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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6 凌力 (当代)
"师兄,你别说了!"天寿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他嘴唇哆嗦着,强忍住不让它流下来,没有 成功,便猛地转身背朝天禄,几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随着动作抛洒了好远,落地的啪嗒声震 得天禄心惊,几乎跳起来……好半晌,天寿也没有回过身来,但他轻声地、却又十分清楚地 说:
"你们都不懂,只有在戏台上,我才是真人,我才是真我!"
天寿和天禄说定,第二天早早吃饭,早早出城。
可是,他们注定这一天见不到胡大爷,也无法向他申谢。因为天亮之前,他们就被震天动地 的大炮怒吼声惊醒了。
哥儿俩从各自的房间里冲出来,一起跑到门楼顶,好些人已经拥在那里了。昏暗中彼此脸都 看不清,但火光冲天,随着隆隆炮声,在好几个方向爆炸,把远处的城堞都照亮了。熟悉广 州城的老梨园说,那是西炮台、天字码头和泥城,火光火球火团飞来飞去最密集,像元宵节 放焰火一样的,是城南的珠江江面,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亮得耀眼。难道官兵真的与英夷开战了?
一听这话,天寿一蹦老高,边笑边嚷边拍手:"开仗啦!开仗啦!赶走洋鬼子!打发他们回老 家!……"好些孩子也跟着一起蹦跳喊叫,跺得楼板咚咚乱响。
"好哇好哇!"一位老鼓师高兴地说,"官兵备战两月,调兵遣将,可算是军机缜密,督办 森严,百姓无不额手称庆,欢欣引领。此一举鼓蓄锐之精兵,决运筹之胜算,必能悉歼丑类 、尽扫嚣尘!……"这老秀才出身的鼓师一番摇头晃脑的转文儿,大家虽不能全懂,也知道 是认定官兵必胜。本来嘛,天朝打外夷,数万人马打他们几千洋鬼子,不胜才怪呢!
下得楼来,人人振奋。回到屋里,天寿满面笑容,兴奋得再不肯睡,只要听得炮声密了,就 欢呼着冲出去看动静;一会儿炮声稀疏了,又担心地跑出去张望,进进出出,没有一刻消停 。
天禄笑道:"师弟,你静静吧,看把灯烛都扑灭了,我眼也叫你晃花了!"
天寿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日子老是不顺,难得有这么叫人开心的事。"
天禄故意说:"有什么呀,官兵和英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爱谁胜谁胜,关咱们什么事!用 得着这么上心吗?"
天寿刚要反驳,突然意识到这是去年秋天自己对天禄说的话,也就笑了:"好你师兄,记人 错一记半年!小家子气!……我那话也没大错儿,如今不是有了咱们的听泉居了嘛!我哪能不 盼着官兵赢呢?要是这回官兵真能打跑英夷,把香港保住了,抢我那五百两银子,就算我心 甘情愿孝敬他们啦!"
天禄撇嘴笑道:"不心甘情愿,不也找不回来了吗?"
天寿怔了一怔,说:"我积那项银子,一是为爹买药瞧病,再就是给听泉居添置些好家具, 布置个好琴室、好画室、好书房。要是听泉居保不住,我这银子不也白攒了吗?"
看着师弟真挚的表情,天禄心里不住祈求上天格外开恩,保佑让官兵打胜这一仗,别让可怜 的小师弟失望。
还不到中午,捷报就在广州城传遍了:击毁英夷双桅大船两艘、舢板小船五艘,打退英夷大 船一艘、火轮船一艘,共溺毙夷兵数百名。
老郎庙里和广州全城一样,欢声雷动。天寿比小孩子还高兴,竟拿出过年没放完的小鞭炮, 鹤行鹭伏,挨着屋悄悄走去,过一间屋扔进去一枚,一炸,把人吓一跳。人家一看是平日在 人前最爱脸红、最不苟言笑的他,无不意外,又惊又笑,他也便开心地笑着逃开,噼噼啪啪 一路放一路笑个没完。
梨园弟子们受到感染,纷纷沽酒称庆,作为回报,又来拉天寿一间屋一间屋地喝过去,要不 是天禄阻止,天寿定要醉得不省人事了。
天禄把天寿扶回来,在堂屋的美人榻上半躺半靠着,又动手给他沏酽茶醒酒,嘴里不免抱怨 :仗还没打完呢,倒喝上庆功酒了!就算真的打赢了,庆功酒也轮不着你,看你醉成什么样 子!……
天寿满脸酡红,眼睛水汪汪的,笑得十分天真妩媚,说:"我才没醉呢!我是什么酒量呀? 不信,咱们再喝两斤!我请客!"说着就坐起来要叫人去打酒。
天禄连忙把他按住,将酽茶递给他,说道:"好好好,我信我信我信,你还能喝五斤,喝十 斤,这总行了吧?快喝口茶,先漱漱口,过会儿要饿了再吃点心。"
天寿听话地漱了口,又喝了茶,舒服地在榻上躺下,脸上还在笑,嘴里还在说:等把英夷赶 跑了,咱们把听泉居好好经管起来,把唱戏挣来的钱都搁进去,种果树开茶园种莞香,日后 经商也好、耕读也好,都能养亲立身不是?咱们总有老了不能再唱戏的时候吧?听泉居就是 咱们的后路,你说是不是?
