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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穿的红嫁衣

_12 霍达(当代)
说到十多年前的往事,何丽珠仍然激动不已,泪流满面,这件事,在她心底埋藏了十多年之久,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安慰,最大的骄傲。阿珠没学问、没本事,但为了李言,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今生今世,总算对得起她的阿言了!可是,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对李言说起过这件事。她觉得,作为妻子,她对李言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用不着表功;她知道李言这个人自重,要面子,如果知道了这件“内幕”,在人前会不好意思的;何丽珠消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像根本没发生过,让李言坦坦然然地做人,扬眉吐气地做官!果然,李言的官做得很稳,而且越做越大,已经可以和程书记并驾齐驱了。过去何丽珠要进县委,要进程书记的家,比登天还难,如今李言办公的地方是比县委大得多也威严得多的市委大楼,家里也住进了比过去程书记家那个小院强得多也气派得多的“市长院”!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只要你往银行里投进了资本,随着岁月的增长就会不断地增值。可是,人心却远不是那么简单,感情的投资,时间过得越久就会变得越淡,何丽珠不顾一切投入的一片深情,如今已经大幅度贬值,甚至一钱不值了!
错了,错了!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何丽珠痛心疾首自己的失误,终于把埋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当面抖了出来,听一听吧,你这个负心的人哪!
“啊?!”李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被惊呆了!
真有这样的事?他今天的地位、权力、声望,竞然是何丽珠为他奠定了第一块基石,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也根本不可能想到的!卧龙诸葛虽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没有徐庶走马举荐,也不可能为刘皇叔所用;美玉虽好,若没有卞和冒死奉献,也难为楚王所识;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那么,使他李言在越州脱颖而出的是谁呢?首先不是程功,而是大字识不得几个,却和他李言患难与共的何丽珠,她曾为了他而“程门立雪”!啊,啊,这二十多年恩恩怨怨、难解难分的旧情夙债,该怎么清算呢?如果说何丽珠是他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难道过分吗?
“阿珠!这件事,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一腔热泪从眼眶中涌出,这在年已半百的李言还是少有的,“我……对不起你!”
刹那间,何丽珠失重的心迅速恢复了平衡。人间自有天理在,自有真情在,以她的一腔热血,纵使一块冰冷的石头也会熔化,何况李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贫贱夫妻、柴米油盐、饥饱冷暖,他们共同度过了艰难岁月,一直到了今天,不容易啊!人心换人心,不信唤不醒他!她在心里说:阿言,你明白了我阿珠的心就好,你知道自己对不住我阿珠就好。男人在外边的花花世界里闯荡,难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向我认个错,回心转意,还是我的阿言,我不怪你……
但是,也就在此时,她的耳旁突然响起昨天晚上电话里那个傲慢的女人的声音:“找李言!”
她听到女儿李盼对那个女人毫不掩饰的夸赞:“哗,好靓啊!”
她听到李盼那挑衅式的“开导”:“郁老师的美貌,你有吗?郁老师的文化教养,你有吗?这两样你都没有,怎么可能长久地吸引住爸爸呢?”
何丽珠一个冷战,从脉脉温情中惊醒了!她的阿言真的回来了吗?不,在他们中间,还横着那个女人呢,她恨那个女人,那个狐狸精!这笔账还没有清算,难道就能这样算完吗?
抑制住冲动的感情,何丽珠冷静了。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问李言:“告诉我,你同她……已经有多久了?”
“啊……”李言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两……两年多了!”
何丽珠心头一颤,这正是她估计的时间!盼盼在一中上学还不到三年,她的老师倒已经和李言勾搭了两年多,这个要命的盼盼啊,怎么家里什么灾难都由她引起啊!
“你同她……”她声音颤抖地问李言,谨慎地选择着该用个什么说法,但却又不能不刨根问底,“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李言低着头,为难地说,“阿珠,你叫我怎么说呢?”
何丽珠心头又是一颤,李言越是无法回答,越说明问题的严重!如果她肯顾全李言的脸面,就不要再问了,让他在老婆面前说出同另一个女人的隐私,这太难堪了,而何丽珠自己最怕的、最不愿听到的也正是这些。但是,她还是竭力遏制住心头的恐惧和厌恶,要弄清楚她本来并不清楚的一切。从来也没有学过法律的何丽珠现在处于“法官”的位置,“被告”是她的丈夫。凭着一个女人的本能,借着从电影、电视上耳濡目染得来的一些粗浅的印象,她也知道“取证”的重要性,供词、人证、物证,都是证据,没有证据,谁都可以翻脸不认账的,她怎么能草草收兵呢?
“你经常去她家里?”她问,明知这是毫无疑问的。
“嗯。”李言低着头,把回答压缩到最简省的一个字。
“你同她一起都去过哪里啊?”
“北京、上海、三峡,还有山东、陕西……”
“噢?去过咁多地方!”何丽珠好似对人家的羡慕,实则对自己的感叹,阿珠好苦命啊,和李言结婚二十六年来,他何曾带她去过其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开开眼界啊?受苦受累都是她阿珠的,旅游观光、吃喝玩乐却都给了另一个女人!郁琅嬛凭什么?她对李言立下过阿珠那样的汗马功劳吗?阿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果实,就这样被她轻轻松松地抢走了?把本来属于阿珠的丈夫霸占了?
