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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_2 杨绛(当代)
  彦成承认自己没脑子,只图眼前。他实在是不惯撒谎的。他说:"我也没知道儿子已经生了三个。一个还容易,只说死了。两个一起死吧,该是传染病。三个呢!分别死的?还是一起死的呢?没法儿谋杀呀。反正随丽琳怎么说吧,她会对付妈妈。"他长叹一声:"我心里烦得很。让我帮你干干活儿,暂时不去想它。"
  姚宓讲了自己可能调工作。只是还不知事情成不成,也不知自己够不够格。
  彦成大为高兴,把他的三个儿子都忘了,连声说:"王正真好!该说,新社会真好!不埋没人!"他接下一本正经告诉姚宓:"你放心,你比人家留学得硕士的强多了,怎会不够格!"
  他帮姚宓登记书,出主意说:"外文书凡是你有用的都自己留下,其余不用的一一登记书目,咱们分分类,记个数就行。"
  姚宓也是这个意思,两人说着就干。英文书她早就留下了大部分,彦成帮她把法文书也挑出来,一面还向她介绍什么书易读,什么书难懂。彦成把姚宓需要的书从架上抽出,姚宓一叠叠堆在地下。其他的分类点数。两人勤勤紧紧地干活,直到姚宓觉得肚子饿了,一看表上已是十一点半。她问许先生饿不饿,要不要跟她家去吃饭。彦成在书堆里坐下说,先歇一会儿吧。两人对面坐下。
  彦成说:"你妈妈看见我这种儿子,准生气。"
  "不,我妈妈准喜欢你。"姚宓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幸亏彦成并没在意。他把自己家的情况告诉姚宓,又说他的伯母待他怎么好。
  他们歇了一会儿,彦成说,不管怎么样,他得回家去了,说着自己先站起来,一面伸手去拉姚宓。姚宓随他拉起来,她笑说:"假如你不便回家,到我家来吃饭。"
  彦成笑说:"我得回家看看我那群儿子去了。姚宓同志……"
  "叫我姚宓。"
  "好,姚宓,我得回家去了。"
  姚宓因为藏书室冷,身上穿得很厚,看许彦成穿得单薄,担心说:"这个窗口没风,外边可在刮风了,许先生,你冷不冷?"
  许彦成说:"干了活儿暖得很,乘身上还没凉,我先走吧。"他说声"再见",匆匆离去。
  姚宓回家,姜敏和善保都走了。姚太太对女儿说:"你调工作的事,王正准是和傅今谈妥了,傅今已经和别人说起,所以姜敏也知道了。"
  姚宓说:"姜敏,她听了点儿风声就来居功。她就是这一套:当面奉承,背后挖苦,上面拍马,下面挤人。她专拍傅今的马屁,也拍江滔滔,也拍施妮娜,也拍余楠,也拍'标准美人';许彦成她拍不上,'标准美人'顶世故,不知道吃不吃她的。"
  接着她讲了许彦成的"三个儿子"和不男不女的女儿,姚太太乐得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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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十章
  宛英虽然早看破了余楠,也并不指望女儿孝顺她,可是免不了还要为他们生气;而且她对两个儿子太痴心,把希望都寄在他们身上,余楠来北京后,两兄弟只回家了一次,从此杳无音信。宛英胃痛那天是星期六。她特意做了好多菜,预先写信告诉儿子,家里已经安顿下来了,她为他们兄弟布置了一间卧房,星期六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叫两兄弟回家吃一顿妈妈的寿面,住一宵再回校。他们没有回音。中午已吃过面,宛英左等右等,到晚上直不死心,还为他们留着菜。
  余照早不在耐烦说:"妈妈,你就是死脑筋,没法儿进步。该学学爸爸,面对现实,接受新事物呀!做什么好菜!还不是'糖衣炮弹'!"她的语言表示她的思想近期内忽然大有进步了。
  余楠附和说:"现在的大学生不但学习业务,还学习政治呢。你别扯他们的后腿。我叫你做两个菜给隔壁傅家送,睦睦邻,你就是个听!"
  "他们又不认识我。"
  "啊呀,做了邻居,面也得送两碗!你亲自送去,不就认识了?"
  宛英说:"现在还行这一套吗?我是怕闹笑话。"
  余楠使劲"咳"了一声说:"你睁眼瞧瞧,现在哪个'贤内助'只管管油盐酱醋的!傅今是当权的副社长,恰好又是紧邻。礼多人个怪。就算人家不领情,你反正是个家庭妇女,笑话也不怕呀。"
  他说完就到丁宝桂家去吃晚饭了。丁宝桂是他新交的酒友。经常来往,借此打听些社里的新闻和旧事。
  余照直嚷肚子饿,催着开饭。她自管自把好的吃了个足,撂下饭碗,找人扶她学骑自行车去了。
  宛英忙了一天,又累又气。她对两个儿子还抱有幻想,不料他们也丝毫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勉强吃下一碗饭,胃病大发。
  她发现找来治病的不是大夫,而是听人说是为了妈妈丢了未婚夫的那位姚小姐。别瞧她十指纤纤,劲头却大,给她按摩得真舒服。她想到自己的女儿,不免对姚小姐又怜又爱,当时不便留她。过了几天,特地做了一个黄悯鸡,一个清鳜鱼,午前亲自提着上姚家致谢。
  她把菜肴交给沈妈,向姚太太自我介绍了一番说:"前儿晚上有劳姚妹妹了,又搅扰老伯母,心上实在过不去,特地做两个菜,表表心意。"她有私房钱,可以化来结交朋友。
  姚太太说:"余太太,您身体不好,做街坊的应该关心,您太客气了。"
  余太太忙说:"叫我宛英吧,我比老伯母晚一辈呢。"她知道姚太太已年近六十。
  姚太太喜欢宛英和善诚恳,留她坐下说闲话,又解释她女儿只是看见大夫为她按摩,胡乱学着揉揉。
  正说着,忽听门铃响。沈妈领来一位高高大大的太太,年纪五十左右,穿一件铁灰色的花缎旗袍,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鼓鼓囊囊地穿一身紫红毛衣,额前短发纠结成两股牛角,交扭在头顶上,系上个大红缎带的蝴蝶结子。后脑却是光秃秃的。姚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迎接,问来客姓名。
  那位客人说:"您是姚太太吧?这位是余太太呀!我是许老太太。"
  姚太太说:"许太太请坐。"
  "许老太太了!许太太是我们少奶奶,许彦成是我犬子。"
  姚太太看了那女孩子的头发,记起姚宓形容的孩子,已猜到她们是谁。她一面让坐,一面请问许老太太找谁,有什么事。
  那孩子只光着眼珠子看人,忽然看见姚太太的拐杖,撒手过去,抢了拐杖,挥舞着跑出客厅,在篱笆上乱打。
  许老太太也不管孩子,却笑着说:"这孩子就是野!活像个男孩子,偏偏只是个女的。"
  她长叹一声说:"也亏得是女的,她爷爷,她爸爸两代都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她要是个男孩子就招不住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她招弟弟了。"
  宛英追出去,捉住了孩子说:"小丽,手杖给我!你昨天砸了我们的花瓶,我还没告诉余伯伯找你算帐呢!"
