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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9 凌力 (当代)
"是,"英兰目光闪闪,回答得毫不迟疑,"我愿为他赴汤蹈火!"
"那他呢?他对你也一样吗?"
"是,我们心意相通。他不用多说,我都明白。"
"可他还有那么多别的女人呢!"
"我不在乎。他的心在我身上。"
天寿呆呆地看着英兰,好一会儿,故意一笑,说:"要是我也是个女人,要是我也想嫁给姐 夫……你愿意吗?你会不会吃醋?……"
英兰也笑了:"可惜你不是呀!不然,倒真想我们姐妹做一对娥皇女英,共同辅佐大舜呢!"
"哼,只怕不是真心话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个月以来横在姐弟间的嫌隙也就渐渐消融了。英兰正待多给兄弟几句 鼓励,门外脚步匆匆,几名仆妇在门前躬身禀告:老爷马上要出城回营,请奶奶过去,请小 爷赶紧收拾跟着一起走。
出了什么事?仆妇们说不清楚,只说营里有紧急公文送到。
英兰天寿赶到中堂,葛云飞已经整装待发,他望着姐弟俩,沉声说:
"英夷来了。"
天寿忙问:"是从广东,从香港来的吗?"
葛云飞看定天寿:"给你的听泉居签发证书的那个义律,被他们的朝廷革职,新派了钦差大 臣,叫做璞鼎查;还有新派的水陆元帅,新增的船舰兵员,加上广东香港原有的英夷船舰水 陆兵员,比去年可不一样了。日前他们已攻破厦门,正向我浙江进犯呢……"
天寿心慌,说:"比去年还要多好些吧?……"
葛云飞笑笑,拍拍天寿的肩头,说:"我们也跟去年大不相同了吧?……我等候已久,这下 要让逆夷尝尝我葛云飞的厉害!"
葛云飞说话如平日一样平静安详,声音仍然低沉厚重得令人心颤,但他黑红的脸膛上跃动着 虎虎生气,炯炯目光里闪烁着坚强和自信,他的整个身姿令人想到一张待射的强弓、一只展 翼将飞的大鹏。被突来的意外搅得心跳如鼓、手指微微颤抖的天寿,站在葛云飞身边,气息 渐渐平稳了,面色也跟着庄严起来。
暴雨狂风整整十天,今天傍晚终于现出了晴意。
英夷兵船的炮击和进攻时断时续,进行了五天,此时也退到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停泊,悄悄地 没有了动静。
五天五夜来,在风雨泥泞中随时应敌、随时开炮轰击、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葛云飞和他的部 下以及守定海的所有官兵,此时都精力耗尽,一个个疲惫不堪。所幸寸土未失,令这几日共 同奋战的弟兄们感到欣慰和自豪。
除了哨兵还在强打精神守着营帐和炮台,官兵们都顾不得满脸硝烟和浑身淋漓的泥水,在帐 篷中横七竖八地倒地就睡。所以,当葛云飞在土城上巡营的时候,满耳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鼾声。
葛云飞也是一身泥水满脸硝烟,头上不戴官帽,只系一块青布首帕,身上不着官服,穿了因 泥溅烟熏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布短袍,束在腰间的带子上,悬着他心爱的双刀"昭勇"和"成忠",脚下一双专为在泥泞中便于行动的铁齿靴也糊满了烂泥。同样浑身泥污又湿又脏 的天寿,仍像过去了的五天五夜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葛云飞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他又黑又瘦,面容突然苍老了许多,已看不出他是一位总兵大人了。但天寿很清楚,他正是 凭着与兵勇们同甘共苦,凭着这几日的身先士卒,激发了守军的大无畏气概,顶着生平未曾 经历过的猛烈炮火,英勇抗击,吃苦受累、洒汗流血在所不辞。
天寿随着葛云飞刚刚从震远炮城巡视下来,风雨虽停,土城上的路依然泥泞难行。各炮位上 只有一名兵勇当值,葛云飞也不想惊动正在酣睡的弟兄们,他走到一个被英夷大炮轰塌的土 牛边,默默朝南远望。
西天的云层此刻裂开一道窄窄的浅蓝色长缝,橙色和粉色的光芒从那里斜斜地投射下来,照 着土城,照着岸边汹涌的潮水和大海上翻滚的波涛。远处大五奎山岛上的英夷炮兵阵地和帐 篷清晰可见,更远处数十艘英夷的舰船也隐约从暮霭中显形。
"大人!"在营中,天寿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姐夫,"明天英夷还会来攻吗?"
"难说,"葛云飞沉思着说,"英夷狡诈诡秘,不可以常理揣度的。"
"真是奸诈!"天寿很愤慨,"自古以来,哪有不打战表不下战书的道理?就是两军阵前, 也要约定何时何地交战,才好见个高低。他们这算怎么回事?说战,不像真战;说不战,又 没完没了地打一阵儿停一阵儿的。这叫什么话?"
葛云飞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遇到这样不明不白的对手,他觉得很窝火,有力使不出来。
五天前,趁着雨大风静的节骨眼儿,英夷的两艘轮船拖着两艘大兵船驶近竹山门海岸,葛云 飞立刻督兵从土城上开炮,轰了一阵,他们便退走了,却又绕到土城东头青垒山下,土城东段的东港浦守军也给了他们一顿炮火,英夷就退出战场,不敢再进。他们十分小心,总在守 军炮火射程之外游弋,所以葛云飞部下炮火虽猛,总也打不到他们。
次日情况大同小异,打打停停,敌船并不靠近。
第三天,算是正经地交了交手:英夷轮船三艘、三桅大兵船一艘的火炮向晓峰岭猛烈轰击, 并用小船载了夷兵在竹山门登陆,被守在该处的总兵郑国鸿率兵使用抬炮抬枪,集中火力 一气猛打,夷兵抱头鼠窜而去。
第四天,英夷的大小船舰驶往大小五奎山岛,并登上大五奎山岛上支搭帐篷,设置火炮阵地 。葛云飞率土城守军向大五奎山岛开炮遥击,相距太远,皆不能及。
今天一天,仍是互不照面,不过英夷又开来好多艘船舰,先后向东岳山震远炮城和竹山门一 带开炮轰击,葛云飞率守军猛烈还击,仍是够它不着。英夷船舰毫发未伤,却又退回远处了 。
这叫什么战法?
葛云飞长于军事,熟读兵书,实在弄不明白,这五天英夷是在干什么。但他很恼火,觉得英 夷在耍弄他。这五天里,他和他的部下人人都像绷得很紧的弓弦,英夷的每一举动都被当成 正式进攻而猛烈反击。五天下来,白费了许多火药,既没有重创敌方,还把自己累得趴下了 ……想到这里,葛云飞问道:
"天寿,广州之战,英夷也是这样打法?"
天寿想了想:"听十三行里跟夷人相熟的汉奸说,英夷善水战,每次开战前都要专用什么测 量船量水道深浅,以防他的大兵船搁浅;还要由大兵头侦察对手的兵力和炮火,才好选一处最弱的地方攻打,一打一个准儿!"
葛云飞一惊,自语道:"难道这五天逆夷并不算是开战,只是在侦察我们定海的兵力炮火? ……定海防备固若金汤,没有弱处,不怕他!"
落日的余晖竟从云缝里洒了出来,海面金光点点,耀得人睁不开眼,几只鸥鸟翻飞着,格外 洁白,仿佛雪点儿在飘扬。天寿轻声说:"怎么这么静呀?……只有风声海潮声,白鸥那么 远叫声都听得见!哪里像是打仗呢!……"
葛云飞却凭着他老军旅的直觉,知道这宁静正预示着大战在即,而且会是一场非常惨烈的大 搏杀。
这五天里,他领略了英夷的火炮,那决非总督大人所断言的"我炮皆能及彼,彼炮不能及我 ",事实恰恰相反。而且对方落地就爆炸的炮弹已经把晓峰岭上尚未完工的炮台完全摧毁,其威力是葛云飞此生所仅见。那日夷兵登岸进攻,其快速和勇猛,也使总督大人断言"夷兵 不善陆战"变得可笑和可怕……对此,他感到十分沉重,一股说不清的悲壮从心头涌出,滚 滚热浪在胸臆间往还萦绕,直令他鼻翼翕张,眼角发烫……
他闭目片刻,使自己平静后,闪目望定在海天背景上更显得单薄的孩子般的天寿,微微点头 示意,天寿便径直走到他身边。他一伸胳膊搂住了天寿瘦小的肩膀,天寿不由得一哆嗦,却毫不退缩地仰望着葛云飞的眼睛。葛云飞照直接住天寿的目光,轻声说:
"要是明天就打仗,打大仗,打恶仗……你怕不怕?"
"明天就打?明天就能打吗?"
葛云飞点点头。
天寿坚定地说:"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还要取夷人的首级报功哩!"
葛云飞又盯着天寿看了片刻,说:"好!"他转身要走开,天寿叫道等一等,葛云飞停步回 身的时候,天寿凑上去,踮起脚跟,用他热烘烘的小手很认真地抹掉葛云飞眉毛和面颊上沾 着的许多泥点子。葛云飞心里一软,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举动,搂住天寿,拿自己的面颊与 那柔软年轻的小脸紧紧地贴了一阵子,好像这是他心爱的小弟弟,是他心爱的儿子。
第二天清晨,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炮兵打响第一声炮的时候,依着葛云飞,天寿服侍他换上一 套特别的衣服:黑头帕系首,上下黑衣黑裤,脚着黑色铁齿靴,两把宝刀紧贴腰间。全身皂 黑使得葛云飞一扫沉重疲惫,显得格外年轻精干洒脱;这一身黑也让天寿格外兴奋,豪情满 怀:将军是要大战一场,给英夷颜色看看了,必定如赵子龙再世,杀出一番大英雄的威风! 天寿也要借将军的威势,在战场上为国立功,挣一个大好前程。
谁知,全然不是这样,一切都逆着天寿的心愿,逆着人们熟知并相信的理义,按照必然发生 的律则,发生了!迅速,短暂,就像是一场噩梦……
和前五天完全不同,英夷一开始就用猛烈的炮火集中轰击,轰击的目标想必已在这五天中侦 察得一清二楚:大五奎山岛上英夷野战炮队瞄准了守军火力最强大的震远炮城;英夷轮船及军舰连樯而进,以他们每船每舰五十门到七十门不等的大炮,从近处炮击土城的各个炮位。 葛云飞督率守军以土城上的岸炮和震远炮城的大炮还击。双方大炮的怒吼震天动地,大海也 被烧红、被震荡,火光烟尘水柱,连同水中的倒影,在狂暴地沸腾。
最初的那一阵,天寿只觉得天崩地裂,劈头盖脑而来的英夷炮弹,落地就炸,仿佛立刻就会 把人同着周围的一切轰成齑粉。他双腿一软就摔趴下了,炸飞起来的泥团土块如雨落下,掩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他吓得捂着脸伏在地上好一会儿哆嗦。抬头一看,葛云飞挥动着长刀, 镇静自若地高喊着"开炮!"他身后的旗手持着绣了"葛"字的长宽八尺的大旗一同挥舞, 根本没把震天动地的炮火放在眼里。天寿勇气陡增,跳起身,加入奋力奔跑的兵勇队伍,为 岸炮搬送石弹和火药。
可恨英夷的炮全都打到了他们要打的地方,打到哪里就炸开一大片,毁坏城墙炮台,炸坏土 牛火炮,使守军伤亡惨重;而守军的火炮却怎么也够不着夷船,炮弹纷纷落到海里,偶尔打着几发,也因是石弹,遇到坚固的夷船竟无所损伤。
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的野战炮特别猛烈又集中,竟把守军火力最强的震远炮台压制住了。葛云 飞大怒,亲自点燃大炮引火绳,校正射角,连发数炮,尽都击中敌船,打折了其中一艘三桅 兵船的头桅。如果守军也拥有火药填充、落地开花的炮弹,这样的百炮齐射的大战,还不知 谁输谁赢呢!纵然如此,葛云飞的这几炮也使土城阵地上一片欢呼,被英夷炮火压得抬不起 头的守军又一次奋勇反击了。
然而,双方武器数量质量如此悬殊,就使得强方对弱方的攻击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屠杀。
一颗炮弹打来,硝烟过后,挥动着"葛"字大旗的旗手倒在了血泊中;立刻有第二名旗手接 替上去,继续照着葛云飞的指示方向用力挥舞。可这位旗手又受伤倒地,天寿抢上去,奋力 举起那杆沉重的大旗,愤怒和仇恨烈火一样炙灼着他的心,他的面孔和眼睛都血一样红,声 嘶力竭地尖叫:"来吧狗东西,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臭洋鬼子!有本事照小爷开炮呀!小爷今 天跟你们拼到底了!……"
轰隆巨响,一颗重磅炮弹落在近处,爆炸,闪光,葛云飞和他周围一大片人倒下了……很快 ,活着的人们抖去身上的泥浆,带着弹片击伤的流血的伤口,又都站了起来,装弹,装药,点火,发炮!天寿被炮弹冲击波震倒,头昏脑涨,耳朵嗡嗡乱响,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胳膊还被弹片划伤,可双手还紧紧握住旗杆不放。葛云飞一把将他提起来,问:"怎么样 ?"天寿一晃脑袋说:"没事!"葛云飞立刻放开天寿回身去督战了。徐保冲过来,一把夺 过天寿手中的大旗,继续执行旗手的职责。
土城西头晓峰岭上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阵阵喊杀声,远远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守军的火绳枪和 抬炮的火光,仿佛处处燃起了大火。想必是夷兵登陆从晓峰岭攻上去,王总兵正在率部阻击 ,而震远炮城的炮火却又被大五奎岛上英夷的大炮打哑了。葛云飞低沉的声音因愤怒而格外 响亮格外震人:
"弟兄们!咱们脚底下的每寸土都是大清的,都是中国的,绝不能落到逆夷手中!一定要守住 !不管他逆夷什么船坚炮利,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给打死也不能被吓死!"
