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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5 凌力 (当代)
天寿看到两位师兄,以为来接自己,很是高兴;一听说天福是回广州的,顿时眼泪汪汪,失 望地对天福说:
"我都生病了呀,你还不在家陪我?"
天福安慰他,说二师兄不走,在家陪你也一样。
天寿脱口而出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福答应过几天一定回家,并再三安慰说,回来一定给带多多的好吃的。
天寿便拉住大师兄,一样一样地数:要一坛女儿红,要烧鸭和烤鹅--千万得带着鸭掌鹅掌 ,要蜜饯金橘蜜饯海棠和陈皮橄榄,还要好苹果和真正的沙田柚子。他又逼着天福一样样重 述一遍,好牢记在心。天福笑道,他上船就找笔写下来,决不会忘,小师弟你就放心养病放 心等着吧。
那时天禄颇有给晾在一边儿的感觉。
所以,天寿在家养病的这些日子,他竭力照顾小师弟,无微不至。
今天叫天寿出来晒太阳之前,天禄搬好了圈椅和茶几,备好了茶具和点心,汲了一大桶泉水 ,弄了个红泥小火炉,用一把提梁陶罐烧水。这会儿看看火不旺,他又蹲在那儿吹一阵子,拿把芭蕉扇扇一阵子。
天寿在一旁看得不过意,说:"师兄,生受你了,我病早好了,你别拿我当病人伺候啦!"
"哪儿就那么容易好!怎么会晕倒了呢?是不是又让你唱《离魂》来着?"
天寿低头轻轻一叹,没说话。
"唉,你也太认真了!唱戏嘛,本来就是假的。你是天寿,她是杜丽娘。杜丽娘早八辈子就 成仙了道化灰儿化烟儿了,你倒替着她肝肠寸断,替着她离魂情殇,傻不傻呀!……成了, 以后再别唱这一出了!"
天寿贝珠般的小牙咬住玫瑰色的嘴唇,勉强一笑,眼圈儿却红了。
"罢!罢!不说它了。你就借着生病的由头多歇些日子吧!"
"我也这么想呢……"天寿抹了抹眼睛,笑道,"师兄,你怎么不回广州呢?不怕你家大人 把你撵了?别瞧你人前有说有笑的,可我觉着你挺有心事,心事还挺重,对不对?"
天禄一个劲儿地扇火,没有马上回答,看看火苗儿蹿上来,才低声道:"师弟,跟你说句实 话吧,你先别告诉人,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怎么啦?"
"我实在瞧不上那个鲍鹏!琦侯爷跟夷人打交道就靠他一个人,可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跟咱 们中国自己人他狂得要死,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说中英两国是战是和就攥在他手心里!可一到夷人跟前,就像条叭儿狗,踩着小碎步儿摇头摆尾讨好卖乖,还跟他那 会儿在颠地面前一个样儿!真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别说我看着脸红,夷人也拿他不当个人看! "
"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辞了就辞了呗,咱们一块儿搭班唱戏挣钱!"
水开了。天禄提了陶罐冲了茶,先给师傅那边送去一盏,回来才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热茶 ,说:"可琦侯爷太可怜,撇下他不落忍。"
"什么?"天寿很惊奇,差点儿被茶水呛着。
"我知道,论居官、论人品、论才学能耐,他都比不上林大人,只因是满人,又有爵位,比 林大人富贵就是了。可他也是一任钦差呀!林大人做钦差领皇上圣命来广州禁烟,他做钦差领皇上圣命要完成抚局。人人都骂他求和降夷没气节,可他要是不求和,皇上能答应吗?那 些夷人损失那么多鸦片,如今又派了大兵船占了定海舟山,哪肯轻易就讲和?还不得大大地 讹上一笔?可他又敢轻易答应吗?不答应夷人就又要讲打,不又和不成了吗?他的顶子不也 保不住了 吗?…… "
"你这圈子都把我兜糊涂了!……和不成就打呗!"
"唉,要是讲打,还用革林大人的职,还用他琦侯爷来广州吗?……可广州的官儿们百姓们 爱戴林大人,为林大人抱不平,不爱答理他;他呢,还信不过广州官场,抚夷的事也从不找 他们商量,就只靠他自己带来的两个亲信官,再就是那个不是东西的鲍鹏……唉,真是四面 楚歌呀!……"
天寿嘻嘻地笑了:"师兄,在这钦差手下你得了不少好处吧?不然你干吗这么替他担忧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们腊月回这边儿来以后,夷人攻打大角沙角【道光二十年腊月 十五,英国侵略军攻陷大角沙角炮台。守军奋起抗敌,副将陈连升父子及兵勇近三百人力战 捐躯。】,官兵死了好些人,广州百姓都站在远处岸上瞧热闹,谁又拿这当回事呢!夷 人不是好东西,那官兵官府又是什么好东西呢?除了林大人咱们心服口服,别的,爱打就打 去呗,你担忧,犯得上吗!"
"我估摸着,夷人攻陷大角沙角,必是因为琦侯爷对夷人提的条款不认 可……唉,那条 款也实在太苛刻了,就连琦侯爷这么敢作敢为的人也不敢应许。可这战火再起、折兵失地的 消息传到朝廷,琦侯爷怕也没好果子吃了!"
"什么条款呀?"
"……"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是机密不能说是吧?好,不问了。"
"师弟你别生气,这事儿,琦侯爷对巡抚大人都是不许说的……"
"我不过随口一问,谁希罕知道它呀!"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不通,要问问你呢。"天禄回头朝正房东过间瞧了瞧,压低了声音," 两年前师傅那种样子,难道你还怕他不成?就算烟瘾犯了寻死觅活也是常事,怎么就逼得你 竟冒杀头的罪名去弄那公班土呢?"
天寿俊俏的面孔骤然通红,片刻之间又渐渐地惨白起来。他迅速地扭开脸,眼睛里竟噙了汪 汪的泪,看着就要包不住了,吓得天禄连忙说道:"不问了不问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天寿却比天禄更快地恢复了常态,他指着山下说:"你看,怎么会有轿子到咱们这儿来呢? ……瞧,上了来咱们听泉居的路啦!……"
天禄伸头一看,果然是那种两人抬的小轿,但轿前有人带路,轿后有许多人跟从,还挑着担 子,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是谁呢?来这儿干什么?
天寿已经嚷起来:"哎呀!轿前头的是雨香啊!莫不是胡大爷?爹,爹!"
柳知秋从屋里赶出来,见此情景,一时手忙脚乱,嘴唇都哆嗦了,平和了不多日子的面容, 刹那间又变得愁苦。他望着天禄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不知上回雨香回去嚼什么舌头,要真是胡大爷,他此来……我还欠着他那么多的银子呢!"
哥儿俩顿时也面色严峻了:就是拿听泉居顶,也还不上那一万两烟债啊!
来人果然是胡昭华。
柳知秋领着天禄天寿把贵客迎进客厅就座,阿嘉叔送上茶来,宾主照例一番寒暄。天禄天寿 默默侍立在侧,又谨守着当年柳家的待客之礼了。
胡昭华笑道,自己是到澳门去看朋友,顺路来看天寿的。天寿为他家唱戏累病,他很不过意 ;又听雨香说听泉居如何之好,也想来见识见识。说着命家丁抬上一担礼品,一筐专给天寿 :有一大盒燕窝、一大盒银耳、一斤人参,还有鹿茸、桂圆膏等类补品,再就是冰糖、蜜饯 、莲子和一包一包的各种点心。另一筐是贺柳家新居的礼品,无非是火腿腊肉风鸡风鱼香茶 糯米,装得满满的,堆成了尖,每样东西上都贴了福字大红纸,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柳知秋连连揖谢说不敢当。这时雨香把五个红纸封套的银子放桌上,说:"天寿哥那天走得 慌忙,戏份儿都没拿。他是一天五十两,加上养病银,共是二百五十两,柳师傅请收下。"
柳知秋回头看看天寿,说:"还不谢过胡大爷。"
天寿走上前对着胡昭华深深一揖,说:"天寿谢胡大爷惠赐。"
胡昭华扶住,仔细打量着天寿,说:"气色好了许多。看来雨香说得不错,你这听泉居怕真 是收贮着天地灵气,不但能养好病,人也更滋润水灵了!……不过病了这一场,再马虎不得 ,那燕窝银耳人参正好用来炖汤,加上冰糖,每日早晚喝一小盏,最是滋阴益气,吃上一个 月,定能见效。"
天寿心下感激,却不好说什么,对胡昭华略带风尘劳碌之色的面容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轻声说:"多谢胡爷记挂。"
雨香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笑道:"班里的师傅和弟兄们都问你好,等你回去唱元宵夜戏呢 !"
天禄笑道:"我也去胡家花园唱元宵夜戏好不好呢?胡爷肯不肯给师弟一样的戏份儿呢?"
胡昭华哈哈地笑了:"我真巴不得你们这三玉笋都回我胡家班。戏份儿算什么!当初是家父 做主,若依了我,决不肯放你们离开的……不过,天福天禄竟能跳出梨园,又竟能先后在两任钦差大臣手下当差,也算是梨园一大奇观了!日后由差役而书吏,由书吏而师爷,径登上 九流之途,前景正未可限量。现下不要说我敢不敢请天福天禄,就真的请了,二位又怎肯低 了身份再登红氍毹?"
天禄扫向鬓角的黑眉一扬,笑道:"人世沧桑,那可说不定。"
胡昭华一拍胸脯,笑道:"好!真有那一天,我胡家班虚位以待!"
大家又说笑一会儿,柳知秋师徒和雨香便带领胡昭华走遍听泉居各处。雨香叽叽呱呱,走一 处赞一处,胡昭华也不住点头。后来,按天寿的意思,阿嘉夫妇在腊梅花下摆开八仙桌,又摆了许多点心,天禄天寿和雨香一起忙碌,汲泉水,扇火炉烧水沏茶。那几树梅花,似禁不 住热气熏蒸,一时间由花蕊里往外散发浓香,芬芳馥郁,充满一院,热腾腾的茶香也因沁入 花香而格外清醇,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在花香茶香的氤氲之中,感受着难以言说的沉醉。
头杯茶胡昭华一饮而尽,第二杯才像行家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不时闭了眼睛微微晃着 脑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得天寿和雨香忍不住偷笑。天禄提着陶罐等着续水,见胡昭华睁眼,问道:"味道还好吗?"
胡昭华想了想,说:"此水之醇厚甘洌,着实少有,竟把茶的毛病都遮盖过去了。若是配以 当年新茶,最好是明前毛尖,则好水好茶堪称双绝!"他忽又转向柳知秋,"这也像你这听 泉居,好地势好风水,可惜居内各处太显寒俭,书房和画室琴室尤甚。……柳师傅,你买这 地盖这屋一共花了多少钱?"
