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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_5 杨绛(当代)
  (信尾她要求许先生别把信带出书房,请扔在书桌的抽屉里,她自会处理。)
  彦成到办公室去接丽琳,经常见到姚宓。她总是那么淡淡的,远远的。彦成暗想:"她只是我的顾问吗?她还在生我的气吗?"最初他们不甚相熟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会在人丛中忽然相遇相识。现在他们的眼神再也不相遇了。她是在逃避,还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在严密的监视下呢?
  彦成得为自己辩解。他忙忙写了一信。
姚宓:
  你错了。我和丽琳之间,不是偶尔有点争执,有点误会,远不是。我自己也错了。我向来以为自己是个随和的人,只是性情有点孤僻,常忽忽不乐,甚至怀疑自己有忧郁症,并且觉得自己从出世就是个错。
  一言一行,事后回想总觉不得当。我什么都错。为什么要有我这个人呢?
  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一件大事。我忽忽如有所失。因为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我到这个世上来是要找"她",我终于找到"她"了!什么错都不错,都不过是寻找过程中的曲折。不经过这些曲折,我怎会找到"她"呢!我好像摸到了无边无际的快乐,心上说不出的甜润,同时又害怕,怕一脱手,又堕入无边无际的苦恼。我得挣脱一切束缚,要求这个残缺的我成为完整。这是不由自主的,我怎么也不能失去我的"她"——我的那一半。所以我得离婚。
  (他照旧要求姚宓把信毁掉,也遵命把姚宓的信留在书桌的抽屉里。)
  姚宓的回信只是简短的三个问句:
  一、"杜先生大概还不知道你的意图,如果知道了,她能同意吗?"
  二、"你的'她'是否承认自己是你的'那一半?'"
  三、"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吗?"
  彦成觉得苦恼。她好冷静呀!她还没有原谅他吗?他不敢敞开胸怀,只急忙回答问题。
姚宓:
  你问得很对。我到这个世上来当然不是为了找一个人,我是来做一个人。可是我找到了"她",才了解自己一直为找不到"她"而惶惑郁闷。没有"她",我只能是一个残缺的人。
  我把"她"称为自己的"那一半"是个很冒昧的说法。我心上只称她为"ma mie"(请查字典,不是拼音)。我还没有离婚,我怎能求"她"做我的"那一半"呢。
  我还不知道丽琳是否会同意离婚。她求婚的事,你谅必知道。我没有按规矩说"我爱你",因为我没有这个感情,她也没有勉强我,只要求我永远对她忠实,对她说真话。那么,我现在不就该老实把真话告诉她吗?假如我不告诉她,就是对她不忠实;假如老实告诉她,她难道就会觉得我忠实吗?
  我当初不该随顺了她。可是,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该由她作主吗?
许彦成
  姚太太看出女儿有心事,正是姚宓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姚宓还是留心以顾问的身份回信。
许先生:
  你的事,经我反复思考,答复如下。
  说不说老实话,乍看好像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其实早已不成问题。杜先生无非要求你对她忠实。你对她已不复忠实。而且,从她那天对朱先生说的话里,听得出她压根儿不信你的话了。你呢,也不是为了忠实而要告诉她真情,你只是为了要求离婚,不是我料想杜先生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准以为找到了她的"那一半"。她一心专注,把你当作她不可缺少的"那一半"。她曾为了满足你妈妈的要求,耽误了学业。她为了跟你回国,抛弃了亲骨肉。她一直小心周密地保卫着"她和你的整体"。你要割弃她,她就得撕下半边心,一定受重伤,甚至终身伤残。
  你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而听不到自己对自己的谴责。你不是那种人。你会抱歉,觉得对不起她。你会惭愧,觉得自己道义有亏。你对自己的为人要求严格,你会为此后悔。后悔就迟了。
  我作为你的顾问,不得不为你各方面都想到。我觉得除非杜先生坚持要离婚,你不能提出离婚。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一辈子该由她作主。
姚宓
  彦成把姚宓的话反复思忖,不能不承认她很知心,说得都对,也很感激她把自己心上的一团乱麻都理清了。可是他没法儿冷静下来,只怨她"好冷静"。
  他写信感谢姚宓为他考虑周到,承认自己的确会对丽琳抱歉,也会自己惭愧,也会鄙薄自己而后悔。但是他说:"我是从头悔起。"
  他接着说了两句愿望的话:"可是,顾问先生,你好比天上的安琪儿,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我却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有一颗凡人的心。要我舍下'她'——或者,要是'她'鄙弃我,就是撕去我的半边心,叫我终身伤残。"
  他又觉得不该胡赖,忙又转过来说:他知道人世间的缺陷无法弥补,只有人是可以修补的。他会修改自己来承受一切,只求姚宓不要责怪。随她有什么命令,他都甘心服从。
  他到姚家去把信带在身上。他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心上只想着这封信,料想这是他和姚宓之间末一次通信了。他闷闷从姚家出来,往办公室去接丽琳,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把信送入姚宓的书橱。他不便再退回去,心想反正立刻会见到姚宓,设法当面传递吧。
  办公室里只有外间生个炉子,丽琳和姚宓同坐在炉边,看书。彦成跑去站在一边,问问她们看的什么书,随即走入里间,从书橱里找出一本书,大声说:"姚宓,你看了这本书吗?"他随就把信夹在书里交给姚宓。丽琳看见书里夹着些纸,伸手说:"什么书?我也看看。"姚宓忙着点头,一面把指头夹在书里说:"让我先记下页数,别乱了。"她把书拿到书桌上去,翻出纸笔记完,立即递给丽琳。彦成看见书里仍然夹着些纸,心想:"糟了!糟了!"屋里并不热,他却直冒汗。可是他偷眼看见丽琳偷偷儿从书里抽出来的只是一张白纸。姚宓像没事人儿一样。彦成觉得姚宓真是个"机灵"的知心人;姚宓想必已经原谅他了。
  过一天,他到了姚家,带着几分好奇,到书房去看看姚宓是否回信。他夹信的书里有一张纸条儿,上写"随你有什么命令,我也甘心服从"。