将士们高声吼叫"誓死守住!"土城上硝烟弥漫,大炮怒吼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葛云飞 转身朝英夷攻击炮火最猛的震远炮台冲上去,天寿紧紧跟随,后面是举着大旗的徐保和一帮 亲随侍从。途中有的受伤,有的受死,跑得动的都跟到了震远炮城。
震远炮城已经被轰击得面目全非:这处环山一百三十一丈、可以四面对敌的坚固炮城,砖石 结构的城墙已被轰塌,十五位大型火炮毁损了六位,守军伤亡达三分之一。葛云飞冒着敌方的炮火,亲自登上炮城南端的石砌炮台,亲自点燃了炮台最大的那位八千斤大炮,轰隆一声 巨响,震得地皮发颤,石弹从火光中冲向英夷的兵船,在船边激起冲天的水柱。葛云飞和这 声大炮响,就是无言的激励,炮城里的守军纷纷从掩体中跃出,又拼死苦战了。
一个浑身血迹、满面烟尘的营官冲到葛云飞面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还要抽抽噎噎地按 规矩禀报:"禀葛大人……夷兵从晓峰岭西海岸登陆,近两千人,直攻晓峰岭,我们王大人率军竭力阻击,以至各营抬炮烧得红透,不能装打,仍是拼命苦战……无奈夷兵太多,就像 蚂蚁蜂群一般……王大人率众冲出工事反击,要与夷兵肉搏……夷兵一人一杆长枪,全都是 不用装药点火枪子儿出膛就打死人的妖物!……王大人,还有朱大人吕大人,营官刘大人夏 大人张大人……他们……全都战死啦……"
葛云飞咬紧牙关,痛楚地闭了眼睛:晓峰岭失守,英夷居高临下,则相邻的土城西头竹山门 以及定海县城就危险了;一旦竹山门和定海城被攻破,土城和震远炮城将腹背受敌,就毫无 取胜之望了。
葛云飞果断下令:震远炮城备好向西面射击的火炮,等候迎击攻上来的夷兵!他急忙又赶回 土城,想要按照新的战况重新布置炮位,分出火力向西抵 抗……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竹山门已被夷兵攻破,郑总兵英勇战死,占领了竹山门的夷兵蜂拥着爬上土城,沿着土城城 墙向东攻了过来。
远望定海城,西门南门已被攻破,硝烟滚滚,火光冲天,城墙上尽都是英夷的米字旗和穿红 制服的夷兵。天寿心如刀割,他明白,舟山岛是守不住了……
此时的葛云飞异常镇静,召天寿和徐保到面前,从腰间摘下他的总兵印,从怀里取出朝廷的 敕信一起交给他们俩,令他们从土城东头越过青垒山,到海滩找船去北边的岱山岛与英兰会 合,再一同乘夜走镇海,将官印敕信呈交总督大人,禀告定海的一切。
徐保泪水潸然而下,哀告说:"大人,大势已去,一同走了吧!"
葛云飞呵斥道:"胡说!你们快走!"
天寿只觉得有尖刀在剜自己的心,咬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葛云飞猛一回头望着天寿,一道电光从眼中闪过,沉声说:"我是定海镇总兵,与定海共存 亡是我职分所在,你必须给我离开!走!"说着他哗啦一声抽出长刀,逼向天寿和徐保,赶他 们快走。天寿心痛难忍,猛扑过去抱住了葛云飞的一条腿,葛云飞毫不痛惜地猛踢一脚,把 天寿摔出去两丈远。徐保连忙扶起小爷,赶紧沿着土城向东奔去。
跑出去不远,背后的枪声炮声响成一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虎吼猛然爆发,压在了所有声 音之上,在海天间震荡。天寿和徐保惊回头,看到那正是葛云飞在怒吼。只见他使出全身的 力气,居然把陷在泥淖中的那四千斤大炮生生拔起,将向南的炮口转而向西,对付那些端着 滑膛枪、抬着轻型火炮、一大片红色蝗虫一样蜂拥而至的夷兵。只要这一炮能够轰出去,该死的红蝗虫一定会躺倒一大片……
但炮声没有响,土城上响彻一片腔调古怪的呐喊声--红蝗虫们冲过来 了……
天寿第二次回头的时候,又看见葛云飞高举长刀跃起砍下的英姿,但他的长刀竟跟冲到近前 的夷兵的武器碰撞后折断,断掉的半截刀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空中画出长长的弧线,像一颗流星远远地飞走了。但见他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两把宝刀,大喝一声"杀!--"高高跃起 ,跳荡着冲进了红得刺眼的夷兵群中,守军随着葛云飞纷纷拔刀出枪与夷兵格斗肉搏,他们 的蓝褂子白坎肩很快就一团团一簇簇跟红蝗虫犬牙交错,紧紧地缠斗在一起。
大五奎山上的大炮停了,英夷兵船轮船上的大炮停了,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喊杀的声音在回 响,西面、北面还有数不清的红颜色在涌过来,涌过来,就要将这越来越少的蓝褂子白坎肩 淹没了……
天寿大叫:"姐夫!--"他"扑通"跪倒,匍匐在地,痛哭失声,怎么也不肯站起来。徐 保急了,大叫:"不能坏了大人的大事!"他拦腰一抱,把天寿夹在肋下,趁着各处炮声全 停的时机,拼命朝青垒山跑去……
定海再度失守,三总兵英勇殉国,同日阵亡!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浙江全省更是人心动摇。没想到精心备战近一年,竟如此不堪一击!
但这仅仅是开始。
十日后英夷接着攻镇海。
据守金鸡山的官兵,在其领兵将军狼山镇总兵谢朝恩被逆夷火炮击中阵亡之后,便纷纷逃窜 ;于是与金鸡山成犄角之势的招宝山守军也就无心恋战,稍事抵抗就溃退逃跑。而在镇海城 内督战的两江总督,当此紧要关头,不思谋对策以挽救危局,竟投池自杀。于是不但镇海城 跟着失守,整个浙江军前更一片混乱,败兵如潮水西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以至三日后 英夷兵临浙江第二大城市宁波城下时,数千守军及城中的知府、知县等所有朝廷命官,早已 全部逃个精光。
英夷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人一马,一座富庶美丽的大城竟唾手而得,其兴奋和快乐立刻溢 于言表:他们的军乐队爬上宁波高大的城墙,兴高采烈地演奏他们的《盖利·欧文》,随后又高奏他们英夷的国歌--《上帝保佑女王陛下》。
被守军和朝廷彻底抛弃了的宁波百姓,对来往经商的各式各样的夷人并不陌生,倒是被这些 由朝廷定为"逆夷"的英军的入城式弄得迷惑不解:吹打奏乐,大约还是表示和平和亲善的 吧?所以,当朝廷官兵飞快逃跑、英夷大队即将入城的时候,一些见多识广的宁波居民为保 平安,竟在自家门外竖起了顺民白旗。
也奇怪,这回英夷大兵进城,不似去年占领定海后那样放手大抢,反倒在各处张贴安民告示 ,宣布将严惩盗贼--也包括扰累良民的夷人--要求当地百姓仍旧安居乐业,又将捉拿过 英夷船长的某个村庄全部焚毁,还宣布对藏匿清军探子也要严惩。为使告示收到令行禁止的 效果,英夷当众烧掉了一处民房,并将房主关进监牢,因为在他家搜出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 原宁波府的小官。
这一软一硬两手使出来,在心眼儿活泛的宁波人看来,英夷比本国海盗或山大王还强着几分 哩!宁波城内于是很快平静下来,英夷与居民彼此相安,百姓们陆续出门从事旧业,店铺陆 续开张,卖菜小贩、卖柴樵夫、卖肉屠夫、卖豆腐挑夫等一干人天天进城上早市做买卖,茶馆、食馆乃至青楼妓馆也都陆续复业了。
集中在江北傅家桥、鼎新街等处的妓馆,分上中下三等。渐渐地,英夷上中下等人也很自然 地各得其所地游进了这些场所。下等的黑夷、红夷多半找土娼;白夷水手爱上跳板船或江山 船与船妓厮混;白夷兵常进花烟间【花烟间:中低等妓院,可抽鸦片。】享乐; 白夷军官多在玉壶春、迎春坊、安乐里一类幺二堂子聚饮;宁波城里拔尖儿的妓馆是状元 坊,进状元坊的是全管宁波城的英夷行政长官郭大人。
人们都传说,这位郭大人是英夷上一次占领定海时的定海行政长官,那时候他就闻知宁波状 元坊"二梦"的艳名,垂涎不已,恨不能到手;这次一进宁波立刻着人上门说知:他要在状 元坊请客,"二梦"必须出面相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快郭大人就成了经 常在状元坊攀相好、做花头【做花头:指在妓院摆酒,或请客打麻将(或其它赌博)。 】的熟客。也有人传说,是状元坊的当家殷状元上赶着巴结郭大人,要把她的黄花闺 女梦兰梦菊一起嫁给他,而这位眼下宁波城里第一人的行政长官也就笑纳了。还传说殷状元 自诩"二梦"是清官人,为了对得起烟花行的祖师爷,也为了状元坊的名声,一定要照青楼 中清官人开苞的规矩大操大办。
传说归传说,内情到底如何,没人知道。但宁波城里的人都看到,那一天,夷官夷兵押着一 队差役,由一顶绣饰华丽的杏黄伞打头,后面的大队人役穿着一式的绣葵花红缎袍,头戴插 红翎毛的凉帽,分别举着两柄青扇、四柄圆金青扇、八面旗枪、两根黄金棍,加上好多面衔 名牌,绕着城中最热闹的百丈街、后塘街、鼓楼前街游走一遭,最后一直走进了傅家桥的状元坊。殷状元和她的干儿子虞得昌都在门口迎候,两人笑得好不快活,虞得昌那嘴张得能塞 进一只拳头,殷状元直笑得满脸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
难怪这母子开心快活。因为这副仪仗宁波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浙江提督余步云余大 人的。只消看那一块块衔名牌,就能吓得人发抖:"钦赐锐勇巴图鲁名号"、"钦命绘像紫 光阁"、"钦命赏穿黄马褂"、"历任贵州湖南广东四川云南诸省提督"、"加太子少保衔 "、"再加太子太保衔"、"现任正一品武职浙江提督"等等等等。当初多少平民百姓因冲 撞了这副仪仗被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可几天前,提督大人闻风而逃的时候,这些看上去威风 显赫、逃命时又嫌累赘的东西便一股脑儿丢弃了。提督大人总想不到,朝廷赐给标志他一品 武官身份和威严的仪仗,如今成了夷官嫖妓的缠头!
