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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19 未再(当代)
  然后叹息:“只是这毛笔还不顺手!”
  岁月如歌
  作者:未再
  浮沉篇 申江水逝无尽愁
  满江红?家祭告翁
  卓阳的心,突突跳了一天。
  他总是会等印刷房的排版出来,仔细校稿,并将自己拍摄的新闻照片一一看一遍,方才安心。每当拿好次日即将发售的样报,心里往往会有少年人报国得志的满足。
  文字是利器,也是号角。他逐渐深谙这道理。
  但今天他的心情有点糟,看样报的时候,眼皮沉重,视线模糊。
  “中国字美妙异常!”和他一并看着样报的安德烈总会惊叹。
  卓阳揉了揉太阳穴。
  安德烈看出他的疲惫:“快些下班回家休息,你的面色惨淡得吓人。”
  卓阳伸伸懒腰:“我最近极度缺眠!”
  安德烈正面对他,眼朝门外,听了他这话,嗤地一笑:“我保准你马上精神百倍!”向门外努了努嘴。
  卓阳回头,归云正挽着一只竹篮,站在印刷房门外。
  她笑吟吟走进来,提了提竹篮,道:“我和老范的新作品。”
  卓阳勾住安德烈的肩:“我们又有口福了。”
  两人上前,将归云手里的竹篮接过来放在工作台上。里头放着两盅小砂锅,奇异的鲜香和甜香交织。卓阳深深嗅了一下,问:“你们又做了什么?”
  归云道:“一盅是砂锅鸡汤小馄饨,一盅是冰糖银耳血糯米粥。”
  “以后都会在店里卖?”卓阳问。
  归云点头:“虽然成本都好高,但我们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许会中意。”
  安德烈已经迫不及待端出小馄饨来吃,烫得双手直捏耳垂,又猴急想吃,拿着竹篮里归云备好的白瓷调羹就舀了一口汤往嘴里送,被滚着油的鸡汤烫了唇,“哎呀”叫出声来。看得归云和卓阳都掌不住笑了。
  “中国俗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老兄悠着点!”卓阳笑着锤了安德烈一下。
  安德烈抱怨:“明明是鸡汤,怎么变成了豆腐?”对着滚烫的鸡汤吞了吞口水,向归云道,“好多油,难怪那样烫!”
  归云认真听取:“这倒是的,我们会改进。”
  安德烈眨眨蓝眼睛:“我去解决我的口福,不留在伊甸园做响尾蛇!”
  卓阳自然是听得懂这玩笑的意思,且很受用,嘴角一弯,笑得更欢。
  归云见他一径笑着,眼眸还沉沉望住自己,知道安德烈的比喻必定另有他意,面上一红。但仍细心地将竹篮中的粥盅并另一把调羹拿了出来,把整个竹篮递给安德烈,道:“响尾蛇先生,这样拿出去就不会烫了。”
  卓阳却想起什么似地嘱咐了一声:“我父母的事千万和令伯父相商一下!”
  安德烈点点头,说:“我记得的,下两个月就有船,我会请伯父代为安排那边的事。”提了竹篮出了印刷房。
  “剩下的是我的!”卓阳随手拖了椅子,让归云坐好。自己往她身边一站就端起粥盅来吃。
  这几日归云常常会在忙完了和老范的小吃店开张筹备事宜后,在照顾展风庆姑的间隙,也会在夜里给他送一些点心来,知道他通常会上晚班,怕他肚饿。
  “老范筹办的开店文件都已经批示下来,咱们请了安徽的泥瓦匠来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单还没有最后定下来。”
  “你和老范都是雷厉风行的人,我早料到你们会做的很好。”
  “你是大股东,必要向你汇报一下。”
  卓阳信手用袖子擦擦嘴,看她:“怎么这样说?”
  归云笑:“因为你是大股东。”
  卓阳装傻充愣:“什么大股东?”
  归云道:“你可不必埋我什么,虽然老范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文件一定是你出面托了安德烈或其他人给那些地方打过招呼。”
  卓阳专注看她:“似乎我并不能埋你什么!”又笑,“我以后也不再花功夫埋你什么,你这样精!”
  “你为我做的一切,让我无以为报!”归云仰头望他。
  卓阳蹲了下来,执起她的手。
  “我刚才和安德烈说,需要他伯父的帮助送我父母去欧洲中立国。以后我就一个人留在中国继续我的工作,这里会很危险,我也会继续做一些更危险的事。”
  卓阳说这话时,还调皮地朝归云笑。
  归云见他嘴角尚留些残渍,掏出手绢替他擦。
  “你会不会对我的工作有意见?”
  归云摇头。
  “往后的路,咱们俩自己扛着走可好?”
  归云无法不点头。
  卓阳小心端起她的手,捧在掌心:“我可就当你答应我了。”
  归云害羞娇嗔,低低问:“答应什么?”
  其实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没有法子正面回答。
  他也知道,却使坏道:“刚夸你聪明,你又装笨!”见她满脸通红,薄嗔浅羞,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欲自持,却终还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
  一直漂泊无依的心,有了可寄托的岸,还装着满篓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动一起汩汩涌上来。
  归云只是害羞地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后有再多险山恶水,也有百倍勇气去跨越攀登。
  这样的患难真情,实实在在令她开心无比,苦也作甜。
  卓阳移开唇,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说:“我要带你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归云不答话,但听了他这样说,轻咬下唇,不禁忐忑。
  卓阳看出她的意思,又紧紧握了她的手,说:“我爸妈平时待我虽严厉,但还是纵着我的。”
  归云却看着眼前的卓阳,朝气蓬勃、才华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梦中。太过唾手可及的幸福,让她感到不真实。
  “卓阳,展风现在也伤成这样了,我——我的一家是我最大最重的责任。”
  卓阳咧嘴笑,神态潇洒,他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它?”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归云殷切的瞧着他,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卓阳轻轻把她拥到胸前,她愈加红了脸,却也任由他环着,俯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沉稳的心跳,让她安下了心。
  “归云,我好像见过你。在法国公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这个女孩好面熟?”
