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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炬在燃烧

凌力(当代)
火炬在燃烧
作者:凌力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用心灵点燃火炬的老师们
打人了
九月的太阳,带着夏日的余威,照耀在“欢迎新同学”的红布白字的横幅上。墙上的红绿标语、主席台上的鲜花,和孩子们胸前鲜艳的红领巾相辉映,造成了强烈的节日气氛。当然,横幅布显得陈旧,标语纸也很粗糙,但那上面“艰苦奋斗、发愤图强”、“发扬革命英雄主义”的口号,十分鼓舞人心。最困难的一九六零年已经过去,这是新学年的第一学期。曙光小学的插班生比往年多,这个迎新会就是专为欢迎他们召开的。
甘林老师拿着一张表格,在会场里出出进进,十分忙碌。鬓角额头渗出的汗水,使她不得不常常摘下眼镜,匆匆地擦去镜片上的雾气。她今年三十五岁,因为不胖不瘦,腰板直,体态适中,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普通的军装式蓝外衣,上面翻着雪白的衬领,在她身上显得挺括舒展、干净爽利;齐颈的短发梳向耳后,一丝不乱,给人以精明能干的印象;鼻梁上那副度数不浅的白边近视镜,不但遮住了眼睛小的缺点,还给她平添了几分知识分子文质彬彬的风度。她是今天迎新会的主持者。
“当,当……”墙上的大钟响过九下。甘林再次向手中的新生名单扫了义眼——还有两个新生没有到,名单上写着:
六年级二班
钟太行
雷 蕾(女)
“这两个学生为什么不来呢?”甘老师暗自沉吟着,视线往下移。下面班主任一栏,还是个空白。是啊,由谁担任六(二)班的班主任,直到现在也没有确定下来。
六(二)班,是一个没有形成集体的班级,好像一盘散沙,用胶水都粘不到一块儿。凡是接触过这个班的老师都知道它是个著名的乱班——而且,乱得古怪。去年,甘林曾当过六(二)班的班主任,绝没有人当着她的面乱打乱闹,但各项工作就是推不动,令她一筹莫展;后来,她因病住院,另一位老师才不得不把这个班接过去。她那时是何等轻松地喘了一口气呀!好像长途行军中忽然扔掉了身上所有的负重一样。现在,新学期开始了,旧有的情况甭说了,就连分到六(二)班的插班生也与众不同,迎新会居然缺席——唉,怎么不叫人头痛!
甘林摇摇头,叹口气,决定不再等了。她迅速而利索地走上主席台,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斯文地大声招呼道:“老师们!同学们!请大家静一静,咱们开会吧!”
她说话的节奏相当快,但口齿清楚,声音响亮,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会场上“嗡嗡”的说笑声停息下来,几十双眼睛朝她望去。
“同学们!新学年开始了。我代表学校领导和全体教职员工,向大家祝贺,并对新同学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礼仪性的掌声掠过会场。掌声方停,楼梯上隐隐传来一阵咚咚的急匆匆的响声。
甘林没有注意,继续她的讲话:“咱们曙光小学的前身,是老解放区的保育学校。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经历过几千里的长途行军,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我相信同学们一定会热爱我们的学校,爱护学校的荣誉……”
“哗啦”一声,会场的大门被猛然冲开,一个圆脸小胖子几乎跌进屋里来。他踉跄了几步,终于气喘吁吁地嚷道:
“报——报告!新——新生打人啦!”
“什么?”甘林眉毛一扬,把脸转向门口,惊异地问:
“怎么回事?”
“新来的插班生——打人啦!”
“在哪儿?”
“校门口!”
“打谁?”
“打……打潘胜利!”小胖子瞪着圆圆的眼睛,急急忙忙咽着唾沫,差点儿噎住。
打潘胜利?这真叫人难以相信。潘胜利是六(二)班身强力壮、个子最高的男生,班里谁敢惹他?就象眼前的小胖子吴阳阳这样调皮的、专爱欺负同学的孩子,也都怕他怕得只能整天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听他指挥。他怎么还会挨打呢?莫非新生比他更厉害?
甘林皱着眉头又问:“新生叫什么名字?”
小胖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不知道。”他习惯地抽一下鼻子,突然想起什么大事似地,急忙补充说:“两个呢!一个男生,一个还是女生!”
会场上顿时席卷过一片惊奇议论的“嗡嗡”声。
甘林沉着脸,心里感到十分不快。不过,当她转身面向会场时,脸上还是那么笑眯眯的。她从容不迫地说:“大家谈谈,互相认识认识,我出去就来。”
甘林随着吴阳阳快步走出会场。下楼梯的时候,甘林瞥了小胖子一眼,又习惯地皱起眉头,说:“你这个邋里邋遢的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了哇!裤腰带又拖下来这么长!快十二岁了……”她说着,顺手把小胖子拖过膝盖的长腰带给她掖个结结实实。吴阳阳嘻嘻一笑,扮个鬼脸,爬上楼梯扶手,顺势向下“哧溜”一滑,还没等甘老师叫出声,他早已一个屁股蹲儿坐到了楼下的地板上。
在校门口发生的事情
雨后的早晨,空气清新而凉爽。曙光小学门前的大路上,来来往往尽是入学报到的学生和陪同而来的家长。孩子们都尽可能打扮得整齐而漂亮。只是由于秋凉,女孩子不得不用长裤换去心爱的花裙子。可是,也有例外的。
你看,那个远远走过来的穿天蓝色背带裙的小姑娘,就不怕冷。她那活泼、健美的身影惹得许多女孩子对她投去羡慕的眼光。小姑娘穿着洁白的长袖府绸外衣,白鞋白袜,两条辫子又黑又亮,头上系了两个大大的蝴蝶结。在天蓝色的背带和雪白的衣领之间,红领巾像一朵火焰在燃烧,在跳动。她愉快地走着,步伐轻松而有弹性,显得那么自信、那么自豪。谁都可以看出来,她不认识任何人,可是她对任何人也不感到羞怯和陌生。
一阵呜咽声使她停住脚步。路边大树后的石头上,背脸坐着一个小男孩。他肩膀耸动着,不时抬起胳膊向脸上擦抹一两下。小姑娘好奇地走过去,忍不住地轻声问:“哎,你怎么啦?”
小男孩停住抽泣,转身站起来,又小又黑的眼睛对小姑娘一瞥,又失望地坐下去。他比小姑娘矮半头,又瘦又小,动作滑稽而灵活,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猴儿巴唧的调皮鬼样儿。米黄色的夹克衫,蓝裤子,白球鞋,红领巾,一身打扮虽然很体面,可是却耷拉着脑袋,撅着嘴,眼睛红红的,一只脚在地上使劲地搓来搓去,神态窝窝囊囊,似乎受了好大的委屈。对小站娘的问话,他不肯作声,只抽了抽鼻子。
“你肚子疼吗?生病啦?”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皱着眉,眯着眼睛,用副执拗的神色打量着对方——对方那张清秀的瓜子脸上,又黑又亮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他;两道直眉挑得高高的,透出一股男孩子般的刚劲;高高的鼻梁两侧,撤了—片淡褐色的雀斑;嘴唇又薄又宽,下巴颏微微向前翘着。如果是一张男孩子的面容,那是很漂亮的,但很可惜,她却是个小站娘……
小姑娘耐心地又问一句:“谁欺负你了吧?”
这句话可触动了小男孩的心。他哭丧着脸,嘴角往下撇,受气包似地憋了老半天才吭吭哧哧地挤出一句话:“他……把我的书包……抢走了!”
“什么,抢走了?”小姑娘像被黄蜂刺了一下,几乎变了一个人,立刻大声问:“谁?”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而响亮,使小男孩吃了一惊。他往后退了两步,眨巴眨巴眼,连忙小声地说:“一个大个子……”
小姑娘瞪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让他抢?”
小男孩被问得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地说:“我打不过他……”
小姑娘气愤得一跺脚,说:“你这个人,真没用!他在哪儿?走咱们找他要去!”
一看有了帮手,小男孩振奋起来,指着前面不远的学校大门说:“就在那儿……”
校门口一侧的大梧桐树下,有一个高个头的男孩子。他穿着深棕色灯芯绒夹克衫,脚蹬崭新乌亮的高腰皮鞋。那又黑又壮的样子,就好像刚从海边回来晒足了太阳,泡够了海水,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他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树挂上颤颤巍巍地挑蓿一个草绿色的新书包,正在那儿洋洋自得地又喊又笑:
“哈!哈!哈!新书包……啦!啦!啦!用不着!……”
小姑娘冷不防地冲到大个子面前,声色惧厉地叫道:“你干嘛抢人家的书包……?”