送仪仗之后,又绕城游走着送过一次箱子。两人抬的东阳雕花木箱有十多个,一个个黄澄澄 的大木箱里,不是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看不见也能猜得到的。东阳木雕本来天下驰名,这些箱子又雕得格外精致细密,于是许多人在路边大声地数着花色:一团和气箱、和合二仙 箱、三羊开泰箱、四季平安箱、五谷丰登箱、六畜兴旺箱、七巧牛女箱、八仙过海箱、九九 菊花箱、十方来朝箱……越数跟着喊叫着同数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加整齐响亮,后来有个人 小声说:十一追命无常箱,十二太岁【太岁:星名,即木星。星相家以太岁所在为凶 方,忌掘土建筑。】入室箱!众人轰地同声大笑,看见押箱子的夷兵过来,便都笑着咒 骂着四散跑开。
这以后,宁波人就等着看热闹了。状元坊是宁波第一妓馆,梦兰姑娘是状元坊的第一名花, 娇客又是目下宁波城最高的官儿,还是个洋大人,这开苞大礼还不得惊天动地?怎么也得大请客、唱大戏、堆大花山、大放烟花盒子焰火炮仗!
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没了消息。
后来人们听说,梦兰姑娘病了,像是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得了 。
"活该!"许多人私下里笑骂,非常幸灾乐祸。殷状元母子倚仗夷人作威作福,令人侧目令 人痛恨,尽管骂人者也在夷人治下做了顺民。
这一日下午,郭大人坐着中国轿子,带着两位骑马穿制服的英夷军官,在一队夷兵的护从下 ,来到了状元坊。殷状元母子闻讯,急忙出门笑迎,将客人一直接进状元坊装饰一新的大客 厅。郭大人已经很习惯于坐定献茶后,互道寒温。他曾长期在中国经商,说得一口不错的中 国话,便向殷状元介绍了新来的客人:
"这位是我们舰队医疗船上最好的军医亨利先生;这位是亨利先生的朋友,我们哥伦布号军 舰的舰长威廉少校。"
殷状元搓着双手,满脸是夸张的惊喜:"啊呀!这不是救星到了吗?能把大兵船上的洋医生 请来,多大的面子呀!我女儿有救了!"
这位郭大人确实卖了力气的。
英夷占领宁波以来,他们的钦差大臣璞鼎查、水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三个大兵头并不 在宁波城里安营,有事进城,办完事依然回到他们的大兵船上。宁波城里只留有一千名夷兵维持英夷的政令,主要兵员仍然在兵船上安顿,医疗船上的医生也主要为船上的官兵服务。 能把医生请到城里来已属不易,请来为一个中国姑娘看病则更是特例了。
威廉少校对整个状元坊的奢华富丽很感惊奇,不住地四下打量。亨利先生却是冷冷的,面无 表情,并不理睬殷状元的讨好,只是对郭大人示意:先看病人。
郭大人一说,殷状元正巴不得,立刻满脸堆笑,请三位贵客上了"二梦"所住的状元坊里最 华美的杏花楼。
梦菊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头敛衽请安,然后对着殷状元叫了声"娘",就嘤嘤哭泣不止。
殷状元忙问:"怎么啦?又发作了?"
梦菊拭泪道:"是,比昨天还重,正在发冷……"
殷状元陪郭大人他们三个直走到梦兰的床龛边,先听到的是床龛上吊着的小花灯、小铁马儿 等小饰物和铜帐钩丁丁当当乱响,床龛的架子也在吱吱嘎嘎地尖叫,屋中服侍的小丫头撩开 帐子,只见鼓鼓囊囊的绣花缎被拥作一团,抖得好凶。殷状元上前叫道:"兰儿,兰儿!郭 大人来看你了!"
压在三床锦被下面的梦兰,露出她苍白得可怕的小脸儿,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向各处游动,仿 佛无法聚集。她分明想要说话,可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抖得牙齿乱叩,说不成句。她缩成一 团,抖成一团,很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冷啊……冷死人了!……"她眼睛一闭,把刚伸出 来的脑袋又缩回到被窝里。
亨利医生要求郭大人和威廉少校坐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去,殷状元立刻命人上茶上果盘招待来 宾。医生在床前坐定,在殷状元和梦菊、丫头们好奇的注视下,对病人进行常规检查:号脉 、用压舌板看喉咙、摸按淋巴、用长长的小喇叭似的听诊器听心肺等等,不过依了殷状元的 请求,需要维护女儿清官人的名声,所有的检查都要隔着衣服或手帕。检查过后,医生又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病人的状况,得知每日发冷后不久都将再发热,浑身滚烫,直至热昏。
医生皱了眉头,离开床边。
殷状元立命丫头用铜盆送来热水,亨利洗着手对郭大人和威廉少校说:
"是疟疾,很典型的疟疾。刚刚发病,治得还算及时。"
殷状元忙道:"能治好吧?"
"你可以放心。"医生还是那么面无表情,说的却是中国官话,虽然不如郭大人的中国话流 畅,也完全可以听得懂。这使得在场的中国女人们很意外又很高兴,殷状元娇媚而夸张地拿双手在胸前合拢,高声赞道:"啊呀呀!亨利先生竟能说这么好的中国话,谢天谢地呀!…… "她没有忘记讨好地再看一眼郭大人,说,"但愿不要误了佳期才好。"
医生看都没看她一眼,却瞄着郭大人微微一笑,这一笑顿使他的面容变得年轻,显得漂亮而 文雅。但这笑意刚一出现便很快收敛,他转向殷状元时,又是一脸冰霜:"我必须通知你, 这是传染病,病人周围的健康人都需要服药预防。"
"是是是,"殷状元连连点头,"我们都知道这是打摆子,冷热病,煎了好几服药,吃下去 也没个动静。要是这病还过人,可就更得仰仗先生了!千万……"
"我想知道,"医生打断对方的话,"你这周围,还有人得这种病吗?你家的病人显然是被 传染的。传染源在哪里?"
太师椅上的两个夷人听得这话,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齐转过头来注意听,威廉少校甚至不 由自主地站起身。疫病,特别是传染病,令他们不寒而栗,当然也更令身为军医的亨利先生 格外重视了。
去年他们初占定海,几乎是立刻就受到疫病的袭击,短短半年,到医疗船住院治疗的竟达五 千多人次,把所有的医疗人员差不多都累垮了。亨利医生自己也有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纪 录,他这么高大的人,体重曾下降到一百磅以下。舟山的英国驻军差不多平均每人住院三次 以上,有四百四十八人终于死亡。而英军从开到中国攻打广州、厦门、定海镇海至今,战场上的阵亡人员也不过四十余人。
最可怕的那几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军官和士兵水手的尸体,整个英军驻地任凭死神游荡 ,处处弥漫着阴惨惨的气息,弥漫着恐惧、消沉和思乡之情……关于那一段的回忆,至今仍像噩梦般不时缠绕着亨利医生。
记得为戴维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数十个墓穴在等候着,亨利他们经过的时候,挖 坑的中国工役们正在大声说笑,因为他们料想这些英国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亨利却听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记忆中:"谁叫他们打上门来的?活该!天报应!死绝了才好呢 !"当时亨利心头一颤,很愤怒又很恐惧。他没有声张,因为这正触动了他自参加远征军以 来一直存在于心的怀疑和不满。
亨利和大多数英国绅士一样,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当初关于要不要打这场战争的议案在国会激烈辩论的时候,反对为保护臭名昭著的毒品走私 而战、反对这永远成为不名誉的非正义战争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敌不住有雄厚经济实力的那 些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布莱克本、利兹的几百家大工厂主大商人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兴 风作浪,271票对262票,主战派仅以九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战争提案。
亨利当然支持反战派议员的观点,但国会已经通过,那便是国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是他的信念,更有从少年时代起就念念不忘 的重回中国、旧地重游的强大吸引力,所以,他还是坚决地远渡重洋而来。亨利又是医生, 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在战争过程中,治疗了大量交战双方的伤员,对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种安 慰和补偿。眼下,突然发现的传染病,使他的医生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为了防止去年的惨 剧重演,他必须追根寻源。
听到医生的询问,殷状元脸上掠过一刹那的惊慌,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他加重语气说: "这是传染病,你必须讲实话,因为它会传染给你家中的每一个人,还会危及你的邻居街坊 ,我也不能准许郭大人出入你的这个住所了!"
殷状元仍维持着一脸殷勤的笑,说话却结结巴巴的了:"是……是有一个先得病的……本来 已经……差不多全好了……这两天,三天以前……又病倒了……病势也很凶……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其实去不去的,已经来不及了,我怕他是没救的了…… "她竟呜咽着,流泪了。
"病人在哪里?"医生问。
殷状元叹了口气,说:"请跟我来。"
在状元坊东南角幽静小院的一处极雅洁的小套屋里,亨利医生看到了在精美的床龛罗帐中那 异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烧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经朝上翻了。一个用凉手巾 给病人降温的十三四岁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手足无措、无计可施,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
殷状元上前搂住小病人,试图止住抽搐,她抚摸着病人的肩背,泪水不住地往下滴答。也许 是看到她这一点真情流露,亨利医生对她的态度和善下来:
"请你帮忙扶住他,我来检查一下。"
病人前额滚烫、手心滚烫,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嘴角烧出许多燎泡,呼吸急促粗重,意识仿 佛已经丧失。可是亨利医生拿着听诊器要听他的后背前胸的时候,半昏迷的病人却突然用双 手拼命推拒,亨利医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只手,床边的小男孩突然惊叫:"别动他的胳膊! "病人一声呻吟,昏了过去。
凭着医生的敏感,亨利立刻发现病人左臂上已经化脓溃烂的严重创伤,仔细看过,脸色陡变 ,严厉地盯着殷状元:"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臂上有枪伤?"
小男孩自觉失口,吓得直往床角躲,殷状元却低头不语。
"他是清军探子?"亨利医生逼着问,口气更加严厉凶狠,"你难道不知道窝藏清军探子要 烧屋坐牢吗?"
殷状元蓦然抬头,双眉倒竖,眼睛喷出一团怒火,与她平日一脸的讨好献媚形成惊人对比, 判若两人,激烈的话如同枪弹出膛:
"你没长眼睛吗?你没看到他还是个孩子吗?他是我最小的兄弟!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这 么一条根!他到定海去探亲,偏遇上你们打定海!……偏是你们的兵,仗着火器厉害,无缘无故把他胳膊打伤!……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到家就打摆子,伤势又一天重过一天,吃 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吗?……凭什么呀?你们凭什么要打他一个小孩子?你们凭什么要 来打定海?你们离着我们宁波几千里几万里远,凭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撒野?你说呀?你说 呀?……"
面对火炭样的眼睛,凶狠狠的质问,亨利医生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殷状元本来是豁出去了的,没料想这个英国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软,便进一步说道:"他这么 个小孩子家,怎么会是清军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清军,也只剩一口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着?"
沉默了许久,亨利医生轻声问道:"你用两个女儿招郭大人入赘,是不是为了他的安全?"
