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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

_2 王小波(现代)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干,是白兰地。”
  “好混蛋,喝了这么多。在哪儿吃的饭?”
  “齐家河得月楼。莱糟得一塌糊涂,小转铃开的钱。”
  “混蛋!显她有钱。明天咱们去新侨,敢不去阉了你。菜!一样一样说。”
  这还有完吗?深更半夜的,我又害头疼。“炒猪屄!”
  二扭子气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经是四点钟。刚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车搬进来,结果还是迟了一步。前后胎的气都被人放光。还算客气,没把气门嘴拔去。这是邻居对我们刚才武斗的抗议。
  那一夜我根本没睡。二妞子在我身边翻来覆去闹个不休。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一会儿,一双纤纤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处,她要我证明自己没二心。这一证明不要紧,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师会,校长布置工作。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长大喝一声:“王二,你站起来!”
  “报告校长,我已经站起来了!”
  “你就这么站着醒醒!以前开会你打磕睡,我没说你。你是加夜班做实验,还得了奖嘛,可以原谅。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不提这事犹可,一提我气不打一处来。难道该着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灾乐祸的嘴脸,一屋子假正经!不要忙,待我撒泼给你们看:“报告校长,老婆打我。”
  全场哄然。后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报告校长,我为了学校荣誉,奋起抗暴,大打出手,大败我老婆,没给学校丢脸!”
  后排的哥儿们全站起来,掌声雷动。校长气得面皮发紫,大吼一声:“出去!到校长室等我!”
  到了校长室,我又有点后悔。太给校长下不来台。校长拿我当他的人百般庇护,他提我当生物室主任,虽然只管许由一个宝贝,好多人还是反对。人事处长拿了我档案去说:王二历史上有问题,他和许由犯过爆炸案。这两个家伙可别把办公楼炸了,最好让我当副主任,调食堂胖三姑当正主任。校长哈哈大笑说:两个小屁孩,“文化革命”里闹着玩,有什么问题。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贪小便宜,放到实验室里是个祸害。最近我和吕教授项目搞成,到手二千元奖金,他拿大头,给我三百。这钱到了学校会计科,科长就要全部没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学校的工资,夜里给外单位于活。白天上课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学生能看见我的扁桃腺,校长又为我说话,说王二加班搞项目,功在国家,于学校也有光彩。国家奖下来的钱,你们克扣不是佛面刮金吗?结果这钱全到了我手,比吕教授到自己手的还多。
  想到这些事,我心里发软。我不想被人看成个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转念一想,心里又硬起来,×你妈,谁说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着,校长进来了。他坐下沉默了两分钟,凝重地说:“小王,我要处分你。”
  “报告校长,我早该处分!”
  “你不要有情绪。出国的事,你不满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会场上这么闹!我不处分你,就不能服众。”
  “报告,我没情绪。我对组织一贯说实话。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换上别人早被掐死了。”
  校长一看我脖子,简直哭笑不得:“你这小子!夫妇打架也要有分寸!”
  “校长,你不知道。这可不是夫妇打闹!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队的!上次把我肘关节扭掉了环,贴了好多虎骨膏,现在还贴着呢。”
  校长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里暗笑:看你怎么处理我。过一会儿他把工会主席和人事处长叫进来,这两人是我的大对头。校长很激动地说:
  “你们看看,这成什么体统!把人打成这个样子!男同志打老婆单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们能不管吗?不要笑!这情况特殊!得给体委打电话,叫他们管教一下运动员!工会人事要出面。伤成这个样子,影响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坚持一下,把会开完。”
  鬼才给他坚持。出了校门我就拍着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校长!回家睡了一大觉,起来已然三点钟。我老婆留条叫我四点钟去新侨,还把西装取出来放在桌上。我打扮起来照照镜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么回事。我这个人根本就没体面。出了门我怕熟人看见我,就溜着墙根走。到了新侨门口,老远就看见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鲜红的缎子旗袍,有加一床缎子被。她还擦了烟脂抹了粉,活脱脱一个女妖精:我走过去挽住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只听她娇叹一声:
  “我要死了!”
  “别怕,往前走,打断我骨头的劲儿上哪儿去了?别看地,没钱,有钱我比你先看见。抬头!挺胸!”
  “我怕人家看见我抹了粉!”
  “怕什么?你蛮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没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儿那么走。晃肩膀,扔屁股!”
  她这么一走,好似发了自发功,骨节都响起来。我老婆穿得随便一点,走到街上还蛮有人看的,现在别人都把头扭到一边去,走进饭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俩是在饭店里耍了一场活宝。回家以后,我有好一阵若有沂思,似乎有所领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时更像个恶棍。
  我一到学校,就先与许由汇合。出国出不成,我已经想通了,反正没我的份。前天和许由闹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现在应该聊一聊。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镖,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兴,墙壁响了,这是校长的信号,召我去听训。
  进了校长室,只见他气色不正。桌子上放着我上报的实验室预算。只听他长叹一声: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为用四个字便可包括!”
  “我知道,克己奉公。”
  “不。少年无行!你瞧你给总务处的预算。什么叫‘二百立升冰箱三台,给胖三姑放牛奶’?”
  “她老往我冰箱里放牛奶,说是冰箱空着也是白费电。冰箱是我故菌种的,她把菌种放到外边,全坏了。现在人家又怀上了,不准备下来行吗?”