“你同她……有过‘那种’事?”最令人难堪的问题终于提出来了。
“啊……”李言恐惧地望着她,又迅速地把视线闪开,嗫嚅着,“阿珠……”
“告诉我,”何丽珠极力把话说得温柔,而声音却在颤抖,“你讲了实话,阿珠就……原谅你!你同她两年多,一定会有!”
“有时候……”李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额头和后背上汗都出来了,“你就别问了!”
何丽珠只觉得心头猛的一阵刺痛!尽管李言的话吞吞吐吐,什么“有时候”?这和长期姘居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何丽珠多么消,李言和那个姓郁的女人只是谈天说地、游山玩水、浮皮蹭痒地交个“朋友”,但没有“那种”事,保持着清白!而又明知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被证实了,李言的回答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这就是她千方百计要得到的谜底!
何丽珠长长地叹息,好似经过了一场死命的拼搏,她已经心力交瘁了。要问的都问了,不清楚的都弄清楚了,所有的猜测都证实了,李言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尖刀剜着她的心,这是她的成功呢,还是失败?
“阿言,你讲了实话,我……原谅你!”她擦着满脸的泪水,哺喃地说,不得不兑现事先的许诺。浪子回头金不换,被郁琅嬛夺走的阿言向她认错了,又回来了,难道她能够拒绝吗?这也不正是她今天要达到的目的吗?不过,这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保证,李言要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并不是无条件的,还必须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从今以后,你同她要一刀两断,永不来往,永不见面!你要对我发誓!”
当然,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在何丽珠看来,完全顺理成章,而且已经相当宽容了。
李言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的妻子。
何丽珠那双威严的眼睛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面孔,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轻轻地对他说:“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啊,郁琅嬛!李言今生今世所遇见的唯一摄住他魂魄的女人,她洁白如美玉,潇洒如流水,优雅如行云,还有一个和天帝的书房相同的名字:“琅嬛”!两年多来,他们之间,是穷极无聊的消遣吗?是矿男怨女的苟合吗?是花天酒地的堕落吗?不,她是李言学术的同道,事业的助手,人生的知己,而且是唯一的。如果说这两年多是一场梦,那么,李言但愿长梦不愿醒。不,这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的人生,李言有生五十年来,唯有这两年多活得最潇洒、最自如、最难忘。而现在,这一切都被何丽珠轻而易举地推翻了,一笔勾销了,他和郁琅嬛永不来往、永不见面了,这怎么可能?要他从今失去郁琅嬛,和何丽珠一心一意地厮守一辈子,他做得到吗?
一天之内转战两个战场、杀得精痞竭头昏脑涨的副市长此时才如梦方醒:糊涂啊,他怎么在不知不觉之中做了何丽珠的俘虏呢?仅仅是因为被她所披露的那件往事所感动吗?是的,以何丽珠这么一个蒙昧的女人,竟然能出此奇谋,向程功力荐李言,的确难能可贵;但是,如果她所举荐的是一个庸才,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并不是为一个临时工找一份卖力气的“活儿”干啊,越州需要的是人才,是旷世奇才,打动程功的不是她何丽珠,而是李言自己,“沧宏珠能几见,丰城龙剑不终藏”,即使没有她何丽珠,李言也不会长久埋没,剑鸣匣中,总有一天会惊天动地!
久久地得不到回答,何丽珠的心不安了,又在催促他:“你说话呀!”
“阿珠!”李言说话了,他已经理清了思绪,不再吞吞吐吐,抬起头来,直视着“审问”他的何丽珠,“你当年那样为我奔波,很让我感动。不止这一件事,这二十多年来,你为我,为这个家,一直都是如此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阿言……”何丽珠忍不住呜咽出声,现在的眼泪不是痛苦,而是幸福,很久以来,她没有听到李言说这样的体己话了,“我不要你感谢,夫妻嘛,阿珠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只要你……”
李言没等她把下面的话再说出口,立即把话题扭转:“但是,你觉得这二十多年来,我们生活得幸福吗?我们之间还缺少什么吗?”
何丽珠一愣:“缺少什么?我们家里,过去没钱,没权,现在都有了!”
“不,”李言摇摇头,“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未必都是幸福的,在我们之间,缺少的是一样最重的东西感情!”
“你讲什么?”何丽珠惊呆了,“我同你没感情?天地良心!我阿珠为你,捧出了一颗心啊!当初同你结婚时……”
话又要从头说起,她的心里装着厚厚一本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
但是,李言没有让她说下去,拦住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对你呢?”
“你对我没感情?”两颗泪珠从何丽珠红红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这样说,真是对不起你!”李言下定决心不为其所动,毅然说,“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就觉得自己在被动地接受命运的摆布,哦,路就这样走过来了,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越来越深,而是越来越淡了。当然,我对你也怀着感激之情,但那是人之抽,朋友之间、亲属之间都会相互帮助、相互感激,而夫妻、家庭怎么只能靠这些来维持?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家务事之外,再也没有可谈的话题了?”
李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何丽珠的心上,敲得她发冷、发慌!如果不带偏见,她应该承认李言说的全是事实:二十六年前的婚姻是她何丽珠一厢情愿,以闪电式的战术攻克的;二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们两个人除了维持这个家庭的形式,已经几乎无话可说了!也许,这就是盼盼所说的“没有共同语言”吧?何丽珠花了整整二十六年,用去了她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竟然一直没有征服李言这个文化人!难道人有了文化就会变成无情无义的怪物?该死的老天啊,你为什么要制造这害人的文化?