殷状元傲然昂头,盛气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人一辈子难得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行从来千人唾万人骂,是一辈子给人踩在脚底板下面的 。能风风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这一遭了!……"
威廉少校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亨利医生已经为病人处理好了伤口,正在把几包奎宁药粉分派 给殷状元,嘱咐她要给两个病人按时服药,家中的其他人也要少量服用以为预防,病人须静 养,尽量不要外人探视打扰。
床上的病人长长地呻吟一声,细密的汗珠由小到大,出现在额头、鼻侧、颈部,很快头发被 汗水浸湿,紧身内衣也湿透了。大汗淋漓之后,病人的高烧慢慢降了下来,抽搐停止了,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活气,大家也就松了口气。亨利建议等汗出透以后赶快换衣服和被褥,那 服侍病人的小男孩面露难色,说得等小爷醒了再说,不然他要发火的。想想刚才为病人听诊 时所受的抗拒,亨利医生耸耸肩,只得作罢。
威廉少校看看病人,对亨利医生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跟那天晚上来偷葛总兵 尸体的,就是跟小杰克争吵的那个男孩有点像。当时你也在场。"
那是英军占领定海的当晚,威廉少校约请亨利医生到晓峰岭去,为他在陆战队第五十五团的 一个朋友疗伤。因为同时有不少轻伤人员来不及到医疗船上去治疗,亨利医生也为他们一一 做了简单处理,这样离开五十五团营地时,已经是黎明了。所以借着西天将落的月亮和东方 的熹微,他们才能发现竹山门下那几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才有了那么一次很不寻常的遭遇。
亨利医生仿佛把那件不寻常的事情忘记了,并不因威廉少校的提醒去认真辨认,只不在意地 说:"那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所有的中国男孩子彼此都有些相像的……过三天我再来看病人。威廉,我们走吧。"
天寿醒过来了。
许多天以来,头一回,没有了冷得在冰凌上卧、热得在蒸笼里坐的可怕感觉,高烧过去大汗 淋漓之后的极度疲劳和昏沉也没有出现,倒是浑身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不过, 头脑中一片空白,望着精美的床龛和绣花罗帐,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怎么会到这里 来的。他知道自己是病了,可为什么生病,生病前后是怎么回事,一时想不清楚。记忆中似 乎有一团迷雾,像是黏黏糊糊的米汤那么黏稠,把他和迷雾那一头的往事隔开了。
他躺着,出神地望着帐顶,上面几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一定是苍蝇或蟑螂的尸体,他恍然 悟出自己差点跟它们一样,并隐隐约约感到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仔细想去却又不见踪迹… …
"哎呀!小爷!你可醒过来啦!……真把人急疯了!"青儿用托盘端了碗桂圆红枣莲子粥,进屋 看到天寿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立刻高兴地大叫出声。
天寿缓缓转过脸,似见似不见、声音微弱地问:"是谁?"
"我是青儿啊!小爷竟忘了?……我实在不放心,回老家只走了一半路,又折回来找你,刚到 镇海就遇上二姑奶奶和你,你病得好凶好凶哦!……"他发现小爷似乎没有在听,便住了口 。
天寿嘴里轻声地念叨着"青儿青儿",似无声地说:"又回山阴了?……"
青儿立刻大声回答:"不是山阴,是宁波,在大姑奶奶家!"
"谁?谁的家?……"天寿动动嘴唇,不解地望着青儿。
青儿黑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凑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是大姑奶奶的状元坊呀!没认出来 ?"
天寿微微皱眉:不对,到状元坊来青儿没跟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吵翻了,二姐姐还打了我一 耳光……他于是慢慢打量四周,想要提高声音,可出口的还是那么细微:"大姐姐和二姐姐又和好了?……"
青儿听不明白,不知他是真醒还是又在说胡话,心里害怕,飞跑到前院搬请大姑奶奶。
殷状元立刻撇下手头的事赶过来,见天寿正倚着靠枕端着小碗,一匙一匙慢慢吃那桂圆粥, 高兴得一拍大腿,坐在床沿,又是笑又是哭:
"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过了这道鬼门关了!我真怕你活不过来呀,那我可怎么有脸去见 我那九泉下的爹娘和老祖宗啊!……快来,让姐喂你!"
殷状元上去夺过粥碗,心疼不过地抚摸着幼弟皮包骨的小手、细瘦的小脖子、深陷的眼窝和 高高凸起的颧骨,又掉泪了:"看看这场大病,把小弟折磨的,整个儿都脱了形了嘛!…… 让姐好好地给你调养调养,还回我们家那个粉妆玉琢的柳摇金!"
"柳摇金"三个字,令天寿微微一惊,似乎勾起许多往事,真的去想,又都像虚幻的影子一 样消失了。他张嘴接下喂他的一匙粥,一面往下咽,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殷状元,说:"你……你是我大姐。"
殷状元很快看一眼青儿,抚慰地笑道:"那还有错吗?"
"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你不记得了?"媚兰焦虑地看着小弟的一脸茫然和空洞洞的眼睛,心头一阵阵发紧 ,一阵阵悲凉。她站起身,到门边朝四外一打量,寂无人踪,还不放心,打发青儿站到小院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这才回来重新坐在床边,拉住天寿的手,小心地说道:
"好吧,我告诉你最近的事:半个多月以前,你二姐姐把你送来,要我好好照看你,你已经 得了冷热病,加上伤口脓肿,烧得不省人事,她怕带你行路加重你的病症,把小命给丢掉。 说好的十天之后来接你,不料夷兵占了定海又占镇海,守宁波的官兵全都吓跑了,宁波也给 英夷占了,如今这里是夷人的天下,你二姐姐也就没法子来接你了……"
"定海?……英夷?……"天寿梦呓似的咕哝着,如有所悟,轻轻地像是自语又像是问话, 说,"英兰姐为什么没法子来接我呢?……"
"对对!"媚兰高兴地说,"你二姐姐就是叫英兰,你总算明白了……英兰那时候一身重孝 ,要送丈夫的灵柩回山阴老家,直到那会子她才告诉我,她丈夫是位总兵大人,在定海阵亡 了……如今宁波落在英夷手中,她如何能来接 你?…… "
"你说什么?"天寿突然打断媚兰的话头,急急问道,"总兵大人,他,他是谁?他是谁? "
"宁波没有人不知道他,他叫葛云飞……英兰也是的,早点儿告诉我她是葛总兵的人,我们 何必……"
一语未了,天寿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媚兰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瞬间,天寿像是被霹雳 击中,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雷电火花中廓清,"啊!--"他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长的号叫,拼命地抓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胸膛,一仰身子,扑通一声倒下,又昏了过去。
昏迷中的天寿,重复了自己被记忆丢失了的经历。
…………
天寿被徐保夹在肋下,越过了青垒山,枪炮声和喊杀声就再也听不见了。
他们在岱山岛的高亭镇找到了英兰。英兰一见他们的模样就脸色大变,明白了大半。她反倒 镇静地安慰大家,不要惊慌失措,说只要镇海派来援兵,胜负还未可知。天寿心里知道那是 不可能的事情,但英兰拧着眉头单独对弟弟说:葛云飞为人坚毅凝重,这次家眷随着城中居 民疏散离岛之际,还反复叮嘱她,无论遇到什么结果,都要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切不可胡说八道乱了众心。
翌日,逃到岱山岛的残兵败卒带来了可怕的消息:英夷占领了定海和舟山岛,官兵伤亡惨重 ,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三位总兵同日阵亡殉国。
天寿只觉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嗓子眼又酸又热,跟着就大吐,大量的泪水随着呕吐 阵阵涌出,很快就面红耳赤,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凸起了。英兰初听噩耗完全呆住,好半天 眼睛都不会动,跟着就扑倒在地,痛哭号啕,两手用力捶打着梆硬的地面,俯仰之间,边哭 边喊:"你怎么就这样走啦!……叫我怎么向太夫人交代怎么向夫人交代啊!……我不如跟你 一路走了吧!……"集中在这里的葛家所有婢仆亲兵也都心酸难忍,流泪不止,一时间哭得 天昏地暗。
英兰大哭大叫的时候,和所有哭夫的乡下女人没有不同,但她终于收了泪,眉宇间立刻出现 了一股寻常女人不具备的英睿之气,仿佛刹那间就染上了夫主的沉着和威重。她咬着牙,静静地环视一周,说道:
"家主爷为国捐躯,英灵不远,我等决不可辱没了大人的威名!家主爷恩重如山,我等便粉 身碎骨也要报答!理当叫这些没有骨气、无君无父的定海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大节!……"
大家知道,去年英夷占领定海不过七个月,定海居民就有不少学着夷人打扮穿起短衣直腿裤 的;这次英夷攻岛之际,葛云飞为保护百姓,提前命居民出城去投亲靠友,倒有一多半不肯 走,竟说出夷兵不比官兵坏到哪里去的话。天寿记得清楚,葛云飞听得这话,一整天沉默不 语,本来黧黑的脸膛变得更黑,连眼圈儿都发乌了。英兰为此很是愤慨,今日骂出这话,天 寿也有同感。只听英兰又说:
"我本当以身殉主,只是,许多未了的大事必须要办,舍我之外,无人可以担当!"
人群中有谁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人仍在唏嘘,还有勉强可以分辨的细微的嘁嘁耳语。英兰双 目炯炯,依次扫视人群,目光所至,耳语和唏嘘次第消失。她这才接着说下去:"头一件, 置办缟衣素裙、麻缕白帽白鞋,全家人为家主爷守丧戴孝;第二件,家主爷殉国阵亡,决不 能使他遗体曝露于野,必须将他遗体夺回;第三件,置办棺椁灵车,将家主爷送回山阴,我 等也好对太夫人夫人有个交代……"英兰于此时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但她狠狠地一摆 头,随着甩出去的一串泪,也把刹那间的软弱和辛酸丢开,她的表情更加冷峻,眼睛里含有 摄人心魄的威严,仿佛雪亮的刀锋在闪烁,这使得四周笼罩了肃穆凝重之气,静悄悄无声无 息。英兰的声音便更加清晰,句句掷地有声,长久地留在每个人的心中:
"最难的是第二件,最凶险的是第二件,最需要立刻就办的也是第二件!但这世上有臣殉君 、妻殉夫、子殉父的理,并没有一定要仆殉主的理,我将立即招募将军旧部残卒成一队人马 ,今夜就往舟山。愿去愿留,你们可以自择,决不勉强!"
话音才落,徐保就吼道:"我去!"
留下受命保护家眷的亲兵随从们也喊道:"我们都去!"
连家童和婢女仆妇们也都流着泪纷纷要求同去,英兰反倒不知所措了。
葛家的世仆老葛成,颤颤巍巍地说道:
"英兰夫人,在这个当口儿,咱们这些人,只有同生同死啦!……"
"英兰夫人"!这是个从未有人道过的称呼,一个意味深长的称呼!由忠心耿耿的葛府老世仆 葛成口中喊出,使得英兰费了好大劲硬憋回去的眼泪,又泉涌一般无法抑制了……
天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他当然要去,甚至就是英兰不去,他独自一个也要去!
亲兵家仆及婢女按平日校场训练编好了队,换上了缟素孝服;收集的残卒散兵有三百多人, 四艘大船已经备好,只等天黑,就升帆发往舟山。
徐保和天寿商量了一番,向英兰夫人进言:四艘大船、三百兵丁决计不是英夷的对手,何必 白白送死,不如小股精兵偷偷行事,反倒容易成功。看英兰摇头,徐保着急,说还不如他一 人前往,定能负葛将军归来。英兰仍不答应,徐保搓着手在一旁快步地来回走,终于一跺脚 ,煞白着脸,大声地说:
"英兰夫人,我徐保……"他又停住,用力喘了口气,才低了头,缓缓地说下去,"事到如 今,我也不怕大家笑话了……我徐保原本是定海有名的惯偷,身手矫捷夜行如飞,人称黑蝙 蝠的就是。被葛将军擒获,蒙他不计旧恶,收录入营,用做亲随,朝夕教导,得走正路,大 恩大德重比泰山!今日正是我徐保报葛将军大恩的节骨眼儿!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不然我怎 么有脸做人!……"
英兰思索片刻,决定大队留在原处待命,当晚只带天寿、徐保和另外两名亲兵,一行五人, 乘小船前往舟山。
一路上虽风顺潮不顺,所幸没有遇到英夷兵船。上到舟山岛,已是暗夜,四周寂静无声,时 值中秋节后三日,多半个月亮从海中升起,越升越高,清辉四溢,洒给阡陌纵横的大地一片 银白。全凭着徐保引路,他们在旷野中行不多时,便登上青垒山顶。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 看到了海岸边多处停泊着的数十艘英夷的大兵船,看到了远处定海城的城墙和稀疏的灯光, 土城已然残墙断壁,震远炮台成了一片废墟。回想几天前这里还是壁垒森严,旗帜飞扬,枪 炮如林,兵将如云,令他们备感凄凉,草间秋虫唧唧,仿佛在替他们诉说满腔的悲愤和愁绪 ……
按天寿和徐保记忆,葛云飞是在土城中段开始阻击大股来犯夷兵的。夷兵人多势众火力强大 ,想来官兵只能且战且退,所以,葛云飞战死的地方应该在土城东段或是震远炮城。他们一踏上残毁的土城就开始了寻找。
战场的惨状令人心惊胆战,土城上到处是尸体,虽然柔和的月光掩去了许多血污和狰狞,但 弥漫着的血腥气、焦土气仍然使人欲呕,那些被英夷炮弹炸得肢断躯残甚至血肉横飞的形体 ,更是惨不忍睹……但他们必须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一个地辨认,从土城东段走下去,再 登上震远炮城,在炸毁的炮台边,在炸翻了的大炮旁,一一查过去,竟没有一个夷人,所有的尸体都是中国人,但其中没有葛云飞。
当他们终于走到土城中段,五个人都脸色惨白,头晕目眩,英兰已经呕吐了好几次,天寿又 扶着一处没被炸毁的土牛干呕。这简直是在受刑!如果不是五人同在而是独自进入此境,无 论谁都会发疯!
