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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22 未再(当代)
  哪里像小雁,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犀利干脆。
  可伤口太浅,慢慢淡化,终于消失。为什么他要的总是会消失,他的耻辱却要跟着他地久天长。
  “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散散步。”
  “我陪你?”
  “你回去!”
  “向抒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唇角一扬,笑得若无其事:“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的。”
  吴枫露顿足,眼中憋了泪,委屈地走了。
  当年小雁说:“我喜欢你,向抒磊!”
  他别开头。
  她再说:“我只和喜欢的人说喜欢。”
  那时候她十六岁,正被唐倌人调教出一些风情。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似悲伤,但坚定的时候,无比坚硬。
  她不会喝酒,在大年夜喝醉了,头垂在他的脖颈,絮絮说着话。长春的家破人亡,逃难的凄苦,寄人篱下的朝不保夕。他感同身受。
  酒醒的时候,她忘记到底说过什么,可他记得。
  他竟一时肯屈就,教她写字,帮她提水,带她跳橡皮筋,还想给她买旗袍。存心还是无意,已经分不清了。就像补过一个幸福的童年一样。是他的情不自禁。
  但这里是上海,不是东北。有同病相怜的乡情,却没有足够时间可以叙旧,可以抒情。
  他是在他的世界被颠覆后才遇见了她,已经晚了。
  如果他们在家乡相遇——
  他不能再想。
  天晚了,他应当离开不属于他的江边。
  又一春
  雁飞在百乐门开舞前,向袁经理告了一个长假。
  “给我合适理由?”袁经理听后是不免恼怒的。当初失了陈曼丽,几个月里少了大笔台子费,让他扼腕了很久。一个红牌舞女的月入有二三百元,价值不菲,带来的利润更是丰厚,且还是舞厅响当当一块好招牌。故而他从不轻易得罪任何一位红牌,自也不会轻易放走任何一位红牌。
  “是不是‘夜上海’挖角?”他眼珠子一转,问。
  最近租界又有不少高档舞厅隆重开幕,屡屡发生挖角事件。袁经理一向防患未然,大大做了安下工作,笑脸和小惠都没有少赔。
  这座孤岛,因为孤独,所以愈加放荡。连舞女都供不应求起来。
  雁飞瞧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在好笑,忙说:“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
  这倒的确,袁经理暗忖。谢雁飞确实比一般舞女更懂进退,在大红大紫之际被王老板包下的时候都没拿乔歇过舞。也不怪他有时会偏向她一些,连江太中的事都给极力压了下去,虽也是因日本人那里放了话的。
  “有大户头给了你金笼子?”
  雁飞微笑。
  袁经理以为猜到了位,又问:“一年多少数?难不成还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雁飞便顺着他的意思道:“老袁,你是这行当里的领头羊,时好时坏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话说满了。如果好呢,也许我就真的从良,如果不好,我可还要捧你这边的旧饭碗。”
  袁经理不悦:“小谢,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没二话。如今这头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还说甚回来捧旧饭碗。咱们别来这套!”
  “你看呢?”雁飞依旧笑着,心意已绝的样子。
  袁经理琢磨着木已成舟,便不再勉强:“你都铁了心,我有什么好多说的。咱们就只好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他是摸得透这位红牌的脾气的,从来说出口的话必然做的到。
  他只能另谋如意算盘,过了今朝大不了再培养一株新花,包装得风生水起,取个响当当的艺名,过个把月冷场,凭他能耐照样能红得有声有色。
  只消这株旧花向他保证不去其他舞厅就好拆他台脚便成。这点,他倒真相信谢雁飞说了不去便不会去的。故此也就不再多啰唆了。
  雁飞也暗叹,原来这位向来是尔虞我诈凑合着一道营生的袁经理远比很多人了解她。
  人生处处有意想不到的知己。
  这样的人物不在上海滩混得开,还有谁能混得开?
  雁飞恪尽职守去跳最后一场舞。
  舞厅正热闹,蒙娜最近当红,不但每日有无数台票,更多了些洋政客洋显贵来捧场,现在百乐门的整个焦点都是这位金发碧眼的洋舞女。雁飞看着她跳得满场飞,终了,她转了过来。
  “我大约这个月就准备不做了。”
  雁飞并不意外:“祝你写出好文章。”
  蒙娜拥抱她:“你很神奇!”
  “你也是!”雁飞含笑携她一起去酒吧,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别。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
  “袁经理痛失英才,我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为敬。
  蒙娜豪爽,干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着雁飞一起,被雁飞笑着挣脱了手。
  她看着蒙娜继续在舞池里摇摆,好笑地想,这回袁经理亏本亏的够大了。她捶了捶腰背,这个时机,正是该退,不然亏大的那个会是自己。想着,手抚住小腹,那里已经微微有些鼓,虽还不甚明显,却无法阻止逐渐蓬勃生长的生命。她含笑把视线转向正和客人跳贴面舞的乔绮。
  亏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不想要”,震醒了她,所以她留了活口。她想,是啊,这具腐败身体,还能有新的生机,属于她自己的生机。她怎能放弃?
  当唐倌人一心一意跟了周小开之后,唯一想要做的就是给周小开生一儿半女,得到周小开他米行老板老子的认可。可总如愿不了。
  她坦诚地对小雁诉苦,说不想周小开用这个做借口去流连别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刚满十六岁的小雁送进周小开的虎口。可她更不愿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仔细熬了汤,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当,只有小雁同她一样了,她才会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岁的雏妓被逼出卖身体。
  她同周小开说:“如今多了一个弄钱的法子。”周小开便没了非分的念头,他觑着了利,小雁那具刚刚长成的身体能为他还赌债。
  只是唐倌人机关算尽,仍拼不过天数,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雁飞会恶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远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对她最大的报复?