  彦成想:"她说得好轻松!她知道我对她服从,多么艰难痛苦吗?"他也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失望,觉得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憋不住从拍纸簿上撕下一页白纸,也写了一句话:"假如我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你也甘心服从吗?"他回家后自觉孟浪,责备自己不该使气。他只希望姚宓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可以乘早抽回。可是姚宓已把字条拿走了。
  姚宓只为彦成肯接纳她的意思,对他深有同情。她写那句话,无非表示她很满意,并未想到其他。经他一点出,自觉鲁莽;可是仔细想想,她为了彦成,什么都愿意,什么都不顾,只求他不致"伤残"。所以她只简单回答一句话:"我就做你的方芳。"
  彦成看到她的回答,就好像林黛玉听宝玉说了"你放心",觉得"如轰雷掣电","比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他记起他和姚宓第二次在那间藏书室里的谈话;如今她竟说"愿意做他的方芳"。他心上搅和着甜酸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不过他要求的不是偷情;他是要和她日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的"狗窝"里去写回信,可是他几次写了又撕掉,只写成一封没头没尾的短信:"我说不尽的感激,可是我怎么能叫你做我的方芳呢。我心上的话有几里长,至少比一个蚕茧抽出的丝还长,得一辈子才吐得完,希望你容许我慢慢地吐。"
  他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姚宓没舍得毁掉,都夹在一张报纸里,竖立在书橱贴壁。自从"汝南文"的批评文章出现后,姚宓不复勤奋工作,尽管她读书还很用功。她每天上班之前,总到她的小书房去找书。每天——除了星期日,总在办公室上班。看信写信,在办公室比在家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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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五章
  余楠丢失了姚宓的稿子,有点心神不安。过了好多天之后,他的忧虑渐渐澄清。他觉得自己足智多谋,这点子小事是不足道的。善保容易打发,他如果再开口讨这份稿子,就说姚宓已经亲自向他索取。他不用说稿子还了没有,反正这事姚宓已经和他直接联系,不用善保再来干预。如果施妮娜或姜敏建议要批判或展览这部稿子,他只要说,姚宓亲自来索还了。他得留心别把话说死,闪烁其词,好像已经还了。如果姚宓自己再来索取呢,那就得费些周折。不过他看透这个姚宓虽然固执任性,究竟还嫩,经不起他一唬,就退步了。她显然没敢向傅今去要。对付她可以用各种方法推诿,或者说不记得放在哪儿,或者说,记得已经还了,或者,如果她拉下脸来,就干脆说,稿子已经归还,她不妨到他家来搜寻。看来她碰了一次钉子,不会再来。
  他不知道姚宓和她妈妈商量之后,确是说,稿子已经归还她了。不然的话,罗厚会捏着拳头吵上门去,许彦成也会向傅今去告状。
  姚宓的稿子即使没有丢失,余楠也懒得再写什么批判文章。他为那篇文章很气恼。因为施妮娜大手大脚,擅自把稿费全部给了姜敏,只事后通知余楠一声,好像稿费全是她施妮娜的。尽管没几个钱,余楠觉得至少半数应该归他。文章是他写的,江滔滔加上许多不必要的抄袭,结果害他余楠的原稿都给去掉二三千字。事务工作姜敏是做了不少,施妮娜除了出出主意,却是出力最少的一个。"汝南文"四人里,姜敏是工资最低、最需要稿费的人。可是,如要把稿费都给姜敏,也该由他余楠未卖这个情面呀!可笑姜敏又小姐架子十足,好像清高得口不言钱,谢都没谢他一声。余楠觉得当初幸亏也没有用心写,因为是集体的文章,犯不着太卖力。现在他打定主意,关于姚宓的事,他能不管就撒手不管了。只是对施妮娜他不敢得罪,她究竟是傅今夫人的密友。
  这天施妮娜来找他。他忙叫宛英沏上妮娜欣赏的碧螺春,一面拿出他最好的香烟来敬客。
  施妮娜脸色不怎么好看,可是见到余楠的殷勤,少不得勉强敷上笑容。她让余楠为她点上了烟,坐在沙发上叹了一口长气,说道:
  "余先生,要年终总结了。我听了听老傅的口气,咱们图书资料室的事不用提了。"
  "什么事?"余楠茫然。他只觉得图书资料室的事妮娜应该先和他谈。
  "就是方芳闹的事,图书室是咱们管的。不过这是属于私生活的事,还牵涉到有面子的人呢,干脆不提了。"老傅也同意我的意见。问题只在咱们外文组,报不出什么像样的成果。说来说去,只有姚宓那一份宝贝资料吗?"
  "傅今同志对'汝南文'的批评文章怎么说呢?"
  "我叫滔滔给他看看。滔滔乖,先不说是谁写的。他一看不是什么最高学府的刊物,就瞧不起,看了几眼,说'一般,水平不高'。滔滔就没说破'汝南文'是谁。反正只那么一篇,不提就不提吧。没有成果也不要紧,只是得先发制人,别等人家来指摘,该自己先来个批评。"
  "批评谁呢?"
  "自我批评呀!该批评的就挨上了。你说吧,要是大家眼望一处看,劲儿往一处使,一部《简明西方文学史》早写出来了,至少,出一本《文学史大纲》没有问题。"
  余楠附和说:"要大家一条心可不是容易啊。"
  "依我说,也并不难",她夹着香烟一挥手,烟灰掉了一地。"多一个心眼儿只是白费一份力气!苏联的世界文学史也不是每一部都顶用,出版的日期新,理论却是旧的!外行充不得内行。自作聪明,搞出来的东西少说也是废品!不展览也得批评。老傅却说什么'算了,不必多此一举了'。好!放任自流吗?让腐朽思想泛滥吗?"
  余楠暗想,准是傅今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他试探说:"做领导也不容易。"
  "就是这个话呀!老傅现在是代理社长,野心家多的是,总结会上,由得他们提出这个缺点,那个错误。得要抓紧风向,掌握火势,烧到该烧的地方去,别让自己撩上。你不整人,人家就整你。老傅真是书生气十足,说什么'你不整人,人不整你'。那是指方芳的事呀。姚宓他们那个小组也碰不得吗?"
  余楠很有把握地说:"他们反正是走不通的。"
  "完全脱离现实,脱离人民。抗美援朝,全国热火朝天,他们却死气沉沉。我和滔滔都在沸腾了。我对姜敏说:'我要是做了你,我就投军去。不上前线,留在后方也可以审讯俘虏。'她,到底是娇小姐,觉悟不高。知识分子不投入火热的斗争,没法儿改造灵魂。我们俩可是坐不住了。我们打算下乡土改去,或者在总结前,或者总结以后。"
  "你们不投军吗?"
  妮娜笑了。"我老了,滔滔身体又那么弱,能上前线吗?留在后方审俘虏,我们不会说英语,不比姜敏呀。"
  余楠笑说:"我行吗?"
  妮娜大笑,笑得直咳嗽:"你得太太跟去伺候呢!"