天寿突然停止干呕,小声说:"徐保,快看那尊炮!"
大家一齐注目:土城上所有大炮炮口都朝南,只有这一尊炮口冲西,使它在月光中分外触目 。这正是葛云飞从泥淖中奋力拔起使之向西阻击的那门四千斤大炮!那么他遗体就该在离这 里不远的地方了。大家重新振作精神,分头去寻。可是寻了许久,仍然不见踪影。
难道他被英夷生俘?
也许英夷要对两江总督凌迟处死英军俘虏加以报复,拿他的遗体也"锉戮"后弃之大海了?
英兰低头沉默了许久,忽然仰脸朝明月凝视片刻,声音哽咽地小声说:"往西面去,再往西 找!……"
徐保他们茫然不解,但不敢违抗;天寿迷惑中仔细一想,顿觉痛彻五内,他明白了英兰的意 思:葛云飞是不会后退的!
往西,再往西,满地尸体……土城城墙已经到头,走到竹山门下。
天寿突然一声尖叫,随即一手捂住口,一手指着前方,其他四个人如飞地跑了过来,也都惊 惧地怔住:一个高大的人站在山岩边!难道还有活着的人?
徐保小声地喂喂喊了两声,那人仍是一动不动背身站着,西下的月亮用它最后的淡金色光辉 画出他挺拔坚定的身影轮廓,也使离他不远处的一把断刀闪出冷冷的光芒。
天寿心里一动,慢慢走过去拾起那把断刀。刀口血迹斑斑,多处卷刃缺口,刀尖已不知飞到 哪里去了,但这熟悉的兽面吞云的护手,这经自己亲手用牛筋细细缠过又涂了一层清漆的刀柄,即便是在月光下,天寿也能一眼认出镌刻在刀身上的"成忠"二字!他大叫一声"姐夫! "直冲过去。其余人听得这一声喊,也跟着奔去,一旦面对那位直立不动的人,大家全都惊 呆了。
这正是葛云飞。
还是他那上下一色的黑衣黑裤和黑色的铁齿靴,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他的名为"昭勇"的佩刀 ,保持着左护右刺的出击姿势;他的头还是高高昂着,张着嘴似乎还在高声喊杀,但他的右 半边脸已被劈去,血肉模糊,极其惨烈;所余左目张得很大,向上仰望,却依然熠熠生光, 映照着月色,仿佛比平日还要明亮,仿佛如生时一样在闪动。他身上多处创伤,致命的一处 在胸膛,只有离得这么近才能从黑色的衣物间分辨清楚:那是从背后穿胸而过的炮弹或枪弹 造成,使他整个胸前皮肉和内脏都翻卷了出来……
天寿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肢发软,仿佛有只无情的铁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喉咙和他的心,一 时浑身哆嗦,眼看就要昏倒。徐保喊了一声:"夫人昏死过去了!"他顿时打了个冷战,看 到姐姐面色灰败地倒下,他完全清醒过来,连忙上前为英兰掐人中,捏合谷,徐保和两名亲 兵围着姐弟俩慌作一团。
英兰终于回过气,只对周围看了一眼,便起身扑到丈夫身边,抱住他的腿不管不顾地痛哭起 来。徐保急了,说:"这可不是哭的时候,赶紧走!"
英兰一愣,醒悟过来,才要起身,晓峰岭下来的一队夷兵发现了他们,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伴 随着一片喊叫,立刻左右包抄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徐保机灵,把头上的孝帽拿在手中挥了挥,他是定海人,知道打白旗是洋人停战谈判的标志 。
此举果然有效,夷兵放下了枪,三名夷人军官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对这浑身缟素披麻带 孝的一行五人很是好奇。英夷军官们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那小男孩走到跟前,用地道的定 海话嫩声嫩气地说:"洋大人问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原来竟是个中国小孩,竟通夷语!天寿不免对他多看了几眼,也就三尺高,小模小样儿,好 像不过十一二岁。从哪里冒出这么个小怪物!
徐保昂首不看那小孩,说:"我们来寻找家主爷的遗体,好送回家乡安葬。"
小怪物回头朝夷人喊了几句夷话,接着把夷人的话说给英兰他们听:"洋大人问你们,找到 了没有?"
徐保语音哽咽,说不出来,便走过去,跪在了葛云飞的身边。其余的四个人也一同朝葛云飞 跪拜下去,再忍不住,一起痛哭出声。
小怪物直跟到葛云飞面前,上下打量片刻,竟也抹着眼泪,哭拜在地。
天寿十分愤怒,满腔鄙夷,因在夷兵包围中,不敢大动干戈,只凑近小怪物恨恨地小声骂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十足的小汉奸!也配来拜他!……"说话间用新学不久的小擒拿手法朝 小怪物肋下一点,他"哎呀"惊叫着侧身倒地,哇地哭开了。英夷军官暴喊一声,哗啦哗啦 一片响,夷兵们又都端起了枪。
英兰陡然变色,示意天寿和徐保准备拼命;徐保却暗中对英兰摇手,一面哈哈笑着说:"何 必呢,何必呢,都是小孩子家,打打逗逗的,当不得真呀!……"
不料那小怪物竟边哭边嚷:"别伤他们呀!……那是葛总爷!他们是葛总爷的亲眷!……"想 想自己一急竟说的是汉话,又哽哽咽咽地用夷话喊了一通。
三名英夷军官惊异地互相望望,一起走过来,对月光中显得格外高大的葛云飞注视片刻,竟 也脱帽低头默立。
趁此时机,徐保用定海话问那个小怪物:"这些夷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肯放我们走吗?"
"他们在向葛大人致敬。"小怪物擦擦眼睛,委屈地看了天寿一眼,接着说,"开战那日, 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各处火炮都不敢打了,我们在船上就看得很清楚,葛总爷一身黑衣服 ,就像黑虎煞星那么厉害!迎着那么多夷兵直冲进去,挥着长刀左冲右杀。威廉少校说,他 要是边战边向东退,退到青垒山还有突出重围的希望,可他一个劲儿地朝西直杀出二里多路 ,那真是不打算活的了!到了竹山门,他的长刀砍断了,一名英国军官从高处举刀砍下,一 下削去了他的半边脸,可他就带着血淋淋的半面脸,跃起追杀,吓得周围的孟加拉兵四散逃 开,只有从远处用来复枪集射,还开了迫击炮……"
"你不要说了!……"天寿悲愤地大叫,跟着伏地大哭。那男孩看看天寿,闭了嘴,露出几 分愧怍。
徐保问那小怪物:"你又是谁呢?你怎么认识葛大人?"
"我爹原是葛总爷的部下,我从小儿就佩服葛总爷,见过他好多次。去年英国兵船打定海的 时候,葛总爷丁忧不在任上,我爹阵亡……爹死娘嫁人,我只好到处要饭,直要到夷人兵船 边儿上……"
一名高大魁梧的英夷军官走近他们,很认真地说了一段话。小怪物一一翻译过来--
"我们尊敬真正的英雄。英勇的葛总兵就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可惜中国军人中像葛总兵、王 总兵、郑总兵以及关提督这样的真正的军人太少了,而跟那些望风而逃的对手打交道,是很 没有意思的事情。
"对于你们敢于冒这么大的风险,到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来寻找你们的主人,我也表示我 的衷心钦佩!
"你们可以带着葛总兵的遗体走了。我将命我的哥伦布号鸣礼炮,向我们英勇的对手葛总兵 致最后的敬礼!"
在晨曦中,在哥伦布号的礼炮声中,徐保和另两名亲兵轮流背着葛云飞的遗体,天寿和英兰 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舟山岛。
在船上,英兰终于能够伏在丈夫的遗体上放声痛哭了,她哭得肝肠寸断,直至又一次昏死过 去。天寿面对此情此景,心像是被摘走了似的,空得要命,面对静静地躺在眼前的他最敬爱 的人的遗体,他非常想去抚摸他、亲他搂他,他非常想贴住那血肉模糊的但依然亲切的面庞 ,像姐姐一样放声大哭。可是他怎么能够呢?他是他的什么人呢?天寿心如刀绞,难受得恨不能立刻就去死。他甚至没有意识该去劝慰姐姐,只觉得欲哭无泪,没有了生趣,而且冷极 了冷极了,从头到脚、从轻到重开始了止不住地发抖,抖得缩成一团,抖得上牙打下牙,抖 得天昏地暗,然后,可怕的高热袭来,他终于昏死过去,后来的事,就都不知道了。
…………
意识渐渐恢复,耳边响起的是大姐姐媚兰的声音:"好了好了,眼皮动起来,马上就能醒过 来了!……"
一连串的事情非常明晰地从脑海中闪过:
我得了冷热病,英兰姐姐自己也病倒了,还要送姐夫回山阴,哪里照料得过来,理当把我寄 放在大姐姐家中;
青儿又回来服侍我了,他最知道我的脾气,就是高热昏沉中解手也不许任何人近身,他是个 乡下孩子,不敢坏我的规矩,也就不会暴露我的隐秘;
宁波已经被英夷占了,大姐姐却敢把我收在家中养病?……
"小弟,小弟,你醒醒,医生来看你了。"媚兰的声音像是在哄孩子。
天寿慢慢启目,先看到大姐姐满是关怀和疼爱的面容,再看到的是青儿泪汪汪的心酸又欢喜 的天真的眼睛,天寿对他们疲倦地浅浅一笑,把两人的泪水都逗了下来。稍远处还有一个人 ,但天寿大病初愈,目光难以集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待那人往前走了几步时,天寿像挨 了一大棒,猛然坐起,面色发青,眼睛瞪得极大极圆,目光惊恐得闪烁不已,颤抖的手直指过去,嘶声大叫:
"洋鬼子!……"
媚兰连忙搂住幼弟,抚慰着,笑着,轻言细语地说:"别害怕,他是医生,是英夷医疗船上 的亨利先生……"她觉得怀里的小弟弟骤然一跳,浑身哆嗦得就跟病中发寒一样,按都按不住,带得她头上钗环手上金钏都丁当乱响。她顿时着慌,只得将天寿搂得更紧,脸上笑得更 开:"不要紧的,他是个好人,跟别的夷人不一样的,要不是他拿他们的洋药来治病,你, 还有我们梦兰,都活不过来了!……"
天寿像孩子依在母亲怀里一样,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那个洋医生看。
"不信你跟他说说话看,他小时候在澳门住过好多年,能说咱们的官话呢!"