  自喝了唐倌人的汤,她的生理周期就彻底乱了。有时候她用药,有时候她不用药,都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她都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不能完成一个正常女人该完成的所有事情。
  但,竟然会有了。这个意外让她心惊,也踌躇了一阵,几番想下手,直到乔绮的事情发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并没有完全毁掉她的一切。她又赢了一次。以后怎么样,还不想细想,但此刻是觉得胜意的。
  雁飞将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并没发现藤田智也来了百乐门,且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她就扬了扬手,欢迎他坐到身边。
  他坐下,凝望了她许久,方问:“解甲归田和洗尽铅华,你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飞的心软了一下,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着面孔问:“我像谁?”她也仔细凝望他,再缓缓道,“你是个好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却一直没有忘记生养你的母亲。”
  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莹剔透的白色。她的脸也晶莹剔透,今天比平日更多了些光辉,意外柔和,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入口的酒,凉透了心。
  雁飞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们的手,也是冰凉的,似乎从未暖过:“你看,我是凉的,你也是凉的,这个世界冷透了。我们连自己都暖不了。”
  藤田智也执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放开手,“你从来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雁飞站起身,拉着他的手,微笑:“不骗人的谢雁飞请你跳舞。”
  “你今晚——很特别。”他起身,跟着她走进舞池。
  雁飞伏在藤田智也的肩头,跟着拍子摆动身体。她和很多人跳过舞,不可否认和藤田智也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
  她低喃:“你不穿军服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
  “呵,我妹妹也这样说。”
  “妹妹?”她没有听他提过妹妹,难免疑惑。
  “我不算一无所有到底,至少还有两个妹妹。她们纯洁简单,都是普通的女孩。”
  雁飞听他似在叹息,不由伤感。
  “她们也有一个好哥哥。”
  “谢雁飞,今晚你一直在哄我!”
  她不抬头,也不再说话,只专心地和他跳这一支舞。最后,再看他孤身离去。
  藤田智也离开百乐门的时候,没有回头。这座百乐之门,只有令他更加寂寞。
  他想,谢雁飞真是对的,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更寒冷。
  他记忆中的母亲也是寂寞的。
  离开上海的时候,母亲把他所有的衣物剪碎扔掉,她冷淡地说:“这边所有的东西他们都不会要的!”非要他走得孤零零,连件行李都没有。
  母亲对爱情、对亲情偏执至此,极爱极恨之后眼里只剩下淡漠。
  第一次见到谢雁飞,她和人跳舞跳得一额细汗,浑身似火,却有一双冰封似的双眸,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热切的思念。他在那天才知道,他原是如此思念母亲。
  雁飞靠在舞厅门前看着藤田智也的背影发了一会怔,直到有人上来打招呼。
  “雁飞小姐,好久不见呀!”是很久不跟着藤田智也出现的山田。
  雁飞不显惊讶,笑着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里发财?”
  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厅一角,长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无忌惮对身边的舞女上下其手。可笑身边竟还肃立着两三个和服装的日本武士,横臂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我原本以为山田先生是藤田先生的好朋友。”雁飞收了一些笑。
  “大家都是朋友,无分彼此!”山田笑道,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扫着雁飞,又不住用眼角瞥长谷川。
  雁飞见他的神色,便略有几分了然,冷冷一笑,说:“我明天就要辞工了,以后怕是少有机会和朋友们聚聚。”
  山田非常意外,惊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飞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飞尚是记得这位山田将自己往藤田面前引见的往事的,不得不防,心下不动声色琢磨了一番,说:“我们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过这样了,都是托干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机会能出上海四处瞧瞧。”说完又客套几句,便借故甩下了山田。
  下班后,雁飞约了旧日的姐妹同蒙娜在乐而惠摆了一桌,点了些好菜和大家话别。
  她平日为人仗义,从不恃强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雁飞把盏敬了各人:“这些日子多亏得了姊妹们的帮衬,如今才有个好去处。往后大家各自珍重!”
  众舞女们均流连不舍,又说了好一阵子惜别的话。只有蒙娜在筵席后拉住雁飞问:“是不是有其他事故?”
  雁飞笑笑,只说:“我累了,歇一阵,好再飞呗!”
  蒙娜知道她心里有计较,必是不肯说的,也就不再追问了。
  散席之后,雁飞回了兆丰别墅,将苏阿姨叫来跟前,说:“我有事要离开上海个把月,最多一年吧,家里还需要你照看着。”并把家用摆将出来。
  苏阿姨也吃一惊,不住问:“小姐还回来不回来?”
  雁飞不想她太过大惊小怪,笑着安抚说:“自然是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来找我,就说去了外地。”
  “好的好的。”苏阿姨心神不定地接口下来,便听着雁飞吩咐帮着收拾行李,却发现雁飞并不带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拣了几件宽大简单的衣物,且连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带。
  收拾妥当之后,雁飞蒙头睡个大熟,次日清早就提着行李出了门。
  她觉着这个早晨特别清朗,天空蓝似远洋,万里无云。就像初来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气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几口,神清气爽。
  雁飞叫了黄包车出了兆丰别墅,拐个弯,先去了愚园路。这里一马路两边尽是旋转着的三色理发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雁飞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发店走过去。这条路是著名的“理发一条街”,剃头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来认熟人,只做惯一家店。这小店门口还有她盘头的照片当广告画贴着招徕顾客。
  她停驻在店门口,朝自己的旧照片扮了个鬼脸,推门进去。
  正做晨扫的烫头师傅听有客到,欲抬头招呼,见是老主顾,便眉开眼笑,掸干净椅子请她来坐。
  “谢小姐,今朝要轧怎样的台型?”