“还我书包!”受气包似的小男孩也壮起胆子喊叫了。
大个子一看眼前这两个人,开始有点惊异,不过随即就笑了,怪声怪调地说:“啊哈!小嘎巴豆子,搬来个‘丫头片子’当救兵啦?告诉你,咱们都住校,用不着书包,扔掉算了!哈哈哈哈!”
大个子有一双细长的、晶明透亮的眼睛,一绺头发在宽宽的前额上撅起来,略向下弯曲的高鼻子颇似鹰嘴,使他整个面容显得既高傲又强悍。
听到“丫头片子”这样轻蔑的称呼,小姑娘冒火了。她一步逼到大个子面前,捏紧拳头,质问道:“你,讲不讲理?”
大个子眯着细眼,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比自己矮半头的小姑娘,随即把手里的树枝高高地举起,让书包荡起了“小猴”。他尽情地戏弄着那个小男孩:“你来够呀!摘呀!猴儿不是会爬树摘桃吗?嗨,学个活猴,来摘书包哇!”
小姑娘和小男孩围着大个子又蹦又跳,嘴里不住地喊:“拿来!”“给我!”可怎么也够不着书包。
大个子开心得哈哈直笑。小姑娘突然绕到大个子背后,猛地一跳,一把扳住他高高举起的胳膊。大个子吃了一惊,忙把胳膊向旁边闪。小姑娘就势将胳膊压下来,大声地对小男孩下命令:“快!抢!”
然而,小男孩还没冲上来,大个子用力一甩胳膊,小姑娘就被摔出去好几步。她站不住脚,往后一倒,坐在地上。哎呀!漂亮的新裙子,雪白的府绸衬衫,这下都脏了。小姑娘皱起眉心,捂着蹭得生痛的腿;小男孩吓得呆若木鸡;大个子却扬起脖子大笑,充满了胜利者的狂妄和骄傲。
小姑娘再也忍受不住了,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的气流猛然从心里升到脸上,刹那间把脸烧得通红。她腾地跳起米,把攥紧拳头的右手慢慢收到背后,盯住大个子的眼睛,狠狠地说:“你是个坏孩子!坏心肠的家伙!”
大个子一愣,还没来得及收起狂笑,小姑娘的拳头已像子弹似地向他射来,给了他两下。大个子一时手忙脚乱,正要抵挡时,那个小男孩也冲上来,又使绊子又踢腿,把大个子闹了个趔趄。就住这一瞬间,书包掉了下来,掉到路边的污水里。小男孩心疼地惊叫一声,小姑娘越加气愤,一边打一边喊:“赔书包!赔人家的书包!”
大个子边战边退,两个小家伙步步紧逼。在打斗最紧张的时候,他们三个人谁都没有往意到,一辆乌黑闪亮的吉姆轿车猛地停在他们身边。一个尖细的声音喊起来:“妈妈快看,哥哥又打架啦!”
司机跳下车来,好不容易才把混战的双方拉开。可是那三个人彼此不服气,还像乌眼鸡似地互相瞪着,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轿车的后门打开了。一位中年阿姨领着一个四、五岁的漂亮的小女孩下了车。她那匀称苗条的身材和俊美而富于表情的面容,她那服装的款式和色调,她那风度和气质,都给人以舞台艺术家的强烈印象。
她缓缓地走到三个孩子面前,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盯住大个子,平静中含着严厉地说:“小利,怎么回事?”
大个子看了小姑娘一眼,强词夺理地说:“她把我的脸抓破了……”
阿姨扭过脸看着小姑娘,不说话,只用聪颖、流转的眼神问道:“是这样的吗?”
小姑娘一点也不含糊,怒气冲冲地把整个事情说了个详详细细。
阿姨温柔地笑了,对自己的女儿说:“小燕去把车里的红纸包拿来。”
小燕一扭身子,短短的摺层粉红纱裙张开了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她撒娇地说:“我不!”
妈妈哄着她说:“好孩子,听话,妈妈再给你买。”
小燕慢吞吞地从车里拿出一个小红纸包,按照妈妈眼睛的示意,把它交到了小姑娘的手里。
“小朋友,真对不起,我们家的小利爱欺负人,我一定好好管教他。这包糖你拿着……”
“不,阿姨!”小姑娘像烫了手似地,连忙把纸包塞到阿姨于中,慌慌张张地说:“我不要!”
“别客气,你收下吧!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阿姨说着,把红纸包放到了“受气包”的衣袋里。“受气包”红了脸,一声不吭,不知该怎么办。
阿姨转向她的儿子,摇摇头,说:“你看,开学第一天,你就又闯祸,爸爸该怎么处罚你呢?”
阿姨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亲切、温和,可是分明又心不在焉。小姑娘一见大个子被妈妈批评了,他的脸上又确实有一道沁血的伤痕,不禁又同情自己的对手了。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阿姨,你和叔叔不会打他吧?我妈妈说过,打孩子是不好的。”
这一下,小利的妈妈笑得果真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了。她说:“你不让我打他,你怎么动手了呢?”
“那当然啦!他先抢了人家的书包,又摔了我,我还能不动手?”
阿姨笑得更厉害了。这笑声是赞许?是批评?还是有什么更深,更微妙的感情?……反正孩子们是看不出来的。
甘老师和李老师
甘林老师现在可没有笑容。在学生面前,她是热情的,又是端庄而尊严的。她站在学校门口,冷冷地打量着三个打架的学生。她的目光从一个孩子的头顶移到脚下,又从另一个孩子的头顶移到脚下。孩子们都感觉得到,她的眼睛里充满讽刺的意味。
打架的三个孩子也不由自主得打量起自己来。唉,真是太糟了!大个子的皮鞋满是灰土和泥水,夹克衫的扣子被拽下来,吊着最后一根细线在胸前打晃;那道血痕简直就像打了架的标志,清清楚楚地挂在脸上,任什么人都可以看到。“受气包”呢?白鞋成了花鞋,头发蓬乱得像一团杂草。最难看的自然是打架最卖力气的小姑娘:她胸前的红领巾斜披到肩头上;鲜艳的天蓝色蝴蝶结早已松散,绞着几丝头发耷拉在脑后;裙子的背带断了一根,雪白的衬衫染上一片黑泥、一片水迹……
“你们……”甘林老师准备以十分严厉的口气批评这三个学生。但是她的话被人打断了。“老师,这里的事已经解决了。”
甘林眼睛的近视度比较深,当她专心注视三个打架的孩子时,视力无暇旁及。但她一听到这样温和的声音,忙扭过脸去,看到了路边轿车门口的女同志。她稍微一怔,马上往前走几步,热情地招呼道:“呦!是文璐同志呀!来送潘胜利吗?”
“对。您——认识我?”被称为文璐的,就是刚才的那位阿姨。她文雅地笑了笑,有礼貌地问。
“哪能不认识呢?不过您有些日子没来了。”
文璐矜持地点了点头,又感慨地摇了摇头,依然是一幅笑脸地说:“是啊,工作太忙啊!抓学毛著的宣传,搞传统教育……忙得团团转。”说到这里,她露出更加亲切、更加知心的神采说:“多亏有你们带着孩子,要不,可怎么得了呦!”
甘林是全国解放那年由女子中学参军的。一九五六年她转业到曙光小学当老师,已经五年了。她一向敬仰革命前辈,其中当然也包括像文璐这样早年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但是她听到文璐把小学教师的工作说成是“带孩子”,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文璐是一九三八年由国统区到延安去的,先在鲁艺学习,后来做演员、当导演,解放后主持省电台工作,作出了不小的成绩。她自幼家境优裕,从出生到初中毕业,都是由保姆和家庭教师带大的。一九四九年进城以后,她的三个孩子也都是请保姆带的。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们知道小学教育的重要,但是对待小学教师,在内心深处总有一点儿轻视的意思。因此,“带孩子”这个说法,可算是她的由衷之言。不过,话刚出口,她就从甘林的神态中看出了一种反应,随后淡淡地一笑,很快转了个话题。她指着三个孩子说:“他们的事,我处理完了。孩子嘛,只要健康、聪明,淘点气算不了什么。树大自然直嘛!”
文璐的话,畅快而又自然。她微笑地看着甘林,却又如同视而不见,使甘林有一种深深的被忽视的感觉。不过,在甘林的心里,敬重的感情还是压倒了其他念头,纵然不怎么同意文璐的观点,也还是笑着连连点头。
“哦,还有这个。”文璐用拇指、食指和中指轻轻拈起那个弄脏了的书包,说:“请交给生活老师,送到洗衣房洗洗干净,还给这位小朋友。”
甘林接过书包,连连答应。
“小利这孩子生在老区,自幼体质不好,还请你们多加照顾……哦,同志,你贵姓?”
“我姓甘,叫甘林。”
“好,甘林同志,就拜托您啦!”
