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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

王小波(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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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十 而 立
三 十 而 立

  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二。夏天的早上,我骑车子去上班,经过学校门口时,看着学校庄严的大门,看着宽阔的操场和操场后面高耸的烟囱,我忽然觉得: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
  仿佛在不久之前,我还是初一的学生。放学时在校门口和同学们打书包仗。我的书包打在人身上一声闷响,把人家摔出一米多远。原来我的书包里不光有书,还有一整块板砖。那时节全班动了公愤,呐喊一声在我背后追赶。我奔过操场,逃向那根灰色的烟囱。后来校长出来走动,只见我高高爬在脚手梯上,迎着万里东风,敞开年轻的胸怀,高叫着:×你妈!谁敢上来我就一脚踹他下去!这好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转眼之间我就长大了很多,身高一米九十,体重八十多公斤。无论如何,一帮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这样一条大汉撵得爬上烟囱,所以我绝不相信。
  不知不觉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立在路旁。学校里静悄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这叫我心头一凛。多少次我在静悄悄的时候到校,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热悉的教室,推开门时几十张脸一齐转向我——我总是迟到。假如教室里有表扬批评的黑板报,批评一栏里我总是赫然有名。下课以后班长、班干部、中队长、小队长争先恐后来找我谈话,然后再去向班主任、辅导员表功。像拾金不昧、帮助盲人老大爷回家之类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个稳定的好事来源。只要找我谈谈话,一件好事就已诞生:“帮助了后进生王二!”我能够健康地成长,没有杀死校长老师,没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尿,全是这些帮助的功劳。
  二十年前谁都不会相信——校长不相信,教师不相信,同学们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王二能够赶前四十分钟到校,但是这件事已经发生。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学教师,在上实验课之前先到实验室看看。按说实验课有实验员许由负责,但是我对他不放心。
  如今轮到我为别人操心,这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和许由有三十年的交情,我们在幼儿园里合谋毒杀阿姨,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大班里凶悍异常,把小朋友都打通。我还记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们朝刘备的方向改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午睡过后,阿姨带我们去大便。所有的孩于排成长龙,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长沟上排粪,阿姨躲在玻璃门外监视。她应该在大家屙完之后回来给大家擦屁股,可是那天她打毛衣出了神,我们蹲得简直要把肠子全屙出来,她也不闻不问。那个气味也真不好闻。我站起来,自己拿手纸擦了屁股,穿上裤子,然后又给别人接屁股。全班小朋友诽成一排,由我排头擦去,真有说不出的得意。有多少今日的窈窕淑女,竟被我捷足先登,光顾了屁股,真是罪过!忽然间阿姨揪住了耳朵,她把我尽情羞辱了一番。
  我气得鼓鼓的。星期天回家以后,我带了一瓶家里洗桃子的高锰酸钾水来。我妈说这种药水有毒,我想拿它毒死阿姨。吾友许由见了我的红色药水,问清用途,深表赞同。他还有一秘方可以加强药力,那就是石灰,许由抓住什么都往下吞,有一回吞石灰,被叔叔掐住了脖子,说石灰能把肠子烧穿。后来我们又在药水里加入了脚丫泥、尿、癞蛤蟆背上的浆汁等等,以致药水变得五彩缤纷。后来这瓶药水没来得及撒入阿姨的饭盒,就已被人揭发,这就是轰动幼儿园的王二毒杀案。根据以上事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如果不是为了毒死校长,我能为一个实验如此操心。
  事实如此,不论我信与不信。八三年七月初的某个早上,我从本质上已经是个好人、好教师、好公民、好丈夫。事实证明,社会是个大熔炉,可以改造各种各样的人,甚至王二。现在我不但是某大学农业系的微生物讲师,还兼着基础部生物室的主任。我不但要管好自己,还要管好别人(如“后进生许由”之流,因为这家伙是我在校长那儿拍了胸脯才调进来的)。所以我在车棚里放下车子,就往实验室狂奔。推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实验台上放着一锅剩面条,地上横七竖八几个啤酒瓶子。上回校长到(实验)室视察,看见实验台上放着吃剩的香肠,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实验样品。他咆哮起来:“什么实验?造大粪的实验!”叫我心里好一阵发麻。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了,又闻见一股很奇怪的味:又像死猫死狗,又像是什么东西发了酵。找了半天,没找到味源。赶紧到里屋把许由揪起来。他睡眼惶松地说;“王二,你干什么?正梦见找到老婆……”“呸!七点四十了。快起来!我问你,屋里什么味?”
