是每次出发的时候,那期待仍然是热烈而迫切的。  他们一身大汗的回来,走上狭窄的木梯,梯子在脚下吱嘎着,搔着他们的脚心。他们觉着又疲乏,又肮脏,却没有兴致到那洗澡房去洗澡。茶炉子是早已熄了火,急急忙忙出去时,忘了打热水,水瓶空空的,又不敢倒别人的水瓶,怕别人就此识破了什么。院子里是一片寂静。他们疲乏地躺在床上,粘粘的皮肤极不舒服,连被窝都潮湿了。他们简直不明白,怎么这样的拼力也达不到最初的境界了,十分的苦恼,他们又忍不住的自惭形秽,很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暗暗下着决心。可是到了下一天,互相见了面,不约而同的都做了那约定俗成的手势和眼神,暗暗约了会面的时间。在那约会前的几个小时里,心中的焦灼使得他们坐立不安,幸而他们已久经锻炼,竟可做得一点破绽也没有,不被察觉地度过了那焦灼的几个小时,溜出了院子。  身体那么狂热地扑向对方,在接触的那一瞬间,却冷漠了,一切感觉都早已不陌生,没有一点新鲜的好奇,惊慌与疼痛。如同过场似的走了一遍,心里只是沮丧。得不着一点快乐,倒弄了一身的污秽,他们再不能做个纯洁的人了。这时方才感到了悲哀与悔恨,可是,一切早已晚了。  剧团里,谈恋爱的人日益增多,几乎都成双成对,一起进,一起出。他们本也应该加入这二路纵队,并且可作领队的。可是却深觉惭愧,很不够格似的。眼看着别人,都比自己纯洁,都有着美丽的前途,而自己却早早地掉下了泥淖,再也洗不净了。因此,在这大谈恋爱的风气之中,他们却悄悄地藏匿了起来,形同陌路。别人只当他们又有了新的纠葛,早已不觉稀罕,只由他们闹去,谁都不知道他们心里的苦衷。这苦衷因是两个人的,本就是两份,便也谈不上什么分担与解忧,一起的扛在了身上。却又不能作点交流,互相安慰。互相都十分明白,可稍一点破都会无限的难堪与烦恼。没有一点解决的办法。因此,在这苦恼里,他们是极其的孤单了。他们孤独的各自担着自己的一份苦恼,只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快乐。他们是过于性急,不知忍耐,不知节省,早早地将快乐都享用尽了,现在只省下惭愧和苦恼了。  由于这苦恼,由于这苦恼只能由他们分别各自的承担,他们互相怀恨了。这是认真的怀恨,很严重的怀恨。其中严肃的意味使他们不再当着人前纠缠不清,当着人前的纠缠叫他们以为是轻佻并造作的了。他们只在没人的时候分争。他们吵得极凶,说出极其刻毒的话,去刺痛对方最容易受伤的部位。她对他哭喊着:“我恨你,我要杀你!”他将两手的虎口对准了她的咽喉,压低声说:“再嚷,就掐死你。”她恨他是真实的,他要掐死她也是真实的,于是互相都有些骇怕,软了手下来。他们真实的激动着,互相骂着,彼此气得打战,最后终于扭在一起厮打起来。他是力大无穷,她激烈的情绪使她就像打不倒似的。厮打到后来,那忿怒却渐渐平息,只是激动还在。他们不知是厮打还是亲热,或许又是厮打又是亲热,一时上,昏天黑地,什么都退去了,只有一股无名的狂躁。这时候,身体内侧升起了一股奇异的快乐,他们逝去已久,呼唤已久,早已等待得绝望的快乐,出人意料地来了,在人一无准备的时候来了。他们终于搏斗到了精疲力尽,瘫软下来,却是久已未有的满足。他们渐渐安静下来,互相看了一眼,眼光里已没了怨恨,只有亲昵的爱。两人这才挽着手,像放假回家的小学生一样,只是纯洁地挽着手一悠一悠地回去了。仅仅是两只手的接触也使他们觉着了亲爱。一直走到离开剧团院子一百米的地方,他们才松了手,忽又觉着自卑的压抑。院子里传出的琴声与歌声,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上传来。他们又觉出了身上的肮脏,好像两条从泥淖中爬出来的野狗似的,互相都在对方面前丢尽了脸,彼此都记载了对方的丑陋的历史,都希望对方能远走高飞,或者干脆离开这世界,带走彼此的耻辱,方能够重新地干干净净地做人。那仇恨重又滋长出来,再也扑不灭了。  分洪闸下,总是有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来来去去的大路上,总有人看见有男鬼女鬼在打架,女鬼披了头发,男鬼血口喷人,打得吱吱叫。这故事顺着大路走远了,添了枝加了叶,等它折回头走进街里时,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面貌了。他们和别人一起,胆战心惊地听着这故事,在比较安宁的和平的夜晚。  他们想要摆脱对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后她也冷淡了,这冷淡并不使双方难过,甚至有些轻松,好像是激战过后的休息。他仍回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每天仍然练功,练罢之后洗澡,吃饭,睡觉,睡得尚平静,心情开朗了,性情也平和了。可是经历过了这一段以后,两人都有些显老,超出了他们的实际年龄。她竟瘦了,皮肤松弛下来,大腿根上现出了水波般的花纹,他却胖了。在内心里,他们都有些苍老似的,团里那些少男少女的恋情,在他们眼里,好像是一场幼稚的游戏,早已看透了幕帷,识见了真谛。她有些失了廉耻,忘了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照例有些不该听不该说的故事。她可全然的不在乎,觉着一切都十分自然,就连误入了男厕所也是十分的坦然。别人的嘲笑一点不被她理解,心里只是委屈和纳闷。而在他,男女之间的避讳,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里都是赤裸的,一眼便看到了最隐秘的部位。他无法对任何一个异性留有距离,而使心里充斥了神圣纯洁的感情,这使他痛苦万分,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这样一目了然的活着,再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好奇与兴趣呢?他不由得万念俱灰,人生好像刚起步就到了尽头。这时候,他们才明白,无论他们怎么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经是有罪的人了,依然是有罪的人了。他们终是个不洁净的人了,他们小小的年纪就不洁净了,要不洁净地度过多长的岁月才了结啊!因此,当他们分开的时候,灵魂却相依了。  可是,他们依然没有勇气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样的下去,最终会是什么结果。可是在他们最最坚决的时候,心底深处,却是谁也不曾真正的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告终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终于等待不下去的一天,再说吧。他们依然和平日一样的生活,晚晚早早地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为十分安宁又十分幸福,其实不过是在度过暗自契约的限期。他们彼此都有个预感,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因为冥冥之中,他们实在是谁也不愿意就这样结束。不过,这时分的轻松与安宁,也不是虚拟的。他们实在是太激动,太疲劳,需好好的养息才能够恢复。  那样的罪恶,就好比是种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指望它从此灭亡。他们处在一个蒙昧的时期,没有一位先行者来启开他们的智慧。况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圣人都无法启明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滚,从污泥浊水中找出一条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亚当与夏娃,上帝都无法拯救了,只得将他们逐出伊甸园,世世代代的受苦。他们又是那样平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们与自然的力量抗衡。他们只凭着自己小小的善恶的天性与聪明,忽明忽暗着。  这一个春天,平安度过了。
  他们似乎已经到了境界似的安静下来,彼此之间既不好,也不坏,和平常的关系一样,偶尔在一处说一些没要紧的闲话,偶尔在一起做一些不收效的练功。甚至,关于他们的流言,也渐渐地平息了。即使实在闲了,谈起来也都当作已经过去了的旧事。连他们自己都认为,事情是过去了,如暴风雨般急骤的情欲已经过去了,再没危险了。精神便也慢慢地松弛下来,解除了警戒。甚至有点恢复到最初的时候,她没有顾忌地对他大喊大叫,他也宽容地忍让着,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一样。即使单独在一起时,也能平和地相处了。  他们简直有点怀疑,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关系吗?回想起来,每一次,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可却总像梦中,事实上,他们双方都正处在一个养息的,初愈的阶段,疲劳与紧张刚刚消除了,可元气尚未恢复,身体仍然是虚弱的,微醉般懒洋洋的,软绵绵的,似睡似醒的。这确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境界,可为时却极为短暂,甚至是转瞬即逝的。紧接着,一场更为汹涌澎湃的波动将会来临。他们将会发现,先前的一切仅只是暴风雨之前掠过天空的闪电,远方滚来的雷鸣,是一个序幕,一个序曲,一个引子,一个预言。  由于他们弱小而胆怯,这些已经几乎将他们吓破了胆,他们几乎溃散,幸而他们年轻,身体又健康,头脑则简单,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们居然能以不慢的速度恢复起来,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的洗礼。  他们又开始每天的练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的美好的生活。那身体违拗了本来原理的伸展与收缩;那剧痛与疲劳之后快乐轻松的喘息;将身体内部的污垢冲刷出来的淋漓的大汗,以及大汗过后的洗澡,滚热的水针扎般地从身上滑过。已被遗忘的练功的一切快乐都重新唤起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是身轻如燕的,一连可以做成百上千个吸腿转而不停歇,直至身体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一整个练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顶还在一扬一抑地旋转。她竟以为她仍然在转,她将永远这样旋转下去。她感觉到身体的健康、有力,服从她的意志,得心应手地做着各种动作。各种动作由于一段时间的疏远,又由于实在是太稔熟了,再不可能忘怀,便格外的亲切,新鲜。练功房的镜子上折射出几十个她旋转的身影,她看见前后左右有几十个自己在旋转,犹如几十个自己在舞蹈,又如几十个自己在欣赏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了。而他的身体则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坚韧,他垂手直立着,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然后,上身极慢极慢地朝后仰去,仰去,头朝了下,世界在他镇静的凝视里倒置了。这才举起手,举至齐肩,头顶将要落底时,手正好抵住地面,缓缓地向前挪动,挪到脚跟,头再度昂起。颠倒的一切又重新在他凝眸中调正过来。他便静静地看着,身体觉不出一点勉强的痛苦,十分的自然,似乎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站立了。她旋风似的闪进他平静的视野,又旋风似的闪出。随着她的旋涡似的转圈,顺着他身体弯曲的轨道,有什么在缓慢而顺畅地流泻。他们似乎都能体验到那一种暗河般的流动,几乎听见了它潺潺的水声。  这时候,剧团要出发,上南边演出了。