文璐说话的口气,使甘林忽然忆起了自己部队的首长。甘林很有些兴奋。她目送那辆黑色轿车,直到它转了弯完全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扶扶眼镜,望着自己身边的三个学生。她对大个子点点头:“潘胜利,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小胖子吴阳阳“噢”地一声欢呼,跳过来拉着潘胜利的胳膊。潘胜利斜眼对小姑娘望了望,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转身走了。可是没走几步,他又改变了主意,躲在校门里面的学生中间,想看看事态的发展。
一见肇事的潘胜利反而先被放走了,小姑娘猛地挺直了身子,一甩脑袋,显然表示出一种抗议。这个不逊的动作使甘林很不高兴。她素来喜欢听话、温顺的孩子,不禁皱着眉头说:“你们俩是哪个班的?叫什么?”
两个孩子目光一闪,一个抬头回答:“我叫雷蕾。”
一个滑稽地皱皱鼻子说:“我叫钟太行。”
“什么?你们就是钟太行和雷蕾?”
两个孩子见老师知道他们,颇有些豪气,眼睛里闪动着活泼的光。但是甘林却又板起了面孔。她把他们叫进校园里,严厉地说:“插班的新生,开学就迟到,散漫成什么样子?还都是少先队员呢!没进学校门就打架。”
雷蕾脸上激动的表情,反映出她内心的激烈活动。她先是惊异,接着是默默地审视甘老师。在听着甘老师的教训时,不满的神色从她的眼角和嘴边强烈地流泄出来,她终于低声而倔强地申辩道:“还分不分谁对谁错?……”
甘林猛地转向雷蕾:“你说什么?”
雷蕾迅速地看了甘老师一眼,低下头不作声。但是,甘林看得十分清楚,雷蕾的眼睛那么圆又那么大,像熟透了的黑李子一样乌溜溜地闪亮,不服气和顶撞的神情那样明显。甘林也压不住心头的火气。她最不能容忍学生对自己的不敬和轻慢,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说:“怎么,你还有理啦?一个女孩子,居然动手打架,像什么话!”
不少学生围过来,有人嘻嘻地笑出了声。
雷蕾不服气地一扭脖子,眼睛望着别处,低声顶了一句:“男孩子打架就像话啦?”
甘林被噎得脸都白了:“你!……”
“雷蕾同学,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师呢?”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从雷蕾身后响起来,一位年轻的男老师站在那里。他面容冷静,动作沉着,眼睛不大但很有光彩,话音里充满使人信服的力量。他轻轻地说:“学生守则里是不是有尊敬老师这一条?”
雷蕾不吭声了,学生们也都安静下来。
“哦,李老师。”甘林心里很感谢他为自己解了围,但为了在学生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又不好立即表示什么,便问了个不关痛痒的问题:“今天你值日?”
“不,我来找这两位插班生。”他转向两个新生:“钟太行同学,雷蕾同学,我带你们去见见生活老师,把住处先安排一下。”
甘林唉了一声说:“他俩都是六(二)班的,该由他们的班主任来领。可是六(二)班的班主任还没定……”
李老师沉静地说:“刚刚定下来,就是我。”
“啊!真的?”甘老师苦笑着,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小胖子在人群中又是“噢”地一声欢呼。身边的潘胜利捣捣他的胳膊,瞪他一眼,他连忙合上嘴,一缩脖子,悄悄地笑了。
李老师领着两个新生走了,围着的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地各自散开。甘林还站在那里,不时地眯起眼睛,远望着李老师的背影,忧心忡忡地想:这样捣蛋的学生,又加上这样年轻的班主任,六(二)班今后可怎么办呢?……
确实,李老师是去年刚刚调来的青年教师。他叫李国栋,平时不爱多讲话,表情总是那么严肃,好像从来不会笑。在学生眼里,他似乎过于冷淡。可是,日子长了,这个毫不引人注意的李老师竟然获得了学生,尤其是男学生的强烈好感。
去年秋天,邻近的几个学校看运动会,教工们也参加。李老师拖着扭伤的脚,跳过了一米七零的横竿,打破了区里的一项纪录,获得了跳高冠军。而且,那时多么精彩的一跳啊,过竿的动作像飞燕那么优美、漂亮,招得掌声和喝彩声像海潮似地在全场滚动。他一个人给曙光小学争来二十分,使学校从团体总分第三名一跃而为第一名。然而,发奖仪式之后,大家才看到,李老师的脚腕肿得跟小腿一样粗了。可是李老师不动声色,毫不在意,谈笑自若。这样一来,李老师一下子成了男同学心目中的真正的英雄。他们几乎不由自主地在暗暗地模仿他。
那还是甘林当五年级二班班主任时候的事。李老师每天早晨在腿上绑好几斤重的沙袋练长跑。于是,班里的男学生们也都偷偷地绑上了沙袋。结果,体育课没上一半,便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嘴唇发白,坐在地上不想动弹了。甘林好说歹说,要同学们放弃沙袋,可他们不听。甘林只好去请李老师来帮助说服,而李老师说什么也不来。同学们虽然不知道李老师和甘老师私下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冲李老师不来这一条,大家都伸出大拇指,夸奖他是“好汉”。
去年冬天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雪,比哪一年都冷。有一天大清早,小胖子吴阳阳跑回宿舍,带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讲着,眼睛瞪得溜圆:“大雪天李老师敢洗冷水澡!”
同学们惊奇得半天合不上嘴。吴阳阳详细介绍了他的见闻:他路过男老师宿舍洗漱间,听得里面哗哗水响,以为水龙头没关好,便跑了进去,正碰上李老师穿条短裤,端着大盆凉水往自己身上浇,看得小胖子上牙打下牙地发抖。小胖子木呆呆地问道:“李老师,您不冷吗?”李老师用一块干毛巾使劲擦着身上发红的皮肤,漫不经心地说:“不冷。天天洗,惯了。”小胖子“呀”了一声,吐出来的舌头再也缩不回去了。吴阳阳打着冷颤重复了好几遍:“知道吗?他只穿一条小短裤,端一大盆凉水往身上浇哇!”
这真叫男孩子们又吐舌头又咂嘴,对李老师更加佩服了。这佩服立即转化为行动——不出三天,五(二)班的男同学病了一大半,又打喷嚏,又流清鼻涕。一上课,就像约好了似的,你一声咳嗽,我一声抽鼻涕,“感冒交响曲”直奏到下课。
甘老师气急了,把男同学训斥了一顿,并严禁他们再洗冷水澡。潘胜利、吴阳阳那几个最大胆、最淘气的孩子笑眯眯地吸着鼻子,天真地望着她,好像听着恐龙时代的语言,一点也不懂似的。
甘林又气乎乎地去找李国栋。这回他来了,并且认真而沉静地对同学们说:“甘老师不让你们洗冷水澡是对的,你们应当听话。倒不是因为你们年纪小,人本来就应该从小锻炼。但是锻炼要循序渐进,要从夏天开始,从温水浴开始……”
李老师的几句话,不知道有什么魔力,竟使倔强、刚烈的男孩子们立时服服帖帖地停止了冷水浴。
甘林心里很不痛快。班上的同学不听自己这个班主任的话,有多么难堪!好在她不久就因病卸去了班主任的职务,这难堪才慢慢地平复下去。
新学年开始了。五(二)班升为六(二)班。现在,李国栋要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这就勾起了甘林对往事的回忆。她搞不懂,孩子们为什么对李国栋那样热情、倾倒,而对她却冷若冰霜置若罔闻。她总觉得李国栋有点“怪”。一个“怪”老师去管一个“怪”班,会出现什么“怪”结果呢?
甘林重新扶正了眼镜,脑海里翻腾起刚才这几个给她印象很深的人:文璐那艺术家的风度和首长的腔调;雷蕾一双倔强的黑李子似的眼睛;猴儿般灵活却又枯瘦可怜的钟太行;强健、高傲的潘胜利;圆滚滚的、邋里邋遢的吴阳阳;当然,还有面容沉静、表情严肃深沉的李国栋……说来也怪,这些人,不都是和六(二)班有关系的吗?
六(二)班,这个令人头痛的六(二)班啊!
甘林摇摇头,仿佛要努力把这些烦人的念头驱赶掉。她想:我现在不过是任课老师,再也不是六(二)班的班主任了,何必操这份心!
她平静下来,迅速地迈开步子,回去继续主持那个迎新会。
第一课
清晨的风,如同从那晶莹、宁静的蓝色天空上拂卷而来,轻快而凉爽,带着秋天的芬芳,抚摸着每个人的面庞。初升的太阳,露出红彤彤的笑脸,为大地涂抹上一层金黄。曙光小学的校园,以它的洁净和美丽,迎接开学的第一天。
一幅高大的壁画被花坛环绕着,矗立在校园中。李国栋老师拿着教案夹,领着钟太行和雷蕾在壁画前站住了。画面上,两个少先队员在敬队礼。他们身后飘展的队旗鲜红艳丽,金星在闪耀,火炬在燃烧。他们头顶的蓝天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时刻准备着!
