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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31 未再(当代)
  雁飞帮不上手,只好望着桌上捆扎得当的布鞋。
  “卓记者还真能捱。那里是一场一场硬仗去拼。”
  她见归云神情灰淡,伸手握紧她的手:“拼过去,就好了。”
  归云抱住她:“小雁,我们也拼过这一仗,就好了是不是?”
  雁飞知道归云的意思,她得来的讯息,都是由归云传给陈默。但,归云的忧虑与日俱增,这次通过相握的手,传递到她的身上。
  她只好给予她信心的笑容:“是,我们打赢了,也好了。”
  归云不安地望着她:“说真的?”
  “是真的。”
  房里的江江“咿呀”叫起来,要喝奶。雁飞拿了归云早冲调好的奶瓶,抱起江江来喂。孩子喝得急促而有力,咕嘟咕嘟,使着劲儿。
  她说:“蒙娜可能被关在四川北路靠苏州河的‘桥厦’,那里是日本人关洋人的地方,戒备森严,都说是重犯要犯。”
  “可有救援的法子?”归云问。
  雁飞摇头:“这不比在外面杀汉奸和鬼子兵头子。‘桥厦’就靠着日军司令部,牵一发动全身。”
  “蒙娜怎么办?”归云瞅着雁飞,她是玻璃心肠,忽地明白,问,“小雁,我能做什么?”
  雁飞灼灼看着她,斟酌又斟酌。江江喝饱了奶,在她的轻拍抚下打了个奶嗝,十分满足,在她的怀里实实睡过去。
  “日本人还算忌惮两租界,听说尚不敢太亏待这些洋人,又不肯劳动军务供养,把这干人等的伙食包给了中国饭馆。接这把手的是粤雅楼的老板。”
  归云印象深刻:“包了筱秋月的那个?”
  “那里关了不少有钱的犹太人,日本人勒令他们自给自足,出钱管自己的伙食。所以油水确实有一些。”
  “我来做粤雅楼的下家,接这盘子的胜算有几分?”归云心念电转,雁飞的吞吐她理解,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直接问。
  “粤雅楼的确没这个真心来做这头事体,他们忙着在沦陷区大刀阔斧开日本菜馆,所以更看中日本人的扶持和这当中的小利——”雁飞又吞吐。
  归云注视桌上的布鞋,层层叠叠的一小堵墙,黑白明晰,摆立得坚定。她诚恳且急迫地说:“我来做,比其他饭馆弄些馊烂食物给他们要好太多。利不利的,你也晓得我并不在乎。”
  雁飞静定地笑:“我准备介绍三家下家给他们,轮着来做这个活儿。只是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能更好援助蒙娜的办法了。”
  她无奈地望着她,力所能及的不过这些,她们都气馁。微薄之力难以扭转乾坤,只得能做一些是一些。
  “也会有不妥的地方,给日本人做事的名头一戴上,往后是好是坏,都讲不清爽了。”
  “是祸躲不过。”归云又望桌上的布鞋,“卓阳也必会赞同我的做法。”想一阵,把想很久的话说出来,气定而且沉着,“现在谁又躲的过这些个灾祸?我对卓阳讲过,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不过是和她同生共死。”
  雁飞听着,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同生共死”。她与他,她与国家。她是分不清的,神智不清明。这四个暧昧而惨烈的字,“同生”不容易,“共死”却要容易许多。
  又失神,怀里的江江醒了,打了呵欠,在她怀里睡的不舒服,小手一张,要归云。归云把孩子接过去,她的怀抱空了,无所挂怀。江江在归云怀里找到更好的位置,蠕动了下小嘴,再次进入梦想。
  空虚的时候,她有从心底深处上透上来的痛,让她想要摈气止痛都难。是日复一日,她从没有摆脱的梦境。
  静安寺的高僧说:“人生固大梦。”
  梦完了,也许痛也没了。
  她想去醉一场,问归云:“有没酒?”
  归云说:“展风走了之后就不再买酒。”又想到,“有倒是还有一坛,不过准备着展风成亲用的。”
  雁飞吐吐舌头:“那可代价老大,关系到展风的终身大事。我不讨来喝了,且等着有了好时机再喝吧!”
  归云看她风趣起来,心里松了几分,也笑:“我店里还有不少,改天到我店里喝。”
  两人正说话,听楼下陪何太太唠嗑的庆姑高唤了声:“归凤,你怎地了?”
  随后楼梯“怦怦”响起来,归凤气急败坏地一路奔上了楼。庆姑紧随其后。
  归云关切地问:“怎么了?今晚没有夜场?”
  归凤俏脸发白,眉锁重重的愁,颤声说:“袁经理组织了京剧班子越剧班子,要拉队去日军司令部演戏。”
  这是个什么局面?她们都懂。
  庆姑一把抱住归凤,抚慰:“实在掌不过就别唱了,那袁经理能闹腾,整个庆熹班都要被闹散的。再赔上个人,不值。展风他爹若在世,一定不容他这么做。”想着又心伤,倒和归凤一道红了眼睛。
  “他倒算了一本好帐。”雁飞冷道。
  归云也忧,一想,说:“要不真的别唱了。你在他手里唱,我总心惊胆战的。好不容易出了狼窝,可稍微安稳些,又摊上这么个主,不如离得远些。”
  归凤咬着唇,几乎沁血,尚在想。
  她心心念念的越剧,人生最脆弱的时候赖以为生的东西,就要抓不住。得失之间,分裂地痛,要放弃的是她的第二个人生。
  人生颇多无奈,放弃似割肉,一次又一次,鲜血淋漓,流在心底,千疮百孔,早已不成形。只有那细末的微望,照见远处的光明,尚可盼头,才可作支撑。
  归云抓紧了她的手,紧紧靠着她:“现在一家人聚一道才是最重要的。”
  归凤松开嘴唇,点一点头。
  雁飞蹙眉,只说:“袁经理的势力今时不同往日,还是要小心,得想个妥善的法子退出来。”
  一时半刻,也无办法可想。
  归云不好再说蒙娜的事,不欲让庆姑和归凤愁上添愁。她回到家,和卓太太商量。
  卓太太闲时在家,为归云的小店帮手做账。她年轻时被开明的家人送去念过几年女校,学过西式的会计课程,如今正用的上。现在听归云说了这事,一路查了账本上的盈亏明细账,了然在心了方说:“接下这盘子问题不大,虽然照粤雅楼的意图,不会让下家赚太多,但我们大致也能抗得住。”
  归云道出隐忧:“只是给日本人做事这个头衔挂上,外边会不好看。不过——”
  卓太太慨然一笑,神情极似卓阳无所畏惧的神态。归云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卓阳的神态举止全部遗传自母亲。
  “如果你不惧,我自然也不惧。汉书在天之灵,卓阳拼杀在外,我们不能给他们丢脸不是?”