此语一出,柳家师徒登时紧张。柳知秋惴惴不安地看了胡昭华一眼,正遇上他十分专注的目 光,心里一慌,连忙转眼去看手中的茶杯,说:"因此处偏僻,又在岛上,地价和造屋的料钱工钱都比广州低得多……总共用了将近千两……都是天福他们兄弟三个凑来的……"
胡昭华很快地算了起来:"就是说,若盖在广州,约用万两左右……或许还要多一些,就算 一万二千两,也还是很合算的啦!……如若我买了这处地方,就要打个高围墙,修个大花园 ,把泉水圈进园子里,做一个流杯亭……"说着说着,他觉得气氛不对了,抬眼一看,柳家 师徒都变了脸色,"你们这是?……"
天寿涨红了脸,说:"你可是要打听泉居的主意?"
天禄冷笑一声:"师弟,你还净说他好,有情义,这下露出马脚了吧?"
柳知秋愁眉苦脸地叹道:"父债子还,反正也跑不脱,他要拿听泉居顶了那笔烟债,我也没 话好说的……"
天禄发急,瞪大了眼睛,几乎喊起来:"一万二千两有什么呢!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就不算 啦?……"
胡昭华满脸惊诧地听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倒把师徒三人笑愣住了。
胡昭华笑够了,说道:"你们以为我是来要债的?以为我想以顶债为名占了听泉居?唉,别 人不知我也就罢了,我们相交多年,竟以这般小人之心来度我,真令我伤心!也太小看我胡某人了!柳师傅,你来认认,这些可是你的借据?"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交给柳知秋。
柳知秋接过来,手便簌簌发抖,脸色也变了,仿佛又回到旧日的噩梦,好半晌,才轻声地说 :"是,我画的押,我按的手印……全都在,十二张借据……"
胡昭华从柳知秋手中一把夺过那些字据,转身走近小红泥炉,就着炉火点着了它们。火焰迅 速燃烧,快要烧到手上时,胡昭华向空中一甩,借据的灰烬带着火苗,闪着火星像黑蝴蝶一样飞散了。
众人惊住,一片沉寂,好半天谁都说不出话。
胡昭华拍拍傻了似的柳知秋的肩头:"柳师傅,这是我今天到此要做的第三件事。我敬你是 条汉子,也敬你教出了天福天禄这样梨园行里少有的人物,当然,最看重的还是跟天寿这么 多年的交情,他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只有帮他,哪里会难为他呢?"
天寿呜地哭出声,柳知秋含泪向胡昭华揖谢再三,天禄眼圈儿也有点红了,雨香和跟来的家 丁以及阿嘉夫妇更是欢声赞叹。胡昭华觉得身心舒泰,飘飘欲仙,回广州后王师爷定会夸他 戏演得好。他实在也辨别不出自己是真心还是在做戏,笼络天禄天福还在其次,因为做好事 善事而赢得心爱之人感激爱戴,真是很美很得意很快活!
不顾柳家师徒的再三挽留,胡昭华坚持告辞了,说他与朋友约好今晚在澳门见面,不能让人 家白等,他的大船就停靠在香港,回船上吃饭歇息都很方便。
天禄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胡爷你说你的大船停在哪里?"
"不远,就在香港边上。"
"香港?香港在哪里?"
"山下那片海滩向西北转过去就是。你们不知道吗?那港口水很深,附近的渔船和澳门的货 船常在那里停靠。"
"不对呀!"天禄大叫起来,"那明明是裙带街呀!"
胡昭华奇怪地看看天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激动还大喊大叫,但还是宽容地笑了笑,说: "那是广州人的叫法。头些年莞香生意都在这儿做,澳门这边就把那港口叫香港,把这个岛叫香港岛。"
天禄大惊失色,眉眼都变了位置,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虽然极力掩饰,柳知秋还是感觉到了 。送走了胡昭华再问他时,他苦着脸,咬紧牙关,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神色沮丧到了极点。
天禄既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记得清清楚楚,夷人向琦侯爷提出的十分苛刻的条款中,最苛刻、也是琦侯爷最不敢接受 的一条,就是要求割让领土。
而这领土,就是香港!
正月的广州城,已经春意盎然,草木繁荣,花市万紫千红,加上元宵佳节将临,街市上巷陌 中陆陆续续挂出了各种彩灯,喜庆气氛越来越浓了。
城南老郎庙,靠近花园的那套房间里,却是愁云密布--天寿和封四爷都心事重重,满面焦 虑,长时间地相对无言。
封四爷陪着天寿一直在等消息,从早等到过午,直到太阳偏西,毫无音信。天寿急得要跑出 去看,封四爷劝他坐等为好,两头够不着反而糟糕。
天寿只得听劝,却又坐立不安,一个劲儿地咬手指甲,几乎哭出来。
听到外面脚步响,天寿跳起来冲出门,迎着父亲和师兄就问怎么样。那师徒三人都黑着脸, 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天寿一张小脸立刻蒙上乌云。
柳知秋猛然坐下,拳头在桌上狠狠一擂,说:"他竟然不肯受理!"
封四爷一惊:"怎么?天禄跟着去,也不受理?"
天禄愤愤地说:"我算什么?!照样要我们到地方衙门去告。"
封四爷道:"可事关华夷冲突,正是他这个钦差该管的呀!"
"没用!"天禄脸涨得通红,"找到鲍鹏,鲍鹏说琦侯爷正为香港的事闹得焦头烂额,为难 之极,顾不上民间诉讼小事……只把义律的告示收下了。"
天寿忙问:"那林大人呢?林大人见了这告示就没说什么?"
天福说,林大人见了告示极惊奇,又很愤怒,不料英夷如此猖獗,也不料琦侯爷出此下策! 但林大人现下"待罪",无权上奏本章,他疑心琦侯爷与义律瞒着朝廷有割地之约,他只说一定要设法禀告朝廷。
天寿终于哭出来,喃喃地说:"那就真没办法了吗?……听泉居……我们家的听泉居……就 这样完了?……还有没有天理呀?……"
大家默默听着,都心头沉重。
那日胡昭华焚券而去,柳知秋率天禄天寿和阿嘉夫妇送了很远,回家时竟见到了同天福一道 来家的当年的戏团头封四爷。老朋友相会,分外高兴,畅谈终夜,毫无倦意。次日早茶时, 柳知秋更愉快地说明了封四爷此行的来意:为天福天禄提亲。女方父亲是广州梨园的老笛师 ,名满两粤,跟柳知秋也是老相识老搭档,只是近两年才疏远的。他得知老友的近况很是感 慨,愿把他的两个女儿聘给天福天禄。
天福似已知情,表情平淡;天禄不免赧然,低头不语。天寿则睁着一双亮亮的凤眼,看看这 个瞧瞧那个,有些不知所措。
封四爷笑道:可惜他家没有与天寿年岁相当的闺女,广州的梨园世家,也难找到一个配得上 天寿这金童的玉女。他们家这两个,配天福天禄也勉强,性情容貌都是上等,只欠在才学上 ,况且这姐妹俩不是双生……
后一句本是封四爷的玩笑话,一下子勾起了柳家师徒父子的心事。柳知秋一脸苦涩低头喝茶 ,天福天禄也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只有天寿瞪了封四爷一眼,又怕他发觉,转身就偷偷溜出 客厅。封四爷骤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快改换话题。等这阵尴尬过去之后,大家才发现 ,天寿不在座了。
天福天禄满院没找到天寿,便径直赶到泉水边。
他果然坐在泉边的大青石上,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头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孤立无援,眼 睛呆呆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亮晶晶的满是泪。看到这个情景,两个做哥哥的心里都挺不是 滋味。
天福说:"不高兴了?唉,封四爷说了,给你得找个绝代佳人儿才配呢,我们俩怎么能跟你 比?广州城谁不知道你柳摇金呢?"
天寿不做声,轻轻一闭眼,泪珠子就顺着娇嫩的面颊滚落下来。天禄故意调侃着说:"这竟 是泣珠的鲛人了,可以上戏可以入画呀!"
天寿瞪他一眼,仍旧沉默。
天禄这才低声地说:"是不是想起你三姐四姐心里难过?"
又一串泪珠滚落,天寿也不擦,只伤心地喃喃低语:"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可没承想来得 这么快……"后面的话淹没在呜咽中了。
天福习惯地抚摸着小师弟的后颈以示安慰,却被天寿慢慢推开,他泪眼婆娑地看看大师兄又 看看二师兄,终于叹息着说:"我们三个中间,非要搀夹进来别人不可吗?"
天福温厚地笑了,说:"真是孩子气!"
天禄说:"刘玄德早就有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不管到了多会儿,只要哥哥有口饭 吃,决不能饿着你小师弟!哥哥疼你,嫂子自然也会疼你。"
天寿把脸扭开,仿佛自言自语:"牛郎的哥哥娶了嫂子就不疼牛郎了……"
正在劝无可劝、哥哥们无可奈何地苦笑之际,下面有人在喂喂地大声招呼他们,一看,竟是 两个红制服、白长裤、腰间佩剑、三角军帽下露出金黄色鬈发的英夷小兵!三人吃了一惊, 放下他们的争闹,一同赶了过去。
两个小英夷兵不过十四五岁,手里拿着水壶,对着溪水和山泉指指画画,嘴里不住地说着很 古怪的单音,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是说:"水,水。"
天禄沉着脸小声说:"他们要找水的源头。"
天福疑惑地说:"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天禄脸上乌云更重,却没有说话。
天寿却已经蹦跳着到那两个小英夷面前,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把他们领到泉边。小英夷 见到泉水欢呼不已,轮番凑上去咕嘟咕嘟地喝,用水壶接,还不住地对天寿说:"三刻有, 三刻有!"
直到两个小英夷心满意足地下山去了,天寿还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天福过来责备他:"他 们是敌兵呀,你为什么给他们指水源?"天寿笑眯眯地说:"大哥,你不觉得个子高的那个 长得跟小三哥很像?亨利长大了说不定就是这种样子哩。"
天禄从旁边狠狠看了天寿一眼,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说:"咱们跟在后面去瞧瞧,到底是 怎么回事。"
他们远远跟着小英夷,直转出山口,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远望海湾,那平整洁白的沙滩上, 密密排列着的竟都是英夷军队的帐篷,带枪的英夷哨兵在周围巡走着。海湾里停着好多高大的飘着英夷米字国旗的英夷船舰,桅杆多得像树林,缆绳密得像蛛网。大船还不断放下许多 舢板和小船,往岸上送人送物,在海湾和舰艇间来往穿梭,这宁静的海湾再也不平静了!
事情还不只此,第二天,裙带街那边的人说,又来了许多英夷官兵,并在海滩特别赶修成的 高台和场地上集合,鸣枪唱歌,在高杆上升起了一面更大的米字旗,还有一队夷兵用亮闪闪 的洋号洋鼓洋喇叭奏乐,声音大得能传出去十里。
第三天,事态越发严重,那个被天寿认为长得很像亨利的小英夷,竟领着一队荷枪实弹的英 夷官兵来到听泉居,通过一名汉奸通事【通事:即翻译。】说,香港已割让给大 英帝国,从此香港的土地、港口、财产等等完全属于女王陛下所有。现在根据需要,英国皇家海军要征用这片土地,包括土地上的所有建筑和水源--意思就是要占据听泉居!
柳家师徒父子和封四爷全都惊呆了。真是祸从天降!柳知秋气得直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是天禄较为镇静,说:"香港割让,有什么凭证?"