“阿珠!我知道,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说出这样的话来很让你伤心,可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你,我也常愁感内疚,想在感情上给你补偿,让你过得快活、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们两个,本来应该各走各的路,是命运把我们强拉到一起的,这样下去,我痛苦,你也痛苦;你为我付出了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两个人都受折磨,这何苦呢?恩格斯说过,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
李言又在发挥他文化人的优势,这哪里是在“内疚”,分明是反攻倒算,还搬出个大胡子的恩格斯做后盾,你何丽珠惹得起吗?
“什么?我不道德?”何丽珠有何丽珠的理论,“你道德?那个狐狸精道德?她偷偷摸摸,抢走我老公,难道这也‘道德’?”
“唉,我和你讲不清!”李言悲哀地连连叹息,“你何必这样去伤害别人?我说的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看,我们一谈起话来就要争吵,以后还怎么一起生活?阿珠,人生本来是很短暂的,你已经苦了二十六年,难道还要这样苦下去,苦一辈子吗?现在,阿盼已经有了出路,你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分手吧!不要吵,不要闹,夫妻一场,好离好散,各自珍重,各奔前程。我会充分考虑你的利益,房子、财产,一切都满足你的要求!”
何丽珠傻眼了。她煞费苦心发动了今天的这一场攻势,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流了那么多眼泪,磨破了嘴唇,到头来得到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离婚”!这两个字像癌症一样可怕,自从何丽珠下决心和李言结婚,就没有想到过还会离婚,二十六年来从未想过,可是,年过半百,这样的厄运却突然降临到她的头顶。如果说二十六年前她敢于背叛家庭追求自己的“爱情”,那么,当最终被“爱情”嘲弄够了之后却没有勇气离婚了。在她看来,女人得不到丈夫的欢心,被丈夫抛弃,是莫大的耻辱;而像她这样既无文化又无才能相貌也平平的女人,离婚就等于宣判死刑。她想,她身边没有了盼盼,再失去李言,一个人将怎么生活?即使李言给她留下了财产,留下了房子,这个完全为丈夫而活着的女人还需要那些东西吗?如果李言从这个家搬出去,她怎么还有脸继续住在“市长院”?何况,一旦她不是市长夫人也就不具有在此居住的资格!
但是,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李言已经绝情绝义地亮出了底牌,就等她一句话了。
夕阳已经咬住越灵山的边缘,晚霞四射,燃烧着西半边天空,挺拔的椰子树在晚风中轻轻抚动羽毛状叶片,犹如一支支巨笔在天幕上恣意涂抹着变幻莫测的豪放笔触。炽热的霞光从西窗射进来,郁琅嬛小小的居室笼罩于浓浓的温暖色调之中,像点满蜡烛的童话中的小屋,她手中的那条连衣裙更加鲜红欲滴,红得像血,红得像心脏。记得她和李言探讨过“爱情的颜色”是的,红色,爱情的颜色,生命的颜色!而这两者又是那么密不可分:获得纯真的爱情,要以生命为代价!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她一跳,使她从童话中回到现实。啊,是李言的电话!一定是他!
她把手里的连衣裙挂在衣架上,匆匆奔过去接电话:“喂!”
电话中却传来黄胖子的声音:“郁老师呀……”
她好失望,这个时候,黄胖子捣什么乱?
“李盼下午的情绪怎么样啊?”黄胖子并没有捣乱,而是出于校长的责任心,对他的学生表达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
“噢,她……”郁琅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想了想,只好说,“她很好,校长放心吧!”
迫不得已的撒谎,她无心和黄胖子饶舌。
“那就好啊!”黄胖子果然放心了,接着又说:“郁老师,关于李盼同学的这件事,既然已经圆满解决,就不要外传了。我已经嘱咐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向你打个招呼。李盼毕竟不是普通的学生嘛,涉及李市长,我们要注意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免得以讹传讹,造成不好影响!”
“知道了。”郁琅嬛说,心想:这还用你啰嗦?
挂上了电话,郁琅嬛的心境就再难以回到刚才的童话中去了。既不见李盼回来,又等不到李言的电话,她有些着急了。
窗外的天空中鸟群飞舞,那是秦屿的鸟儿们要回巢了,每天傍晚都是如此。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升腾在越州的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向祖祖辈辈栖息地秦屿飞去。它们是那么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完全不理会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上忙碌而又烦恼的人类,还要顺便再给他们添上一份嘈杂和喧闹。
晚霞的色彩渐渐暗淡下来,一轮夕阳已经沉到越灵山的背后,空中的鸟群渐渐销声匿迹,天就要黑了。
一辆出租车沿着海滨公路疾驰。
雪浪上空,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渐渐地褪色;云破处,露出一弯淡淡的残月,泛着朦胧的清辉,角落的椰林下,三三两两的年轻情侣勾肩搭背,踏着嶙峋礁石,走向惊涛拍岸处,去领略海角情潮。
公路的另一侧,已经亮起万家灯火。越州的市民们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又奋争了一天,各自回巢了,在这个时候,有谁会想到他们的市长,去过问他的饥饱冷暖、喜怒哀乐吗?也许会有的,但那只是在茶余饭后,以一种流行的调侃,重复着不知什么人编造出来的、从哪里流传来的新“民歌”:“一等公民是公仆……”,而不会想到、也不会相信“公仆”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此刻,正是越州的市民打开电视,收看《本市新闻》的时候。本来,今天应该在头条播出的、将引起巨大轰动的新闻,却已经被悄悄地取消了,老百姓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车子拐了一个弯,驶进了今天中午吃饭的那条窄窄的街道,再拐一个弯,就是郁琅嬛所住的细巷了。
朦胧暮色中,李言下了车,向那座灰白色的小楼走去 楼的西窗亮着灯光,那是郁琅嬛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如果不是夜幕的降临,她已经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了。李言看了看那扇窗户,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曾经多少次来过、在他心目中那么亲切的地方,现在竟然使他胆战心惊。
他步履沉重地踏着楼梯,走向那扇通往心灵深处的隐秘之所的门。那扇门,会像过去一样向他打开,而他将怎么走进去?又将怎么走出来?