  她抚着归云的发,当归云女儿般拥入怀里。她的眼角微泛了湿:“我家这对佳儿佳妇,都是卓家的骄傲。”
  归云心安然,鼓荡勇气,更加无所畏惧。
  “妈妈,我会办好这事情。”
  两人细细商议了一阵,又约来老范说了这事。老范大力赞同,阔声道:“管他外面劳什子的说什么,我们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了。”
  三人达成默契,都有燃起来的斗志,不浪费时间,当下就草拟好一份菜单,附上核算好的价钱,准备不日让雁飞带去走粤雅楼的门路。
  归云沉一沉气,同卓太太一道向卓汉书上香。
  卓太太念念有词:“汉书,你若有灵,我们必当无事。”
  卓汉书朗朗清目,似能看清朗朗乾坤,像下的笔走游龙,写的也是朗朗乾坤。在他的注视下,她们都安定下心。
  事情进行得颇顺利,雁飞并未向粤雅楼泄漏自己荐去的下家是谁主持。归云要避着粤雅楼老板,一切事宜均有老范出面打点,还给粤雅楼的老板和主事送了些小礼,作出趋炎附势的样子,让他们都疏忽,只当是讨自家门路的小商小户,并不太放在心上。
  主事的又因拿了老范的礼,不好多苛刻,也能顾全他饭庄,月余下来,卓太太算起进益,笑道:“竟无甚亏损,虽所赚无多,也算太平。”
  归云只管在菜色上下心思,“老范饭庄”的送餐日定在每月的最末十日,凡至这十日,归云下足心思,仔细料理,既不可过于精致,也不能太过酸腐。其间夹杂用小牛排、吐司面包等西菜,都是以往蒙娜来卓家所吃过的。
  她抱着万一的心思,希望蒙娜能领会到。她更关心是否能救出蒙娜,问雁飞:“可还有法子可想?能不能救出她?”
  雁飞总摇头:“还不到机会,但我一直在留心。”
  也只能担着心,尽自己的绵薄力。
  饭庄的生意却大大不好起来,上门的客人日益减少。到了秋风秋雨的时节,人们避冷,也避险,走到路上都觉着不安生。有的受不住三五不时在大街小巷发生的枪战和日本人在租界附近示威似的练兵,携家带口,趁着秋日的寒色,往内地避。也有逃不出上海的,但是侥幸能从沦陷区托了关系进租界,租上一处石库门的亭子间,一大家子人蜗居于此。
  都是惶惶的,无可终日。
  他们囤了粮在家里,因为有传言说日本人就要进租界,会在大街上胡乱杀人。经过淞沪一战,有些人是亲眼在闸北虹口的战场见过日本人乱杀中国人的惨状,绘声绘色描绘出来,洒了泪,也惊怕了其他的人。还有些人听说过南京被屠城,惊惧交加,害怕悲剧会在上海重演。
  每个人都觉得孤岛岌岌可危,不再安全。连带夜里的霓虹都带着仓皇的闪烁。
  霞飞坊里有一户人家的闺门小姐疯了,在肃杀的秋夜里。
  归云听到她在暗夜里凄厉地大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是困兽的挣扎。
  归云抱着卓阳枕过的枕头,上面似乎还留着卓阳的气息。卓阳同她新婚,自是喜欢腻在一起,总是把手一勾,将她强拉到自己的枕头上,深深地吻。
  吻到迷乱那刻,她清楚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我这一刻真不想出去了。”
  归云抱着枕头的时候想,幸好卓阳出去了,他是受不了这逐渐压抑的霞飞坊的。
  霞飞坊里也有人被带进巡捕房问话,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没有回来。她先前贿赂过的巡捕三五不时会来敲竹杠,归云避着卓太太总会给他些钱帛或其他好东西。卓家当然也就经那场搜捕之后,再无旁的意外。
  钱财能通天,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是如此。
  归云深深悲哀,又深深明白。
  老范见饭庄的经营不大好,就提议专做送上门的营生。
  卓太太也有同感:“看账面上,大饭店的入账逐月在翻番,很有可为。”
  大饭店仍能火热经营,全赖黄皮肤的人种都爱在台面上做生意拉人情。董竹君开的锦江饭店也受到日本人的觊觎,有些名饭店也受振荡,或抛节倚靠,或勉励经营。
  和老范饭庄有生意往来的饭馆中有属于前者,也有属于后者,竟都使得饭庄的半成品生意有风生水起的趋势。归云和老范去那些饭店了解过,原是那些饭店的厨司小厮因不屑或者因不安,纷纷辞工求去,人手总不够,又要应付经营,不得不多多进些备至好的半成品。老范饭庄的订单一下多如雪片。
  “话是这样说,账面上也算好,但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饭店我不想接了。”归云道,“虽则我们也去给‘粤雅楼’做这盘生意,但那事出有因。别的还是离这些多事之地远些。”
  卓太太点头,说:“确该这样,宁愿赚得少些。”
  老范自是无意见,但又摩拳擦掌,另有提议:“铺子门面小,有些应付不过来。我建议是不是再租个门面专门做加工的生意?店里生意清冷了,缩减些人手和成本也是该的。”
  归云通透,触类旁通:“我看小菜场的生意我们也好努力去做,现在好多人买菜都买好多天的量,不再出门寻事。我们多多做些能存放的点心、干货出来,他们必会欢迎。”
  老范神色叨叨,似有所思,低叹:“想我们中国人,如我们这般活着的,也算得很够运气的了。”
  秋风卷落叶,拍打在窗棱上。一季一季的,自卓阳走后,过的特别快。
  裴向阳半睡半醒从房间里跑出来,打一个喷嚏,叫:“妈妈,奶奶,老范伯伯,冷了加衣服。”