  “这意见应该提,可是不要在报告里乱写。再说,为什么写三台?有人说,你是借题发挥,有意破坏团结。”
  “校长,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始是生肚子,生不多。第二胎生十个八个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猪,人家有那么多个奶。三姑只有两个,咱们要为第二代着想。这道理报告里写了。”
  “胡扯!本来有理的事,现在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你坐下,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你知道咱们学校处境不好吗?”
  “报告校长,我看报了。现在新建的大学太多,整顿合并是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就说咱们学校,师资校舍一样没有,关了也罢。”
  “你这叫胡说八道!咱们学校从无到有,在很艰苦的条件下给国家培养了几千名毕业生,成绩明摆着。现在有了几百教职员工,这么多校舍设备。怎么能关了也罢?学校关了你去哪儿!”
  “我去矿院。老吕调我好几回了,都是您给压着。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适合?”
  “你别做梦了。学校有困难,请调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么挡别人?党委讨论了,一个都不放。谁敢辞职,先给个处分,叫他背一辈子。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大胆提拔年轻人。能干的我们也往国外送,提教授。就说你吧,几乎无恶不作,我们还提你当生物室主任,学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对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说住房吧。我同学分到农委,才毕业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报告,分我一间地下室。又湿又黑,养蘑菇正合适。就说我落后,也没落后到这个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门担子菌纲。我呢,起码是动物,灵长目,人科人属,东亚亚种,和您一样。您看我哪一点像蘑菇?”
  “当然!谁也不是蘑菇!我们要关心人。房子会有的。你不要哭穷。你住得比我宽敞!”
  “那可是体委的房。我老婆说,我占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骑。要说打,打得过她,可是咱们理亏。咱们七尺大汉,就因为进了这个学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来,还不敢打离婚——离婚没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许由挤实验室。许由的脚有多臭,你知道吗?”
  “所以休想把学校闹得七颠八倒。明白和你说了吧,这学校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和我耍贫嘴没用。就算你真调成了,也没个好儿。我把你的政治鉴定写好了,想不想听听!‘王二同志,品行恶劣。政治上思想反动,工作上吊儿郎当,生活上品行恶劣。’这东西塞在你档案里,叫你背一辈子。怎么样?想不想拿着它走?”
  校长对我狞笑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
  “校长,您老人家怎么能这么对待我。我是真想学好,天分低一点,学得不像。好吧,这报告我拿回去重写。许由我也要管好,你还要我干什么?有话明说,别玩阴的。”
  “你要真想学好,先把嘴改改。刚才说话的态度,像教员和校长说话的态度吗7”
  “知道了。下次上您这儿来,就像和遗体告别。还有呢?”
  “政治学习要参加!你是农三乙的班主任,知道吗?”
  “什么叫农三乙,简直像农药名字。好,我知道了。星期三下午去和学生谈话。做到这些你给我什么好处!放我出国?”
  “你想得倒美!政治部反映上来,你有反动言论。上次批精神污染的教师会上,你说什么来着?”
  “那一回会上念一篇文章,太下流了,说什么牛仔裤穿不得。批精神污染是个严肃的事儿,不能庸俗化。说什么牛仔裤不通风,裹住了女孩子的生殖器,要发霉。试问,谁发霉了?你是怎么看见的?中国人穿了这几天就发霉,美国那些牛仔岂不要长蘑菇?”
  “你的思想方法太片面,要全面地看问题。外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非抵制不可。再说那牛仔裤好在哪?我看不出。”
  “您穿三尺的裤腰,穿上像大萝卜,当然穿不得。腰细的人穿上就是好看——好了,不争这个了。就说穿它发霉。咱们可以改进,在裤档上安上个小风机,用电池带动。这要是好主意,咱们出口赚大钱。要是卖不出去,那个写文章的包陪损失,准让他胡扯,我就发了这么个言。”
  “这就不对!文章是我让念的。当时咱们学校也有女教师穿那个东西,我是要提醒大家注意:现在又说不整穿衣服的问题,再穿我也不管了。当然,发霉不发霉你是专家,但是不要乱讲。你明白了吗?”
  “有一点不明白。你这么盯着我干嘛7”
  “这话怪了。我是关心你,爱护你。”
  “你关心我干嘛!”
  “好吧,咱们说几句不上纲的话。学校现在是创业阶段,需要创业的人。大家对你有看法,但是我是这么看:不管你王二有多少毛病,反正你是既能干,又肯干。只要有这两条,哪怕你青面镣牙我也要——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肯干活的?这是从我这方面来看。从你这方面来看,我对你怎么样?古人还讲个知遇之恩哩!你到校外给老吕干活,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出国都不对你说一声。可我在校务会上说了你多少好话:老吕对你许了多少愿,他办成了吗?不负责任。我把这话放在这里:只要你表现好,什么机会我都优先你。其他年轻人比你会巴结的多的是,我都不考虑。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材。这么说你懂了吗?”