天禄拧了热手巾,替师弟擦脸擦脖子,像给小孩子洗脸那样,把眼角鼻窟窿眼儿耳朵眼儿都 仔仔细细地收拾一遍,天寿痒痒得格格直笑。后来他笑眯眯、水灵灵的眼睛一直跟着天禄, 看他一双大手搓洗手巾,看他端着铜盆出门泼水,看他放下铜盆擦干净手去取点心装盘,然 后他轻声地唤道:"师兄,你过来。"
天禄拍打拍打手,走到榻前。天寿伸出小手,叫了一声:"师兄。"天禄看他桃花瓣似的双 颊有泪珠在慢慢淌下,细小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嫣红的嘴唇,眼睛里泪光游移闪动,很不安定,就赶快握住他的手,这才感到他手心热得像火一样。他担心起来,忙问:"你怎么啦 ?什么地方不好过?"
天寿一眨眼,浓密的睫毛一拍打,又一串儿泪珠滚落下来。他声音哽咽地说:"你们,你, 大师兄,还有胡大爷、封四爷,还有好多人,--你们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我,我真 的那么招人喜欢吗?……"
天禄拿手绢给天寿擦去眼泪,像哄孩子似的:"真的真的,你是人见人爱,戏唱得好,人生 得漂亮,心眼儿又好,就有点儿小小的怪脾气,也让人心疼……招人喜欢是好事嘛,哭什么呢?莫非你倒想招人讨厌招人恨?"
"你们……你们要是别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倒能好受点儿……"
"说什么傻话!咱们结拜兄弟,对天发过誓的!你哪儿来的这怪念头!"
"我……我也说不明白!……"天寿这回真的出声地哭起来,抽抽搭搭,泪流不止,他赶紧 拿手绢儿捂住脸。
天禄一时冲动,真想对小师弟说:你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不管你有什么毛病,师兄永远 都疼你爱你护着你!……
但他终于忍住了,要师弟亲口承认一个男人最感耻辱的缺陷,实在太残酷!即使师弟说出真 情,除了给几句安慰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师弟心里已经很苦,他不能捅破这一层纸让师弟无地自容。于是,他扶起师弟说,回你屋里好好躺床上歇着去。天寿只让他扶着走了几步, 就推开他,自己进他的卧室了,并依照惯例,关门下闩。他的卧室,是谁都不许进去的。
对这位从小走红的小师弟的古怪脾气,天禄早已见怪不怪,而今,他心里更多了几分理解, 知道他防范如此之严是害怕隐私暴露。但理解之余,又不免满心酸楚,哀怜小师弟的不幸, 为小师弟的一生担忧……
可是第二天,城外炮火愈加猛烈,双方舰船和炮台开始互相对射的时候,天寿又跟天禄翻了 脸。
外间传来的消息说,夺回十三行街的官兵开抢了,一连拆毁夷人商馆五间,打坏许多门扇窗 槛,匹头洋货各种什物抢夺一空,尽都肩挑背负满载而归。天禄听到这事,当下冷笑着说:"这么能抢,还能打胜?"
就为这句话,天寿不依不饶,定说天禄存心恶毒,竟向着夷人,英夷都敢跟咱们天朝动刀枪 了,抢他的商馆还不该吗?天禄再三解释说他只不过对官兵这种恶习看不惯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天寿大眼睛瞪着他,那神情与昨晚判若两人,恨恨地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一开始你就跟我不是一样心肠!你嘴里不说,可昨儿听说开仗、听到 报捷,也不那么高兴!你不想咱们天朝赢啊?你不想保住香港、保住咱家的听泉居呀?"
"我怎么不想!可想是一码事儿,能不能真赢是另一码事儿!"
"啊--"天寿拖长声调,继续瞪着天禄,"原来你心里是这么回事儿!那你干吗不明说? "
"看你好久没那么开心了,我何必要扫你的兴!再说你也没问过我。"
"那你说呀!你现在就说呀!"
天禄沉默片刻,认真地看着天寿:"师弟,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要么不说,要么说笑话,要 说真的就不搀一点假。我也盼着官兵打赢这一仗,我也恨英夷不讲理欺负人,可眼下真的打起来,就这些外省来的几万官兵,就这些新铸的铁炮、新打的木排草船,还有这些新练的水 勇义勇,自己打自己行,打老百姓行,打英夷的兵舰大炮,不行,胜不了!……弄得不好, 广州城也危险了!……"
"你瞎说!"天寿直跳起来,冲上去捏着小拳头就朝天禄胸口咚咚咚咚擂鼓也似的打。
天禄一把攥住师弟的手腕儿,笑道:"你想打疼我,等下辈子吧。赶快回家要紧,广州这边 开仗,师傅和大师兄不定怎么担心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天寿一面挣扎一面由着性子大喊,"我偏要等在这里,哪儿也不 去!等官兵大获全胜,羞死你!……放手!放手!你把我胳膊都快掰断啦!讨厌!……哎哟哎哟! "天寿突然尖叫,自己用手托住了左臂,疼得蹙眉闭眼,咧着嘴直嘬牙花子。天禄想起师弟 的胳膊前天扭伤,后悔刚才用劲大了,赶过去要给他揉揉。天寿忍过这阵疼痛,猛一转身, 就往自己屋里走,嘴里愤愤地大声说〖BF〗:"〖BFQ〗还结拜兄弟呢!下手这么狠!要是小 三哥,才不会这样!哼,铁锹!"
