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岁月如歌

_33 未再(当代)
  归凤抬头望天,碧空万里:“谢小姐,她会安息的吧?”
  归云低头,一切往事,埋入这里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该何处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这段故事,也埋在了这里。
  雁飞会不会安息?她的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归云知道,她的魂儿,应该已经飘到了这里――生命的起点,她生命的终点。
  而她自己,还得活下去。
  现在是要仓皇地活下去。
  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尽了,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设卡,替换了洋宪兵的岗。膏药旗也一家一家地挂上了平民百姓的门。
  终于来到了“老范饭庄”,持刺刀的日本宪兵要中国百姓鞠躬拿旗。店里的大小众人,尽皆惶惶。陆明攥紧了拳,被老范按捺下来。
  归云坦荡地站出来,接过了旗,对老范说:“来,我们挂旗。”
  他们直着腰杆子,但无可奈何,颤抖了双手把这面旗挂在门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当中还有挡也挡不住的黑印子。
  陆明愤愤地,重重地将拳头捶在木门上。他的气,他的愤,再也忍不住了。他在灶庇间里藏了东西,掩在菜蔬筐子下面。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展风临别前,交给他一把枪和一个手榴弹,对他说:“留着这两个东西必要时候好保命。”
  陆明想,他得对不住展风了,他不是用这个东西保命的。
  日本人的阅兵式,从十一月开始,连着进行了一个月,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迈尔西爱路,昔日的繁华,变成了肃杀,一处一处沦陷。
  洋旗收尽了,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大楼的上空张牙舞爪。
  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阅兵的时候抗议,从南京路新世界的楼顶跃下。他跃下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
  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国已破,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
  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导,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
  国已破,小蝶已亡,他身残,志也不能坚。
  陆明趁着归云和老范不注意,往爱多亚路上去看日本人换岗。
  英格兰人正哭丧着脸将手里的枪交给了日本人,还得听着训。过路的中国人被勒令立正,战战兢兢地在旁注视着这一切。日本宪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兰人的脑袋。
  陆明看准了,他不会静止在这里,他已经看清楚了带头的是个有军衔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他猛拨开人群,持了枪就放一弹。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开了锅,日本兵一看,竟是个独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围上来。
  陆明拉了手榴弹的线,他又看准了,这边五六个,人多,他得值回票价。人冲过去,身上已挨了几颗子弹,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只想着小蝶。
  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
  他扑了过去,一团火光,真的顷刻间就化了灰。
  暮色沉沉,爱多亚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惨白的,中心一个红,也像膏药旗。日本人灰头土脸收拾地面,将中心那点红灭去。他们决定要多做军事演习,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平民也有这样与“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
  但中国人又多了几段痛。
  卓家的门楣上,那太阳旗就像是白幡。
  归云归凤又是奔波,合葬了陆明和小蝶。残缺了的家,在乱世里飘荡。活下去的人,还得受无尽的折磨。
  庆姑受不住连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归云同归凤不得不分工,一个努力赚钱养家,一个在家里努力照看病患。
  但是风不止,小营生也犯到了大麻烦。日伪当局搞了“米粮统制”,老范领来了米证,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轧户口米。归云见他一个人不够用,也跟着去了。
  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着面,被风吹得干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机。但米店总不开门,待日头高了,终于开了,草们瞬间就活了,成了一窝的蜂。
  生存多可贵,要争要抢,还要自杀自灭。
  来协管的是日本宪兵瞧着直乐,火上浇油,拿起大竹竿子冲人群扫过去,立刻有人被绊倒,遭了身后的人的践踏。
  归云被挤出人群,避开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直疼到心头。老范大急,将她护在身后。
  两人千辛万苦,衣冠都被扯乱了才按制买回了五斤的米,归云才晓得当初杜班主不让她上街抢购米粮是多么袒护着她。
  又是暗自伤心了一阵。
  老范说:“照这样,粮油都要配给了,对咱们的店大大不利。”
  归云点头,她是明白的。
  老范说:“那些领了日本人的证的饭店,还能经营妥当。”
  归云也是明白的。
  老范再说:“无论如何,咱们要好好熬过这个坎子。”
  归云开了口:“咱们就花人工接他们的生意吧!不能让这家败落。”
  两人先去了饭庄,将东西放妥了,归云整理了衣服头发再赶回家。才到霞飞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心头又突突乱跳,有邻居走了出来,她忙上去问:“怎么了?”