  “别打岔。我这个梦非比一般,比哪回梦见的都好看。正要……”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我问你,屋里什么东西这么臭?”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死耗子呗。我下了耗子药。”
  “不是那种味!是你身上的味!”
  “我哪知道。”他坐起来。这个东西就是这么不要脸,光屁股睡觉。“嘿,我鞋呢?王二,别开这种玩笑!”
  “你死了吧!谁给你看着鞋!”
  “呀!王二,我想起来了。我把球鞋放到烘箱里烤,忘了拿出来!”
  我冲到烤箱前,打开门——我主!几乎熏死。急忙打开通风机,戴上防毒面具,套上胶皮手套,把他的臭球鞋用报纸包起来,扔进了厕所。回来一看,上午的实验许由根本就没准备,再过十五分钟学生就要来了,桌面上光秃秃的。我翻箱倒柜,把各种器具往外拿,折腾得汗都下来了。回头一看许由,这家伙穿着工作服,消消停停坐在显微镜前,全神贯注地往里看。见了这副景象,我不禁心头火起,大吼一声:
  “许由!我要用胶布。给我上医务室拿点来。”
  “不要慌。等一会儿。”
  “什么时候了?火燎雀子毛了!快去!”
  “别急。我还要穿几件衣服。”
  “你穿得够整齐了。”
  他风度翩翩地一撩衣服下摆。天,怎么不使雷劈了他!这家伙还光着屁股。他连做几个芭蕾动作,把三大件舞得像钟摆一样,进屋去穿衣服。过一会儿又舞出来,上医务室了。我把实验准备好,他还没回来,这不要紧,他不能死在那儿。擦擦汗,掸去身上的土,我又恢复了常态。学生还得一会儿来,我先看看许由刚才看什么。
  显微镜里白花花的,满视野全是活的微生物,细长细长,像一盒活大头针。这是什么?许由能搞来什么稀罕玩艺?我要叫它难住,枉自教了微生物。这东西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忽然许由揪住了我的后领,“王二,你是科班出身,说说这是什么?”
  “胶布拿来了?每个实验台分一块。”
  “别想混过去。你说!说呀!”
  我直起身来,无可奈何地收起部主任的面孔,换上王二的嘴脸朝他奸笑一声。
  “你以为能难倒我?我查查书,马上就能告诉你。可是你呀,连革兰氏染色都不会。”
  “是是是。我承认你学问大。你今年还发过两篇论文,对不对?这些暂且不提。你就说说这镜下是什么?”
  “我对你说实话,不知道。一时忘了,提笔忘字,常有的事。”
  “这个态度是好的。告诉你吧,这是我的……”
  我心里“格登”一声,往显微镜里一看——可不是吗,他的精虫像大尾巴蛆一样爬。“你把它收拾了!快!”
  “别这么假正经!我还不知你是谁吗?”
  “小声点,学生来了,看见这东西,我们就完了!”
  “完什么?完不了。让他们看看人的精液,也长长见识。”
  “他们要问,哪儿来的这东西?光(opig按:原文作“大”。)天白日的,这儿又不是医院的门诊!怎么回答?”
  “当然是你的了。你为科学,拿自己做了贡献,这种精神与自愿献血同等高尚。学校该给你营养补助。像你这种结了婚,入不敷出的同志能做到这一步,尤为难能可贵。”
  我正急了眼要骂,学生来了,几个女孩子走过来说:“王老师早。你干什么呢?”