  小丽不知余伯伯是谁,有点害怕,让宛英夺回手杖,给拉进客厅。
  许老太太听说小丽砸了余家的花瓶,也不敢护着孩子,只说:"我也就是为了她呀!四岁了!女孩子嘛,都说女孩子最有出息是弹琴,这玩意儿得从小学起,所以三岁半我就叫她学琴了。我听说您家有架钢琴,现在没用了,我来商量商量,借我们孩子用用,或是让她过来弹,或是让我们把琴搬回去。"
  姚太太说:"我的琴多年不用,已经坏了。"
  许老太太说:"不要紧,找个人来修修,我花钱得了。反正或是出租,或是出借,总比闲搁着好了。"
  姚太太沉下脸说:"我这个琴,也不出租,也不出借。"
  宛英捉不住小丽,忙道:"许老太太,你们小丽要回家呢——钢琴的事,我替您跟老伯母谈吧。"
  许老太太并不是泼妇,也不是低能,只是任性别扭,只有自己,从不想别人。她碰了姚太太的钉子,看到宛英肯为她圆转,就见风扯篷,请宛英代她"说说理",牵着孩子走了。
  宛英叹气说:"这些孩子,就欠管教。可是,老伯母,不是我当面奉承,像姚妹妹这样的好女儿,不是管教出来的,是老伯母几世修来的——我听到她就佩服,见了她就喜欢。"她紧紧捏着姚太太的手说:"老伯母,我有缘和您做了街坊,以后有什么事,让沈大妈过来叫我一声,我是闲人。"
  姚太太喜欢她真诚,请她有空常来坐坐。至于钢琴的事,姚太太说,不用再提了。
  午饭时姚太太和女儿品尝着宛英做的菜,姚宓说:"妈妈,咱们怎么还礼呢?"
  姚太太说,不忙着"一拳来,一脚去",人家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她只追问女儿,傅今找她谈话没有。
  姚宓上心事说:"还没有呢。可是那个陈善保看来直在想找我。幸亏我躲得快,但愿再躲几回,他知趣别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天阴欲雪,陈善保好像在等机会和姚宓说话。正好许彦成到图书室来,对她说:"姚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咱们到外间去谈谈,可以吗?"
  他们坐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彦成低声说:"我妈妈昨天早上到你们家去闯祸了,你知道吧?"
  "知道——也不算闯祸。"
  "余太太说得很委婉,可是我知道我妈妈准闯祸了。而且她的脾气是犟极了的,不达到目的就没完没了,准缠得你们厌烦。我呢,忽然想出个好办法,不知你赞成不赞成?"
  他告诉姚宓,他从国外带回一只新式唱机和许多古典音乐唱片,可是他只可以闲搁着,因为丽琳嫌他开了唱机闹个没完。丽琳读书的时候怕搅扰,连手表都得脱下,包着手绢儿,藏在抽屉深处,免得"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心。他想姚太太准爱听音乐。
  姚宓高兴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交换,是不是?"
  彦成点头说:"琴,搁在我们家客厅里做摆设。我负责保管。小丽压根儿没耳朵,唱个儿歌都走调,弹什么钢琴!我们送他上学就完了。唱片,你们可以听听,消遣消遣。"
  "太好了!妈妈经常也看看书,可是大夫不让多看。她有时候叫我弹琴解闷儿,可是这几年来我哪有工夫练琴呀?指头都僵了。妈妈渴着要听点好音乐呢——你也可以到我们家来听。"
  "可以吗?谢谢你。反正我闲搁着唱片不用,和你们的钢琴正是一样,今晚,丽琳要我和她一起到府上来向你妈妈道歉。丽琳准也赞成我这个建议,不过我还没有告诉她,先问了你再说。"
  姚宓看见善保守在一边。等他们谈完,善保却走了。
  许彦成的建议得到丽琳赞成,也受到姚太太的欢迎。"交换"的事,双方很顺利地一下子就谈妥了。
  彦成夫妇告辞出门。姚太太对女儿说:"这位'标准美人'看上来顶伶俐的,怎么竟是个笨蛋,听音乐嫌闹!她说她爱听静静的音乐。什么'静静的音乐'呀,就是电影里的情歌。我看她实在有几分俗气,配不过她那位不标准的丈夫。"
  姚宓不及答话,陈善保就来了。她无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等他"谈"。
  陈善保说:"我等了你两天,只好等你们的客人走了再来,也许时间晚了。"
  他接着就告诉姚宓,领导上调她做研究工作,叫她快制订自己的工作计划。她不用写小结,不过得把书目编完。他说,姚宓和他和姜敏都算同等学历,施妮娜、杜丽琳和许彦成大概也算同等学历吧?他不大知道。
  "罗厚呢?"
  "不清楚,他和江滔滔算是同等吧?以后施妮娜和江滔滔都到咱们外文组来了。"
  "她们来干吗?——哦,施妮娜是苏联文学专家。江滔滔是什么学历、什么专业呀?她不是作家吗?她难道也和罗厚一样是研究院毕业的?"
  "她原在现当代组,可是咱们这里需要她。她在不知什么学院的研究班上旁听过。"
  姚宓说:"我的书目哪年才能编完呢?我干脆还是继续管图书吧,不用订什么研究计划了。"
  善保做了个鬼脸说:"编目呀,你把手里的一本编完就算,留给施妮娜吧,你不管了。"
  "什么?留给施妮娜?她不是在外文组了吗?"