  雁飞在弹簧椅子里舒展了一下腰背,摇头笑:“今朝不给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学生的童花头。”
  烫头师傅吓了一跳:“小姐呀,你阿是开玩笑?现在舞厅流行女学生头?”
  “只要是你阿东师傅做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飞将长发放了下来,黑瀑布一般,几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头发。
  阿东师傅还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飞的意思,准备好器具,为她剪发。
  头发一寸寸短了,黑色丝一样毫无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飞的心却活泼了,好像身体里有东西在重生。梳妆镜里的她,满脸是生气,泛着红晕,从未有过的容光焕发。
  连阿东师傅都看了出来:“谢小姐阿是有啥高兴的事体?”
  她不答反问:“你家太太生了个儿子吧?”
  阿东师傅面上现出忧愁来:“是个女儿。唉!难啊!”
  雁飞奇道:“女儿不好吗?我倒是愿意有个女儿的,女儿可贴心呢!”
  阿东师傅吐苦水:“又是一个女儿,都第三个了,以后嫁妆要累死我这把骨头。现在做生意不要太难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个是好惹的?专盯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前天又被一个日本流氓敲了一笔,巡捕房敲诈我们老百姓来的起劲,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气恼死我了!”
  雁飞点点头,心有凄凄焉:“这个世道,是这样子的。我们又什么办法呢?”
  人吃人,有一条食物链,循环往复,最吃亏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
  雁飞闭上眼睛养神,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打着转,小心温柔。
  阿东师傅技艺高明,手艺灵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飘,悄无声息,为雁飞剪断三千烦恼丝,齐到耳后根,露出缎子般光滑细长的颈子。
  雁飞对着镜子左摆右摆,齐额的刘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压在眉毛上。把脸上的孤寂都压没了,这张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觉着新鲜,淘气地对着镜子笑了一下。
  “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学生了!”阿东师傅竖起大拇指,“谢小姐人美,剪怎样的发型都好看!”
  雁飞很满意,付了钱走出理发店,心情极靓。
  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跑来她跟前。
  “小姐去哪里?”
  “淡井村。”
  她乐得飞飞的,想,归云一定认不出自己。就不住催促车夫拉得快一些。只是一路到了归云的“老范饭庄”,却看见六七个人在店门口围成一团大声争执。
  浓华不喜污天真
  归云的笑脸在朝阳下僵硬着,是半凝固的笑,心中恼到极点。
  清早,陆明正做清扫,顺便将店门口的青石板也打扫了一下,不及收了扫帚,便被人一脚踩住。
  四五个流氓围住他。
  “小店生意可真不错呵?”
  正洗锅灶的老范见状,跑将出来要赔笑脸,被一流氓一把推到一边。
  “这地头的规矩懂不?”
  “早上第一笼熟的小笼,可巧让几位先生赶上了。”老范再跑来打和和。
  陆明一扔扫帚,面孔一扳:“咱们合法营生,只知道合法规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懂!”
  流氓竖起眉毛,待要发作。
  老范着急,忙止住陆明逞气。陆明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回店抄起条凳冲出来,眦目瞪他们:“怎样?哥几个要闹一回?”
  流氓见这独臂残疾人这样彪悍,都吃惊,又觉得丢了面子,怒火中烧,正两方对峙。归云闻声出来,见状拉下了陆明,笑道:“我们只仰赖各方照顾维持这小店,小本经营还望多多包涵。”
  一流氓见她生得漂亮,又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就放肆调笑:“如果小姐肯请喝茶,我们倒是也能照顾照顾小店。”毛手毛脚探上来就要揩油。
  老范上前抱拳隔开那流氓:“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流氓们见这家店是少女掌店,厨子和伙计又是一老一残,胆子愈加大了,全不管老范的阻挡,要对归云动手动脚。陆明哪里看得下去,也不顾自身残疾,没命似举了条凳便砸,最前边一流氓不留神正被砸中,顿时血流满面。
  事情一下闹大,对方也不客气,挽袖子就要砸店。陆明摆开架势,往店门口一站,横起家伙,喝:“谁再胡闹,我和他拼命!”
  “够了!”归云憋着气,大声叫。她把头一扬,站到流氓们跟前,“我们店在租界里是登记了的合法生意,请薛华立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地址)上的洋人喝过茶。同样的茶,咱们不请第二杯,不然抹撒了人家的面子,大家谁都说不过去。”
  “小姑娘口气好大!”归云气势压着人,流氓虽不全信,但瞧她神气活现的样子,也不由气弱了些。
  “好啊,今朝我这里有什么损失,就和各位去薛华立路评理去。巡捕房的洋警长们还没吃早饭,前些日子还特地来定我们店里的馄饨让给按时送去。这倒是顺便的事体!”
  几个流氓聚首一合计,领头的那个叫:“今朝爷们还有大事,你这笔小帐先记着。”气狠狠地带着人跑了。
  归云等三人松了口气。
  老范埋怨陆明:“如果刚才真打起来,那可怎么办?”