  “早。都到自己实验台上去,看看短不短东西。缺东西向许老师要。”
  “老师,你看什么片子?我们也看看!”
  我赶紧俯身占住镜筒,可是这帮学生很赖皮。有人硬拿脸来挤我,长头发灌了我一脖子。大有伤风化!
  我只好让开。这帮丫头就围上去,一边看一边叽叽喳喳:“活的哎!”“还爬呢!”“老师,这是什么呀?”
  “噢,这是我的工作,不于你事。回位子去。”
  “我们想知道!我们一定要知道!”
  我叫起来:“班长!科代表!都上哪儿去了,谁不回位子,这节课我给你们零分!”
  “老师,你怎么啦?”“吔!装个老头样。”“告诉一下何妨?”
  “跟你们女孩子说这个不妥。还要听?好,告诉你们。这是荷兰进口的种猪精液。我要看看精子活力如何。”
  这节课上得我头都大了。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在回答有关配种的问题,女生兴趣尤大。她们从人工授精问到人造母猪的构造,净是我不了然的问题,弄得我火气越来越大。快下课时,校长进来,狠狠白了我一眼,还叫我下课去一下。
  我去见校长,在校长室门口转了几圈才进去。不瞒你说,一见到师长之类的人物,就会激发我灵魂深处的劣根性,使我不像个好人。我进门时,校长正在浇花,他转过身来装个笑脸:“小王,你看我的花怎么样?”
  “报告校长,这是蔷薇科蔷薇属,学名不知道。因为放在别的地方不长,只在驴棚里长,老百姓叫它毛驴花。”
  “那么我就是毛驴了?你的嘴真无可救药。坐,近来工作如何?”
  “报告,进展顺利。学生上实验课闹的事,已和他们班主任谈过,叫他做工作,再不行打电话叫刑警。许由在实验室做饭,我已对他提出最严重警告,再不听就往他锅里下泻药。实验室耗子成灾,我也有解决的方法,去买几只猫来。”
  “全是胡说,只有养猫防鼠还不太离谱。可是你想了没有,我就在你隔壁。晚上我这儿开会,你的猫闹起来了怎么办?”
  “我有措施。我把它阉了,它就不会闹。我会阉各种动物,大至大象,小到黄花鱼,我全有把握。”
  “哈哈。我叫你来,还不是谈实验室约束。反正我也要搬走,随你闹去,我眼不见心不烦。谈谈你的事。你多大了!”
  “三十有二。”
  “三十而立嘛。你是大人了,别老像个孩子,星期天带爱人到我家玩。你爱人叫什么名字?”
  “张小霞,小名二妞子。报告校长,此人是一名悍妇,常常侵犯我的公民权利。如果您能教育感化她,那才叫功德无量。”
  “好,胡扯到此为止。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有情绪。你要借调出国,党委讨论过了,不能同意啊。”
  “这干他们什么事?为什么不同意?吃错药了?”
  “不要这样。我们新建的学校,缺教师这是事实。再说,你也太不成体统。大家说,放你这样的人出去,给学校丢人。同志们对你有偏见,我是尽力说服了的。你还是要以此事为动力,改改你的毛病……”
  校长不酸不凉把我一顿数落,我全没听进去。这两年我和矿院吕教授合作搞项目,凭良心说,我干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到他那儿做试验。受累不说,还冒了被炸成肉末儿的危险。因为做的是炸药。我这么玩命。所为何事?就因为吕教授手下有出国名额。只要项目搞成,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下,出国走一圈,到外边看看洋妞儿有多漂亮。这本是讲好了的事,如今这项目得了国家科技一等奖,吕教授名利双收,可这点小事他都没给我办成。忽然听见校长喊我;“喂喂,出神儿啦?”
  “报告校长,我在认真听。你说什么来着?”