他已经站到了门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正要敲门,忽然想起自己手里就有钥匙,他也是这里的“主人”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伸到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摸索着,啊,钥匙在呢。当然在!这把钥匙,比家里的钥匙、办公室的钥匙都更加重要,一直珍藏在紧贴心脏的地方。捏着钥匙,他的手同时触到了心脏那剧烈的跳动。他紧紧地捏着这把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钥匙,插进那对他永不设防的锁孔……
门开了,迎接他的是一片猩红,血一般的红!啊,红裙子、红嫁衣!刹那间,一股炽烈的情感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他忘却了一切,深情地叫了一声:“小郁!”
“噢,你总算来了!”郁琅嬛如饥似渴地迎上去,不知该先说什么才好,竟脱口而出:“阿盼不见了!”
多么不合时宜的、多余的一笔,把诗一般的意境打破了!
刚才抛到脑后的一切又立即涌上心头,李言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像一棵被连根砍断的树倒了下来,摆摆手说:“别管她了,阿盼回家了,过几天就到香港!走吧,让她走吧!”
这本不是他急于要对她说的内容,但现在却只能说这些。当人的心里充满难言之隐,也就只好说废话了。
“噢,太好了!”听到李盼的好消息,郁琅嬛倒放心了,立即转换了话题,这是最重要的,“哎,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你真把我给急死了!”
李言避开她那追询的目光,说:“你……先给我喝口水吧?”
郁琅嬛转身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走,到街上去吃晚饭,我们干一杯,为你,也为阿盼!”
李言把水一饮而尽,却对这个提议无动于衷。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郁琅嬛直到现在才真正注意到李言的异样,“身体不舒服?”
李言没有回答。
“是不是开会开得太累了?”
李言还是没有回答。
郁琅嬛慌了:“难道是……事情不顺利?”
李言仍然没有回答,手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万宝路”,贪婪地塞进嘴里一支,然后笨拙地划着火柴。
“哎,你怎么又抽上烟了?”郁琅嬛伸手把那支烟抢过来,说着,就要扔。
李言一把抓住她的手,固执地把烟拿回来,两眼乞求似的望着她:“我……心里烦。”
这是李言从未有过的目光!一个男子汉,习惯于让爱人分享欢乐,而独自承受痛苦。当感到承受力不足时,往往借助于两样东西:酒和烟。郁琅嬛战栗了一下,妥协了。她没有干涉李言,而是把他手里的火柴接过来,划出一朵跳动的火焰,替他把烟点着,不安地说:“你别着急,有什么话都对我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难关,而只有知难而退的人!不管出了什么事,咱们两个人一起顶着!”
李言把烟雾深深地吸进去,又长长地吐出来,烟雾在他的周围弥漫缭绕,那形象酷似一只作茧自缚的蚕。
一阵急促的咳嗽,接着又是对烟雾的吞食。
郁琅嬛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怎么了?”
“唉!”李言又长叹一声,愤愤地扔掉了烟蒂,“我太麻痹了,太大意了,太简单了,太书生气十足了,太理想主义了,太不自量力了,太可笑了!”
一连串的自责自嘲反而使郁琅嬛更加糊涂:“你说的是什么呀?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我总该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对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事情已经了结了!”李言喃喃地说,“我……过于低估了陈志恒的能量,也看错了程功……”
小楼灯火如昔,相对伊人,惜已非昨夜絮语!
市委大楼一号会议室里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舌战又在眼前重现,郁琅嬛听着听着,不禁拍案而起:“程书记怎么这么糊涂?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在他眼里,你算老几啊?”
“一个普通老百姓!他好歹在名义上也是人民的‘公仆’吧?总不至于拒而不见,民间的呼声连听都不听?秦屿的事情,关系到人民的利益,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见解之争……”
“关键正在见解之争,我让他下不来台了!人民的利益……哈,这时候还谈什么人民的利益!”
“他难道看不出,你们两个人闹起了矛盾,小人倒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吗?”
“他又不傻,怎么看不出?我早就知道,他对陈志恒是有所警惕的,所以,在对这个人的使用上,始终没有放权。但是,现在,我对他的威胁已经超过了陈志恒,他当然要借助于陈志恒来打我,以维持新的平衡。其实这是他一贯的手法,我怎么就忽视了呢?等到真正看明白了,晚了!”
“那么,陈志恒就踩着你的肩膀上去了?越州人该遭殃了!”