两个孩子的脸上洋溢着对这幅画的赞美。李老师觉察到这赞美中还包含着对新的学校、新的班级和新的一天的好奇,便认真地、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准备好了么?”
上课铃大声地响了,李老师带着钟太行和雷蕾跨进教室。随着一声“起立”,桌椅发出一阵咣咣当当的响声。全班同学站起来,像行注目礼似的把老师迎上讲台。
“同学们好!”老师的声音里面似乎含有某种金属的振荡,沉静而响亮,以致于在这宽大的教室里引起了回声。
“老师好!”同学们的齐声回答也很宏亮,几个男孩子故意显示力大气粗的快活声调尤其突出。
“请坐。”
大家刚坐下,小胖子吴阳阳便急急忙忙地举起了手。
“有什么事,吴阳阳?”李老师镇静地望着他。
吴阳阳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哗啦”一声响,把铅笔盒也摔到了地上。他顾不上去捡,兴奋得有点结巴地说:“李、李老师,请您看,看黑板!”
李老师转过身,看到黑板上有几个不太熟练然而很大的仿宋体粉笔字: 李老师,我们热烈欢迎您!
李老师回过脸,平静地说:“谢谢!同学们,谢谢你们……这是哪位同学写的?”
一个眉清目秀、神态文静的男孩子有点忸怩地站起来,脸先红了,低低地说了一声:“是我。”
“哦,张超。你的字写得不错,下了功夫……”
张超默默一笑,悄没声地坐下。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学习成绩很好,只是非常不爱说话,容易脸红。
“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新同学叫钟太行,是从南京转来的;这位叫雷蕾,是从中山路小学转来的。我,从今天起担任六(二)班的班主任。这就是说,六(二)班这个集体增加了三个新成员。我希望,我们大家团结一致,互相帮助,共同把班集体搞好,争取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取得更大的进步。”
教室里如同微风扫过湖边的苇丛,泛起了一片窣窣的议论声,几十双眼睛集中到雷蕾和钟太行身上。不过,从前天报到到今天开学的两天中,钟太行已经结交了许多朋友,面对已经熟识的脸,他不大在乎,只眯着小眼睛笑。只有雷蕾惶惶不安,低着头,耳朵都有些发烧了。
胖子又举起手来,并且不等老师叫他就站起来说:“老师,叫钟太行跟我坐一个位子吧!”他旁边确实空一个座位,那个同学转学了。
李老师望着吴阳阳说:“以后,在课堂上,老师没有同意之前,不可以随便说话,明白吗?”随即向钟太行点了点头:“你去吧!”
钟太行拿着他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高兴地走到小胖子旁边。小胖子笑着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看这劲头儿,俨然是一对老朋友了。
李老师完全不像新来的班主任。他甚至不用点名册,就认识全班的每个同学。他直截了当地望着教室的正前方,很随便、很自然地说:“潘胜利,新同学雷蕾跟你坐一张桌子。”
像听到口令那么快,同学们全都回过头去看。好多孩子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前排几个小姑娘甚至忍不住“呀”地发出一声惊叹。总之,全班都表现出意外的神情。
教室正中的最后一排,潘胜利站起来又坐下去。他心头充满气恼,却又无处发作。整个教室,只有他旁边空一个座位。哪怕跟那个猴儿巴唧的钟太行同桌也成啊!可是,偏偏是跟她!
“雷蕾,你去吧。”
雷蕾拿着书包,走到空座位跟前,猛地一愣:这不是前天打架的对手吗?怎么办呢?退回去,显得我怕他,太丢人了;和他同桌,又实在不情愿……
雷蕾还没决定怎么办,潘胜利猛地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不跟女生一个位子!”
教室里滚过一阵骚动。有人低声“嘿嘿”地笑,有人悄悄咬耳朵,大家都看着李老师。李老师却神色从容,并不忙于表态。
雷蕾也不想和潘胜利同桌,可是现在,一听到潘胜利无理地叫喊,她冒火了:你不让我坐,我偏要坐!于是她走近座位,准备把书包放下。潘胜利瞥了她一眼,一横身子,斜着坐下去,伸开胳膊趴在桌子上,占住了整个桌面。他还执拗地歪着脑袋,绝不对雷蕾再看一眼。
雷蕾一下子愣在了课桌前,一时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嘻嘻”的低笑声越来越大了。
李老师走过去,面容沉着而严厉,静静地注视着潘胜利,好半天不作声。渐渐的,像海水退潮一样,私语声和笑声没有了,教室里一片寂静,大家都提心吊胆地望着教室最后一排的三个人。
潘胜利低着头,脖子用力一扭,表示他“就要这样”。额前那绺撅着的头发跟着一颤,好像公鸡打开的翎毛,也在显示着他的决心。李老师冷静地对潘胜利观察了好一阵,终于轻轻地、十分认真地说:“请你原谅,我确实替你难为情。”
潘胜利惊异地回头看了老师一眼,脸唰地一下红。他避开老师的目光,仍要为自己辩解。他的声音虽然比刚才低了,却蹦出了更难听的词儿:“谁跟那些丫头片子同桌!”
李老师扬起黑黑的眉毛:“什么?”
“小气鬼儿,小心眼儿!”潘胜利低声嘟哝着:“碰一碰就哭哇,告老师呀!……”
雷蕾气得直咬嘴唇,恨不得拿前天打架的事把这个潘胜利奚落一顿!哼!瞧他,脸上那道伤还没好呢!可是,李老师的态度启发了她。她打定主意,又往桌边靠近一步,非常有礼貌地说:“潘胜利同学,请你往那边挪挪。”
她有意把“请你”两个字说得又重又长。潘胜利十分意外,不觉回头看了雷蕾一眼,透露出竭力掩饰的狼狈。接触到雷蕾自信而坚定的目光,他像背上生了芒刺,浑身不自在。
同学们看着他们仨——李老师和雷蕾一前一后盯着潘胜利——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窗户被风轻轻推动,带得风钩不时“吱吱”地响。然而,这沉静如同满含雨水的浓云一样,带着令人生畏的压力,在压潘胜利表态。潘胜利极快地瞥了李老师一眼,很有些慌乱地小声说:“为什么?”这句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是在问什么。
雷蕾加重了语气,也更加有礼貌地说:“请你把胳膊稍稍挪过去一点儿。”
雷蕾看不见潘胜利的表情,可是从他背影的姿势里,完全可以察觉他内心的怒气。潘胜利犹豫了一阵,竭力不看任何人,假装拧开钢笔帽去吸墨水,慢慢把胳膊收了回去。不知是表示不满还是因为泄气,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雷蕾把书包放在桌上,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坐了下去,教室里的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李老师的表情像仲秋湛蔽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他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回讲台。当他再转身面向同学们的时候,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慢慢打开教案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请同学们翻到语文课本第一页。今天,我们讲第一课……”
“楚河汉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班里逐渐兴起了“象棋热”。经过暑假,这势头非但丝毫不减;而且发展到现在,连课间十分钟也要匆匆忙忙地摆好棋子对垒一番,满教室里嚷着“对车”、“卧槽”、“马后炮”,闹得不可开交。十分钟当然下不完一盘棋,而残局也舍不得扔掉,于是一副副棋盘就摆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等下了课再继续战斗。课间头脑不能休息,上课听讲心里不时想着车、马、炮,六(二)班的学习成绩当然就明显地出现了下降的趋势。
其实,“象棋热”所波及的领域,还远不止于此。
这一天早自习时间,雷蕾刚坐好,潘胜利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截粉笔,“嗤啦”一声,在他们俩的桌子正中画了一道粗粗的线。他把粉笔一扔,大声说:“‘楚河汉界’,懂不懂?”
雷蕾看他一眼,一毫不差地学着他的口气说:“‘两国交兵’,当然懂!”
潘胜利并拢五指,把手掌摆成刀形,使劲地朝下一挥,威吓着说:“谁敢过河我就打!”
雷蕾完全明白,校门口的打架,坐位子的冲突,使潘胜利非常恼火,他简直跟她成了冤家对头。今天他是想来一个新的挑战、新的威吓,借以捞回那两次失去的面子和威望。可是雷蕾却依然那样不好欺负。她一步不让,盯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又黑又壮的潘胜利说:“谁敢过河我也打!”