  “我在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我当然有意见!不过和他说不着。“没有!我要找老吕,把他数落数落。”  ‘
  “你不用去了,吕教授已经走了。他说名额废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主,凭良心说,他也尽了力。一晚上给我打七次电话,害得我也睡不着。我是从矿院调来的,你是矿院的子弟,咱们也不能搞得太过分。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件事你事先向组织上汇报了吗?下次再有这种事,希望你能让我挺起腰杆为你说话。首先要把许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别那么疯。人家说,凡听过你课的班,学生都疯疯癫癫的。”
  “报告校长,这不怪我。这个年级的学生全是三年困难时坐的胎。那年头人人挨饿,造他们时也难免偷工减料。我看过一个材料,犹太孩子特别聪明、守规矩,全是因为犹太人在这种事上一丝不苟。事实证明,少摸一把都会铸成大错……”
  “闭嘴,看你哪像大学教师的样子?我都为你脸红。回去好好想想,就谈到这里吧。”
  我从校长室出来,怒发冲冠,想拿许由出气。一进实验室的门,看见许由在实验台上吃饭,就拼命尖叫起来:“又在实验室吃饭!!!你这猪……”吼到没了气停下来喘,只见他双手护耳。这时听见校长在隔壁敲墙。走到许由面前,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么一大盆,我接着教训他:
  “你这不是塌我的台吗?这东西产气,吃到你肚子里还了得?每次我在前边讲,你就在后面出怪声,好像吹喇叭。然后学生就炸了窝!”
  “得了,王二,假正经干嘛。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里面吃去。许由,你净给我找麻烦!”
  “嘿嘿,你别拿这模样对我,我知道为什么。你出国没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别放在心上。人没出国,还有机会,我还有什么机会?老婆还不知上哪儿去找哩。”
  说到这个事,我心里一凉。也许他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许由三十年的交情,从来都是我出主意他干。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干尽了愉鸡摸狗的勾当,没捅过大漏子。千不该万不该,“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块到没人的实验室里造炸药玩,惹出一场大祸来。现在许由的脸比得过十次天花还要麻,都是我弄出来的。
  他的脸里崩进了好几根试管,现在有时洗脸时还会把手割破,这全怪我在实验台上挥了一根雷管。没人乐意和大麻壳结婚,所以他找不着老婆。我们俩从来没谈过那场事故的原因,不过我想大家心里部有数。我对他说:
  “你用不着拿话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么了?”
  “是我把你炸伤的!我记着呢!”
  “王二,你他妈的吃枪药了,你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长那儿吃了屁,拿我出气。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气冲冲走开了。
  和许由吵过之后,我心里乱纷纷的。这是我第一次和许由吵架,这说明我很不正常。我听说有些人出国黄了,或者评不上讲师就撒癔症,骂孩子打老婆搅得鸡犬不宁。难道我也委琐如斯?这倒是件新闻。
  我在实验室里踱步,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真他妈的扯淡:真他妈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觉我在实验室的高脚凳上坐下来,双手支着下巴,透过试管架,看那块黑板。黑板上画了些煤球。我画煤球干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画的酵母。有些委琐的念头,鬼鬼祟祟从心底冒出来。比方说我出国占矿院的名额,学校干嘛卡我?还有我是个怎样的人干你们球(opig按:原文是“尸”字下一个“求”,我打不出来。)事等等。后来又想:我何必想这些屁事。这根本不该是我的事情。
  我看着那试管架,那些试管挺然翘然,引起我的沉思。培养基的气味发臭,叫我闻到南国沼泽的气味,生命的气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与腐烂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气味。南方的太阳又白又亮,在天顶膨胀,平原上草木葱笼,水边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这是一个梦,一个故事,要慢慢参透。
  从前有一伙人,从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蛮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学大师,要找个地方洗一洗,没找到河边,倒陷进一个臭水塘里来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摆撩起。乌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阳晒得他发晕,还有刺鼻的草木气味。四下空无一人,忽然他那话儿无端勃起,来得十分强烈,这叫他惊恐万分。他解开衣服,只见那家伙红得像熟透的大虾,摸上去烫手,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也没想到女人。水汽蒸蒸,这里有一个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大师的惶惑——一对土人男女骑在壮硕的水牛上经过。人家赤身棵体,搂在一起,看大师的窘状。
  有人对我说话,抬头一看,是个毛头小子,戴着红校徽,大概是刚留校的,我不认识他。他好像在说一楼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这倒奇了,“你去找总务长,找我干什么?”