  归云直起身来,但还是被卓阳牢牢拥着。她红着脸看着他戏谑的笑,说:“你是记者,总是很会说。”
  卓阳软香温玉揽在怀里,也是初次经历这般情动的亲近,少年的情潮奔涌,只觉得一生一世都不愿意放开怀里的人。
  但毕竟还能克制,稍稍松了手臂,决断道:“下个礼拜天我一定要带你见我爸妈。”
  归云还是觉得他太霸道、太急切,才想说什么,却听见有人重重撞开了印刷房的门。两人都被惊吓住,瞬间松开对方。
  安德烈冲进来叫:“卓老师,卓老师出事故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安德烈身后转了出来,借着门口的幽幽暗光,如死神降临。
  “卓阳,你父亲现在在广慈医院——”
  尚未说完,卓阳已然站起来冲出门外。
  归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她不明所以,顿生不安。再看来人,原来是那追求过雁飞的日本人藤田智也。
  走近些,见他一身的日军军服,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归云如临深渊:“卓阳——”她也要追出去。
  藤田智也说:“我有车。”
  她和安德烈都上了这日本人的车,一路追着卓阳开出去,一下就追上正在马路上拼命奔跑的卓阳。
  卓阳一路狂乱奔跑,无暇再关注身外事物。
  藤田智也那句话好像将他一天的不安都落了实,重重打他下万丈深渊。他想他已经猜出出了什么事,并且也能预知到会是怎样的结果。在这个寒凉的夜晚,他的人生被粉碎得如此猝然和直接。
  心中如烈火焚烧,不止不休。
  藤田智也开了日本小车追上来,截下他。
  “上车!”
  他心里恨着,所以犹豫。
  “卓阳!”
  见归云和安德烈都在车上,也就利落地钻进了车里。
  车内的人都沉默着。
  他憋不住,厉声问:“是不是你干的?”
  藤田智也只顾开车。
  卓阳记得自己腰际扣着枪,他的手已经触了上去,却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拽住。转头,是归云担忧的眼,她哀愁地向他摇摇头。
  他沉下气。
  到达广慈医院,他们被藤田智也领进一间加护病房。
  四面都是白,唯独病床上的卓汉书露出一边被纱布包裹住的身体,纱布浸出红,但卓汉书的面上却惨白惨白,是与死亡接近的白。卓太太坐在卓汉书身边,拿着牛角梳给卓汉书梳发,一缕一缕,将卓汉书同样苍白的发整到他的脑后。
  卓太太收好牛角梳,转个身,凝固的泪让温婉的面孔糊成一片苍老的悲哀。
  她对住藤田智也低喝:“你给我出去!”
  藤田智也默默向她鞠躬,默默退了出去。
  卓太太再对目睹此景惊噩住的归云和安德烈柔声道:“也请你们出去一下,卓阳的爸爸有话要对卓阳说。”
  归云感同身受,心里很疼。望一眼卓阳,他已经跪扑在父亲的身边,将头靠在父亲枕畔,正轻声呼唤“爸爸”。她想给卓阳安慰,想要抚平他此刻的痛。可她除了退出这个悲恸欲绝的一刻,别无他法。
  病房里只剩卓家的人。
  卓汉书心口尚留着一团热气,听见儿子的呼唤,艰难地醒来。他先笑,沙哑道:“卓阳,往后爸爸不会再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
  卓阳轻唤:“爸!”
  卓汉书忍住剧痛,止住呻吟,回了回气,面上竟因此稍稍红润了些。他努力正色,甚至是迫不及待说,:“卓阳,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你从不会让爸爸失望。你一直是爸爸的骄傲!”
  身边的儿子听得半哽咽。
  从小到大,父亲都吝啬赞扬儿子,怕他骄纵。在最后的一刻,父亲拼着一口气将对儿子的赞扬全盘托出。卓汉书怕来不及给儿子最后的鼓励,卓阳也知道父亲是给自己最后的鼓励。只是这鼓励带着血,还须忍住泪。
  卓阳垂首虔诚地听。
  卓汉书勉励地继续说:“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抓紧时间做。”
  “是,爸爸!”
  卓汉书稍歇了歇,卓太太柔声道:“好好歇息,等下再说罢!”
  他缓缓摇头,想要一次交代完毕:“藤田智也,他,他是中日混血,是我日本好友藤田雅夫和他的中国女友所生。藤田家是日本望族,雅夫的兄长正夫官封大将,但因无子,故将智也过继膝下。如今——如今知道藤田身世的人不多。”并郑重叮咛,“卓阳,你现在了解了他的身世,以后——以后如有差错,也能擎肘于他以求保护你自己,和你妈妈。”
  卓阳边听边点头,要父亲安心,他已经把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
  卓汉书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面庞。
  “待那一日,复我中华,记住在我墓前焚香告知。”
  卓阳再点头,切身灭顶的痛会麻痹思维。他有笔,他也有枪,可他对父亲遭遇的灾难无能为力。就如他去拍摄那些上前线的战士,他是知道前方的火线压不住日本人的飞机火炮,也知道壮士一去不复返,可他无能为力!