  陆明只说:“对这干流氓不能太软手,他们见好不会收,往后麻烦更大。憋屈透了,尽受这些兔崽子的欺负!”
  归云知道陆明自残疾之后,心中的郁闷情绪一直不得抒发,脾气横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转,不好由着他继续往下讲,就说:“只今天稍稍唬了那几个流氓,也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另想个法子。”
  陆明突道:“不如叫展风哥请那些人收拾他们一顿。”
  归云沉下脸:“不成,这事万不能让展风知道,别再惹出是非来。”
  正踌躇间,雁飞已站到店门口。
  “小云。”
  归云认了半天:“小雁?”
  雁飞应景地转个身给她看,“认不得了?”
  归云见她手里提了行李箱,就问:“要出远门?”
  “不,来投靠你。”
  归云将雁飞带进了雅阁。
  “我在淡井村东边的弄堂里租了一间亭子间,要长住些日子。”
  “怎么要搬来这边独住?”
  雁飞挺了下腰:“等小家伙生下来再做打算。”
  归云大吃了一惊:“你——你——怀孕了?”
  雁飞坐下来,笑得十分满足,直点头,说:“这次我迫不及待要抢在你前头了。”
  一脸喜悦再不隐瞒,直笑至眉眼生春。
  归云只觉得雁飞那笑容真真是柳眉初展,百花齐放。诚然,仍艳丽,但这艳丽是清新的,满是光辉。又因剪短了发,露出细颈纤身,端的是烟姿玉立,水润动人,看得人如沐春风。
  “你,很不一样了!”
  雁飞比比小腹:“会变胖,皮肤会松,也会丑。”她朝归云扮个鬼脸,再拍拍自己小脸,难得人前如此俏皮活泼一番。
  归云心里也开心,因为见到雁飞少有的全然放松,她的快活感染了她,扫走清晨的积郁。归云好奇地摸摸她的肚子,真不敢相信那里已经有了小娃娃。
  “往后你和卓记者结婚,该能生好多个吧!”
  归云脸一红:“谁给他生!”
  雁飞掐掐她的小脸,怜她不解人事。这样才最是珍贵,这当年甩着两条辫子的俏丫头总也没变,不管这大上海怎样的千变万化。
  她总忍不住想要保护她:“今早的事情不碍事吧?”
  归云叹气坐下:“先用阵势骗走了他们,往后我还真不知怎么做。”
  “卓记者人面广,或许有法子呢?”
  “怎好去烦他?他里里外外够烦的,我再烦他,他会累死。”
  “人还没嫁过去,倒会里外着想得周全。”雁飞想了下,又道,“对付这样的人无非两个法子,不是‘擒贼先擒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归云通透,立刻领悟,只愁没门路。雁飞总应该是有的,果然雁飞又开口了:“霞飞路这片的小流氓都有头领着,不如——”
  “不好。”归云打断雁飞的话头。雁飞既然在这时刻拿了行李投靠她,必是要躲人,也许正是那孩子的父亲,故她才没多问孩子的由来。如果因此事让雁飞再抛头露面,岂不是教她功亏一篑?
  雁飞知她心意,难得她的这份心,愈加珍惜。
  她还倒过来宽慰她:“我也横着呢!既然当了老板娘,哪里让人轻易欺负去。你这个准妈妈还是安心生宝宝吧!”
  两人也不再说这等闲话。归云高高兴兴跟着雁飞去了她新租的亭子间,买了窗帘床单,都是淡淡的粉色,把屋子布置得时兴又温馨。归云还要去新新百货公司抢着买婴儿的摇篮,被雁飞笑性子急。她却不管,拖了雁飞便去,不但买了摇篮,连带一些小拨浪鼓都给一并买了。
  百货公司里婴儿用品齐全,不少进口的奶瓶、奶嘴、尿壶见都没见过,连雁飞也一起好奇起来,童心大发,和归云一起凑在柜台前研究。
  售货员见她俩一个是梳麻花辫子的小姑娘,一个是童花头的女学生,只当是看个新奇,嫌她们挡了其他客人的视线,含蓄地摇手赶人:“胭脂水粉在一楼,簿子钢笔在三楼,旗袍洋装在二楼。”
  雁飞和归云二人听得相视一笑,归云朝售货员说:“我就要买这个美利坚的塑料奶瓶。”很得意地将花绿绿的钞票摆出来甩了甩。
  “你一下花不少钱,真是孩子气。”雁飞嗔怪。
  归云笑嘻嘻:“我要当宝宝的干妈,自然要出钱的。”忽又想到裴向阳叫过自己“干妈妈”,卓阳“干爸爸”,一阵脸热。
  将雁飞安置妥,归云才静心思考清晨的事。
  思前想后,拍拍脑袋瓜,天无绝人之路。归云满怀信心地上路了。
  她去卓阳的报社找安德烈。她估摸着卓阳上午大多时间是出去跑新闻的,不然也在电报局候着前方发来的电报和信件报导,再不然就去了他们报社隐秘的小办公室整理前线报导去。他已经很少会待在报社坐班,而安德烈专职做了法文翻译,一般总会在的。
  到了报社,安德烈果然在,卓阳也果然不在。
  “找我?”安德烈见归云找的竟是自己,很是意外。他原本对她就有着些挫败的心思,但并非真的情浓不可化,加上他为人又豁达,不久心思也就淡了,后来知道卓阳和归云的恋情之后还为他们欢喜。可归云对他一直是保持着距离,从不主动亲近,此番归云主动找他倒真让他受宠若惊了一下。
  归云是不能像这位洋绅士一样大而化之的,过往那段卖玫瑰的公案在心里存了底,这回又是来求他做事,不免扭捏。
  磨蹭寒暄一阵,她才说:“其实我挺不好意思的,想请安德烈先生帮个忙。”
  “那是什么话,中国人说了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安德烈猛拍胸脯答应。
  他的中文用的比以前好多了,只是说话还带着夸张的动作,依然滑稽。归云忍不住笑,安德烈也笑了。
  “我想请您出面,邀请您的伯父并巡捕房一两位洋巡捕能在我小店里吃顿饭。”
  她用了雁飞的第二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把谎圆满了好自救。
  安德烈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听归云提出这样的请求,心知必是有事的,问:“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他这样热忱一问,归云也不能再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末了提醒:“你可别和卓阳说,我不想他再多烦恼。”
  安德烈打个响指:“我决不能让女士涉险,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归云感激不尽:“大恩很难谢,我只好给你终身免单当作回报!”