“不至于。平衡只是暂时的需要,将来还会出现新的不平衡。程功还是要观察,未来的‘组阁’组成个什么样子,也还说不定呢!”
“唔,”郁琅嬛似有所悟,“那就再找机会,把秦屿的方案重新提出来!”
李言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比我还傻?我今天错就错在先斩后奏,没有事先征得程功的认可,才吃了败仗,怎么能再提?今天下午已经作出了正式决议,形成了文件,明天见报,至于论证会上的争论,严禁外传,永远也不会再见天日了,事已至此,任何人也无力回天!”
郁琅嬛大吃一惊:“那你……在常委最后表决的时候怎么说的?组织决定可以服从,但要声明濒个人意见噢!”
“濒意见……那还不等于反对吗?”
“难道你连一点说明都没有,就举手赞成吗?”
“当然只有赞成!而且还……还……”李言说到这里,下半截话又咽住了。
“你还说了什么?”郁琅嬛急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山重水复已无路,我别无选择!只好说……”李言侧过脸,艰难地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我对秦屿的考察是……匆忙的、草率的、不严肃的,缺少确凿的依据,收回今天的发言……”
“啊?!”郁琅嬛像突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原来的论断都错了吗?”
“当然不是。可是没有办法啊,只有等千秋万代之后,让后人去翻这个案了!”
“千秋万代?”郁琅嬛嘴唇发抖,“你怎么能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你难道不明白,到了那时候,秦屿现存的历史遗迹早已经化为尘土,永远也不可能重现了,将来的人也许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怎么可能再去翻这个历史的旧案?即使有人由于别的新发现再涉及秦屿,也已经失去实地、实物考察的机会,这会给研究、考证带来难以想象的困难,而这些困难则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将会成为千古罪人!你不是一再说‘史学家的良心’吗?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良心……”李言垂下了头,肩背痛苦地猛一抽搐,“你不要再刺激我了,我已经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苦不堪言!史学家并不能主宰历史,我们自己也生活在活的历史当中,可是历史无情啊,古往今来的历史中有过多少冤案……”他的嘴唇蠕动着,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当年父亲反复说的一句话,“历史啊历史,一部糊涂的历史!”
“所以,历史才更需要像太史公司马迁那样真正的史家,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一部信史,司马迁不惜身家性命,置酷刑于不顾,出狱后发愤继续著述,终于完成了被誉为‘无韵之离骚、千古之绝唱’的《史记》!你一向敬重太史公,要做那样的人啊!”
是的,郁琅嬛所说的,正是李言过去说过千遍万遍的话,可是,他今天竟然自食其言!作为一位史学家,他已经丧失了最基本、最宝贵的素质!面对郁琅嬛的厉声谴责,他无言以对,仿佛听到父亲又在哀叹,看到历史老人司马迁对他怒目而视!不,就在越州,就在秦屿,如今也还有一位活着的历史老人令狐谵先生!李言跨人史学的大门并有所成就,得益于先生;李言治史的严谨学风,受之于先生;甚至李言在秦屿的偶发灵感,也来自先生。而现在,他却把这一切都放弃了!即使他今生今世都不敢再去见令狐先生,那么死后呢?共产党员们都不相信人死了之后还有灵魂,但都说“死了去见马克思”。他李言去见谁呢?无论是去见马克思,还是去见司马迁和令狐先生,甚至去见既无政治地位又无学术成就的父亲,他也无面目了!
人最大的痛苦也许并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灵魂的戕害;而对灵魂的戕害,最甚者并非来自他人,却恰恰来自向我。郁琅嬛所使用的武器都是李言传给她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言的心灵正在遭受自己的鞭笞和枪刺,这是人间最残酷的刑罚!他那灰暗如土的面颊抽搐着,扭曲着,突然变得猥琐的身躯蜷屈在沙发上。
“小郁!你不要再说了,可怜可怜我吧!”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郁琅嬛的心脏也在战栗。她何尝愿意这样折磨李言?那严厉的遣责,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刺在自己的心上!两年多来,她把李言视为人间唯一知己、学术上的兄长、心目中完美无缺的偶像,如果别人这样攻击李言,她会与之拼命!但是,当她发现这一偶像在自戕、向残,她又像发了疯似的去抢救他,而不容许这个偶像被来自任何方面的力量所损坏!这个傻男人,你真不懂人的心啊,狠狠地“打”你,正是因为爱你、正是为了救你啊!
“阿言!”她俯下身去,抚了他的双肩,“除了我,再没有人这样刺激你了,我是要你清醒清醒!这件事并没有完,不能就让它这样结束。我们还可以继续研究,把资料搜集得更翔实、更具有说服力,你要尽快地写成论文,抢在他们在秦屿动手之前公开发表!程功不能一手遮天,我们可以去找母校嘛,在校刊上发表!甚至可以到省里去,到北京去,争取上面的支持,这么重要的发现,我相信中央一定会高度重视,这场官司我们一定能打赢,目前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曲折罢了!”