潘胜利微微一怔,多少有点吃惊,但立刻扭转脸坐下,不再作声了。
整整一天,不论是上课、自习、写作业,两个人都小心翼翼,连袖边都没沾上一点儿粉笔灰。
第二天,头节课是甘林老师的自然常识。她讲的是《祖国的植物分布》。她备课充分,教案背得很熟,滔滔不绝,十分流畅。但她自顾自地讲着,平淡的声调形成念经似的效果。不多一会儿,教室里做小动作的、东张西望的、偷偷打呵欠的都有了,吴阳阳又迷迷糊糊、眼皮半合地打起了瞌睡。钟太行闪动着灵活的小眼睛不知在想什么鬼点子。
甘老师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着:“陕西的汉中盆地虽然纬度高,却属凉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
钟太行突然举起手来。甘老师不高兴地皱皱眉,说:“什么事?”
钟太行站起来,椅子“咔啦”一响,同学们精神随之一振,目光集中到他身上。钟太行的瘦脸上掠过一丝恶作剧的笑,想必是为自己敢于打断甘老师“念经”而得意:“老师,汉中盆地是不是有条汉水?”
“有的。怎么样呢?”
“汉水,是不是楚河汉界里说的汉界呢?”
“嗯……”甘老师有几分为难,但她不愿意被学生问住:“我想是的吧!”
“那,楚河汉界里的楚河在哪儿呀?”钟太行眨着亮晶晶的小眼,又问。
几乎是不约而同,潘胜利和雷蕾都对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望了一眼。
甘老师有些发窘,镇定一下,说:“历史上所谓‘楚’,指的是今天的湖北省。汉水南下,也要流经湖北。所以楚河很可能指的还是这条汉水。”
见钟太行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甘林生怕他又从那些莫名其妙的犄角旮旯里搜出几个难以回答的怪问题,连忙说道:“好了,你坐下吧!”
钟太行露齿一笑,坐下去,对刚迷糊过来的小胖子做了个鬼脸。
甘老师认为钟太行信服了自己的解释,心里很高兴,于是又继续发挥了两句:“汉水注入长江的地方,就是我国华中最大的城市武汉三镇,是水陆交通区纽……”
“嗤”地一声,像是树上的小知了突然叫响,不知谁的尖笑迸出来,又急忙收住。甘老师恍惚地觉得自己可能念了一个别字,骤然红了脸。她的目光严厉地扫过教室,极力想寻找发出笑声的人。白边眼镜闪闪发光,在她的绯红的面孔衬映下分外醒目。
“笑什么?”她生气地问,声调又高又急。教室里顿时静下来,大家小心地望着她,动也不动。
“是谁笑的?”甘老师又问。
雷蕾低着头,站起来。
“又是你!“”甘老师狠狠地说道。从第一次见面,她就不喜欢这个黑皮肤、黑眼睛、长满雀斑的女孩子。但是现在看到雷蕾一副认错的样子,她总算抑制住了自己的反感,平淡地说:“坐下吧,以后要注意课堂纪律。”
雷蕾没有坐下,却抬头望着老师。她有点口吃地喃喃说:“老师,应该念交通枢纽……”
“好了!你坐下吧!”甘老师终于让自己心里的反感流泻了出来。她一挥手,厌烦地打断雷蕾的话:“这是自然常识课,不是语文课!”
雷蕾还想争辩什么,但迟疑一下,咬咬嘴唇,坐下了。前排有几个同学回头朝她眨眨眼睛,目光中送来直率的赞美和钦佩。
下课前十分钟,老师给每人发下一张中国地图,要大家用不同颜色把植物分布带画出来。
雷蕾很高兴,忘掉了刚才受到的斥责,全神贯注地俯身桌上,仔细地描着。
雷蕾喜欢绿色和天蓝色。她想用墨绿表示亚热带,用草绿表示温带,用天蓝表示植物稀少的荒原和沙漠。她提着毛笔,蘸着天蓝色水彩,小心地往地图上填色。啊!多么美、多么鲜艳!只要引来水,沙漠也会变成绿洲。天蓝色,不就是江河的颜色么?什么时候祖国的沙漠能浇灌上长江大河的蔚蓝色的水呢?……她沉浸在美丽而悠远的遐想里。
猛然间,雷蕾的左臂受到重重的一击。她“哎呀”叫了一声,天蓝的色彩涂到了热带植物区上。雷蕾的眼泪唰地涌出来。她看了一眼潘胜利得意扬扬的脸,忍住了泪水——她的右臂越过了“楚河汉界”。
正在俯身指导同学绘图的甘林抬起头,望了雷蕾一眼,问:“怎么啦?嚷什么?”
雷蕾紧紧咬住嘴唇,没有吭声。她默默地拿起笔,在水杯里涮洗干净,蘸上深绿,重新画起地图。
接下去是自习课。潘胜利不做作业,拿把三角刀在木板上雕刻“常山赵子龙”像。班上的许多男同学都喜欢木刻,可没有人敢公然在自习课上搞这个,他是第一份儿。雷蕾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自管做作业。他们俩除了顶嘴是不说话的。
潘胜利正埋头刻赵子龙的银枪,右臂也不知不觉地越过了“楚河汉界”。雷蕾毫不客气,一拳打过去,“哐啷”一声响,木板掉到地上。潘胜利怒气冲冲地转向雷蕾正要发火,雷蕾却幸灾乐祸地把脸一扭,摆出一副对他不屑一顾的神气。她心里甭提多痛快了!潘胜利对分界线瞟了一眼,咬咬牙,没有作声。他没有去捡弯刻板,却用力捏住手指。雷蕾斜眼一扫,哎呀,他手指出血了!想必是刚才那一拳使刻刀戳在手指上了。她心里顿时感到后悔,但是又不肯流露出来。潘胜利小声地嘟哝说:“哼!走着瞧!”
象棋大赛
语文课的内容讲完了。李老师合上书本,看看同学们,说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班上几个功课差的淘气鬼赶紧竖起耳朵,盯着老师,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扑腾,不知李老师又要“小测验”还是又要来什么“新招儿”考考他们。他们如同看着牙科医生举着尖尖的钻头,正要钻自己的蛀牙一样担心受怕。
欢迎李老师当班主任,同学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在李老师的指导下,他们正式绑沙袋练长跑、早上洗冷水澡,也使他们深感自豪。可是,开学不到一周,大家就尝到了苦头:李老师在各方面的要求可真严呀!上课必须专心听讲,课后必须完成作业,必须遵守课堂纪律和小学生守则,上饭堂必须排队,熄灯睡觉铃一响就再不许吭声儿……平时学习马马虎虎的同学,尤其感到紧张,被李老师磨得苦透了。他们的作业本交上去,经常被退回来;退回来时,本子上会有李老师清晰而漂亮的红笔字,写着既有礼貌而又毫不含糊的批语:
“请改错。”
“请重做一遍。”
孩子们痛苦地算计着:星期日不能从早玩到天黑上床啦;晚自习也没时间偷看小人书啦……那天,小胖子吴阳阳望着自己被退回来的本子,皱着眉头,苦着脸,牙痛似地哼哼着,嘟嘟嚷嚷地发牢骚:“还热烈欢迎呢,这么凶!”
就是在课堂上,李老师也惯会用花样翻新的方法来复习旧课,巩固新课。这些方法常常使小胖子、潘胜利等人一时龇牙咧嘴,面面相觑。那么,这一节课李老师又要做什么,谁能猜得到呢?
李老师装作没看见几个调皮鬼的紧张神色,认真地说:“我建议你们除了在下学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下棋外,平常,尤其是课间十分钟,不要摸象棋子儿。你们同意吗?”
大家都不吭声。
“请大家想一想,我在这儿讲课,你们满脑门的‘卧槽马’、‘过河卒’;数学作业摆在面前,心里还在盘算着‘垫车杀士’或‘拐老将头儿’,课间都不休息,学习还能搞好么?”
同学们忍不住笑了,没想到李老师这么熟悉他们下棋的“行话”——管“将”、“帅”叫“老将头儿”。
“怎么,没人赞成?吴阳阳,你同意么?”
吴阳阳站起来,叹口气说:“老师!不是不愿意,实在是做不到。您不是说,做不到的事儿就别答应么?您不知道,玩象棋有瘾,可来劲儿呢!……”
李老师平静地说:“我也爱下象棋,甚至也可以算个棋迷。可是人总得有意志啊!”
老师也爱下棋?还是棋迷?同学们又笑了。他们不信。棋迷还会反对下棋?
李老师有一双很厉害的眼睛。他跟你谈话,不管你怎么回避,他总是请你抬起头,照直看着你的眼睛。他并不正颜厉色,也不威胁恫吓,但是你却感到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比如现在,他就毫不费力地看穿了大家的心思,并且充满自信地说:“你们不信我爱下棋,那咱们就赛一赛好不好?”
比赛?教室里一下子热闹了。不止一个人跳起来,有的说,有的笑,有的嚷,几十个嗓音吵翻了锅。
李老师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呆了一会儿,他挥挥手,让同学们安静下来。他说:“比赛要有条件。要是我赢了,你们得接受我刚才的建议,行吗?”