汉奸通事一脸不屑,指着他们一进听泉居就四处张贴的告示,说:"你认字吗?自己看嘛! "
那两种公告香港居民的告示是一个意思:香港一岛现在是英国女王领土的一部分,居民必须 臣服英国女王,服从女王政府军队和官员的管理。不过一张告示由英国全权大臣义律签发,一张告示由英军总司令伯麦颁布。
天禄沉了脸,说:"我们是天朝臣民,服从大清朝廷的条律,英夷的告示我们凭什么要服从 ?你说割让香港,可有天朝的文书告示?可有皇上的御宝、官府的大印?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
听通事翻译了天禄的这番话,英夷军官有些慌张,瞪眼朝通事吆喝了几声,通事便也作色道 :"你们的钦差大臣琦善已经与我们的钦差大臣义律签订了川鼻和约,割让香港、赔款、通商三项大事琦善都答应下来了,还有什么错?"
天禄大叫:"不对!你骗人!拿证据来!"
柳知秋回过神,推开天禄,面对汉奸通事和英军军官,义正辞严地大声说道:"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天朝百姓,岂能受夷人管辖!这片土地这处院落是我的,我死了是我儿子的,儿子死了是我孙子的!什么征用,就是拿十万两银子来买我也不给! "
英夷军官一下子拔出了佩剑,夷兵跟着就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洋枪。天寿惊叫出声。柳知秋竟 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拍着胸脯大叫:"来吧来吧!我都死过几回的人了,还怕这个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出剑呀!开枪呀!"
天福天禄冲上去挡在师傅前面,天寿一反平日的温良羞怯,一把扯住那个小英夷,跺脚喊道 :"你还算个人吗?我好心好意请你喝我们的泉水,你倒领了人来糟害我们!还想霸占我们 的家,把我们的泉水还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小英夷眼睛里似乎露出几分愧怍,扭转身向英夷军官说了几句什么,英夷军官点点头,收了 剑,对通事吩咐一通,领着那队英夷兵走了。通事凶狠狠说:"我们还要来的,我们会让你们知道:香港岛属于英国女王陛下,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英国皇家海军!等着瞧吧!"
英夷官兵和汉奸通事走了以后,邻近的农户来了许多人,他们或是看到听到英夷告示的内容 ,或是也有英夷兵去征地征房,不堪骚扰,要找柳知秋一起商量个对付办法。商量的结果, 就是公推柳家父子代众人赴广州告状。
告状告了好几天,就得了这么个结果--
理应专管此事的钦差大臣琦侯爷,竟不受理!
被革职的林大人又无权奏报朝廷!
香港真的给割让了?
听泉居真的要失去了?……
柳知秋不住地咳嗽,天寿还在断断续续地抽泣,天福唉声叹气,拍着自己的脑袋。天禄咬了 好一阵子牙根,突然说:
"还得要在琦侯爷身上想办法!"
众人一起望着他,他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当初琦侯爷到广州来,就 是与义律和谈的。义律上来就要求道歉、赔款、通商,还要一块如澳门那样的地方归他们英夷所有,说是不答应他就要开打!不是我替他开脱,琦侯爷倒是真想答应得越少越好,割地 的事朝廷决不会准,所以义律指定要香港,琦侯爷并没有同意,还告诉义律,所有条款必须 禀告朝廷,朝廷有了旨意才能签约。义律必是等不及了,便有攻打沙角大角炮台的事……"
封四爷眨眨眼,说:"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明白了。沙角大角炮台失陷,陈总兵父子阵亡, 广州士民全都痛骂琦侯爷卖国。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他正月初五在狮子洋凤凰冈宴请义律, 大张旗鼓,互赠礼品,那日军民人等在莲花山看热闹的,不下数千,瞒得了谁?此后英夷停 了攻打,初七初八日就登上香港岛了,莫不是琦侯爷已经让步,同意割给香港了?"
天禄道:"我说的就是这事。今日我问了鲍鹏,他说狮子洋会谈,琦侯爷说道歉、赔款、通 商都好商量,惟有割让香港的事,过于重大;义律便说,只要割给香港,情愿将英军占领的 舟山岛和定海还给中国。琦侯爷已将义律的意思用六百里加紧【六百里加紧:其时官 府文书靠驿站传递,"六百里加紧"指传递一种最紧急的文书,每到一站立即换人换马飞驰 ,每天限定要走六百里。】奏报朝廷了,朝廷准了,他才能在和约上签字盖印。眼下 朝廷回音还没到广州,咱们还来得及设法阻止琦侯爷,只要他不在割香港的和约上签字盖印 ,那英夷占香港就不作数!"
柳知秋一阵剧烈的咳嗽,喘了半天,说:"设法阻止?……我们这些梨园行,人人瞧不起的 下贱戏子,能有什么办法!……可怜我的听泉居啊!……"
封四爷沉吟多时,突然眼睛猛睁,闪出一道亮光,说:"我有个主意。英夷强占香港岛,如 今已在广州传开,人人愤恨,要数士人学子最为激昂。士为四民之首,万姓之精华,那琦侯 爷对他们也得有所顾忌吧?若能鼓动他们去为香港岛请愿,不失为一高招儿。元宵佳节在即 ,贡院街那边正好有一台大戏要唱,我想…… 不过,非你们三玉笋再次同台亮相不能轰 动,不能轰动则难以鼓动。不怕你们见笑,我也想借重三位发一笔小财。如何?"
柳家父子略无留难。天福天禄一商量,决定以票友的身份义演。
由于芳华班的报条贴得满城都是,元宵节来贡院街戏棚的看客人山人海,他们都要重睹三年 前名满两粤的"三玉笋"的风采。况且今天照例是唱本戏【本戏:戏曲名词。指整本 大戏,相对于"折子戏"而言。】,不加小戏铺垫,谁不爱看有头有尾的故事呢,所 以都早早地赶来了。
本戏演的是《精忠记》,看客们很快就进入了剧情,跟随着岳飞,一同转战南北,保卫国土 ,收复失地。三玉笋中的天福扮演岳元帅,他唱得声情并茂,慷慨激烈,赢得人们阵阵喝彩 ,也激发着人们的报国壮志、一腔热血。
剧情步步发展,看客们由壮怀激烈而惋惜,而慨叹,而痛心,而愤怒。天禄和天寿扮演的秦 桧和他的老婆王氏但凡出场,无论他们的唱做如何出色,都遭到看客们的唾骂。演到风波亭岳飞父子归天的时候,满场一片哭声。
接下来,是秦桧夫妇在家中等候风波亭处决岳飞父子的消息。
天禄演秦桧之奸之狠之阴之险实在惟妙惟肖,那种怕岳飞不死、盼岳飞快死,甚至不顾忌来 世报应也要拔掉这眼中钉的心绪表情,令与他同台的天寿都感到害怕。台下一片寂静,仿佛 寒霜突降,把人们都冻住了。
天禄的那支《双劝酒》刚刚唱完,一个男子突然从看客中跳上台来,一把揪住秦桧的脖领子 ,吼叫着挥拳大骂:"你这奸贼!你明知他父子精忠报国、收复失地、救国救民,为什么非 要害死他不可!你说,你说呀!"
秦桧哭丧着脸,连连作揖:"壮士息怒,壮士息怒!在下不过以为,既然割地赔款能了却大 金国的心愿,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去动武?"
男子捶胸顿足地大叫:"割地赔款,割地赔款!你就知道割地赔款,天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
秦桧忽然又神气起来,摆着宰相的架子,阴笑道:"割地赔款,古已有之,又非老夫独创; 便是后世,也未必没有老夫的同道哇!哈哈哈哈!"
看客中忽又跳出一壮士,冲上来照着秦桧的脸就是一拳,天禄没有提防,仰面摔倒,那壮士 如饿虎扑食,拳打脚踢,嘴里还不住地骂:"打死你这狗奸贼!打死你这狗奸贼!"天禄虽然在地上翻来滚去地躲避,还是着实挨了好几下。扮演王氏的天寿连忙上去拦阻,那人反手又 给了天寿一个耳光,怒喝道:"滚开!你这长舌妇!祸水妖精!打死了秦桧再来收拾你!"
后台的管事、芳华班的班主,还有更多的看客,都跑上台拉开了壮士,提醒他这是在演戏。 那人呆了一呆,恍然大悟,连忙赶过去向天禄天寿赔不是。
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看客站到了台口,举臂大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忠义之心,谁人 无有?今日之秦桧,也在行那割地赔款的勾当!我天朝士子,岂能容他胡行!大家须要找他理 论!决不能让他把香港割给英夷!"
一呼百应,顿时人心激烈,人声沸腾。那位中年看客跳下台,许多人围上去,热烈叫好喝彩 ,看客中一大群读书人簇拥着他,揎拳捋袖地说,立刻去他衙门,找到他本人,当面理论请 愿!
他们引朋呼友,信心百倍、义愤填膺地走了,也把大量的看客带走了。大家已经不再想看台 上的戏了,人们要看眼前的《精忠记》。
壮士急忙掏出一锭银子,对天禄天寿说:"我太鲁莽,一时怒上心头,顾不上其他,伤了二 位,实在对不起,这点心意请笑纳,算是我赔罪。我得赶上那些先生,看看能帮他们干点什么才好。"
天禄鼻子出血,脸部青肿,肋下被踢伤,很疼,但还是笑着推辞了银锭,说:"能激发壮士 忠义之心,也算我们这些优伶戏子难得的际遇了。你快去追他们吧。壮士这副好拳脚,日后定会施展给英夷,让他们知道我天朝有人,不好欺负!"