  邻居惨淡地笑:“在查户口本。要发良民证。”
  归云心里一急,疾步往坊门冲,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
  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
  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
  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
  “真只有这几口人?”
  “这不都在这里吗?只有媳妇去买东西了。”
  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分明还病着,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庆姑抱了江江,归凤搂着裴向阳都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
  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带着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几分。
  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孩子还要睡觉呢!”
  翻译的人睨着眼,喝:“这是例行公事。”
  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
  翻译又问:“你家公子呢?”
  卓太太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含蓄了:“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
  翻译身旁的日本兵正猫着腰看卓家的摆设,竟也是个识货的,他伸手拍拍翻译的肩,指了指卓汉书遗像下的字。翻译一呼手,唤来两个伪军巡捕,“拿回去充公。”
  卓太太霍然站起来:“这是先夫遗物。”
  庆姑也忙道:“自家写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谁知那翻译反手一推,将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庆姑怀里的江江忽然就说了话:“打人,是坏人!”
  翻译回头看看,身后那个日本兵倒是瞧着好笑,看他一个中国人被一个中国幼儿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恼羞成怒了,冲过去就要打江江,庆姑连忙往后避,裴向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他。归凤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给您赔罪了。”
  他气恼发狠,立刻喝令伪军巡捕去拆卓汉书的字帖。归云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扑过去,挡在字帖前,就叫:“这是先父遗作,请尊重亡者。”
  恼怒的巡捕哪里管她,将她往旁边一推,她踉跄倒底,还没站稳,就被急于求功的巡捕用枪靶子在腹部捶了几下。
  卓太太、庆姑、归凤、裴向阳都大急,赶着过来扶她。一众人蹲着,愤怒地瞪着那群人,他们已经将卓汉书的字帖扯了下来。翻译谄媚地笑着,双手奉给身后的日本兵。
  日本兵眼里露出欣赏的意思,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巡捕们闪开了一条道,日本兵也转身,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朝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
  那人走近了,先将卓太太扶了起来,鞠了一躬,道:“师母,您受惊了。”
  日本兵受惊了,归云等也怔住了。
  藤田智也转身严厉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说了大堆的日本话,日本兵渐渐恐惧了,立刻立正,将手里的字帖亲自又挂回了卓汉书的遗像之下。
  翻译也恐惧了,他听懂了,这是个更大的头,他正责备他们的办事不利,又是同这户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头认了错。
  藤田智也训斥完了,转头对卓太太说:“师母,请您放心。”
  卓太太是心惊,可听他这样说,又心安了,她点点头:“谢谢你了。”
  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当。
  巡捕三三两两撤了,没了进门的气势。翻译一脸的郁卒,似无处可发泄。归云瞧见了,顾不得还疼痛的身体,站起来拿了两张钞票就暗暗塞进了翻译的手里。她小声说:“多有得罪了。”
  翻译一愣,他原存了些报复的心思,可被花花绿绿的票子迷住了。心里的鸟气出来了,就顺了。他顺势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也就走了。
  庆姑端了茶出来,放到桌上,嗫嚅着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
  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说:“学生,不敢。”
  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江江突然冲他挥挥手,叫:“拜拜!”
  藤田智也回了头,他进来到出去,一直无甚表情,整个人是木的,这时面色柔和下来,对着江江笑了一笑。
  归云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请留步。”
  藤田智也站住。
  “你,应该知道雁飞的事情了吧?”