  他们转入说笑,妮娜的恼怒也消了。
  余楠从妮娜的话里辨清风向,按自己的原计划,像模像样地写了一份小组工作的年终总结,亲自去交给博今,傅今看了很满意。余楠顺便说起,姚宓的那份资料,好多人认为有原则性错误,应当批判。可是他认为已经肯定的成绩,不必再提,当作废品就完了。这只怪小组长把关不严,却不该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他建议傅今作为外文组的组长,在合适的时候,向小组长指出他的职责就行,不要公开批判,有伤和气——当然他不主张一团和气,可是外文组只是个很小的组,除了傅今同志,还没有一个有修养的党员,恐怕还不具备批评——自我批评的精神,目前是团结至上,尽量消除可以避免的矛盾。
  一席话,说得傅今改容相敬,想不到他竟是个顾全大局的热心人。这就好比《红楼梦》里贾宝玉挨贾政毒打以后,王夫人听到了袭人的小报告,想不到这个丫头倒颇识大体。余楠自己大约也像袭人一样,觉得自己尽忠尽责,可以无愧于心。
  傅今的年终总结会开得很成功,他肯定了成绩,例如基本上完成了什么什么工作,写出了多少字的初稿等;同时指出缺点,例如政治学习不勤呀,工作纪律松弛呀,思想上、生活上存在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呀等等。总的说来,欠缺出色的成果。因此他提出如何改进工作的几点建议和几点希望。会开得相当顺利,谁也没有为难他。
  至于方芳的事,她曾在一个极小的小会上作了一个深刻的检讨,承认自己"情欲旺盛"而"革命意志薄弱",和她的丈夫恰恰相反。以后她不能向自己的苦闷低头,要努力向她的丈夫学习。范凡认为她是诚恳而老实的。方芳也承认自己是主动的一方,所以被动的那方只写了一个书面检讨,范凡向他提出劝诫和警告,没有公开批评。傅今总结里所说的"生活上存在资产阶级的腐蚀"就指这件事。
  倒霉的是朱千里,他没法向老婆证明自己不是方芳的情人,罗厚也没能确切证实是谁。不过朱千里自己说:"反正我也虱多不痒了。不管哪个女人跟我说一句话,她就是我的姘头。"
  新年以后,各组进一步明确了工作计划,大家继续按计划工作。只许彦成在春分前后接到天津家里的电报,说老太太病重。他和杜丽琳一同请假到天津去住了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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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六章
  罗厚记得姚宓有几本法文小说的英译本,想借来对照着读原文。姚宓却反对这样学外文,说罗厚偷懒,不踏实。她主张每个生字都得亲自查字典,还得认认这个字上面和下面有关的字,才记得住。罗厚不和她争辩,乘她不在家,私下见了姚伯母,就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找书。自从他帮姚家搬书以来,他曾进去过几次,看见里面收拾得整齐干净,他并没在意。他没有站在书橱前浏览阅读的习惯,所以难得去。
  他要的书没找到,却发现了许彦成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夹在折叠的报纸里,塞在书柜靠边。因为不像一般情书,他拿来就看了几页。原来两人秋游确有其事!他一气读完,自己缩缩脖子,伸伸舌头。好家伙!姚宓疯了吗?要做方芳了!妈妈都不顾了!老许也疯了吗?要离婚!咳,这是从何说起呢。信上没有日期,看来后面还有长信,可是姚宓准是藏在别处了。姚家的事他向来关心,许彦成和他也够朋友,他该找姚宓切实谈谈,又觉得不好开口,还是等老许回来,男人和男人好说话。不过这种事,他能介入吗?
  许彦成离京很匆促,他向领导请了假就急忙和丽琳同回天津。姚太太过了两天才接到他的信,说是他妈妈得了胃癌,正待开刀。他没留地址,只说过些时再写信。过了很久,他又来信,说他妈妈已经动过手术,很顺利。他每次给姚太太写信,也给领导写信,所以善保知道他的情况。外文组办公室里都知道。
  许老太太安然出院,虽然身体虚弱,恢复得很快。她还是坚决不愿意到北京来。小丽还是不肯离开奶奶,也不肯离开她的姑姑,对父母总是陌生,不肯亲近。彦成夫妇不能再多耽搁,辞别了天津的家人又回北京。
  他们是临晚到北京的。彦成当晚就要到姚家去送包子,丽琳说:"咱们先得向领导销假,再看朋友。"彦成说,领导那里反正早有信续假了。丽琳说,这么晚姚太太该已休息了,不能为几个包子去打扰她。丽琳说的都对,彦成无可奈何。他已经多时不见姚宓,也无法通信,只能在给姚太太的信尾附笔问候一句,他实在想念得慌。他知道丽琳是存心不让他见到姚宓,如果明天白天去拜访姚太太,姚宓在上班呢,他见不到。
  他们俩明早到傅今的办公室去向博今销假。傅今问了许老太太的病情,就给他们看一份社里的简报。彦成还在和傅今谈话,丽琳看了简报,立即含笑向博今道贺。原来他已由代理社长升做正社长了。范凡当了副社长。彦成接过简报看下去,古典组成立了《红楼梦》研究小组,由汪勃任小组长。另一个小组是"古籍标点注释小组",丁宝挂是小组长。外文组由余楠和施妮娜分别担任正副组长,原先的四个小组完全照旧,傅今不再兼任组长。彦成看完用手指指着给丽琳看。
  傅今正留意看他们夫妇的反应。他承认自己多少失去了点儿平衡,太偏向余楠了。可是余楠靠拢组织,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比较强,对立场观点方面的问题掌握得比较稳,和妮娜也合作得好。社里人事更变的时候正逢彦成夫妇请假,组长一职就顺顺当当由余楠担任了。不过傅今觉得这事还需解释一番,所以赔笑说:
  "我考虑到许先生学问渊博,组长该由许先生当。可是我记得上次请许先生当图书资料室主任,许先生表示对行政工作不大感兴趣。余先生呢,对行政事务很热心。他年纪大些,人事经验也丰富些。我想,请许先生当组里的顾问或许更合适些,没事不打搅,有事可以请教。"
  彦成说:"我现成是小组长,又当什么顾问呢?"
  傅今说:"小组长只管小组,顾问是全组的。"
  彦成笑说:"不必了,小小一个外文组,正副两个组长,再加四个小组长,官儿不够多,还要什么顾问!"
  傅今偷看了他一眼,忙说:"这样:领导小组的扩大会议,请许先生出席。"他觉得女同志也得照顾,接下说:"社里现在成立了妇女会,正会长是一位老大姐,我想再加一位副会长,请杜先生担任。"
  丽琳忙摇手说:"算了,我不配。我连小组长都要辞呢,单我一个人,成什么小组。不过我不懂,别的组只有一个组长,为什么我们组要一正一副呀?"
  傅今忙解释:"研究外国文学得借重苏联老大哥的经验。苏联组因为缺人,还没成立单独的组,暂时属于外文组,当然该还它相当的地位。"
  丽琳表示心悦诚服,不过她正式声明妇女会的副会长决不敢担当,请傅今同志别建议增添什拿副会长。许彦成郑重申明他不当组里的顾问,他如有意见,会向组长提出;领导核心小组的扩大会议如要他参加,他一定敬陪未座(他想:反正我旁听就是了)。傅今唯恐他们闹情绪,看样子他们不很计较,外文组的人事更动算是妥贴了。他放下了一件大心事,居然一反常态,向丽琳开玩笑说:"小组长你可辞不得。你们不是夫妻组吗?取消了妻权,岂不成了大男子主义呢!"
  丽琳不愿多说,含糊着不再推辞。
  他们俩回到家里,彦成长叹了一口气。
  丽琳说:"乘咱们不在,余楠升了宫,咱们在他管辖下——也怪你不肯巴结,开会发言,只会结结巴巴。"
  彦成只说:"傅今!唉!"他摇头叹气。
  丽琳埋怨说:"请你当顾问,干嘛推?"