壮士对天禄天寿深深一揖到地,转身跳下台,快步而去。
第一个跳上台的,是封四爷特地安排的人,而这位壮士的出现则全在意料之外,却把整个场 面搅得格外火爆。鼻青脸肿的天禄天寿哥儿俩互相看看,都忍着疼痛欣慰地笑了。
天禄走得很急,一面又忍不住地东张西望,满心焦躁。三月的广州已经热上来,很快,他的 内外衣裳就被汗水湿透了。
他真希望自己分身有术,可以同时去完成两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寻人和送人。
寻人,寻的是天寿。
已经好多天不见他的踪影了。
天禄和天福哥儿俩分头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天寿的消息。他故意藏起来了,还是被人拐走 了?这些日子广州这么乱,会不会误上了好色之徒的贼船?以他那种表面温顺、骨子里倔强赛牛的脾气,万一宁死不肯受辱而被害,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这儿,天禄心里真是火烧火 燎。
但是回想他走失的情景,又觉得是他在使性子闹别扭。
正月十五的《精忠记》,成了一个楔子,引出了广州士民为保香港争相请愿的大戏。于是琦 侯爷正月十九再与义律会面,不但不同意割给香港,也坚持朝廷的旨意不到,不在和约上签 字盖印。这期间,等在广州的柳知秋因急因愤因劳累病倒了,病势上来就不轻。刚吃了几剂 药,稍有减缓,他就急着要回他的听泉居,说死也要死在那里,天福哥儿仨不敢不依,只好 将老人送回香港岛。
也许因旅途劳顿,柳知秋回到听泉居不久病又加重了:咳嗽不止,寒热不退,时有昏迷,人 也迅速消瘦。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仿佛一年多前戒烟时旧病复发的情形。天福天禄都记得, 就是那次旧病复发,逼得天寿铤而走险去偷鸦片的,便都害怕了。毕竟和那时候的穷愁潦倒 不同,天寿花大价钱请来广州最有名的曾在宫里做过太医的张文轩,总算止住了寒热。不过 张太医说,这是旧病,多年来气血亏损太甚,很难根治,止得了寒热止不了咳嗽,止住了咳 嗽止不了消瘦,运气好还能维持两三年,运气不好,这个岁数,说不行就不行。眼下没有大 事,夏秋之交是关口,千万小心。
为此,封四爷和阿嘉夫妇一样,力主为柳知秋冲喜,说是喜气能退灾星。
当把冲喜的打算告诉柳知秋时,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对着天福天禄看了许久 ,轻声地说:"就不再等了?……唉,不用等了,她们就算回来,只怕也早已嫁人了……冲喜自然是好事,能迎娶就更好,算我赎罪,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但不可草草,不可委屈 了我这两个好徒儿,还是先相亲,天福天禄相得中,再定……"他又咳嗽了好一阵,才补充 了一句,"相亲带着天寿去,认认新嫂嫂,日后这个小兄弟就全靠你们提挈照看了……"
官府和英夷是战是和,并不影响老百姓过日子,没人相信英夷的炮舰真的会攻打天朝的南方 大省会。广州城里,街上的买卖照做,茶楼的客人照满,堂会的戏照唱,一年一度的黄元帅 大王庙会照样热热闹闹地开。
相亲的地点就选在了庙会。
封四爷领着他们弟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天福和天禄一直照应着小师弟, 生怕他挤丢了。天寿也紧紧地跟着大哥,还不时像孩子那样拽着天福的衣角。
走上大王神殿前的丹墀,四个比人还高的空心铁香炉一字横排,里面的香烛和纸钱纸枷烧得 极旺,香气烟气弥漫一片,把来烧香的人们都笼罩在淡青色的迷雾中。封四爷要他们停在铁香炉后面,自己先进大王殿里走了一圈,回来笑眯眯地说:"来了,那姐儿俩是跟着她们的 大姐来烧香逛庙会的。她们的大姐已经向黄元帅大王请了面纸枷,给她的独子戴上了,你们 看,她们正陪着孩子跪拜大王呢!"
凡带孩子来烧香的,都要到庙祝那里去买一面纸枷把孩子枷上,意思是承认孩子有罪,理应 受到三灾六病五痨七伤的惩罚;再领孩子到黄元帅大王神像前跪拜许愿后,将纸枷一烧,罪孽和灾病全消,孩子将终生受神的保佑。
透过浓重的烟雾,他们果然看到三个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在神像前跪拜,只是背影,看不出究 竟。天禄小声问天寿:"你看她们跟大香小香有没有点儿像?"天寿干巴巴地说:"不知道 。"天福说:"她们一会儿来这边铁香炉烧纸枷,就能看清楚了。"封四爷说:"远远地看 看罢了,千万别借故上前搭话,让人家当你们不正经!"天福笑着挠挠头,天禄用手扒着嘴 角和眼角一吐舌头,对天寿做了个鬼脸。
那边姐儿仨擎着香,围护着颈戴纸枷的孩子,慢慢朝铁香炉走过来。天福天禄哥儿俩目不转 睛地盯着看,生怕漏掉什么细节。天禄悄声问:"她们谁是大姐谁是小妹?"封四爷笑着小声回答:"大姐不相干,穿水红裙的二姐说给天福,穿鹦哥绿衫的三妹说给天禄,相看仔细 了。"
天禄觉得有些心慌,这三妹娇小玲珑,但跟小香毫无相像之处。他悄悄地说:"师弟,你看 怎么样?能中意吗?"没听到天寿回答,天禄才收回目光,扭过头看时,哪里还有小师弟的影子!天禄心里咯噔一跳,顿时预感到不对头,反身就喊叫起来:"天寿!师弟!……"
庙会上人如潮涌,嘈杂喧闹,天寿要是不回答,想找到他岂非大海捞针?
天福也慌了,说:"赶快去找吧,丢了师弟回去怎么向师傅交代!"两人转身要走,封四爷 一把拉住说:"着什么急呀,他那么大个人,又不笨,哪里会跑丢呢,大约是去解手了。你 们倒说说,相中了没有?"
天福天禄哥儿俩一对视,苦笑着说:"先找师弟吧,找着师弟再说别的。"
谁想到,就在他们相亲的这一天,英夷的大兵头义律等不及清廷的回音,便号令英夷大兵船 大洋炮北上,攻打虎门炮台,水师提督关天培殉国;次日攻打乌涌炮台,又有提督时福等六百多官兵阵亡!
消息传到广州,一片骚动,跟着就是店铺罢市,居民家家闭户,城厢内外,成千上万迁移搬 运的人群把道路都塞满了,以致担夫索重价,船户获厚利。城中街衢里巷也各设壮勇防守, 画角之声通宵达旦,既怕英夷攻城,更怕土匪趁机打劫。这种时候,天寿失踪越发令人担心 ,寻找起来也就格外困难了。
第三日,京师的圣旨下到广州:朝廷下诏对英夷宣战。特任命皇侄奕山为靖逆将军,隆文、 杨芳为参赞大臣,赴广州办理剿夷事务,原任钦差大臣琦善革职待命。
这道圣旨,虽然只是朝廷对腊月里大角沙角炮台失陷的反应,倒也使广州人心稍定。主战的 林大人革职不过五个月,主和的琦侯爷也给革了职,战和局面又为之一变。但此时英夷已从 伶仃洋步步进逼珠江口,越来越接近广州城,而广州城内,琦侯爷革职、新钦差未到,各衙 门不知听谁的号令,一时乱了章法。好在老将军杨芳日夜兼程,及时赶到广州,有这位功勋 盖世、声威远扬的当朝名将坐镇,广州百姓好歹算吃了颗小小的定心丸。
对柳家父子师徒而言,这真是一桩喜讯:只要朝廷讲战,一切和约就都不作数,香港就牢牢 靠靠地永属天朝,听泉居就牢牢靠靠地保住了!
可天寿知道这消息了吗?找到今天,甚至贴了寻人启事,师弟还是没影。天福那里有没有消 息?天禄心里着急,应该去找师兄,好好商量个主意。
但今天,他必须去送一个人。
他得到天字码头去为琦侯爷送行。
昨天,他寻找天寿的时候,在街面上迎头遇上了琦侯爷的管家,管家竟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 请安。他想琦侯爷革职待命,咱也不能墙倒众人推,也就客气地打千儿请安寒暄一番,说不几句,管家就急慌慌地小声说:"老弟交游广、门路多,能不能给我荐个好差事?……"
天禄心里一咯噔,从眼角扫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鸟投林攀高枝也不能这么急吧?琦侯爷 革职待命,兴许还会等来一个荣升的圣命,你上哪儿找后悔药吃去?
管家也嘻嘻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又下来一道圣旨,说这琦侯爷因擅自割让香港和擅准通 商之罪,立即革职锁拿,押解进京受审,家产查抄入官,明儿就要起解了!鲍鹏那小子也锁拿问罪,八成不得活了,看他还狂不狂!……"
天禄不等管家再说什么,扭头就走,心里乱纷纷的。
本来,在这之前,天禄已经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了。按说他与琦侯爷之间也谈不上主仆之义。 但在天禄心里,对这位曾经敢作敢为、屡闯乱子又屡有功绩的不可一世的朝廷重臣,有一份 十分复杂的感情。
他是因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随鲍鹏来到府中的。琦侯爷来广州后与英夷打交道,就靠的鲍 鹏,很是信赖;天禄也就跟着沾光,给分派到外书房当差,既轻松自在,又能随意出入府门 ,还时常因人请托得不少外快。天禄对这些钱物虽然来者不拒,但也从不刻意钻营贪求。这 也跟他对琦侯爷的看法一致,他不是那种搜刮钱财永无餍足的贪官,但官场上盛行的如炭敬 冰敬节敬【炭敬冰敬节敬:当时官场中的一种贿赂行为。给人送钱,加一个好听的字 眼,叫做什么敬或仪,冬天送钱叫炭敬,夏天送钱叫冰敬,年节送钱叫节敬,还有喜敬、妆敬、门敬、陪敬、菲敬等等名目,总称别敬,又叫别仪。】等等,大家都收他也收, 不然他无法维持他的贵胄身份和朝廷大臣的体面。他当然没有林大人的操守,但林大人是当 世难得的数一数二的清官,琦侯爷没法比,也不必比。
琦侯爷待下人很严厉,府中有鞭刑笞刑对付出错的婢仆,下人也极少看到过主人的笑脸。但 天禄例外。有两次,琦侯爷来到外书房,要天禄吹笛陪他拍曲子【拍曲子:戏曲名词 。昆剧授课时,师生围桌而坐,教师在桌上拍着板眼唱曲,学生跟着拍唱,称为"拍曲子" 。后引申为所有拍着板眼清唱昆曲,都称拍曲子。】。他最喜欢的竟是《单刀会》里 关羽的那段《驻马听》,他唱来很是入戏,尤其最后一句:"这端的是二十年前流不尽的英 雄血!……"高亢跌宕,余音缭绕,颇为慷慨激昂。无论是谁,在唱曲子的时候,脾气和心 情都会很好。所以府里的人们都认为主人对天禄另眼看待。天禄当然也有几分知遇之感。
不管琦侯爷怎么官高爵显,出入煊赫,仆从如云,但天禄却看得出这位钦差大人总是愁绪满 怀,而且十分孤独。以他充沛的精力、敢作敢为的性子和不拘一格的作风,恐怕也难以完成 皇上交办的与英夷讲和的使命。这使得天禄在恨他对英夷一味迁就步步退让之余,又对他怀 了好些同情。
天禄终于因演戏嘲讽事发,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他理应反目成仇才对,但每每想起被逐前那 日的所见所闻,他又着实可怜旧主人。
那日演《精忠记》受伤,天禄由封四爷送回府中,管家和鲍鹏等人都来看望,慰问了几句。 没想到当晚琦侯爷也来到外书房小院,第一次走进了天禄所住的耳房,先对房间的整洁和品 位夸奖了一番,随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你去票戏【票戏:戏曲术语。相传清初八旗子弟凭清廷所发"龙票",赴各地演唱 子弟书,从事宣传,不取报酬;后来便把不取报酬的业余演员称为"票友",票友的同人组 织称为"票房",票友演出称为"票戏"。】也不是一次了,怎么会挨打呢?"
天禄说,这次演的是《精忠记》,看客情不自禁。
琦侯爷脸上有些不大自在,说:"《精忠记》里并没有你可演的角色。"
天禄说,班子里大净病了,我临时串演秦桧。
琦侯爷脸色越加难看,又在努力压制,冷笑道:"莫非秦桧演得过于出色,才激起看客的忠 义之心?"