  “好了,你们出去叫藤田君进来。”
  卓家母子意外,卓太太低问一声:“汉书,你要见他?”
  确定地看到卓汉书点了头,她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卓阳,一起出了病房,将门外还等待着的藤田智也叫了进去。
  卓阳并不情愿,甚至满脸的愤怒已经压抑不住。
  “卓阳,你爸爸要见他的学生!”
  终于是被母亲难得的高声命令给喝止,只好看着藤田智也进了病房。
  藤田智也似乎是知道老师还会再交代一些话给他,所以他等。他有疑惑,需要抒解;也有懊悔,需要忏导。
  他也跪在卓汉书的病床前。
  卓汉书说:“你父亲给我最后的信件里写——‘天地君亲师,我已反了君和亲,不能见容于祖国。但心中幸仍有仁义,为被黑暗蒙蔽的正义争最后一线光明,死亦可值!’”
  藤田智也惊诧,问:“老师,我父亲临终前竟有给你信?”
  卓汉书点头:“接到你父亲的信的时候,我也预知我会有的未来。你父亲平生是性格懦弱、儒气重,没错,可最后关头却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风骨。我自信这一异国好友亦是知己。”
  藤田智也摇头道:“他除了给了我生命,从未教导过我一天。”
  “你父亲深悔没有勇气把你从你伯父那里带回自己的家。”
  藤田智也却冷笑:“他有他自己的家,自己的日本妻子和女儿,如果不是因为只有女儿,我也不会被他们从上海带回日本。”他呆呆看自己的手,道,“老师,我是个什么?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是人还是鬼?”
  “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只看你的心!人鬼一念之差,你上了这中国战场,或许伯人未必为你所杀,但却因你而死。孩子,你身上有一半中国人的血!”卓汉书沉声道,“扪心自问,会不会悔?会不会怕?”
  藤田智也忏悔:“老师,我对不住您!”
  卓汉书也伸手抚摸他的面庞。
  “你父亲终身之悔是负了你母亲的一生痴心,可你的终身之悔呢?会不会是日本的一将功成,中国的万骨枯?我问你,你信奉的天皇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中国人?”
  藤田智也茫然,只是重复卓汉书的话:“为什么会这样?在中国的时候,我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妓女生的小瘪三,回了日本,却可以光明正大做回人。我想如果能建立新的世界,再也不用卑微地活着。可是,老师,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卓汉书收回了手,闭上了眼:“老师相信你从没有杀过人,可是你确实落了两手血。这样的新世界,你觉得真的好吗?”
  藤田智也低下头。
  月光照进病房,眼前是恩师惨白的脸,是那种濒临死亡的惨白。他不忍看。
  低头看见的一地的白月光,疑是地上霜,该是举头望明月,可是哪里是故乡?
  风吹云动,地上霜被蒙了污,一块一块黑下去。他笃信的某种信念裂成碎片,面色苍白如洗,一如病床上的卓汉书。
  于是,重重磕头,重重说:“我早已万劫不复,万死莫赎,哪里再配做老师的学生?”
  霜叶飞?东水伤逝
  归云记得,小时候爹爹也教过自己唐诗,她总会努力去记忆那些封存的句子。在仁济医馆附近的小花园里,她看到了不同于枯黄梧桐叶的枫叶,她想起了爹爹教过的那句“霜叶红于二月花”。
  医馆的门外总是萧索,在这样的季节,临着一片火红,愈加冷得惊心,无怪那红叶也就成了霜叶。
  她的精神不大好。和老范一起筹备的小食店终于在简单修饰之后开张,开张仪式不过是她将卓阳写的“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贴在了大门的两边,正中是招牌——“老范馄饨”。
  这是归云的主意。
  “老范,你的馄饨在弄堂里那么有名,自然是用你的名字来作招牌。”
  老范不好意思,要拒绝:“这哪能行?杜小姐是大股东,我不过做做灶台和跑堂。”
  归云却是打定了主意,坚决不改,老范只得顺从。
  多日的相处,他愈发觉着这位小姐心里边做了主张,例必要执行到底。外表看着温婉,实则硬气得很,一家子生计说抗也就抗下来。每日不但张罗着店里的开办事宜,还得顾着医院里的展风和家里的庆姑,这几天又因卓阳家中遭逢巨变,让归云又多了一层去照看弥留之际的卓父和不堪打击的卓母的责任。一个人倒分成了三四个来用。
  老范看着心疼,因劝:“店里有我和老太婆帮着,还有陆家兄弟来帮衬,你多照看着家里头点。”陆明的伤势渐愈,到底年轻人底气厚,也能担待着一些事,除了每日要照顾病情反复的小蝶,便自告奋勇来店里帮着归云的忙。
  “归云,别把我当废人,得你们家这样的照顾,我不出这点小力还算不算人了!”他说得坚决恳切。
  归云想了想,店里如今只有她和老范夫妇三人,工作已然分配好,老范自然是要做炉灶的,老范媳妇揽下了跑堂的活儿,归云负责管账以及兼着替老范媳妇换班跑堂,的确还需要帮手,便答应了陆明。
  也着实因她家里的事抛不开,且不能老仗着徐家欠了展风的而一贯支使下去。
  前几天展风精神好了些,康复治疗做的不错,听力在逐渐恢复中。徐父便领着徐五福再来请罪,一老一少还要在展风面前跪下,被展风和归云拉了起来。
  展风对徐五福说:“我早想过了,那样时刻很多个情非得已。咱们自小一道长大,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经不住吓。那年被王小开胡乱骂一顿都吓你成那样,这两年你却肯跟着我上刀山下油锅地为国家拼命,我怎么好怪你?!”