“嗯?”李言的眼睛闪动了一下。郁琅嬛的主意也不失为良策,他自己也曾这样设想过,狠下心去蒙受眼前的打击,坚持自己的主张,曲折迂回地和程功较量一番,也许真的能够成功,他在秦屿所花的心血就没有白费!在经历了那样一场磨难之后,他的论文将会引起更大的轰动!但是,这一切都能如愿以偿吗?有谁可以向他作出必胜的保证呢?胜利是诱人的,但通往胜利的路上却隔着九九八十一难,能不能跨过去,就难说了。只要他一踏上这一征途,就公开地置于程功的火力网之内,恐怕只有九死一生!到那个时候,还谈什么史学家的伟大发现?连现有的一点资本也失去了,只会在政治上落得个人人不齿的笑柄!“只怕是……这么干,违反了组织原则。我已经投了他的赞成票,自己再另搞一套,这就让他抓住了把柄;而且,我们向上面反映,他难道在那儿坐等吗?他会活动得更厉害,省里,中央,都会去找门路,这个人在政治上是有一套的!如果我再一次输给他,那……”
“大不了就是丢掉这个小小的官嘛,在人家的钳制之下受夹板罪,又有什么味道!”郁琅嬛倒想得开,李言心中的前途之虞,她竟都不放在心上,“阿言啊,要不然就破釜沉舟,不等人家从组织上下手,你现在就辞官不做,义无反顾地打这一仗!”
“啊?!”李言吃惊地望着她,因为自己从来也没有敢作这么大胆的设想,“辞官不做?还有什么资格‘打’什么‘仗’?要是打败了呢?”
“打不赢就走!”郁琅嬛笑了笑,心既然放得这么宽,她倒觉得平静了,从来也没有的平静,“身外之物,失去就失去吧,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还有我,这不就足够了吗?”
“走?”李言茫然地看着她,“上哪儿去?”
“随便上哪儿去!无论你遭到什么不幸,我都跟着你,陪着你,我们离开越州,离开一切不愿意再看见的人,去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就算是生命重新开始吧!我郁琅嬛……明年春天就满三十岁了,这三十年间,孤独、苦闷的青少年时期是一世,来到越州认识了你是一世,和你一起离开越州将又是一世∵吧,我们走,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开,留在‘前世’了……”
郁琅嬛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变成喃喃絮语。白皙的面庞泛起红晕,长长的睫毛闪动着,仿佛已经真切地看到了她理想中的“小巢”,那是在碧波无垠的大海中的一座小岛?是绿荫蔽日的密林中的一间寮棚?是青松白云之间的一片净土?还是茫茫尘世、芸芸众生当中的一家“外来户”?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是什么样子,她都和李言在一起,和外界不再产生任何瓜葛,他们将充分地享受自己已经来得太迟的爱情和只剩下一半的生命,醉心于他们视之为生命的读书写字。那些文字也许根本不能用于当世,但在他们死后,还会长久地留下来,留给千秋万代,让后人以考古学家的眼光去研究他们所失去的一切,所获得的一切,所留下的一切,所创造的一切!
隐隐的海浪声从窗外浸入小屋,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微咸和湿润。李言疲惫的身躯仿佛草叶被露气沾湿,渐渐注人了活力。一个从未想到过的结局出现在面前,他出神地随着郁琅嬛的絮语遐想,仿佛在层层绳索的捆绑中网开一面,突然得到了解脱,身体飘出了这间小屋,飘出了在更大范围内看来仍然小得可怜的越州,和郁琅嬛一起来到了一个无遮无拦的大世界,毫无羁绊地遨游。啊,这不正是父亲一生所向往的超然世界吗?这不也正是无数先辈所追求的归宿吗?东坡云:“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 舟从此逝,江海寄平生。”二十二岁就进士及第的苏东坡难道不热衷于仕途吗?但当他在宦海沉浮中饱尝了甘苦,也时时萌发逃遁的念头,如果苏公携了朝云飘然而去,未始不为中国文学的罗曼史增添一段佳话,其意义又远远超过功成引退偕西施遁迹江湖、发财致富、摇身一变为“陶朱公”的范蠡!但是,苏子瞻到底也并没有走这条路,尽管他早已厌倦:“夜饮东坡醒复醉,”“我醉欲眠芳草。”尽管他一再嗟叹:“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尽管他分外向往:“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却仍然是踌躇不前:“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苏轼至死不曾辞官“归去”,因为他实际上还是舍不得百姓们“倾城随太守”,连村姑都“旋抹红妆看使君”的政治地位,“锦帽貂裘”的物质待遇,放不下“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功名抱负,期待着“西北望,射天狼”!东坡尚如此,未能“忘却营营”者非只李言也!
“古今如梦,何时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李言从短暂的逃遁之梦中醒了。郁琅嬛所设想的超然世界,人间根本无觅处,只不过是个乌托邦罢了!
“我怎么能撒腿就走呢?”李言缩在沙发的靠背里,无奈地说,“我……是个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头上顶着党纪、国法,而且……”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郁琅嬛,又住了口,没有说下去。
“‘而且’什么?”郁琅嬛心里一动,李言在他面前从来也没有这样欲言又止,“你是不是说‘而且’还有你的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庭啊?”
李言缩在沙发里,缄口不语。
“你不是一再对我说嘛:那个‘家’,你一天也不愿意待下去了!阿言,和她分手吧,我们结合!过去,你总是说,等‘局势明朗’,现在越州的局势已经再‘明朗’不过了,你还等什么?我们该走自己的路了,而不管别人怎么看!即使全越州的人都不能理解你,也还有一个郁琅嬛和你站在一起,现在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了!”