“行!”同学们兴奋得直嚷。
“真行吗?”李老师认真、严肃地说:“我再说一遍:答应的事,一定得做到;要是做不到,趁早别答应!”
“答应!答应!”同学们一个劲儿地笑着喊。
钟太行“嗖”地蹿起来,差点儿跳上桌子:“老师,要是您输了呢?”
李老师哦了一声,从容地说:“这个,我倒没想过。”
吴阳阳拖着长长的哭腔说:“老师,哪怕改错字儿减少几遍也好哇!”
大家全哈哈地笑了。
同学们当时就推选出了三个最强的棋手:潘胜利、张超、钟太行,请李老师从中挑一个对手。李老师却提出一个惊人的方案:三位选手同时摆三盘棋,他跟三个人同时“作战”。
比赛在下午第八节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开始了。六(二)班没有一个人离开教室。外班闻风来观战的棋迷,熙熙攘攘,把六(二)班教室挤得个水泄不通。有人干脆充当义务讲解员,站上了桌子,向远处看不到棋盘的观众随时报告战况。
开局不到十分钟,钟太行先崩溃了。他挤出围观的人群,瘦脸上全是汗,眯着小眼不住地笑,手舞足蹈地对观众们比划着:“哎呀呀,真厉害!真凶!来不及眨眼儿呢,大‘车’就丢啦!……”
不一会儿,张超也败下阵来。这个张超,怪不得外号叫“年糕”,只会红着脸傻笑,一句话也没有。这样,大家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潘胜利的棋盘上了。
潘胜利真够顽强的,不愧是六(二)班的棋坛名将,虽然败局已定,虽然他满头冒汗,两颊烧得通红,仍然在死力拼搏,用仅存的一个“车”横冲直撞,希望死里逃生。他捻着“车”,看准一个位置,狠狠地砸下去。他恨不得这一招儿能牵制住对方凌厉的攻势,以缓和自己后路被“将”的危局。
李老师看他一眼,用食指在棋盘一角的一只马上轻轻敲了敲。潘胜利“哎呀"一声,一把揪住了自己那撮撅在额前的头发,直跺脚。原来,他把自己的“车”,放进李老师的“马”口里去了。按照赛前约定的不能悔棋的规则,潘胜利的车被吃是无疑的了。可是李老师主动拿起了“车",给他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并向他示意:重走。潘胜利对李老师投去感激的一瞥,也不客气,另走了一步。
战不多时,潘胜利到底缴枪了。李老师和潘胜利站起来,像正式比赛结束似的握了握手。李老师说:“你下得不错。只是顾前不顾后,只想吃子儿,不考虑通盘,缺乏全局观念,所以要失败。”
潘胜利望着李老师失笑,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又好像有点儿并不认输。李老师的才智、能力和他所具有的男子汉气概,使他钦佩。可是,开课那天,李老师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了脸,这对生性高傲的潘胜利来说,实在是心头难以抹掉的暗影啊!”
选谁好?
李老师经常给同学们增加补充教材。这天,他拿来的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大家非常开心,接到手就急急忙忙地翻着往下看。
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生词的当儿,钟太行这个洋相包压低了嗓门儿,装出老头儿缓慢、沙哑的声调,瘪着嘴,可怜巴巴地念道:
行行好吧,鱼娘娘,
我的老太婆又在大吵大嚷,
她不愿再做贵妇人,
她要做自由自在的女皇!……
“哄”地一声,大家笑开了。李老师却像没有听见一样毫无所动,直到写完生词才转过身来,看了钟太行一眼。钟太行吐吐舌头,大家也赶忙收住笑声。李老师什么也没说,开始讲课。讲完课,他才提起这件事儿:“钟太行,你朗诵得不错呀!调门低,像老渔夫,还挺有感情的。”
钟太行站起来,很难得地红了脸。他同班上的几员闹将一样,很少受表扬,而能得到李老师的表扬,更是非同小可的事。
“有这个才能,就给你发挥的机会。以后要遵守课堂纪律,懂吗?坐下吧!”
“是!”钟太行兴奋地大喊一声,“噗通”一家伙坐去,把大伙又逗笑了。
“我有个想法,请大家考虑考虑。能不能把这首诗排出戏来?选几个同学担任不同角色,朗诵给全班听。如果效果好,加上服装、动作,配上音乐,到学校参加会演……”
不等李老师说完,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嚷成了一片:“同意!”“太棒了!”“说干就干,越快越好!”建议受到热烈欢迎,以至于不得不马上议论并确定角色。
老渔夫,自然由钟太行扮演;鱼娘娘,大家选了全班年龄最小、声音又脆又亮的小豆豆沈小红。另两个角色可难办了:贪婪的老太婆——没人肯演;旁白的朗诵词最多——好些人都想演,光举手报名的就有七、八个。
李老师说:“实在没人愿意演老太婆,我可以演……”大家嘻嘻哈哈地又都笑了。谁也想象不出严肃、认真的班主任怎么去扮演那个狂妄的老太婆。“至于旁白,很重要,关系整个戏的成败好坏,报名的人又多,干脆试一试吧。每个人把开头一段旁白念一遍,大家评判大家选!”
一说要试试,报名的人数大减,只剩下吴阳阳、潘胜利和雷蕾三个人。而吴阳阳回头一看潘胜利举得高高的手,立刻把自己的手放下了。于是,两位本来就情绪对立的同桌成了竞争的对手。同学们尤其是男孩子们,伸长脖子好奇地张望着。教室里一瞬间静了下来,如同树林里的一群鸟雀突然间全部飞走了似的。
潘胜利先朗诵:
从前有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住在蓝色的大海边;
他们住在一所破旧的泥棚里,
整整有三十又三年……
他念得相当流畅、响亮,吴阳阳首先大声喊了个“好”,不少同学也点头称赞。潘胜利高兴地坐下。
雷蕾站起来,好像有几分犹豫。但她望定前方的黑板时,就很快地镇静了。她的目光凝聚到一起,仿佛眼前正翻滚着大海的蓝色的波涛。她带着沉思,带着对美好和善良的向往,开始了朗诵:
从前有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
她的声音自然而亲切,充满感情,不像是在朗诵,而像是在娓娓动听地讲述一个迷人的故事。所有的人都沉湎在诗的意境里,极希望知道主人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雷蕾朗诵完了,坐下了,教室里依然静悄悄地笼罩在那浓郁的诗情画意里。
李老师一时没有弄清这寂静的原因,便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样,选谁好?”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雷蕾比潘胜利朗诵得好。可是,这时却没有一个人发表意见。
如果是别人和雷蕾比赛,怎么也会有不少同学站起来选雷蕾,可现在是潘胜利呀!潘胜利在班上是个“头儿”,有人怕他,有人佩服他,一时都无法表态。
老师点名了:“张超,你觉得怎么样?”
张超站起来,红了脸,一双俊秀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望老师,又连忙移开,抿着嘴“嗯”了好一阵,才垂着眼皮小声说:“这个……嗯,差不多,谁都行。”他的目光从眼角射出,努力去看侧面的墙,又补充说:“潘胜利,嗯……嗓门儿更大一些。”
李老师感到意外,望了望张超。张超脸红得更厉害了,把脑袋耷拉到胸前,坐下,不肯再说什么。
李老师大概不了解,文静而又腼腆的“年糕”张超,和高傲强悍的潘胜利是一对好朋友,不是一般的好,而是从光屁股时候就住在一起,后来进托儿所、幼儿园,直到上小学都没有分开过的“莫逆之交”。眼下,在“竞选"的严重关头,他怎么能够背叛朋友呢?
老师又点了一个:“钟太行,你说呢?”
钟太行慌了,站起来抓耳挠腮,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忽上忽下地耸动着,一时不知如何答对。但他的小眼睛一眨巴,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笑嘻嘻地说:“老师,咱们的节目用两个旁白不也挺好吗?潘胜利和雷蕾都上……”
话没说完,旁边的吴阳阳不高兴地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他脖子一缩,装傻似的嘿嘿一笑,一眨眼工夫就坐下了。
入学不几天,钟太行就投入了男同学中最顽皮而又最喜欢打闹的一群。他和同桌吴阳阳,不仅立刻成了好朋友,而且因为吴阳阳是潘胜利的“警卫员”,钟太行也就尽释前嫌,对潘胜利转为拥戴和顺从。不过,入学第一天雷蕾为他“两肋插刀”、抱打不平的事,他也没有忘记,所以平时对雷蕾的态度还挺友好,不像潘胜利、吴阳阳他们那样。在潘、雷之间,他常常选择一个两不得罪的方案,这恰恰显示出了他的聪明和处境。当然,他和雷蕾大战潘胜利的故事,早在同学中广泛传开,而且总是招来一帮男孩子的嘲笑,说他竟让女生给他“救驾”、帮他出气,实在是丢了男子汉的脸;而在今天这样的关键时刻,他又提出一个两面讨好的办法,下去以后,他的那些新朋友不定又要怎么样笑话和嘲弄他呢!