  藤田智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站着,整个人还是木的。
  归云朝他鞠了一躬:“雁飞的尸首,还没有入土。”
  他似乎站了很久,归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薄薄的、不可名状的悲凄。
  他说:“我知道了。”
  归云的人事,只能尽到这里。
  她的无能为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被扩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住什么。所有她近身的,都在离开她而去。
  卓阳,如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无了音讯。
  她是放心的,又是担心的。怕他的信来,被这里四伏的人们窥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着他的信来,时时刻刻挂着他的安危。
  家国飘零,就是如此。
  每个人都被九蒸九焙,内外煎熬,被迫受着“良民”的待遇。支撑着,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来。
  淡井村附近撤了洋宪兵,日本人又不太愿意打理,就给了“义务警察”去管。“义务警察”往巡捕房领了袖章,别在臂上,就威风了。他们不管秩序,只管收益。
  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临街整齐的两排铺面,如今多了破破烂烂的摊棚,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难来的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竹茅雨棚,借着原本搭建好的铺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层,起早贪黑,凭了自己一双手找活口。
  “老范饭庄”外面多了两层小铺子。一家是卖炒米花的,摆个摇炉,整天“轰隆轰隆”的声音听着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时时会有爆破案发生,多了,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
  习惯忍耐,三年四载地下来,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国的人习惯还是劣性。
  还有一家是卖烘鱿鱼的,将鱿鱼在煤饼上烘得干了,脆脆的,每条鱿鱼都有一样的纹理。就像这里拥挤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样的。藏了活的希望,只余一双死灰的眼。
  甜咸霸道的香,浓郁到中人欲呕。
  小孩子是不管的,江江喜欢鱿鱼干和炒米花,裴向阳就用零花钱买了给她。她大了些,会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店里“嘎崩嘎崩”吃的欢。
  庆姑看见了,不免抓了她的手,把吃的都没收,还怪道:“腻腥的东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江江馋,骂归被骂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庆姑心里更抱怨,对归云说:“只见收钱,都不见有人管管。”
  归云道:“都是为了活命,算了罢!”
  归凤就从灶庇间里拿出了松花团,是老范从闸北的黑市倒来的面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预备着售给周围小洋房的客人。
  庆姑看见归凤一口一口喂了江江吃了,又摇头叹气:“真是作孽哦!”
  江江吃得欢,笑嘻嘻地说:“还是豆沙馅哒!”
  裴向阳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归云马上就拿了一个递给裴向阳:“别饿着!”裴向阳正在长身体,也是馋痨的,握在手心里猛吃了两口。
  大人们也聚在一处用午餐了,归凤端了菜泡饭出来。清汤挂水的,里面只有菜沫子、豆干子和胡萝卜丁子,干净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妇一起备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的。
  裴向阳看一阵,松花团吃不下去了。他走到归云身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吃这个了!”手里握了半只松花团。
  归云怜爱他,摸摸他的头,还是将松花团塞进他的嘴里。
  “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点。”
  忽然江江一阵欢呼,有人走进店来,手里拎了一只纸盒子,是凯司令的奶油蛋糕。
  归云忙站起来。
  “打搅了!”藤田智也朝她颔首。
  老范也站起来了:“阳春面是哇?稍等稍等!”
  归云倒了茶过来,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黄山毛峰?当年老师留下的?”
  “也只有妈妈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这个茶,咱们都不太品的出的。”归云说,想,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品的出。
  藤田智也说:“以前老师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对乌龙不够偏好。”想,他喝过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经是那个夜里朦胧的记忆了。他将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
  江江说:“我不是今朝过生日。”
  “没有说过奶油蛋糕一定要过生日的时候吃的。”
  江江就拉拉归云的衣角,归云把她抱起来,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江江把奶油蛋糕也抱了起来,巴巴地要下来,找了做功课的裴向阳,说:“阿拉今晚给奶奶带好吃的,你只许吃一小块,我也只吃一小块。其他都要给奶奶吃,奶奶身体不好,爸爸这几天要来信的,奶奶一定高兴。我们要在回信里跟爸爸讲我们吃了奶油蛋糕。”
  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
  藤田智也怅怅地听着,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
  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芳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
  归云说:“这几年,由您费心了。”
  这几年,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心了。
  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
  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
  可是回来,他更孤独。
  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
  他的心事无从寄托。
  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
  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一份画报有个有点名气的摄影师,署名‘云阳’,拍的照片很有名,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
  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
  “云阳”,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
  归云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
  泪,不过是在眼眶里打个转,她逼退了泪,又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
  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叫住了老范:“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
  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一点关系一点关系去攀,让她的家平安,让她的朋友平安。
  归云拿了一封信出来,再道:“再等一等,把这封信一道寄走罢?”