亨利医生见病人安静下来,便又朝床龛走过来。
天寿突然从媚兰怀中挣脱,极快地爬到最里面的床角,缩成一团,蒙着脸大喊大叫:"不要 !不要!我不要看见他!我不要看见他!……"他拉过锦被,飞快地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紧,不 准许任何人碰他。
虽然已是初冬,但十月小阳春,又有了一个艳阳天。
苏州素称金粉繁华地,园林精美更甲于天下。
如今,最古老、最为文人称道的园林沧浪亭,竟戒备森严,禁止人靠近,虽然绕园皆水,仍 是巡逻四出。在园门曲桥头的"沧浪胜迹"坊外,新造起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与石坊之间 的宽阔地带,设置了辕门栅栏,辕门内外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各个雄伟剽悍,昂首挺胸 ,心高气盛。因为辕门内两根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着两面大旗,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钦差大 臣"。
苏州百姓都知道,因为八月里浙江战败,损兵折将,万岁爷天威震怒,特命协办大学士、吏 部尚书、正黄旗满洲都统、皇侄奕经为扬威将军;左都御史、吏部侍郎文蔚及副都统特依顺为参赞大臣,发京营和各省劲兵,兼程赴浙剿办,征讨逆夷,以期克复。数千年前春秋战国 吴越便是世仇,如今苏州人对浙江兵败也都嗤之以鼻,于是对朝廷派天潢贵胄统领大军征剿 更是津津乐道。
人们听说九月里钦差大臣们就离京南下了,十月初来到苏州,驻节已将一月,却不见有起驾 进军浙江的迹象。
军国大事当然不用百姓操心,通常对这种戒备森严的所在,小民避着绕着走惟恐不及的,偏 这位扬威将军的辕门外,天天聚着一些闲汉,在那里等着看热闹,指指画画议论不休。因为辕门外有件非常出名的东西:投匦。
影壁上大张着扬威将军的告示,说,奉上谕:凡文武员弁及士民商贾中,有奇才异能或一才 一艺者,均准诣军前投效,有功从重奖赏;因此专设此投匦效法古风以博采众议、召贤纳士 ,凡愿投效者皆许纳名其中,三日后传见;有能稔知夷务者,亦许当面密陈得失。
投匦这东西,据说是古代明君贤相为听取民间建议而设的铜柜,大到军国要务、官吏清浊, 小到百姓冤屈,都可以投书其中,总能得到满意结果。如今将军竟使用它,求贤若渴之心昭 然,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听说过的。将军幕府中藏龙卧虎,能人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多是经 投匦投效而来。有这么多英贤之士辅佐,剿灭逆夷那还不易如反掌,自是指日可待!
不过,草头百姓,承平日不是无路可走还不肯当兵吃粮呢,何况眼下真的要上阵动刀枪见血 光!但是看看每天不断有人来辕门前那亮煌煌的铜柜投递,看看每天巳时营里像模像样的开 匦仪式,也是辕门一景,观者一乐呀!
太阳把照壁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地面的时候,园中传出一阵鼓乐声,一名身穿红底小葵花锦袍 的仪卫兵,手持牙边三角黄龙旗走在最前面,随后是鼓、钲、铙、钹和笛、管、大小铜号组 成的小型乐队,引出一队红纬帽、蓝号衣、黑布靴的兵勇,最后面是两个仪卫兵跟从的一位 蓝褂朝靴、头戴红缨帽的书吏,双手捧着满铺着橙黄软缎的托盘,数十人和着鼓乐步伐一致 地从园子里走出来,过曲桥,穿石坊,出辕门正门,黄龙旗和乐队停步,乐声吹打不停,兵 勇们二龙出水,各自到东西辕门口站定,书吏便先东后西,分别开启立在辕门口的半人多高 的铜柜,亦即投匦,取出其中的投文函件,郑重放进托盘。书吏一声口令,肃立辕门的两列 兵勇又来个东西合流,汇合在正门前,按照来时的顺序,迈着整齐的步伐,郑重回营而去。 往往人已消失进园门,鼓乐声犹然不止,使那帮看热闹的闲汉手舞足蹈,好不开心。
天禄担当开匦书吏的角色已经有些日子了,兴奋昂扬和新奇感仍不减当初。
每日开启投匦,取出函件送达臧师爷,并抄录登记造册,这是天禄的主要差事。走进幕僚们 居住的藕香水榭院门之前,天禄照例命乐队兵勇们散归各房,自己径直走进臧师爷那处窗前临水、位置和景观都很好的套房里。
臧师爷听到门响,抬头见是天禄,放下手中的笔,从书案边站起,同着天禄一起走到靠北墙 的八仙桌旁,说:"今天有多少件?"
臧师爷名臧纡青,宿迁举人,像所有苏北人一样,身材高大,方脸盘,宽额头,高颧骨,眉 毛不浓但很黑,眼睛细长却有神,瞳仁又黑又大,仿佛充满了智慧和明睿,若不是两鬓星星 华发,谁都会以为他正当中年,因为他与人们常见的举人秀才读书人的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味道全然不同,他总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说话声音洪亮,又很少顾忌,在天禄眼里是幕府中最有见识最有才学又最忠耿刚直的头等师爷。当然,臧师爷因为是将军的故友,礼聘而 来,最受将军敬重,在幕府中地位最高,声望也最高。不过,天禄以师长辈看待他却不是因 为这些。
"不算少,有六件呢。"天禄笑着回答,把投函一件件整齐地摆在桌上,取出登记册本,打 开砚台要磨墨。
"我案上有刚磨好的一砚墨,你倒些使去。"臧师爷说着,顺序打开桌上的函件一面看一面 评论着,"献计造飞火铜枪……还有图形尺寸哩,倒像是个大花筒子……点放时宛似流星, 可烧夷船篷索……值得一试!……这个更发奇想,天禄你来看!若真能实用,多一样灵便火器 倒是美事一桩!"
天禄凑过来看,是宁波贡生林诰献策函件,说:用大炮不如用缎炮,大炮工价既费,运载尤 难,缎炮则轻而易举,又省工价,临用时装药,审准之法亦视大炮较易。缎炮者,束缎如筒 ,实以铜胆,而以牛筋生漆裹之者也。天禄看得连连点头,道:"真难为他想出这等妙计! 英夷把宁波府库中十万纹银和所有粮米蚕丝一掠而空,这宁波贡生理当为蚕丝之乡出一口恶 气!……臧师爷你看,还有奇的哩!……募集乡勇数百人,穿红绿戏衣,戴鬼怪面具,演练天 魔之舞,乘黑夜偷袭逆夷,令其惊恐无措,定能收出奇制胜之效!……"
臧纡青笑了笑,说:"都道逆夷船坚炮利是凭了妖术,此一计可谓以妖制妖、以毒攻毒了! "天寿从这话中听不出臧师爷的褒贬,正想问,见他又拿起一件,拆开看过,诧异道:
"此人已然进了大营,有人引见参拜了将军,怎么还向投匦递文?"
"谁?"
臧纡青呵呵一笑,"可是个风流人物,美男子!他若入幕,容照容大人的心立刻就会移到他 身上,少来纠缠你,于你倒是好事,只是幕府从此怕更不太平了。"
天禄也一笑,说:"容大人好开逗,与我并不相干。此人竟能投文未到人先到,大有神通! 不知是哪路神仙?"
"刑部司官联璧。"
"联璧?没听说过。谁引见的?"
"小钦差联芳。此人是联芳的堂兄,跟将军还沾着点亲哩!"
"怪不得,墙外开花墙里香嘛!"
这回臧纡青没有笑,倒轻轻地叹了口气。
将军离京南下之初,有随员六人,以阿彦达为首,杨熙次席,加上容照、联芳等,都是"奉 旨带赴浙营听候差委"的,那就是皇上钦点。将军是正儿八经的钦差,这六人就以小钦差自居,来大营辕参【辕参:钦差及督抚大员的衙署称辕,行馆称行辕,下级官员按期循 例拜见,称辕参。】的各省官员,自提督总兵官以下,见他们必须长跪,相称必曰大 人,其威风跋扈,其地位实权,非幕府师爷辈所能企及于百一。臧师爷可谓幕府首席,对此 不好干预,但着实不满,又不愿在天禄面前有所表示,随即换了话题,用略带歉意的口气说 道:
"天禄,张应云定要你去他那里办事,你意如何?"
天禄一时无语。
张应云虽不在小钦差之列,属于投效人员,但因是将军的门生,深得将军信赖,又是实缺〖 ZW(〗实缺:清代官制,官衔品位可以无限制任命,官照只是一纸空文,只表示有了做官的 资格。但全国各级官职数却是固定的,只有出缺才能补进。一般官员要经过异常复杂的候选 和候补两个阶段,再经过一年署理期,才能补授实缺。补授实缺的官员才算有职有权的实缺 官。】知府,现任的四品官,是钦差手下数得着的实权人物,他开了口,谁都不好断 然拒绝。
天禄也算是投效人员,最初目的,并不像其他投效者那样,为了立功受赏获保举,然后得官 受禄光宗耀祖。他,可说是半偶然半夤缘。
当初在镇江,他与天福决绝之后,本想立刻南下去寻找师弟的。但身在戏班,定有合约,班 主和同班弟兄们又极力挽留。他很明白自己若一走了之,不仅班子的号召力大减,弟兄们的戏份儿就会很可怜,多数人并不像他似的无牵无挂独身一人,家中有的是等米下锅的妻儿老 小。所以,他还是随班子溯江西去,在汉口武昌一带唱了两个月。等他回到扬州,再去拜望 魏先生,才知道浙江大败的消息。听到葛总兵阵亡,他对天寿和英兰的命运非常担心,决定 马上寻船南下浙江。
魏先生却另有主意。他说天禄决非下九流中人,何不跳出梨园行另觅出路?眼下朝廷战意已 决,钦命扬威将军率大军前往剿灭逆夷,特准军民人等投效军前,正是天禄的大好时机。魏先生已经受聘入将军幕府,正好带天禄一同前往。若要寻觅师弟消息,随大军而行又身在将 军幕府,岂不更为便利?这确实是魏先生为他天禄着想的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天禄岂能辜负 ?将军路过扬州之际,他便随同魏先生入了幕府,并照魏先生嘱咐,隐去了自己的梨园出身 。
将军驻节苏州将近一月时,投匦献策已三百多人,入幕府者也有百人之多。幕府庞大,其鱼 龙混杂可想而知。魏先生是当今名士,受到很高礼遇,将军也因此不好委他琐碎细事。日久 天长,幕僚间、小钦差间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便令这位名士难以忍受,更惦记着林公的委托- -他的鸿篇巨制《海国图志》已初见眉目;权衡轻重,他终于在半月前,托一见如故的好友 臧纡青留给将军一封辞谢信,又嘱咐臧纡青抬举天禄,切不可以奴仆差役相待,然后悄然离 去。
天禄之所以留下,有三个原因。
第一,自然是魏先生指给他的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其次,因为投匦。开匦的职司总给他激励和振奋,而设立投匦使他对将军由钦敬而生出许多 信心,统帅如此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征剿大军有所作为也未可知;
第三,就是为了臧先生。
还在天禄来幕府最初那几日,将军召诸幕僚集议:面对船坚炮利难以抵御的英夷,何种战策 方能奏效?天禄奉命书记,记下了诸幕僚义正辞严、引经据典乃至千奇百怪的战策战法,孙武韩信流传千古的名篇不绝于耳,狗血粪汁破妖除逆的法事也颇有人提及。最后将军问臧先 生见解,臧纡青霍然而起,神采飞扬,挥斥间滔滔不绝,胸中早有定见,就此一泻而出:
"孙武韩信远隔千年,能用其智不能破英夷火炮;狗血粪汁非行军战阵用物,除非请天师道 长临敌;以纡青所见,筹集兵力最是首要之务!
"浙兵屡受挫败,士气不扬,须别调川、陕、豫等省兵一万为新军;并遣员募选北方勇士、 沿海渔蛋盐枭【渔蛋盐枭:渔指渔民。蛋指蛋户,是广东沿海以船为家的贫民。盐枭 指走私食盐的盐贩。清代都属贱民之列。盐枭更因拥有武装被视为反叛。】及江湖土 盗三万,分其名为南北勇。以南勇备耳目,以北勇壮胆气,使其分伏定海镇海宁波三城,不 区水陆,不合大队,不限日期,水乘风潮,陆匿丛莽,或伺伏道路,见夷即杀,遇船即烧, 重悬赏格,随报随给。
"如此,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诸夷出入,必定步步疑忌惊惶,所在皆风声鹤唳!俟其魂 飞气馁,然后蹙以大军,定能内外交逼而尽歼!……"
那时节,天禄听得心跳如鼓,血脉偾兴,恨不得扔掉手中的笔,为臧先生拍案叫好,鼓掌喝 彩。只有他这样对官场清军和夷情都有所了解的人,才知道臧先生的战策多么英明。这也许 是能打败英夷的惟一办法了。是呀,我抵挡不住你英夷的火炮来复枪,可你也对付不了我们 大清国万千勇士的"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臧师爷竟敢提出要起用历来被朝廷视为反叛的 渔蛋盐枭和江湖土盗,倒叫天禄为他捏了把汗。后来将军采纳臧师爷的主张,遣员招募南勇 北勇的时候,还是把那一帮反叛剔除在外了。但臧先生那日的铿锵声调、充满睿智的面容、 高挑的黑眉和灵动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天禄心中,永远闪射着夺人的光芒。
所以,在幕府中,天禄最满意顺心的只有两件事:每日开匦取件,每日伺候臧师爷办公。
臧师爷却要将天禄如干仆一样送给张应云,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笑道:"臧师爷是嫌 天禄懒惰呢,还是嫌天禄絮叨?要赶天禄走?"