李老师把这一切细微的表情和动静都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说: “一时定不下来就先不定,大家再想想。旁白还是用一个人好……”
潘胜利不由得斜眼看看雷蕾,正遇上雷蕾投过来的目光。一瞥之间,两人都表现出不服气、走着瞧的神情。
李老师又说了:“大家别以为这个节目只是几个同学的事。要想把它搞好,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恐怕全班同学都参加,人也不一定够。”
“啊?”
“为什么?”
许多同学好奇地大声问。
“上台的,除了主角,还有卫兵、大臣、奴仆等等。不上台的人更多:服装得有人管;道具得有人做;灯光得有人打;布景得有人搬;特别是配乐,是个又麻烦、又细致、又要有艺术水平的工作,一定得有认真、负责的人去办……”
听着老师的讲话,同学们越来越活跃,越来越高兴:这么多有趣的事儿啊!全班每个人都能摊上一件啦!……可是说到配乐,男孩子们的热情明显地低落了:
“老师,配那玩艺干嘛?朗诵好、表演好就行了呗!”
“弄音乐顶没劲儿啦!”
“老师,甭配音乐了!”
……
李老师那么专心地倾听着男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然后眨眨眼睛,神情变得十分庄严,很认真地说:“不要音乐么?那可不行。你们知道有这样一句话么?音乐,可以使人的一生更美好!……”
男孩子占了六(二)班的三分之二,他们一齐瞪着吃惊和怀疑的眼睛,慢慢地沉默和寂静下来。音乐,难道会有那么大的作用?
音乐课
对音乐课,不知为什么,班上的男同学们,尤其是潘胜利、吴阳阳那一帮,表现得特别厌烦。平时,他们瞎嚷乱喊可来劲儿了,但是要他们随着钢琴的伴奏独唱一支歌,就似乎有损于男孩子的尊严,简直难极了。教音乐的女老师几次气得要哭,也没法使他们和女同学一起合唱一支歌曲。只是为了不在成绩册上出现一个不光彩的2分,他们才勉强地参加期末的音乐考试,靠在钢琴边上敷衍地唱几句应考的歌,声音比平时嚷叫的音量小一百倍,如同蚊子哼,只求混个“及格”就完事大吉。
从开学到现在,六(二)班的音乐课简直没有好好上过一节,乱糟糟的,女老师喊哑了嗓子也没人听。今天听说音乐老师病了,女孩子们都悄悄地说:“准是被男生气病的。”男孩子们却兴高采烈地欢呼“万岁”,庆祝不必再唱讨厌的“斗、来、米”了。
然而,欢呼声还没落地,学习委员张超就来通知说:“下午的音乐课照常上,有老师代课。”男孩子们一听,顿时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了兴头,一肚子牢骚话儿,嚷嚷个没完没了。
午休以后,雷蕾早早地往音乐教室走过去,嘴里轻轻地背着《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的背后有轻快的脚步声,原来,小豆豆沈小红也追上来了: “雷蕾,你走这么早!”
雷蕾回头对小豆豆笑笑。于是,两人比齐了步子向前走着。
小豆豆说:“你喜欢上音乐课?”
雷蕾点点头:“喜欢。”
小豆豆亮一亮手上的一把钥匙,说:“瞧,开钢琴的。音乐老师让我学钢琴呢。她说我手指头长,有前途。”
雷蕾羡慕地看看小豆豆细长的手指:“真的?”
她俩进了音乐教室,在琴凳上坐好。小豆豆打开钢琴盖,小声地弹了一支练习曲。
突然,“咚"地一声响,音乐教室的门被踢开了,吴阳阳那个直喉咙一路嚷进门来:“真讨厌!上什么音乐课!”
他身后跟着的钟太行也接着发牢骚:“不唱斗、来、米,将来也能开飞机!”
潘胜利轻轻一笑,说:“不唱米、来、斗,潜艇照样在水里走!”
他们三个阴阳怪调,只顾一唱一和,根本没有发现被乌黑的大钢琴遮住的小豆豆和雷蕾;而她们俩呢,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也一声不吭,好像一心要看看他们的表演。
吴阳阳越说越高兴,大声叫道:“对,对!胜利说得有理!不上音乐课,我照样会唱歌!……咦,你们笑什么?不信我会唱歌?好,我唱一个叫你们听听!”
他扯开嗓子,唱道: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怪不得潘胜利和钟太行要笑呢,吴阳阳五音不全还带点儿沙哑,一个乐句没唱完就跑了调。
钟太行推了他一把,笑道:“你算了吧!听我的!”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双手在胸前捏着,高高地欠起了后脚跟,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学着舞台上女歌唱家的姿势,逼尖了嗓门儿,用相同的曲调唱道:我是一块冰,吃了肚子疼……
吴阳阳跳起来,猛地刮了钟太行一个鼻子,大说大笑:“哈哈!你这块猴儿冰!我可不怕肚子疼……”
潘胜利止住他们打闹,说:“不听听我的?”他也用这个调子唱起来:我是一个官,两个警卫员……
钢琴后面的两个小姑娘,起先被吴阳阳和钟太行的“歌”逗得偷偷地直笑;可是听潘胜利这么一唱,音乐课代表小豆豆可就表示不满了。她从钢琴边探出脑袋,晃晃小刷辫儿,撇撇嘴,说:“瞧你们,瞎唱什么!”
三个男孩子一愣,他们没料到这里还有旁听的人。当雷蕾也跟着小豆豆一块从钢琴后面走出来时,潘胜利意识到自己是怎样地出丑和丢人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过,他立刻镇静下来,用毫不在乎的口气说:“爱怎么唱就怎么唱,管得着吗?”
雷蕾使劲忍着,终于没有说话。她把脸扭向一边。只听到小豆豆还在把挺冲的话朝他们甩过去:“哼,一天到晚就想当官——官迷!”
吴阳阳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条件地维护潘胜利。他双手往腰间一叉,吵架似地说:“就当官!就当官!我将来要当比我爸爸还大的官,专门管你,怎么样?”
这当儿,同学们陆续来了。听着他们的争论,有的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有的靠在窗下说几句悄悄话。虽然没有人站出来参加争论的哪一方,可谁的心里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潘胜利自信地向周围看看,鼓励似地一拍吴阳阳的肩膀,故意把眼光翘上天花板,旁若无人地说:“就是嘛,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种葱儿种蒜!”
雷蕾蓦地转过脸,盯着潘胜利,严肃地问:“你说什么?”
潘胜利一撇嘴,不屑置理地说:“怎么着?甘老师说的——‘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又想挑眼儿?”
上学期,甘老师当班主任时,为了让潘胜利当班干部,确实说过一次“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话,可是,绝没有讲过什么“老子种葱儿种蒜”。这完全是潘胜利自己顺嘴胡诌的。
但是,雷蕾很敏感,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咬住嘴唇,不出声了。她想反驳潘胜利,可是转念一想不知道甘老师是不是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她不愿意在背后议论、批评老师,因此,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站着。
小豆豆嘴却很快,立刻低声咕噜了一句:“甘老师说的又怎么样?她的话就句句都对?”
潘胜利面向小豆豆,眼睛却斜过去望着雷蕾,以挑衅的口气说:“不服气?哼,偏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种葱儿种蒜!”
雷蕾到底经不住“激”。她憋了半天的火,一下子冒出来。她像打机关枪似地冲着潘胜利说:“我爷爷种田,也种葱种蒜!我爸爸也放过牛。可是你爸爸参加**以前也当官吗?你爷爷又是干什么的?你老爷爷呢?祖爷爷呢?你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当官的?”
“哗”地一声,许多同学都笑了。
潘胜利一霎那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了。他咽口唾沫,想找句厉害的话狠狠反击过去,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硬是卡在那里,尴尬得脸都涨红了。
钟太行这个机灵鬼却有为他解围的办法,一个问题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开了。他大声嚷道:“哎,别吵了,别吵了!大家猜猜看,哪个老师这么爱管闲事,来代咱们的音乐课?”
“教一年级的那个黄老师呗!她成天价唱啊唱的!”
“她教得了咱们?”
“没准是美术老师……”
“干脆让体育老师代课,领咱们玩球多好!”
教室里你一句我一句,那嗡嗡的议论声活像捅着了马蜂窝。男孩子们对音乐的抵触,越说越激烈,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干脆跑出教室去,不上这节课了。
上课铃突然响了,铃声还没响完,屋门开了。“马蜂窝”冷不丁地静下来,大家像钉在地上一样都不动了。同学们没有想到,走进教室的代课老师,竟是他们的班主任!