是的,在整个越州,李言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只有一个郁琅嬛。可是现在,连这个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也难以帮助他了。
“阿言,你还有什么难处吗?你的那个‘家’,都留给她好了,我们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的嫁妆……已经等了你两年了!”郁琅嬛轻轻地说,深情地望着那条猩红的羊绒连衣裙,现在正挂在她和李言的面前。
李言缓缓地抬起头来,注视着那火焰般的一团猩红,忽然,他的眼睛像被火焰灼伤,痛苦地垂下了头。
“阿言,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说话啊?”
李言不语。
“你不忍伤她的心?”郁琅嬛心慌意乱,只有这么试探了,“你和她……二十多年的夫妻,还有藕断丝连的感情?”
李言仍然不语,烦躁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你怕她?不敢‘得罪’她?你呀,怎么什么人都怕啊?”郁琅嬛急了,提高了声音问。
李言被激怒了,猛然抬起头,眉毛拧成一团:“我怕她?!”
“那你为什么这样优柔寡断嘛!”郁琅嬛“激将”索性“激”到底。
“唉!”李言回答她的竟然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更难以启齿的话,还藏在李言的心底。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市长院”里,李言和何丽珠的谈判进行到最艰难、最实质的阶段,李言已经摊牌:离婚!把何丽珠逼到了绝境,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在等着她表态。
何丽珠根本不予回答。
突然,转过身去,“咔”地按动床头上那只小收录机的开关,取出了一盘磁带。那是她过去经常摆弄来摆弄去听歌的带子,现在搞了什么名堂?
李言大吃一惊:“你……”
何丽珠冷冷地一笑:“这是你坦白交代的证据。你讲的话,你同狐狸精做的好事,都在这里面啦!”
“啊?!”李言万万没有想到扔在床头的录放机是何丽珠精心预设的“机关”,这个不学无术的管家婆竟然无师自通地成了“克格勃”!
李言猛地一跃而起,伸手去抢磁带!
这怎么可能呢?何丽珠早有准备,一扬手,闪开了。她迅速地抓起床头的塑料袋,把磁带连同《金瓶梅》都装进去,拔腿就走!
李言一愣:“你要干什么?”
何丽珠站在门边,刀子似的目光逼视着他:“我要去告你!”
“去法院?!”李言全身的热血涌上头顶,眼前的何丽珠,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阎婆惜”了!可惜啊,他不能杀了她!
“去法院?同你离婚?哼,你想得咁美?天下哪有咁便宜的事?”何丽珠咄咄逼人,“我要去找程书记!”
“程功?!”李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你……你找他干什么?”
何丽珠扬扬手里的那只塑料袋:“响应市委的号召,扫黄打丑!咁宝贵的材料,又好听,又好睇,请市委研究研究!”
五雷殛顶,把李言震懵了,何丽珠怎么可能痛痛快快地和他离婚?她要采取政治手段,把事情闹到程功那儿去!啊,程功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她何丽珠就正好送去什么,录音带、《金瓶梅》,都摆在程书记的桌子上,请所有的常委一起“研究”,李言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啊,那将是什么局面?又将是什么后果?
“不!”李言踉跄地奔过去,抢先一步,死死地用后背抵住房门,“阿珠,你不能去,不能去!我……我们……不能坐下来谈一谈吗?”
一位对女性很有研究的外国女作家在她的专著《第二性》中写道:“‘捉’住丈夫是种艺术,‘控制’他是你的职责,这两点,没有相当的能力是做不到的。”
何丽珠显然没有读过这本书,她的“相当的能力”从何而来?要么来自丰厚的遗传基因,要么得之于本身的悟性。她向李言发动的这场战争,真枪实弹,却又只不过是“演习”而已,虽刀光剑影,炮声隆隆,却不会真正地杀伤,因为她根本不打算离婚,更不愿意把她的丈夫“批倒批臭”,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在她和李言之间还有一个“第三者”。她的目的,无非“捉”和“控制”而已。
她胜利了,李言“臣服”了。李盼的理论纯粹是胡说八道,何丽珠用行动打碎了那种谬论,而让男人“臣服”在女人的脚下了!
现在,李言奉何丽珠之命来到郁琅嬛所住的细巷小楼,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了,他是来宣布“绝交”的,来向郁琅嬛辞行!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两年多来相依为命的恋人。她是那么姣好,那么丽质天生,仿佛是上天专为李言而生的;她是那么真诚,那么痴情,除了李言,她不会再爱任何人;她又是那么单纯,那么柔弱,这个世界本应是为保护她而设的,却为什么要把人间最大的不幸降临于她!“绝交”?这个晴天霹雳在她头顶炸响,她又怎么能够承受!
生离死别的痛楚斯咬着李言的那颗滴血的心,他抖索着伸出手去,握住郁琅嬛绵软细腻的双手,苦涩的泪水潸然而下,真个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小郁!我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程功、陈志恒从那边压我,她又从这边逼我,这个‘母老虎’说得出就做得出,要是真捅到程功那儿去,就要爆出一个震动越州的‘绯闻’!那我……我就完了!”
说到这里,李言不寒而栗!
