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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_13 未再(当代)
  在进石库门的那条弄堂里。
  展风正色对他说:“卓记者,你我双方任务不同,但还需以安全为第一。你肩负报道之重责,石库门里一切事务由我们来肩担。”
  他把所有浴血的事情担待下来,他知道,并领情,所以最后是男人和男人间的击掌确认。
  后来他杀了那个日本人,最早冲进来的还是展风,他迅速叫人把这日本人的尸体一起拖走,不知道是沉到黄浦江还是拉到荒地埋了,总之毁了痕迹。
  如果归云有这样一个丈夫,未尝不好。
  卓阳站在街头,看着黄包车飞快驶去,在上海的街头消失。
  但是他的心,却有些怅然若失。
  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间里的躺椅上看报纸,一边放着茶杯,并着两块桃酥饼。一见卓阳回来,就说:“你爸爸那位日本学生约请他去老正兴吃夜饭了,晚上我们就小弄弄,不开火了。”
  卓阳问:“日本学生?”
  卓太太放下报纸,说:“就是上回送笔洗的那位,你爸爸在东京大学做讲师的时候收的,这位学生的父亲也是你爸爸的异国好友。”
  卓阳放好身上的照相机等物,还把刚才开门的钥匙扣在手里,再问一声:“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
  卓太太点头:“你啊!整天忙这些抗日的新闻,不要老搞得杯弓蛇影好不好?那位学生和你爸爸的感情是不错的,人也挺好,挺礼貌也挺周到。你爸爸也赞过他的为人和处事,不会出啥大问题的。”
  卓阳不语,他知道最近日军司令部那方面通过上海的伪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邀请他们去重新开课的各大学内授课。但此大学已非昔日之大学,完全沦为日军手里的教育玩具。自然是有刚直不阿的文人拒绝,而后果却是神秘被害。
  市政府给的说法是劫杀,好几位国学大师接连被劫杀,日军司令部强烈谴责租界当局治安不力,租界当局也能一头冷汗地接受下来,发表声明一定要力办猖獗劫匪。
  卓阳冷笑一下。
  这是一个人人做戏的年代,连一条铁蹄已经牢牢踏住上海滩的日本人也要做戏,滑稽不滑稽?
  他甩了一下钥匙,说:“我去看看爸爸。”
  卓太太抬起身子来叫:“卓阳——”
  卓阳对母亲调皮地一笑:“去蹭饭,老正兴的鲥鱼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会点。顺便再认识一下这个师兄。”
  卓太太盯着他:“你这孩子!叫你几回去老正兴相亲,你可没这么积极过?”
  卓阳耸耸肩:“妈,就你还相信隔壁吴太太能做好媒?后弄堂的小张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鸡犬不宁!也是吴太太给保的媒。妈,你就饶了我吧!”
  卓太太认起真来,忙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他们张家要的是财势相当,所以吴太太才给找了杨家的小姐,当年杨小姐嫁妆可是这霞飞坊第一哦!这次我们求的是品貌,吴太太介绍的那家小姐是中西女校毕业的,文雅娴熟,最是识得礼仪,就是在要念大学的当口没想到开战了。你这心高气傲的不就是要选这样知书达理的嘛?”
  卓阳却问:“她剪学生头,还是梳辫子?”
  卓太太没想到儿子问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问题,她也不知道那位小姐是剪学生头还是梳辫子,只好说:“人家是进步女学生,自然是女学生头样,你也知道我们这上海滩上的小姐翻时髦的花头经顶浓!”
  卓阳板着脸对牢母亲摇摇头:“我现在思想传统,喜欢梳辫子的,最好那么长。”用手比到腰间,他想归云的头发好像还要更长,再往下比了比,“等这位小姐头发长到这里,我们再相亲吧!”说完一溜烟跑出了门。
  身后响起卓太太无可奈何的声音:“这小囡——路上当心啊!”
  卓阳的心思却没那么轻,他骑上他的自行车,快速地驶出霞飞坊,驶到霞飞路上。
  他的心总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兴的方向飞速驶去。
  坐在老正兴的包房里的卓汉书也有些不安。
  因为他对面的那位日本学生的话。
  他凝神看住他对面的学生,他身材挺拔,姿态昂然,一身挺刮的西服更显出他的气度不凡。
  忽而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八岁,只是一个像现在的卓阳一样的年轻的小青年,却有一脸深沉的表情。
  他的父亲领了他到樱花盛开的树下,介绍给自己的中国好友卓汉书。
  “犬子智也,十分仰慕卓老,今年刚考上东大的汉学科,特来拜访。”
  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朝卓汉书恭敬地深深鞠了九十度的躬。
  “仰慕先生已久,请多多指教!”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卓汉书十分惊讶地看着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说得比你好多了!”
  藤田智也轻轻皱了眉,只说:“学生生在中国,十岁的时候才回日本。”
  卓汉书望了望老友。
  藤田雅夫脸上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道:“汉书,正是如此。”
  卓汉书也便领会了意思,笑着对智也说:“太多礼了。我也适才正被东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藤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关照!”
  这次隔着桌子,藤田智也也是对他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指教!”
  卓汉书摆了手:“现今时局动荡,我无心学问,只靠那些养老金安度余年,闲暇写几个大字聊以遣怀罢了。藤田君,老师现在无法给到你什么指教了!”