  安德烈躬身行个绅士礼:“作为骑士,保护公主安全是应有的责任。”他的风趣又将归云逗得格格直笑。
  化去了芥蒂,变作真正的异国朋友。归云想,这位法兰西绅士真是顶简单顶好相处的人,倒是她将人看得复杂了,惭愧半天。
  和安德烈商妥请客吃饭的事后,归云便告辞,刚巧莫主编兴冲冲跑进办公室,差些和归云撞上。
  “唉吆!杜小姐来啦!我们的小陀螺不在。”他一手抓着一本杂志,竟是欢喜到了极处的模样。
  “我该回去啦!”归云正欲道别,却被莫主编拉住了。
  “你看看,这本画报怎么样?”
  莫主编将手里的杂志现翻给归云瞧。
  那是一本图片照片集,封面是一位战士折断了太阳旗。画风铿锵有力,印刷得也鲜艳,只有薄薄几页。安德烈上前翻开集子,里面有照片有图画,配着些文字。归云是外行,却也瞧得出这小集子的制作之精良,排版之鲜明。只是翻到一页连环画,大书着标题《血战台儿庄》,画上的是一群群前线战士冒着炮火冲向敌人的堡垒,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归云脸色黯淡下来。
  莫主编却眉眼神采奕奕,喜不自禁,说话声音洪亮有力:“好样的,沙飞他们好样的。在前线那么艰苦的环境里,他们用简陋的冲印排版技术还能作出这么好的画报,有这么好的美编和摄影记者。咱们大大震慑了敌人,前线的小日本还当咱们的战士是蒙着眼睛只看枪炮的土包子呢!嘿!我也想冲到前线跟着沙飞这小子干报纸了。”
  安德烈和莫主编都是内行,并着头接着开始讨论起画报的编排和制作,归云听不懂,也不欲再多打搅他们,就道个别,自行离开。
  她回到饭庄,正值下午清淡时分,老范去了小菜场。
  这些天她和老范又商量出一套新的经营路子,就是在小菜场租一个铺位,出售店里的馅料。因过年的时候各类馄饨馅、饺子馅、小笼馅卖得空前的好,归云就想到小菜场是没有出售这类半加工好的菜品的,这是一个好机会。老范自然积极响应,更积极去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小菜场探探门路。
  店里其他伙计都在午休,陆明坐在厨房的门沿,发着呆。归云往他身边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总让自己这么累,刚养好的身子受不住的。”
  陆明茫茫然:“小蝶还不愿见我。”
  “我明天再去劝劝小蝶。”
  “归云,你帮我带句话,以前你们唱戏,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听。小蝶唱过什么林黛玉的丫头,我就记得和她搭戏的‘贾宝玉’说:‘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后来我和小蝶说了这句话,她很喜欢。你告诉她,我当初怎么说现在仍是这意思,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
  他的声音是那么平静,似乎并不带着喜怒哀乐。却是一字一重音,敲得归云的心也嗡嗡的,不能透气。
  怎么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经不重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归云去厨房找事做,只弯着腰劳作,能忘记一些难过的事,也忘记时光流逝,在一方天地间,让头脑空洞,或可得些安慰。
  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开始麻木,正要伸个懒腰,腰际猛被人抱住,身子一旋,被按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
  她一句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来,尽是唇舌的纠缠,相濡以沫。
  好久好久,才被放开。
  她看到卓阳的扳着脸,牢牢抱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动弹。
  “你干吗?”她想推开他,可他坚固如石山,纹丝不动,“要让别人看到不好。”
  他说:“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它。”他向自己的肩膀努了努嘴。
  归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真是!你的肩膀再硬,所有事情压上去也会垮的。我不想那么好的一副肩膀就这样垮掉!”