  老范道:“都这么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她家里人都收不到。”
  归云叹了口气:“她哥哥是个有门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
  沦陷的朋友,也是责任。
  卓太太用英文写了信,按照蒙娜美国家乡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这样混乱的世界,等了一年、两年,总是没有回信。
  信途也是坎坷的。归云想,难怪她也收不到卓阳的信了。
  这些信带着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为乱世,信的本身也就没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广撒渔网,总是能成的。
  她默念:卓阳,你的信什么时候到?
  恐怕需要风停了,树静了,才会把断了线的风筝再续上。
  门响了,又有客人光临,归云出来迎客。前门没有客,那就是后门雅间那边的。
  那里曾给展风向抒磊做过中转的站,如今也给旁的人做。
  这回也有人受伤了,伤在手臂上。归云在地板上凿了个洞,里头放了伤药、纱布、医用剪刀等。平时上面盖了塑料地毯,缀着暗花的,看着是时髦的布置。其实顶有用。
  陈墨这回亲自来了,熟练地从地洞里拿了伤药、纱布出来给伤者包扎。
  这样的家庭中转站在全上海他们有好十几家,备着为行动做后备的,也好掩护。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的。
  这家也是,受过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办不到。
  归云待他给伤者包扎好伤口,拿了点心进来。她从不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今天的陈墨眉宇之间不掩遗憾。
  陈墨同受伤的同伴说:“姓张的确实难办。”
  归云听懂了,果真是难办的人,要陈墨亲自动手。
  陈墨接过归云的点心,又顺手拿了大洋出来,归云推过去。
  “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
  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
  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
  “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了,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
  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是真的少见的。”
  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
  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
  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
  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
  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
  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的,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
  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
  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
  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末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
  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
  “母亲大人亲鉴:”
  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
  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地。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
  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甩了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在阴影里默默地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
  她的水杏眼,她的桃腮脸,她的小蛮腰,又活了。
  归云掌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
  “娘子――”
  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
  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
  归凤说:“好久没有唱了。”
  归云说:“你还是唱得那样好。”
  “再好――也没有用了。”
  归凤把那报纸展开,在中缝处,归云就着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广告,是筱秋月的越剧电影上档,叫什么名儿是看不清的。归凤趴在灶台上,无声地抽泣。
  天还是冷的,西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这里是一片冰冷的。
  归云握着归凤的手取暖。
  “你怨我罢!”
  归凤在黑暗里拼命摇头:“我哭一阵子就罢了。”她又笑了,“展风的信来了,他挺得意的,说他们的孙将军坑杀了几千个日本兵,现在日本兵看到他们的队伍就吓得扭头跑!”
  两人都笑了,捷报也是无孔不入地传了来。
  毕竟有块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
终曲 诀别诗&许你来生
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
  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
  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
  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规,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
  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
  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
  “呜呜呜”地,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
  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
  “是飞虎队吧?”
  “不是日本人呢!”
  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
  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
  “龙华机场戒严。”
  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
  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
  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
  蒙娜的集中营里有人得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的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
  归云只好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
  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讯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防着上回电车被阻的事。
  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了,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了蒙娜出来。
  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
  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
  蒙娜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
  归云摇头:“你受苦了!”
  她看着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
  “没有你,我来不了这个地方。做一群孩子的老师,也是乐趣。”
  她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
  归云也笑。
  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妈妈的信,有回了。”
  她们又同时点头,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
  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
  回到家里,卓太太手里拿着信:“蒙娜的哥哥来信说,上帝就要施恩了。”她同归云握手,紧紧地。
  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展风说生意做好了,就能回家过个好年。”
  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
  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
  藤田智也的面色很怪,既平静又似青筋浮凸着,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
  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卓太太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
  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
  藤田智也说:“就让她坐吧!”他低头抱住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啅得津津有味,就笑了。
  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
  要问你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也是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
  “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
  藤田智也无可奈何地叹气,他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的。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就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
  归云瞧见了,镯子碧绿生青,她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
  “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
  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站了起来,朝藤田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
  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
  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
  江江叫他:“叔叔叔叔!”