  “师傅,总务处下班了。麻烦你看一下,反正你闲着。”
  “真的吗!我闲着,你很忙是吗?”
  “不是这回事,我是教师,你是锅炉房的。”
  “谁是锅炉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么事!”
  “学校卫生,人人有责嘛。你们锅炉房不能不负责任!”
  “×你妈:你才是锅炉房!你给我滚出去!”
  骂走这家伙,我才想起为什么人家说我是锅炉房的。这是因为我常在锅炉房里呆着。而且我的衣着举止的确也不像个教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出不了国。这没什么。我原本是个管工,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说我“闲着”,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么能对一个工人说“反正你闲着”?
  太阳从西窗照进来,到下班的时候了,我还不想走。愤懑在心里淤积起来,想找个人说一说。许由进来,问我在不在学校吃饭。许由真是个好朋友,我想和他说说我的苦闷。但是他不会懂,他也没耐心听。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个寓言:有两个朋友住在一个城里,其中一个深夜去找另一个。那人连忙爬起来,披上铠甲,右手执剑,左手执钱袋,叫他的朋友进来说;“朋友,你深夜来访,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债,这儿有钱。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为你报仇。如果你是清夜无聊,这儿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许由就是这样的朋友,但是现在他对我没用处。我心里的一片沉闷,只能向一个女人诉说,真想不出她是谁。  
三 十 而 立

  我骑上车出了校门,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乱逛。我老婆见我烦闷时,只会对我喋喋不休,叫我烦上加烦。我心里一股苦味,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队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蓝得像染过一样。薄暮时分,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走来,走得飞快,踢土扬尘的姿势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欢呼起来:“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这是我插队时的女友小转铃。
  我们迎着风走回去,我给她念了刚刚想到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
  而阴茎倒挂下来。
  虽然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倒挂下来,但是她说可以想象。小转铃真是个难得的朋友,她什么都能想象。
  我应该回劲松去,可是转到右安门外去了,小转铃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儿来,我绝没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浅黄色的上衣,红裙子,在路边上站着,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样子,看样子早就看见我了。我赶紧从车上下来。打个招呼说:
  “铃子,你好吗?”
  她说:“王二,你他妈的……”然后就哭了,我觉得这件事不妙——我们俩最好永远别见面。
  小转铃叫我陪她去吃饭。走进新开的得月楼,一看菜单,我差点骂出口来:像这种没名的馆子竟敢这么要钱,简直是不要脸。这个东我做不起,可要她请我又不好意思。过去我可以说:铃子,我有二十块钱。你有多少钱!现在不成了。我是别人的丈夫,她是别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东张西望,小转铃见我这个洋子,先是撅嘴,后来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着回家,就滚!要是你我还有在一块吃饭的交情,就好好坐着。别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我在想,这年头吃馆子多少钱,等付帐时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
  “这用你说吗!我要是没钱,早开口了!王二,你真叫我伤心,你一定被你那个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别这么说。我就不会说这种话。”
  小转铃的脸红了。她说:“我就是想说这个。好吧,不谈这种话,你好吗?最近还写东西吗?”