  “这不是小事,我也算这里的老板了。为什么安德烈都知道,我却不知道?”他瞪她。
  “是是是,卓老板,您伙计擅做主张没有向您汇报。小的该死!”她用越剧腔做小伏低,越唱越腻,小小恼着他,有心讽一下。
  卓阳听出来,不高兴,对着她嫣红的小嘴又狠狠吻下去。这次直到归云气喘吁吁,拼死劲用拳头捶他肩膀才稍稍放开些她。
  她的双颊通红通红,是熟透的苹果,会滴出汁来。
  “恶劣的家伙!”这回连声音都软了。
  他的心跟着软了,抚着她的脸,在她耳边哄着她:“听话,以后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是。”她头晕脑热,只晓得低声答。
  “不要自己冒险,让我担心一样是让我受罪。”
  “是。”
  “不要担心压垮我的肩,你一定要对它的坚固程度有信心。”
  “是。”
  他还想说,但词穷了,只是不愿意放开她。这样密密地贴在一起,身体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种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动。
  归云不舒服,扭扭身子。
  “卓阳——你裤兜里揣了什么东西?咯着我了。”
  卓阳的脸蓦地红了,缩了手脚,退得老远,拧拧眉毛又抓抓头发,还微微喘气。
  “没——没什么东西。”想一想,又说,“哦,是钢笔。刚才写稿子忘记拿出来了。”说完一溜烟退出了厨房。
  “哦。”归云不做他想,继续转身做自己的事。
  过了好久,她慢慢回过神来。
  “哎呀!”咬咬唇,捂住脸,大羞。
  她终于想明白过来,这一回,是真的要从脚趾尖一直红到耳后根了。
  盼团圆
  雁飞告诉归云,好男人是一剂绝佳的龙虎膏药。
  第一样芳香四溢,又不夺女人的香水味;第二样能止痛防痛,治疗乌青快快痊愈;第三样真材实料,怎样看怎样用都可靠;第四样贴身,可以做身上第二层皮。
  说到最后一句,雁飞伸个懒腰。
  “可怜的卓记者恐怕已经不是几个吻能安抚的了。”
  归云听出她揶揄的意思,要捶她又怕伤到她,气道:“坏蛋,尽说这些话来臊我!”但又一细辨雁飞的话,不由烧了脸。
  她在法国公园和卓阳约会的时候,把顽笑开给卓阳听。
  “你是一块好膏药。”
  卓阳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哪里像膏药?”
  “哪里都像!”
  “膏药就膏药,贴你一辈子。”
  最后脸红的还是她,卓阳真的贴上来,不过手规矩地就握她的手,只把臂碰臂,不敢再越雷池。那日厨房之后,他再不敢稍作亲昵。
  归云能感受到他的自持。
  月亮升起来,是春天的新月。法国公园里的玉兰花开了,高洁如玉。枝头树梢,停着一两只麻雀。鸟语花香,更是花前月下。
  风还是透着冬天的寒,但被卓阳握住手的归云感受不到冷意。
  她瞧着两人握住的手。他不再进一步,她就进一步,臻首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总是最让她心安依靠的那个人。
  他的路子比她宽,手法也总比她更好。
  卓阳不但邀请到安德烈的伯父,连中央巡捕房的警长都邀了来归云的小店,还请他们和归云老范等留了影。事后将这相片挂在店里,很笃定地对归云说:“这次就彻底狐假虎威,看还有没有人来挑衅。”
  那些不甘心的小流氓果然有来,自然是被相片给震慑住了。然,更意外的是,这相片竟引来了更多的顾客,他们很是好奇,不知这小店有什么魔力竟然让位高权重的洋警长都来光临。一来二去,老范饭庄的声名一下打了出去,从此顾客络绎不绝。
  “你的处事周全我永远差一着。”归云幽幽叹气。
  卓阳忍不了,伸手环住归云的腰。
  “现在知道我牢靠了吧?”
  “对啊对啊!小泼猴。”她学卓太太叫他在家的绰号。
  他佯着生气,呵她痒。归云顶怕这个,身子耐不住痒,又避又躲又笑。闹到最后还是被他抱个满怀,他明显震了震,但不舍得放开。
  “卓阳,我越来越依赖你。你在我要灭顶之际,拉我出了水面,不至于活生生溺死。”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如果没有我,你还是有扭转乾坤的办法。就像小时候你卖唱帮那孩子,当时我想这个小姑娘好倔强,死也不肯认输。”
  她不信:“你真记得那么牢?”
  他认真点头:“真的,所以后来在法国公园看见你,我就想,这个妹妹我见过。”
  她朝他皱鼻子:“你当你是贾宝玉吗?”
  其实庆姑已经渐渐不明着反对他们的交往了。
  这卓阳,但凡真要哄谁,嘴巴就一定抹了蜂蜜,让人酥到骨子里。
  大年夜主张两家合一家一道吃年夜饭,是她自强,想要求个圆融。
  席间庆姑果真一直沉着脸。卓阳见了庆姑行了一个大礼,奉上的见面礼是燕窝,还是上等官燕,连归云见了心里都打了笃。
  可这阔气把庆姑给震住了。
  卓阳还有零星小礼补上,什么法兰西的胭脂膏子,英吉利的雪花膏,蒙古新产的冷毛。也不知他托了多少关系弄来那么多,看得庆姑眼花缭乱。
  “杜妈妈,往后您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尽管和我说。”他嘴甜,就坐在庆姑身边,传茶递菜,做得周周到到。
  庆姑的面色渐渐和顺了。
  后来家里安了电灯,这新装置总让庆姑用起来怕怕,因为经常会跳闸。展风不会修这些玩意儿,还是卓阳赶来修的。一个人危险地站在交叠搭起来的凳子上,仰着头给重新接电线。
  庆姑怕他摔下来,小心翼翼扶着凳子。
  事后,她向小蝶娘念叨:“算了算了,就当嫁女儿吧!有这么个贴心又有台面的女婿也蛮好。”
  自觉是多了一个依靠。
  她开始张罗给展风做媒,不想展风脾气犟,推脱多次。实在推脱不了,就坦白:“除了归凤,谁也不要!”
  庆姑惊了,忙问:“你发的什么疯痴?”