  彦成说:"这种顾问当得吗?"
  "挂个名也好啊。"
  彦成说:"你干吗不当妇女会的副会长呢?"
  两人默然相对。丽琳叹息说:"这里待不下去了。"
  彦成勉强说:"其实,局面和从前也差不多。"
  "现在他们可名正言顺了!我说呀,咱们还是到大学里教书去,省得受他们排挤。"
  "可是大学里当教师的直羡慕咱们呢。不用备课,不用改卷子,不用面对学生。现在的学生程度不齐,要求不一,教书可不容易!不是教书,是教学生啊。咱们够格儿吗?你这样的老师,不说你散布资产阶级毒素才怪!况且咱们教的是外国文学。学生问你学外国文学什么用,你说得好吗?"
  "咱们也只配做做后勤工作,给人家准备点儿资料。"丽琳泄了气。"他们要怎么利用,就供他们利用。"
  "他们两眼漆黑,知道咱们有什么可供利用的吗!只要别跟他们争就完了。咱们只管种植自己的园地。"
  丽琳不懂什么"种植自己的园地"。彦成说明了这句话的出处,丽琳说她压根儿没有"自己的园地",她呆呆地只顾生气。彦成在自己的"狗窝"里翻出许多书和笔记,坐在书堆里出神。
  饭后三四点钟,丽琳跟着彦成去看望姚太太,并送些土仪。他们讲起外文组的新班子。姚太太说,据阿宓讲,余楠已经占用了办公室的组长办公桌,天天上午去坐斑,年轻人个个得按时上班,罗厚只好收紧骨头了。丽琳问起姚宓,姚太太说她在乱看书,正等着你们两位回来呢。
  彦成想多坐一会儿,等姚宓回家,因为他写了一个便条要私下交给她。他不能让姚太太转交,也没有机会去塞在小书房里;即使塞在小书房里,怎么告诉姚宓有个便条等着她呢。丽琳却不肯等待,急要回家。彦成不便赖着不走,只好泱泱随着她辞出。
  可是他们出门就碰见姚宓骑着自行车回来。她滚鞍下车说:"许先生杜先生回来了!"她扶着车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彦成乘拉手之便,把搓成一卷的便条塞给姚宓。丽琳的第三只眼睛并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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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七章
  许彦成请姚宓星期日上午准十点为他开了大门虚掩着,请姚宓在小书房里等他。
  天气已经和暖,炉火早已撤了,可是还没有大开门窗。他可以悄悄进门,悄悄到姚宓的书房里去。
  姚宓惴惴不安地过了两天。到星期日早上,她告诉妈妈要到书房用功去,谁来都说她不在家。那天风和日丽,姚家的小院里,迎春花还没谢,紫荆花和榆叶梅开得正盛,她听见先后来了两个客人。将近十点,姚太太亲自送第二个客人出门。姚宓私幸没把大门开得太早。她从半开的一扇窗里,看见她妈妈送走了客人回来,扶杖站在院子里看花。姚宓直着急,如果妈妈站着不进屋,她怎么能去偷开大门呢?她不开门,叫许彦成傻站在门口,怎么行呢?
  她跑出来说:"妈妈,别着凉!"
  妈妈说:"不冷!这么好太阳,你也不出来见见阳光——陆姨妈特意挑了星期天来,为的是要看见你"(陆姨妈是罗厚的舅妈),"可是我替你撒谎了。"
  姚宓一面听妈妈讲陆姨妈,一面焦急地等着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十点了,许彦成在门口吗?
  姚宓假装听见了什么,抬头说:"谁按铃了吗?"她家门口的电铃直通厨房,院子里听不真。
  姚太太说:"没有。你不放心,躲着去吧。"
  姚宓说:"……悄悄儿的,让我门缝里张张。"
  她从门缝里一张,看见有人站在门外,当然是许彦成来了。她怕许彦成不知道她妈妈在院子里,一开门,就大声叫:"妈妈,许先生来了。"她关上门,自己回书房去,心上却打不定主意。她该出来陪客呢?还是在书房等待?许彦成也许以为她是故意借妈妈来挡他,那么,他就不会到书房来了。假如她出来陪客,她不是早对妈妈说过,什么客都不见吗。
  姚太太带着彦成一同进屋。彦成礼貌地问起姚宓。
  姚太太说:"这孩子,变成个死用功了!她是好强?还是跟不上呀?"
  彦成问:"她在忙什么?"
  姚太太说:"一大早对我说,她要用功,谁来都说不在家。"
  彦成想:"她是在等我。"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说:"我看看她去,行不行?"
  姚太太点头说:"你是导师,叫她放松点儿吧。"
  她拿起一本新小说,靠在躺椅里看。大概书很沉闷,她看不上几页就瞌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睁眼,眼前的人不是许彦成,却是杜丽琳。
  丽琳惶恐说:"伯母,把您吵醒了——沈大妈说彦成没有来,待会儿他如果来了,请伯母叫他马上回家去,有人等着他呢。"
  姚太太说:"彦成来了,在阿宓的书房里。"她指指窗外说:"半开着一扇窗的那里。"她一面想要起身。
  丽琳忙说:"伯母不动,我找去。"
  "你去过吗?靠大门口,穿过墙洞门,上台阶。"
  丽琳说她会找,向姚太太连连道歉,匆匆告辞,独自找到墙洞门口。她曾看见墙洞门后有个破门,门上锁着生锈的大铁锁,书房想必就在那里。她轻悄悄穿过墙洞门,轻悄悄走上台阶,看见门上的铁锁不见了,就轻轻地开了门,轻轻地推开。
  她站在门口,凝成了一尊铁像。
  许彦成和姚宓这时已重归平静。他们有迫切的话要谈,无暇在痴迷中陶醉,不过他们觉得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们俩已经相识了几辈子。
  小书房里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一只小小的圆凳。这时许彦成坐在小书桌上,姚宓坐在对面的小圆凳上,正亲密地说着话儿。她的脸靠在他膝上,他的手搭在她臂上。彦成抬头看见了丽琳;姚宓回头一看,两人同时站起来。
  姚宓先开口。她笑说:"杜先生,请进来。"她笑得很甜、很妩媚。丽琳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
  彦成说:"我们有话跟你谈呢。"
  丽琳走进书房铁青了脸说:"谈啊。"
  姚宓说:"杜先生先请坐下,好说话。"她请丽琳坐在小圆凳上,彦成还坐在桌上,姚宓拉过带着两层台阶的小梯子,坐在底层上。她郑重说:
  "杜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请你相信我。我决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决不破坏你们的家庭。"
  彦成说:"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对不起姚伯母的事。我也请你相信我。"
  丽琳没准备他们这么说。可是这种话纯是废话罢了。她不想和姚宓谈判,这里也不是她和彦成理论的地方,她一声不吭,只对彦成说:"家里有人找你,姚伯母说,你在这里呢。"
  "谁找我?"