  我说顾不上了。近来忙着造炸药。她听了直撇嘴。正说着,服务员来叫点菜。她像怄气一样点了很多。我不习惯在桌面上剩东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撑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转铃去喝酒。我喝过酒以后,总是很难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转铃体质特异,喝白酒如饮凉水,喝多少也没反应。天生一个酒漏。夏天在沙河镇上,我们喝了一种青梅酒,这东西喝起来味道尚可,事后却头疼得像是脑浆子都从耳朵眼里流出来。酒馆里只有一种下酒菜,乃是猪脑子。铃子说看着都恶心。我还是要了一盘,尝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个东西,把它推到桌角,我们找个题目开始讨论。
  所谓讨论,无非是没事扯淡罢了。那天谈的是历史哲学。据说克莉奥佩屈拉的鼻子决定了罗马帝国的兴衰,由此类推,一切巨大的后果莫不为细小的前因所注定。而且早在亿万斯年之前,甚至在创世之初,就有一个最微小的机缘,决定了今日今时,有一个王二和小转铃,决定了他们在此喝酒,还决定了下酒菜是猪脑子,小转铃不肯吃。你也可以说这是规律使然,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小转铃说,倘若真的如此,她简直不想活了。为了证明此说不成立,她硬着头皮吃了一口猪脑子。这东西一进了嘴,她就要吐,我也劝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见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进了她的胃。小转铃就是这么倔!
  小转铃对什么都认真,而我总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无内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里灌,脸立刻就红了。
  铃子说:“王二,我今天难得高兴。请你把着点量,别灌到烂醉如泥。记得吗?那次在沙河镇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么洋相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难想象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没什么扛不动的东西。我站起来到柜台上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后铃子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园里坐一宿,这瓶酒到后半夜就用得着了。小转铃大喜:
  “王二,你要让我高兴,总能想出办法。不必去公园,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准和我打起来。”
  “我早离婚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说离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过法院判离,她说可不是?她们报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编来做工作,叫她别离婚。“假正经!完全是假正经!”
  “你怎么和他说?”
  “我说,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当场晕倒,以后再没人找茬!”
  “你别故做惊人之语啦,没这话吧。”
  “我说过!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我可不像你,说句真话就脸红。你的论文还在我这儿呢!我常看,获益极多!”
  提起那篇论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我早己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学和微生物,好多年前还写过一篇哲学论文。这种事怎么会忘记?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存心忘记的,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点最后一个冬天,别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个。我叫铃子搬过来,我们俩形同夫妇。我从城里搬来很多书,看到那么多漂完的书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里中国书店开了一家机关服务部,供应外文旧书。我拿了我妈搞来的介绍信和我爸爸的钱混进去,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盖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经死了,还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我觉得自己像盗墓贼一样。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志摩藏书”的字样——曾几何时,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
  我在知青点看了一冬天的书。躺在热坑上,看到头疼时,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这时小转铃就凑上来说;王二,讲讲呀!她翻着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几页。
  我从小受家传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当不赖,所以能有阅读的乐趣,但是我只颠三倒四乱讲几句,又埋头读书。天黑以后,像狗一样趴在坑上,煤油灯炙黄了头发。到头皮发紧,眼皮发沉时,我才说;“铃子,咱们得睡了。”但是自己还在看书,影影绰绰觉得小转铃在身边忙碌,收拾东西,还从我身上剥衣服。最后她吹熄了灯,我才发觉自己精赤条条躺在被窝里。
  我在黑暗里给小转铃讲自己刚看的书,因为兴奋和疲惫,虚火上升。小转铃对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里还催促着:“讲。后来呢?”
  等到开始干时她不说话了,刚刚结束,她又说:“后来呢?”
  这真叫岂有此理!我说:“喂,你这么讲像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后来呢?”
  “后来还没看到。我还得点起灯来再看!”