  走的那天,街上家家都在煮棕子,一街的粽叶清香。天蒙蒙亮的时候,轮船磨磨蹭蹭的靠岸了,“哗”的涌出人来,沓沓踩着跳板上岸,扁担篮子碰撞着。人下过了,剧团才上船,一箱箱的道具,服装,灯光,软景,幕条,往上搬着。好容易搬完,连人也上齐了,船动了,太阳已经升起,被对岸大柳行婆婆娑娑地遮着,含羞似的。水客们的号子响起了,一声高,一声低,间着车轮的辘辘声,荡漾在金晃晃的水面上。  雾气散了,那号子声陡然的明亮起来,十分高亢,却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荒凉,贴着水面向上腾起,越升越高。车轮在泥污的车辙里行走,从这条车辙滚到那条车辙,每一滚动,车身便颠簸一下,水忽悠一下,从桶口泼了出来,号子打了个颤。从此,那号子便永远有着不断地停顿与颤音,记录着道路的坎坷。  太阳是越升越高。
  船,迎着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阳跟随着,在柳枝垂帘的廊里行走。水波粼粼的闪光,一泓清水,一泓浊水,从船底滚过。舱里是水洗过的潮湿,又似从未洗过的肮脏。烟蒂,浓痰,瓜子皮,鸡屎,涂了一地。人们挤挤地坐在朽了一半的连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马达声堵住了,什么也灌不进了。他们坐在底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舱是加倍的气闷和潮湿,一排气窗外面,是站在船栏边上的人脚,像是站在了舱内人的肩上,走来走去,时而密集,时而分开,天光便时而漏进,时而遮住,舱内却总是黑暗,点了一盏电灯,灯泡裹了一层灰垢,被一舱的烟雾缭绕了。是那种劣等的烟叶,塞在烟袋锅里,一口一口吸进,一蓬一蓬呼出,薰得呛鼻,时间长了,就微微地头晕。船微微地晃着,昏暗的灯泡轻轻地摇晃,一舱的烟雾也在慢慢地摇晃,人脚在人肩上走来走去,恍若梦中。都有些沉沉欲睡。连椅上人挤着人,肩膀与肩膀挤得太紧,只得佝偻了,两排连椅又离得太紧,膝盖夹着膝盖,再没有比从两行人中间走过更难的了。  人们将额头抵着膝盖,辛苦地睡着。头在膝盖上滚来滚去,互相碰着。
  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她枕着膝盖上的书包几乎要睡着了。他则透过气窗,从人腿的缝隙里望着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几乎是睡着了。机器的轰隆充满了整个头脑,整个世界都沉入在这轰鸣之中。劣等的烟味渐渐失却了那股辛辣苦涩,反倒甜了起来,是一种令人昏迷的腥甜。他们几乎睡着,只留有一线知觉还悠悠的醒着,游丝般的飘移。这醒着的一线知觉萦绕着他们彻底松弛、没有戒备的身体,漫不经心似的撩拨,好比暖洋洋的太阳下,凉沁沁的草地上,一只小虫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爱抚似的爬行;好比婴儿的时候,从母亲乳房里细丝般喷出的奶汁轻轻扫射着娇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干枯的土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树叶里渗进的凉风,拂过汗津津的身体。他们睡得越是深沉,那知觉动得越是活泼和大胆,并且越来越深入,深入向他们身体内最最敏感与隐秘的处所。它终于走遍了他们的全身,将他们全身都触摸了,爱抚了。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几乎是醉了般的睡着,甚至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那知觉似乎是完成了任务,也疲倦了,便渐渐地老实了,休息了,也入睡了。这时,他们却像是被什么猛然推动了一下,陡的一惊,醒了。心在迅速地跳着,钟摆般地晃悠,浑身的血液热了起来,顺着血管飞快却沉着地奔腾。他们觉着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醒了,活了,动了。是的,什么东西醒了,活了,动了。他们不敢动一动,不敢对视一眼,紧贴着的胳膊与腿都僵硬了似的,不能动弹了。彼此的半边身体,由于紧贴着,便忽地火热起来,一会儿又冰凉了。他们脸红了,都想挣脱,却都下不了决心,就只怔怔地坐着。前边的气窗,忽然豁亮了,没有一点点的遮挡,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被挤得动弹不得,捆住了似的。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从头到脚捆住了,捆得那样结实,他们挣不脱一点点了。  太阳早已落了,落在船头很远的地方,烟叶也吸得疲倦了,烟雾却像凝固了似的,消散不去,罩在头顶,令人觉着了压迫。脖子有点发硬,顶了磨盘似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不知是他的叫,还是她的叫,几乎压过了机器的轰隆。他们饿了,刚才开饭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同伴没招呼醒他们,只好由他们错过了。好在,船将抵码头了。  这一天,这里的孩子,都用五色线织成的小网袋,兜着一只青皮大鸭蛋,挂在胸前,网袋底下,缀着一束五彩的流苏,随着鸭蛋在胸前的晃悠,一摇一摆。火车直接从街心轰隆隆地驶过,路面都震动了。每个人的鼻孔都如烟囱般的漆黑。楼,是不尽其数了,高高低低,如火柴盒样四角四方地立着,既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上是喧闹多了。路灯是玉兰花瓣形状的,隐在梧桐树叶里,隔一段亮出一盏,隔一段亮出一盏。汽车来去的穿行,自行车如潮般的在汽车两侧,为它们开道,叮叮铃铃响成一片。橱窗被日光灯照得雪亮,花红柳绿,五彩斑斓。旁边的墙上贴了层层叠叠的海报,借了橱窗的灯光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剧团,南北东西的戏种,形形色色的节目,真是一片繁荣似锦。  他们的海报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是淡黄色的薄纸,很容易被风刮破了边。不敢覆在人家上面,只挨在边上,孙子似的。不过,头三场还是满座。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是人,挤来挤去,泰然自若地在疾驶的车辆间穿行。汽车揿着喇叭,尖厉得刺耳,响彻了云天。冷不防,一声呼啸平地而起,喇叭声忽地没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驰过,然后,喇叭声响才又显现出来,却总有点鬼祟了。越过一方一方明亮着的楼房,朝前望去,深蓝的天空上,有着一柱黑烟,冉冉地升起,渐渐地漾开,十分优美地飘荡,扩展,盛开成一朵美丽的黑色的牡丹。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见,四周围的天空上,缀满了这样美丽的黑色的图案,先后变幻,织成一个神话般的包围圈。黑烟溶解在碧蓝的空气里,天色逐渐加深了颜色,于是,那灯光衬着漆黑的夜幕,便格外的明亮起来。  码头上,一日有七八条轮船靠岸,又离岸,汽笛声此起彼落,声长声短。
  这城市里,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动的,车带来,船带走,或者船带来,车带走。  这城市,就格外的不安静了。
  他们租的是一家小小的剧场,八百个座位,却赫赫然地叫作个“人民影剧院”。没有专门的宿舍,剧场介绍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宿费正够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谢绝,自力解决了。女宿舍安在放映间里,那是窄窄的一条走廊,墙上仅有几方安置放映机的窗洞,正传送进剧场里的喧嚣和热腾腾的人气,出奇的闷热。一长条木板,如东北的大炕,人挨人挤着。第一夜,谁都没有睡安稳,浑身刺痒得难忍,使劲撑起眼皮,开开灯看,却发现,有绿豆大的臭虫在席缝间自由地爬行。男人则四处为家,等观众走尽,哪里都可睡得了。离开老婆的第一夜,结过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惯,空落落的不踏实,辗转反侧,只得以回忆和想象来自勉。声音在空寂的剧场里响亮地回荡,总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字不漏地送进放映间的窗洞。女人只当不听见,又忍不住要笑,硬憋着,互相不敢对视,眼睛稍一交流便会揭开帷幕。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红肿了眼泡,脸色不清不白,花了似的。  演出照常进行。
  此地的观众不好将就,微微的一点差错,便会灵敏地起了反映,还会说出一些刻毒的话。演出便须分外地小心,十分认真。将疲劳硬压下去,抖擞着精神。精神振作得太过,闭幕散场还绰绰有余,况且又吃了夜宵,深夜十一二点却还一无睡意。天气又闷热,人们便三三两两在台前台后闲话讲古,还有的,干脆出了剧场到街上凉快。先是在门口马路走走,后来就越走越远,直走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静,河水缓缓地流动,轻轻拍打着。几点隐隐的灯光,风很凉,裹着湿气扑来。先是大家一群一伙的走,然后便有成双成对的悄悄地分离出来,不见了。反正,河岸是那样的长,又那样的暗。这一天,他们竟也分离了出来。起先,他们是落了后,落在了人群的后面。他似乎没发现她也落后了,她似乎也没有发现他的落后。他们只是分开着,自顾自走着。那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很暗,他们全被黑暗裹起了,各自裹着一披黑夜的幕障独自走着。其实,彼此才只有十来步的距离。他走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她则走在堤岸内侧的柳树林里。露水浸湿的土地在脚下柔软而坚韧,脚步落在上面,再没有一点声响。她张开两只手,轮番摸着两边的大柳树。左手扶住一棵,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时,左手便松了,去够前边的。粗糙的树皮磨擦着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了,却十分的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着她的手。她调皮地,有意地将手掌在树身上搓着,搓痛了才放手。他则扯下了一根柳枝,缠在脖子上,凉阴阴的。他将柳枝缠成一个绞索的形状,小心地用力地扯紧了两头,沁凉的柳条勒进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凉陷进了肉里,他几乎要窒息,却觉得很快乐。如不是柳枝断了,他还将更用力扯紧。他重新又折了一枝,重新来那套玩意儿。不一会儿,折断和没折断的柳枝便披挂了一身,他像个树妖似的。前边的人群越走越远,只是说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还有歌声,唱得很不入调。河水轻微地拍响了。这时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颗星星,很小很远,却极亮。黑暗褪色了,他看见那边柳树林里活泼泼的人影。她也看见那边柳树林里,奇怪的披挂着的人影。他们彼此都不太确定,却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颗星星,这一颗,要大一点,近一点,就要落下河里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露出白蒙蒙的雾气。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都没有回头,却都看见了。她依然用手轮换着摸着树向前走,土地是越来越柔软,每一次抬脚,似乎都受到温情脉脉的挽留。树是越来越慈祥,像是对她手心粗糙又纯洁的亲吻。他继续折着柳枝,用柳枝制做圈套,勒索自己的脖子。那凉爽的窒息越来越叫他愉快,他没有发觉,脖子上已经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的轻松和快乐,忍不住自语般地说道:“天很好啊!”  不料那边有了清脆的回响:“是很好!”