  徐家父子感激涕零,前嫌尽都释了。
  归云定定看展风,大声叫他:“展风——哥!”
  展风听到了,虽然还听得不甚清楚,他咧嘴笑了笑,嗓门也大:“云丫头从没叫过我哥!”
  归云握住展风的手,真真正正的宽厚的兄长的手。
  一场劫难,终须长大,他们应该站得更挺直,一起熬过严冬。
  杜家的生气,在严冬来临的时候,慢慢回升。
  可是卓家——归云心痛。
  卓父交代过卓阳和藤田智也话后,似了了心事一般,一直在深切昏迷中。大夫说也就几天的事了,卓太太哪里受得住,旧日的喘疾也犯了。卓阳只好将母亲也安顿在父亲住的医院,方便照顾。
  只是,那晚之后,卓阳的面上憔悴,再无波澜,人也沉默不少。
  归云只能默默为他们做事,送茶递水,送饭送菜。
  卓太太心力交瘁,根本无力去注意归云是谁。她一旦精神好些,定挣扎着去卓汉书的病房里守着。归云和卓阳会扶她去,看她靠在卓汉书的病床前。
  “达令,很久没有叫你达令。只有在天主教堂结婚的时候,叫过你一声。那天神父问我们:‘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是否会相爱相敬,不离不弃?’你知道我是信基督的,我发的誓我会守着一辈子,所以你病也好,穷也罢,咱们这家不能散。你说过有你一日,一定要保全一家子。”
  卓太太口里说着,眼中却并没有泪,反倒越说越安详,还轻轻抚着卓汉书的额,面上有企望丈夫能醒转的神色。
  卓阳和归云都不忍打扰,走出病房。
  卓阳狠狠朝墙上击拳,“嘭嘭嘭”,墙都似在颤。
  路过的护士见了来劝:“这里是医院。”
  他就克制住,平掌扶墙,侧头见归云望着他,担忧的眼中蓄满了泪,却没有掉下来。
  她把他的手抓下来,死死握紧,怕他再自残,说:“小时候一个人伤心的时候,我就去黄浦江边,那里风很大,如果遇上涨潮,江水声也很大。说什么话道什么苦都会被风声水声盖住,卷走,然后就有力气继续赶路。后来,我发现我经常去的那个江沿正对着四行仓库,所以那天站在那里看谢团长他们和日本鬼子战斗,我真的没有怕,真的没有!所以,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归云不知道卓阳有没有听进心里去,他的身体颤动,却努力让自己不形于色。
  他扯出笑,拥抱她。他们的身体锲合,可以互相取暖。归云温顺地偎进他的怀里,却像是要给他支撑。
  两人互相依靠。
  归云对着那片红叶深深叹息。
  她担忧卓阳,但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庆姑的病势也随着展风的康复而好了些,看着归云忙进忙出颇感动兼过意不去,她便又勾起绒线,给弄堂口的小裁缝铺子打下手,挣一些可以买小菜的小钱。
  小蝶娘随着她一道干,两位寡妇凑在一起也会闲嗑。
  归云有回在晒台上收拾衣服,便无意听到庆姑对小蝶道:“挣这么点点钱,还有一些老本,凑够了可给展风和归云办喜事。”
  “归云真是里外操持的一把好手,在主持那店子的时候,颇有主张,镇得住人呢!”
  “展风得了她这媳妇,也有帮衬了。只可怜我那归凤——”
  “前些日子,我在医院照顾小蝶,那丫头说——”小蝶娘顿了顿,“救咱们小蝶的记者对归云颇有意思的样子。”
  归云听得深蹙了眉。
  庆姑却道:“患难见真情,我信得过归云。”过了片刻,却又语气忧虑,“展风这下落了个伤残——”
  归云听出庆姑最大的忧虑,内心矛盾,情义两难的煎熬。
  又想到刚才在展风的病房里,他想起久不见归凤,追问她:“怎么好久不见归凤?”
  归云不好隐瞒,把归凤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
  展风听得吃力,不过都听懂了。仰着头,躺在床上,怔怔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会。
  “她怎么这样傻?”
  归云答不上来。
  她和他一样明白,归凤孤注一掷的原因。
  因为这情意太厚重,已然不知怎样去还。
  展风真的懵了。他知道归凤对他有心意,却从不知归凤会深爱他至此,以致抛了整个身心去拯救他。
  归云想不出劝慰的话。
  他们都初次涉情,已经跋山涉水,历经劫难。可情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
  站在枫树前的归云,已经感到冬意的来临。她手里拿着新买的报纸,刚才正看到上面有“宝蟾戏院三日连上《孔雀东南飞》,场场爆满,越剧新贵来归凤一鸣惊了上海滩”这样的报道。一般看报的人不会知道,这样的蹿红实非当事人所愿,这样的新贵背后付出了怎样艰辛痛苦的血泪。
  文字和语言,尽皆表达不出。物是人非,一言难尽。
  归云理了理思绪,整顿好精神,准备去广慈医院。
  却见前边枫林间分花拂叶,走出一人来,定睛一看,是在方进山那边一起共过难的向抒磊。
  向抒磊也没有想到会迎面碰上归云,态度客气地微笑招呼:“杜小姐,你好!”
  归云有些意外,不便多问,也客气道:“向先生,真巧,你好!”