天禄垂了头没有做声。
这时他听到主人声音发颤地又问:"他们是不是知道你是我府中人,才……"天禄赶忙抬头 ,想要否认,这一瞬间,他看到了琦侯爷眼睛里极其复杂的表情:痛苦、悲怆、愤懑、无奈 、怀疑等等,那如同受伤猛兽一样的绝望光芒,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
次日,便有广州士人络绎不绝地来为香港请愿,那情景竟如天禄初来广州时所见百姓往林大 人处送颂牌、万民伞那样的攀辕一般热烈。不同的是请愿者的情:对林大人是一片敬重爱戴 ,对琦侯爷却是满腔怨愤。
接待来人就在外书房,在耳房养伤的天禄听得清清楚楚。他当然同情请愿的一方,但又不得 不承认,琦侯爷自有他的道理。听着他精力充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把请愿者对他的指 责一一驳回,天禄不由得感叹:谁都有理,谁都没有不是,那弄成眼下这种局面,该怪谁?
琦侯爷在论争中始终坚持不懈:他作为钦差来广州就是要议和,要停止战争;割香港是英夷 提出的停战条件之一,他只是代英夷将这些条件奏明朝廷,请朝廷定夺,他口头应允只是缓 兵之计,并未在条约上签字盖印。那理直气壮,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来请愿的人驳他 不倒,也拿他无可奈何。
傍晚,耳房里闷得待不住,前来探望的天寿搀扶着天禄到后花园透气。不料隔着蔷薇花篱, 只见琦侯爷和他的小夫人竟在垂红亭小饮。天禄天寿不敢出声,便又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这位小夫人,都说是琦侯爷来广州途中买来的良家女子,但天禄凭直感确信,她必定是风尘 中人,一位身价不低的名妓。朝廷有明令:官员狎妓或纳妓都要受严惩甚至革职。尽管玩了 花招儿,可琦侯爷竟敢娶她,令天禄佩服。
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爷维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气没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声叹气,说: "原以为革了少穆的职、平平英夷的气,再赔上一笔银子,也就把事了了。谁知英夷胃口这么大,条款一项比一项苛刻!不答应吧,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打广州,我这钦差岂不就是饭 桶?一旦城破,项上首级难保哇!答应吧,朝廷内外必然大哗,皇上也饶不了我!"
小夫人说:"你也该找本地官员商议商议。"
琦侯爷叹道:"广州这地方,汉奸太多,这些要事决不可泄露出去,所以我只敢用直隶带来 的白含章张殿元。再说,广州缴烟,虎门销烟,光彩都被少穆得去,我这个来讲和的还不照例要被人厌憎?今天这一整天不就是明证?"
小夫人也叹息:"看你夹在朝廷、英夷、广州官场和士民百姓中间,哪里还有缝子可钻?真 要给压扁挤碎了。"
琦侯爷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酒,说:"大角沙角炮台一失陷,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朝野上 下明枪暗箭都会朝我身上扎,替罪羊当定了……"
小夫人这回接得很快:"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奏明朝廷,调兵来打!"
琦侯爷竟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都说打,打!莫非以为真能打得过吗?除了我琦善,他们谁 从近处看过一眼英夷的大兵船?夷人那洋枪不用装药,一扣扳机三五十丈外百发百中,我们 有吗?他们的炮弹不是石球,一打数百丈远,落地就能炸毁一大片,我们有吗?……岳武穆 的话,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要钱。现如今是武将怕死又要钱,文官要钱又怕死,如何打得成 ?"
"就算官兵不中用,天朝这么多人,一百个打一个,一千个一万个打一个还怕打不败那小小 的英夷!"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琦侯爷的声调已带着很浓的酒意了,"聚众的事犯朝廷大忌呀! 打了英夷,再回头打官兵打朝廷怎么办?……如今,惟有'和'是了结此局的出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琦善……唉,可怜生前身后名啊!……"
"你……"小夫人极力抑制自己的伤感,安慰道,"放宽心些,或许能等到转机也说不定。 "
琦侯爷的声音里竟带着呜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片孤忠,可以对 天!…… 自古 以来,哪里有议和大臣能够青史留芳?可遗臭万年,又有何颜面上对祖宗下对子孙啊!…… "
小夫人仿佛也陪着落泪,唏嘘许久,后来却说起元宵节的《精忠记》,说起她听来的关于天 禄的"割地赔款"的台词。天禄天寿在蔷薇花篱这边面面相觑,虽然一直没听到琦侯爷的回答,但也知道必是凶多吉少。
三天后,琦侯爷又到蛇形湾与英夷会议去了,管家才来问天禄的伤情,得知已经痊愈,便拿 出二十两银子给天禄,说主人命辞退他,要他在主人回府前离开。天禄什么也没说,收拾东 西就走人。他又住回到梨园会馆,与天寿同租一套三间屋,直到今天。
他和天寿不时谈起那日他们在蔷薇花篱下听到的话,天寿觉得琦侯爷是活该,他心里却总是 有点过不去。开始朝廷革他大学士职夺双眼花翎的处分,天禄觉得还算公平,可后来的革职 锁拿押京审问并查抄家产,就太过分了。昔日的这位高高在上的主人一旦成为阶下囚,天禄 竟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去送行便问不过自己的良心。
离得很远,天禄就已看到那艘飘着"汉军副都统英隆"长条旗的大船,琦侯爷将由这位副都 统押往京师受审。船上来来往往许多官兵在忙碌地安置行李和柴米油盐菜蔬等日用品,从码 头上的歇脚亭到大船的踏板,三步一哨,也站满了身穿号衣手持刀枪的兵丁。还不到起程时 刻,天禄看到,身着蓝衫、颈锁铁链的琦侯爷,在两名营官的监视中,正坐在歇脚亭的石凳上等候。
若是平日,押送犯官的场面怕不有成千上万的人来看热闹,可这些天广州人心浮动,大多惶 惶不可终日,没了看热闹的心肠,码头上只有数十闲汉聚集着,在那里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不时也有人朝琦侯爷这边吐几口唾沫,骂上几声。
从闲汉间穿过,走近带锁链的琦侯爷,也需要勇气。天禄咬咬牙,昂然而进,大声对持刀来 拦阻的兵丁说:"我是琦侯爷的家人,来给他送行。"
人群轰的一声,数十双眼睛一起盯向天禄,兵丁也奇怪地看看他,转身去向营官禀告。
他很快被带到亭中。只见琦侯爷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双目紧闭,一向红润润的面 色变得灰白,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天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上前单腿跪倒打个千儿 ,轻声说:"给侯爷请安。"
琦侯爷睁眼,看看天禄,没有做声。
天禄又说:"小的来送送侯爷。"
琦侯爷苦笑着,叹道:"偌大广州,万千子民,竟只有一个被我逐出府门的仆从来送行,真 是难得了。"
天禄拿出一个包袱:"小的没有多少进项,只凑了四十两银子,给侯爷路上买酒;这是侯爷 一时也少不得的京师香片茶,恐怕这一路无处买去,给侯爷带了一斤路上喝。"
琦侯爷只望着天禄,说不出话。营官却不肯接包袱,说这事须报英都统知道。正好船上人招 呼他们准备起程,琦侯爷一站,身体摇晃,差点又跌坐下去,天禄连忙扶住,营官也没干涉 ,便由着他扶犯官下船。
一边走,琦侯爷一边告诉天禄,鲍鹏也在押,一同进京,但他是囚犯,只能关在囚舱。府中 管家人等在他被锁拿后便一哄而散,小夫人已被收监,请天禄得空代他去探看探看……
天禄陪琦侯爷站在船头,等候营官上顶舱禀告英都统,忽见一艘划得很快的客船驶近后立刻 减速,竟朝这艘押解犯官的船靠过来。一看那船头站着的人,天禄吃了一惊,不由得叫出了 声:"林大人!"琦侯爷痛苦地闭了眼,脸上一阵红潮过后愈加苍白了。
舱顶的英都统却大声喊叫起来:"哎呀,是林大人大驾光临吗?快!快!快搭踏板,标下去接 林大人!"说着咚咚地蹬着木梯赶过去迎接,从舷梯口把林大人直搀到这边船上。得知林大人专程赶来为琦侯爷送行,英都统嗟叹不已,陪着一同走到了船头。林大人背后的随从中, 有天福在。天福也看见了天禄,两人远远地点点头。
"静老,"林大人对琦侯爷拱手致意,以琦侯爷的表字静庵相称,表明他们多年共事的特殊 关系,"不料事情决裂如此,广州夷务之烦难可称是天下之最了。此去京师路途遥远,千万 保重。"
琦侯爷已冷静下来,唇边竟带了几分笑意,说:"我这人做事莽撞,仕途上屡经蹭蹬,因革 职而劳少穆兄送我,只怕这已是第三次了吧?"
天禄突然心里一动,看着眼前这两位被革职的大臣,极力要想起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往事。
林大人也笑了笑,说:"静老莫忘了,在下也是'待罪'之身。"
琦侯爷突然激动起来:"你我怎么能一样!……你我都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落得这般模 样。你呢,纵然再革职乃至监禁、流放,也会青史留芳,百代颂扬;可我,就算能过了眼下这道坎儿,就算日后还能起复、升迁再入阁,哪怕位列三公,也逃不脱今生后世的骂名啦! "哗啦啦一阵铁链响,他双手捂住脸,又不愿被人看做哭泣,便上下摩挲着面颊,似在提神 。
林大人看着他,沉重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讲和这一棵树上吊死!"
琦侯爷摇摇头:"这些事说也无益。你我都得听皇上的调遣,对不对?……但香港之事,确 是少穆兄撺掇广抚怡良上奏【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琦善与义律议定《川鼻草约》, 未经中国朝廷批准,英方就发表声明,称其对香港岛拥有主权,并于次年正月初十前后占领 香港。林则徐说服当时的广东巡抚怡良,将此消息奏报朝廷,导致琦善的革职和朝廷对英开 战。】,所以朝廷对我才有锁拿押京查抄家产的谕旨,没错吧?今日来相送,是要瞧 我好看吧?"
林大人朗朗地笑了,说:"来送静老,乃是私谊;劝怡良上奏,乃是公心。议和及割地赔款 诸事,你原不该瞒着所有的人独自行事。"
琦侯爷长叹一声,说:"好,我领你的情,多谢你相送了。"
林大人将带来的银两食品药物等一一交代给英都统,嘱他一路对年事已高的犯官多加照顾。 天福赶紧靠过来问天禄:"有天寿的消息吗?"天禄摇头,天福紧皱着眉头小声说:"真急 人,这可怎么办?"天禄说:"会不会去了澳门?"天福想想,说实在没法子不如去巡捕处 报案,还千万不能叫师傅知道。
远处开来一艘巨大的插满各色龙旗的大船,两排数十名穿号衣的水手整齐一致地划着桨,使 这华丽的艨艟巨舰走得飞快,桨声、水声和着一阵阵长号喇叭、细乐吹打;大船前方两艘开道小船,开道锣声 ,飞虎旗迎风飘扬。一看这旗号,众人都有些惊异,因为这是新任钦 差、眼下全管广州剿夷事务的参赞大臣杨芳老将军的座船。他难道也来为琦侯爷送行?