  于是他又说:“星星都出来了。”
  那边回答:“是都出来了。”
  他接着说:“月亮也要出来了。”
  那边又回答:“是要出来了。”
  话没落音,月亮出来了半轮,天地间一下子豁亮了,可那雾气更朦胧了。他渐渐地从柳树底下走出来,她也渐渐地从柳树底下走出,走到中间的大路上,这是掺了沙石的土路,沙石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的光彩。  “这几天,天很热啊。”他对着已经肩并了肩的她说。
  “热,我不怕。”她回答,手上湿湿的,粘粘的,好像沾了树的眼泪。她将手合在一起,使劲搓着,搓得太用力,发出“咕滋咕滋”的声音,他便用柳枝去打她的手:“搓什么,别搓了!”  柳枝凉阴阴的打在火热的手上,一点不疼,她却躲开去,说:“就搓!”
  他便再用柳枝打她。她左躲右躲,他左打右打。她拔腿就跑,他就追。她撒开两条又粗又长的腿,像一只母鹿似的跑,心跳着,好像被一只狼追着,紧张极了,却又快乐极了,就格格的笑了。他哈下腰,如同一只野兔子那样,几乎是贴着地面射出去的,又激动又兴奋,微微战栗着,咬紧了牙关,不出一点声响。他们俩只相距一步之遥,他伸长手臂,差一点就可触到她了,可她不让他触到。前边的说笑声,歌声接近了,影影绰绰的看见了人群,她不由慢下了脚步,被他一把逮住。似乎是从河的下游,极远极远的,逆着水上来了水客们悠扬苍凉的号子,细细听去,却被风声盖住了。  半轮月亮又回去了,星星也暗淡了,雾气更浓了,五步以外就不见人影,只听前边的歌声攀上了堤坝,离了河岸,渐渐远去了,回荡了许久。河水是漆黑漆黑地流淌,几点忽明忽暗的灯光。  他们激动而又疲惫的手拉着手,走在回去的路上,渐渐进了市区,灯光依然明亮,火车轰隆隆地驶过,车站与码头沸腾的人声充斥了一整座城市,连夜都不安宁了。他们走在窄窄的街道上,水泥的坚硬的路面再不隐匿他们的脚步,发出分外清脆的叩响。无论他们怎么小心,怎么轻轻地迈步,那叩响总是清脆,悦耳。天空边缘微明,他们以为是破晓了,不由得心里着慌,如同犯了大忌,加快了脚步,分开了手。“太晚了!”他们一起想到。他们觉着四周的一切,全在黑黝黝地监视着他们。“以后再不敢了。”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起想到,自觉着犯了大罪,奔进了剧场。  天边微明,是终夜不息的灯光,这城市的夜晚总是这样微明的。
  剧场里一片漆黑,连场灯都关了。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爬上了放映间,终于摸到了自己的铺位,双膝触地摸了进去。因为怕惊扰了别人,衣服也没敢脱,就这么合衣睡了。他则还在漆黑的台侧摸索,他找不到自己的铺盖卷了。最终放弃了努力,便想找一只箱子凑合睡了,每一只箱子上都睡了人,被他的摸索打扰,恶狠狠地骂。他只好住了手,摸到幕条,将拖曳到地的幕条垫了半个身子,脸贴着幕条睡了。幕条渗透了几十年的灰尘,灰尘扑了他一脸,他却觉着了安全的偎依。  明知道这一切发生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他们却再也遏止不住了。养息过来了的他们是越加的健康,身心都强壮极了。经验过了的他们是越加的成熟,懂得如何保留旺盛的精力,让这精力倾注在最关键的当口。这肮脏罪恶的向往搅扰着他们,他们坐立不安,衣食无心。可是他们找不到一处清静的地方,到处都是人,每一个旮旯里都是人,人是成团成团的在着。他们只有在演出之后去河岸。可是,这时候他们却发现,连河岸都不是那么清静的,人来人往,还有手扶拖拉机,车斗上坐着又粗鲁又下流的乡里人,只要是单独走着的一对男女,都可招来他们无耻的笑骂。这些人的眼光是特别敏锐,兴趣又是特别强烈。如同探照灯似的从柳树林间扫过,是无法躲过的。并且,此后再没有那么深沉的黑夜了,月亮与星星总是照耀如同白昼,连一棵小草也看得清亮。  没有黑暗的幕帷,即使是绝对的安全,也没兴致了,也要分出心警戒着,羞着,内疚着,自责着,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享用那种奇异的痛苦和快乐了。最初的那一个夜晚,如今回想起来就像一个神话似的不可能,不真实,像是命运神秘的安排。自从有一次,他们在最是如火如荼的时刻,被一辆驶过的手扶大吼了一声,那沮丧,那羞辱,使得他们再不敢来河岸,甚至提一提河岸都会自卑和难堪。他们只得在小小的挤挤的剧场里硬捱着,其中的煎熬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了。他们觉着这一整个世界里都是痛苦,都是艰苦的忍耐。他们觉着这么无望的忍耐下去,人生,生命,简直是个累赘。他们简直是苟延着没有价值没有快乐的生命,生命于他们,究竟有何用呢?可是,年轻的他们又不甘心。他们便费尽心机寻找单独相处的机会。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较大型的舞蹈。几乎所有的女演员都上了,她虽不上,却须在中途帮助主演抢换一套衣服,换完这套衣服以后,还有七分钟的舞蹈,方可闭幕。照理说,演员们还须换了衣服卸了妆才回宿舍,可是后台实在太拥挤,有好些女演员,宁可回到宿舍来换衣服。不过,她们从台前绕到观众席后面上楼进放映间,至少也需要三分钟时间,加在一起,一共就有了十分钟。这十分钟于他们是太可宝贵了。前台,从放映机的窗洞里传进的每一句音乐,全被他们记熟了,每一句音乐,于他们就是一个标志,提醒他们应该做什么了。一切都须严密的安排好程序。狂热过去以后,那一股万念俱灰的心情,使他们几乎要将头在墙上撞击,撞个头破血流才痛快。可是等到下一天,那欲念炽热地燃烧,烧得他们再顾不得廉耻了。  “我们是在做什么呢!”