  老范见他如此之乖,喜得直撸他的头发。
  卓太太拿出手绢替他醒鼻涕:“看这孩子一天大似一天,心里也觉着安慰。”
  大家都笑,裴向阳已经不会在人前害羞,大家笑,他也笑。
  老范向他们告辞,预备第二日和归云一道找戒口辞了几家投了日本人饭店的生意。他方走得一阵,又顶着黑夜冷月折返回来,这回是跑着回来,口气颇急,说:“半途遇到陆明,说归凤不见了。”
朝起夕落
夜深沉,月亮不知淡去哪里,瞬间又起了急雨。这两年风雨来的频促,总没头没脑就劈打下来,让人猝不及防。
  归云和卓太太掌了伞,跟着老范赶到杜家。庆姑正急得团团转,见了归云就洒泪:“这可怎么办?归凤这丫头一声不吭又不见了。”
  卓太太同归云一起扶庆姑坐下,归云问:“归凤怎么了?”
  庆姑只管急得哭。
  一旁的小蝶娘道:“今朝下午来了两个男人,说请归凤去虹口唱唱戏,归凤不肯,我们也给唬住,那两人说如果不肯就请去七十六号坐坐。你娘塞了好多钞票给他们才打发了。下午咱们都困午觉,醒来就不见了归凤,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同陆明都出去找过一回了,戏院那里不见人,张府老太太的庵堂也没有人影。陆明这不还在外面找。”
  庆姑一个劲哭:“我们家已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还遭来这份罪?归凤不知道还会怎地——”
  卓太太劝慰:“人定会没事,说不定只是出去走走,过会就回来。”她看归云。
  归云先道:“我觉着这边绝对不安生了。娘,您还是整理整理,娘几个就住我们那里去。”
  卓太太点头:“大家一处好互相照应。”
  庆姑望望恳切的卓太太,又瞅瞅摇篮里睡得正憨熟的江江。
  归云再道:“家里还可住些人,您和婶子住一屋,我和妈妈住一屋,江江和向阳都小,还好办。就是要委屈陆明在客堂间打地铺了。”
  小蝶娘涌了泪,她知道庆姑原是顾念着她才未搬家,此时万般感激,抓着归云的手泣道:“看我们这家子拖累得你们。”
  卓太太道:“切莫这样讲,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处指不定是谁来照料谁。”
  归云听卓太太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便做了主张,拜托老范帮忙打包行李,自己则撑了伞出去找归凤。
  卓太太千万叮嘱:“路上小心。”又小了声音对归云道出忧心,“最近是听说七十六号找女明星的茬敲竹杠,就怕归凤真被带去了——”
  “如果这样再想办法,但我觉得归凤应该不会有事。”归云说一句,再强调一句,“一定不会有事。”
  她端着伞,走入急雨中。
  暗天黑地,动荡飘摇,一切都不确定。她闭眼,想迢迢去路。
  再笃定地迈出家门。
  很多年前,归凤得知自己被卸了头肩,不能唱戏,她就去天蟾戏院看别人唱戏。展风骂她是戏疯子,她岿然不语。
  归云懂她。
  她柔软似柳枝,似乎风吹能散,但只要能唱戏,她便能不断抽新芽,绽光辉。
  这是归云心中的归凤。
  归云往大马路的几间戏院赶,间间都闭幕。她也去了天蟾戏院,最近梅兰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闭门谢客,蓄上胡须,声言不再唱戏。梨园失去一把好声,戏客也唏嘘。天蟾戏院连带受了影响,戏剧界有望人士学了样,都歇业在家,电影界的几位名角也如是。
  或算无声的抗议,每个人用每个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汉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归凤不幸被波及。
  雨愈加大,打的天地糊成一片黑沉。归云走得吃力,腿脚都湿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
  天蟾戏院门外的大海报被打湿,其实是塑料皮的,在风吹雨打下不会烂。上面分明是京剧的《穆桂英挂帅》,抖擞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飒爽的光辉。谁说京剧男旦只有媚气,少有英气?
  但归云顾不得仔细看那许多,往天蟾戏院周围边角找。
  远处,有个人影成点,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团。
  归云看不清,只走近,又看。
  本是弱柳扶风的身形,在风雨中静定而立。
  是归凤,归云大惊,跑过去,用伞遮住她。才发现她全身已冰凉,眼神切切,回头过来看到归云,婉然一笑。
  归云焦急怒吼:“你疯了还是傻了,这样天在这里淋雨!”
  归凤呆呆的,有了亲人在身边,晓得哆嗦了,虚软地靠在归云身上。
  “我舍不得——不——不唱戏,但——我不能给他们再唱戏,展风——在前边会没脸。”
  “不唱就不唱了,干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归云紧紧抱牢归凤。
  “我只是想看看戏,谁知没有戏,反倒下了雨。”归凤也抱着归云,“以前班主说,我们遇上了唱戏的好时候——可为什么这样难?”