  "她兼任图书室的什么主任。"
  姚宓忍住没说什么。等陈善保一走,她苦着脸对妈妈说:"我怎么办呢?连退路都没有了。"
  姚太太安慰她说:"研究工作总比管图书好些,而且,姜敏准对善保作了些工作,他找你只谈了公事。别多想了,过一天咱们一起听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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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十一章
  余楠有意"睦邻",伺得机会,向傅今倾吐钦佩之情,博得一声"有空请过来"。余楠就到傅家去请傅今夫妇吃个"便晚饭"。当时施妮娜在座,他知道妮娜和江滔滔的交情,顺口也邀请了妮娜"伉俪",指望对方客气辞谢。不料施妮娜欣然一诺无辞。
  请两个客人"便饭"是方便的,称得上"便饭"。四个客人,规模稍大,就不那么方便了。余楠只知道妮娜有丈夫,却不知那位丈夫在哪里工作,是何等人,是否和傅今夫妇合得来。四个客人,加上三个主人,八仙桌上还空一席。请客添双筷,乘机也把范凡请来。范凡和傅今合作得很紧密,两位都是当权派。这么一想,他觉得不方便也值得。他和宛英商定菜单,比酒席简单些,比"便饭"丰盛些。四冷盘可合成一拼盘。热炒只两个,一大碗汤加四大菜,这就行了。他等候机会也邀请了范凡,范凡并不辞谢。只是他女儿余照不肯陪客,胡乱吃了几日晚饭就往外跑。家里已经生火,外面又冷又黑,难道还学骑车?宛英怀疑她新交了什么男朋友。
  傅今夫妇和施妮娜夫妇是结伴同来的。余楠没想到施妮娜的丈夫就是研究社成立大会上和梳两小辫儿、略像胡小姐的女人并肩而坐、窃窃密谈的那位"小生"。余楠说:
  "这位见过,只是没请教尊姓大名。"
  "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腔调。他晃着脑袋说:"这是经过一番改革的名字。原名汪伯昕。'伯'字有封建味儿。'昕'字多余,不妨去掉。再加上点儿革命气息,就叫江勃。"
  江滔滔掩口而笑。施妮娜似嗔非嗔地瞅了他一眼,回脸对江滔滔说:"滔滔,训他几句。"
  傅今一本正经说:"汪勃同志其实是咱们古典组的,可是他只来报了个'到'。他是一位能诗能文的大才子,又是《红楼梦》专家。他瞧不起古典组专管标点注释,所以至今还在学校讲课,从没到组里去过,怪不得余先生不熟。"
  施妮娜说:"他是独木不成林,要等明年组成了班子才来呢。"
  余楠忙向这位年轻才子致敬意。
  汪勃涎着脸对宛英说:"不才的大才是做菜,今天特来帮忙,听余太太使唤的。调和五味是我的专长。"
  江滔滔故意板着脸说:"汪勃,少吹牛!"
  施妮娜笑说:"余太太,小心他会偷您的拿手本领。"
  宛英只老实说她没有拿手本领一面让坐奉茶。
  汪勃端详着她说:"余太太,看来您是喜欢朴素的,衣服'带些黯淡大家风'。您如果请我做顾问,黯淡之中,还可以点染几分颜色,保管让您减去十岁年纪。"他不等余太太回答,指点着妮娜和滔滔说:"瞧!她们俩都采用了区区的审美观,效果很明显。这位滔滔同志喜欢淡装,衣服只穿青绿,胭脂不用大红。哎,滔滔西湖之水,'淡装浓抹总相宜'啊!瞧她不是今日胜往昔吗?"
  江滔滔已脱下簇新的驼色呢大衣。她穿一件深红色的薄丝棉祆,搽着深红色的胭脂和口红,果然比平日艳丽,傅今顾盼中也流露出他的赞许。
  "滔滔穿上妮娜嫌瘦的衣服,多合适!我区区的小祆,妮娜穿了不也稳稳地称身吗!她这样'铅华淡淡妆成';比她平日的浓妆不更大方吗!余太太,'画眉深线入时无?'不用'低声问夫婿',问我汪勃更在行!余先生不怪我狂妄吧?"
  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宾主间倒也不拘礼节地热闹起来。
  一会儿范凡来了。汪勃抢着代宛英捧了茶,便跟着宛英同下厨房,把孙妈称为"大妈",又用尊称的"您",乐得孙妈一口一个汪先生,不知怎么巴结才好。汪勃确会帮忙。他很在行地替主妇装上拼盘,自己端出去,请大家就坐,又给大家斟酒。他站着指点盘里的菜一一介绍。
  宛英不知道自己是嫌恶汪勃,还是感谢他。他确会帮上一手,可是他不停嘴的废话,扰得她听不清客堂里宾主的高声谈话了。他们好像在谈论图书室的事。余楠朗朗他说:"他!他怎么肯干图书室的事呢!他也太年轻些。这事还得傅今同志自己兼顾……"宛英不知"他"指谁,很为姚宓关心。
  汪勃向余太太建议,两个热炒连着炒了一起上。他拉了宛英一同坐下喝酒吃菜。傅今不喝酒。范凡对主人一同举了举酒杯,笑说:"余太太辛苦了!汪勃同志,你也辛苦了!"
  汪勃扬着脸说:"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男子主义者'吧?"
  施妮娜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者!'"
  余楠一面请客人吃菜,一面以攻为宁说:
  "汪勃同志是'大女子主义者'!"
  汪勃说:"'大女子主义'我也反对!"他一面忙着吃,满口赞好,又转移目标,瞎皮赖脸对范凡说:"范凡同志,您别生气啊,我看见您出门,您爱人抱着个包袱跟在后面。我说范凡同志还是'夫权至上'呢!"
  范凡谦虚认错说:"哎,我们农村里行得这样。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未。汪勃同志几时下乡去看看,农村里落后的地方还多着呢。"
  江滔滔说:"我和妮娜想参加土改去,范凡同志,我们先向您挂个号,等合适的时候下去。目前还得做好规划工作呢。"
  汪勃喝了几杯酒,兴致愈高,废话愈多,大家杂乱地说笑。孙妈上了汤又端上四大菜,汪勃抢着为大家盛饭。
  饭后,沏上新茶。范凡因为还要开个会,最先告辞。
  施妮娜和江滔滔脸上都添了油光,唇上都退了颜色。
  余楠忽然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那颜色可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哈,汪勃同志,瞧我啊,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我为太太服务,我拿去!"他笑着走进里屋,傅今好奇地等着。
  宛英傻呆呆地不知她哪来什么变色唇膏。她只管做她的主妇,为客人斟茶,又为妮娜点烟。一会儿余楠出来。向江滔滔献上一支口红。江滔滔刚接在手里,汪勃抢过去,看看牌子说:
  "嗬!进口的名牌儿货!"他脱下口红的帽子一看,说:
  "又是黄色!淡黄色!"