  他们喘息还没平静,就匆匆地起身。他飞快地下楼,她则飞快地清理战场,不由得这样惶惑地想:“我们是在做什么呢?”  这屈辱,这绝望竟使向来没有头脑的她,也开始这样询问自己了:“我们是在做什么啊!”  却没有回答,他们自己回答不了自己,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他们,他们只能自责自苦着。  然而,由于匆忙紧张而不能的尽兴,却更令他们神往了。
  由于他们深觉着外人的干扰,便分外地感觉到孤独,禁不住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相濡以沫,敌视地面对着一整个世界。他每天要买东西给她:花露水,冰糕,手绢,发夹,香粉。她整天地对着镜子扑粉。黑黝黝的脸蛋上敷着厚厚的白粉,犹如一只挂了白霜的柿饼。自己觉得很俊,却又没有心思为这俊俏高兴。她愁苦得什么都不在意了。由于这愁苦,她竟也知道温柔体贴了。她从集市上买了新鲜的肉蛋,借了别人的火油炉子,煮给他吃。煮得少油没盐的,火候也不对,他却也充满感激地吃完了。她坐在旁边,紧张地注视着他,等候他作出反应。他默默地吃,不说一句话。看着他一点一点吃完,她便也松弛下来,满足了。他们没有地方单独地谈话,可是灵魂却已经一千遍一万遍地立下了海誓山盟。他们又孤苦又焦灼,身心受着这样的煎熬,却非但不憔悴,反而越来越茁壮,越来越旺盛。他们几乎忍无可忍,却必须要忍受。心里如同有一把烈火在燃烧。却又没有地方逃脱,只能直挺挺,活生生地任凭烧灼,没有比这更苦的了。傍晚,从码头那面传来汽笛的长鸣,他们揣测是从那小城过来的轮船,便不可抑制地,疯狂地想回去,想离开这个沸沸腾腾的地方。那小城,这时候想起来,是多么清静,安宁得可人。  好在,这一个台口已经演完,要换台口了。他们期待在下一个台口,能有一处清静的地方供他们消磨去那灼人的欲念。  这一次转移,乘坐的是火车,他们耐心地等待看卸台,装箱,将布景,灯光,道具,服装装上一节包下的车皮,然后在一无遮挡的车站上,顶着正午的烈日,等来了火车。挤上了火车,却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站也站不安稳,一会儿送饭的车来了,一会儿送水的车来了,都须他们迅速地让开,挤着坐客的腿了,刚要遭到不耐烦的呵斥。可他们耐着性子,压着火气,由于对下一站充满了热望,甚至有些快活起来。他们面对面站着,背靠着两边的椅背,却都扭着脸,谁也不看谁,心里的愿望却是共同的,不用言语也能了解的。  火车哐啷哐啷地开着,不紧不慢,每一个小站都要停车,可是他们有着足够的耐心,真心地以为,到了地方就好了。那河岸越来越远的抛在了身后,谁也不去想它,却谁也忘不了它,它与他们同在了,要挟似的永远追随他们。  这是一个酷热的暑季,挥汗成雨。他们疲惫不堪地下了车,终于到了地方。剧场有一千个座位,还有个小小的后院,四面三排平房,紧紧围了个机压水井,一天到晚水声不断,如同下雨一般。太阳却早已晒透了薄薄的瓦顶,屋里像个蒸笼样的闷热。男人们耐不了这闷热,挟了席子出来,睡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一院子的人。他们这才惊异起来,原先的期望究竟有何根据,究竟是期望什么样的好处?难道会有一人一间房不成?他们觉出了那期望的荒谬和虚无,不由得垂头丧气。而在这里,其实是远远不如先前,上上下下,究竟将人分离了。如今,这许多人到了一个平面上,无遮无蔽,无隐无藏,一切均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并且连那极不安全的河岸也没有了。他们不禁怀念起那已经走过了的城市,忽然发现了那里实在有着许许多多的机会,却没有好好珍惜和利用,错过了时机。在这里,是再没什么主意好打的了,再没什么指望的了。沮丧和失望叫他们对以后的台口也不敢有什么期待了,而眼下的日子又是那样难捱。他们灰心极了,绝望极了,他们变得极其的烦躁。刚到的晚上,她便与人吵了一架。起因是极小的事情,她正挂帐子,却被人碰撞了一下,刚理好的帐子又落下来乱了。乱七八糟的时候,有一点碰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却大吵大闹起来,噙着一包眼泪,嘶哑着嗓子,哽咽得说不成句。那女孩儿不是个肯饶人的,与她骂了起来。一旦拉下了脸,可是比她厉害了一百倍,什么样尖刻的话都说了,还说出一些再明确不过的暗示,连蠢笨的她都听明白了,却无法回嘴,只是一径地发抖,咆哮,像野兽似的。如不是人们使劲地拖住了她,她必定会扑上去将这伶俐的女孩儿撕碎。可这初次的较量却使她明白了,她不是这里所有人的对手,她的嘴是极笨的,说出话是极可笑而没有力量。并且,自从那一次起,女伴们都明显地远离她,一边疏远,一边有心说给他听着:“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气得她干噎,却没有一点理由与她们去分辩,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的火焰,与那炽热的欲念汇合在一起,她总得有个出口才行哪!她只能向着他发作了,这是求援的发作,他立即接应了过来,两人干了起来。他心里是早已窝了一团火气,如不是他的头脑的抑止,他早已和一百个人打过一千次架了,可他毕竟比她明事理,懂得自制。可是,那燃烧对他比对她更要强烈和残酷,他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早已是被灼得走投无路了。如不是她先开了头,他立刻就也要发作了,同样是求援一般的发作。对于他,她是唯一可以提供发泄的出路,对于她,他也同样是唯一的出路了。他们互相都是唯一的,他们只有自己对着自己开火了。这一次干架,是剧团历史上罕见的,他是那样地把她踩在脚下,踹得几乎要死去,而她竟还爬得起来,反将他扑倒在地,随手抓起了一块石头,就朝他头上砸去。没有任何声响的,一注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流到石板地上,周围的人吓呆了,拦腰抱住了也同样吓呆的她,将他抬起往医院去了。半路却让他挣了下来硬是走回来了。用手捂着伤口走了回来。血从捂着的手掌下淌,下滴在裸着的胸脯上。他却觉得心里松快了,也稍稍平静了。一天,他们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心里灼人的燃烧也缓和了一些。  可是,从此以后,他们便成了天下最大、最敌对、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他们几乎不能单独相处了,偶一碰撞,便会酿成一场灾难性的纠纷。不需要几句口角的来去,立即撕成了一团,怎么拉扯都拉扯不开,好比两匹交尾的野狗似的。  多少人想起了这个比喻,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太刻薄了,并且,也都真心地有些害怕。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隔离开来,不让在一处,以免磨擦。可是,他们却是谁也离不开谁了,要一日不见,他们便着魔似的互相寻找,一旦找到,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拳或一脚,然后,一场搏斗就始料不及地开始了。  这是一场真正的肉搏,她的臂交织着他的臂,她的腿交织着他的腿,她的颈交织着他的颈,然后就是紧张而持久的角力,先是她压倒他,后是他压倒她,再是她压倒他,然后还是他压倒她,永远没有胜负,永远没有结果。互相都要把对方弄疼,互相又都要把对方将自己弄疼,不疼便不过瘾似的。真的疼了,便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叫喊是这样刺人耳膜,令人胆战心惊。而敏感的人却会发现,这叫喊之所以恐怖的原因则在于,它含有一股子奇异的快乐。而他们的身体,经过这么多搏斗的锻炼,日益坚强而麻木,须很大的力量才能觉出疼痛。互相都很知道彼此的需要,便都往对方最敏感最软弱的地方袭击。似乎,互相都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彼此又都是一副死而无悔的坦然神色。  他们越来越失去控制,已经没有理性,如同挑逗情欲似的,互相挑衅生事,身体和身体交织在一起,剧烈地磨擦着,犹如狂热的爱抚。他们都恨死了对方,没有任何道理的,想起对方,气都粗了。他们真恨啊!简直恨之入骨。因为找不出理由,就越恨越烈了。当他们撕扯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常常忘记了他们的所在,忘记了四下里围观的人群。他们处在一种狂热的迷乱中,旁人的拉架如同打扰了他们的沉醉似的,激起他们的愤怒与反抗。而他们知道,他们所有的怨气和暴力都只可向对方一个人进行,于是便更加倍的折磨对方,这一点,又是他们极其清醒的地方。他们真是苦啊!苦得没法说,他们不明白,这么狂暴的肆意的推动他们,支使他们的究竟是来自什么地方的一股力量。他们不明白,这么残酷地烧灼他们,燎烤他们的,究竟是从哪里升起的火焰。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他们身上的一股知觉,被这么漫不经心,没有同情地玩弄着,撩拨着。他们本是纯洁无瑕的孩子,可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要将他们推下肮脏黑暗的深渊。他们如同堕入了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圈套,他们无力自拔,他们又没有一点援救与帮助,没有人帮助他们。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他们只有以自己痛苦的经验拯救自己,他们只能自助!