  藤田智也嘴角一扬。
  这个孩子,总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的甚至是阴郁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儿子,喜怒哀乐在脸上一应俱全。
  卓汉书心中叹气,怎么看,都是自家的卓阳要豁达直爽的多,但是却没有藤田智也的沉稳厚重。
  各有千秋。
  藤田智也开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学问浩瀚,我要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
  卓汉书也把表情隐藏起来:“你在东大学业有成,我能教授给你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藤田智也切入正题:“老师对碑帖的研究卓有建树,享有盛名,这一点智也恐怕今生也赶不上,因此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老师请教。”
  卓汉书听他这样说,知道左也躲不过他的问题,也就说:“藤田君,你就直说吧!”
  藤田智也坐了下来。
  “在日本碑帖收藏界有这样的一个传说: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鉴真大师东渡至本国,授科以日本学问僧荣睿、普照。在鉴真大师晚年,曾因思念故国,写过一幅字帖,题为《思故赋》,大意应是寄望大唐与日本国世代交好,在文化上互通有无,并表鉴真大师一派思故之心。此帖由普照大师遵照鉴真大师的遗嘱,带回大唐,上表唐皇。但就在普照大师赴唐路途中,在大唐境内遭遇劫匪,此后字帖一直下落不明。”
  卓汉书端起茶杯来,轻轻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来,说:“鉴真大师是一代高僧,为传戒律,发愿过海,牺牲不小,他在佛经义理、戒坛讲律、焚声音乐、庙堂建筑、雕塑绘画、行医采药、书法镂刻等方面均有大建树,对日本文化的各个方面影响重大。”
  说着满含深意地看住藤田智也,“以前我在东大授课,就曾经说过纵观世界历史,异域大国的崛起无不伴随着鲜血和战火,而中华文明的传播却往往以和平的方式来进行。”
  藤田智也倾着身子点了一下头:“是的,日本国内对鉴真大师万分崇敬。因此天皇发愿,欲找到那幅流传到中国的《思故赋》以安放在奈良的唐招提寺,以表纪念之心!”
  “哦。”卓汉书说,“传说也只是传说,何况流传了一千三百多年,中间朝代交替,恐怕未必能流传下来。”
  “不,老师!”藤田智也打断了卓汉书,“鉴真大师这幅字帖流传下来了,甚至在中国各朝各代名家手里收藏过。”
  卓汉书抬眼看着藤田变得犀利的目光,镇定一笑:“我研究碑帖已久,也只是听说。中华古物原本扑朔迷离,许多传闻有根有据,但未必是真的。”
  藤田智也也笑:“日本国内流传的传闻是此幅字帖因为屡次为中国各朝名家所藏,帖后的收藏古印也是万分珍贵,所听说就有辛稼轩、赵孟頫\\\、文徵明等人。这些名家的古印也足以让此帖价值连城。”
  他顿了一下。
  饭店的侍者正端上大菜来,是老正兴赫赫有名的清蒸鲥鱼。
  藤田智也欠了一下身子,伸手请卓汉书:“以前就听说老正兴的鲥鱼很是不错,老师先请。”
  卓汉书也不客气,便夹了一筷子,道:“鲥鱼乃长江三宝,只在这时节方才能够味丰脂腴,但鱼肉多刺,任何美味都是来之不易的。”
  藤田智也待卓汉书夹好之后,也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说:“以前老师说两汉历史的时候,喜欢用典故。我还记得老师说过一个故事,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卑微时候与同窗好友严子陵在富春江喜欢垂钓鲥鱼,那番烹酒食鱼实在叫人向往。只是严子陵却不肯在刘秀登基后辅佐左右,着实浪费了一身好才华。”
  卓汉书的脸上,变了色,重重放下筷子,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严子陵婉拒光武帝好意,只因光武帝雄才伟略,可定国安邦。他有不慕仕途,安闲自在的机会。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岂是俗人可懂?现今国邦不安,我等一介白衣无可所图,无可所作,唯有独善自身。”
  “爸爸!”一声呼唤打断了卓汉书的滔滔不绝。
  他看到站在包房门边的卓阳,有几分戒备地盯住藤田智也。
  藤田智也站起身来,微笑点头:“这位一定是卓阳了。”
  卓汉书朝卓阳招招手,卓阳走到父亲的身边,站定在他的身边。
  “犬子卓阳,这位是藤田智也,爸爸在东京大学曾经收过的学生。”卓汉书介绍,口气微微凛着。
  藤田智也又欠身:“现在也是老师的学生。”向卓阳伸出手来:“幸会,《新闻报》的杰出摄影师。”
  卓汉书听他说出这话,脸上不由又微变了变色。
  而这次不动声色的是卓阳,也伸出手来,和藤田智也握了一下:“幸会!”
  两人都坐下来,藤田智也唤来侍者再添碗筷茶杯。
  “贵报日前那篇纪实报道十分精彩,执笔照片都生动有力,十八个女孩现下安好。”藤田笑着对卓阳说。
  卓阳脸上一派礼貌的微笑:“鄙报已停刊,过几日即要失业了。十八个女孩已经移交租界当局的妇女救护组织,只盼她们早日康复。”
  藤田智也抬身为卓阳倒茶,卓阳也欠着身子承让。
  “学弟会有什么打算?”