  余楠得意说:"不,这是变色的,擦上嘴唇就变玫瑰色。"汪勃把门红交给江滔滔,问余楠要镜子。宛英忙去拿出一面镜子。汪勃双手捧着镜子,矮着身子,站在江滔滔面前问:
  "自己会上吗?"
  江滔滔娇羞怯怯地对着镜子听汪勃指导:
  "先画上唇,涂浓些,对!上下唇对着抿一下,印下个印儿,对!照着印儿也涂上,浓些!"他拍手说:"好!好极了!果然是玫瑰色,比妮娜那支深红的还鲜艳。太美了!太美了!"
  傅今显然也十分欣赏。
  余楠说:"我内人早想把胭脂送与佳人,这回她如愿以偿了。"
  宛英怪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接口。
  汪勃放下镜子说:"滔滔,你就笑纳了吧!我替大家谢谢余太人,因为抹口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傅今同志,我这话没错吧?"妮娜瞟了他一眼说:"别尽疯疯癫癫的,看余老太太笑话。"
  宛英真不知汪勃是轻薄,还是疯疯癫癫。她只说:"汪先生不见外,大家别拘束才好。"
  江滔滔收下口红,谢了余太太。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宛英料想口红是解放前余楠在上海买的。她很识趣,一字不问那支口红当初是为谁买的,只问余楠:"你刚才说谁不肯当图书室主任?"
  余楠说:"我探探傅今的口气。图书室副主任已经定了施妮娜,可是正主任谁当呢?傅今说,他问过许彦成,许彦成推辞说没有资格。许彦成!他!他当然没有资格!当这个主任得懂行,中外古今的书籍都得熟悉。傅今当然也兼顾不了。这事只有我合适。"
  "他请你了吗?"
  "等着瞧吧,不请我清谁!"
  宛英说:"你兼任啊?不太忙吗?"
  余楠很有把握地笑着说:"能者不忙,忙者不能。许彦成准是嫌事情忙,官儿也不大。其实,官儿大小全看你怎么做呀。悄悄儿加上两个字,成立一个'图书资料室',规格不就高了吗!'图书资料室'正主任,下面有个副主任,再设个'秘书处',用上正副两秘书,日常的事就都有人管了。目前先有一个秘书也行。"
  "谁当秘书呢?"
  "瞧谁肯听指挥,肯做事。"
  宛英心想:"为什么姚小姐不当主任呢?她是内行,管了好几年图书了,而且听说图书室的不少书都是她家捐献的。难道她还得让这个施妮娜来管她吗?"她暗打主意,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姚太太,别让姚宓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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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十二章
  姚家钢琴和许家唱机交换的事,没过两天就照办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己开着唱机在听音乐呢。
  姚宓惊喜说:"啊呀,妈妈,都搬完了?怎么我都没知道呀?"
  "那位'犬子'办事可利索。他上午先来看定放唱机的地方,帮沈妈清理了这个柜子,挪在这里。下午就叫人来搬运钢琴。来了六个人,稳稳地抬到门口车上。随后他把唱机和唱片运来,帮我整理好,教了我怎么使用。这会儿他刚刚走。美人来打了一个'花胡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里一动。杜丽琳是来监视丈夫吗?这完全是直觉。她总觉得杜丽琳对她有点心眼儿。不过这是毫无道理的感觉。姚宓第一次没把她的"福尔摩斯心得"拿出来和妈妈一同推理,只问妈妈为什么午饭的时候没把这事告诉她。
  "你自己没看见柜子挪了地方呀!不过,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瞒着你的。他说他是擅用工作时间,是违法行为。你那边办公室里都是耳目。"她转述许彦成的话,显然只当作笑话。她是存心给女儿一个意外之喜。她关上唱机,问女儿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没有。
  姚宓说:"没什么搬的。图书室的钥匙交掉了。外文组的办公室是里外相通的两间,我们年轻人在外间工作。姜敏、善保、罗厚各人一个书桌,还剩下一只旧桌子是没主儿的。罗厚和陈善保把里面套间里最新的书桌搬过来换了旧桌子。姜敏说,那只新书桌是施妮娜的,抽屉里还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产党宣言》呢。罗厚和善保都说,她又不来上班,把组长的大书桌给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吗!他们就把她的书放在组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
  "你说什么了吗?"
  "我只说,旧书桌一样,不用换。姜敏把她临窗的好位子让给我,我没要。"
  她告诉妈妈,图书室调去两个新人。一个叫方芳,顶梳两橛小辫儿。还有一个叫肖虎,年纪大些,男的。
  从此姚宓天天到办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许彦成经常溜到她家去听音乐。她很有心眼,从不往家跑,尽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图书室不得空闲。反正她如要听音乐,回家后她妈妈会开给她听,她自己也学会了使用唱机。
  姚宓预料得不错,她妈妈确是喜欢许彦成。最初她称"那位犬子",过两天就"彦成"长,"彦成"短,显然两人很相契了。这也很自然。两人有相同的爱好,很说得来。两人又都很寂寞,彦成喜欢姚太太能了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欢彦成直率、坦白。他们往往听罢唱片,就围炉坐着说闲话。(他们都喜欢专心听音乐,不喜欢一面听一面说话。)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总有些关于彦成的新鲜事告诉女儿。短短几天之内,彦成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状况姚太太几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说:"这不是福尔摩斯探出来的。这是当事人自己讲的。"不过她们往往从"当事人"自己讲的话里,又探索出"当事人"自己没讲的情况。譬如,姚太太谈了杜丽琳闰年求婚的故事,就说:"美人选丈夫是投资,股票市场上抢购'有出息'的股份。可是彦成大概不会承认。他把他的'美人'护得很紧,看来是个忠心的好丈夫。"姚宓却觉得许杜夫妇并不融洽。不过,她便在妈妈面前,也绝口不说这话。
  姚宓自从在她爸爸藏书室里和许彦成一同理书之后,好多天没见到他,只是天天听她妈妈讲他。不知为什么,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个星期日,她独在藏书室里一面整理书,一面希望许彦成会闯来。他却没有来。姚宓觉得失望,又自觉可笑。转眼又是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遗书赶早登记完毕。她暗暗希望,这回许彦成该想到她了。真怪,许彦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来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兴地说:"许先生,好久没见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总希望有一天看见你。"
  姚宓笑说:"如果人家发现我们家开音乐会,只怕你就不能随意跑来了。"
  彦成感激说:"真谢谢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会到这儿来。"
  "我也希望你今天会来。"姚宓说完自觉冒失,亏得彦成毫不理会,只说:"我上星期天想来帮你,可是分身不开。你又来过吧?""书登记得差不多了吗?"