  这么说我就懂了。我说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校长!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个人材!承他看得起,我也要拿出点良心来。矿院我决心不去了。
  那天上午我带着学生去参观,大家精神抖擞地等着我。我把这帮人带到传达室等车,自己给接待单位中心配种站打电话。那儿有我一个同学当主任。
  “配种站吗?我找郭主任。不!我什么都不送……我自己也没兴趣……我们公的母的都有。郭二,我们要去了。现在不是节气,只能看看样子了。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我这儿没正经人。王二你来吧。不到季节,咱们可以人工催情哪。我这儿的牲口全打了针,全要造反呀!我设计了一头人造母猪,用上了电子技术,公猪们上去都不乐意下来!”
  “人造的不要太多。我们是基础课,没那么专门。”
  “天然的也有。我有云南来的一头小公驴,和狗一样大,阳具却大过了关中驴,看到的没有不笑的。你快来!”
  “别这么嚷嚷,我这儿一大群学生,你吼的大伙全听见了。”
  “嘿,你也正经起来了,骗谁呀。我还要和你切磋技术呢!”
  “你越扯越下道了!同学们,把耳朵堵上。好了,不多说。半小时以后见。”
  放下电话,心里犯嘀咕。我不该带学生去配种站,这样显得我没正经。等了半天,汽车还不来。正要派人去催,农学系主任刘老先生来了。他把嘴撅得像嘬了奶嘴一样:
  “对不起王老师,对不起同学们,咱们的用车计划取消了。请回教室上课。参观下周去。”
  “刘主任,你也是个农学家,这叫开的什么玩笑!这个季节配种要人工催情,忽而去忽而不去,叫人家怎么向种驴交持!好好,您来我也不说什么。我给配种站打电话。”
  电话打通,郭二听说我们下星期去就叫:“放屁放屁,下星期不接待,我这配种站是给你开的?”说完啪一下挂上了。我对刘先生说:“您听听,人家怎么说我!配种站给我开的。我成什么了。同学们,咱们去不成了。再下周咱们考试。”
  学生鼓噪起来,有人喊罢课。这么拦着校门起哄谁也吃不消,我赶紧说:“去去!咱们走着去。女同学和伤病员就别去了,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六七里路呢。我们拍幻灯片给你们看。”
  这么说也通不过。班上有个校队的,打球伤了腿,今天拄着拐来了,就是为了看配种。学生要抬着他去,这是胡闹。我对刘先生说:“您看,是不是派辆小车?起码得把伤兵技上。”
  “王老师,不是我不派车!我们系里不像有些人那么不懂事—一学农的不看配种站,那不是笑话吗?总务处说没车有啥办法。这些人可真浑,也不先打个招呼。”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电话叫司机班,“你是谁?小马?给我把大轿车开出来。我带学生参观。”
  “王二,车是你要的?我们处长瞎眼了。这么着,咱们坐驾驶楼,好不好?”
  “不行!让别人坐卡车,我要大轿车。”
  “我们处长叫把大轿车藏起来,别叫人看见。他要用。咱们给他留个面子,好吧?”
  “那么我的面子呢?你以为谁的面子重要?”
  “当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车马上到。”
  刘先生不走,看样子不信车能来。过一会儿车真从外边开进来了,学生欢呼着往上冲。刘老头气得险通红,手抖成七八只。我赶紧给他圆面子:“老先生,小马送我们想着风险呢。有人准给他穿小鞋。这可是为了咱们系的事……”
  老头马上吼起来:“你放心,绝不让马师傅吃亏,我去找校长。问问他有车藏起来是什么作风!”
  参观回来,学生全变了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们拍了好几盒胶卷。我把班长叫来,关照几句:
  “你把这片子送去制幻灯片,先放你这儿保存。谁借也别给,记住啦?除了农三乙,他们参观植物园,可能不满意。弥要是把幻灯片借给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带你们出去。”
  “老师,我们班对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说你坏话,我们班绝没这样人。这幻灯片我说不借,就说曝光了。”
  “好,就依你。他们说我什么了?”
  那些坏话无非是说我上课时衣冠不整,讲到得意忘形时还满嘴撒村。他不说我也知道,但是还想听一听,回到了学校,校长又叫我去一趟。怎么这么多麻烦?我简直有点儿烦了。
  校长问我总务长藏车的事——其实他知道的比我还多。总务长想用大轿车送外单位的人去八达岭游玩,被我搅了。校长对此击节赞赏,对我大大鼓励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兴致:我不过是个教员罢了,不想参与上层的事情。下午带同学去植物园,这班人对我有意见:
  “老师,甲班人说配种站里有头驴,看上去有五条腿,中间一条比其它的长五倍。他们吹牛吧?”
  “别听他们胡扯。这是科学,不是看玩艺儿。不过那驴是有点个别。”
  “老师你偏心!我们也要去配种站参观!”
  “别闹了。它们需要休息。现在是什么季节?人家是打了针才能表演的。”
  “再打针!多打几针!”