  回去的希望是那么渺茫,还有十来个台口在等待,都是半年前就签好了合同,双方鲜红的大印盖在了白纸黑字上面,如同法律一样不可违抗。决不可能为了照顾两个无人知的孩子的无人知的情欲而有所改变。他们只有等待,等待是没有尽头的,中间不允许一点点偷欢。每一个城市和每一处剧场情形都不尽相同,有大有小,有坏有好,可是有一点却是同样的,就是没有一方可供他们独处的清静之地,那柳枝垂帘的河畔越来越远,再是见不到了。那河畔不可冥灭地印进了他们的记忆,还有那从河的下游逆着水上来的汽笛声声,传达着那熟悉亲切的小城的消息。他们饥渴难熬,只有以互相折磨来消灭彼此过于旺盛的精力与体力。渐渐地,人们开始习惯他们的厮打,不再努力地阻止和离间他们了。而在没有外力拉扯的情形下,他们单对单的搏斗,似乎又少了一种快乐。免去了同外力的拼搏,那狂热的精力便得不到充分的发泄。各自的力量一旦集中于对方,则是足以置人死地的,这叫他们自己都害怕了,毕竟他们心里都还明白,对方对自己的重要。如若没了对方,哦,那可怎么得了,因此,不知不觉地收敛了一些,天气是那样的热,外面的热与心里的热交流在一起,他们几几乎要死去了,要能死去倒是福分了,他这么想。她虽则没有多大的智慧能想到生与死的问题,却也是一样的不怕死。可是他们年轻的生命是那样强壮,百折不挠,又经受了锻炼,他们简直是不死的了。他脸上身上喷发出一批赤色的疙瘩,如同熟透的果子,即将绽开了。而她,这样的折磨不仅不使她消瘦,却反常地肥胖了起来。多出的肉十分累赘,她的体形改变了。以前虽说也不匀称,可毕竟是女孩儿家,总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清静秀丽,如今却蠢笨了,像个村妇一样,臀部沉重地垂在了腿上,走路像鸭子那样摇摆身子。并且日益的邋遢,毫不讲究衣着,穿得乱七八糟,却还扑粉。举止也无半点注意,将条皱巴巴的裙子向后一撩,就坐了下去,站起时,凳上便留下一摊汗迹,正是一个屁股的形状。有好心的女伴对她说了,她也不加在意,一会儿就忘了。  “她像个娘们儿了。”女孩儿们背后议论道。又有结过婚的人断定:“她是个娘们儿了。”  天气实在太热,几十个人的大通铺里简直睡不得人,男人们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个逐个地移出了宿舍,移上了剧场顶上平台。男女各半边,谁也惹不着谁,虽说下半夜的露水将身子打了个透湿,可谁也没勇气进那房间。房里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万把提琴拉着的空弦,嗡嗡嗡地响彻个天地。有一日,深夜里,他们事先谁也没有说好的,偷偷地溜下了顶楼,进了没有一人的房间。蚊子肆意地飞翔着,一排排地掠过脸上,手上,身上。他们静静地站立着,只听见对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会,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搡进了一座不知谁的蚊帐里,蚊子也跟随进来了,轰炸般的在耳边鸣响。顿时,身上几十处地方火燎似的刺痒了,可是,顾不得许多了。他们一身的大汗,在肮脏腥臭的汗水里滚着,揭了席子的,粗糙木板拼成的床板,硌痛了他们的骨头,擦破了他们的皮肤,将几十几百根刺扎进了他们的身体,可,他们什么也觉不出了。忽然,蚊子的轰鸣刷地静了,闷热退去了,竟觉着了凉爽,那是转瞬即逝的一霎那;紧接下来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泪汗纵横。他虽不哭,却是起心的懊恼,眼泪往心里流着。  天哪!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问问人了?可是,多么羞耻啊!这是不能为第三个人知道的啊!因为有了这必须严守的秘密,他们便再也摆脱不了孤独与寂寞了。他们永远有着一份肮脏的隐秘,他们永远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人相处,他们永远孤独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声地捶击着床沿。蚊帐里飞进成千上万只蚊子,包围住他们,尽情地喝着他们的血。他们周身已经麻木,再不觉得疼或者痒。世界处在一片呻吟般的轰鸣中间,没有东西南北中了。  秋凉时分,他们回了县城。傍晚时就看见了那簇绿荫荫的树丛,太阳从那后边一点一点往下落,将那绿色的树丛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颜色,最终成为黑漆漆的一团一团,隐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走下剧团的大队人马,疲惫不堪地掮着行李,走过窄窄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旧在唱着,悠长而曲折,荡漾在黑沉沉的水天之间,传得极远。他们走在人群里,走过颤颤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们脚下颠簸得厉害,却决不将他们甩下河去,那颤悠于他们既是熟悉极了的,却又陡地陌生了。他们的即使黑夜也没遮掩住憔悴的脸,微微昂起着,淡漠地看着这分离了三个月的小城,止不住有点心酸似的。一切都那样的亲切,却又有点隔阂了。他们走上河岸,停了一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架水车努力攀登着陡峭的河岸,水客深埋着头,号子的歌唱在最低沉处有力的回旋,平车摇晃着,水从桶口泼了出来。  前边通往街心的大路,被月光照耀着,走着稀疏的人和一架车,车是毛驴拉着的,蹄子清脆地叩着土路“嗒嗒”地响。他们走上了大路,大路直通街心,却也分出了几条岔路,去向看不见的远处,毛驴拉着小车,走上一条岔路,不见了,只有清脆的蹄声,传来了很久。  大路通往街心,街上的商店与人家,全已经闭了门,静悄悄的。他们一群人杂沓的脚步,惊扰了这宁静。有人推开半扇门张望着,伸出披了衣衫的半边身子。照相馆的橱窗暗了灯光,依然摆着那几幅上了颜色的照片,大多是剧团的女演员的剧照,眼圈画得又粗又浓,嘴是鲜红欲滴的两瓣。其中也有她的一幅,没有上彩,挤在角落里,是“喜儿”的装扮,半身,天真而做作的拧着脖子。他们走过窗,不由得向里张望了一下,那就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又好像是另一个他们都不熟识的人。他们极淡漠地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脚踩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碎石子光滑地反射着光亮,每一块石子的边缘都勾勒得清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张线条纵横交错曲折迂回的网络。他们走在这张网络上,犹如走进一个梦境,一个十分清静的梦境。他们竟有些恍惚起来。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样的切实,路在脚下是坚硬得拍出了声响。月光如水,泻在身上是凉而暖的。路边粘着的柿子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饭铺紧闭的门前,封住的炉子是热的,闪着隐隐现现的火星。街边茅厕的气味是臭的,弥漫得那么广泛,已经不觉着臭了。  “我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在心里想。
  “我们到底回来了。”他们又想。
  可是心里却出奇的平淡,还有些怅怅的。他们好像将什么丢失了,没有好好儿的全部带回来。他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走进了这不陌生的小城。这三个月犹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样的漫长。小城却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几万只野猫,十分的安静,悄无声息地窜来窜去,或趴在墙头静静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墙,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静地坐在一地的砖瓦石木中间。  他们终于走进了剧团大院,剧团的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传达室亮着灯,茶水炉亮着灯,伙房亮着灯,有家属的人家也亮了灯,看门老头站在门口翘首等待。他们在热烈的欢迎里进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开了门,开了窗,灯一盏一盏亮了。练功房的灯也都大开着了。他们穿过练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红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动摇,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不由得都在镜子前停留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竟有点陌生。她小小的年纪,下眼睑却有点松弛,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沟里的汗毛孔也涨大了,走路的姿态那样蠢笨,老鹅似的,他竟瘦出了皱纹,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满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彻头彻尾地洗一个澡。洗澡房门口排起了长队,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泼了一地。二楼的水透过疏漏朽烂的地板,滴到一楼,一楼如下雨 本次列车终点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上海……”
  “上海到了。”打瞌睡的人睁开了眼睛。
  “到终点站了。”急性子的人脱了鞋,站在椅子上取行李了。
  那伙新疆喀市的中年人开始制定活动方案:“找到旅社,首先洗澡。打电话去重型机械厂联系。然后——吃西餐!”  “对,吃西餐!”他们全都兴奋起来。这伙人,是从全国各地大学毕业后去到新疆的,有北京人,有福州人,有江苏人。虽然说话还保持着乡音,可从外表到性格却都很象新疆人了:皮肤粗糙,性格豪放。从南京上车,陈信随意问问他们新疆的情况,他们便兴致勃勃地大谈起来:新疆各个民族是多么风趣,那里的歌儿多么好听,舞多么好看,小姑娘多么活泼。而他们在那里生活的又是如何有趣:炸鱼,打猎。他们谈锋很健,说的十分有趣,叫人由不得羡慕起他们来。  “小伙子,在上海呆多少时间哪?”其中的北京人拍拍陈信的肩膀。
  陈信正对着窗外出神,回过头笑了:“这次来,就不回去了。”
  “调回来了?”
  “调回来了。”
  “老婆孩子呢?”
  “哪有啊!”陈信红红脸,“要有还能回来?”