  "要紧的人,要紧的事,我才赶出来找你的。"
  姚宓说:"杜先生、许先生快请回吧!"
  彦成还要去和姚伯母说一声。姚宓说:"不用了,我会替你们说。"
  丽琳说:"我已经告诉姚伯母了。"
  彦成一出门就问丽琳:"真的有人找吗?"
  丽琳冷笑说:"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听到你们谈情说爱,看到你们necking,就赶来了?"
  彦成不服气说:"你看见我们了,是necking吗?"
  "还有没看见的呢!从看到的,可以猜想到没看见的。"
  "别胡说,丽琳,你亲眼看见了,屋子里还开着一扇窗呢。"
  "可是书房比院子高出五六尺,开着窗,外边也看不见里边。况且开的是西头的窗,你们俩都在东头——真没想到,姚家还有这么一个幽会场所!"
  彦成说:"我可以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在那儿和姚宓见面。"
  "见面!你们别处也见面啊!在那屋里,何止见面呀!"
  彦成生气说:"哦!你是存心来抓我们的?"
  丽琳说:"真对不起,打搅了你们。我要早知道,就识趣不来了——刚才是余楠来看我们。"
  "他还等着我吗?"
  "他亲自来请咱们吃饭,专请咱们俩。一会儿咱们到他家去。"
  "你答应他了?"
  "好意思不答应吗?他从前请过,你不领情。现在又不去,显得咱们闹情绪似的。组长赏饭,吃他的就完了。"
  "有朱千里吗?"
  "没说,大概没有。"
  "哼,又是他的手段,拉拢咱们俩,孤立朱千里。"
  他们说着话已经到家。丽琳一面找衣服,一面叹气说:"我真得向你们两位道歉,打断了你们的绵绵情话。可是,她已经走到咱们中间来了,你们还说那些废话干嘛呢?"
  "我们是一片至诚的活。"
  "'我们'!!你们两个成了'我们'了,我在哪儿呢?不是在你们之外吗?还说什么'不走到你们中间来'!多谢你们俩的'一片至诚'!我不用你们的'一片至诚'!她想破坏咱们的家庭吗?叫她试试!你想做对不起人的事吗?你也不妨试试!我会去告诉傅今,告诉范凡,告诉施妮娜、江滔滔,叫他们一起来治你!"
  彦成气得说:"你一个人去吃饭吧,我不去了。"
  丽琳已经换好鞋袜,洗了一把脸,坐在妆台的大圆镜子前面,轻巧地敷上薄薄一层脂粉,唇上涂些天然色唇膏,换上衣服,对着穿衣镜扣扣子。她瞧彦成赌气,就强笑说:
  "我都耐着气呢,你倒生我的气!咱们一家人不能齐心,只好让人家欺负了。"
  "你不是和别人一条心吗?我等着你和别人一起来治我呢!"
  "难道你已经干下对不起人的事了,怕得这样!你这会儿不去,算是扫我的面子呀?反正我的心你都当废物那样扔了,我的面子,你还会爱惜吗——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
  彦成心上隐隐作痛,深深抱愧,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对不起你。"
  丽琳觉得这时候马上得出门作客,不是理论的时候。况且他们俩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说得不好,彦成再闹别扭,自己下不来台。她瞥了彦成一眼,改换了口气说:"你不用换衣裳,照常就行。"
  彦成忽见丽琳手提袋里塞着一盒漂亮的巧克力糖,他诧怪说:"这个干嘛?"
  "他家有个女儿啊,只算是送她的。你好意思空手上门吗?"
  彦成乖乖地跟着丽琳出门。他心上还在想着姚宓,想着他们俩的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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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八章
  许彦成回来几天了。罗厚已经等待好久,准备他一回来就和他谈话。可是事到临头,罗厚觉得没法儿和许彦成谈,干脆和姚宓谈倒还合适些。
  余楠定的新规章,每星期一下午,他的小组和苏联组在他家里聚会——也就是说,善保和姜敏都到他家去,因为施妮娜和江滔滔都下乡参与土改了。办公室里只剩了罗厚和姚宓两人。
  罗厚想,他的话怎么开头呢?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很感慨,所以先叹了一口气说:
  "姚宓,我觉得咱们这个世界是没希望的。"
  姚宓诧异地抬头说:"唷,你几时变得悲观了呀?"
  "没法儿乐观!"
  "怎么啦?你不是乐天派吗?"
  "你记得咱们社的成立大会上首长讲的话吗?什么要同心协力呀,为全人类做出贡献呀,咱们的使命又多么多么重大呀……"
  "没错啊。"
  "首长废话!"
  "咳,罗厚!小心别胡说啊!"
  "哼!即小见大,就看看咱们这个小小的外文组吧。这一两年来,人人为自己打小算盘,谁和谁一条心了?除了老许,和你……"
  姚宓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可是你们俩,只不过想学方芳!"
  罗厚准备姚宓害臊或老羞成怒。可是她只微笑说:"哦!我说呢,你干吗来这么一套正经大道理!原来你到我书房里去过了。去乱翻了,是不是?还偷看。"
  罗厚扬着脸说:"我才不偷看呢,我也没乱翻。我以为是什么正经东西,我要是知道内容,请我看都不要看。我是关心你们,急着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怪我自己多事,知道了你们的心思又很同情。偏偏能帮忙的,只有我一人。除了我,谁也没法儿帮你们。我一直在等老许回来和他谈。现在他回来了,我又觉得和他谈不出口,干脆和你说吧!"
  "说啊。可是我不懂你能帮什么忙,也不懂这和你的悲观主义有什么相干。"
  "就因为帮不了忙,你们的纠缠又没法儿解决,所以我悲观啊!好好儿的,找这些无聊的烦恼干什么!一个善保,做了'陈哥儿',一会儿好,一会儿'吹',烦得要死。一个委敏更花样了,又要打算盘,又要耍政治,又要抓对象。许先生也是不安分,好好儿的又闹什么离婚。你呢,连妈妈都不顾了,要做方芳了!"
  姚宓还是静静地听着。
  罗厚说:"话得说在头里。我和你,河水不犯井水。我只是为了你,倒霉的是我。"他顿了一下说:"我舅舅舅妈——还有你妈妈,都有一个打算——你不知道、我知到——他们要咱们俩结婚。你要做老许的方芳,只好等咱们结了婚,我来成全你们。我说明,我河水不犯你井水。"
  姚宓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听着他荒谬绝伦的话,忍不住要大笑。她双手捧住脸,硬把笑压到肚里去。她说:"你就做'傻王八'?"
  "我是为你们诚心诚意地想办法,不是说笑话。"罗厚很生气。
  姚宓并没有心情笑乐,只说:"可你说的全是笑话呀!还有比你更荒谬的人吗?你仗义做乌龟,你把别人都看成了什么呢?——况且,你不是还要娶个粗粗壮壮、能和你打架的夫人吗?她不把我打死?"