  “呸!这又不是机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样的。打你几针试试!你们少说几句坏话,我让甲班把幻灯片拿给你们看。”
  “老师,别听他们跳拔离间!二军子说你坏话,我们开了三次班会批他。他们班唐小丽说你上课吃东西,还说了许老师许多坏话。说许老师等于是说你。你以为他们班好,上大当了!”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所以我这样想:说我坏话就是爱我,说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园,我把学生交给带参观的副研究员,自己溜出去看花草。这一溜不要紧,碰上我师傅刘二了。
  我师傅是个奇人,长得一对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锅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么活都会干,但是七五年我进厂给他当徒弟时,他什么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婴堂带大的孤儿,讨了农村老婆,在乡下喂了几口猪,心思全在猪身上。嘴上说绝不干活,车间主任、班组长逼急了也练几下子,那时节他哼一支小调,曲是东北红高梁的调子,词是自编的。我在一边给他帮腔,唱完一节他叫我一声:“我说我的大娘呀!”我应一声“哎”。我们俩全跑调儿,听的人没有不笑的。
  刘二之歌有多少节我说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词儿。一唱就从小唱起,说自己是那还用说婊子养的,不走运。接下来唱到进工厂走错了门。我们厂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们组织起来的,建厂时他十五岁,进来当了个徒工。然后唱到街道厂不长工资,拿了十几年的二十六块五。然后唱到老婆找不到。谁也不跟街道厂工人,除了瘸子拐子,要找个全须全羽的万不可能。没奈何去找农村的,讨了个老婆是懒虫。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躺在坑上不起来不说,一顿要吃半斤猪头肉。然后唱到我的两位世兄,前奔儿后勺,鼠眉之极,见了馒头就目光炯炯。这两个儿子吃得他走投无路,要挣钱没路子,干什么都是资本主义(这会儿有人喝止,说他反动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条路养猪。从这儿往后,全唱猪。猪是他的衣食父母。一个是他的爹,长得如何如何,从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爱它,可是要卖钱,只好把它阉了。另一个是他娘,长得如何美丽,正怀了他一窝小兄弟,不能亏了它的嘴。否则他弟弟生出来嘴不够大没人买。于是乎要找东西给猪吃,这一段要是没人打断可以唱一百年。刘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捡菜帮子如何如何,一百多个历险记。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这不是孝养爹娘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几年农业学大寨,家家发一口缸,把泔水苦起来支农。天一热臭气冲天,白花花的蛆满地爬,北京城里无人不骂。我师傅也骂,他不是骂泔水缸,而是骂这政策绝了他爹娘的粮草。于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时帮他的忙)带着作案工具(漏勺和水桶),潜近一个目标,听的人无不屏住了呼吸,我师傅忽然不见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台下边,叫我别做声。这时你再听,有个人从厂门外一路骂进来,是个老娘们儿。另一路骂法,也是有板有眼,一路骂到车间门口。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骂的是刘二。她双手叉腰,卡着门口一站,厉声喝道:“王二,你师傅呢?叫他出来!”我说师傅犯了猪瘟,正在家养病,她就骂起来,骂一段数落一段,大意是居民们恨他们,怪他们带来了泔水缸。他们如此受气,其实一个月只挣二十五块钱。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风。泔水冻了,要砸冰,这是多么可怕的工程。热天忙不过来,泔水长了蛆,居民们指着鼻子骂。总之,他们已经是气堵了心了。接下来用咏叹调的形式表示诧异:世界上居然还有刘二这种动物,去偷泔水。偷泔水他们还求之不得呢,可这刘二把泔水捞定了还怕人看出来,往水缸里投入巨石泥土等等,让他们淘时费了很多力量。别人欺负他们也罢了,刘二还拿他们寻开心,这不是丧尽天良又是什么。继而有个花腔的华彩乐段,请求老天爷发下雷霆,把刘二劈了。车间主任奔出来,请她去办公室谈,她不去,骂着走了。我师傅从工作台下钻出来,黑脸臊得发紫,可是装得若无其事,继续干活儿。
  我常常劝我师傅别去偷泔水,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别在缸里下石头。他不听,据说是要讲点体面。当时我不明白,怎么偷还要体面?现在想明白了:泔水这东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则就比猪还不要脸。
  我师傅为人豁达,我和他相识多年,只见过他要这么点体面。这回我见他的样子,我说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身格子西服,手指上戴好粗一个金戒指,见面敬我一根希尔顿。原来他从厂里留职停薪出来,当了个包工头。现在他正领着一班农村来的施工队给植物园造温室。他见了我有点发窘,不尴不尬地问我认不认识甲方单位(即植物园)的人。
  我说认识一个,恐怕顶不了用。说着说着我也害起臊来,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没这样。问候了师娘和两位世兄,简直找不出话来谈,看见我师傅穿着雪白的衬衫,越看越不顺眼,我猜他穿上这套衣服也不舒服。
  我猜我师傅也是这么看我。嘿,王二这小子居然也当了教师,人模狗样的带学生来参观!其实我不喜欢现在的角色,一点也不喜欢。  
三 十 而 立

  晚上到家时,我情绪很坏,下了班以后,校长又叫我去开教务会。与会考乃是各系主任、教务长等等,把我一个室主任叫去实属勉强,再说了,我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是室主任。全校人都知道我是什么玩艺儿!在会场上的感觉,就如睾丸叫人捏住了一样。
  洗过澡以后,我赤条条走到阳台上去。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这是媚人的星空。我和铃子好时,也常常晚上出去,在星空下走。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能妨碍我们享受静夜。