  互相客气招呼一番,各自离去。归云只觉得这位向先生虽礼貌周全,但待人接物一贯冷冷淡淡,不愿多与人接近、迫不及待要远离人群似的。
  只是她路过小花园的时候,忽见徐五福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沉思,托着腮帮子,不知想什么正出神。
  展风虽原谅了他,归云的心结却没打开。出了那事情之后,她只与徐父搭话,并不多理睬徐五福。这时看见他,也当没有看见。也许女孩真的小气,一想到他竟能把鞭炮放进展风的耳朵里,归云就会心疼地发抖。
  她维持自己的小气,就当没有看见他,管自走过小花园,想快些去广慈医院照顾卓父卓母。
  但,广慈医院的加护病房空了。
  归云到的时候,就见护士们已经在整理病房,更换新的被褥枕头,给新来的病人用。
  她的心一下抽空,问:“卓教授呢?”
  护士认得她,也当她是卓家的亲人,安慰地道:“卓教授上午走的,走得很安详。家属请节哀。”
  归云手里的报纸滑到地上。
  她想卓阳。
  护士见她的神情,也猜出几分,再补充道:“卓太太和卓先生已经办好手续,应该去了万国殡仪馆办丧葬事宜。”
  她匆匆赶了出去。
  归云是第一次找去了胶州路上的万国殡仪馆。
  走进殡仪馆,她感到陌生而骇怕。那看似雄伟庄严的建筑内,有一股清冷得近乎寒怆的气流,吹得她浑身不舒服,有种皮肤及至心脏被锐利的刀锋轻轻划裂的感觉。
  悲伤似乎如影随形。
  她环顾四周,无所依靠,忽而热泪盈眶。
  她想起了她的两位父亲,连进殡仪馆被礼葬的尸首都没有。她失去了两位父亲,现在是第三位。
  在走廊阴暗的尽头,她找到了卓太太。她正捧着丈夫的牌位,无助而苍白地坐在没有光亮的尽头。卓阳并不在她身边,归云便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伯母,您要保重!”她的声音颤着,忍住泪。
  卓太太悲伤地笑,满脸的泪痕犹未干。
  “这下好了,他算解脱了。什么苦都不用受,也是好事!”
  归云环抱住卓太太的肩,卓太太无力地靠在了归云的肩上,低低啜泣。
  “妈,都办好了。”
  归云抬起头,卓阳走到他们面前。
  他的脸背着光,所以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平静安定。他一只手按到母亲的肩头,另一只手按到归云的肩头。
  “我们回家!”
  归云又是第一次去了卓阳的家。
  她第一眼看到小小的天井里停靠着卓阳的那辆自行车,细细蒙了一层灰,萎靡地停靠在那里。但她并来不及去熟悉这间陌生的、但是充满了卓阳生长气息的石库门,她只能迅速用她惨痛的筹办灵堂的经验协助卓太太和卓阳举白幡,设灵堂,上香烛,烧纸铂。
  间中匆匆赶回家,找到徐父交代了一番,又回了卓家照看。
  陆续有人来祭奠,有学者模样的,也有学生模样的。归云认出有些人很眼熟,似在报章常见。莫主编也领着报社一众同仁前来拜祭。他们送来了花圈,由卓阳和归云一一摆好。
  归云见花圈上的名字,大多是报章上常见的墨客文人,只没姓卓的。似乎卓家没有一个亲戚来。
  藤田智也却来了。一身黑衣,肃穆地站立在石库门外。
  卓母满腔的悲伤发作,冲到门口,手指指着他,浑身颤抖:“你——给我滚!”
  祭奠的人们骚动,个个一脸愤怒。
  藤田智也表情凝重地深深鞠躬,双手奉上一卷卷轴,等人来拿。
  卓阳排开众人,走了过来,在藤田智也面前肃立,接过卷轴,打开。
  裱得极庄严一幅字。卓阳举了起来,后边的人便能看到:矫若游龙,吞吐山河的一幅草书——
  无愧书汉魂
  字幅上赤血珠点,丹心可召。
  有人看了忍不住哭泣,也有年轻气盛的学生忍不了愤懑,叫:“狗日的,滚出中国!”几欲要冲上来。
  卓阳用手挡住,他对藤田智也说:“多谢奉还先父遗作!”
  收起字幅,不留客。
  藤田智也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归云将卓阳手中的字幅拿过来,几番用力,挂在卓汉书牌位上方,无意正对牢“独善斋”三个字。卓阳也注意到了,望着两幅字呆呆好长一会。悲哀慢慢涌上脸来,他低头转身,继续忙碌,是不想让母亲和归云察觉到自己的忧伤的。
  但归云已经看见了他刹那的哀痛,再次忍住泪,垂首勉励地烧着银色的纸铂,假装没看见。
  忙至深夜,夜静人散。三人都精疲力竭。
  卓太太早受不住,又累又乏又悲恸又困倦,被归云照顾着睡下了。临睡的时候,拉住归云的手,忽问:“你是救过卓阳的杜小姐?我先前就见过你。”
  归云方想起几次偶遇卓太太,并没有正式介绍过自己,就说:“伯母,就叫我归云吧!”
  卓太太哀哀叹道:“你是好孩子。可叹家里出了事,竟不见一个来帮忙的亲戚!”