  归凤的声音气若游丝,归云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痴性,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风寒。
  归云费劲地托住归凤走,边查看有无黄包车或者出租汽车。
  “我晓得你,你存心趁大风大雨跑来淋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这样逼着你自己干什么?”
  归凤伏在归云肩头“呜呜”地哭,继而要嚎啕大哭,声音却干涩,发将不出来。
  她拥有得很少,保护她的所有的方法却蠢笨
  归云低声哄她:“现在时机不好,我们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们再唱,不好吗?非要逼得自己这样紧,弄得自己这样惨。”
  归凤叫:“你晓得我,你又不晓得我。除了唱戏,我还能干什么?我还怎么活?可我又不能丢展风的人。”
  归云把持好伞,挽好归凤,在漫天黑地的雨夜里艰难前进。没有出租汽车,也没有黄包车,她费尽了自己的力气抓着归凤走。要把她带出雨幕。
  “归凤,再难的日子你也熬过去,这一阵,摒牢这口气,我们一起走出去。”
  一起走出去。
  归凤激灵了一下。
  归云又说:“展风他们回来,我们把一个完整的家交还给他们。”
  归凤的脚步实了,握着归云膀子的手也紧了。
  “唱戏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们要——一起,好好活下去。”
  归凤和归云手挽手一起走,满面风雨不再顾虑。
  回到卓家,归凤已然撑不住,昏睡过去。卓太太和庆姑手忙脚乱请了大夫来看,确诊染上风寒,大烧三天。
  归云在第二天就去宝蟾戏院代归凤辞工。
  袁经理正巧在,听了原委,满面不满,并不允准,只冲归云叫:“这位角儿可真难捧,当年抹挲了脸贴了姓方的,这回倒是软弱起来。真不知是真刁钻还是假弱不禁风?”一手拿出归凤的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爽,哪能随便毁约?”
  归云有怒,沉声道:“袁经理,您也知道归凤性子弱,经不住吓,这回没出人命已是万幸,如果归凤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戏迷和记者会怎么看?”
  “你算是威胁我怎地?”袁经理斜眼看她。
  归云一句句把话说的清楚:“我们小门小户不过想要太平过日子,什么富贵名声的,我们也够不上。但如果迫得我们吃不下饭,豁出去不过贱命一条。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图个团聚也没什么不好!”
  说完,冷冷一笑,对袁经理再道:“袁经理这样为难归凤又何必,您又不是只有戏院一项产业。”
  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径自回头走了。
  过得两日,雁飞将归凤的合同送来卓家,并携了些礼物来探归凤。
  归凤仍气息奄奄昏睡在床,看得雁飞叹息不止。
  “真是傻,如果他们真要迫她,岂是淋个雨弄个病能逃脱的?”
  “难道不是?”归云惊问。
  雁飞摇头:“我打探清楚了,这回还真不关袁经理什么事。原是一拨在戏园子混的地痞流氓,听说有人冒充七十六号的特务往女明星周璇家敲诈得了手的这宗好事来如法炮制。”
  “可恨这起趁火打劫的东西!”归云怒道。
  “袁经理现在的心思都在给日本人拉皮条卖好上,哪里有空管这等闲事。归凤这些不合作的刺儿头只消不被日本人点名去文艺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会。你上回噎得他不轻,他倒是想过要找你的茬。”雁飞笑笑。
  “你给摆平了?”归云问她。
  雁飞但笑不语,半晌只说:“也亏了你家卓记者搞得那些和租界头头们合影的照片,我不过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价的人。”
  “我只气不过他那号人,狗仗人势,专欺负中国人。”归云口齿之间,仍无法释怀。
  雁飞却板一板脸:“往后少在这些得势的人前逞强。”
  “我明白,会有分寸的。”
  归云忽有一事想起来,她拉近雁飞说:“近两个月我给‘桥厦’送餐,收回来的碗碟里有古怪。”
  雁飞问:“怎么说?”
  归云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面包,好几次了,收回来的碗里有剩下没吃的面包,总成一个缺条边的三角形。”
  雁飞思索半天,并不能得些要领。
  过得几天,归云收回来的碗碟中仍有这样形状的面包残留。她始终弄不明白,只想,可能是蒙娜体会到了她们的苦心,用这个法子来给她们讯息。她也便更卖力去做这些事,还将“粤雅楼”的管事和“桥厦”的门房军总等关系打点好,有时会送些格外好的菜式。
  卓太太和老范一起找了离饭庄不甚远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找到一间在“八一三”期间就停产的荒废厂房,通了些路子经了些周折,借来一小块空地,清理干净准备做加工用的厂房。
  归云见卓太太年纪一把还四处奔波,心里很痛,自责:“妈,要你劳烦这些琐碎,我着实不该。”
  卓太太笑着,挥手:“总不能所有担子都给你。”又想起归云小产的伤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么都让你做,才让你身子——往后咱们娘俩分担着来。我总要把媳妇照顾好,等卓阳回来好交还给他,那时再享清福也不迟。”
  归云也笑了。这是她们共同的甜蜜的渴盼。
  卓太太见她手未闲,正收拾从“桥厦”带回来的部分餐具。其中一只碗里,正放着面包的残屑。
  她问:“还是有这样一个东西?”