  我和铃子出去时,她背着书包。里面放着几件可怜的用具:麻袋片,火柴,香烟(我做完爱喜欢抽一支烟),一小瓶油,还有避孕套。东西齐全了,有一种充实感,不过常常不齐全。自从有一次误用了辣椒油,每次我带来的油她都要尝尝才让抹,别提多影响情绪了。
  尽管如此,每次去钻高梁地还是一种伟大的幸福。坐在麻袋上,解开铃子的衣服,就像走进另外的世界。我念着我的诗:前严整后零乱,最后的章节像星星一样遥远。铃子在我身下听见最后的章节,大叫一声把我掀翻。她赤条条伏在地上,就着星光把我的诗记在小本子上。
  我开始辨认星座。有一句诗说:像筛子筛麦粉,星星的眼泪在洒落。在没有月亮的静夜,星星的眼泪洒在铃子身上,就像荧光粉。我想到,用不着写诗给别人看,如果一个人来享受静夜,我的诗对他毫无用处。别人念了它,只会妨碍他享受自己的静夜诗。如果一个人不会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这就是说,诗人这个行当应该取消,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
  我一步步走进星星的万花筒。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在何处,没人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直到入睡,我心里还带着一丝迷惘。  
三 十 而 立

  没有课的日子我也得到学校里去,这全是因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打磕睡,我开始恨校长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师长一样,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辈,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忽然我妈打电话来,叫我去吃午饭。这是必须要去的。不然她生我这儿子干嘛?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决定我终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妈在协和医院值了个十二小时的长夜班,走回家去,关于那个家,我还有一点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条小胡同里,一间半大明朝兴建的小瓦房。前面房子太高,那房子里完全暗无天日,我妈妈穿着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巷里的污水坑。她买了一小点肉,那分量不够喂猫,但是可以做一顿炸酱面。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顿炸酱面,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爱吃炸酱面,因为我正是炸酱面造出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用的那个避孕套(还是日本时期的旧货,经过很多次清洗、晾干扑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来。事后拿凉水冲洗了一番,以为没事了,可是才过了一个月,我妈就吐得脸青。
  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我做路梦时老梦见发大水;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我还早产了两个月,我出世时软塌塌、毛茸茸,像个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我妈妈见了就哭,长叹一声道:“我的妈!生出了个什么东西!”
  我到东来顺三楼上等我妈,这是约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医院去。因为王二的事迹在那儿脍炙人口。我在那儿的早产儿保温箱里趴了好几个月。当时的条件很差,用的是一种洋铁皮做成的东西,需要定时添加热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滚水,王二差点成了涮羊肉。我到医院时,连那些乳臭未干的实习医生部敢叫我“烫不死的小老鼠”!
  我妈定期要和我说一阵悄悄话,这是她二十年来的积习。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个小院里,我妈妈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我归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针是严刑拷打,鸡毛掸子一买一打。一方面是因为我太淘气,另一方面因为我是走火造出来的,他老不相信我是个正经东西。
  为了破坏课桌的事,老师写了一封信,叫我带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连信皮在内,好像吃果丹皮一样。第二天老师管我要回信,我说我爸爸没写,她知道我撒谎,又派班长再带一封信去,我领了一帮小坏蛋在胡同口拦截,追杀了五里方回。最后老师自己来了。她刚走,我爸爸就拎着耳朵把我一顿狠抽,打断了鸡毛掸,正要拿另一根,妈正好回来。她看见我爸爸揪着耳朵把我拎离了地(我的耳朵久经磨练,坚固异常),立刻惨呼一声,扑过来把我抢下来。接着她把我爹一顿臭骂。我爸爸说这样做是因为“这孩子像土行孙,一放下地就投影儿”,我妈不听,她把我救走了。
  我妈救我到医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坏了没有。大夫对我的耳朵叹为观止,认为这不是耳朵,乃是起重机的吊钩。然后她到房产科要了一张单人床,把我安顿在她房间里。发我一把钥匙,和我约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学,她管开病假条,但是考试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学,不准出去玩,以防被人看见。第三是钱在抽屉里,可以自由取用,不过要报帐,用途必须正当。如果没有意见,这就一言为定。违反约定,就把我交给我爸爸管教。我立刻指天为誓道:倘若王二有违反以上三条的行为,情愿下地狱或者和爸爸一块过。我妈大笑,说她真是糊涂,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自己还一个人过。
  我住下来,在女宿舍二楼称王称霸。好多年轻的阿姨给我买零食,听我讲聊斋。白天我经常不在,和夜班护士上动物园了。如此过了一个冬天,觉得女儿国里的生活也无趣,要鼓捣点什么。我妈马上给我找了好几个家庭教师,今天学书法,明天鼓捣无线电,后天学象棋。晚上我妈看医书,我在地上鼓捣玩艺儿。累了大家聊一会儿,我把每位教师的毛病都拿来取笑。我妈听了高兴,把我的脸贴在她乳房上,冬天隔了毛衣犹可,夏天太刺激,我把她推开,她挑起眉毛叫道:“哟!摆架子了!你忘了你叼着这儿嘬了。跟你爸爸学的假正经。好好,不跟你玩了,看会儿书!”