  归云岔开话题,柔声劝:“伯母,今天都累了,早些休息吧!”便服侍卓太太躺好,体贴地掖好杯子,拉灭了电灯,小声关上房门出来。
  卓阳还跪在客堂间为父亲守灵,见归云走过来,说:“好晚了,要不今晚暂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
  归云对着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便也微微一笑。
  卓阳安排了归云睡在他的房间里。
  他的房间很凌乱,画具、拍摄器材、书籍等等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架上、书桌上、椅子上。这是好久都没有收拾的房间,因而让他整理床铺更加手忙脚乱。
  归云轻轻推开他,只消片刻,便麻利地铺好床铺。
  “我睡书房,还须给爸爸守灵。”卓阳说。
  归云嘱咐:“你也该早些睡,伯母还须你的照顾,你不能垮。”
  卓阳低低道一声:“归云,谢谢你!”
  归云听了,猛摇头:“你别这样和我说,我不能帮你什么,我——我——”她低了头咬嘴唇,不知怎么说,又抬了头,“我只想尽我所能,照顾你!照顾你和你妈妈!”
  弄堂里敲梆子打更的声音传了来,提醒人们休息,也催促人们入睡。
  卓阳为她关好门。
  归云窝进卓阳睡过的被窝里,无法入眠。
  她的心头乱如麻,有归凤绝望的呼唤,雁飞淡漠世情的双眼,卓阳悲伤隐忍的面容。全数是支离破碎的片断,她想要一一努力拼凑,总是徒劳无功。
  不由悲从中来。翻个身,忽地听到大门微小的开阖的声响。
  穿衣起身,走到客堂间,只看见微明的烛火下,卓汉书的牌位屹立。牌位前供了酒水,香案头前似有湿痕。
  归云上前看。
  是快要干透的水迹,宛如行云流水的字。
  归云心有所感,望了望牌位上方的字幅——“无愧书汉魂”。再看这行水字,是沿着那上边的笔迹游走的、模仿的字迹。这行字痕,逐渐干透,就要消失。
  她轻唤一声:“卓阳!”
  无人应她。
  书房的门大敞着,显然没人。
  归云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果然天井里不见卓阳的自行车。她在黑夜里游目四周,哪里有卓阳的影子,心中焦灼。在夜风里站了会,努力揣度。
  她要找卓阳。
  忽心念一动,跑出了霞飞坊,沿着霞飞路,一路向东边的黄浦江边跑去。
  冬夜的风,阻着奔跑的人,冷得让人窒息。归云却浑身热得冒着火、心头灼着火。她不怕冷,不怕风,努力跑,气似阻滞,也不停歇。就这样一路跑去黄浦江的南边,四行仓库的对面。
  万籁冷星下,滔滔江声不绝,和着风声,有如咆哮。这里已经没有了战斗时候的枪炮声,但黄浦江仍然在咆哮,能遮盖一切声响。
  归云看到那黑影,她知道那是卓阳。他正站在高高的江沿上,面对着向东流逝的江水。可风声水声下,她辨不清他是不是在叫。
  她跑到江沿下,挥手大声叫:“卓阳!”
  卓阳辨出了她的声音,从江沿上跳下来。
  黑暗的江边,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归云只感觉卓阳一把紧紧拥抱住自己,她不想此刻矜持,也伸手回抱住他,紧紧揽住他的腰际。
  他在她的耳畔低吼:“我从没有试着去了解我爸爸,直到他去世我才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我是不是一个差劲的儿子?我只管自己的志向,却从不管我的父母的想法!我太自私!太自私了!”
  她任他紧紧抱住,安慰孩子似的抚拍他的背脊。气喘吁吁未定,就大声叫:“你伤心,你痛苦,那就哭吧!痛快哭一次,全部哭出来就会好过些!卓阳,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到了伤心处,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说完先哭了出来,更偎进卓阳的怀里,似要融为一体,解他悲伤。
  卓阳将头深深埋进归云的肩头,没有说话。只是归云感觉到肩头的衣布,似乎是湿了一块。
  霜叶飞?海誓山盟
  卓阳在清晨把归云送回日晖里。
  冬季的清晨很黯淡,沿马路的大小铺子都尚未开档,街面上也没多少人,煤气路灯犹自孤零零地亮着。卓阳踩着自行车,归云坐在他身后,两人都静静地。
  拐进弄堂,转眼快要到了杜家石库门门口。
  “就停这里吧!”归云轻叫了下,卓阳便将车停了下来。
  归云走到他面前,替他理了理衣领,道:“天凉了,多加衣服。”
  卓阳点头。
  “等一下一定要吃了早饭再去报社,最怕你忙得顾不上照顾自己。”
  卓阳再点头。
  “我把店里的事照看好,会再去看伯母的。”
  然后静静站着看他骑上车离去。
  她似乎总是要看他平安拐出弄堂才能放心,不过几次,已成习惯。而后才闷闷地打开了天井的铁门,轻脚走上楼。
  庆姑在等她。
  归云见庆姑坐在客堂间的窗下,借着微弱的晨光,勾着绒线,不禁瑟缩了下。光虽弱,她还是能看见庆姑两眼圈着的黑,怕是一夜没睡好。
  “昨日晚上怎么一夜没回来睡?”也许没睡好,声音也低哑,庆姑抬眼瞅她,带点威逼。
  归云步到庆姑面前,说:“一位朋友家里出了丧事,去帮衬一下。”她也几乎一夜没有睡,所以声音同样低哑。
  庆姑叹了叹气:“我想今朝去看展风,商量商量你们俩的喜事。你看这当中出了那么多事体,可活着的人总归要过日子过下去的。我存了点老本,你也有了个正经营生,待展风伤好,找一处工,日子还是能好好过的。”她说得兴起,疲惫的眼睛发亮,逼视归云,带着恳请。
  归云攥紧了手,暗暗沉了气,对住庆姑,猛地跪下。
  “娘,我是杜家的人,我一生一世不会抛开杜家!”