  “你别看了!你现在虚得很,我能觉出来,好好睡一觉吧。”
  有一天晚上我总是睡不着,想到笛卡尔的著名思辩(opig按:原文作“辨”)“我思,故我在”。我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东西来,我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笛卡尔。我好使缺少点什么,这么一想思绪不宁。我爬起来,抽了两支姻,又点起煤油灯,以笛卡尔等辈曾达到的境界来看,我们不但是思维混乱,而且有一种精神病。
  小转铃醒来,问我要干什么,我说要做笛卡尔式的思辩。这一番推论不知推出个什么来。她大喜,说;“王二。推!快推!”以后就有了那篇论文。
  我不乐意想到自己写下的东西,就对小转铃说:“铃子,我们有过好时光!那一冬读书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吗?”
  她放下酒杯说;“看书没有看你的论文带劲。”
  又提到那篇论文!这就如澡塘里一池热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来,我那篇论文是这么开头的:假若笛卡尔是王二,他不会思辩。假若堂吉柯德是王二,他不会与风车搏斗。王二就算到了罗得岛,也不会跳跃。因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数的人也不存在,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发了这个怪论以后,我又试图加以证明。如果说王二存在,那么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里没有这种明晰性,故此他难以存在。有如下例子为证: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万岁。
  还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会死。
  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还有救吗!很明显,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这就叫虚伪,我那篇论文题目就叫《虚伪论》。
  我写那篇东西时太年轻,发了很多过激议论。只有一点还算明白:我没有批判虚伪本身。不独如此,我认为虚伪是伟大的文明。小转铃对此十分不满,要求把这段删去,而我拿出吕不韦作春秋的气概说:一字干金不易。现在想,当时好像有精神病。
  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天已经晚了,饭厅里只剩了几桌客人。有一个服务员双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口,好像孙二娘在看包子馅。我在恍惚之间被她拖进了厨房,倒挂在铁架上。大师傅说:“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骚得紧。调馅时须是要放些胡椒。”
  那母夜叉说道:“索性留下给我做个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胡须,胸前悬着两个暖水袋。我说道:“毋宁死。”她踢了我一脚说:“不识抬举。牛子,忍着些。过一个时辰来给你放血。”于是就走了。厨房里静悄悄的,忽然一只狮子猫,其毛白如雪,像梦一样飘进来,蹲在我面前。
  铃子对我说:“王二!醉啦?出什么神?”
  其实我还没醉,还差得远。我坐端正,又想起自己写过的论文。不错,我是写过,虚伪还不是终结。从这一点出发后,每个人都会进化。
  所谓虚伪,打个比方来说,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无论遇到任何问题,必须做出判断:事关功利或者逻辑,然后就把开关拨动。扳到功利一边,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扳到逻辑一边,咱就从大前题、小前题,得到必死的结论。由于这一重负担,虚伪的人显得迟钝,有时候弄不利索,还要犯大错误。
  人们可以往复杂的方向进化:在逻辑和功利之间构筑中间理论。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可以无比真诚地说出皇帝万岁和皇帝必死,并且认为,这两点之间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光荣的道路一点也不叫我动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朴归真。
  在我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我不想去骗别人,受逼迫时又当别论。如此说来,我得不到什么好处。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处又有什么用?
  当时我还写道,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辩,像堂吉河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差羞答答的表演。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说了很多,可一样也没照办。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论文的原因。
  服务员拿了把笤帚扫地。与其说是扫地,不如说是扬场。虽然离饭店关门还有半个钟头,我们不得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到外面去。那年冬天我和铃子也是这么恋恋不舍地离开集体户。
  我和小转铃在集体户住了二十多天,把一切都吃得精光,把柴火也烧得精光。最后离开时,林子里传来了鞭炮声。原来已经是大年三十,天上飘着好大的雪,天地皆白,汽车停开,行人绝迹。我们俩在一片寂静中走回城去。
  如今我和铃子上她家去,走过一条田间的土路,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我有点怕到小转铃那里去,这也许是因为她对生活的态度,还像往日一样强硬。
  我和小转铃走过茫茫大雪回城去,除了飞转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声,看不见一个影子,听不见一点声音。冷风治好了持续了好几天的头疼。忽然之间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这里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装作不存在。无论如何,我要对自己负起责任。
  到了小转铃家,弄水洗了脸,我们坐在院子里继续喝酒。不知为什么,这回越喝越清醒,平时要喝这么多早醉了。小转铃坐在我对面的躺椅里,一声也不吭。我看着她,不觉怦然心动。
  那一年我们踏雪回家,走到白雾深处,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动。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我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像喷泉一样。那时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我想保护她,得到她,把她据为已有。
  没人能得到小转铃,她是她自己的。这个女人勇捍绝伦,比我还疯狂。我和她初次做爱时,她流了不少血,涂在我们俩的腿上。不过片刻她就跳起来,嬉笑着对我说;王二,不要脸!这么大的东西就往这里杵!