华丽的大船真的靠了过来,新任钦差大臣真的登上了押送犯官的船,与前两任已经革职的钦 差大臣拱手为礼。天福天禄和周围所有稍微了解内情的人,看着这三钦差相会的场面,都无 端地觉得心惊胆寒,喘不过气来。顶翎凉帽、补褂绣袍、朝珠朝靴、白须白发的老将军,面 对布衣青鞋的林大人,面对颈上锁着铁链的琦侯爷,思绪不乱吗?心里不发颤吗?……
广州是个什么地方啊!夷务怎么如此繁难可怕?在这里还要跌倒多少钦差大臣才算完?…… 天禄只觉得背上滚过一个个寒战,皮肤起栗,以至垂了眼不敢再看。
杨老将军倒是一派武人的豪爽,对倒霉的前任钦差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要他多多保重,祝他 一路平安。这些套话都从天禄耳边滑过消失了,只有一句话八个字,一下子就 进天禄的耳 鼓,使他不住地回味,甚至心慌意乱。他想这会不会就是所谓的谶语?……杨老将军说的是 :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刹那间,他脑海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刚才他极力回忆而又无论如 何想不起来的事,突然明白如镜。
这边,杨芳又对林大人说,接到靖逆将军奕山、另一位参赞大臣隆文和新任两广总督祁 三 人共署的来信,他们这两日将抵达广州,诚请林大人逆流相迎于途中,他们将一同来林大人 船上共商军务。由此看来,杨老将军送行是辅,特邀林大人是主,琦侯爷苦笑着退后几步, 倚在了船舷栏杆边。
天禄上前,轻声地问:"侯爷可还记得,大约十年前,您在前门外一所临街茶楼上请人测过 字?"
琦侯爷目光迷茫,摇摇头。
"那日正逢午门献俘大典,这位杨老将军正在凯旋大军中。"
琦侯爷似是而非,还在想。
"您同少穆先生先后测同一个字,因果之因。您将一把折扇拍在了因字正中,便成了困字之 形……"
"不错,有这事。那测字先生因而说我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哈,不料果真应了他的铁口 !"
"不不!当时因你扇长于字,使困字上下出头,测字先生说你虽然屡屡受困,却每次受困皆 能出头,所以能得善终。还记得吧?……"
琦侯爷惊疑不定:"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测字先生正是小人的师傅,小人当日不过十岁,就站在旁边……侯爷,你定有出头之日 ,就请放宽心吧!"
押送琦侯爷的船终于起程了。杨芳邀林大人到自己船上吃茶,说还有一件要事请教。这边天 福也拉着天禄随同过船,商量找不着天寿怎么办。
中舱里主客坐定,献茶才罢,杨老将军便开门见山,先通报眼下十分危急的军情:虎门乌涌 之战后,英夷闯入红山河屡屡测量河道,似要继续进攻,而靖逆将军和隆参赞、祁总督尚在 途中,各路参战大军尚未到达,种种战守准备都得从头做起,一旦英夷攻城,岂不要束手就 擒?
立在舱外侍候的天福和天禄互相看了一眼,心弦顿时绷紧了。
杨芳放低了声音,说:"如今有个机会,或能赢得备战时间,但恐朝廷怪罪。特地请教林大 人。"
林大人说:"莫非挂免战牌?"
杨芳点头,说事有凑巧,行商胡昭华方才途中紧急叩辕,说花旗国【花旗国:其时对 美国的俗称。】领事建议双方休战,恢复贸易。英夷商船也急于做完今年的茶叶生意 ,因他们国中的茶叶已经告罄,不能再等。
林大人想了想,说:"这也不失为缓兵之计。胡昭华在哪里?何不传来细问?"
杨芳说:"我原要他亲口说明的,就令他的船跟在后面,这就着人去叫。"
果然,钦差的大船后面跟着一艘十分华丽且带着几分洋气的游船,天福天禄都认得这是胡家 主人的双层座船。天禄心里一动,拉着天福跟在去传胡昭华的听差身后,眼看着胡家游船的 缆绳拴在了大船后桩上,眼看身着六品官服的胡昭华低着头,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地跟着听 差去拜见钦差大人,之后,天禄一步就踏上了胡家游船。
天福正要阻止,天禄伸手一把将他也拉了过来。游船上的家丁见他们从钦差大人的座船上过 来,都不敢拦。天福一边跟着走一边不住地说:"你是怎么啦,要干吗?别捅娄子……"天禄一直冲上楼,这才猛地站定:四个发青眉黑、明眸皓齿的少年正围着一张雕漆圆桌玩升官 图。听得楼梯响,四个全都朝楼梯口望,便异口同声地喊道:"天禄!……"
天福跟着上来了,一看,叹口气说:"师弟,你怎么在这里!好歹说一声啊!我跟你二师兄的 腿都快跑断了,真真急死人啦!……"
那四个少年,正是冷香、浣香、雨香和天寿。
天禄直逼到天寿跟前,脸都气白了,下巴突出,黑眉竖起,眉间那道立纹忽隐忽现,瞪着眼 睛吼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动不动使性子,什么臭脾 气!…… "
天寿脸一红,偏偏仰着头,睁大了眼睛跟天禄对视着,一句话不说。
天禄见他这样,越发生气:"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乱得一塌糊涂,你就不要命啦? 叫我们怎么跟师傅交代?害我们找得多苦?……"
天寿顽强地挺着,说:"找我干吗?你们不要我……我自己走就是了。嫌我不好,还有人不 嫌我呢!……"
天福走来,抚着小师弟的肩膀:"别生气,别生气了……算我们不好,想得不周到还不行吗 ?"他弯下腰,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我们说好了,这回定亲的事就作罢,什么时候你说亲 了,咱哥儿仨再一块儿定亲一块儿完娶,这总成了吧?"
天寿一愣,看看大师兄又看看二师兄,虽然不出声,眼睛却在问:"真的?"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感到彼此都在心里苦笑,但都很坚决地点头,很痛快地回答:"没错 ,说话算话!"
天寿眼圈一红,嘴一撇,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海风习习,吹得竹帘沙沙作响,听泉居真比广州城凉快舒适多了。
柳知秋半卧半坐在榻上,很动感情地拉住了天福的手,好一阵不放开,强打精神地笑着,声 音虚弱地说:"你回来了,林大人衙内没事了吗?"
天福连忙告诉师傅,林大人近日得了圣旨,授四品卿衔调浙江协办军务。林大人原要天福同 行,天福向大人告了假,等侍候师傅病愈之后,再去林大人处当差。
柳知秋松开天福的手,闭上了眼睛,摇摇头:"病愈怕是不能了,若等到送终之后,岂不误 了你的前程?……"
天福惊慌地朝榻旁端药送水的天禄看了一眼。为林大人送行时,他确实说是将为师傅送终。 难道师傅看透了他的心?……
天禄马上打圆场,笑道:"师傅您命大福大造化大,多少沟沟坎坎儿都迈过去了,这点儿病 算什么?再说了,您老到底还是心病,是听泉居病。只要朝廷发大兵把英夷赶跑喽,香港割不走,听泉居牢牢在手,您老的寿数天长地久!"他加重语气,把后面几句有韵脚的话说得 婉转动听,柳知秋闭着眼也不由得浅浅一笑。
天福也认真地说:"天地君亲师,至高至尊,师傅病老,我们原本不该远游,前程又算得了 什么呢?"
师傅唇边的笑意使他灰败的脸色有了几分生气,睁了眼说:"难为你们 了…… 天寿怎么 没回来?"
天禄笑道:"仨徒弟都守着您老,喝西北风不成?我们说好了,三人轮着回来侍候您老人家 ,另两个得去挣钱。师弟这棵摇钱树,不挣钱不就可惜了?"
天福也说:"这些日子,两湖、江西、广西、四川、云贵共有数万大兵云集广州,钦差靖逆 将军参赞大臣杨老将军、隆文及祁总督带领众多侍卫全都抵达,这么大气势,广州历来还没有过呢!逃出去的百姓也都回城,安枕无忧;各国夷船也都开舱贸易,一派升平景象,梨园 行生意竟比平日更好,我今儿回来,也是要换天禄去广州帮着天寿挣这份儿红火钱。天寿总 想着多挣些个,好给您老治病,终归是小师弟的一番孝心呀!"
柳知秋沉默了半晌,叹口气说:"一派升平,一派升平,这仗还打不打呢?要说暂且讲和通 商,也算是兵家权变之术。可三月过了,这闰三月看看又要过 去…… 不打跑英夷,咱这 听泉居总是悬悬的……"
天福笑着安慰说:"英夷官兵总共也不过三四千人,咱们有五六万兵呢,这仗怎么打还打不 赢?您老只管放心,听泉居准定准定是咱们的!"
见师傅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真笑,天禄这才说笑话似的说起两个月前相亲的故事,轻描淡写地 把天寿失踪与寻找他的经过讲了讲,然后说:"师傅,看这征候,我们哥儿仨非得一块儿说亲一块儿娶亲不成了!我们俩的意思,宁肯师弟先说亲。要不就托封四爷给物色着?"
柳知秋的那抹笑容倏然而没,阴沉了脸,竟然与当年手持大刀片打徒弟时的严厉有几分相似 ,大出天福天禄的意料。只见师傅慢慢地躺倒,嘴里喃喃地说:"他年纪还小,说亲,过些日子吧……不管怎么着,也得等听泉居没事了再 说…… 可这孩子,他怎么就不回来呢? ……"他嘟囔着,口齿渐渐不清楚了,像是梦呓,眼看着潮红慢慢从颈部泛上来,面颊、口鼻、前额,直到发际都发红,身上也开始轻轻地颤抖,又一轮寒热袭来了。
天禄对付起来已经很熟练,叫来阿嘉叔和天福一起帮忙,先把煎好的药一匙一匙喂给师傅, 然后要用温水为师傅擦身。就在阿嘉叔去提水桶的时候,呓语中几句十分清楚的话响在天禄天福耳边:
"他不回来……他不肯单独守着我,不,不是不肯……他怕,他是不敢单独跟这个当爹的待 一块儿……他怎么敢哪,这个当爹的该死,不是东西呀!……鸦片真该死啊!……"
天禄听得背都凉了,天福的手一哆嗦,水碗摔到地下,清脆的响声使病人翻了个身,不再做 声。兄弟俩一对视,又赶快闪开各自的目光,心里都明白了两年前师弟冒险偷鸦片的原因,但谁也不忍说明,这太可怕太残酷了!可怜的小师弟!……
师傅热度稍退,睡得也平稳下来。哥儿俩出了北屋来到廊下,就要回广州的天禄向天福交代 看护师傅的许多事情。天福带回张文轩太医开的十二服药,所以十二天以后,天禄又得带着 新药回来接替天福。
天福说:"没想到,英夷占着香港,倒不限制人们出入。"
"英夷办事真叫快,"天禄指着海滨那些新起的建筑,"你看,这才几天,货栈修好了,路 也修成了,还盖了这许多房子,都是那些英夷商家的洋行办事处,听说岛子北边还办起个大 集市……"
天福道:"修吧盖吧,等打胜这一仗,把他们赶跑,都收回来归天朝受用。"
天禄看看天福:"你就那么有把握?"