  或许这也是卓汉书一直要问卓阳的,所以与藤田智也一起看着卓阳。
  “爸爸说我是无事忙,恐怕要在家做一阵子富贵闲人了!”卓阳状似轻松地说,不客气地夹了鲥鱼就吃,也显得豪迈。
  藤田智也却说:“我或许可以给学弟谋一份好差使。”
  “这倒不必了,犬子大学学业尚未修完,我欲他潜心钻研学问。”卓汉书直接替卓阳拒绝。
  卓阳也说:“我懒散惯了,做记者也是因作息可自己随意,如若真要正经坐办公桌,我保管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给师兄丢脸。”真带出一脸懒散笑来。
  其实藤田智也和卓汉书都在仔细看他,却都觉得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任何意思来,真像上海滩上任何一个靠着家世吃喝不愁的嬉皮笑脸的纨绔小开。
  但卓汉书是知道自己的儿子绝非如此的人,心中有着担心,还有一层安慰。有儿子在身边,心上倒是放松了,说:“鲥鱼冷了可就要起腥,我们且不能浪费了这大好美味。”
  藤田智也也不能再说什么,或者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和卓家父子一顿寒暄中频频举杯。
  此后,只谈诗词风月,不再谈其他。
  气氛倒是融洽了,似是当事的人都要化先前浓郁的紧张,各人都喝了个微醺。
  只在席末,卓汉书拉住了藤田智也的手,语重心长道:“智也,犹记得当初你是汉学成绩最好的学生,只盼你能专心学问,无问其他。”
  藤田智也向卓汉书鞠躬:“深谢老师的教诲,智也终身不忘。”
  转身独自走了,在霓虹四起的上海的马路上,渐渐没入人群。
  卓汉书对身边的卓阳说:“智也是个做学问的一流人才,当年说到做学问一节,他说‘凡致力于所爱,必定锲而不舍’。只在这时节,问出这些个问题,我所担心的是他已经不只是一个致力于学问的学者了。”
  卓阳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只道:“这位师兄学识渊博,适才谈天说地,很多话都让我叹服。”
  “卓阳!”卓汉书望住自己的儿子,怎么儿子也变得和藤田智也一样深沉而不可测?他望着他对他皮皮地笑,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连他说出来的话都听得出是过滤过的。他是还想再问什么,看卓阳左顾右盼,便知道问也算白问,也就不再多话。
  “爸爸,我们回家吧!”卓阳说。
  父子俩转身,并肩也走进了夜上海的人群中。
  其实藤田智也并没有走远,一转头,他也能看见卓家父子并肩的背影。卓阳比卓汉书要高半个头,他略略走在卓汉书的身后,一副保护的架势。
  上阵不离父子兵?
  藤田智也的眼眸闪了闪,他们看不出他的意思,他看得出他们的意思。或明或暗,各有打算。
  不想再思考,只因头有些疼,是真的微醺了。刚才点的是白酒,中国酒的后劲使了出来。
  一条白色的身影晃在他眼前,马路对面的绸布店门口,站着一个艳丽的身姿。
  是谢雁飞?
  他微眯了眯眼,那身白旗袍,那团盘发,还有那张美艳的漠然的小脸。
  她面前停着一辆小车,她似是刚从车里走了出来,在绸布店门口等人。双手抱着胸,骨子里透出来的魅。
  他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先是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梅花香。
  她没有料到会在这边碰到他,吃一惊的神色,但也定了神下来。
  “藤田——”
  他抓住她的手臂说:“你可以叫我亚飞。”
  她的眼神有点游离,飘来飘去,似在看他身后,也向他身后的人传递讯息。
  他便遂她的愿,不转头,不看身后让她有些紧张的人是谁,只一个使力,拉着她转到旁边的小弄堂里。
  他的力气有些大,抓的雁飞手臂生疼,支起手肘来,要挣脱,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藤田先生,你醉了!”她口气严肃。
  藤田智也却轻笑:“叫我亚飞。”并不放手,“我的确有些醉了。”
  接着,他便恃醉行了凶。
  雁飞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放手,还俯下了身子来。微带白酒香的唇贴上了她的微讶的,没有合拢的唇。
  但是,却并非强迫,也无挑逗,只是寻找安慰。
  雁飞竟然能分辨出来,并任由着他的唇贴着她的唇。
  她还冷静地想,她被很多男人吻过,如今还被这个日本人吻了。
  可她就是没有被他吻过,他们当初干净得只是互相牵手拥抱。还来不及更进一步,他却全线撤退,留她一人噩然地站在毒辣的太阳下面。
  藤田智也没有逾进一步距离,所以这唇间的相触始终干涩。
  他移开了自己的唇,伸手抚住她光滑的面颊。
  “如果我现在还邀请你去长崎看古城风光,你愿意不愿意?”
  雁飞面色有些不定,但听了这话,仍旧摇了摇头,别开头,指了指大马路上满目的霓虹:“我习惯这里的五光十色,是走不掉的。”
  他放开她,侧靠在墙壁上,轻吁一口气:“好。既然你又拒绝我一次,那么再还我一次,带我到你家解酒!”