臧纡青连忙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天禄你可是块香饽饽,朝我索要你去手下办事的人,可 不止张应云一个了!"
天禄在营中虽然隐去了梨园身份,可他那昆丑的性情却是越发地舒张了,成天嘻嘻哈哈,诙 谐百出,插科打诨,到哪里都能逗得人们开心大笑,大得各位师爷的喜爱,就连盛气凌人的 小钦差们对他也常露笑脸。那位有断袖之癖的容照容大人,甚至拿他当优伶一般着迷,总想 跟他套近乎,找机会亲近。但滑稽是天禄的性情,也想借以远离幕府中的明争暗斗,为日后 南下浙江寻找天寿预留后路。对周围的人,他心里有数,轻易不说而已。此时,却不免动了 真情:
"当初听说臧先生力主召请林则徐襄办军务,以力鼓决死抗战之气;力主斩余步云等逃将逃 官,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天禄备受鼓舞,才决意入幕府投效的。魏先生临行对天禄说过, 臧师爷慷慨有大志,乃当今奇士,将军有臧师爷辅佐,定能有所作为!天禄也以在臧师爷手 下办事为荣,我又非仆隶,岂肯去那张应云手下受气!"
"差矣,差矣!"臧师爷连连摇手,"我何曾以仆隶视你?便去张应云手下也还是当你的书 吏。他是将军的得意门生,最受将军重用,不日将总理营务,握有实权,是个有才干的,人称'小诸葛',为人也还不错。在他手下,你得保举的机会要比我这里多得多!眼下将军已 命投效人员的一多半随他办事了,此刻他还来要你,可知看重你啊!"
臧师爷用心良苦,天禄心里感激,也就释然,嘻嘻一笑,说:"天禄如一芥草籽,人微言轻 ,保举受赏即便多如雨水,也滴不到天禄身上……要是臧师爷已经应了他,我去就是。"
臧纡青点点头:"这样就好。他朝我索要三次了,再不答应,怕伤了同僚和气,将军面上也 不好交代。日后你若有事,还可来找我。"
天禄心里不大好受,嘴里却在说着玩笑话:"倒成人抢人爱的香饽饽了!可这草籽儿做的饽 饽,看着香,吃到嘴里就不是味儿啦!……"话未落音,只听臧师爷咚地猛拍桌子大声叫道 :
"壮哉二子!壮哉二子!……我只道定海镇海战败后,浙省兵弁见敌则溃,胆魂俱丧,二子之 来,足见浙省有人!不愧将门虎子也!"
天禄笑道:"臧师爷你这是怎么啦?险些让我胆魂俱丧啦!"
"你来看,你来看!"臧纡青兴奋地点着投匦里取来的最后两张帖子,"这都是誓灭逆夷, 为国雪耻、为父报仇的!"
两张投效帖,一为处州镇总兵郑国鸿之子郑鼎臣,一为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天禄的 目光久久停留在葛以敦的帖子上,心跳怦怦,手指也在止不住地抖动,越看越模糊,不知什 么时候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
这不是老天爷对他的厚爱吗?
每每想到不知下落的天寿,他就心急如焚;想到天寿小小年纪忍受着的巨大苦痛,想到天福 变卦对天寿的打击,他更有无限悲凉和激愤,恨不能以身代替,让历尽苦难的小师弟得到一 点轻松。可定海、镇海、宁波败得那么惨,死伤那么多,天寿处境那么危险,到底会发生什 么事情?……他常常被噩梦惊醒,夜深人静之际,他只能望着虚空中天寿那渐隐渐消的梦中影子,轻声地呼喊:"师弟,小师弟,你在哪里?……"他真想离开大营,立刻独自去探寻 。但他也明白,留在大营,确实消息灵通,行动便利,他只能隐忍,等待。
一个多月过去,竟无一点踪迹……他也知道,要想寻找天寿,必须先寻找英兰,而要找到英 兰则非找到葛云飞的遗眷不可。百般寻找不可得,如今竟送到了面前!天禄能不感极而泣吗 ?
臧纡青觉得天禄异常,问:"你怎么了?伤风了吗?"
"没,没什么,"天禄连忙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这位葛公子是我远亲,多年不通音信,乍 见名帖很是惊喜,我想立刻就去拜访他!"
臧纡青看看投效帖,说:"他现住在齐门外十里庄父亲故友家中,太远了些;三日后就要传 见他来大营,何必着急?况且张应云一会儿就要来领你过去,新接手想必有不少事情交代, 你不在怎么好?"
臧师爷说话总是句句在理,叫人无法辩驳。天禄端着自己的茶盏喝了两口,又在屋里转了两 圈,还是没能压下心头的焦躁,便狠狠地把茶盏往桌上一 ,大声说道:"人家都来为国雪耻、为父报仇了,这征剿逆夷的仗到底打还是不打?在苏州一待就待了一个多月,到底什么 时候南下征讨呀?"
"大军征剿,哪里说走就走?各省征调兵勇数万之众,陕甘川等省劲旅更在数千里之外,远 未集齐;军饷钱粮也都没有运到,各路大军既往浙江嘉兴集中待命,大营只能驻扎苏州等候了。"
"外间议论,不是说畏敌不前,就是说留恋姑苏繁华……"
"岂有此理!"臧纡青连忙解释说,"将军自己也很着急,屡发公文往各地催促。再说,将 军自奉俭约,非公事不出他的翠玲珑山馆,或读书或约诸幕客长谈,与留恋繁华何涉?真正 冤枉了他!……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我正是看重将军礼贤下士、从善如流,才不顾毁誉,倾 全力助他的。"
当初将军出都之际,还在剿、抚两可间游移,是臧师爷极言历年招抚毫无成效,反而大损国 威,使将军立定剿灭逆夷之志;所以当大学士穆彰阿奏请带琦善赴浙将功赎罪时,将军能说 出"琦善可与议抚,不可与议战"的名言,一口回绝而挺身南下征剿,令朝野大为振奋。将 军威望大增,也使臧师爷身价百倍。这在营中有口皆碑,天禄当然很清楚,不由得点了点头 。
臧纡青意犹未尽,又说道:"为统帅者,一知人善任,二豁达大度,只要有这两样好处,足矣!大事可定也!"
天禄焦躁渐平,还有另一份担心:"臧师爷说的是。不过,我清楚你也明白,外间议论实在 是让将军枉担了罪名。师爷你听听。"天禄指指窗外,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笑一阵吵闹 。沧浪亭满园是山,所有堂馆亭楼榭都环山布置,山上小径曲折迂回,林木蓊郁,道旁箬竹 丛生,隔数步便很难听到动静。小钦差们住在闻妙香室,离这里最远,声音竟能抵达,那边 的喧嚣可知了。
"怕是又喝得胡天胡地了!"天禄皱着眉头又说,"他们每日要本地送酒席八十桌,稍不如 意就摔杯砸盘,辱骂县令。听本县差人说,县令被逼勒不过,昨夜呕血不止,今天一早还得 扶病勉强前来应差!……谁都知道将军出京时曾告诫下属:南下后都要撙节简约、勿招外人 物议;将军自己每餐不过四簋,还说过奢,这些人所作所为,将军就不知道吗?"
臧纡青扬扬黑眉,坐回到他的大案边,端起了茶盏,显然不打算回答这问题。
"臧师爷,这些人吃喝嫖赌、索财贪贿、假公济私,闹得乌烟瘴气,你老就没听说过酒色财 气四大金刚?长此以往,将军的威名要败在他们手中!"
臧纡青喝了好几口茶,闭目养神。
他怎会不知道小钦差中的四大金刚!那每一个金刚都至少是里外双兼的。敛财金刚容照,自 称善财童子,但也是有名的敛财使者;自号辽阳酒徒的阿彦达酒量无人能及,搜罗好酒的本 事也无人能及;色界金刚联芳不仅好色贪色玩起来胡天胡地,自己还是个美男子;至于使气 金刚杨熙,则更不屑于区区一"气",自称四全金刚,说是兼酒色财气于一身……一个个不 以为耻,反以为荣,互相标榜,互相攀比,真是不成体统!……但他一个布衣文士,焉能置 喙?……
臧纡青再睁眼时,只望着窗外箬竹披离的玲珑山石,静静地说:"天禄,你果是正气,也明 事理,就不懂得一句老话,叫做投鼠忌器吗?那都是有根有底、树大根深的人物,哪一个是好碰的?再说,他们是奉旨,我是受聘,但求大事上容我进言足矣,其余无非求个和衷共济 而已。想想看,这或许正是将军待下宽厚、豁达大度之所在呢!"
天禄肩膀一耸,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他拿他的俸禄我办我 的事,天下太平!……哟,听听,闹到咱藕香水榭来啦!"
一片说笑声和着阵阵强烈的酒气,伴随着小钦差们一直进到屋里来,臧纡青只得以礼相迎, 笑道:"什么风把诸位吹到我这儿来啦?"
小钦差里最高大魁伟的杨熙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逼人的气焰。他是当朝名将、一手平定张 格尔之乱的昭勇侯杨遇春的冢孙,人称小杨侯。他面色青白,长脸长鼻长下巴,却仍显得相 貌堂堂,平日总是眼睛半闭懒洋洋的,凡事不在乎,十分傲慢,一旦被惹着,芥子大的事也 会大发雷霆,黑眉飞起,豹眼瞪出来像要吃人!除了对将军恭敬有加,对"首席"阿彦达有几分容让,满营中的其他人,不是不屑一顾,就是他捉弄的对象。看在将军分上,对臧师爷 也还客气。此时,他像推两个小孩一样,把两名官员一起推到臧纡青面前,说:
"老夫子,你来认认,分得出长幼吗?"
好一对美男子!都穿着石青补褂,都戴着红缨绒皮冬冠,脚下都是一双黑缎粉底朝靴,身量 和胖瘦也差不多,一眼看去真像是孪生兄弟。但一笑起来,一个俊,一个媚,还是大不相同的。臧纡青认得俊的那个正是小钦差中的色界金刚联芳,媚的一个想必就是新来投效的联璧 了,但他还是笑着连连摇头说:
"分不出分不出,要在外面单独遇上一个,定要认错的了!"
众人哈哈大笑,杨熙拍着笑容又媚又甜的联璧的肩头说:"喏,这是大的,不过只大两个月 罢了。他新入营,特来拜望老夫子。"
联璧赶紧拱手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后生小子仰仗提携"的客气话,臧纡青逊谢不 已。
那位善财童子兼敛财使者的小钦差容照,此时站在一旁已是呆了。他是当朝有名的那彦尚书 的少子,平定张格尔时因失军机降职为三等侍卫,十年蹉跎至今,因与将军熟识得此要差。 他又白又胖,年岁不大肚子却不小,加上身量矮,又常穿着闪闪发光绣工精美的绫罗绸缎, 很像一只花花绿绿的圆球。八字眉,水泡眼,面色红润,加上总是笑眯眯,一副十足的滥好 人、忠厚相,可弄起钱来谁也斗他不过。人们奉承他是团团福相,他更自诩道:这才像真财 神哩!只是他除了好财还好色,尤好男色,断袖余桃【余桃:春秋时卫国宠臣弥子瑕将 吃了一半的桃奉给国君,国君说尝美味不忘君是真爱我,更加宠幸;后色衰爱弛,又以余桃 奉君为大不敬,将弥子瑕问罪。后世以余桃作为男宠的隐语。】一类典故常挂嘴边, 最是津津乐道。平日他见了天禄总要笑闹纠缠一回的,而今天,他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联璧联 芳,满脸赞美羡慕之色,嘴里不住痴痴迷迷地念叨:"一对璧人儿啊,好一对璧人儿 啊! …… "
杨熙平日最爱捉弄容照,见他这样儿哪里肯放过,打趣道:"容大人,得新忘旧、见异思迁 也不能这么快呀?进了门就像没看见天禄一个样!"