  展风不说,母子间堵了好多天的气。
  归云来劝,展风只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归云说:“但老人家那里还需安抚安抚。”
  展风说:“我是想好了的,既是不可能和自己最欢喜的人在一起,那么就要担起应该负的责任。不然我这辈子都算是白过。”
  归云暗忖这话八成是向抒磊教他的,便道:“你跟了向先生后,倒是比以前多了很多想法。”
  “我很服气向先生,他和王老板不同。”展风摸头,想着说词儿,“王老板是那种顶要面子的,他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
  顿一顿思考说不说,还是和归云说了:“有点狠。”
  “有点狠?”
  展风郑重点头。
  “向先生杀汉奸,从不让人痛快死。兄弟们说要让这群狗汉奸尝尝老百姓受的苦。可又搞出那些法子,我看着冷。”
  他怕归云害怕,说着也就住了嘴,只道:“所以那群汉奸都怕他,暗地里说不能死在‘玉面罗刹’手里。”
  归云明白展风等行事的重要,故听过也就存在心底,不再多说出去。就算和雁飞独处时,也不多说。
  雁飞的身形愈发明显了,她进出归云店里的情形被老范夫妇等人看到,老范媳妇碎嘴,旁敲侧击打听:“这个太太怎地没有男人?”被老范一顿呵斥。
  归云恍若未闻,也不多向旁人解释雁飞的事情,只落力地照顾着她,一力承担了伙食和补品,还是觉着不够,就央了卓阳再弄些燕窝来。
  她只将雁飞和自己打小那些事原原本本说给了卓阳听。
  卓阳听后称赞:“谢小姐是风尘奇女子,本不应用平常眼光来看。”
  归云欣慰,难得卓阳能理解自己的朋友。
  可他眼神狡黠,又道:“往后咱们生养孩子,我也弄一堆补品来补你。”
  归云还是会害羞,又想到厨房里的事。她并非是不通人事的人,一想到那样的情形,不自觉就会羞容满面。
  卓阳更要逗他:“以后我们生八个,名字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下雅事尽入到我家。”
  归云娇嗔:“我又不是母猪,谁给你生那么多!”
  卓阳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我听说生孩子很痛,我会心疼。咱们生两个就好,有儿有女万事足。”
  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她挣脱不开,掌心只好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都在的她的掌心中。
  “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我是独养儿子,有过感受。两个孩子热闹些。”他还嫌说的不够,凑过来贴在她的耳边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
  归云羞恼了,用力捶他。
  “坏死了坏死了!这样的大学生真是侮辱斯文!”
  卓阳一本正经说:“大学生和生宝宝没有因果关系。”
  归云气得语塞,总也说不过他,和他的顽话也越来越容易擦枪走火。心里却是渐渐有了一种兴奋的莫名的期待,是女孩含苞待放的心情。
  归云向雁飞描述这种心情,雁飞只是笑,竟也问她:“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
  她脸热,然,勇敢地,小心地,点了点头。她把手放在雁飞的肚子上,那里已经有些胎动的迹象出来,每当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绽放的脉动时,就像贴在卓阳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
  归云觉得生命是多么得美好,多么得珍贵!
  雁飞双手抚着肚子,整颗心是满的。她的生命因为要诞生新的生命而丰盈。她学会不再想念过去,噩梦也少了,后来逐渐都没有了。
  她在归云的店里遇到展风。展风总是很忙,是鲜少会遇到的,但是那天遇到了。展风疑惑地看着她,最后目光停留在她的肚子上。
  她难得会在展风面前出现俏皮的神情:“小弟弟,恭喜我这个准妈妈吧!”
  展风还是疑惑,她才想起来展风的耳朵半聋,就贴在他另一只耳朵旁说:“嗨,小弟弟,我要做妈妈了。”
  他的面色才恍然大悟似的醒转过来,结结巴巴道:“恭——恭喜!”又笨拙地问,“你结婚了?”
  雁飞摇摇头:“不结婚,我自己做妈妈!”
  他望着她,差点冲动地脱口而出:“那么我照顾你们。”又觉唐突,想,自己哪里有资格照顾她。
  雁飞拍拍他的头,一如既往:“你是男人了,我听归云说了你和归凤的事。”
  她拉着他面对面坐下来,难得详叙。
  “会不会恨我当初把你拉进这些危险的事情当中?”
  展风摇头,他鼓起勇气抓住了雁飞的手:“你,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雁飞微笑:“我只教会了你喝酒跳舞,都是不好东西。”
  展风又摇头,急切地道:“不,不是。别人不会明白,我自己心里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懂那么多事情,懂那么多道理。”
  他说得又急又大声,因为耳聋,他再也不能用正常人的声调来说话。雁飞可怜他,抚着他的发梢:“可我也算间接害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展风的神色凛冽了,他挺起了胸膛,说:“我们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受的伤,国家都在苦难当中,自己受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当年的蔡炳炎将军,我是亲眼看着他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倒下来。我当时就想,这样才是一条汉子,死了值!”
  雁飞想,这个男孩,是自己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以前他说话做事莽莽撞撞,现在爱恨分明,拿的起放的下,确实能够独当一面了。她与有荣焉,感受到了成长的喜悦。
  归云给他们做了莲子百合银耳羹,端进来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喝。
  银耳羹很甜,大家喝在口里,心里也有了一种微妙的甜。这相通的心意,是欢畅的。初夏的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每个人的脸上,眷顾到每个人。是可预期的团圆。
  展风不知怎地高兴起来,向归云要酒喝,归云受不了他的催,只得温来了黄酒,还嘱咐:“虽是补人的,但还要少喝一些。”
  展风却早已经将酒灌入口中,直直灌了一碗,笑道:“难得痛快!”