  雁飞瞪他,哪有人是这样的。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肘。
  他却侧头看她,说:“大不了以后再还你。”
  一闭眼,真像是醉了一样。
  绮罗香?但愿长醉
  雁飞还是把藤田智也带回了兆丰别墅。
  匆匆的,似急着要躲避什么,招了两辆黄包车,一步跨上去,差点跌倒,被车夫及时扶住。
  “从没见你这样慌张过。”藤田智也自在地往黄包车里一坐。
  雁飞只闲闲说:“新买了皮面的高跟鞋,穿着还不习惯。”也坐进车里。
  回到兆丰别墅,一进门就唤来苏阿姨:“给藤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藤田智也倒是自说自话地往沙发上躺去。
  “这张沙发倒真像为我独身定制。”他躺好,双手支到脑勺后说。
  雁飞踢掉脚上的高跟皮鞋:“你可以睡二楼的客房。”
  藤田智也闭上眼睛:“呵!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实沙发也挺好。”
  雁飞走过来,看到他悠闲自在地双腿交叠,长手长脚没在沙发里,站了一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她说。
  藤田并不睁开眼睛:“什么样子?哦,我醉了,失礼了。”他的声音也低哑着,微微翻了翻身,上衣的口袋里掉出皮夹来。
  雁飞蹲下帮他拣起来,皮夹是打开着掉在地上的时候,雁飞拣起来的时候,能看见皮夹里夹着的一张泛黄的相片。
  在落地灯晕黄昏暗的微光下,她看见照片上是一位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样的辫子盘头。恍惚间,她以为看到的是自己,只一凝神,看清并不是自己。自己是瓜子里,那女子是鹅蛋脸,自己是水雾眼,那女子确有一双明丽的亮眸,自己是瘦削身板,那女子是丰腴有度的身材。
  然,还是有神似。
  雁飞捏着相片怔看好一会,才想起来,这女子微微扬了脸,一脸的倨傲似曾相识。每晨每晚,对着镜子梳妆卸妆的她,也能看见自己脸上有这样的神色。
  原来彼此都是有故事的人,她看得失了神。
  藤田智也却睁开了眼睛,从她手里抽出照片和皮夹,把照片再度插进皮夹里。
  “我真是醉的厉害了。”看住雁飞看他的专注的略加思索的眼眸。
  “小姐,水浦蛋好了。”苏阿姨端着碗出来。
  雁飞站起身来,对藤田智也说:“慢用,或可解了醉。”转身自己上了楼。
  藤田智也只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
  “藤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是苏阿姨带着诚惶诚恐的提醒。
  自己是日本人,还是个日本军人,这些中国人都防备着自己。
  连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么都不在乎的,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人,也会防备自己。
  他低头喝一口汤,是甜的。
  一种久违的思念涌上心头,很久没有尝过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觉。
  只这甜,或许还带着微微的醉。满室的甜香,多教人流连?
  他三两口吃了下去,笑着问苏阿姨:“还有吗?”
  苏阿姨惊了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没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来。”说着收了碗退了下去。
  藤田智也凝视着楼梯。
  她或许睡了,或许没有,满心防备想着自己这个日本人什么时候走人。
  想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翠绿的手镯来,放到灯光下看那绿莹莹的翠。捏紧,再放回口袋里,仰头再倒入沙发中。
  要是醉了不要醒,那真不错!
  清晨起床的雁飞以为藤田智也已经离开,所以在下楼的时候,看见坐在客堂间座椅上的喝粥吃油条的藤田智也,一愣。
  藤田智也朝她抿嘴颔首微笑。
  “叨扰一顿早餐。”
  雁飞下了楼来:“哦,没什么!”
  “今日可有空?”
  “晚上需去百乐门上班。”
  “上午还须烦劳陪同我走访几个地方,你也知道我已经不熟上海。”
  见雁飞微蹙了细眉,再补充:“如果误了雁飞小姐的晚班,台子费用我来支付即可,你们的经理不会多话。”
  “他是自来不多话的。”雁飞冷笑,自出了陈曼丽的事情之后,但凡日本客人任何要求,袁经理全数应允。
  她想着,并没有走到桌子旁边坐下,而是走到一角,那里竖立着一座供台,上面放着一只骨灰坛子,供台下层有香案。雁飞从香案旁边抽出三支香来,用洋火点燃,起了荧荧的火,伸手扇了扇,小小火焰立刻灭了下来,飞起一抹轻烟来。
  她举着三支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把香插进香案里。
  才转身回到桌旁,说:“藤田先生是要去哪里?”
  藤田智也谓叹了下:“你何必总与我如此生分,称呼‘亚飞’即可。”
  他看向她的眼睛,非要听她如此叫不可。
  雁飞无所谓地笑:“好,亚飞先生,您是要去哪里?”
  藤田智也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一边说好一边用手抓起一根油条,一一拗断,放入一边的碟子里,再拿一边倒了酱油的小壶,淋到油条上。
  动作不够文雅,手上也沾染了油腻,她还是无所谓,只随手擦在放在手边的湿毛巾上清洁,再抓起筷子来,夹了油条,就着白粥,吃了几口。
  这动作是家常的,一气呵成的,看着是不够文雅,可是又极舒适。
  此间客堂间里的她就是一个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里,做不上台面的日常动作,肆无忌惮,罔顾其他,带着小女孩的淘气和随便。
  放在家里,看一辈子也怕是不会看厌倦。
  “王亚飞,你说,陈曼丽是烧了多久才被烧成骨灰的?”她咬了一口油条,用一种“油条需要炸多久才能吃”的家常口气来问。
  藤田智也压下眉来,慢慢拧住。
  雁飞却笑,伸出手指头来,用认真的表情说:“大约要用四个小时吧!”她伸出的是四根手指头,还沾着油条的油腻,“你们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挖一个坑,推一堆中国人下去,一把火,大约也只需要四个小时。”她歪了下头:“是不是?”
  藤田智也敛去了表情:“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因为中国的读书人喜欢造谣生事!”
  “哦,是吗?说谎说一千遍可以变成真理吗?”她问他。
  他竟摇了头。
  他说:“在真理面前,任何东西都会软弱无力。”
  她问:“王亚飞,你说,我们还能等到真理吗?”
  他不再回答了。
  都低头喝粥。
  雁飞想起来,这碗里的糯米,也是他给送来的。
  想着,她与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牵扯不清起来?
  牵扯不清的又何止是这几袋糯米?