  庆姑被唬了一跳,忙说:“这是怎么说的?”就要拉起归云来。
  不想归云打定了主意,左右要定夺下来,她不肯起来,接着说:“娘,您就像我的亲生娘,我杜归云会侍奉您一辈子。打小到大,展风也像我亲哥哥一样,再累再苦,我都会好好照顾这个哥哥一辈子。咱们是一家人,这辈子不分开!”
  她咬咬唇,似在斟酌下文,坚定开口:“娘,是我对不住杜家!这辈子做女儿,做妹妹,我都给您顾好这个家!”
  庆姑皱了眉,最担忧的事终成现实。她生气:“你这话怎么说的?你是不是要说你心里头早已有了人?”
  话出了口,揭了底牌,是庆姑一时的激愤,违了原意。她原要把事情糊弄过去,给归云一个警醒,相信她会如之前那样对她从命。
  但归云只对她磕头,以及,点头。
  面前的归云,脸上带着七分坚毅三分愧疚,重重点头,承认她心里有了人,所以再不能如从前那般。
  庆姑傻了,不想归云如此光明磊落地认肯了,怨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归云还有心迹要表明:“娘,我从不知会遇上这样一个人,可遇上了,我退不了。不管将来如何,我不后悔。我本应好好守着展风过,但现在不能了,是我对不住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辈子来侍奉您,照顾展风。”
  心意如磐石,无转移。
  庆姑也知道她虽温顺,自小到大,不管自己的要求怎样荒唐过,她都未曾违过意思做事;但暗地她又是向来有主张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卖花、派粮、义演、当家、开店,想准了便去做。她从没有背弃过杜家,可她如今不愿意再做杜家的童养媳。她这样说,是不再保证不离开展风,只保证不离开杜家。
  庆姑气馁又气急,怨归云这么坦荡的诚实,也知晓这次真的是拗不过归云的意思了。手里还有什么筹码?无非是要一家人团圆在一道的卑微愿望。
  归云见庆姑的面色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内疚万分。
  何尝有过决绝的勇气来抗拒恩人的要求?只是情到浓时方知烈,小时候看得那一出出爱生恨死的戏本,原也不是杜撰的。既然爱了,有责任,有困难,就去承担。
  两人各自都有心思,便僵持在那里,不动。外边忽有人急呼:“归云,归云,不好了!”
  归云和庆姑都心下一惊,两人都扑到窗口往下看。徐父在底下着急地直叫:“快快!展风——”
  两人一听徐父说到展风,俱着急地跑下了楼,拉住他细问。
  “一早就不见了展风,到处找都找不到,五福和他们那教官去别处寻他了!”
  庆姑听这话,一下头晕目眩,紧紧攥住归云的手,道:“他去哪里了?怎么又出事体了?这可怎办好?这可怎办好?”
  归云心下也慌,可还能强装镇定,脑中迅速回忆思索了下,有了主意。先和了颜,宽慰庆姑:“娘,您别急!也许一早出去买早点或买报纸也不定。我这就去医馆寻他。”
  庆姑也要跟去,归云怕她焦虑忙劝阻,又向徐父使眼色,徐父立刻接了翎子,和归云两人左一句“展风也许会往家跑”,右一句“家里也要有人看着”,到底把乱了方寸没了主意的庆姑给劝住。归云安顿好庆姑进房休息,又往楼下在家休息的何师母处打好招呼,拜托多照看庆姑,便与徐父一起匆匆去寻展风。
  “你可有主意?”
  “大约会去找归凤。”
  徐父一听,也情知不妙,赶忙招来了人力三轮车。这车已不是靠人的两条腿来跑,有了三个轮子,还能坐上两个人,速度十分快。但他俩期望更快,快快快,马上飞到四川路那边才好。
  才过了外滩滨江大道,却正见徐五福和向抒磊架扭着展风,并拖住他在马路沿走。归云忙叫停了车,和徐父飞奔过去。
  “怎么了?没出事吧?”
  “亏得向先生猜到展风哥去找归凤,正赶得及在方家门口劫住他,没正面遇上方进山,撂倒了方家门口几个打手这才脱了身。”徐五福惊慌未定,脸上还有虚汗。
  展风神情气愤,情绪激动,一个劲儿直嚷:“我要把归凤带出来!带她出来!不然我还是不是人?我还有没有脸?”
  归云看着难过,想要劝,不想向抒磊却把展风重重一推,摔他到黄浦江江堤旁,喝道:“你够了没?”
  “冲动办事!刚愎自用!不看形势充英雄,想做第二个王老板不成?”向抒磊掐着他的后颈大声道。
  展风心中愤极愧极,吼:“我怎比得上王老板?我连自己亲人都保护不得!我他妈的是个屁!”
  “展风!”归云心疼大叫。
  向抒磊放开展风,手指着黄浦江道:“这江上没加盖子,你果真觉得自己是个屁就请自行了断,还算干净利落!”
  归云怕展风真冲动,一把抱住展风的胳膊,哀求向抒磊:“向先生您别说了,他已经够难过了!”展风听得更愧,狠狠用券砸到江堤,被徐父和徐五福一并牢牢拉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中国人比外国人强的是什么?我们有韧性,我们可以等,十年生聚,卧薪尝胆,血债终要敌人要血来偿!”向抒磊道,并冷笑,“你杜展风连这点悟性都不够,怎有资格讲担当?”