  姚宓说她上星期日一个人干的活儿不多,不过书也登记得差不多了。
  两人进了藏书室,姚宓把窗户打开。彦成记起上次她打开窗时,他见到笼罩着她的迷雾忽地消失,犹如在目前。这几天,他和姚太太经常会晤,增添了对姚宓的理解和关怀。他自己意识到,他对姚太太什么都讲,多少因为他愿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们理着书,彦成说:"姚宓,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姚宓不知他要问什么,惊愕地看着他。
  "伯母说,她毁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吗?"
  姚宓眼睛看着鼻子,静默了好一会儿说:"许先生——"
  "叫我彦成。"
  "不,许先生。"她很固执,尽管许先生大不了她几岁,她不愿逾越这条界线。她说:"许先生,我很愿意跟你讲讲,听听你的判断。我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争执。不过,她说毁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为我惋惜。她总原谅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负了他,我心上顶不舒服。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
  彦成说:"你讲,我一定公平判断。"
  姚宓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妈都告诉你了吗?"
  "伯母说,她和你爸爸五十双寿那年,你十五岁,比你的未婚夫小两岁,是吧?他跟着他父母来拜寿——故意来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释道:"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忙着要给我订婚——我妈妈还说什么来着?"
  "伯母说,那位少爷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独生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你们俩年貌相当,门户也相当,很现成地订了婚,常来往,也很亲密。"
  姚宓说:"也相当客气,因为双方都是旧式家庭。"
  彦成点头了解。他说:"所以他们家紧着要求结婚。"
  姚宓轻轻叹了一声气:"我父亲还没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毕业就结婚,我家提出再迟两年,等我也大学毕业。就在那年,抗战胜利的前夕,夏至前两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妈妈中风送进医院抢救。我的未婚夫当然来帮忙了。可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我最艰难的是筹钱,我总不能向他们家开口要钱呀。他母亲要接我过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热孝里,不得上别人家的门。我只说,家里男女佣人都还在,不能没个主人。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不久抗战胜利,我爸爸已经安葬,我妈妈已经脱险,我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他对我说,我妈妈没准儿还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别死等了,还是早早结婚。我妈妈可以找个穷亲戚伺候。他说乘这时候出洋最方便,别错过机会,我不答应。"
  "伯母也说了。"
  姚宓说:"妈妈没有亲耳朵听见他说话的口气。我怕伤了妈妈的心,我没照样说——以下的事妈妈也说了吗?"
  "伯母说,他硬逼着要和你结婚。"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么结婚!他卑鄙!"
  彦成了解了几分,想了一想说:"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犹有余愤。她要说什么,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儿绕到书架对面,才接着说:
  "我家三个女佣人走了一个,另一个又由她女儿接去过夏,要等我妈妈出院再回来。伺候我的是门房的老婆。她每天饭后回到门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这时候就引诱我。我不懂事,不过我反感了,就不答应。他先是求,说的话很难听;接着是骂,话更难听;接着就威胁说,'你别后悔!要我的人多着呢!'再下去就要强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说:'我扎你!我铰你!'他就给我赶走了——我都告诉妈妈的。妈妈没说吧?"
  "伯母说了点儿。"
  姚宓气呼呼地接着说:"第二天我没理他——我忙着许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他是个娇少爷,爱面于,好胜,计较心很重。我怕自己过分了点儿。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他,报告我妈妈的情况,一面请他别生气。他也请我原谅,随后又来看我。可是他还是想引诱我。我这回不糊涂了,立刻拒绝了他。他说,凭我对他的态度,分明是不爱他。我想到自己拿着把小剪子把他吓跑,简直想笑。可是,那时候在我面前威胁我的人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他说我不爱他,我觉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应当爱他,就没想到我是不是爱他。"
  彦成默然听她说下去。
  "他那天干脆对我说,我们该结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里结。我说,不能公然做的事,暗里也不做。我坚持妈妈病中我怎么也不离开她。他表示什么条件都可以依我,只要我依他这一个条件。他露骨他说:他要'现的',不要'空头支票'。我觉得他的确是个陌生人。我们未婚夫妇之间,连起码的信义都没有。我就告诉他说:我们订婚的时候,双方家境相同,现在可大不相同了。我们的家产全卖了,连住房都押出去了。他先是不信,说绝不可能,准是帐房欺我。我告诉他我已经请教过律师——罗厚的舅舅介绍的律师,很有名的。凭契约,抓不住帐房的错。他就怪我爸爸糊涂。末了他说,那就更简单了,他又不贪图我的嫁妆,我们母女并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郑重告诉他,我和妈妈都不会叫他们家负担,我也没有力量出国。我们的婚事请他重作考虑。"
  "他怎么办呢?"
  "他不肯干脆解约,可是一直坚持他的先决条件。我怎么能答应他呢!我妈妈当然也不能说我错,可是她总怪自己害了我。"
  彦成问:"他现在呢?"
  "他不久就和一位很有钱,据说也还漂亮的小姐结了婚,同到美国去了。听说还在美国。妈妈说他伤透了心。假如我和他结婚,他大概会回来。还不是护着他吗?好像是我对他不起,好像是我太无情。"
  彦成说:"伯母决不是怪你。谁也不能怪你。我想,伯母只是埋怨坤自己。"
  姚宓静默了一下,缓缓流下两行眼泪,忙偷偷儿抹了,半晌才说:"大概你的话不错,我妈妈是娇养惯的。恨不得也娇养我一辈子。她也羡慕留洋,希望我能出国留学,其实,我要不是遭逢这许多不顺当的事,哪会一下子看透我那位未婚夫的人品呢?假如我嫁了他,即使不闹翻,也一辈子不会快活。妈妈很不必抱歉。"
  许彦成脱口说:"美满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许竟是没有的。"
  "照你这话,就是我不该了。"
  "不!不!不!不!不!"彦成急了。"你完全应该。我佩服你的明智。"
  姚宓解释说:"我讲这些不光彩的事,为的是要分辨个是非。不对的,就是不该的,就是坏的。对的,就是应该的,就是好的。不管我本人吃亏便宜,只要我没有错,心上就舒服了。"
  彦成不禁又笑又怜,他说:"我认为你完全对——伯母也没有怪你不对。好,你该心上舒服了?"