  归云道:“好几个月了,总不变的,我想应该是蒙娜在想办法让我们安心。”
  卓太太凝眉看,细思量。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来。她翻至最后,看半天,把字典拿到归云面前。
  “你瞧这个洋文词儿。”
  归云不懂洋文,只看着卓太太手指头指的那个字,她叫:“好像。”
  卓太太解释:“这个词儿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胜利’。洋字母不比我们中国字,是好多个字母拼起来的,所以有时候用一个字母代替整个词儿的意思。”
  归云如醍醐灌顶,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单是懂了我们在暗处做的事——”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们一样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
  庆姑携了小蝶娘在灶披间为归云的饭庄擀点心皮子,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儿,走进客堂间,听到卓太太说这话,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烧香给菩萨和展风他爹,让这起天杀的鬼东西快快走。咱们也就能一家团聚,过好日子了。”
  她们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祷。
  这时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带着残存的寒意,周边的云,血光未散。人们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这夕阳快快落下,这血光快快散去。
  最后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里,享片刻清风,聊半世坎坷。然后,她们相伴,共同渡过寒冷凄清的夜。
  归云在微露晨曦的时候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
  最近卓阳的信少了,最近一封信说自己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不好受。他给她的信总是坦陈相待,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快乐他的痛苦都同她分享。
  卓阳战斗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遭到了日军的屠杀。在屠杀过后,卓阳带着新闻任务穿过烽火线去屠杀现场。
  他触目所见的是遍地狼藉,支离破碎的人体,冰冷地遍布大地。
  卓阳在信里说:
  “我在一片废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泪水。用相机和钢笔记录这一切,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会成为历史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将刽子手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我们要努力,不单是为无辜受难的同胞,还有我们民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尊严。”
  他最后一句说:
  “总有一天,中华民族不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们会骄傲地站起来。”
  她想,卓阳一直是骄傲的。他的身板总是笔直,下巴微扬。面向朝阳,从不言败。她很早以前就羡慕他的姿势,也会和他用一样的姿势。
  只是,这个清晨的信件里没有卓阳的信。打开信箱时提起的心又放下,惯例查看信件,一封写着洋文的信赫然其中。
  归云拿给卓太太,卓太太拆开来,一口气终于吐出的样子:“是安德烈。他平安回了法国。”
  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卓太太先拿出来递给归云。归云看了吓一跳,照片上是安德烈,而他正穿着军装,表情不再温雅,面容严肃,正对镜头敬礼。似乎是向归云敬礼。
  照片旁还有写得虽不够好,但够端正的中国字:我终于有资格说那句话——我与我的祖国,同生共死!
  卓太太在看信,看后说:“这孩子,竟已参加了法国的地下抵抗组织。原来欧洲也打仗了,哪里都不能幸免。”
  “只是——”她颇忧虑地看向归云,“他说他在欧美没有打探到蒙娜的讯息,问我们蒙娜是不是滞留在了上海。”
  归云将照片递给卓太太,她说:“告诉他吧!我相信现在的安德烈能接受任何消息。”
  朝阳渐渐升起,高了,也带来一片明艳的红光,如温暖的大手,用和煦的晨风,抚摸到每个人脸上。
  带着宽慰,还有希望。
雁起青天
明蓝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发新,万物复苏。梨园流行开《牡丹亭》,一场春梦了无痕,却有好结局的故事。
  雁飞跟着一些达人出入戏院,也有随从几人,护得铜墙铁壁一般。杜丽娘方春睡朝慵起,梦见有情郎。袁经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飞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
  他对她益发尊重,着实因她身边的人。其实已经不独有长谷川,还有其他更大的要人。
  都是日本人。
  所以进入戏院,中国观众会鄙夷会窃语,胆子大的会暗暗吐口唾沫。雁飞只管看戏台子的红漆飞金,戏中人的满面春色。
  情调适合调情,所以她身边的人一手抚在她的大腿处,差半寸是旗袍的开衩口。位置玄妙,姿势浪荡。
  她口齿噙笑,把手上的镶了蕾丝边的檀香扇左右开阖,暗香袅袅。然后提拉扇尾,扇面不轻不重落到那只手上。
  “少将,看戏。”她指着台上做春梦的杜丽娘。
  女伶粉面着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展的是情色。
  人们爱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销魂。
  有堂倌上来上茶,阻开了她和身边人。她眼尾一扫,朝坐在暗处某个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笃笃笃”朝身边人的方向敲了三下。
  那个身影仍在那处,也有似有若无的笑。他没即刻离开,可见定力和胆量。
  她知道他是谁。
  雁飞从某次开始不再需要归云传递讯息,她直接和那些人接上了头。她知道他们的行动并不鲁莽,从她的讯息里,渐次处理一些汉奸和日本军官,不留痕迹。他们也会保护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候。
  不过,她想,这样的机会不会多,一多,她就要露馅。她得抓紧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并不着急处理长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
  长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长谷川的力,各自心机甚至其中一方还存了危险心思的两人竟然会合作无间,手中的猎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
  这时候,陈默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带了一条染血的手帕。
  他说:“向抒磊的母亲亦是为国捐躯,舍身带着炸药包进了日军的弹药库。”
  她才知道,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一直窝在旅顺的日军某军营做清扫工作。跋扈的日军不曾想过,一个苍老佝偻的妇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做一场自杀性爆破的准备。
  “中国人的耐心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是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记得向抒磊把这个故事说给她过,她很认真听这个古老的中国人的故事。
  他是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叹:“大丈夫当如是。”
  她那时还扎辫子,把辫子一甩,径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过手掌,她说:“不痛快,用这么长时间去做一个阴谋诡计,把自己的爱人送到敌人身边,最后胜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雁飞想,他不会是范蠡,没那种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飞又想,他更不会送她去敌人身边,虽然那处柔软她在他死后方知。是她自己选择了类似西施那样的路,同他无关。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
  她对陈默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想杀了长谷川。”
  不是没想过自己动手,但长谷川怕死,至何处都团团一圈人。长谷川也精明,哪里那么容易沉迷女色,让枕边人下毒手?他早早撤离,只同她做合作伙伴,将她援引给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
  他以为她喜欢财帛,钱财开路,要这个精致得如中国瓷器的聪明的中国女人成为他除了枪以外最有力的武器。
  唯一的疏漏是没有想过瓷器里暗藏一把小银刀。
  雁飞冷看他的步步为营,叹气,藤田智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的对手。想必他上战场作战也一定狡诈如狐。
  身边的这一位官封少将,四十好几,在南京起哄主持过日军“百人斩”的比赛,中国人欲杀之而后快。他离开南京后,带军北上同八路军打山野游击战,时间不长,很快被调回上海。因为上海的军防力量再增加,万国商团和法租界的军队逐步裁军,洋军人陆续回国,日本人急吼吼等着铠甲上阵去换防。
  孤岛岌岌可危,可戏园子依旧靡靡声绵绵不断。
  长谷川在戏园子里把雁飞介绍给这位少将。她的眼,能飞出桃花,让从山野里出来土气没落尽的嗜血军人看见上海的繁华。
  他的眼褪了杀气多了贪欲。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这个魔都在起作用。
  陈默告诉她,这个人是他们想要干掉的人,因为他手上有太多中国人的冤魂。她想,哪个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国人的血?连藤田智也也是不干净的,更遑论其他。
  她会同陈默讨价还价,需要一并干掉长谷川。
  陈默深思地看固执的她,问:“深仇大恨?”