  “可归凤,可归凤——”展风心痛,痛不欲生。
  “你会不会娶她?”向抒磊突然喝问。
  击住展风,也惊住归云。他问出她心底想问又没敢宣之于口的问题。
  展风却先是一愕,面向波澜起伏的江面,咬牙,暴筋,再勉励抖擞,终于有了决心。
  “我娶她!我杜展风对着黄浦江发誓一定要照顾来归凤下半辈子!”
  他起誓,誓言面前是浪奔浪跑的江河滚滚,这誓言便化作浪里浮沉的悲和喜。爱与非爱,已是不得已,却又是应得已。
  这人间事,都被黄浦江记牢,也做凭证。展风是真的学着去坚定。
  向抒磊舒大笑:“这不就结了?我们需要时间来达成我们的目标。只要你是有这心,便也不辜负对方救你的拳拳之意!”
  他的话被江风轰轰地吹到展风的耳中,他的脸上肌肉紧绷。那晚,也在这江边,自己浴血的面孔被雁飞冰冷的手指擦去鲜血。他记得,但想,从此往后是不该再去记得了。
  归云、向抒磊和徐家父子将展风送回仁济医馆,他们依旧叫了三轮车。大家都没有再言语,她的心情微冰,因此身子益发冷。太阳不开,北风却紧了,路过那个小花园,红叶在风中正缤纷。一年要终,一年将始。
  展风的病房里有人等着。
  雁飞送了一篓子生梨来,因等着无趣,便在腿上摊开一张大报纸,手里执着银色的小水果刀正削皮。听到门响声,她并不抬头,嫣然笑道:“都回来了?正正好,我带了梨来,生津止渴、润喉去燥的用处顶大。”
  她抬起了头,却一眼正对牢高过门外所有人的向抒磊,脸上的微笑便半明半昧,僵硬地敛了,但旋即又再现出客气的笑容。
  向抒磊的表情,疑幻疑真,微瞠双眼,最后视线停在银色小水果刀下连绵不断的水果皮。她有一个本事,就是能横刀削完整个水果,而果皮丝毫不断。
  展风也料不到雁飞会在。
  他因适才江边的誓言而正心胸澎湃,见到雁飞,才知心内尚留着半分不舍。可她已将报纸裹着一串水果皮收起扔进垃圾篓子,又将生梨放在床头柜上备好的瓷碗内,再合起水果刀——这是一把只在新新或者永安公司洋货柜才能买到的洋式水果刀,价格颇贵,她似也极看重,将合好的小刀塞进衣袋里。
  “生梨已经削好了,趁着新鲜吃吧!”
  又和归云交换了一下眼神,表示自己要走。
  展风急:“雁飞——”
  雁飞拍拍展风的脑袋:“小弟弟长大了,该担当不少大事。努力吧!”生怕展风听不清楚,说得响亮大声。
  她的进退得宜,是永远让不得别人心存侥幸的魔障,可打散一闪而逝的痴念妄想。
  也是唐倌人教导出来的。
  “既然普度众生,便得遍洒雨露,万不能让人痴心死缠了去。”
  展风恼恨自己心中一时的卑鄙妄念,垂头丧气,认错的孩子般直点头。
  雁飞笑,只嘱归云:“好好照顾他!”
  向抒磊见她的背影渐渐远了,猛然惊醒了什么似,他向展风归云告辞,也疾步走了。
  归云方心中起了疑,问:“为啥向先生会出现在这里?”
  徐五福快语答:“向先生就是当初王老板替咱们自卫队请来的教官。”
  “他会武功?”
  徐五福再答:“咱们这手三脚猫就是向先生教的,刚才若不是向先生一道去虹口,保不定展风哥要吃多少亏。那群流氓可不是他的对手!”
  归云凝神,想不通:这位向先生既会武功,又怎会像她一样被周文英那群人给抓了?
  展风也凝神,只瞅着瓷碗里白玉一般的生梨瞧,在一旁发了呆。幸而只得片刻,被归云扯了扯衣袖,他道:“我懂得向先生跟我讲的道理。自今天起,努力加餐饭、养好伤,我定要救出归凤来。”
  归云很高兴听他这样振作的话,一早忐忑的心安定下来。但因适才觑见雁飞和向抒磊一前一后离去,又生出一些无以名状的担忧。
  她不晓得其他人有没有看出来,可她看出来了,雁飞和这位向先生互相注视的双眼,绝非陌生人初遇。便忍不住往门外探了探,幽长的走廊里,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
  其实向抒磊已经追上了雁飞的脚步,再放缓脚步,静静跟着她。
  他们出了医院,太阳露了面,总算让冷冬不萧瑟,也让雁飞看见身后颀长的身影。
  “和你这样昂藏七八尺的人面对面说话,我太矮,脖子仰得半天高,总担心仰头就往后摔一跤。”她说着回头面向她。
  清冷的阳光下,他和她面对面站着。
  一如当年。
  她说:“我太矮,你太高,仰头说话好累呀!”
  他便答:“以后你跟我说话不用回头,走你的好了,我都在听。”
  他现在答:“你不用回头,我在听着。”
  雁飞说:“上海这样大,我想不到你还会在上海。”
  “前年头上又是逃难过来,过了八一三,也只得待在这孤岛里了。”
  他望着她。他的影子定住了,她曾经以为他和她的命运也会如影子那样单纯地定住。
  她望着黑黑的影子,这影子的真身,还是那样风采烁烁,神采飞扬。
  周边来往的行人似有认出他来的。
  “这个是不是深情小生?”
  “真人比戏台子上更俊俏!”
  认出他的人,不止只有她。
  雁飞忽然悲凉。
  他和她,早就不属于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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