  姚宓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
  彦成忍不住说:"可是,你知道,许多人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只凭自己做标准。"
  姚宓猜想他指的是他妈妈,或者竟是"标准美人"。她不愿接谈,转过话题问:"许先生,你那三个儿子呢?"
  "都化为乌有了。我妈妈不好对付,可是也好对付。她信命。丽琳告诉她,我命里没有儿子——也许她们真的算过命。反正她就服命了。可是她把小丽惯得喝粥出声。小丽说,奶奶说的,要呼噜噜地喝,越响越乖。现在孩子不肯上学,也不肯学琴。我堂姐能弹琴,家里有琴,小丽算是跟她学的。其实是胡说,她只会乱打。我现在把琴锁上,把钥匙藏了。奶奶说,让她乱打打也好,打出滋味来,就肯学了。我撒谎说钥匙丢了。上星期支吾过去。今天这会儿我算是出来找钥匙的。"
  他们已经快要把书理完了。姚宓问许先生是不是先回去。彦成说:"奶奶跟小丽一样,眼前对过去,事情就忘了。"他不忙着回去,只问姚宓研究计划订好没有。
  姚宓说:"善保告诉我,计划都没用了,得重来,咱们要开组会呢。许先生没听说要开组会吗?"
  "好像听说了,我没放在心上。"
  姚宓忽然记起一件事:"许先生,是不是傅今同志请你当图书室主任,你不肯?"
  "你怎么知道?"
  "余太太来讲的。"
  "我当然不肯。我和施妮娜一正一副做主任,我才不干呢!余老太太怎么知道呀?"
  "我妈妈说,余楠在巴结傅今,想当正主任。"
  "咱们开组会就为这个?还是为计划?"
  "当然为计划,还要分小组。余楠想当图书室主任是背地里的勾当,又不等咱们选举。"
  彦成说:"最好咱们能分在一个小组里。"
  姚宓说:"我也希望咱们能在一个小组里。我瞧你的计划怎么变,我也怎么变。我跟着你。"
  两人都笑了。姚宓又想起一件新闻。
  "余先生的女儿看中了善保,余太太向我妈妈打听他呢。"
  "陈善保不是看中另外一个人吗?"
  姚宓知道指的是她,只笑说:"善保是很可爱的,可是太单纯,太幼稚了,配个小姑娘正合适。我就怕和他分在一组,让余楠把他拉去吧!"
  彦成说:"我告诉你,姚宓,分小组的时候,咱们得机灵着点儿。"
  姚宓说:"一定!一定!"
  "今天下午你在家吗?"
  "我为这一屋子书,得去找王正谈谈。"
  彦成说:"反正星期天我不到你家来。要来,我得和丽琳一起来。"
  姚宓笑了:"许先生快回去吧!杜先生要到我们家来找你了。"
  彦成果然匆匆走了。姚宓慢慢地关上窗,键上,又锁上门。她一面想:"刚才怎么把那些话都告诉许先生,合适吗?"
  可是她得到许先生的赞许,觉得心上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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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一章
  外文组的两间办公室离其他组的办公室略远些。善保、罗厚、姜敏、姚宓同在外间。里间有组长的大办公桌,有大大小小新旧不同的书桌,还有一只空空的大书橱。不过那几位职称较高或架子较大的研究人员并不坐班,都在家里工作,只有许彦成常去走走。傅今有他自己的办公室,从没到过外文组。姚宓乘姜敏不在,早已请善保和罗厚把施妮娜占用的新书桌搬回原处。他们为她换了一只半新的书桌,按姚宓的要求,把书桌挪在门口靠墙的角落里。
  这天是第一次召开外文组的组会,里外两间的炉子都生得很旺。外间的四个人除了姜敏都早已到了。许彦成吃完早点就忙着准备早早到会,可是丽琳临出门忽记起朱千里的臭烟斗准熏得她一身烟臭。她换了一件旧大衣,又换上一件旧毛衣,估计办公室冷,又添一件背心。彦成等着她折腾,一面默念着他和姚宓的密约:"咱们得机灵着点儿。""机灵"?怎么机灵呢?就是说:他们得尽量设法投在一个小组里,却不能让人知觉。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们夫妇到办公室还比别人早。罗厚、善保和他们招呼之后说:"许先生好久没来,我们这儿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彦成进门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姚宓。他很"机灵",只回头向她遥遥一点头,忙着解释家里来了亲人,忙得一团糟。丽琳过去欢迎姚宓,问她怎么坐在角落里。姜敏恰好进来,接口说:"姚宓就爱躲在角落里。"姚宓只笑说:"我这里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们大伙进里间去,各找个位子坐下。善保还带两把椅子,姚宓也带了自己的椅子。丽琳注意到彦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彦成并不和她说话,也不注意她,好像对她没多大兴趣。丽琳觉得过去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自幸没有"点破他"。
  余楠进门就满面春风地和许杜夫妇招呼,对其余众人只一眼带过。他挨着组长的大办公桌坐下。朱千里进门看见姚宓,笑道:"唷!我是听说姚小姐也来我们组了!今天是开欢迎会吧?"他看见丽琳旁边有个空座,就赶紧坐下。姚宓沉着脸一声不响。朱千里并不觉得讨了没趣,只顾追问:"来多久了?"
  姚宓勉强说:"四五六天。"
  余楠翘起拇指说:"概括得好!"
  正说着,施妮娜和江滔滔姗姗同来。妮娜曾到组办公室来过,并占用了新书桌。彦成并不知道,看见两人进来,就大声阻止说:"我们开会呢!"
  丽琳在他旁边,忙轻轻推了他两下。
  彦成却不理会,瞧她们跑进来,并肩踞坐在组长的大办公桌前,不禁诧怪说:"你们也是这一组?"
  丽琳忙说:"当然啊!外文组呀!"
  朱千里叼着烟斗呵呵笑着说:"一边倒嘛!苏联人不是外人,俄文也不是外文了!"