  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退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
  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渡的空虚。不管江边如何地热起来,江边还是冷的。冷到骨子里。
  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是流得无声无息的。
  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
  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
  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
  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
  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
  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
  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
  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
  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
  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
  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
  藤田智也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勾,闪出蓝色的光辉。
  天亮了,路过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过来,看清楚了,心里一阵狂喜,是把进口货呢!可以换不少的钱。
  孩子小心拣了揣进了破烂衫子的衣兜里,快乐地哼着“莲花落”跑了。
  也有拾荒的小孩会额外得到旁的差事赚些外快,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加一个大洋。他就欢乐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蹑手蹑脚地往种着玉兰树的那家人家敲门。“笃笃笃”就三下,立刻放下东西,躲到拐角的地方。
  可是天才亮,亮的不够明朗,人们都还迷糊着,未睡醒。
  没有人开门。
  他觉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笃笃笃”三下。
  这下终于有人走出来,看真切,是个穿着蓝色卡其布拼着木兰花色的年轻太太,她的头发还没梳好,长长的暂时挽成了辫子,扎了蓝色的头绳。
  她先探头四处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蓝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孩子想,到底是顺利到了收件人手里,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大洋没有白拿,也快乐地哼着曲子跑了。
  归云将蓝色的包裹拿了进来,轻飘飘的,似乎无一物。她拔亮了煤油灯,照着,慢慢地打开。
  不过是两张纸。
  第一张略小些,泛黄的,上面有两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雾中的眼睛。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归云的眼,睁大了,不能合上。浑身颤抖,心口蒸腾。这样方寸之间,她似乎是重识旧物。
  弄堂里有人醒了,推开了天井的铁门,推开了老虎天窗。阳光洒进来。
  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终于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
  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
  人们真的醒了。
  寂静的客堂间里,归云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声音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她的世界变得訇然。她颓然地坐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连她的面,也一点点白了出来。
  白天的喧嚣,才开始,应该可以扫除夜来的冷寂。
  偶尔一两个挑着扁担的零时摊贩,叫着:“卖糖粥喽!”
  归云仓皇地想,不应该是这样叫的,应该是:“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他们为什么叫的这样的凄厉?一点都不温暖。
  归云抽搐了一下,身体惊跳起来,她翻过了那页苍白的纸,正面,是风华正茂的新郎和新娘。
  他们背后的千山万水,正如这个世间的憔悴浮生。
  归云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之后,是一张报纸。上面的字很小,是节约版面的排版,个个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
  可,突然,外面的世界变得訇然了。
  不知从哪处开始响起了鞭炮,有人敲锣打鼓,一路路传过来。
  一下,夜里残留的屈,就没有了。
  有人震天价响地拍了桌家的铁门,庆姑、归凤和卓太太和衣出来,都迷惘着。
  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
  裴向阳从房间里一阵欢呼跑出来开门。
  老范红光满面的脸,他手里还拎着响锣,他重重打了一下,忽然就流了泪。
  “天亮了!”
  女人们定定地站在那里。
  裴向阳呼啸一声,冲进了老范的怀里。
  “我们,胜利了!”
  卓太太喃喃地问:“怎么?”
  归凤说:“是不是展风能凯旋归来了?”
  她转个头,已经泪流满面,同庆姑头并头,庆姑也喃喃:“大清早,怎么打的锣鼓?”
  裴向阳拿过老范手里的响锣,“噼噼啪啪”猛打一阵,叫道:“日本鬼子走了!日本鬼子走了!”
  江江揉着眼睛也出来了,卓太太一个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湿了。”
  老范流着泪笑:“小卓太太呢?”
  裴向阳问:“妈妈呢?”
  归凤一个转身,看到归云一个人偷偷走进了房间。她从床底下搬了一坛酒出来。
  归云想,她怎么动作得像块死肉一样?
  她的面前,摆着相架,有一幅集体照,每个人都在笑。
  归云问:“那上面在写什么?”
  “小蝶,你说?”
  “小雁?”
  陆明是不识字的,向先生自来是不熟悉的。
  她的手指指着一个人。
  “卓阳,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将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早卸了地毯的。立刻就干了。她又倒,她说:“你们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来是泪。
  “我为什么要流泪?变成来生的伤口我该多么不划算?”