容照一脸诧异,说:"天禄怎么啦?我跟天禄又没什么事儿,怕谁说去!"
杨熙笑道:"那么,今儿晌午,你还去不去虎丘了?"
那边联芳代替回答说:"我哥哥新来乍到,正求容大人带我们营中各处走走瞧瞧,这回就不 奉陪了,杨大人见谅。"
杨熙仰头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只要容大人不后悔。"
容照最富,又生性奢侈,大块大块花银子从不心疼;杨熙豪侈与容照不相上下,但机敏过之 ,常使容照花钱出力落一场空,所以这次容照一心要与新来的联璧结交,声称决不上当。杨熙懒洋洋地笑说,那就照上午议定的办了。
同小钦差一起进门的张应云,趁杨熙容照他们说得热闹,连忙问臧纡青要人;得知臧纡青肯 放天禄去他手下,很高兴。天禄也过来与张应云见礼;礼罢一抬头,正触到张应云一双精光外溢的眼睛,一对射向鬓角的黑眉和高而且直的鼻梁。天禄心中一凛,暗想怪不得营中称此 人小诸葛呢,看上去果然精明强干,是个难得的人才!将军重用他怕也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 门生。再说内举不避亲,也在理。可后来天禄再打量他第二眼、第三眼,便发现他肤色发黄 发黑,没有光泽;眼睛也似乎一大一小,看人看物目光不集中,仿佛越过去看着别处……
听杨熙他们"虎丘"、"虎丘"地说个不了,臧纡青低声问张应云是怎么回事,张应云也压 低声音对他俩说:杨熙撺掇将军亲往虎丘,到千手观音前求子,说是苏州乃至江南最灵验的 。将军已经答应下午去,为免遭物议,大家扮作士人游山模样。张应云还说,为保将军安全 ,他也要陪同前往;还嘱天禄做些准备,一起去。
臧纡青摇摇头,不满地说了一声:"这个小杨侯!"
张应云说:"小钦差中他最年少家世最贵盛,有表亲久居苏州,他数次过此,城中曲巷、城 外山水了如指掌。他说求子灵验,将军自然信得过的。"
臧纡青轻声一叹,道:"这实在是将军的一块心病,也难怪他……"
张应云又轻声说道:"新来的这位联璧,与将军也沾亲带故,营中事你我得看顾他一些才好 。"
"他不就是联芳的堂兄吗?"
"不止。他曾是成亲王最幼一位郡主的额驸,论辈分是将军的姑丈。但朝廷定制,郡主过世 ,额驸若再娶则夺爵。所以联璧又以进士出身入仕途,直至如今的刑部司官。将军为人你也知道,凡亲戚故旧总顾念不已的……"
站在旁边静听的天禄,心想:怪不得人说将军营中藏龙卧虎呢。想想看,只幕府中,就有阿 彦达杨熙这伙小钦差,有臧师爷这些礼聘的智囊团,还有张应云一帮投效官员,哪一个也不 是省油的灯!
藏龙卧虎之地,必成龙争虎斗之势。来日方长,正不知有多少好戏可看哩。
天禄很快就看到了一出"好戏"。
小杨侯为将军布置的求子仪式,其实与许多地方的"拴娃娃"并无差别。
按苏州的习俗,其要点在于:必须请得虎丘山门内头等泥货铺里的货色,将制法始于宋代袁 遇昌的十六个为一堂的泥婴孩,敬奉至虎丘山上观音殿上的千手观音脚前,亲自用红丝绳将 泥婴孩一一拴在观音脚上,而后,拈香祝祷,虔诚礼拜,非如此,求子不能灵验。
所有这些,将军一一照办,事必躬亲,果然十分虔诚。也许那些泥婴孩形态眉目太可爱了, 将军给它们拴红丝绳的时候,一向严厉生硬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温和笑容,使杂在众多随从中的天禄看在眼里,不但惊异,还有些感动。
他入营以来,很少见到将军。将军迎来送往,无论公事私事,都是大人物;便是商议进剿战 策,也只召请幕府臧师爷、得意门生张应云及诸小钦差,平日深居简出,沧浪亭园子不算大 ,天禄竟从未在园中遇见过将军。今天同船来虎丘,进山门拜观音,算是天禄离将军最近的 一次了。他自然回想起多年前在茶楼、在宫里见到将军的往事。
将军决不会认得他了,因为当初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当年近四十岁的将军到如今却没有 多大变化,只不过眼角多了些皱纹,双鬓添了些白发。他面目还是那样严厉,目光还是那样 尖锐,扫帚浓眉依然倒竖着,刚硬的胡须依然向外 开,在儿时觉得可怕,现在倒增加了几 分对他的好感和信心--身为统领大军的扬威将军就应该威风凛凛才对!另一方面,将军以如此高贵的身份,不惜微服出行,亲临虎丘,如此认真、虔诚地求子,想来和所有年过半百 没有儿子的男人一样苦恼,这又令天禄添上了对他的一份同情……
天禄就这样远远地跟在将军身后,看着想着,随众人游了虎丘各处名胜。眼看日落西山,便 打点着回城。
码头边船已备好,小杨侯招呼着将军和众人上船。
将军停步,看着这艘装饰华丽的大船,迟疑道:"这不是来时的座船?"
小杨侯笑道:"来时雇的那船有急事走了,这是临时重新雇的。好在熟人办熟事,此船更好 ,将军坐坐便知。"
这船比他们来时所乘的快船宽一倍,长两倍,两层船楼,顶上还有一个飞檐翘角的四面敞轩 。时已初冬,船楼和敞轩都窗棂紧闭,紫檀木的花窗格配上雪白崭新的丝棉窗纸,看上去又高贵又洁净。将军疑惑地看了杨熙一眼,杨熙连忙恭敬地搀扶着将军上船。众人随着鱼贯而 上。将军的护卫亲随,加上小钦差、幕僚一行近二十人,在船头站定,船身几乎没有晃动, 可知此船之大之重之平稳。
面前竟是一座精雕细刻的木制垂花门,中间四扇长门闭锢,左右两门洞开,仿佛戏台的上下 场门,可谓巧思妙想,赢得将军点头,众人也就跟着纷纷称赞。
一进门,众人眼睛一亮:绮罗绣帘,鲜艳夺目;百余盏各色明灯,缀满各处,中舱有卧炕, 一侧有小弄可达船尾,另一侧安置美人榻,与舱中栏楹桌椅等家具一样,都是紫檀木镶嵌大 理石的,十分华贵;雕花门窗多张着粉地书画,更有抱柱红木花梯旋转而上,直达船楼和顶 舱上的敞轩;自鸣钟、镜屏、瓶花及茗具、食具、唾壶等等无不雅洁,都安置得恰到好处, 一股股花香、茶香随着温暖之气氤氲一室,与舱外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众人的惊讶和赞美令小杨侯很是得意,可他还在对阿彦达挤眼儿,想必还有新鲜花样儿。果然,大船开动之际,卧炕一侧小弄终端的绣帘一揭,四个清秀异常的小厮,各着红、蓝、绿 、粉四色团花缎琵琶襟马甲,手托各色果盘,鱼贯而入,殷勤献茶进果。
茶是将军和京官们最习惯也最嗜好的茉莉香茶,果竟也是京果:琥珀杏仁、金丝蜜枣、珊瑚 核桃、蜜饯海棠,还加上了四味京点:豌豆黄、芸豆卷、翡翠虾饺、鸳鸯酥盒。
第一杯香茶、第一盘京果和第一盘点心敬给安坐卧炕这最尊位置上的将军后,众人也就各自 就近落座,四个小厮立刻分别与客人们叙温寒,道劳乏,这边添水那边剥瓜子喂点心,明眸 善睐,贝齿笑开,客心无不愉悦,连将军初上船时的冷脸也和缓了许多。
首席小钦差阿彦达低声对杨熙笑道:"可惜今儿容照没来,不然,见了这样的小厮,哈喇子 要流三尺长!"
杨熙朝他直眨眼,忍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是'鼻烟壶',别犯傻!"
"'鼻烟壶'?什么意思?"
杨熙声音更低:"都是些女扮男装的雏妓,所谓'鼻烟壶'者,状其年纪幼小未解风情,只 堪一嗅而已……"
阿彦达捂嘴偷偷地笑道:"妙极了!……能令我真个销魂否?"
"这有何难!不过,万一将军怪罪下来,你却要替我解围,担待一二哟!"
"那是自然啦!"
"哈哈,酒金刚也入色界,看你是鼻头红得意还是老二红舒坦!……"
二人相视,低声窃笑。
小钦差里,最数这位首席小钦差长相平常,除了眉间距离短使人略感狭窄之外,再无特点。 但他也有与他辽阳酒徒相称的所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要三杯酒下肚,全身全脸哪里 都不变色,只有鼻子出奇地红,且一红到底,酒劲不过去就不消退。自入大营,他那有名的 鼻子无日不红,正不枉了酒金刚的大名,所以杨熙拿他的鼻子取笑。
天禄倚在窗边,一直盘算着明天去齐门外找葛以敦的事,无意间听到了杨熙阿彦达的全部对 话。他身处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呢?这是一条外表扮作普通大快船的灯船,闻名天下的姑苏画舫。"鼻烟壶"之后,随着酒宴陆续而来,船妓就会登场。
姑苏的灯船桂花谢后便收了,名曰落灯。此时已届初冬,能置办这样一艘灯船,惟小杨侯有 此本事。而从"拴娃娃"开始的今天所有的节目,也一定是小杨侯策划施行的。目的再明白不过,只要将军 了这趟浑水儿,日后便再不能用严禁狎娼的朝廷规矩来钳制他了。阿彦达 这些小钦差心同此理,自然会附议赞助。
天禄有心提个醒,可他这种小人物岂能与将军说话?又岂能得罪杨熙这干小钦差?要不然说 给张应云,也好递个话?……张应云正在那里强打精神,陪着将军赏看榻边的两盆兰花。天禄已经知道张应云素吸鸦片,烟瘾一发,两个眼睛一大一小就格外明显,状貌十分可怜,便 说给他怕也无心听。天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了这份心肠,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何不冷眼看 看,这出戏到底如何唱呢?
将军终于发现杨熙他们在窃笑私语,问道:"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杨熙极是机敏,张口就来:"我们在斗今儿见到的好题诗哩。阿爷说孙武子祠的题诗最好, 五人墓诗居次;我呢,推真娘墓题诗第一!"他们因是微服出行,事先说定免去大人、将军 等营中称谓。
将军感到兴趣:"说来听听看。"
这些人诗文上倒都来得,阿彦达先吟出他最赞赏的孙武子祠题诗:
一卷兵书动鬼神,济世活国胜儒臣。
报功未及当年量,收效常为后世珍。
毕竟元机非笔墨,可无遗庙慰荆榛。
种花漫近庭前土,恐是吴宫旧美人。
将军拈须,不住点头,神色愉悦。这赞颂孙武的诗,对领兵征剿的奕经来说,非常合适," 济世活国"四个字倒像是预献给他的一般,使他听得十分舒服。众人谁不聪明,纷纷击节叫 好。阿彦达推荐的第二首五人墓诗却别是一种境界:
五人墓前流水长,饮他一勺味犹香。
自从倾入闲脂粉,荡尽吴儿侠烈肠!
阿彦达吟罢,还加了一句,说:"要论眼前风光,该说'荡尽越儿侠烈肠'才是。不然,定 海镇海之战后,浙江兵弁为何遇敌即溃呢?性情使然!"
杨熙连连摇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听这首真娘墓诗,才真叫风流蕴藉呢。"说着摇头晃 脑地吟道:
闹扫低头向水窗,真娘墓畔泪淙淙。
当时岂少同心侣,何不鸳鸯葬一双?
这诗果然有新意,大家都说好。杨熙看看将军神色怡然,便说还有一首真娘墓诗也不错,说 着又吟了一首:
北雪南花太等闲,美人一去冷空山。
谁知化作身千亿,多在红船六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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