  雁飞在心中微叹口气,从藤田智也招了黄包车,带着她坐在黄包车上,一路拐到这条熟悉的弄堂开始。
  太熟悉了,就在南京路的旁边,四马路的隔壁,叫做“三马路”的汉口路上一条弄堂里。彩旗飘展,头牌招摇,都悬在高高的石库门上空。
  那年,她背着归云,走过这样的弄堂,却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头,遇见了唐倌人,她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她的命运开始改变。
  没有怨,不能怨,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现在坐在黄包车里,头顶上是艳丽的名牌,压了下来,是那些名字的命盘,她的名字没有上过那些名牌,但是是被那些名牌压大的,现在在百乐门扯起了花帜,其实,殊途同归。
  藤田智也竟然带她来这地方,她扭过身子看坐在她身后黄包车上的他。
  他正扬着头,不知道看那石库门墙壁上的斑驳,还是寻找他要找的门牌号。但眼神近乎迷茫,侧着的脸,在沉思。
  她看了他好一会,他才醒转过来,望见了瞧着他的她。
  “这里我的确很熟,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说。
  “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说。
  惊讶的是雁飞,微皱眉,探索地瞅着他的脸,看不出所以然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适才的沉思都扫空了。
  黄包车在一所两层的石库门前停下来。
  藤田智也下车,过来扶着雁飞下来。
  这是一栋三马路四马路上到处可见的平平无奇的,把二楼阳台朝着弄堂开,且没有天井的联体石库门。通常那些比“书寓”、“长三”次一级的“么二”聚集在这条弄堂里。她们的石库门也比隔壁会乐里带天井的独幢石库门要来的紧凑,以及寒酸。
  雁飞记得李阿婆对她说过:“我们这里还是有档次的,不像隔壁么二堂子,还混着不少野鸡,你少去哪里找那里的小丫头玩,会掉了唐倌人的身价。”
  雁飞想着,和藤田智也一起在那栋石库门前的雕花门栏的石库门前停下来站好,但她所奇怪的是藤田并没有敲门,只是盯着铁门出神。
  门里头正传出来一阵懒洋洋的歌声。
  “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我要问一问,请你说分明,你对我呀可真心,你呀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歌声渐渐近了,门一开,一个穿高开衩旗袍的妖娆女人拿着一簸箕垃圾出来。
  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雁飞看去,也比不得当年唐倌人天生的肤白。只那女人有一对俏丽的细长眼,十分勾人。
  她看见门前站着人,也不惊讶,倒勾勾嘴角,笑了,只对着藤田智也说:“先生,你可来早了?”上下又打量了藤田智也一番,含着的笑,是淫荡的、赤裸的,因手里还端着簸箕,还是迫不及待的要在光天化日下的寻求交易。
  唐倌人从来不教雁飞这样的笑。
  她对她说过:“漂亮的聪明女人要笑到男人心里,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
  这个女人想笑动男人的下面,是表面的无耻和堕落。
  可是谁又高尚得了谁?
  她对藤田勾魂摄魄的媚笑和她对藤田欲迎还拒的礼貌有什么差别?
  上海女人的精明,是先从花国精明出去的,懂得动用自己一切的优势,来抓住对自己有利的男人。
  藤田智也并没有看那女人一眼,他的眼睛淡淡扫着半开的门缝里的石库门内的情景,又淡淡说:“我认错人了。”拖着雁飞的手,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女人挫败的骂娘声:“老清老早瞎敲门,寻死啊!”
  他拉着雁飞走出了弄堂,雁飞只一路跟着他,他又长手长脚,走得相当快,她跟得有些气喘吁吁。
  “慢些,王亚飞,你真赶着投胎吗?”雁飞一手扶着胸口说。
  藤田智也站住,回头看雁飞:“现在叫的很顺口。”脸上有笑。
  雁飞喘两口气:“你怎么回事?找错地方了?”
  “没有,我只是要告诉一个人,她恨了一辈子的人去找她赎罪了。”
  “这话我可听不懂!”
  “不必懂,因为我的事情办完了。”
  “你白相我?”
  他却把手扶住她的脖颈。
  “女孩子,别说那么轻贱自己的话。”
  “你——”雁飞又想说什么,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颈部,稍稍上移了一下,她便不开口,心里似乎是清楚他此时不想让她开口似的。
  “今晚我包你的台子,陪我跳一晚舞。”他又说。
  雁飞的气息平稳下来,只说:“好说,闲话一句。”清清淡淡地笑。
  他见她的脸上又现出那种职业性的习惯性的笑来。
  “还是刚才的表情好看。”他放开她,不再看她,只扬手招马路对面的黄包车过来。
  她却又被他说愣了。
  只道是自己经常说话做事情没三没四,此人却比自己更加的没三没四。
  算不算物以类聚?想着眼眸一黯,怎么能和鬼子兵物以类聚?
  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
  不过如此而已。
  其他的,她谢雁飞真是没有兴趣去了解,也没有气力去了解。
  而藤田智也,也不让她再了解更多。
  他送她回的百乐门,也把大洋直接丢给了袁经理,要包她整晚。
  袁经理点头哈腰,因为知道他的身份,对藤田智也说了几句谄媚的话后,再把雁飞拉到一边讲:“他好歹是少佐军衔,听说家族里有个舅父是大将,上回那个凶巴巴的长谷川中将也碍着他们家族的面子呢!来头不小,小心伺候。”
  雁飞嘴巴里磕着瓜子,睨了一眼只坐在回马廊一角隐暗处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眼里并不看其他人,只看眼前的杯子。
  她朝着袁经理挑了一下眉毛:“我自会有分有寸。老袁,你也要有分有寸,听说大靠山从香港又回上海了。你还想把那几个女戏子往张府里塞?”