  外面的嘈杂压倒了一切,三邻五里的,聚在门口,拥抱、哭泣、嚎叫、欢呼。弄堂里汇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黄浦江涨了潮。
  有人摔了毛巾、有人摔了牙杯、有人摔了面盆,人人面上的悲和喜,都化成了泪和汗。
  几乎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归云的手无力了,怀里的酒坛子“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的,弯弯曲曲的酒渍艰难地从碎片中流出来。
  中国,在碎片中,惨胜了。
  归云的房门,也被“哐当”推开了。
  卓太太踉跄进来,她扶着墙,一步步挪进来。她手里拿着那张照片,她指着‘千山万水’之下,原来还有字。她问:“归云――归云――你告诉我,什么叫做‘许你来生’?”
  归云蹲在狼藉之中,再也无力去收拾那片惨败。再也收不回来。
  她捂着面,泪也像酒,从指缝里流出来。
  弯弯曲曲,像溪流要汇流入江,就像黄浦江。
  黄浦江也醒了,南边北边,霞光分散又汇集,总是分不开的。年老人的年轻的人,都从遥远莫测的年代醒过来。
  滚地龙还是在的,还是黑黝黝蚕茧似地伏在地面上。霞飞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
  房子和房子之间,还是挨得这样近。是一样整齐的心。
  收拾回来的旧山河,还是拼起来的。
  归云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样长,那样难,八年还是十年?
  她从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没有休息,没有停顿。
  归云重新站了起来,从卓太太手里拿过了那张照片,将脸贴了上去。
  泪都干了,也停不了。
  卓太太坐倒在床上。
  外面的喧嚣与她们无关。
  清风吹进来,一掀一动的是泛黄的报纸。
  “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所留给我们最深刻印象。
  “云阳同志!你唯有留下你与妻子的照片,成为我们对你不可磨灭的永恒的纪念品了!
  “1943,8月”
番外
上海一家人
  白如洗的灶台边,开着白炽灯,切菜的时候直射下来,青菜就绿得更新鲜了。灶台上炖着崭新的砂锅,“咕嘟”冒着热气,热气里有鲜香,把气候都薰暖了。案板上的面团揉了一半,软塌塌堆在那边,旁边的喜字章横着。光照过来,原来是旧的,干了很久。  放下面团的老太太戴好老花眼镜仔细研究这章,她的领口绣了春花三两枝,许久没穿的,压的皱了,她用熨斗烫了几回,折痕去不掉,可在亮堂的灯下看不出,又新了。  好像等了很久的簇新。  她的下手有个十四岁的少年窝坐在矮几上专心致志做功课,头伏得低。老太太眼睛一瞥,看不过去,敲了他的桌头一记:“抬高点,别净学你爸爸的坏习惯。”  少年听话,就抬高了头。  老太太仔细辨着那章,自言自语:“当初可是请了沈大成的师傅给刻的,怎么就断了个横呢?”
  少年扭了头,问:“奶奶,重新刻一个不就好了。”  老太太不答应:“那师傅走了后,再没人有这手艺的。当初你妈妈的小店做寿糕寿桃都是请他来刻这样的字。他点心做得一流,还会篆书,老漂亮挺括的,那寿桃上有这样的字,一摆就是气派。”
  少年笑了:“咱们家又没有人过生日,也没有人结婚,干吗一定要刻一个‘喜’字?”
  老太太还在研究那刻章。  “不是这样说,这是你妈妈头一回,要讨个好口彩,可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容易。你爸爸那个粗心的人儿怎么懂这些,整天又忙,回家后除了守在床边还能干什么?都怨我从小惯的他,这么些年了,在外面苦也吃惯,鬼门关也报过道,就是家事没长进,端个汤还不如你妹妹端得稳。”
  少年不服气:“爸爸是干大事的。”  老太太一抬老花眼镜:“呵,成,倒真是干大事的料。连个被子都叠不好,你瞧瞧你舅舅,家里能做家外也是一把好手。”  “爸爸能干技术活儿。”  “那是当年他半吊子大学里学来的,换换灯泡修修自行车,那是男人该做的。”
  “我们老师都景仰爸爸,说他是有五四遗风的才子。”  “百无一用是书生。”  “爸爸也是男子汉。”  “那是在外头。”    少年气馁了。  “奶奶,爸爸回来以后,您就没表扬过他。你看你看在游行大会上,陈市长都亲自给他下了委任状,还戴了大红花。”  老太太叹了口气,风霜侵染的面容,温雅不变。满头的银丝,一丝不苟扎成了发髻,利落地梳在脑后。  越经年,越硬朗。磊落地度过如烟岁月。  “你也知道你妈妈这些年的苦,从十几岁守到快三十,兵荒马乱的,她身子骨亏损了又没能好好调养,最后还受那样惊吓。你爸,这辈子最亏欠的是你妈。”  少年不作声,他是知道的。  “当年她受了苦,支撑着咱们这头家,不然,不知怎样的烟消云散。你爸回来后又成忙人一个,三天两头不着家,这家还是由你妈来操持。她现在虚,你爸那做事手脚,哪能照顾好?”