  “真有决心。”他又重重地拍了拍陈信的肩,“你们上海人,离了上海就活不了。”  “上海是我们的故乡呀!”他说。
  “可除了故乡外,还有偌大个世界呢。”
  陈信不说话,笑笑。
  “人,要善于从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吸取乐趣。到哈尔滨,就溜冰;到广州,就游泳;去新疆,吃抓羊肉;去上海,吃西餐……命运把你安排在哪里,你就把哪里的欢乐发掘出来,尽情享受。也许,这就是人生的乐趣吧。”  陈信仍然是笑笑。他心不在焉的,眼睛看着窗外疾速掠过的田野。那是被细心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绣花似地织上庄稼的田野。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绿,河边边上,还缀着一个紫色的三角形。土地的利用率真高,并且划分得那么精致细巧。看惯北方一望无际辽阔的沃土的眼睛,会觉得有点狭隘和拥挤,可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切象是水洗过似的清新、秀丽。这就是江南,这就是上海的郊外。哦,上海!  火车驶过田野,驶进矮矮的围墙,进市区了。瞧,工厂、楼房、街道、公共汽车、行人……上海,越来越近,越来越具体了。陈信的眼眶湿润了。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上海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他何曾想过回来。似乎没有想,可又似乎是想的。在农村,他拉犁,拉耨,收麦,挖河,跑招工,跑招生……后来终于上了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了,分到那个地方一所中学。应该说有了自食其力的工作,有了归宿,努力可以告终,可以建立新的生活。然而,他却没有找到归宿的安定感,他似乎觉得目的地还没到达,没有到达。冥冥之中,他还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当“四人帮”打倒后,大批知青回上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目的地究竟是什么。  十年中,他回过上海,探亲,休假,出差。可每次来上海,却只感到同上海的疏远,越来越远了。他是个外地人,陌生人。上海,多么瞧不起外地人,他受不了上海人那种占绝对优势的神气,受不了那种傲视。而在熟人朋友面前,他也同样地受不了那种怜悯和惋惜。因为在怜悯和惋惜后面,仍然是傲视。他又不得不折服,上海是好,是先进,是优越。百货公司里有最充裕、最丰富的商品;人们穿的是最时髦、最摩登的服饰;饭店的饮食是最清洁、最讲究的;电影院里上映的是最新的片子。上海,似乎是代表着中国文化生活的时代新潮流。更何况,在这里有着他的家,他的家,妈妈、哥哥、弟弟、爸爸的亡灵……他噙着眼泪微笑了。为了归来,他什么都可以牺牲,都可以放弃。于是,一听说妈妈要退休,他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是要恢复知识青年的身份,至于上学、工作这一段历史,不要了,抹去吧,只要争得几只公章……反正,他打了一仗,紧张而激烈,却是胜利了。  火车进站了,他把窗户推上去,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上海的风。他看见了弟弟,小家伙长大了,长得真高,真好看。弟弟也看见了他,跟着火车跑着,笑着叫:“二哥!”他的心不由缩了一下,升起了一丝歉意。可他立即想起十年前,火车开动时,哥哥这么追着火车,给他送行,他的心又平静了。  车停了,弟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陈信只顾着和弟弟说话,传行李,也没听见那群快活的中年人在向他告别。  “大哥、大嫂和囡囡都来了,在外头。一份电报只好买一张站台票。二哥,你的东西多吗?”  “能对付,姆妈好吧?”
  “还好,她在家里烧饭。今天早上三点钟她就去买菜。”弟弟说。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鼻子酸酸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于是便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他不说,弟弟也不说了。  他们这样默默地走过长长的站台,哥哥、嫂嫂、囡囡都在出口处等着,一拥而上抢走他的东西,可走了没几步便又还给了他,因为太重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哥搂住他的肩膀,弟弟勾住他的胳膊,嫂嫂抱着囡囡在后面压阵。囡囡嘴里一直在唱着一支很怪的儿歌:“二叔叔坏,二叔叔坏,二叔叔出口转内销……”大家便一起笑。  “手续都齐了?”大哥问,“明天我请假陪你去劳动局。”
  “我陪二哥去好了,我没事。”弟弟说。
  陈信的心又是微微一动,他回头看看弟弟,微笑着说:“好的,阿三陪我。”  转了两辆公共汽车,到家了。一进门,妈妈叫了声:“阿信。”便低下头抹眼泪。三个儿子不知怎么安慰她,心中空有千种温情,无奈于不会表达,也不好意思表达。只是看着她,轮流地说:“这有啥哭头?这有啥哭头?”倒是嫂嫂有办法,把妈妈劝止了泪。  “吃饭,吃饭。”大家轻松了,互相招呼着。饭桌临时从妈妈住的六平方米小间搬到了哥哥嫂嫂的大房间。陈信环视了一下房间,见这间以前他们三兄弟合住的屋子变了许多。墙上贴着淡绿的贴墙布,装饰着壁灯、油画。新添的一套家具十分漂亮,式样完全根据房间的大小长短样式做的,颜色也很别致。  “这叫什么颜色?”陈信问。
  弟弟内行地回答:“咸菜色。现在很兴的。”
  囡囡把个凳子搬到五斗橱跟前,爬上去,熟练地按了一下录音机的键子,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节奏强烈的乐曲,把人的情绪一下子激起来了。  “生活得不错!”陈信兴奋地说。
  大哥抱歉似地笑着,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嫂嫂端了菜进来,笑着说:“回来了,该找对象结婚了。”
  “嗨,我这么把年纪,长得又丑,谁要我?”陈信说。
  大家都笑了。
  桌子上已经满满地摆了十几样菜:肉丁花生,酱排骨,鲫鱼汤……大家都往陈信跟前夹菜,连囡囡也夹,陈信碟子里的菜堆成了一座山,大家还是接连不断地夹菜,似乎为了补偿老二在外十年的艰辛。尤其是大哥,几乎把那碗阿信最爱吃的炒鳝丝扣在他盘子里。他虽然要比陈信大三岁,可从来都受着弟弟的保护。他长得又高又细,小时候,外号叫“长豇谷”。功课虽则很好,室外反映却很慢。玩起来十分笨拙。跳长绳,绳到他脚下必定绊住;官兵捉强盗,有他的那方必定要输。因此,伙伴们都不要他一起玩。阿信就不答应了,他说:“哥哥要不来,我也不来。我不来就要和你们捣蛋,干脆大家不来。”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大家一则怕他捣蛋,他捣起来可是了不得的;二则,少了他这样个挺会玩挺会闹的角色,也确有点可惜,于是就妥协了。后来,哥哥眼睛近视了,配了副眼镜,样子更象老夫子,外号便叫作“书头”。不知因为什么,陈信认为这个外号要比“长豇谷”更具有羞辱性。所以他一旦听人叫,立即就在那人后脑勺上敲个“毛栗子”。慢慢地,人们便不敢叫了。再后来,到了“文化革命”,初中六七届的他和高中六七届的哥哥,同时面临分配。政策很明确,翻成老百姓的话便更简洁了——两丁抽一。愁坏了妈妈,妈妈流着眼泪直说:“手心手背,唉,这手心手背……”陈信看不下去了,说:“我去插队。哥哥老实,出去要吃亏的。让哥哥留上海,我去!”他去了,哥哥送他。傻呼呼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也不敢看他。当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却挤上前,抓住陈信的手,跟着火车跑。火车把他的手拉开了,他还跟着火车跑,跑……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彼此都有一肚子的感慨。可陈家兄弟是很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所有的情感都表现在具体的行动上。吃过饭,哥哥立即泡来了茶,嫂嫂去天井里的“违章建筑”为他整理床铺,弟弟到浴室帮他排队……当他酒足饭饱,洗了个热水澡,躺在“违章建筑”那张同弟弟合睡的大床上时,他感到舒适得象醉了。干净暧和的被子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床头写字台上开着台灯,橙色的灯光柔和地照亮着这间简陋的小屋,枕边有一迭期刊,不知是谁放的,反正家里人都知道陈信睡觉要靠小说催眠的,并且都记得。哦,家,这就是家。他,漂流十年终于到家了。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安心,没有看书便合上眼睛,睡着了。黄昏时,他醒了一下,不知是谁进来把台灯关了,他在黑暗中睁了睁眼睛,心想:“我回来了。”然后又闭上眼睛,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一早就出门,去劳动局办了手续,弟弟陪他一起去。汽车站旁边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如今摆满了裁剪摊子和缝纫机。一个脖子上挂着皮尺的小伙子向他们迎来,说:“要裁衣服吗?”他们摇摇头,他便让开了。陈信好奇地回头看看他,见小伙子穿得衣帽整齐,上身瓦尔特服,下身喇叭裤,象是一个活的模特儿在招徐顾客。弟弟拉拉他:“车来了。这都是待业青年,上海这种人可多了。”陈信怔了一下,看看弟弟,弟弟已经挤进上车的人群里,拥在刚停靠的汽车门口,正回头叫他:“二哥,快来!”  “等下一部吧。”陈信望着满腾腾的车厢和站上拥挤的人,犹豫着说。
  “越往后越挤,上吧!”弟弟的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挤吧,力气他是有的。他扒开人,使劲往里钻,好容易抓住了车门的栏杆,踏上了踏板。他又抖擞了一下,重新振起,象纵深进军,终于在一片哇哇乱叫声中挤到了窗口座位旁边,抓住了扶把。然而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怎么站都站不好,一会儿碰前边人的头,一会儿碰后边人的腰。左右前后都得不到个合适位置。周围的乘客纷纷埋怨起来:  “你这人怎么站的。”
  “象排门板一样。”
  “外地人挤车子真是笨!”