  “痛快一点,就算买一送一。”她那时摇着手里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气给自己扇凉风,“我没有那么多闲心卧什么薪尝什么胆,十年,开玩笑吧?”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日比一日下堕,自别君后,下堕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负荷。
  “你――是不是想要为谁报仇?”陈默问得斟酌。
  她但笑不语,且让他们这样认为。他们明白她底细,才会真的肃然起敬,当她可佩可叹。她给向抒磊和陈曼丽烧香的时候,喃喃自语:“我好像想的都是我自己,我也搅不清楚了。”
  雁飞将她所知道的这位少将的日常出行认真记录,如数交给陈默。
  “这个要求,请务必答应。”她笑着对陈默说,笑着逼视陈默,直到陈默给她肯定的答复。她知道,他必不会食言。她也再懒得同他们讨价还价。
  上海的春色总是美的,雁飞在戏园子之外,也学杜丽娘游春。大老远去龙华,却不再进龙华的墓园,只是在附近闲逛。龙华附近有座私人的园子,她接过那园子主人的台子,还进得园子里探过。园里龙墙花墙回绕,小桥流水叮咚,叠山立峰、楼台亭榭林立,如果她是杜丽娘,看到这幅园景,也是要醉倒的。
  她的记忆力在最近总是特别好,边边角角的记忆都复苏,在久远的过去。
  向抒磊为她做过一个生日。
  她从未将自己的生日告诉任何人,只在那次龙华庙会上泄露了。
  唐倌人遣她代求姻缘签。但逢各处的庙会,唐倌人总要遣李阿婆或者她前去,拿了八字给算命的先生算姻缘。她日日守着周小开,还这么想不开,雁飞都替她累。
  周小开私下拿了他老子店里账房的货款,给唐倌人买下一处小洋房,却依旧无法给她一个正式名分。他的心思还在野外,她的心思也跟着漂着。
  漂着的人要抓住什么,她就相信算命。只是不愿意自己去。
  所以,那时候的小雁代劳多次。
  不过那次,有个向抒磊跟着。
  周小开说:“带着我们家的表少爷看看上海的风情。”当他是土包子似的在恩施。
  她看见他的薄唇勾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
  一直到很后来,她发现自己笑得和他很相似,也许那时候就学来了。
  庙会的人潮汹涌,很多算命摊子前都客满。小雁懒得排队,也赶时间,就拣了一处被赶在角落,无人光顾的小摊子测唐倌人的八字。
  算命先生人到中年,穿苍白的长衫,面孔也苍白。但他测得认真,在唐倌人姻缘的命格上测出三个字“不出头”。唐倌人后来的一生,确是出不得头。
  那时,她为这个女子小小叹息一声。
  算命先生或许终于被人光顾,又从顾客脸上获悉自己的测法八九不离十,起了很大的兴致,还要再招揽生意,就问:“小姑娘要不要测字?”
  她摇摇头,要走。
  酸秀才见她要走得急,大感没了面子,一把扯牢她的袖子:“小姑娘,我给你测八字,不要钱。我测的没有不准的。”
  她着急要走,唐倌人对她的外出都要限时,所以把脸涨个紫红。
  一直一言不发的向抒磊轻轻扯开秀才拉她的手,说:“试试看这位先生的解法也是好的。”
  也许他也看到了酸秀才的窘迫,而她看到他眼里平静如水的温良。谁说唇薄的人无情?
  她轻轻报了八字。
  算命先生一笔一划写下来。蹙眉,只说得一句:“命里犯华盖。”
  “不好吗?”她问。
  算命先生叹气沉吟,不再说。
  她就说:“不好就不好,扭扭捏捏干嘛?”
  算命先生耿着脖子道:“走了走了,跟小姑娘说不来。”他收拾好家什,真的要走人。
  小雁从不曾见这样耿直酸腐的人,跺脚:“赖皮赖皮,你都说算的没有不准,怎么给我算一半就赖账。”
  算命先生回转过头,又说:“小姑娘,凡事不能钻牛角尖,钻了牛角尖,更是华盖命的大忌。”
  一溜烟的,他隐没到人群之中,不见了。
  她问向抒磊:“什么叫华盖命?”
  向抒磊摇头:“我不知道。”又淡淡问一句,“你是八月生的?”
  那时候,就是八月。上海的天,热得人头上要冒烟。
  小雁说:“我们那里的八月可比这里凉快。”
  向抒磊笑了:“所以大雁都在北方过夏天。”
  小雁低头:“小雁却要飘落在南方。”
  他们默默无语,她又想着那位算命先生的话,心里郁郁的,也就没叫黄包车,只没头没脑一路乱走。他就跟着她。
  走着就路过了那个园子,荫荫的气氲,甜香薰然,中人欲醉。
  她叫:“啊,是什么花?这么香?可以比梅花了。”
  那墙头出得几枝绿色,叶茂花簇,风一过,飒飒的,就有星星的花瓣落下。风里都有浓香。
  她的表情向往。
  向抒磊在她面前再次露出自己不平凡的身手。三两下,他矫健地攀上墙沿,只片刻,摘下一簇嫩黄,递进她的手里。
  “生辰快乐!”