孩子们的诧异就不用说了。而李老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他一言不发,安详地把手提电唱机放上讲台,然后只是看着同学们慌乱地寻找自己的座位。大家都坐好了,他仍然不说啥,只默默地把电唱机打开,安好唱片,接通电源,然后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大字:《早晨》。他顺手把开关一搬,电唱机转动了。
一声高亢的小公鸡的长鸣之后,大森林里的鸟雀都从睡梦中醒来,叽叽喳喳地唱起了歌。随着单簧管明亮的音调和徐缓的节奏,孩子们似乎感觉到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祖国的大地迎来了新的一天。微风吹散了晨雾,花儿在轻轻地摇曳,青草上的点点露珠闪着钻石般的光芒……欢快、跳跃的木琴和小鼓,送出了一群活泼的孩子。孩子们在跳着,在唱着,在笑着,真的,那里不是有你、有我、也有他吗?……
同学们瞪大眼睛,认真地听着,心儿被这朴素而明朗的乐曲溶化了。电唱机停止了转动,不知谁吁了口气,那么轻那么轻,是多么舍不得打破这美妙的沉静啊!
李老师该说点什么了吧?不,又一串粉笔字出现在黑板上:《蓝色的多瑙河》。
优美的旋律慢慢地倾泻出来,轻轻启动着孩子们爱美的心灵和天真的遐想。……听,这不是温暖而美好的春天的脚步声么?那闪光的蓝色的波涛,那盛开的雪白的浪花,翻卷着多少历史上的文明、欢乐、劳动和创造。多瑙河像一位年轻而美丽的母亲,伸展开修长的双臂,拥抱着欧洲的土地,哺育着欧洲各民族的人民……
黑板上出现了第三行字:配乐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老渔夫淳厚而苍老的声音,唤起了孩子们深切的同情;狂妄的老太婆声嘶力竭的叫喊,激起了孩子们强烈的鄙视、气忿和嘲笑。孩子们的心不仅被音乐的形象深深地感染着,打动了,而且,仿佛看到了奔腾、咆哮的大海,怎样掀翻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淹没、吞噬了那个贪得无厌的丑恶的灵魂。泥草舍、旧渔网和劳动人民真诚善良、勤劳质朴的道德美,在孩子们的情感中引起了共鸣。
旁白是一个异常清晰、亲切的女中音。她以极为深沉的幽默感,念完了全诗的最后一句,音响陡然增强了,诉说着美好终于战胜邪恶的乐章,犹如一缕色彩迷人的光亮的游丝,在蔚蓝色的宁静的海面上飘浮着,飘浮着,越来越远……
电唱机停了。许久许久,教室里依然一片宁静。不知道是孩子们还沉浸在音乐和情感的漩涡里,还是李老师特意让孩子们充分地回味和思考。谁也没有作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老师才开始说话。他很平静,但是声音里充满了感人的力量:“同学们,你们刚才听到的音乐里,凝聚着人类美好的思想和情操,是我们宝贵的精神文明的财富。音乐可以使人的一生更美好。可是我听说你们有许多人不喜欢音乐,这使我奇怪极了。今天代课,是我要求来的。我想尽一点力量,告诉你们什么是音乐,并且希望你们知道贝多芬、柴可夫斯基以及冼星海、聂耳等许多伟大的名字……”
于是,孩子们第一次知道了《第九交响乐》;知道了《天鹅湖》;知道了我国古代的《霓裳羽衣曲》;知道了《黄河大合唱》。在孩子们面前,老师又打开一重天地,又揭示出一脉丰富的宝藏:那么五颜六色、华美动人、晶光四射……
一旦讲起课,李老师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他神采焕发,热情洋溢,仿佛用语言、表情、身姿织成一条无比绚丽的彩带,把孩子们的心紧紧地联结了起来。
李老师看看表,打住话头,快步走到钢琴旁坐下,揭开了琴盖。同学们惊奇地望着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有力地按下去,于是,钢琴轰鸣,一段气势磅礴的前奏震响了。他弹着,神情激扬,随着强有力的节奏和旋律,平日掠上去的乌黑的头发不断地被甩下来。宏大、雄壮的进行曲从他的指下冲出来,热情地呼唤着。同学们倍受鼓舞,忍不住想跳起来,排成整齐的队列,在星星火炬的引导下前进,向前进!……
下课铃响了,大家一点都没有听见。李老师扶着钢琴站起来。他的脸色略微发白,显然也非常激动。但他努力屏息了一下,镇静而沉稳地说:“下课!”
第一次,在下课后大家没有争先恐后地欢呼着往外冲。一瞬间,竟没有人站起来。唯有最不爱说话的张超悄声咕哝道:“下课了吗?这么快?”
大家捅着李老师一起走出音乐教室。李老师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咱们的节目要配乐吗?”
“要!当然要!”
“没音乐哪儿能拿出去呀!”
孩子们快活地嚷着,竭力为配乐“辩护”,完全忘了自己前一天的态度。多半是因为在班主任面前有几分拘谨,也因为男孩子们向来不屑于“告状”,所以,音乐课前的那场“论战”没有一个人提起。然而,当李老师提出下一个问题时,那场“论战”在孩子们心里产生的结果却悄悄地露了露头儿。
李老师问:“那么,旁白派谁好呢?”
孩子们好像来不及更多地思索,一个女同学小声地、然而真诚直率地说:“还是雷蕾更好。”
李老师仍然用不经意的语调提问:“有不同的意见吗?”
没人答腔。短短的沉默之后,孩子们忽然讨论起用竹棍和报纸涂上颜料做布景的事儿了。
可惜雷蕾没能体会这阵沉默的含意,也没有用心探索同学们的细微的心理变化。她以为沉默就意味着反对,心里感到十分难过。
外号引起的风波
直到吃晚饭,走进饭堂了,六(二)班的许多同学还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下午的音乐课。只是由于值班老师站在那儿,他们不得不把声音压低,不敢大说大笑。
可是,一走近饭桌,他们禁不住又快活地嚷开了。小豆豆沈小红甚至拍着巴掌喊了一声“万岁!”菜盆里萝卜、白菜、粉条一锅烧的杂烩,不但香喷喷地诱人胃口,而且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每桌的菜盆里居然有一个白生生的鸡蛋!孩子们都知道,国家经济正面临着严重的困难,粮食和副食供应都非常紧张。为了让大家吃饱吃好,司务长和炊事员叔叔们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在尽力地粗粮细做,变换花样。
桌长郑重其事地用小刀把这个小小的鸡蛋均匀地切成八份,每个人得到了一份。女同学的桌面上倒还安静,潘胜利那桌的男同学一等值班老师走远,说话声马上就大起来,几乎小半个饭堂都能听见他们的大嗓门儿:
“嗨,这是鸡蛋吗?真小!没准是鸽子蛋。”
“鸽子蛋也比这大。我看是麻雀蛋。”
忽然,一阵尖声怪笑传了过来。笑声里,一个故意提高的嗓音说:“要找麻雀蛋,用不着上别处,咱们班就有。”
坐在女生桌边低头吃饭的雷蕾不觉心头一跳,立刻敏锐地预感到自己要受到攻击了。
雷蕾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每当站在镜子面前,看到自己鼻子两侧的那些褐色的雀斑,心里就一阵阵地难受。但她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绝不愿意自己的缺点受到别人的嘲笑。雷蕾飞快地朝那张男孩子的饭桌瞅了一眼,没错儿,说话的就是钟太行。他正对着潘胜利挤眼儿笑呢!
钟太行入学不几天,就得了“皮猴”的“美名”。他终日像水银球似地不能安生,几乎无时不在动。他爱出洋相,常常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他自己也开心非常。他出洋相的时候,常常把小小的眼睛眯起来,眯成两条又细又小的圆弧,薄嘴唇长长地咧开,那嘴角简直扯到了耳朵根,满嘴凸凹不平的大板牙一古脑儿地都龇出来,再加上那副顽皮的样子,挤眉弄眼,抓耳挠腮,乱蹦乱跳,管你是什么人,都不能不这样由衷地称呼他:“真是个活猴儿!”
为了选旁白时他提的那个方案,吴阳阳狠狠地骂了他一通。一些潘胜利的追随者也笑他“没出息”、“怕女生”。这使他很难为情。他今天故意挑头儿攻击雷蕾,虽然主要是出于他好动、好闹的性格,但也有当众逞能,表示他和雷蕾“划清界限”的意思。
果然,钟太行的尖笑、尖叫和俏皮话,逗得那桌男生嘿嘿直笑,还不住地互相递眼色。潘胜利忠实的“警卫员”——吴阳阳,揉揉圆圆的鼻头,露骨地向雷蕾这边一晃脑袋,故作惊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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