  彦成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以为苏联组跟我们组合不到一处。"
  施妮娜咧着大红嘴——黄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红——扭着头,妩媚地二笑,放软了声音说:"分不开嘛!"她看看手表,又四周看了一眼,人都到齐了。她用笔杆敲着桌子说:"现在开会。"
  彦成瞪着眼。丽琳又悄悄推他两下。
  妮娜接着说:"傅今同志今天有事不能来,叫我代他主持这个会,我就传达几点领导的指示吧。"她掏出香烟,就近敬了余楠一支,划个火给余楠点上,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两指夹着烟卷,喷出一阵浓烟。
  朱千里拔出嘴里的烟斗,站了起来。他是个干干瘦瘦的小个子,坐着自觉渺小,所以站起来。他说:"对不起。我有个问题。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开会,许多事还不大熟悉。我只知道傅今同志兼本组组长,还不知其他谁是谁呢?施妮娜同志是副组长吗?"
  妮娜笑得更妩媚了。她说:"朱先生,您请坐下一书——姚宓同志,你不用做记录。"
  姚宓只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本子。"
  罗厚的两道浓眉从"十点十分"变成"十点七分",他睁大了眼睛说:"领导的指示不让记吗?"
  妮娜说:"哎,我不过说,组里开会的记录,由组秘书负责。我这会儿传达的指示,是供同志们讨论的。"
  陈善保是组秘书,他扬扬笔记本问:"记不记?"
  妮娜说:"我这会儿的话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记——朱先生,咱们的社长是马任之同志,这个您总该知道吧?他是社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傅今同志是副社长兼外国文学组组长。现当代组和理论组各有组长一人,没有副组长。古典组人员没全,几个工作人员继续标点和注释古籍,纯是技术性的工作,说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领导这项工作,现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里了。古典组开会,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会,丁宝桂先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个临时召集人吧。"她停顿了一下,全组静静地听着。
  她接着郑重地说:"咱们这个组比较复杂。别的组部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只咱们组连工作计划还没走下来呢——各人的计划是定了,可是全组的还没统一起来。"
  她弹去香烟头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叹调说:"一技之长嘛,都可以为人民服务。可是,目的是为人民服务呀,不是为了发挥一技之长啊!比如有人的计划是研究马腊梅的什么《恶之花儿》。当然,马腊梅是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可是《恶之花儿》嘛,这种小说不免是腐朽的吧?怎么为人民服务呢!——这话不是针对个人,我不想一一举例了。反正咱们组绝大部分是研究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什么是可以吸收的精华,什么是应该批判的糟粕,得严加区别,不能兼收并蓄。干脆说吧,研究资产阶级的文学,必须有正确的立场观点,要有个纲领性的指导。你研究这个作家呀,他研究那个作家呀,一盘散沙,捏不成团,结不成果。咱们得借鉴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按照苏联的世界文学史,选出几个重点,组织人力——组织各位的专长吧,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来。我这是传达领导核心小组的意见,供大家参考讨论。"
  朱千里的计划是研究玛拉梅的象征派诗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捏着烟斗,鼻子里出冷气,嘟嘟嚷嚷说:
  "马腊梅儿!《恶之花儿》小说儿!小说儿!"
  可是没人理会他。大家肃然听完这段传达,呆呆地看着妮娜吸烟。
  余楠问:"领导提了哪几个重点呢?"
  江滔滔娇声细气地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彦成等了一等,问:"完了?"
  江滔滔说:"咱们人力有限,得配合实际呀!"
  彦成这时说话一点不结巴,追着问:"苏联文学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灭烟头,慢慢地说:"许先生甭着急,苏联文学是要单独成组的,可是人员不足,一时上还没成立,就和古典组一样,正在筹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个很有文艺性的注释:"苏联文学,目前就溶化在每项研究的重点里了。"
  朱千里诧异说:"怎么溶化呀?"
  滔滔说:"比如时代背景是什么性质的,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和下落时期怎么划分,不能各说各的,得有个统一的正确的观点。"
  许彦成"哦"了一声,声调显然有点儿怪。丽琳又轻轻推他一下。他不服气,例过身子,歪着脑袋看着丽琳,好比质问她'推我干吗?'窘得丽琳低眼看着自己的鼻子,气都不敢出。
  朱千里却接过口来:"就是说,都得按照苏联的观点。就是说,苏联的观点驾凌于各项研究之上。"
  余楠纠正说:"不是驾凌,是供我们依傍——我觉得这样就有个纲领性的指导,很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释,我们就是取四个重点。"
  妮娜说:"对!取四个重点。分四个小组。"
  余楠赶紧说:"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亚吧。陈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么样?"
  姜敏没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没要她。她估计了一下情势,探索性地说:"我跟杜先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吗?"
  杜丽琳乖觉地说:"好呀,咱俩一起。"
  彦成暗暗得意。他从容说:"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罗厚欣然说:"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说:"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着姚宓,取笑说:"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尔扎克了!"他指望逗人一笑。可是谁也没有闲情说笑。
  施妮娜说:"姚宓同志,你懂法文,你作朱先生的助手——就这样:咱们成立四个小组,四位小组长,四个助手。以后凡是指导性的讨论,只要组长参加就行。"
  姚宓着急说:"我不是法文专业,法文刚学呢。"
  朱千里说:"我教你。"
  妮娜说:"专家是发挥专长,助手跟着学习。咱们好比师徒制吧,导师领导工作,徒弟从工作中提高业务。"
  罗厚说:"我也懂点法文,我跟朱先生做徒弟。"
  朱千里却说:"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是研究诗歌戏剧的。"
  妮娜卖弄学问说:"朱先生可以研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呀!"
  朱千里使劲说:"我已经声明了,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也懂英文,也研究过莎士比亚,我加入余楠同志的小组,做他的助手。"
  江滔滔轻声嘟嚷:"这不是捣乱吗?"
  妮娜反问说:"那么巴尔扎克呢?总不能没有巴尔扎克呀!"
  彦成忍不住说:"没有的还多着呢!且不提俄罗斯文学,不提德国文学、意大利文学,单讲法国英国文学,雨果呢?司汤达呢?福楼拜呢?莫里哀呢?拜仑、雪菜呢?斐尔丁呢?萨克雷呢?倒有个布朗悌!"