  罗厚使劲说:"我不和你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好玩儿的事。"
  姚宓安静地说:"你既然爱管闲事,我就告诉,罗厚,我和许先生——我们昨天都讲妥了。我们当然不是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的天使,我们只不过是凡人。不过凡人也有痴愚的糊涂人,也有聪明智慧的人。全看我们怎么做人。我和他,以后只是君子之交。"
  罗厚看了她半天,似信不信他说:"行吗?你们骗谁?骗自己?"
  "我们知道不容易,好比攀登险峰,每一步都难上。"
  罗厚不耐烦说:"我不和你打什么比方。你们明明是男人女人,却硬要做君子之交。当然,男女都是君子,可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们能淡如水吗?——不是我古董脑袋,男人女人做亲密的朋友,大概只有外国行得。"
  "看是怎么样儿的亲密呀!事情困难,就做不到了吗?别以为只有你能做英雄好汉——当然,不管怎样,我该感谢你。许先生也会感谢你。可是他如果肯利用你,他成了什么了呢!"
  罗厚着慌说:"你可别告诉他呀!"
  姚宓说:"当然,你这种话,谁听了不笑死!我都不好意思说呢。况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也帮不了忙。我认为女人也该像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你豁出去了?"罗厚几乎瞪出了眼睛。
  姚宓笑说:"你以为我非要做方芳吗?我不过是同情他,说了一句痴话。现在我们都讲好了,我们互相勉励,互相搀扶着一同往上攀登,决不往下滑。真的,你放心,我们决不往下滑。我们昨天和杜先生都讲明白了。"
  "告诉她干吗?气她吗?"
  姚宓不好意思说给她撞见的事,只说:"叫她放心。"
  罗厚说:"啊呀,姚宓,你真傻了!她会放心吗?好,以后她会紧紧地看着你,你再也别想做什么方芳了!我要护你都护不成了。"
  姚宓说:"我早说了不做方芳,决不做。你知道吗,'月盈则亏',我们已经到顶了,满了,再下去就是下坡了,就亏了。"
  罗厚疑疑惑惑对姚宓看了半晌说:"你好像顶满足,顶自信。"
  姚宓轻轻吁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自信。"
  罗厚长吁短叹道:"反正我也不懂,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够苦恼的。"
  他们正谈得认真,看见杜丽琳到办公室来,含笑对他们略一点头,就独自到里间去看书,直到许彦成来接她。四个人一起说了几句话,又讲了办公室的新规章,两夫妇一同回去。
  罗厚听了姚宓告诉他的话,看透许杜夫妇俩准是一个人监视着另一个。等他们一走,忍不住对姚宓做了一个大鬼脸,翘起大拇指说:"姚宓,真有你的!不露一点声色。善保和姜敏假如也在这儿,善保不用说,就连姜敏也看不其中奥妙,还以为他们两口子亲密得很呢!"他瞧姚宓咬着嘴唇漠无表情,很识趣地自己看书去了。
  且说许杜夫妇一路回家,彼此并不交谈。
  昨天他们从余楠家吃饭回家,彦成说了一句"余太太人顶好"。丽琳就冷笑说:"余楠会觉得她好吗?"彦成就封住口,一声不言语。
  丽琳觉得彦成欠她一番坦白交代。单单一句"我对不住你",就把这一切岂有此理的事都盖过了吗?他不忠实不用说,连老实都说不上了。她等了一天,第二天他还是没事人一般。
  彦成却觉得他和姚宓很对得起杜丽琳。姚宓曾和他说:"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一步都不准错。走完一步,就不准缩脚退步,就是决定的了。"彦成完全同意。他们一步一步理论,一点一点决定。虽然当时她的脸靠在他膝下,他的手搭在她臂上,那不过是两人同心,一起抉择未来的道路。
  彦成如果早听到丽琳的威胁,准照样回敬一句:"你也试试看!"她要借他们那帮人来挟制他,他是不吃的。他虽然一时心软,说了"我对不起你",却觉得他和姚宓够对得起她的。姚宓首先考虑的是别害他辜负丽琳。丽琳却无情无义,只图霸占着他,不像姚宓,为了他,连自身都不顾。所以彦成觉得自己理长,不屑向丽琳解释。况且,怎么解释呢?
  他到家就打算钻他的"狗窝"。
  丽琳叫住了他说:"昨天的事,太突儿了。"
  她向来以为恋爱掩盖不住,好比纸包不住火。从前彦成和姚宓打无线电,她不就觉察了吗。游香山的事她动过疑心,可是她没抓住什么,只怕是自己多心。再想不到他们俩已经亲密到那么个程度了!好阴险的女孩子!她那套灰布制服下面掩盖的东西太多了!丽琳觉得自己已经掉落在深水里,站脚不住了。彦成站在"狗窝"门口,一声不响。
  丽琳干脆不客气地盘问了:"她到底是你的什么?"
  "你什么意思?"彦成瞪着眼。
  "我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身份,对我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
  彦成想了一想说:"我向她求婚,她劝我不要离婚。"
  "我不用她的恩赐!"丽琳忍着气。
  彦成急切注视着她,等待她的下一句。可是丽琳并不说宁愿离婚,只干笑一声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也没有她那样嗲!"
  彦成赶紧说:"因为她在拒绝我,不忍太伤我的心。"
  "拒绝你的人,总比求你的人好啊!"丽琳强忍着的眼泪,籁籁地掉下来。
  彦成不敢说姚宓并不是不愿意嫁他而拒绝他。他看着丽琳下泪,心上也不好受。他默默走进他的"狗窝",一面捉摸着"我不用她的恩赐"这句话的涵义。她是表示她能借外力来挟制他吗?不过他又想到,这也许是她灰心绝望,而又感到无所依傍的赌气话,心上又觉抱歉。
  丽琳留心只用手绢擦去颊上的泪,不擦眼睛,免得红肿。她不愿意外人知道,她是爱面子的。不过彦成如要闹离婚,那么,瞧着吧,她决不便宜他。
  他们两人各自一条心,日常在一起非常客气,连小争小吵都没有,简直"相敬如宾"。彦成到姚家去听音乐,免得丽琳防他,干脆把她送到办公室,让她监守着姚宓。他从姚家回来就到办公室接她。不知道底里的人,准以为他们俩形影不离。
  不过他们两人这样相持的局面并不长。因为"三反"运动随后就转入知识分子的领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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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一章
  朱千里懵懵地问罗厚:"听说外面来了个'三反',反奸商,还反谁?"
  "三反就是三反。"罗厚说。
  "反什么呢?"
  "一反官僚主义,二反贪污,三反浪费。"
  朱千里抽着他的臭烟斗,舒坦他说:"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来官僚主义?我月月领工资,除了工资,公家的钱一个子儿也不沾边,贪污什么?我连自己的薪水都没法浪费呢!一个月五块钱的零用,烟卷儿都买不起,买些便宜烟叶子抽抽烟斗,还叫我怎么节约!"