  “谁是外地人?”弟弟挤了过来,他十分愤怒,眼看着要和人家吵起来了。陈信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挤成这样子还吵什么。”  弟弟轻声说:“二哥,你这样:朝这边侧着身子。哎,对了对了,左手拉把手,这样就好了,是吧?”  确实好了许多,陈信吁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了个安定的位置。虽然还是挤,胸口紧贴着一个背,背上又紧贴着一个胸脯。但究竟能站稳脚了。他扭头看看,见人们象是有个默契,全都向左侧着身子,一个紧挨一个。这种排列方法确实足以使车厢容纳量达到最大限度。他想起那个他曾生活过的偏僻小城,人们挤汽车都是拚着命横挤,一无科学的考虑,搞得拥挤不堪,紧张不堪,而实际上,汽车里的人却并不多。上海人是十分善于在狭小的空间内生活的。  “下一站西藏中路,下车的同志请准备。”扩音机里传出售票员的报站声,她用普通话和上海话各报了一遍。这些售票员姑娘的神情就象皇后一样,又高傲又冷淡,好在有严格的工作制度,客观上还是给予了乘客们一定的方便。他又想起那地方的汽车和售票员。汽车就象是从轰炸区开来的,满是灰尘和伤疤,常常不等关门便开跑了。售票员既没有为人民服务的热情,也没有工作制度,不报站名,还经常把车门夹住乘客的后边衣服。到底是上海,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在这样的环境里,由不得也要认真起来。  下了车,弟弟带他穿过一条街,这街上是个热闹的自由市场,有菜、鱼、鸡、鸭;有羊毛衫、拖鞋、皮包、发夹;有生风炉炸油墩子的,卖小馄饨的;还有卖纸扎的灯笼,泥做的娃娃,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民间玩具。陈信忍不住笑了,他没想到,大上海也会有这样的“集”。这集市,同前面繁华的现代的南京路相映成趣。  弟弟说:“现在上海这种地方可多了,政府还鼓励待业青年自找出路呢!”  一提到待业青年,陈信的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他停了一会儿问道:“阿三,今年你怎么搞的?又没考上学校。”  弟弟低下了头:“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读书好象很笨。”
  “明年你还准备考吧?”
  弟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嗫嚅了一句:“大概也还考不上。”
  “你这么没信心就行了吗?”陈信有点生气。
  弟弟厚道地笑笑:“我读书怎么也读不进,我不是读书的料呀!”
  “我和大哥想读书没有读,你有得读却不读。你是我们家唯一可以上大学的,却不争气。”  弟弟不响。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弟弟又笑笑,还是不响。这时,突然听身后有人叫:“陈信。”
  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很白很好看的男孩子。她烫着长波浪,穿着很时新。陈信一时上想不起是谁了。  “不认识了?我就老成这样了吗?”
  “哦,是你,袁小昕!真认不出了,但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漂亮了。”陈信笑了起来。  袁小昕也笑了:“真该死!一个集体户共事两年,居然会认不出来。我看你是忘本了。”  “不,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第一批招工走的吗?现在还在淮北煤矿?”  “不,去年调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一言难尽。你呢?”
  “我也调回来了,昨天刚到。”
  “哦。”她的口气很平静,“张新虎、方芳也都调回来了。”
  陈信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一个集体户回来了一大半,什么时候找个时间聚聚。唉,总算熬出头了。”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眼角堆起了薄薄的一迭皱纹。
  “舅舅,”忽然那孩子对着陈信发言了,“你头上有白头发,和外公一样的。”  陈信笑了,弯下腰握住孩子的手:“儿子?”他问袁小昕。
  “是我妹妹的。”她脸红了,赶忙解释,“我还没结婚呢。要结了婚,哪能回来。”  “啊!”陈信不由有点吃惊,他知道袁小昕是同大哥一届的,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回来了,怎么还不抓紧解决?”  “怎么说呢,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陈信沉默了。
  她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为了回上海,付出的代价有点不合算了。”  “不要这么说,能回来终究是好的。”陈信安慰她。
  “大阿姨,电影要迟到了。”孩子大声提醒道。
  “噢,我们走了。”她抬起头对着陈信笑了,“对不起,扫了你的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男的,又年轻,来日方长……会幸福的。”  陈信望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情不由有点沉重。
  “真是死蟹一只。”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弟弟在说。
  “什么死蟹一只?”他诧异地回头问。
  “三十几岁还没有朋友,死蟹一只,僵掉了。”弟弟解释着。
  “袁小昕并不是找不到,她是有想法的,你没听她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懂吧?”  不知弟弟是懂了还是没有懂,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反正是个老大难,三十几岁不结婚的男人哪儿有?要么是有缺陷或者条件极差的,要么就是条件极好,要求极高,这种人又是喜欢找年轻漂亮的。现在二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接上班了,多的是。”  陈信想说,还会有一种情况,是一直没寻找到爱情的。可又一想,这话和阿三说,他未必理解。这一批小青年和他他这一代似乎大大两样了。他斜眼瞅瞅弟弟:“你可真内行。”  弟弟自负地笑了,这小家伙,连哥哥话里的刺儿都听不出来。陈信又有点不过意,便和缓了口气说:“你现在每天的时间是怎样安排的呢?”  “也没什么事情,反正就是看看电视,听听半导体,困困觉。”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陈信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弟弟不响,一直走到劳动局大楼下,上了台阶,他才说:“我蛮想工作的。”  陈信站住了脚,弟弟走了几级台阶回过头来说:“走呀!”弟弟的眼睛是坦然而诚恳的,陈信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上班了。妈妈的工厂很远,路上需要转三辆汽车,花一小时另二十分钟。厂里分配他开车床,这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他戏称自己是三十岁学生意的老学徒。其实,难的倒并不是车床技术,而是要习惯和适应新的生活、新的节奏。这里的节奏是快速的——下了第一辆汽车,必须跑步到第二个车站,正好赶上车到站;下了第二辆,又是跑步到第三个站……这一环扣着一环,脱掉一环也不行。要想抽支烟,或者思想开个小差,都是不允许的。三班倒的工作制也是他难以习惯的。一周夜班欠下的觉,下两个星期也还不掉,于是,他老感到睡不够。两个月下来,他的脸盘已瘦了一圈。不过,人家都说瘦了好,好看了。在外地的那种胖是虚胖、海胖,吃面粉发的,并非健康的象征。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回上海了,他心满意足。然而,满足之余,有时他却又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少了什么。十年中,他那无穷无尽的思念,现在是没有了。这思念叫人好苦,吃不下,睡不着。这思念叫他认准了目标,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这思念是渗透了他,充满了他,如今没有了,倒真有点不习惯,常常感到茫然。不过,他认为自己是乐极生悲,回上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好建立新的生活吧!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新生活,他尚未正式考虑。因为,一切仅只刚刚开始呢!  这天早班下班了,他拖着两条足足站了八小时的发麻的腿,洗了澡,换了衣服,走出厂门,到了汽车站,车站上简直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站不下了,漫了大半条马路。起码有三辆汽车脱班,才会造成这种局势。他等了十分钟,汽车连影儿都不见,大家牢骚满腹,议论纷纷,估计是出了交通事故。他等得心里发烦,一赌气,转身离开了车站,走吧!走几站路,直接坐第二路汽车。上次,比他小一岁的李师傅曾经带他走过,左一穿,右一绕,可以省不少路呢。他凭着记忆向前走去,穿过一条弄堂,走上一条石子路面窄窄的小街。街两边满满地坐着人,有的在洗刷马桶,有的烧饭炒菜,有的织毛线缝衣服,有的看书做作业,有的下棋打乒乓,还有的在铺板上蒙头睡觉……把小小的街面挤得更窄了。他转头左右看看,两边的屋子象是鸽子笼,又象是口琴的格子。又小又矮,从窗口望进去,里面尽是床,床,大的、小的、双层的、折叠的。因此一切娱乐、一切工作、一切活动,不得不移到室外进行。要是上班的都下班了呢?要是下雨下雪呢?要是儿子大了要结婚呢?要是……原来在五彩缤纷的橱窗,令人目眩的广告,光彩夺目的时装和最新电影预告的后面,却还有这么窄的街,这么挤的屋,这么可怜的生活。看来,上海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完美。  走了有半小时,才到汽车站。他挤上了车,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侧着身子,将自己一米八十的身躯安置在最有限的空间,再不会被人误以为是外地人了。当他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多钟了,又饿又累。原以为家里已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在等他,岂不知连饭还没烧熟。原来妈妈下午去淮海路买东西,街上人多,店里人多,车上人更多,老太太如何挤得过人家,结果回来晚了。饭还是上长日班的嫂嫂回来烧上的。妈妈一边忙着洗菜切菜,一边埋怨弟弟:“这个阿三呀!什么事也不干,一天到晚就是听听半导体睡睡觉。你见我晚回来,帮我把肉丝切切也好呀!唉,这个阿三!”  陈信憋着一肚子火走进“违章建筑”,屋里黑洞洞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却听见半导体没有调准频道的嗡嗡声,似乎在讲话,又似乎在唱歌。他摸到床沿去,一下子绊在一条腿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床上坐起一个人:“二哥,下班了啊?”  陈信打开台灯,忍不住发火道:“阿三,你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成天在家没事,也帮妈妈干点家务嘛!”  “下午我去买了米,还拖了地板。”弟弟辩解道。
  “买米拖地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象你这么大,在农村拉犁子,割麦子。”  弟弟不响了。
  “你也二十岁了,脑子里该考虑点问题,干点正事了。起来起来,一个人,怎么甘心生活得这么窝囊。你要振作起来,哪还象个年轻人哪!”  弟弟不声不响地走出了“违章建筑”。大哥也回来了,又冲着他说:“三三,你大了,该懂事了。哥哥嫂嫂在外工作了一天,回来总想好好休息,你应该帮帮忙啊!”  陈信在“违章建筑”里又接了上去:“如果你每天在温习功课考大学,我们一点不会责备你不于家务。相反,还会给你创造条件……”  弟弟仍然不响,妈妈过来打圆场了:“好了好了,也怪我,走以前没和阿三交代。饭马上就好了,先吃点饼干吧!阿三,去拷点醋。”等阿三走开,妈妈又对两个大儿子说:“我宁可阿三在家里窝着,也不愿他出去闯祸。这些没工作的孩子,象他这样,还算听话的,好的啦。”  七点半,饭菜终于烧好了。大家在妈妈睡觉的六平方小屋里围着饭桌吃饭。因为饭前阿三引起的不愉快,气氛有点沉闷,谁都不想说话。没有闲话下饭,食欲似乎也受了影响。大嫂也许为了使气氛活跃起来,挑开了话题:“我们局里成立了‘青少年之友’,其实就是婚姻介绍所呀。阿信要不要我去帮你领张表格?”  “我吃饱饭没事干了。”陈信勉强笑着说,“我不想结婚。”
  “瞎讲!”妈妈说话了,“人怎么可以不结婚。我就不信象你这种相貌人品,会找不到老婆。”  “现在身高一米八十的最吃香了,小姑娘都喜欢高个子。”弟弟笑嘻嘻地说,已经把刚才受的责备全忘了,他是个没心眼的孩子。  “现在要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嫂嫂说,“没有上千元办不了事。”
  “儿子要结婚,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帮忙的。是吧,阿仿?”妈妈问大哥。
  “哎哎。”大哥傻呼呼地应着。
  “有了钱,要没有房子,还是一场空。”大嫂又说。
  “实在没办法,我搬到弄堂里去睡,也要让儿子结婚的。是吧,阿仿?”