  善保忍耐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水平低,莎士比亚太高深了,我——我——。"
  姜敏忙说:"我跟你换。"
  丽琳笑说:"干脆取消了我们那个小组。我也跟余先生学习。"
  余楠说:"我又不是莎士比亚专家!我向朱先生、杜先生学习。"
  妮娜忙用笔杆敲着桌子说:"同志们,不要抱消极态度,请多提建设性的意见!"
  朱千里说:"好啊!我建设!我女人——我爱人和我同在法国生活了十年,请她来做小组长,我向她学习!"
  "您爱人是哪一位呀?"妮娜睁大了她那双似嘎非嘎的眼睛。
  "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无名无姓。"
  江滔滔气愤说:"这不是侮辱女性吗?"
  罗厚乘机说:"该吃饭了,建议散会,下午再开。"
  妮娜看看手表,确已过了午时。她把刚点上的烟深深吸了两口,款款地站起来说:"咱们今天的会开得非常成功,同志们都畅所欲言,表达了各自的意见。我一定都向领导汇报。现在散会。"
  "下午还开吗?"许多人问。
  "对不起,我不是领导。"她似嗔非嘎地笑着,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护着江滔滔,让近门的人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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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二章
  姚宓午后到办公室,不见一人。里间的窗户大开着,
  不知推开了没关。烟味倒是散了,大炉子已经半灭。姚宓关上窗,又关了分隔里外室的门,自幸善保和罗厚都不抽烟——至少在办公室不抽。
  一会儿罗厚跑来,先向里屋看看,又看看门外,然后很神秘地告诉姚宓:"他们开秘密会议呢。"
  "他们谁?"
  "老河马一帮——包括善保,上海小丫头,当然还有余大诗人。"
  "许先生、杜先生呢?"
  "没有他们。我在侦察,你知道吗,那老河马……"
  姚宓打断他说:"罗厚,你说话得小心点儿。什么老河马呀,小丫头呀,你说溜了嘴就糟了。"
  罗厚不听她的训斥,笑嘻嘻地说:"我不过这会儿跟你说说。你自己对朱先生也够不客气的。"
  姚宓苦着脸:"把我分在他手下,多别扭啊!"
  "放心,"罗厚拍胸脯说,"我一定跟你对换,我保证。"
  姚宓信得过罗厚,不过事情由得他吗?
  姚宓说:"朱千里的臭烟斗就够你受的。"
  罗厚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他娶过法国老婆,法文总不错吧;在法国留学十来年,是巴黎大学的博士——大概是,因为他常恨自己不是国家博士,他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他回国当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罗厚自诩消息灵通,知道谁是谁。
  "他夫人是法国人?没听说过呀。"
  "他的法国夫人没来中国。现在的夫人还年轻,是家庭妇女。他家的宿舍紧挨着职工宿舍。听他们街坊说,那位夫人可厉害,朱先生在家动不动罚跪,还吃耳光,夫人还会骂街。"
  "当小组长得会骂街吗?"
  "咳,朱千里是故意损那老河马——该死该死,我真是说溜了嘴了。我说,朱先生刚才是故意捣乱,你不明白吗?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罗厚坐不定,起身说:"我溜了,打听了消息再来报告。"
  罗厚不爱用功。他做学生的时候有个绝招,专能揣摩什么老师出什么考题,同班听信他的总得好分数。他自己却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钱特多,他又爱做"及时雨",所以朋友到处都是。在研究社里他也是群众喜爱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谁都多。
  姚宓一人坐着看书——其实她只是对着书本发呆。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姚宓觉得烦躁。她以前从没有为她的未婚夫看不进书。她干脆把椅背执靠在墙上,暂充躺椅,躺着合上眼,东想西想。
  也许她不该对他讲那些旧事。可是他也不该问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嫌她,也没有瞧不起她。他不是还嘱咐她得机灵着点儿,争取同在一个小组吗!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呢?准是他后悔了,觉得应该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姚宓忽然张开眼睛。她不该忘了人家是结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对不起杜丽琳。
  她对自己说:"该记着!该记着!"可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又放下了。书里字面上的影子还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驱不开。
  许彦成对姚宓的冷淡也许过分了些。别人并不在意。杜丽琳先是受了蒙骗,可是她后来就纳闷:彦成对姚宓向来那么袒护,怎么忽然变得漠不关心似的?做妻子的还没有"点破他"呢,他已经在遮遮掩掩了?
  彦成下午四点左右照例又出门去。他只对丽琳说:"我出去走走。"丽琳料想他又是到姚家去。彦成回来照例到他的"狗窝"里去用功,并不说明到了哪里,干了什么。丽琳曾经问过,他只说:"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没有别的话。丽琳自觉没趣。他既然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图书室呢,不会回家,这次开组会,丽琳才知道姚宓已调入研究组。她急切要知道姚宓是否下午回家;究竟是她自己多心,还是彦成做假。她等彦成出门,就跑到办公室去。
  姚宓听见轻轻的脚声,以为是姜敏回来了。她张眼看见杜丽琳,忙起身摆正了椅子,问杜先生找谁。
  丽琳说:"问问几时开会。"
  "还没通知呢。"
  "就你一人上班?"
  "只罗厚来了一下,又走了。"
  丽琳掇一只椅子坐下,道歉说:"我打扰你了。"
  "哪里!"姚宓笑着说:"我在做个试验,椅子这么靠着墙,可以充躺椅。"
  丽琳很关心地说:"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
  姚宓心里一亮,想:"哦!她是来侦察我的!"她很诚恳地回答说:"我上班的时间从不回家,养成习惯了。当然,在这里比在图书室自由些,可是家里我妈妈保不定有客人,在家工作不方便。我要是工作时间回家,妈妈准会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呢。"
  丽琳指着三个空座儿问:"他们都像你这么认真坐班吗?"
  "平常都来,今天他们有事。"
  丽琳正要站起来,忽见姚宓无意间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华丽的锦缎。她不客气伸手掀开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不禁赞叹说:"真美呀!你就穿在里面?"
  姚宓不好意思,忙把制服掖好,笑说:"从前的旧衣服,现在没法儿穿了。"
  丽琳是个做家的人,忍不住说:"多可惜!你衬件毛衣,不经磨得多吗?"
  姚宓老实承认不会打毛衣。
  "你这制服也是定做的吧?"
  姚宓说,她有个老裁缝,老了,肯给老主顾做做活。她,杜先生不想动身,怕她再深入检查,就找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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