  薄薄的暮色下,天似乎阴凉了。有一种香在她的心底升起来。
  他的行动惊动了园子的门房,一个粗豪中年人出来,喝:“什么人?怎么乱摘我们家养的桂花。”
  原来这花叫桂花。
  他拉起她的手,一路狂奔。
  再后来,她的心柔密了,就送了那把水果刀给他。
  她不曾想,他给她的是一簇馨香的花,她给他的是一柄锐利的刀。
  也就这样,回忆里有无可抑制的痛,和难以磨灭的香气。
  现在正四月,桂花不曾开,只有寂寞的树叶。
  她聊赖,只得买些桂花糕,也能闻得类似当年的香。但,渐渐是的淡的了。
  她的江江长了牙后,喜欢咬食一些坚硬的东西,竟然喜欢吃糕。归云庆姑本是大惊的,这般小的孩子,怎么可以吃这么难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的开,说:“偶尔喂一口,也能让宝宝磨磨牙。”
  她们都说她是个坚强的不怕困难的孩子。她却更加少去亲近她。
  庆姑担忧地问:“钱可是存够了?还是大伙聚一处好。”
  她总推脱。
  归云问:“那个日本人的事情结束后,你就可以回来是不是?”
  她总笑着说是,不想让归云再多担心。
  归云的铺子自开了厂房后,确是更加忙碌。乱世里出现微末的生机,他们看到了,积极向上,会抓牢。
  归云说:“我要努力,小时候跟着爹一起逃亡,常常在黑夜里翻山过河,一脚塌过去就怕踏空。卓阳说,要走出一条前人没走出的道,会披荆斩棘,万分辛苦。不过他的决心,给我信心。”
  雁飞微笑,有归云这样努力地活,她也安慰。
  想着,她沿路买了桂花糕,去了霞飞坊。
  未进卓家的门,就听见江江凄厉的哭声。雁飞心里一惊,忙走了进去。
  归云归凤和卓杜两家的老太太都在,庆姑抱着江江不停哄,归凤在旁摇着拨浪鼓不停逗着她。卓太太和归云相对坐着,都傻傻的,面色仓皇。归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
  雁飞赶紧抱过江江,轻轻拍哄,边问:“这是怎么了?”
  归云的眼里蓄满了泪,动了动唇,片刻,才说:“谢团长今天早上遇害了。”
  卓太太长长叹了气,神情萎靡。
  雁飞轻轻“啊”了一声,心口一堵,脑中一片空白。
  庆姑开始抹眼泪:“是不是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没了谢团长我们老百姓怎么办?”
  是的,孤军营的支柱倒了,上海人的希望也倒了。
  天也倒了,片片成灰。
  江江哭得更凶。
  陆明顶着灰色进门。
  他的眼中冒着火,心里窝着火,一回来就号啕大哭。女人们拿来毛巾给他擦泪和汗。
  他将外出打听来的消息如实告知:“听说日本人买通了孤军营里的几个叛徒,今天早上,这些叛徒对谢团长行的凶。他们――真不是东西!狗娘养的!”
  众人唏嘘默然,归云喟叹:“为什么会是中国人?”
  “听说各界筹资,要在万国殡仪馆给谢团长发丧。”
  归云在又一片的沉默里站了起来,她平静地说:“我们准备一下,去送谢团长一程。”
  卓太太也站了起来。
  庆姑原本在擦泪,听她们这样说,立刻转身回房,从房里抱来一坛酒。
  归云认得这酒,是预备给展风成亲用的。归凤从庆姑手里接过酒,放在桌上。她问归云:“我们什么时候去祭谢团长?”
  雁飞哄得江江不再嚎哭,她把江江放进屋里小床上,再转出来,裴向阳正放学回家,他的小脸挂满落寞。他正对归云说:“老师说,谢团长倒了,但是四行精神永不倒。”说着,嘴一扁,也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憋牢不哭。
  雁飞走过去亲了亲他,说:“在家里照顾好小妹妹。”站起来对归云说,“我们去吧。”
英雄祭
谢晋元团长的葬礼是日本人怎么都阻止不了的,租界当局抵不过各界的强烈抗议和要求,万国殡仪馆前万人空巷。
  很多人蜂拥过来,形势似比当年四行一战的南岸观战,车和人拥作一堆,悲伤也被累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
  天是晴空万里的,但那阳光侧侧地照下来,光线是黯淡的。这里的马路本又不甚宽敞,两边又林立着电线杆,人们头上盘旋着这个城市交错的电线,像一张阴灰的大网。
  大网之上鸽群飞翔,振着翅膀,遨游蓝天。
  可是归云抬起头,只能看见那张“网”网着鸽子。曾几何时,她也在孤军营的上空看见过这样的鸽子。叹出的一口气同泪水一同落下。
  雁飞拿了酒杯,庆姑倒了满满一杯。她们隔着马路,灵堂里人多,她们便先在马路这边祭奠。
  陆明是唯一的一个男人,拿过酒杯,正立中央,满含热泪。女人们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洒下,是酒,是泪,也是鲜血。
  灵堂里有掩面哭泣的女学生奔了出来,呜咽的也像振翅难飞的鸽子发出的悲号。
  “谢团长,谢团长,您走好!”