  袁经理心中正烦恼,听雁飞这样说,一捶手心:“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个样,不打算让我们下面人过日子了。”
  雁飞伸出手来,十指尖尖,轻飘飘往袁经理肩上拍了两下,道:“老袁,脚踏两条船,早晚会沉船。”
  袁经理也不慌,只歪着嘴说:“这百乐门里的,谁没有这两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个中高手吗?”说着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坐的方向,“人在江湖上飘,自要找的靠山牢靠点,像白牡丹你这辈子是不用愁的,租界里头有王老板这个冤大头,租界外头还有这么一个好货色。”
  雁飞伸手推了袁经理一下:“大家个人顾个人,都好自为之吧!”
  说罢,回到藤田智也的身边。
  他还在喝酒,这回是百乐门里出售的法国红酒。红酒虽没有白酒那么烈,但也经不住一杯连着一杯的猛灌。
  雁飞的确是察觉出藤田智也的不对劲,从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在失态中。以往他在她的面前,起码能端牢架子,就算她晓得他对她的色相有一点迷恋,至少还是四平八稳,面色平静。
  现在的他,喝酒喝得有点猛了,头发也不知道为什么凌乱起来,外套脱了,只穿一件白衬衫,领口开了两颗扣子。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吗?”她问。
  “或者干其他的?”他拿住手中的杯子,不看似血的红酒,只看她。
  她双手抱胸,斜斜翘起二郎腿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
  他站起来,伸手拉出她的手:“可陪日本人跳舞?”
  也不容她拒绝了,拉着她就进了舞池,搂住她的腰,手臂微微一收,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舞台上,依旧有两个新晋的歌女勾着对方的腰,妖妖娆娆唱着《假惺惺》。
  旧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依然有前赴后继的新晋的娇艳来填补这空白,上海的艳色永不落。
  她的头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脸也靠在她的发边。身体相触,几乎没有缝隙,她可以感受到他微沉的呼吸中的酒香,有点醺醉了她。
  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是娴熟的,她早已经领教过。
  两人配合相当好,不看对方,不看脚下,也能共舞得相得益彰,毫不出错。
  一转身,她有些陶醉,微闭的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搂着百乐门新晋的年轻小舞女。两个人都跳的生涩,不停踩到对方的脚,在舞池里频频说着“对不起”。
  一束光打下来,也是俊男美女。焉知不是又一对鸳鸯蝴蝶般的爱情。
  但是那个人看到雁飞,竟然慌张避开她的眼神。
  她又闭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个人,是陈曼丽说破了他童男子身,并送了金条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开。
  时隔不久,尚未从陈曼丽处学会娴熟舞步的他已经搂着同样青嫩的小舞女了。这个小舞女尚没有点大蜡烛,不知道这位有的是钞票的小开有无兴趣品品鲜。但姐妹们都说,他是包了小舞女的初夜了。
  一报还一报。
  陈曼丽领着他进门,到底是救赎自己还是让别人堕落?
  雁飞已经不知道了。
  藤田智也又不说话,他这两夜喝的酒比说得话多。只是他的手臂收着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死死不肯放开。
  雁飞被箍得有些胸闷,要挣一下,却挣不开。
  这个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想。也就随他搂得紧紧的。
  他却开口了,声音低沉地,贴牢她的耳际。
  “如果一辈子都醉不醒,也是大幸!”
  她才想应几句,忽见展风隐在回马廊的一处,浓眉纠结,一动不动地盯牢她这里。
  展风往前走了两步,就要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她勾住藤田智也的腰的手,在他的背后小心轻轻摇了摇,止住展风的动作,展风也听话地再缩回原处,只是目光还是随着他们,不移开半分。
  念奴娇?哪堪落英
  通常与百乐门一起歌舞升平共演海上盛世的以上海的各大戏院为最。
  当卓阳在夜幕初降的时候,走到宝蟾戏院的门口,看见戏院大门张灯结彩,海报灿烂艳丽,就在想,上海毕竟还是上海,舞照跳、马照跑,戏照唱。
  但心情已经平了,也不会起太大的波澜。若是若干月前,他见此情此景,就会压抑不住心中的激愤,势必要对此慷慨陈词批判一番。
  而此时,他只是静静站立在戏院门口,看那张海报。
  海报上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巧笑倩兮地望着他,那眉目被美工描绘得异常生动,就似在笑他是呆头鹅般的梁山伯,心思不会拐弯。
  任何没有着落地的激愤就是无用功,是无能为力后的发泄,不会产生任何有利的结果。
  最近海上有几派文人在报纸上开了莫名笔战,都是爱国文人,只因文风相对,文品相斥,在各大报纸闹得不可开交。
  莫主编端着报纸看了半天,说:“都好文采,好观点,但在报纸上闹这一出,太伤大雅。有这空闲何妨与那派汉奸文斗斗?”