郁琅嬛一声不响,静静地听完了他的陈述和解释,慢慢地从李言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这双手已经冰冷了。
“小郁!”李言失神地望着她,“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郁琅嬛的那双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专注地凝视着他,而是茫然地对着窗外。仿佛这间斗室,这座小城越州,这个人海茫茫的世界,都离她很远了,连面前的这位她曾以命相托的男人也变得陌生了,“不,我是微不足道的,对你不会构成任何威胁。而他们,一边是你的老婆,一边是你的顶头上司和对手,都足以钳制你。如果你不肯就范,他们会置你于死地!这的确是太危险了,在关键时刻,你可不能让人家抓住把柄!你从县图书馆的一名管理员,一步一步登上副市长的位置,来之不易,你要珍惜,千万别因小失大!”
李言要对她说而又难以出口的也就是这些吧?李言消她能理解并且“原谅”的也就是这些吧?现在,都由她说出来了,说得这么透彻,而在李言听来却又像利剑穿心!
“小郁!”李言突然站起来,张开颤抖的双臂抱住她的双肩,“我不愿意失去你,不能没有你!小郁,你等着我,等着我!”
“等……多久?”郁琅嫒推开他,后退了一步,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你……等我十年!”
“十年……”郁琅嬛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这两个字,十年,在浩瀚的历史上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在人生,却是一场漫长的浩劫!如果李言身遭横祸、锒铛入狱,或者远走衡、音信杳茫,她一定会等着他,何惧十年、二十年!如果李言染病罹难、一命呜呼,她一定会以身相守,在永久的思念之中度过余生!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李言却作出了一个“十年”的时间表,他所依据的是什么呢?算起来,十年之后,她已经“四十而不惑”,而年长她二十岁的李言则正好六十花甲,噢,按照现行的干部制度,六十岁,他这位“太守”也就做到头了,该“致仕”了,那时候再闹“婚变”,也就无所顾忌了!啊,这个计划真是再圆满、再缜密不过了,难为他在内外交困的危难之中还能作如此精到的运筹,在兼顾了一切利益之外也还没有忘了她郁琅嬛,只是要……要等到十年之后!
不必说,什么都不必说了。
郁琅嬛转过身,向前走去,伸手打开了房门,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门外,星斗满天。那滔天声浪,是大海在呜咽。
十、未穿的红嫁衣
海天一色,喷薄而出的太阳把它的光焰铺满天空,满天的云便被染成了玫瑰色,也映红了天下面那面巨大的镜子。仿佛地球的转动搅动了天上的云、海中的水,不然,云为什么飞个不停,水为什么涌流不止?
和太阳、大含步,秦屿醒来了。从浓绿的热带雨林中,从褐红的沃土上,从洁白的沙滩旁,倏然集合起浩浩荡荡的大军,白色的鹈鹕、红脚鲣鸟和双翼幅长两三米的军舰鸟,以及粉红色的火烈鸟,成群结队地腾空而起,又为海天铺上一层红白相间的云。密密匝匝,铺天盖地。随心所欲地盘旋,自由自在地翱翔。它们从空中俯瞰着秦屿,它们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园。怀着深深的爱恋,它们不知疲倦地赞叹秦屿惊人的美:“啊,啊,啊……”那声音响遏行云。
极乐园也醒来了,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新的一天。古堡里的居民们走出自己的巢,伸长脖子望着天空,向那威武雄壮的鸟阵行注目礼,与鸟儿们骄傲的和鸣相呼应,发出自己的赞叹,有的尖厉:“咦咦”有的低沉:“呜呜”有的粗放:“噢噢”有的狂暴:“啊啊”
极乐园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辉煌而豪迈地开始。
在秦屿和越州之间那道两公里宽的海峡,波涛汹涌。也许因为“不塞不流”的辩证原理吧?愈是被海岛和陆地挤压得窄窄的海峡,水流便愈急。而且激流下面遍布暗礁,如果潜到深处去细细观赏,这里的海底一定像放大了的棘皮动物的脊背。完全可以设想,在很久很久以前,秦屿和大陆是连在一起的。
海峡中,一艘摩托快艇在浪花中起伏跳跃着,向秦屿方向驶去。
快艇上只有一名驾驶员、一名乘客。
那乘客是李言。天已经很热,西服在越州的夏天穿不得了,他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窄领的新款式,打一条紫红色领带。他保持着旧有的习惯,出门时很在乎服装、仪表,连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脸刮得干干净净。尽管如此,也仍然没有掩饰住他的疲惫和衰弱,脸比过去消瘦了,上下眼睑明显地松弛,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快艇吃水很浅,像体育竞赛的帆板贴在水面飞。但由于风高浪急,颠簸得厉害,时而被推上浪峰,时而又被抛下谷底!因而,要保持船体的平衡,绝对避免翻船落水,成功地到达彼岸,虽仅有两公里的水路,也颇具难度,不仅需要驾驶员的胆识,更需要高超的航海技术,这情形,恰似李言的心态和处境。
他抓牢座位前方的扶手,眯起眼睛望着沧海之中的一片郁郁葱葱。
前面就是秦屿。
“宁下地狱,不上秦屿。”这个鬼地方,许多越州人从生到死都不会来一回,而李言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两度造访。两个月前的那次鬼使神差、走火人魔的秦屿之行,给他的心灵烙下了永难磨灭的创痕,险后忆险,痛定思痛,不堪回首!
快艇在青苔斑驳的码头边汀了。李言舍舟登岸,爬上那十几级粗砺的麻石台阶。当他再次踏上秦屿,犹如经历了千百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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