  少年哈哈笑开了,站起来搂住老太太。  “奶奶,那您也不能封建迷信啊!蒸个糕――刻个章――也不能――”少年暗暗觑着老太太,见她只顾着发愁,又说,“奶奶,您信的是天主教啊!”  老太太敲敲少年的脑门:“你就这张嘴学你爸爸学的最像。”她发配了任务,“去去去,你也学你爸爸的毛笔字,也会刻字,给我重新刻一个篆书来。”  少年耷拉了脸,他性格跳脱,虽学了些技艺,可最没兴致做这样的耐心活儿。又不好明着诉苦,只好悻悻地收下来。  抬眼,一个精灵女孩钻进灶庇间,冲他刮脸。  “没辙了吧!我看你就是不行,哈哈!”  少年冲女孩挥手:“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女孩生个瓜子脸,水杏眼。她从小是银盘脸,越大越往尖里长,人又精乖伶俐,专会哄人。走到马路上,叔叔阿姨都喜欢她。  她就是不愿意哄这个哥哥。  “你就是懒,就是懒,专门学爸爸的坏习惯。”  少年气恼:“谁说的,我准能刻个漂亮的章给奶奶用。”  女孩又刮脸:“这可是你说的。”  她乖乖依偎到老太太怀里:“奶奶,还是我乖,我帮您切青菜。妈妈喜欢吃小青菜,老师说蔬菜有维生素。”  老太太笑道:“哪里是喜欢吃,你们这些孩子,那是时候不好的时候,你们妈妈省给你们吃好的,自己吃青菜。”  女孩吐吐舌头,有点难过,又有点惭愧。她眼睛一瞅灶台,有了主意:“那我守着火,等下开了就给妈妈送鸡汤去。”  少年龇牙:“小马屁精。”他收拾了课本,决定研究字帖去。    天井的铁门“咔嗒”开了,又“咔嗒”关了,然后是洗手的声音。  他听到父母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灶庇间有点心,先吃点吧!”  爸爸进了门,风尘仆仆的,流转的阳光,重新眷顾这里。一如当初的归来。
  少年冲爸爸招手,他竟视而未见,笔直就进了自己房间。走的太急,差些被客堂间的马桶凳绊倒。  “万年不变的粗心毛病。”这是妈妈常责备爸爸的。    少年贴在门后,候着爸爸。他想刻章这样的活儿,他还是缺些技术的,得请教爸爸。当然动手是要自己动的,不然没诚意。  他骄傲地笑。  其实知道奶奶是要他显显本事。这哪里是妹妹那样的小丫头片子能明白的?