  他一手抓着雁飞的手,一手抓着归云的手,正色说:“往后咱们三家可以当一家来过,我是雁飞的弟弟,又是归云的哥哥。咱们没有旁的亲戚没关系,但咱们就是亲戚。过年过节,带着孩子窜门耍玩,搓二十四圈麻将,我给你们的孩子包压岁钱。”
  归云笑话他:“你看你,没喝两口酒,就话这样多了!”
  可展风不管,还笑嘻嘻地再说:“往后你们的孩子都该叫我舅舅,我这舅舅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外甥外甥女。”
  雁飞垂首,展风的手上还系着她送给他的白色平安腕带,也许是他从医院的垃圾箱里捡了回来的,归云的手上也系着。她眼中温热,本是不容易哭的人,这时便忍不得泪。心像泪珠一样满。
  最后,展风握着她们的手紧了紧:“等归凤回来,我们就真的一家团圆了!”
  窗外云动月黯淡。
  归云的心跟着窗外的月亮一起黯淡了下来。她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盼到归凤的归来。
  归凤觑着空回来过一次,买了几匹永和祥的绸缎带了回来。
  庆姑和归云见她面上是好好的,但眉梢眼角有些形销骨立的苍凉。
  她还强颜欢笑:“难得回来一趟,娘几个开开心心说会话。”
  庆姑和归云都不舍问她的近况,她却自己说了。
  “前几个月给摆了酒,也算是他家的小。他现在好像更混出了些头,日本人还来贺了喜。也肯砸银子来捧我,筱秋月那些人的气势是比不上了。”
  庆姑半信半疑,眼见着归凤是穿的体体面面,手腕上还戴着足金的镯子,欲再多问,归凤也不怎么再说了。
  只归云将归凤拉在无人处,说:“展风总也忙,老碰不上。但展风说了,他不会改变心意,归凤你——”
  归凤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来,竟比哭还凄凉。
  “他有这个心,我也不算白费了这份心思。”
  归云着急,拽紧归凤的袖子:“你不能这样,归凤,我们一家人终还要在一道的。”
  归凤却低低惨叫了一声,归云心知不对,撩起归凤的袖子来。她那原本应雪白如藕似的玉臂上竟有一排星星点点的火泡子。
  “他说他就爱听我这样叫,我叫的越惨他越不放我。他说他就是要一副唱越剧的嗓子叫,他才高兴。”
  归云抱住归凤哭。
  “别走了,不要走!”
  归凤挣开她:“当初抓了你的是他,抓了展风的也是他,他是日本人的狗,如果我不走,要我们一家子都去送死?他说如果我有二心,他就派人烧了咱们家。”
  “你会被他活活折磨死!”
  归凤的眸子却迸跳了下,亮了,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他拘着我也无非是我入得了张啸林老娘的心,对他还有用处。你看到的这伤也是旧伤了,我哭到张家老妈妈那里,他就再不敢对我用粗。”她干笑了两下。
  “你看,归云,我也有法子来治他。”
  归凤自己抹干了泪,还替归云抹干了泪。
  “谁都不要难过,这就是命!谁都挣不了。”她抓住了归云的手,“可保的了展风,保的了这个家。值!真的值!”
  归凤走的时候,弄堂里起了穿堂风,整得归凤一头烫好的头发也飘了起来,没有依傍。她那纤纤细腰仿佛风中柳枝,随时会折断一样。
  归云觉得凄然,待晚上展风回家,将归凤的情形说了。
  展风听罢用力捶着墙:“我绝不负了归凤,很快,很快我就要救她出来!我要去找向先生。”
  满江红?肝胆昆仑
  卓阳学会打太极拳,是最近的事情。
  开春的时候,卓太太从宝山买了一棵玉兰树的苗子来,在并不大的天井里植了下去。树苗子尚青,稀稀疏疏的,但也遮着了天井的半边天。春风一吹,有淡淡的树叶子清冽的香。
  归云很喜欢这棵玉兰树,比卓太太和卓阳更用心栽培它。
  卓阳吃醋:“这头家里,你对我妈最好,其次是这棵树,再次是这间房子,最后才是我。”
  归云叉腰反驳:“伺候父母天经地义。有生命的东西也总要照顾好的。你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最后邋遢满室的那个总归是你,我自然轻慢些你这样的。”
  她嘴上这样说,可还是知疼知热,并不要卓阳多插手家务的事。卓阳的确也没有空去顾及到这些杂事。
  可他还是学了打太极拳,找来了父亲的拳谱,细细琢磨一番,每日清晨在玉兰树下打上半刻钟,才骑车去报社上班。
  他是在孤军营看到谢晋元团长也领着孤军战士们打太极拳。
  他们整齐地站在操场上,在春天起雾的早晨,排列好队伍,用统一的姿势滋儿慢哉云手推掌。
  白茫茫的一片天下,万事万物都好像偃息静止。只有他们心念如一的推掌,能推开缠绕在四周的白雾。
  卓阳总会去孤军营。
  他记得他第一次去采访谢晋元团长的时候,正逢苏格兰军队和白俄商团用暴力将孤军营的国旗抢走。孤军战士们手无寸铁,所以谁都能来欺负这些曾征战沙场不言败的英雄们。
  卓阳愤慨,欲做如实报导抨击租界当局,被谢晋元团长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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