天福笑了:"你呀,跟那位琦侯爷跟得胆子越来越小了。"
天禄冷笑一声:"我只记得,杨老将军到广州之初,百姓闻风企羡、以为这回有恃无恐了。 可他头一件事竟是广收女人马桶,沿江排列;又在城隍庙筑台禳星,到东郊使大瓮埋符水。 这也算备战御敌之法?他真的信这一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天福也笑道:"不光收女人马桶,还到妓院去收老举们的月布呢!……他自己未必就信,可 百姓都信呀!那英夷枪炮打得又远又准,谁都说是妖术,破妖术可不得这么办吗?他初来广 州,没带大兵,也算是安定人心之一端吧。"
"如今广州城里真的像你刚才说的一派升平?"
"没错儿。将军总督自出告示通商安民以后,就为先前阵亡将士祭奠安葬,整整三天,广州 城里白幡白幛雪柳和纸人竹马,简直的就是雪海银山!逃出去的士民也纷纷返回。各大宪铸 炮制枪备军粮办草船扎木筏,还广招壮丁,操练水勇和快船,客军官兵也在加紧演练。你回 去看看就知道了,必操胜券!"
"但愿应了你的金口。"天禄笑了笑。
"看你说的什么话!"天福擂了天禄一拳,又说,"你见到师弟,还是再劝劝他,不要唱戏 了吧,这实在不是咱男子汉安身立命之所在呀!"
天禄打趣道:"跟着林大人没多久,你连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了!就不怕我起鸡皮疙瘩?好好,我不说啦!……可师弟正唱得大红大紫,怎么肯呢?再说师傅生病花销大,也得他挣钱 呀!"
天福皱皱眉头:"哪怕停一停,等打完这一仗呢。广州城里客兵骚扰特甚,我真怕师弟出事 。"
天禄还是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刚才还在说广州城里这好那好呢。再说天寿哪里还把师兄看 在眼里?有胡大爷护持着,他还怕谁?"
"我知道你从来信不过胡昭华。"天福当然听得出天禄的怨气,"其实小师弟对他一直是若 即若离,从不逾分。不过此人也确实仗义疏财,对咱柳家有恩。这回他为了议和,两次出入 炮火中,很得小师弟钦佩哩!"
天禄他们闯上胡家游船找到天寿那日,杨老将军与林大人对胡昭华代花旗国领事提出的停战 贸易还不敢答应。不料过了五天,英夷兵船就攻占了凤凰冈炮台,紧接着沙面炮台、海珠炮 台、东炮台和红炮台相继失陷,整个广州城就处在了英夷舰炮的威胁之下。同时,英夷的步 兵也登陆,占领了城外西南角的十三行街商馆区,将一面英国米字旗重新升上了英国商馆的屋顶。广州城门四闭,在连天的炮火中,百姓关门闭户,街衢无人,男女老少都躲在家中惊 惧万分,连婴儿的哭啼都被母亲用奶头堵住,这个素来繁盛热闹的南方大都会,一时竟如鬼 城一般寂静可怕。
无兵可调、无计可施的杨老将军终于使出了缓兵计,命广州知府缒城而出,会同花旗夷人和 胡昭华面见义律,几番来往,很快达成停战贸易协定,翌日官府出了通商安民的告示,炮火停息,广州才算逃过这一劫。
更早些时候,也即英夷攻占虎门乌涌炮台之后,广州城内正值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也是胡 昭华同另一行商潘启官,会同花旗夷商和西班牙夷商去到阵前,告知英夷,广州知府要求立 即会见英夷全权大臣。这请求被接受,广州知府也就登上了义律的"加略普"舰,达成了休 战三天的协议。尽管这协议对广州方面用处不算大,却无疑在胡昭华平素富豪行商的形象上又抹了一层救民于水火的义士光彩。
听天福这么一说,天禄沉默不语了。
天福试探地看看天禄,又说:"胡大爷对天寿,这么多年也真算得是一往情深了,要是师弟 有意,我看随了他也好,终身有靠。终不能一辈子唱昆旦吧?"
"那可绝对不成!"天禄突然态度激烈地说,"胡昭华这路公子哥儿咱们见得还少吗?家里 三妻四妾,外宠一大群。他不过想得师弟不到手,才这么急赤白脸地干那些仗义疏财的事儿 。花几个钱对他可算得了什么!真到了手,玩儿够了一脚踢开,师弟这辈子可就完了!"
天福想想说:"虑得也是。不过,想想前朝今代,唱小旦的也出过好几位'状元夫人'〖ZW (〗"状元夫人":传说乾隆朝名臣毕沅未第时与一优伶相好,情笃如夫妇,后毕沅得中状 元,优伶就被人戏称为"状元夫人"。】不是?只要真情实意,将来师弟也许比你我 还有好日子过呢。不然,你看他岁数越大性情越古怪,说亲的事,怕也要成泡影……"
天禄不解:"怎么呢?"
天福叹气:"唉,你倒想想看,自小到现在,他可正眼瞧过女人一次吗?"
天禄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倒不觉得小师弟是那种生来就有"龙阳癖"【"龙阳 癖":战国时,魏王有幸臣封龙阳君,后世便将好男色者称为"龙阳癖"。】的人, 小师弟对师兄的依恋也不含什么邪念,他想到的更可怕。思虑再三,他终于低低地说,声音 甚至抑制不住地发颤了:
"小师弟他,莫非是……莫非是天阉?!……"
天福脸都白了。他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眼睛望着远处的海,好半天,才慢慢地说道:" 有件事,师傅要我发誓不对别人说的,可事到如今,不挑明了,你我跟着陪绑,都得打光棍儿!……那是两年前你不在那阵子,师傅戒烟死去活来,把我跟师弟也累得七荤八素,师弟 体弱经不住,大病一场,我只好喂药喂水喂饭,日日夜夜地,得把这一老一小都伺候好了不 是?师弟病愈之初,路都走不动,有一回我背他出屋透气,觉得不大对头,挺担心,悄悄问 他:'你那儿一直没长大吗?'师弟一怒就从我背上滚下去,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好心告诉 他:十五六岁的人那儿还不长大,就得赶紧找郎中瞧瞧了。他倒气得白眉赤眼儿地骂我讨厌 ,还一个劲儿地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真是个孩子,啥都不懂! 唉!…… "
"你跟师傅说了?"
"这可是关系着师弟的终身大事,能不说吗?师傅总该拿个主意才是。可师傅倒一个劲儿地 问我:看到了什么?师弟热昏的时候有没有给他擦身?有没有为照看他夜里跟他同榻而眠?……你看师傅拿我当什么人!我当时真生气,差点儿发作。师傅反倒软下来,凄凄凉凉地不 住地叹气,说,这孩子真是有运无命,强求不来的,天阉不天阉的,现在还难说,他才十五 岁,再长长看吧……我担心柳家后代香烟,就催着师傅给师弟瞧病,哪知师傅脸色更加难看 ,嘴里颠来倒去地叹说'命耶命耶!'竟滴下泪来了……"
天福说罢,兄弟俩对视着,满心压抑,说不出的酸楚。他们都想到,师弟的孤僻下面如果竟 掩盖着这样可怕可悲的隐秘,那也太凄惨了……
天禄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如果师弟真是天阉,如果那胡昭华对师弟真能始终如一情义不变 ,师弟又情愿跟他,那也就罢了!……"
天禄回到广州,赶回老郎庙,见到的竟是仿佛刚被强盗打劫过的混乱和狼藉:大门掉下来半 扇,院里的花盆花缸砸得粉碎,伶人们三五成群地纷纷议论,有高声大骂的,有愤愤不平的 ,有愁眉苦脸的。一些小伶更是搂在一处哭泣,见他进门,一起拥上来,七嘴八舌说东说西 ,乱成一团:
"可了不得啦!快去找你师弟吧!"
"不光天寿,还有八九个人呢!"
"这帮湖南兵,就跟土匪一个样!"
"一口咬定他们是汉奸,怎么得了哇!"
"……"
天禄听得头都大了,也听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赶紧推开众人,跑回他和天寿同住的套房, 哪里有天寿的影子!屋内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满地是花瓶瓷瓶和玻璃镜子的碎片,桌翻椅倒 、窗破床裂,中堂画联和隔断帷帘都给撕坏,箱子全被掀了盖,值钱的东西连同桌上的小自 鸣钟、玻璃瓶花露水、几瓶洋酒全都不见了。
天禄满心焦躁,再跑回院子里想找人问个清楚,正逢封四爷满头大汗地从大门进来,人们又 围住他连声问怎么样,他一个劲儿摇头,激愤地连连说:"简直无法无天!成何世界,成何 世界!……"一眼看到天禄,赶紧拉住,对天禄也对众人大声说,"各位各位,求求大家都 来想想办法,要能把他们几个救出来,我封四重礼相谢啦!"
人们议论不停,各出主意,但又都立刻被大家否了。谁都知道来广州的客兵十分凶横,动不 动诬人汉奸夺人财物;而湖南兵仗着杨参赞大臣亲领,更是无人敢惹。即便告到官府,广州 地方官也不敢开罪他们,--还要仰仗他们去打英夷呢!
封四爷抬头看看日头将到中天,更加着急,说:"千万千万今天得把这些孩子救回来,不然 他们可就惨了!"
在平日,同行是冤家;可今天,这些梨园弟子们全都忧心如焚。听封四爷这么一说,有人竟 抄起刀枪把子,大叫:"走,跟他们拼了!"
有人立刻响应:"拼!前几日湖南兵也以汉奸罪名诬杀南海义勇,我省义勇水勇同仇共恨, 也杀了他一大帮!咱们去找义勇水勇相帮着一道上门问罪,朝他们要人!不给就开杀戒!"
"不行不行!"一位老梨园说,"大战在即,内斗势必两伤,日后追查,问你个挑唆的罪名 ,咱们脑袋还要不要了?再说真要挑得双方斗将起来,湖南兵必定先杀咱们的孩子泄愤,反 而坏了大事!依我说,还得想法打通关节,若能买动这些湖南兵的上司营官就好了。"
一个小伶低声说:"打通营官还不如打通杨老将军呢!"
立刻有人反驳:"人家钦差大臣,你我下九流如何求得到他?天上地下嘛!"
天禄已听明白了主要情节,这时便对封四爷说:"何不去求胡大爷?"
封四爷张大嘴"啊"的一声,用拳头连连敲自己的脑门:"啊呀!我是急糊涂了,怎么忘了 去求他老人家!为他两次出入炮火协议讲和,杨老将军很看得起他的!快!快!套车!咱们马上 就走!"
出城路上,封四爷才把详细经过说给天禄听:
事情的起因是湖南兵看戏不给钱,说老子来替你广东打仗还敢朝老子要钱?要钱就是汉奸! 班里人反驳了几句他们就动手打人。几个玩刀枪把子的不服,回手给了两拳,后来被众人拉 开。他们觉得吃了亏,今天一大早就来老郎庙捉"汉奸",拿了洋钟洋表洋酒洋花瓶都算作 汉奸凭证,跟着就乱砸乱翻乱抢。班子里正在排戏的九个角色,都被他们拿绳捆走了!封四 爷追在后面求情说好话塞银子,全不管用,被他们一顿鞭子赶回来。还是小雨香机灵,悄悄 跟踪,记住了他们在东校场边的住处,回来一说,大家更慌了……
天禄不解:"给银子不要,这倒少见,莫不是嫌少?"