  卓阳深以为然。
  时间紧迫,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的放矢地去做,分分钟都不可浪费。
  莫主编笑他是小陀螺,秦编辑怪莫主编侵占了大好青年的全部业余时间,让好青年谈恋爱决定终身大事的时间都没有。
  卓汉书则依旧板脸:“我放松你太多,《新闻报》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明年安德烈的伯父退休归国,你和安德烈一起去法国。”
  卓阳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缓缓对父亲说:“爸,我自己心里有打算。”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卓汉书好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半点作用也没有。儿子既没有听到这话就一跳三丈大声说不,也没有就此离家出走几日不见。
  这让他一时半会倒不知道该继续怎么说,只怔怔瞅了儿子好一会,发现用自己的视角看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卓阳有点吃力。
  卓阳出门的时候,父亲正在书房写大字,他道了一声别,父亲竟然没有回应他。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轻轻带上门,骑上车,来到宝蟾戏院。
  在宝蟾戏院门口的这张海报上,卓阳毫不费力地找出了归云的名字,照例是摆在“梁山伯”三个字的后面。
  但总觉得海报上有点不对劲。
  卓阳往后退了两步看。
  原来那海报上的祝英台并不是熟悉的来归凤,而是另一名并不被自己所熟悉的女戏子,脸上有着归凤所没有的成熟的妖媚。在她的女扮男装的“祝英台”的扮相旁,有几个美术大字,写着“更娇媚、更温柔、更雅洁、更靓丽”几个广告词。
  所谓“更”,自然是有对比才写上去的。卓阳心思通明,不必深想,就知道这个“更”针对的是谁。
  戏院门口的花篮锦簇,上面写了“恭贺筱秋月一鸣惊人”等字,摆满了台阶。
  横空又出一个新的祝英台。
  卓阳花了小洋三角买了后排的票,身后排队的戏迷甩出大洋要包前三排的位子,售票的男人把肩一耸,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请赶早!”
  那戏迷随地唾了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这个小骚货,隔大老远哪能看得清她那身段?”
  一边有人讽他:“人家那身段哪里是你瞧得的,你又没十三间粤菜馆,怎么供得起这尊女菩萨?”
  又有人说:“哎呀,我还是要听来归凤的唱腔啊!怎么祝英台换人了?”
  “来归凤落时来,又没人捧,又整天端着头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点点甜头都不给人尝,现在观众哪里吃这套!还是筱秋月活色生香!”
  卓阳并不多理那些正闲言碎语的戏客,管自拿好票,走进剧场。
  剧场内已经坐满了七八成。他走到后台,刚想往里探一探,归云正一撩帘子走出来,已经穿好长衫,箍了头,化了妆,只是没有带帽子,脸上有焦急的神色。
  看见他,没想到他会出现,转而惊讶:“卓先生?”
  卓阳倒是早有说辞的,把手里卷着的报纸递上去:“这是明天要出的《号角》,我们选你的照片放在头版。”
  归云顺理成章接过报纸,上面是她在孤军营唱《穆桂英挂帅》时的一张照片,一身武装,英姿勃勃。是自己从来未曾见过的自己的模样。
  “我——”归云抬头正要对卓阳说。
  卓阳抢着道:“我已经给你洗了一张出来,不过——”还顺手摸了一下口袋,微低头,一敲脑门,“哎呀,忘记带了。”
  归云见他高高的个子,还要低头下来,带着几分孩子气,忍不住笑:“没有关系,下次给我。”又问:“你坐哪里?”
  卓阳指了指场子后边的位子:“好位子都被包了。”
  “是啊!这些天都是来捧秋月师姐场子的。”归云说得一脸的落寞。
  后台有人叫归云,归云应了一声,对卓阳说:“我该准备上场了。”
  “你去吧!”卓阳含笑看她又钻进帘子内,正要转身走,归云又从帘子里探出身子来:“哎!你怎么知道我要照片?”
  她手里握住报纸,微微嘟嘴,正疑惑的神色很小女孩,也本来就是小女孩。
  卓阳用手比了一个方形在右眼前,侧了侧身子,姿态洒脱。
  “我是摄影师,知道顾客的需求!”
  她又想笑了,只是笑还没从嘴角漾开,便凝住。她从他的身边一阵风直跑过去,只听她叫:“展风,你回来了呀!”
  卓阳放下手,直转身,只看到归云拉着展风到一边已经低低说了一串的话。
  他们的眉头蹙得一样的紧,应该是为同样的事情担忧着。
  他想他应该适时退下去,便将有些尴尬的双手插在裤袋里,小心地,不影响其他戏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归云正和展风说着话,眼角却看到卓阳一个人回了座位上,看着也心不在焉起来。
  “你说归凤下午就不见人影了?”展风问。
  归云回过神来:“啊!是。自从袁经理说由昨日开始连着几晚的戏都由筱秋月担头肩,归凤就不开心了,今天的戏排出来更没有她的角色,她就和我说了一声去练嗓子,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展风自进了戏院,眉毛就没有展开过,此时听到归凤的事情,皱得更紧,看到台上的乐师已经陆续坐好,便对归云说:“你先去表演,我去找归凤。”
  归云点点头,又说:“散场的时候,不管有没找到归凤,在戏院后门等我。”
  “好。”展风应了一声,便扭身小跑出去。
  归云眉头微蹙,看着展风跑出去,心到眼神也到,又转到戏院一角的卓阳身上。卓阳也正看她,见她忽然看了过来,不知怎么有点慌乱,忙不迭要移开眼神似,一会低头一会抬头又一会看表。看他这番的刻意的慌乱,归云心中一动,心中自觉不好意思,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入后台。
  这台表演中,归云始终没有进入状态。