  我的象棋没学成,原因是我师傅不喜欢我的棋风。他老人家是北京棋界的前辈。擅长开局、布局、排局,可惜年老了、血气两衰,敌不过我那恶毒凌厉的棋风。所以他来和我妈说,这孩子天分没得说,可是涵养不够,杀气太盛。让他再长两年,我再给他介绍别的老师。他一走,我妈就问我,是不是在人家家里捣蛋了,这老先生涵养极好,怎么容不下我。我告诉她,我看出老头有个毛病:他见不得凶险的棋局,一碰上手指就打颤。所以我和他对局时专门制造险恶气氛,居然创下了十二局全胜的纪录,我妈妈听了大笑,说我一肚子全是鬼!每次我干了这样的葛事告诉她,她都打个榧子,说:“嘿,这儿子,怎么生的!”
  我在我妈那儿住了三年,头两年还爱把我干的事儿告诉她,听她喝彩,后来就不乐意了。我长大了,生理上发生了变化。最后一个夏天,我看到女宿舍里那些阿姨穿着短裤背心,背上就起鸡皮疙瘩。我也不乐意我妈在屋里脱那么光。有时候她不戴乳罩,我就抗议:“妈!你穿上点儿!”那时候我妈大腿纤长,乳胸饱满,如二十许人,我实在不乐意和她住在一起。我开始要有自己的隐私,上中学时考了个住宿的学校搬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们俩之间爆发了长达二十年的间谍战。她想方设法来探我的隐私,我想方设法去骗她。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说过实话。
  我妈妈现在也老了,明眸皓齿变成了老眼昏花和一口假牙,丰满的乳房干瘪下去,修长的双腿步态蹒跚。我妈妈超脱了肉体,变成一个漂亮老太大。我爱我妈,我要用我的爱还报她对我三十二年的厚爱,不过我还是要骗她。
  我妈问我为什么星期天不回家,我说是忙。她说再忙也得回家,因为家里那套四室一厅的住宅是以四个人的名义要下来的,现在里面只住了老两口,别人知道了要有意见。这简直不成个理由。我说忙得回不了家也不是理由,其实是我要躲我爸爸的痰气。夫子曰:人之惠在于好为人师——到底不愧是夫子,好大的学问!我搞我的化学,我爸爸搞他的数学,井水不犯河水,他非要问我数学学得怎样。我要说不会,他就发火,说是不学数学能成个什么气候?我要说会
  呢,那更不得了。他要出题给我做。忙了一星期,回家去做题!这叫什么家,简直是地狱。我妈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说:“你躲你爸爸,可别连我也躲呀!再说你爸爸关心你,你这么计较就不对了。”
  “我没计较。妈,爸爸是虐待狂。他就喜欢看我做不出题出冷汗。其实不是我做不出,是他编的题目不通。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要是胡编几道题,他也做不出。让他尝尝这拉不出屎的滋味,你看了一定不忍心。”
  “算了算了,就当陪他玩玩,你何必当真?他这人这样干了一辈子,我都改造不了,别说你了。”
  “他老想证明我一文不值。我说我真一文不值,他还是不干,真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满意。他想证明我不如他的一根鸡巴毛。这有什么!三十几年的我还是他射出的一个精虫哩……”
  我妈笑了:“别胡扯!和你妈说这个,是不是太过分?和你说正经事儿。你什么时候生孩子?我想抱孙子。”
  这是个老问题。“妈,我一定生,现在忙,要做大学问,当教授。现在教授香,一分就分一大套房。可是小助教呢?惨啦。我—个同学分到清华,孩子都九岁了,三口人挤一间小房子。三十几岁的人,性欲正强烈,结果孩子到学校里去说:爸爸妈妈夜里又对×了,腆得人家了不得,现在在办公室,趁大家去吃午饭,锁上门急急忙忙脱裤子。办公桌多硬呀!能干好吗?”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咱们家又不是没地方!”
  “是呀。可房子是爸爸的,又不是我的。那房子多好!水磨石地镶铜条,我看着眼红,也想挣一套。等房子到手,就生儿子!”
  “别胡扯。等你把房子挣下来,我都老死了。”
  “说真的,我看我也不像个当爹的科。瞧你把我生的,没心没肺。再说了,人家没出世就被你灌了凉水,现在做梦老梦见发大水……生个儿子没准是傻子!”
  “别拿这个打掩护,我是干什么的!生孩子我是专家。生吧!好算我的。”
  “我还要造炸药,当了大教授,哪有功夫养孩子?爸爸对我是一种刺激。我非混出个人样儿不可!”
  我妈妈忽然狡黠地一笑,说道:“你别想糊弄我,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你呀,要真像所说的那样倒也奇了!”
  我妈说得我心里抨抨直跳:她又知道了我什么事情?自打我上了初中,她无时不在侦察我,我爸爸分了房子,我妈每周到矿院度周末。我自已有个小房间,门上加了三道锁。我妈居然都能捅开,而且捅过一点儿也不坏,简直是妙手空空。我知道她有这种手段,就把一切都藏起来,戒掉了写日记的习惯,重要的东西都留在学校里,可还是挡不住她的搜索。
  那时候,星期六回家简直是受罪,回去要编谎骗我妈,还要和我爸爸抬杠,只要我妈不在家,他就跃跃欲试地要揍我。后来我长了老大的个子,又有飞檐走壁之能,他揍我不着了,就改为对我现身说法。我爸爸有一段光荣历史,从小学到中学从来都考第一名,又以第一名考进了清华。要不是得了一场大病,准头一名考上官费去留洋。按我妈的话来说,我爸爸是一部伟大的机器,专门解各种习题。
  我爸爸还说,他现在混得也不错,住的房子只有前辈教授才住得上。在矿院提起他的大名,不要说教授学生,连校工都双挑大指。他说:“你妈老埋怨我打你,你只要及上我的百分之一,我绝不动你一指头!”