  因此朱千里泰然置身事外。
  群众已经组织起来,经过反复学习,也发动起来了。
  朱千里只道新组长的新规章严厉,罗厚没工夫到他家来,他缺了帮手,私赚的稿费未及汇出,款子连同汇票和一封家信都给老婆发现。老婆向来怀疑他乡下有妻子儿女,防他寄家用。这回抓住证据,气得狠狠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顺带抓一把脸皮,留下四条血痕,朱千里没面目见人,声称有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他渐渐从老婆传来的的话里,知道四邻的同志们成天都在开会,连晚上都开,好像三反反到研究社来了。据他老婆说,曾有人两次叫他开会,他老婆说他病着,都推掉了。朱千里有点儿不放心。最近又有人来通知开紧急大会,叫朱先生务必到会。朱千里得知,忽然害怕起来,想事先探问一下究竟。
  他脸上的伤疤虽然脱掉了,红印儿还隐约可见,只好装作感冒,围上围巾,遮去下半部脸,出来找罗厚。办公室里不见一人,据勤杂工说,都在学习呢。学习,为什么都躲得无影无踪了呢?他觉得蹊跷。
  他和丁宝桂比较接近,想找他问问,只不知他是否也躲着学习呢。他跑到丁家,发现余楠也在。
  朱千里说:"他们年轻人都在学习呢。学习什么呀?学习三反吗?咱们老的也学习吗?"
  丁宝桂放低了声音诧怪说:"你没去听领导同志的示范检讨吗?"
  朱千里说他病了。
  余楠说:"没来找你吗?朱先生,你太脱离群众了。"
  朱千里懊丧说:"我老伴说是有人来通知我的,她因为我发烧,没让我知道。"
  余楠带些鄙夷说:"明天的动员报告,你也不知道吧?"余楠和朱千里互相瞧不起,两人说不到一块儿。这时朱千里只好老实招认,只知道有个要紧的会,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
  丁宝桂说:"老哥啊,三反反到你头上来了,你还在做梦呢!"
  "反我?反我什么呀?"朱千里摸不着头脑,可是瞧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也觉得有点惶惶然。
  据了宝桂和余楠两人说,社里的运动开始得比较晚了些。不过,傅今和范凡都已经做过示范检讨。傅今检讨自己入党的动机不纯。他因为追求资产阶级的女性没追上,争口气,要出人头地,想入党做官。群众认为他检讨得不错,挖得很深,挖到了根子。范凡检讨自己有进步包袱,全国解放后脱离了人民,忘了本,等等。群众对两位领导的检讨都还满意。理论组的组长检讨自己自高自大,目无群众,又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现当代组的组长检讨自己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群众还在向他们提意见。后一个是不老实,前一个是挖得不深。古典组和外文组落后了,还没有动起来。因为丁宝桂不过是个小组长(古典组的召集人已由年轻的组秘书担任)。他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检讨。汪勃是兼职,运动一开始就全部投入学校的运动了。图书资料室也没动,施妮娜还和江滔滔同在乡间参加土改,一时不会回来。据说运动要深入,下一步要和大学里一个模式搞。所以要召开动员大会。
  丁宝桂嘀咕说:"我又没有追求什么资产阶级女性,叫我怎么照模照样的检讨呢?我也没有自高自大,也不求名,也不求利,也不想做官……"余楠打断他说:"你倒是顶美的!你那一套是假清高,混饭吃!"
  丁宝桂叹气说:"我可没本事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我看那两个示范的检讨准是经过'核心'骂来骂去骂出来的。只要看看理论组组长和现当代组组长的检讨,都把自己骂得简直不堪了,群众还说是'不老实','很不够'。"
  余楠原是为了要打听"大学里的模式"是怎么回事。丁宝桂有旧同事在大学教课,知道详情。可是丁宝佳说:
  "难听着呢!叫什么'脱裤子,割尾巴!'女教师也叫她们脱裤子!"
  朱千里乐了。他说:"狐狸精脱了裤子也没有尾巴,要喝醉了酒才露原形呢。"
  丁宝桂说:"唷!你倒好像见过狐狸精的!"
  余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说怪话。和这一对糊涂虫多说也没用,还是该去探问一下许彦成夫妇。他觉得许彦成虽然落落难合,杜丽琳却还近情。上次他请了一顿饭,杜丽琳不久就还请了。他从丁家辞出,就直奔许家。
  杜丽琳在家。如今年轻人天天开会,外文组的办公室里没人坐班了,余楠自己也不上班了。丽琳每天下午也不再到办公室去,她和彦成暂且除去前些时候的隔阂,常一同捉摸当前的形势,讨论各自的认识。
  余楠来访,丽琳礼貌周全让坐奉茶,和悦地问好,余楠问起许彦成,丽琳只含糊说他出去借书了。余楠怀疑丽琳掩遮着什么,可是问到大学里的三反,她很坦率地告诉余楠,叫"洗澡"。每个人都得洗澡,叫做"人人过关"。至于怎么洗,她也说不好,只知道职位高的,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盆"。全体大会是最大的"大盆"。人多就是水多,就是"澡盆"大。一般教授,只要洗个"小盆澡",在本系洗。她好像并不焦心。
  余楠告辞时谢了又谢,说如果知道什么新的情况,大家通通气。丽琳不加思考,一口答应。
  彦成这时候照例在姚家。不过这是他末了一次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姚太太说:"彦成,现在搞运动呢。你得小心,别到处串门儿,看人家说你'摸底',或是进行什么'攻守同盟'。"
  这大概是姚宓透露的警告吧?他心虚地问:"人家知道我常到这儿来吗?"
  "总会有人知道。"
  "那我就得等运动完了再来看伯母了,是不是?"