  那位新任祝英台一上台,尚未开腔,只那么媚姿媚态地摆了一个姿势,下面的观众就开始起哄、叫好,更有甚者将手中的鲜花甚至大洋抛上台。那祝英台倒也一一笑纳,半表演半拿捏着身姿在众人面前现。归云的梁山伯根本压不住这位祝英台,好像跟着他后面小跑一般,表演得不到她半分的回应。还被台下的客人丢上来的东西砸到腰,连连唱错好几个音。
  但台下观众似乎是没有听出这表演中的大纰漏一般,依旧起哄叫好,群情涌动。
  倾尽全力造着假。
  卓阳只转了一眼四周的看客,也就知道真的是假象。激动的人群只涌在前排,有一些戏客散坐在后排,一边听一边摇头叹息。只是人数不多,容易湮没在人群中。
  好像一场闹剧,但闹剧也做足了戏份。闭幕的时候,有戏迷奔抢上去为祝英台献花,又出现两三个报纸记者拥上前去拍照。
  闪光灯一阵乱闪,也算是繁华象征。
  他只看到被挤到一旁的归云用手挡了眼睛。
  归云被这突如其来的照相机闪光灯闪到了眼睛,刺眼的,有点伤痛。这表演比她做活道具那会还要伤痛,那时候她虽然是道具,还是能入情入景地陶醉一番。
  而这两日,她是被牵着折腾,做足筱秋月的舞台小跟班,还要被台下观众起哄:“梁山伯走开,我们只要祝英台。”
  心里不免是受了伤的,还带着疑惑。
  当年筱凤鸣红,是因为唱作俱佳,后来归凤取而代之,也是因为唱作俱佳。而今取代归凤的筱秋月闪电般红了出来,既无筱凤鸣的舞台霸气做台面,又无归凤过硬的好唱功做底子。
  可她毕竟这样红了,还受这么多人的爱。虽然她是觉得这样的情景是菲薄了筱秋月,可也改变不了这眼面前的事实。
  以往总说自己气量老大,而今碰上这般的事体,竟是一口气没有法子咽下去,搁在心头难受着。所以赌着气,谢幕还没完,就扭身转到了后台,独留花团锦簇一般的筱秋月被众人围着。
  她有些落寞地在后台卸了妆,师姐妹们也全部涌到筱秋月旁边去一路嘘寒问暖走了进来。
  “秋月姐,是否即将要出那黑胶唱片了?”
  “有两家公司找我谈了,我正考虑签哪家呢?看他们出的价钱吧!”
  “还是秋月姐行啊!想归凤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凤平戏院注了十几个银盾,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码也要几万张吧?”
  “那倒真是小事情,现在我倒是考虑拍电影。如果在电影院能看到我们越剧,那真再好不过了!”
  “秋月姐,你真行!”
  归云不愿意再听下去,妆也卸完了,想走到后门等展风和归凤。
  筱秋月一下拦住归云:“归云,今晚可一起去会儿楼喝鸭粥消夜不?我请客!”
  归云摆不出和睦好脸色,脸上带了点隐藏不掉的小脾气:“不用不用,多谢秋师姐费心。”
  筱秋月也并非真心想请她,听她这样说,便对众姐妹道:“看看,我还是请不动我们未来的班主夫人,算了,众姐妹给我面子一道去吧!”
  众人当然是千肯万肯,一昧奉承了筱秋月从归云身边走过去。
  归云眼瞅着她们浩浩荡荡的气势,记忆闪回,想起幼小的时候,一个人被撂在通铺下的情景。记忆渐渐明晰,那时候带头发难的就是少女筱秋月。
  她又想起打仗的时候给筱秋月送粮食,她拉着她絮絮地说了很多话,说话的形态是亲密无间的。
  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
  一些小恩惠,必定烟消云散。
  她胸口闷闷地走出后台。
  戏院里头已经空空荡荡,独留几个清扫工在打扫卫生。
  “杜小姐。”
  还有人留下等她,不让她感到孤单。
  是卓阳,也只有卓阳。
  归云脸上终于展了笑:“卓先生,你还没走?”
  卓阳对她微笑,是微严谨的笑:“我想请你明晚散场后去吃老范的小馄饨,呃,把照片带给你。”说得极迅速,语气坚决又不容拒绝。
  “好。”她答应下来,不由想,气闷了一天,这竟然是今天最让她心头舒爽的一句话一件事。
  卓阳在心中略微松口气,浓眉也展开:“那明天见!”
  “明天见。”她朝他摇手道别。
  他是看完她对她摇手道别后,才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调皮地对他说:“放心啦!我不会放你鸽子。”
  她是说完才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快太顺溜太熟稔,她几曾和他如此相熟起来?立刻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
  全数落进卓阳的眼中。
  卓阳笑着撑着门框说:“放我鸽子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不让老范打烊!等到你自己识趣来解救老范。”
  他却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们的关系。
  归云俏皮一下,装着一脸哀怨,道:“那我就只能帮老范洗碗来告罪了。”
  卓阳听到她说到洗碗,心里很受用,深深看着她,说:“那么说定了。”
  两人都点头,向对方保证似的。
  归云目送卓阳离开,才独自绕去了戏院的后门。
  门口是一条狭长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气灯亮着微弱的光,照亮旁边斜斜的枝干长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没有依靠,又相隔着那点距离无法互相依靠,倒看着有那么些落魄了。
  树下两个人影子。
  归云凭着灯光稍辨认了下,叫:“展风?”
  “归云。”回应她的是归凤。
  归云便跑上前去,拉住归凤的手,细细看她。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是那样俏弱弱的。
  “担心死我了!你去哪里了?”归云问。
  “其实这傻丫头跑去天蟾戏院看京剧了。”展风道,“可让我一顿好找。”说着稍稍一带归云和归凤,三人并肩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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