封四爷叹道:"要是嫌少倒好了,大不了多凑些送去就是;怕的是这些好色之徒……唉,几 个孩子都还小呢!……"
天禄大惊:"我那小师弟可经不得这个,真要逼到他,只怕就是一个死了!"
"何止天寿,九个孩子谁能好活呀!"封四爷睁眼一瞪,两个眼珠子血红,连他平日犀利的 目光似乎都带着赤色,"这些日子你不在广州,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麻风病院的病人进城不 是定要路过东校场吗?湖南兵连那些可怜的病女人都不放过,成群胁持奸淫,还夺人家的首 饰衣服,谁听了不恨!后来听说麻风病过人【过人:指疾病传染。】又快又凶, 他们又吓得不得了;偏不知哪个王八蛋告诉他们说吃童子肉能治麻风,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又 连骗带偷,甚而在路上拦截小童,杀了煮肉吃!真罪过呀!……"
天禄咬牙切齿地骂道:"真真的该要千刀万剐!"
"城东的百姓都吓得白日闭户,日夜看护着孩子,要不就把小儿女送到乡下躲避,你说这成 何世界?后来义勇水勇群起杀湖南兵,实在是事出有因……"
天禄骤然明白了,一时惊得嘴唇都没了血色:"你是说……这些色鬼们要是污了咱们的孩子 ,就会把麻风病过给他们!……"
"是啊!要那样,真是活不如死了!所以我这心里火烧火燎,若是能用银子救出他们,我封四 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辞!"
天禄什么话也不说了,冲到马车前面,从车夫手中夺过鞭子,拼命地抽打,大吼着:"快! 快!"
天禄从城外回到老郎庙,太阳早已偏西,虽然又渴又饿又累,却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胡昭 华能把事办成功吗?九个孩子能得救吗?--特别是天寿,会不会被污?会不会过上麻风病 ?甚至能不能活着回来?……百念丛生,忧虑无尽,天禄像夜游者一样失神地在满地狼藉的 屋里走来走去,大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就凉了。
上灯时分,大门上一片喧闹,天禄赶忙跑了去,封四爷领着九个孩子回来了。
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孩子们已经扑到师傅和师兄弟的怀里,哭的哭,笑的笑,喊叫的喊叫 ,乱成一团。封四爷扶着天寿,他托着一只胳膊,像是受了伤。天禄上去就把师弟搂住了, 说:"可回来了!真要把人急疯了!……"
梳洗、换衣,胳膊被扭伤的天寿也照例不要师兄帮忙。之后,兄弟俩同坐在天禄刚刚收拾出 来的堂屋八仙桌边,两盏明亮的灯烛照着,满桌是大厨房为脱险归来的孩子们专做的精致点 心和荤素菜肴,还备了压惊酒。天禄把两只酒盅斟满,先递给师弟,自己也拿起另一盅,举 起来一碰,二人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就要夹菜的时候,天禄低声问道:
"师弟,没有给他们玷污了吧?"
天寿刷地红了脸,重重地放下筷子,眉尖竖起,嘴唇哆嗦,说:"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 记挂的头一件竟是这事?"
天禄叹道:"看你,真是个帘子脸,说摔就摔下来了。我不过听说他们糟蹋麻风女人的事, 怕你受害罢了,何必生气呢?"
天寿面色一寒,说:"那好,跟你说实话,你也别去跟我爹和大师兄说。他们捆了我们这些 人去,为的就是这个!说把麻风病过给别人他们的病就能好,我们九个人,一个也没放过, 全都……"他说着盈盈欲泪,又极力忍住不哭,一仰头,嘿嘿惨笑,像夜枭怪叫一样延绵不 断,刺耳,不祥。
天禄被这怪笑吓得一哆嗦,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忙握住天寿的手,连连地说: "师弟,师弟,你别这么笑,你别这么笑哇!……"
天寿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收住长笑,又哀哀地说:"我早晚要发病,变成红鼻头狮子脸,变 成手脚挛缩的残废人、麻风病人!天哪!还不如死了的 好!…… "
天禄猛地站起,面墙而立,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双拳朝着墙壁狠命一捶,沙哑地低声道: "我非杀了这些狗贼不可!……"他倏地回过身,眼睛依然赤红,毅然决然地说,"师弟, 千万莫朝绝路上想!不管你是病是残,不管你是什么病,还是那句老话,有我和大师兄的一 口饭,就不能饿着你!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养活你一辈子!"
天寿一怔,赶紧扭开脸,擦擦泪水,呜咽着说:"师兄的情义我知道,可日后有了嫂子,嫂 子也能容我这样的麻风病吗?早晚还不是拖着爬着去要 饭!…… "
天禄双手一下把住了小师弟瘦小的肩头,脸对脸地直视着天寿,说:"师弟,听我告诉你, 我天禄虽然不魁梧不俊俏,是唱戏的小丑,可我是个磊落正派的男子汉!容不得你的女人, 我决不会要她,你放心好了。"
天寿死死地盯着师兄,珠贝般的细齿使劲咬住嘴唇,泪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复杂的情意 :是感动、欣慰,还是深情、友爱?有赞美,有敬佩,甚至还有小小的惭愧。他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说:
"叫我怎么谢你呢,师兄?戏文上说患难见真心,一点儿也不假呀!……"
"怎么?你?……"这回轮到天禄发怔了。
天寿笑道:"放心好了,要真的受了他们作践,我还有脸活着?写了这么多年的洁身自好, 能白写吗?"
天禄恨得举起了拳头,又慢慢放下,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恶作剧!你非要把我活活气死 活活吓死才高兴吗?"
天寿笑着抱拳连连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其实,也不算吓你,真的很险很险,只差那么 一点点,你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小师弟了……"
湖南兵捆去这九个孩子,存心就很险恶,连营房都没有回,就把他们带到东校场附近空房中 ,两人分一个孩子。分到天寿的这两个兵格外性急,上来就要撕天寿的衣服。天寿拼命挣扎 ,把手扭伤,哎哟一声大叫,吓得湖南兵赶紧去捂天寿的嘴,天寿立刻悟出他们怕人听到, 便故意大哭大叫。在他的示意下,另八个孩子也一同高喊尖叫,果然引来了更多的湖南兵。 很快,为争夺财物和孩子,他们自家争斗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成一团。这一来,惊动 了营官。营官大发雷霆,说汉奸财物一律归公,连同抓来的汉奸全都押到营中审问。一审问 ,全都是戏子,就令他们晚上来为他唱曲儿陪酒解闷儿,营官自然也没安好心。幸亏晚饭之 前,一名武官大老爷领着胡大爷和封四爷来,才把大家救出来。
天寿最后说:"那大老爷是皇上亲封的二等侍卫,又是杨老将军的侄子,把营官骂了个狗血 喷头。营官一个劲儿地请罪,叩头就像鸡啄米,真好笑!"
天禄问:"胡大爷没陪你们回来?"
"让胡大爷见到我们这种狼狈样子真难为情!他原要送的,我不肯。"
天禄也将他与封四爷去求胡大爷的经过告诉天寿:"听到你们的事儿,胡大爷是真急了!像 笼子里的老狼一样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半天皱着眉头不说话,后来一拳捶在桌上,把茶碗都跌碎了,叫人立刻备车立刻进城。等车那会子,胡大爷面色才好了,说他这一招儿定 能奏效,但得封四爷答应他一件事。封四爷这个节骨眼儿真够义气,说只要把你们九个救回 来,要他的脑袋也给!胡大爷哈哈一笑,说要是夷兵,一颗脑袋值二百两银子,要你的脑袋 有什么用!说着两人就三击掌。车来了,胡大爷叫我回老郎庙等,就领着封四爷上车走了。 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封四爷还不得回报胡大爷一大笔钱呀?"
"我告诉你吧,回来路上封四爷对我说了。几位钦差大员都是戏迷,也都看过胡家班送上的 堂会,对"二香"赞得不得了。冷香呢,一上来就跟那位杨侍卫老爷眉来眼去;侍卫老爷也 对胡大爷透过口风,说他京师府里也有一个家班,几个旦角都比不上冷香。〖BF〗胡大爷记 起这个碴儿,这回就直找到侍卫老爷那里,说愿把"二香"献给他,只要侍卫老爷出面把芳 华班的九个孩子放了。胡大爷说,他的胡家班这下子没了台柱,所以,他不要封四爷一文钱 ,但得要我回胡家班顶替冷香。"
天禄沉默片刻,叹道:"胡大爷真是用心良苦啊!……"
天寿轻轻地笑了一声:"可不吗?咱们欠胡大爷的情越发难还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明 天得出城去胡家花园,谢谢胡大爷的救命之恩。"
天禄点头:"一定得去。我跟你一块儿去。"
"总得买点儿什么才好哇!可恨那帮遭瘟的恶鬼兵,把我这些日子积攒的五百两银子全抄走 了!唉,放我们出营的时候,该问他要回来的!"
天禄笑道:"保住小命就是你的造化,还什么银子不银子的。那叫老虎吃猪,肉包子打狗, 铁定的有去无回!"
"师兄,我说你跟我一起到胡家班唱一段日子好不好?胡家班一下少了"二香",我怕我一 个人顶不下来呢!"
"你真的要进胡家班?"
"那怎么报答胡大爷呢?……咱们又不是卖给他,就算搭他的班子唱戏就是了,唱得高兴多 唱几天,不高兴了照样回城在茶园戏馆唱,澳门那边戏园子也挺不赖的,咱们一起去试试? "
"师弟,你差点儿把命都丢了,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又逢这样的乱世,干吗非得吃这碗 戏饭不可呢?大师兄要我劝劝你,这回我真要劝劝你了……"
天寿嘻嘻笑着:"从小学的一身功夫,不唱戏不就埋没了?咱们这些下九流贱戏子,平日不 过人家脚底下的一棵小草儿,尘沙里没人理会的小虫儿,可一上了台,一举手一投足,一开 口一巧笑,多少眼睛专心专意地瞅着你,你就是杜丽娘,你就是崔莺莺,人见人爱人赞人想 啊!……打雷也似的喝彩,发疯也似的捧场,你觉得你也是个人物儿啦不是?心里头就跟喝 醉了那么舒坦,那么美!……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能一股脑儿撇开再不惦着?"
天禄也笑了,说:"再舒坦再美,上了台终究是在做戏嘛!"
天寿轻轻一笑,眉梢眼角挂着几多说不出的伤感:"那,你以为,下了台就不是做戏了?"
天禄心里一咯噔,暗想小师弟今天是怎么了?便随着话头说下去:"倒也是,有世事如戏这 么一说。你既看得透彻,上台又何必那么认真呢?一唱《离魂》就声泪俱下,弄不好还真离魂儿,晕在台上,回来病几天!多伤身子,真不值 当…… "
天寿不笑了,呆呆地垂头坐着,一声不响。
"所以呢,大师兄和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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