  姚太太点头。
  彦成没趣。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说:"伯母,好好保重。"
  姚太太说:"你好好学习。"
  彦成快快辞出,默默回家。他没敢把姚太太的话告诉丽琳。不过,他听丽琳讲了余楠要求通通气,忙说:"别理他,咱们不能私下勾结。"
  丽琳说:"咱们又没做贼,又没犯罪。"
  彦成说:"反正听指示吧。该怎么着,明天动员报告,领导会教给咱们。"丽琳瞧他闷闷地钻入他的"狗窝",觉得他简直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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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二章
  范凡做了一个十分诚挚的动员报告。大致说:"新中国把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个大包袱全包了,取他们的专长,不计较他们的缺点,指望他们认真改造自我,发挥一技之长,为人民做出贡献。可是,大家且看看一两年的成绩吧。大概每个人都会感到内心惭愧的。质量不高,数量不多,错误却不少。这都是因为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封建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使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束缚了我们的生产力,以致不能充分发挥作用,为当前的需要努力。大家只是散乱地各在原地踏步。我们一定要抛掉我们背负的包袱,轻装前进。"
  "要抛掉包袱,最好是解开看看,究竟里面是什么宝贝,还是什么肮脏东西。有些同志的旧思想、旧意识,根深蒂固,并不像身上背一个包袱,放下就能扔掉,而是皮肤上陈年积累的泥垢,不用水着实擦洗,不会脱掉;或者竟是肉上的烂疮,或者是暗藏着尾巴,如果不动手术,烂疮挖不掉,尾巴也脱不下来。我们第一得不怕丑,把肮脏的、见不得人的部分暴露出来;第二得不怕痛,把这些部分擦洗干净,或挖掉以至割掉。"
  "这是完全必要的。可是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本人自觉自愿。改造自我,是个人对社会的负责,旁人不能强加于他。本人有觉悟,有要求,群众才能从旁帮助。如果他不自觉、不自愿,捂着自己的烂疮,那么,旁人尽管闻到他的臭味儿,也无法为他治疗。所以每个人首先得端正态度。态度端正了,旁人才能帮他擦洗垢污,切除或挖掉腐烂肮脏或见不得人的部分。"
  他接下讲了些端正态度的步骤。他组织几位老知识分子到城里城外的几所大学去听些典型报告,让他们照照镜子,看看榜样。然后开些座谈会交流心声。然后自愿报名,请求帮助和启发。
  动员大会是在大会议室举行的。满座的年轻人都神情严肃,一张张脸上漠无表情,显然已经端正态度,站稳立场。丁宝桂觉得他们都变了样儿:认识的都不认识了,和气的都不和气了。朱千里本来和大家不熟,只觉得他们严冷可怕。就连平日和年轻人相熟的许彦成,也觉得自己忽然站到群众的对方面去了。他们几个"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觉得范凡的话句句是针对他们说的。这虽然不能表明他们知罪,至少可见那些话全都正确。他们还未及考虑自己是否问心有愧,至少都已觉得芒刺在背。
  大会散场,丁宝桂不敢再和朱千里胡说乱道,怕他没头没脑地捅出什么话来。朱千里也有了戒心,对谁都提防几分。余楠更留心不和他们接近。他们这一伙旧社会过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驯服地按照安排,连日出去旁听典型报告。不仅听本人的自我检讨,也听群众对这些检讨提出来的意见。意见都很尖锐,"帮助"大而肯定少。还时时听到群欢逢到检讨者"顽抗"而发出愤怒的吼声。这仿佛威胁着他们自己,使他们胆战心惊。
  丁宝桂私下对老伴儿感叹说:"我现在明白了。一个人越丑越美,越臭越香。像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可检讨的呢。人越是作恶多端,越是不要脸,检讨起来才有话可说,说起来也有声有色,越显得觉悟高,检讨深刻。不过,也有个难题。你要是打点儿偏手,群众会说你不老实,狡猾,很不够。你要是一口气说尽了,群众再挤你,你添不出货了,怎么办呢?"
  朱千里觉得革命群众比自己的老婆更难对付。他私赚了稿费,十次里八次总能瞒过。革命群众却像千只眼,什么都看得见。不过,守在他身边的老婆都能对付,革命群众谅必也能对付。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走着瞧吧。
  余楠听了几个典型报告,十分震动,那么反动的思想,他们竟敢承认,当然是不得不承认了。他余楠可以把自己暴露到什么程度呢?他该怎么招供呢?
  许彦成和杜丽琳认真学习,一面听报告,一面做笔记。每听完一个报告,先在笔记上写下自己的批语,如老实不老实,深刻不深刻等等。不过他们认为诚恳深刻的,群众总说不老实,狡猾。下一次再听这人重作检讨,总证实他确实不够坦白,的确隐瞒了什么。两人回家讨论,不免心服群众水平高,果然是眼睛雪亮。好在群众眼睛雪亮,可以信任他们。夫妇俩互相安慰说:"反正咱们老老实实把包袱底儿都抖搂出来就完了。"
  他们听了好些检讨和批判,范凡就召集他们开一个交流心得的座谈会。除了他们几个"老知识分子",旁听的寥寥无几。
  余楠第一个发言,说他看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丑恶,震撼了灵魂。他从没有正视过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多脏。他愿意在群众的帮助下,洗个干净澡,脱胎换骨。
  丁宝桂因为到会的人不多,而且不是什么检讨会,只是交流心得,所以很自在。他改不了老脾气,只注意人家字眼儿上的毛病,脱口说:"哎,洗个澡哪会脱胎换骨呀!——我是说,咱们该实事求是。"
  朱千里打圆场说:"这不过是比喻,不能死在句下。洗澡是个比喻,脱胎换骨也是比喻。只是比在一起,比混了。我但愿洗个澡就能脱胎换骨呢!"
  余楠生气说:"我建议大家严肃些!咱们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说这些无原则的话吗?"
  杜丽琳忙插口表白自己和余楠有同样的感受,要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彦成很真诚他说:"我常看到别人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自己却是顶美的。现在听了许多自我检讨和群众的批判,才看到别人和我一样的自以为是,也就是说,我正和别人一样地这样不好、那样不对。我得客观地好好检查自己,希望能得到群众的帮助。"
  丁宝桂忽然明白,这是个表态的会,忙也说,他赞成"洗心革面"的辞儿,说他听了这许多检讨和批判,感到非常惶恐,自惭糊涂半生,一向没有认识自己,渴望群众给他帮助,让他自新。
  朱千里忙也郑重声明:他需要群众的帮助和启发,让他能找到自新的途径。
  范凡赞许了各位先生的觉悟,宣布散会。散会后,他和到会旁听的几人磋商一番,安排怎么给予帮助和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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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三章
  也许丁宝桂的问题最简单,也许丁宝桂的思想最落后,他是第一个得以启发和帮助的人。
  会仍在会议室开。到会的人不多,只坐满了中间长桌的周围。几个等待洗澡的"老先生"都到了。他们没看见一个同组的熟人。参加这个会的都只在大会上见过几面,大约都是些理论组和现当代组的进步干部。丁宝桂看着一个个半陌生的脸都漠无表情——不仅冷漠,还带些鄙夷,或者竟是敌意,不免惴惴不安。
  主席是一位剃了光头的中年干部,丁宝桂也不知他的姓名。他说明这个会是应丁先生的要求,给他点儿启发和帮助。丁宝桂对"帮助"二字另有见地。他认为帮助就是骂,就是围攻,所以像一头待宰的猪,抖索索地等待开刀。
  经过一番静默,一个微弱的声音迟迟疑疑提出一个问题:"丁先生对共产党是什么看法?"
  丁宝桂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回答说:"共产党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
  长桌四周一个个冷漠的脸上立刻凝出一层厚厚的霜。
  丁宝桂以为自己回答太简略,忙热情歌颂一番,连"推倒一座大山"都背出来。可是谁也不理他,谁都没有表情。
  丁宝桂慌了。他答得对吗?"很不够"吗?他停顿了一下说:"请再问吧。"好像他是面对一群严峻的考官。
  主席说:"行了,丁先生显然不需要启发或帮助。散会。"
  丁宝桂着急说:"请不吝指教,给我帮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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