  我和她是上大学时分手的。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长时间。性生活不算和谐,但是也习惯了。小转铃是性冷淡,要用润滑剂,但是她从没拒绝过,也没有过怨言。我也习惯了静静躺在身下的娇小身躯。但是最后还是吹了,我总觉得是命中注定。
  小转铃就坐在面前,上身戴个虎纹乳罩,下身穿了条短裙,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我还发现她穿了耳朵眼,不过这没有用。她的鞋尖还是一场糊涂,这说明她走路时还是要踢石子。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知道,如果小转铃说:“王二,我需要你”,结果会难以想象。小转铃也知道,我经不起诱惑。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烟。其实她很想说,但是她不肯。
  小转铃说过,她需要我这个朋友,她要和我形影不离,为此她不惜给我当老婆。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一辈子可够累的。所以我这么和她说:也许咱们缘分不够,也许你能碰上一个人,不是不惜给他当老婆,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不管怎么说,小转铃是王二的朋友,这一点水远不会变。说完了这些话,我就和她分手了。
  假如今天小转铃肯说:“王二,我是你老婆”,这事情就不妙得很。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离婚。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我们直坐到月亮西斜,我才说:“铃子,我要回去了。”
  有一瞬间小转铃嘴唇抖动,又像是要哭的样子,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她说:“你走吧,有空常来看我。”我赶紧住家赶,可了不得了,已经是夜里两点钟!  
三 十 而 立

  我蹑手蹑脚出了院门,骑车回家去。把车扛上楼锁在扶手上,轻轻开门进去,屋里一团漆黑。脱下鞋小心翼翼往床上一躺,却从床上掉下来。然后灯亮了,我老婆端坐在床上。刚才准是她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下来,她面色赤红,头发都竖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哩!学校、矿院,到处都打了电话,还去了派出所。原来你去喝酒!和谁混了一夜?”
  我虽然很会撒谎,可是不会骗老婆。和某些人只说实话,和某些人只说假话,这是我的原则。于是我期期艾艾地说:“和小转铃碰上了,喝了一点儿。”
  她尖叫一声,拿被子蒙上头,就在床上游仰泳。现在和她说什么都没用,我去厕所洗了脚回来,关上灯又往床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这个泼妇是练柔道的,胳膊真有劲。平时她也常向我挑衅,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对我下什么绊儿,我只把她拎起来往床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级的,我是九十公斤级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现在在床上被她勒住了脖子,这就有点棘手。这女人成天练这个名堂,叫做什么“寝技”。我翻了两下没翻起来,太阳穴上青筋乱蹦。最后我奋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声(行话叫喊威),往起一挣,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床塌了。我在地上滚了几滚,又撞倒了茶几,稀哩哗啦。我终于摔开她,爬起来去开灯,只见她坐在地上哭,这时候应该先发制人。
  “夜里三点啦!你疯什么?诈尸呀!”
  我是如此理直气壮,她倒吃一谅,半天才觉过味来:“你混蛋!离婚!”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觉。”
  “我找你妈告状去!”
  “你去吧,不过我告诉你,你没理。”
  “我怎么会没理?”
  “事情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我和小转铃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见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顿饭,喝一点,完全应该。”
  “一点儿?一点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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