  我爸爸自吹白擂时,我妈坐在一边冷笑。吃完饭我回自己屋去,我妈就来说悄悄话:“别听你爸爸的,他那个人没劲透了;你自己爱干啥就干啥,首先要当个正直的人,其次要当个快乐的人。什么走正路、争头名,咱们不干这事,你是我的儿子!”
  光说这些没什么,她还要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每次都把我说个大红脸。“我给你洗裤衩,发现一点问题。你感觉怎么样?”
  我立刻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谁让你给我洗裤衩?裤衩我会洗!”
  “别这样,妈是大夫,男孩子都有这个阶段,是正常的。要是旧社会,你就该娶媳妇了。”
  “呸!我要媳妇干什么?她算是什么东西!”
  星期一早上我去上学,我妈去上班。我骑自行车,她也骑上一辆匈牙利倒轮闸和我一路走。那还是奥匈帝国时期的旧货,老要掉链子,骑到医院肯定是两手黑油。可她非要骑车上班不可,为的是路上继续盘问我,可是我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
  “妈,你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
  “干嘛要离婚?”
  “你要是早和他离了,我也少挨几下打。”
  她笑得从车上跳下去。到了“文化革命”里,她终于知道了我的事情:我和许由玩炸药的事败露了,我被公安局拘了进去。这验证了我爸爸对我的判断;我是个孽子,早晚要连累全家。
  我妈妈始终爱我。她对小转铃说,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我爸爸这本书无聊之极,叫她懊悔当初怎么挑了这么一本书看。她羡慕铃子有了一本好书,这种书只有拿性爱做钥匙才能打得开。我和小转铃好的事知道的人很少,她居然能打探出来,足见手段高明。我妈妈喜欢小转铃,她说铃子“真是个好女孩”;可是我最后还是搞上了二妞子。这个事里多少有点和我妈抬杠的意思。
  我认为无论是二妞子还是小转铃都不会背叛我,所以很自信地说:“妈,你知道我什么了?”
  “你和你爸爸到底不一样。你是我生的嘛!”
  “怎么啦?”
  “写诗呀,你的诗文我全看过,写得真他妈的带劲。你还说,活着就是要证道,精彩。你还不知道道是什么,告诉你,道就是你妈,是你妈把你生成这样的!”
  她啪一声打个榧子,转瞬之间,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神采又回到脸上来。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差一点中了风。写诗乃是我的大秘密,这种经历与性爱相仿:灵感来临时就如高潮,写在纸上就如射精,只有和我有性关系的女人才能看,怎么能叫我妈见到!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褪毛的鸡。连个遮屁眼的东西都没有了。桌子上火柴、香烟、筷子劈里啪啦落了一地,我急红了脸吼出来:
  “小转铃这坏蛋!下次见面宰了她。妈,她把我稿子给你了?还给我吧!”
  “稿子还在她那儿,我复印留了底。你想要,拿钱来换,影印费三百元!”
  “太贵了,半价怎么样?算了算了,反正看进你眼里也拔不出来了。你再别提我写的东西,那不是给人看的,行不行?尤其不能给爸爸看,你给他看了我就自杀。”
  “好,不给他看,真怪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情,你躲我干嘛。你还写了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从我妈那儿回来,我下了一个大决心,从今以后再不写诗,也不干没要紧的事,我也要像我爸那样定正路,争头名。我的确是我妈生的,这一点毫无问题,我也爱我妈,甚至比爱老婆还甚。但是我一定要证明,我和她期望的有所不同。  
三 十 而 立

  第二天轮到生物室卫生值周。以前卫生值周我是不理睬的,任凭厕所手纸成山。如今不同了。我不能叫人挑了眼去。我提前到校,叫起许由来,手持笤帚开始工作。
  这楼里大小三十个单位,每单位轮一次卫生值周。轮到校长室。校长亲自去刷洗厕所。这是因为学校里人心浮动,校长想收买人心。如今王二想走正路,说不得也要来一回。扫完了厕所,到化学实验室讨了几瓶废酸,把厕所的便器洗得光可鉴人。后来一想,光刷了厕所不成,人家不知是谁干的。我弄来几幅红纸写了大幅的标语,厨所门上贴一张:
  “欢迎您来上厕所!生物室宣。”
  小便池上方贴的是“请上前一步——生物室郑重邀请。”
  厕所门背后是:“再见。我们知道您留恋这优美的环境,可现在是工作时间。何日君再来?生物界同人恭送。”
  隔间里的标语各有特色。男厕所里写着:“大珠小珠落玉盘”,“一片冰心在玉壶“。女厕所里写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还有额匣,“暗香亭”。要说王二的书法,那是没说的。我写碑就写过几十斤纸,眼见厕所像个书法比赛的会场,谁知道校长一来就闯进生物室板着脸喝道:
  “厕所里的字是你写的?”
  “是呀。您看这书法够不够评奖?”
  “评个屁!高教局来人检查工作,限你十分钟,把这些字全刷了!”