  “对,对。”大哥应着。
  嫂嫂笑嘻嘻地说:“姆妈说话算数啊!”
  妈妈也笑着说:“姆妈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
  “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哪!”阿信放下了碗筷。虽然,妈妈和嫂嫂都是笑着,可骨子里却象是很认真的,又象是包含着什么心照不宣的意味,使人感到很不愉快。  他在哥哥房间里看了一会儿电视,便觉得很困,眼皮子尽打架。想到明天还是早班,便站起来,睡觉去了。走进“违章建筑”,却见阿三已经睡在床上了,在听相声,一个人“咯咯”笑着,十分快活,惬意。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他说。
  “电视没看头。”等到相声在一阵掌声中结束了,弟弟才回答。
  “这次相声曲艺节目,播送完了。”半导体里说。弟弟失望地关上了半导体收音机。  陈信照例看了几分钟小说,便关上了台灯。黑暗中突然响起弟弟的声音:
  “二哥,要是爹爹还活着就好了。我顶替姆妈,你顶替爹爹,爹爹的工作好,是坐办公室的。”  陈信突然鼻子发酸了,他很想将弟弟搂在怀里,可结果却只是翻了个身,粗声说:“你应该说,考上学校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陈信却一无睡意了。
  妈妈退休,本来可以让弟弟顶替的,可就因为他……
  他当即便打了长途电话回家,说:“弟弟在上海,总有办法可想。这却是我唯一的途径了。”妈妈那边一声不吭,于是他便反反复复地说:“妈妈,我十八岁出去,在外苦了十年。妈妈妈妈,我十八岁出去,苦了十年,十年哪!”妈妈那边仍是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妈妈一定在哭,并且在心里直说:“手心手背,哦,这手心手背……”结果,弟弟让了他,是应该的。十年前,他也让了哥哥。弟弟也和他一样,并没有怨言,也没有牢骚,同他亲亲热热的。弟弟翻了一个身,一条腿又跨在了他的肚子上,他没有推开它。  唉,弟弟,真是不争气,要是他考上了学校,不就一切都解决,皆大欢喜了吗?可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大学,上中技的。说起来,弟弟本不是爸妈打算生养的,就因为提倡“光荣妈妈”,于是又有了他。他的出生曾给妈妈带来了光荣,而今却是烦恼。弟弟对自己的出生也很抱歉,同时又为没考上大学而抱歉,对谁都和和气气,谁说他都不回嘴。  他叹了一口气,上海,在上海也不容易。
   
         ★        ★        ★
   
  今天晚上,妈妈厂里的一个老姐妹沈阿姨将要带个姑娘来给陈信过目。这是妈妈一手主持的,陈信就不好太执拗了。可心里实在觉得又无聊又别扭。哥哥说:“你现在应该着手建立生活了。”他听了倒是一震,新生活突然之间这么具体起来,他有点措手不及,难以接受。可他再想想,确也想不出来究竟还有什么更远大、更重要的新生活。也许,结婚,成家,抱儿子……这就是了。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唉,十年里,对上海的思念虽然熬人,可却也有甜蜜,比如做梦,憧憬,梦游,神游。看来什么都是希望着的时候最好,就比如小时候总觉得星期六比星期天更好一些。  一家人却都很起劲,从下午起便开始准备了。决定在哥哥房间里进行,嫂嫂把房间扫了一遍,抹了一遍。哥哥去买了点心水果,并商量决定早早地把囡囡哄睡,免得他说出叫人难堪的话。这是有过教训的。有一次,他妈妈给人介绍对象,在家里碰头。平时大人说话也不避他,他似懂非懂,突然间,指着那一对男女问嫂嫂:“妈妈,他们两个是结婚?”搞得十分不好。  弟弟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建议妈妈晚上烧绿豆汤,又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来让二哥穿。陈信发觉他的兴奋是由于极其无聊,生活中总算有了点新鲜内容,便开心得不得了,不免有点反感。于是也要求他到时候和囡囡一起在“违章建筑”里睡觉。弟弟百般哀求,无奈二哥的态度异常坚决,十分扫兴。尽管积极性受到严重的挫伤,但他还是帮助妈妈烧好了一大锅绿豆汤,动员二哥套上了他的喇叭裤。  七点半光景,她们来了。那姑娘一直害羞地躲在沈阿姨身后,进了屋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着。正好是个黑影地,她又埋着头,看不清模样。  “阿信这孩子不错,厂里老师傅很夸奖他。到底在外面吃过苦的,不象那些学堂刚出来的小青年骨头轻。”沈阿姨说。  “是啊,这孩子不容易,在外面苦了十年。”妈妈一面和沈阿姨聊天,眼睛却老瞟着角落里的姑娘。  “阿信,车床上的活儿做得惯吧?八小时站着,很吃力的噢?”沈阿姨又转向了陈信。  “还好。我不怕站,在农村什么活没干过!”陈信应付着,注意力却全在那个角落里。可惜看不清,只看得见一个轮廓,似乎是短短的卷发,宽宽的肩膀。  “阿仿,儿子呢?现在顽皮得不得了吧!”
  “他睡觉了,还听话。”大哥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话个什么!皮死了,我不要他了。”嫂嫂纠正道。
  “这是讲讲的,人家想要还要不到呢。皮的小孩都聪明。”
  “聪明倒是聪明……”嫂嫂转身向角落走去,“来,这儿坐,喝点绿豆汤呀!”  可有一个人“抢”在她前边走到角落里,说:“这么暗,看书太吃力吧!”说着便拉亮了落地灯。原来是弟弟,不知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陈信真想揪着衣领把他拎出去,可心里也不得不感激他的灵活机动。  现在,姑娘便全都被灯光笼罩了。大家不约而同都停止了说话,向她看去,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相互望望。大家脸上都有一种失望的表情。还是嫂嫂比较沉得住气,她怔了一会便说:“别看书了,喝点绿豆汤。”  姑娘扭扭捏捏地喝完一碗绿豆汤,用手绢擦擦嘴,便说要走了。大家也不留她,只客套了几句:“以后来玩啊!”“路上小心啊!”然后全家起立送她到门口便止了步,由沈阿姨一个人送出弄堂。这似乎已经成了一套仪式的,每个人都自觉地遵守着。陈信刚回上海,还不大懂。但弟弟负责地站在他身边,为他作着榜样。  妈妈瞅空问陈信:“阿信,你看怎么样?”
  阿信不说话,却笑了起来。
  “不行不行,颧骨高,要克男人的。”弟弟发言了。
  “瞎三话四,又不问你。”
  “形象是欠缺一点。”哥哥说。
  “相貌是不好看,不知道人怎么样。”妈妈自己说。
  交流只能暂时到此,沈阿姨回来了,笑着对陈信说:“人家说,看你的意思如何。小姑娘看样于蛮喜欢你的。”  陈信还是笑着,不回答。
  沈阿姨似乎会意了一点什么,又说:“这姑娘人品很好,老实厚道,今年二十八岁。家里条件蛮好的,她爸爸妈妈说:不看男方的条件,只要人好,要是没房子,可以住我们家。他们有一间双亭子间……好了,你们再商量商量,最好早点给我回信。阿信,沈阿姨不会骗你的,你放心。沈阿姨从小看你长大,最知道你了。”  全家把沈阿姨送至弄堂口,才回来。
  “阿信,你对她印象究竟怎么样?”哥哥问。
  “不佳。”阿信直截了当地说道。
  “形象究竟是次要的,可以接触接触嘛!”嫂嫂说。
  “嗯,形象可重要。要不,大哥为什么要找你。”陈信和嫂嫂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  嫂嫂又笑又气,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阿信,我说你也可以接触接触,不能太以貌取人。”大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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