  这样的带着悲哀带着绝望还带着愤怒的希望的呼唤无法停歇。
  巡捕房里有巡警出动,鲜少有洋警司和印度红头巡警了,现在大多都是中国人。中国巡警拿着警棍,戒备中国人民。
  雁飞和归云定定立着,不知是谁的手先握了对方的手,然后,用力握住了对方。
  晴空的天起了风,从人群里呼啸,带着春季最后一丝寒意。
  云动,是乌云,遮蔽了太阳。
  雁飞拿出手绢递给归云拭泪,她说:“我们该回去了,谢团长需要休息。”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只能相互扶持,逆着人流往回走。来祭奠的人均是如此,远远看一眼,燃了香烛敬了酒,更加惘然不知去处,仓皇地哀戚地来了又去。
  雁飞懒懒地回到兆丰别墅,发现没了向抒磊和陈曼丽的香火,便唤来苏阿姨。
  苏阿姨对她益发诚惶诚恐,嗫嚅:“外面的纸烛小店都卖完了,说是被人买了去祭谢团长。”
  她小心觑着雁飞,又说:“长谷川先生来过德律风,要小姐晚上去虹口加什么舞会。”
  德律风是在雁飞再次回到兆丰别墅的时候又装起来的,她想她依然用的到。
  雁飞应了声,开始重新梳妆。
  她不再穿白色,旗袍里多了大红大蓝,鞋面都是真皮或绸缎的,镶着珍珠或时兴的蕾丝花边,还有更多的貂毛狗皮的大衣。和如今的上海一样奢靡。
  她的发留的长了,就去做了卷子,一缕一缕,似服帖似不羁,走路的时候风姿绰约。
  愚园路的阿东师傅不赞同:“这样烫头发俗气了。”
  她坚持,笑道:“我说过,只要你阿东师傅做出来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必然是摩登流行的。”
  阿东师傅也不好坚持,只是说:“我也不给我自己介绍什么生意,其实谢小姐把头发留长,自己梳那个盘辫子是最好看的。”
  她的笑敛了:“头发不够长,唉,没得梳了。”
  又是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被唐倌人有兴致做了一些台型,就是梳这样的头。女孩子爱俏,她在镜子里看得欢天喜地。
  出门打水都是欢悦的,一开门,正面撞到向抒磊的怀里,他怀里的书本全部掉落在地上。两人傻傻地面面相觑,她直愣愣看着他,看到他白皙的面孔上多了红晕,看到他竟然无措地蹲下来把书本一本一本拣起来。她要蹲下来帮他,手一触,不知怎么就触到他手上,他的手竟一颤,书本又掉下来了。
  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少年郎,很多情绪,压抑不住,不像后来,再次相逢,诸般情绪荡涤到无形。
  雁飞从虹口归来很劳累。
  谢晋元死了,日本人小庆祝了一回,长谷川得意非凡。
  “中国人的惨败是在他们自杀自灭。”他用中文说,因为舞会上有为数不少的中国人。王少全等中国人围绕着他,听这话,也无情绪也无波动,泰然自若。
  雁飞突然觉得很想呕吐。
  那边嗜血的少将嗜酒,也爱好中国戏剧,醉醺醺地问雁飞:“听说梅兰芳是不唱戏了,不过天蟾戏院还有好戏本要上。”
  梅兰芳不唱戏了,依然有人会唱,为生计,或为其他。
  雁飞不想分清楚,这个世界上人们生存的理由本来就是千百种。她明白他只有一种,所有旁的一切不过是点缀,他抓不牢,也就不去抓。那时候她恨他,后来她不知道该恨谁,在舞会上的那刻,她笑着对少将说话,却把指甲嵌进了手掌里,狠狠地,用这痛忘了那痛。
  再回到兆丰别墅,已经过了凌晨。雁飞只小睡了片刻,混混沌沌,黎明很快就到来了。
  苏阿姨来叫她:“卓太太店里的伙计来送菜,等小姐呢!”
  归云总会三五不时给她送写配好的菜肴,担心她的夜生活令她精神不济,便在菜式上下功夫要给她补全营养。
  雁飞起床,略梳洗,下楼,看到陆明坐在客堂间里,马上说:“怎么好让你来送这些东西。”她知道陆明手臂不方便,微微抱歉意的。
  陆明欠欠身:“没有关系,反正等下还要到大世界转一转,既然出来了就一起做掉了。”
  雁飞明白了,她说:“等一下。”转身上楼,拿好昨晚写好的某些人物的近日行程表,还有一些她所知道的要点。
  交给陆明的时候,她缩了缩手,并没有直接递给他,道:“归云不该让你来做这些事体的,我自己也有法子送去。”
  陆明主动用唯一的手拿过那张纸条,淡淡地说:“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我想这是我该做的。”
  雁飞虽把纸条交给了他,可还是不放心,过得几天,她得空又去卓家探归云和江江,就将陆明的事同归云说了。
  归云道:“那天本我要去,陆明非要代替我去,他这性子执拗起来,真骇人。我只好放他去了。”
  两人商量一阵,雁飞提醒归云:“往后同那边的联系你也别插手了,我能理会的。”
  归云不置可否,并不答允雁飞,抱过江江放在床上,任她玩儿。雁飞想要抱江江,江江顾自在床上爬着玩儿,左转右转,先是不要大人抱。
  雁飞和归云都怕她从床上摔下来,只得往床沿坐。雁飞叹:“这小东西真顽皮。”
  江江也许听到大人在说她,“噌噌噌”爬回过来,仰头望着雁飞,咧嘴闪出几颗乳牙,笑嘻嘻的,脸上还生出两个小梨涡。
  雁飞笑着对归云说:“她和你一样爱笑。”
  归云也笑,也看着江江。孩子在成长,不管外面的环境有多恶劣。有些东西是止也止不住的。
  这时候,江江喉咙口“咕咕”响几声,她蹭到雁飞的怀里,口齿不清,咬音不准,突然就叫了一声:“妈——妈——妈。”
  雁飞蓦地愣在当场。
  归云推了推她,喜笑颜开:“江江叫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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