  贴时容易洗时难。还没刮洗完,高教局的人就来了,看着标语哈哈大笑,校长急得头上青筋乱蹦。等那帮人走了,校长叫我去,我对他说:
  “校长,不管怎么着,厕所我是洗了。总得表扬几句吧?”
  “表扬什么?下回开会点名批评。”
  “这他妈的怎么整的!您去看看,厕所刷的有多白!算了,我也不装孙子了。以前怎么着还怎么着吧。”
  “不准去!坐下。刷厕所是好事,写标语就不对了。将来校务会上一提到你,大家又会想起今天的事,说你是个捣蛋鬼!你呀,工作没少做,全被这些事抵消了。今后要注意形象。回去好好想想,不要头脑冲动!”
  从校长室出来以后,我恨得牙根痒痒,让我们刷厕所,又不准有幽默感,真他娘的假正经。铃声一响,我扛着投影仪去上课。我想把形象补救过来,课上得格外卖命。这一节讲到微生物的镜下形态。讲到球菌,我蹲下去鼓起双腮;讲到杆菌,就做一个跳水准备姿势;讲到弧形菌,几乎扭了腰;讲到螺旋菌,我的两条腿编上了蒜辫子,学生不敢看;讲到有鞭毛的细菌可以移动,我翩翩起舞:讲到细菌分裂,正要把自己扯成两半儿,下课铃响了。满地是铅笔头,一滑一跤。我满嘴白沫地走回实验室,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像只螃蟹,一拔头发,粉笔末就像大雪一样落下来。刚喘过气来,医务所张大夫又来看我。他说农学系有人给他打电话,说王老师在课上不正常。他来给我量体温,看看是不是发高烧。我把张大夫撵出去,许由又朝我冷笑,我把他也撵出去。自己一个人坐着,什么都不想。
  我忽然觉得恶心,到校园里走走。我们的校舍是旧教堂改成。校园里有杂草丛生的花坛,铸铁的栏杆。教学校有高高的铁皮房顶。我记不清楼里有多少黑暗的走廊,全靠屋顶一块明瓦照亮;有多少阁楼,从窗户直通房顶。古旧的房子老是引起我的遐想,走着走着身边空无一人。这是一个故事,一个谜,要慢慢参透。
  首先,房顶上不是生锈的铁皮,是灰色厚重的铅。有几个阉人,脸色苍白,身披黑袍,从角落里钻出来。校长长着长长的鹰勾鼻子,到处窥探,要保持人们心灵的纯洁。铸铁的栏杆是土耳其刑桩,还有血腥的气味,与此同时,有人在房顶上做爱。我见过的那只猫,皮毛如月光一样皎洁,在房顶上走过。
  你能告诉我这只猫的意义吗?还有那墙头上的花饰?从一团杂乱中,一个轮廓慢慢走出来。然后我要找出一些响亮的句子,像月光一样干净……正在出神,一阵铃响吵得我要抽风。这个故事就俺小王二一样,埋在半夜里的高粱地里了。
  我正好走在大电铃底下,铃声就在我头顶炸响。学生呐喊着从楼里冲出来,往食堂飞奔——这是中午的下班铃。我忽然下定决心:妈的,我回家去。中午饭也不吃了!
  走上大街,看见有人在扫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爱国卫生日,全城动员,清扫门前三包地段。今天又是班主任与学生定期见面的日子。按学校的统一规定,我该去给学生讲一节德育课,然后带他们去扫地。这对我也是个紧要关头,如果现在溜回家去,以后再也别想当个正经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学校去。其实这不说明我有多大决心走正路、争头名,而是因为我觉得下了那么大决心,只坚持了一上午,未免不好意思。吃饱喝足又睡了一觉,我该到班上去。首先找到代理班主任团委书记小胡,问了一点情况,然后就去啦。
  我教四门课,接触两个系八个班,农三乙我最不喜欢。这班学生专挑老师的毛病,教授去上课犹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教师去上课,十次有九次要倒霉。派我做这班的班主任,完全是个阴谋。但是这节德育课我还得讲呀!
  一进教室我就头疼,上午说我发高烧的,就是这帮家伙。现在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这节课下来不知要掉多少头发。我走上讲台,清清喉咙:
  “同学们,男同学和女同学们,也就是男女同学们。我站在这里,看着大家的眼睛,就像看捷尔仁斯基同志的眼睛,我不敢看。不说笑话。从同学的眼睛里,我看出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想问;王老师不是发高烧吗?怎么没死又来了?对不对?班长回答。”
  班长板着脸说:“有同学向医务室打电话,说王老师有病,不代表全班意见,班委开会认为,王老师的课讲得比较活,不是什么问题。打电话的同学我们已经批评他了。”
  “很好。老师的努力得到同学的肯定,别提多快乐。第二个问题,你们想问:这家伙现在来干什么?下节微生物是星期四,我要告诉你,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前一段忙,经上级批准,由胡老师代理。从今天开始,我正式接任,今天的题目是道德教育,……班长,什么问题?”
  “老师,你备课了吗!”
  我拼命咽下一句“去你妈的”,说出:“当然备了。虽然没拿教案,可我全背下来了,老师的记性你可以放心,请坐。今天第一次由我来上德育课,我觉得应该沟通沟通,同学们对我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
  “老师,你是党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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