    房里有晕黄的光,妈妈半躺在床头,开了台灯,在灯下织毛衣。说是给他织的手套。他的手容易挨冻,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有人说过麻雀脑子能治好,妈妈想着办法弄到了,可还是没用。后来又上医院看,配了药膏,医生嘱咐冬日要注意保暖。于是每个冬日,妈妈都织手套给他,他青春正发育,蓬勃地长,每年都要换新手套。妈妈是不吝啬的。    他的眼,温热了。    爸爸就坐到床头,将妈妈抱在怀里。  “天天弄这个,伤眼睛。我去问过红房子的袁医生,过两日就有床位,咱们就过去,提前做好准备。”  “我哪里就那么弱了?还有一个月工夫呢!”  “不行,这些月我总提心吊胆,你也得让我安心。”  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执起妈妈的手,在下巴摩挲,妈妈就靠着他:“你呀!就是性子急。”
  妈妈的手,滑到爸爸胸膛。  “天凉了,你那旧伤有没有去瞧瞧医生?每回刮风下雨都要疼好一阵。我就想到当年的向先生,看你疼得那样――”  爸爸握着妈妈的手,一同摆在妈妈的小腹上。  “那都不如你的辛苦。”他说。  妈妈笑了:“两个孩子都大了,厂子国营以后,有老范去做一把手,我正有精力闲下来带小的。”  “其实我们可以不生,你身体一直不好,那时候还――”爸爸顿一顿,“你还算计我。”他凑到妈妈耳边,“那晚,你当我不知?灌我那么多白酒,非要把我灌糊涂。你也晓得我最受不住你这样,想当年……”  妈妈面红了,爸爸拥着吻她。少年也面红了,不敢再看。  “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再不生,就晚了。妈妈其实很盼着,我也想……”
  爸爸在低喃:“我也想的。”  淅沥唆啰一阵,爸爸说:“他动得欢,倒是调皮得很。”  妈妈说:“我想要个男孩子,爸爸在天之灵一定高兴。”  “男女都无妨,反正已经有了向阳和江江,我无所谓。只要你安然无事。”
  “我――还是想着以前的――”  “他终究还是咱们的儿子。”  “是呵,我也觉得是他。那时候怀了一个月,他都一点都不闹我,这回也一样。隔了十年,我还是等到了。”  无声了,过一阵,只听见妈妈低低地喘:“卓阳,你,你别――这样――”
  少年不得不离开,脸红得跟柿子似的。他琢磨,是不是该提醒爸爸以后进房关好门?
  妹妹端了鸡汤来,笑嘻嘻的,要去邀功。他拦住拽一边去:“丫头片子少掺合大人的事。”
  小丫头十分不屑,兴冲冲的,不能被扫兴。  “我熬了很久了。”  “是奶奶熬了很久。”  “我学着熬了很久了。”  少年就是拦着她,脑子里直转悠该怎么说。他是懂那么一点的,这个妹妹是半点都不懂的,总不能明说的。  他抢过鸡汤:“你都不知道老鸡汤是要用文火精炖一天一夜的,而且老范伯伯还放了火朣,时间不长味道怎么好?”  女孩将信将疑。  “别净糟蹋好东西。锄禾日当午知道不知道?”  女孩是知道的,立刻就驳了:“母鸡不是土里种出来的。”  少年头晕,干脆就说:“讲个故事给你听,鸡汤就能喝了。”  “我不听故事。”  “很多年以前,上海滩上有个大大的英雄,人人叫他‘玉面罗刹’……”
  “你都说过很多遍了――”  “嗯――百乐门里的红白牡丹呢?”  女孩嚷:“你从都只把红牡丹的故事讲完了,就不讲了。”  少年拉了女孩的手,一路拉到自己房里,说:“今天我们就讲白牡丹的故事。白牡丹是很小很小就没了爹娘,流浪来上海的――”  鸡汤也是没有浪费的,他一口一口喂给女孩。  “那时候,她拣一个生煎吃都是好的,你想你还能有鸡汤喝,新社会多好啊!”
  女孩眼睛红了,水杏里蓄了水,要下雨了。  男孩扮个鬼脸:“一歇哭一歇笑,两个眼睛开大炮!”  女孩扬手就打。
end
=======================================================================
钫铮评未再的《岁月如歌》
未再其人
没畅读《岁月如歌》之前,与未再瞎聊,她提起为何要写这篇文章,说是因为生气。因为看了一些故事后,很生气,气出了这篇《岁月如歌》
这年月,如此认真对待生气这件事儿,并为此耗尽心血的不多。所以,当我想着未再曾跟我聊过的写文初衷,打开岁月如歌,看到简介栏上的那条题记。我觉得,很醒脑,似乎有股鲜活的血液注入到我的身体里。
现在,谈什么民族,信念,理想,似乎还挺土的。可是真正触摸到这种滚烫的情怀,其实,我们的灵魂会变得硬朗很多。而写出这样故事的人,她又拥有什么样子的灵魂?
有时,听未再讲起她怎样为写文,去买书,找资料,休息日走街串巷,找寻旧上海的踪迹,探访石库门时。有时,有听她怎样为工作忙碌,打拼时,有时,听他怎样与父母相处时。我都会感受到,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应该会因为她相信的那些,在现在来讲很土的东西,而比很多人都活的坚韧,自信。
而,无疑,因为未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写出这样的故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