小时候,天寿和天禄一闹别扭,天寿就要提起小三哥亨利;想起他俩同去澳门那三天经历, 就会让天禄自愧不如,往往就自动让步,自认下风。这次天禄重回广州,两人都已长大,天寿也不再用这杀手锏。今天突然这么一使,倒叫天禄措手不及。而且,只有在对天禄极其不 满的时候,天寿才会叫出铁锹这绰号泄愤。天禄追过去正要说点什么,天寿已经当着他的面 哗啦一声关门上闩。天禄怔了半晌,摇摇头,叹息着低声说:"小三哥……三弟,唉!没法 说!……"
次日,天寿还是一脸不悦,天禄也不理他,可是没有多久,情势就容不得哥儿俩致气了。
外面传来的声息越来越不妙,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整个上午,城外炮声就没停过。每隔不多 会儿,就有同住老郎庙的孩子匆匆忙忙跑进来报信儿,这信儿也越来越糟糕:
"鬼子又增兵了,派来好多艘大兵船,前天打跑了的那只船,又领来两只围着攻打西炮台… …"
"鬼子兵船上大炮太凶了,轰得西炮台受不住,官兵连同水勇都逃了……"
"鬼子大兵船、火轮船攻到泥城,轰了炮就登岸,才上岸数十人,不知谁喊叫一声鬼子来了 !数千官兵全都逃命逃个干净!鬼子打破栅栏,拆毁炮台,把官兵的大炮全扔江里去了……"
"海珠炮台还在跟鬼子对射!天字码头和四方炮台还在,没丢!……"
"听说鬼子的所有大兵船都要开来,大兵船上还装了好多红衣服夷兵,瞧这样子,真的要攻 广州啦!……"
"街上的人都慌得了不得!藏东西、藏粮食,好些人家收拾细软要逃难,眼看着要大乱啦!……"
"你们有法子出城吗?带着我行不行?城门都关了,江上那么多兵船放炮,哪有民船敢开呀 !怎么办?……"
…………
天禄天寿一会儿跑街上去看动静,一会儿到各处去打听新消息,一会儿回到屋里,坐在那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天寿忍不住,也问:
"怎么办?"
"这会子我也想不出办法了。"
"要是那日从东校场回来,连夜出城回家就好了。可现在,唉!……"
"谁承想来得这么快!好在广州城墙足够高足够厚,还是双层,英夷轻易攻不下来。"
"你怎么知道?"
"英夷的长处在大兵船,那些步战的夷兵,没见他们带着攻城的云梯。"
天寿坐也坐不住,吃也吃不下,只是唉声叹气。天禄劝他怎么也得多吃点东西,万一要逃命 ,还得有力气跑才行。说得天寿哭笑不得,倒多吃了一碗饭。
炮声竟渐渐稀落了,入夜以后,只有几处零星的炮响,而且显得很远。
天寿在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大声地问:"师兄,没炮响了,是不是官兵把英夷赶跑啦?"
天禄本已迷迷糊糊半醒半睡,这时也就听了听,然后大声地回答:"闹不清。睡你的觉吧, 不响炮总不是坏事!"
不但当夜没有炮火,第二天一上午也十分安静。人们惊异地互相打听,议论纷纷,谁也说不 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近午时分,封四爷来到梨园会馆,脸色煞白,气喘不已,平日半睁半闭的眼睛瞪得很大,神 情十分紧张,劈头一句话:"快收拾东西,想法子各自逃命吧!"
大家惊愕不解,几个小伶吓得哭出了声。
封四爷告诉大家:南城墙根儿的人家今儿一早爬上城墙一看,都吓晕了:英夷大兵船全都开 到珠江上来了,二十多只艨艟巨舰,黑压压一片!每个大兵船好几十个黑洞洞的炮口,都对 着广州城!还说昨晚和今天不打炮,是因为今天是他们英夷女王的万寿节,过了节就攻城。 大家快收拾吧!他还要回去安置家小,说罢就匆匆走了。
老郎庙登时炸了营,一片声地喊叫哭嚷,各自冲回屋里,埋藏财物,收拾细软,准备干粮, 忙作一团。
正午时分,南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空炮响,远远听去,像是人们过年时候放的轰天雷。见识 多的老梨园说,这是英夷船舰在放礼炮,看来真是在给他们的女王过生日哩!人们于是相信 还有整整大半天的收拾准备时间,可以略略松口气了。
但礼炮之后,广州城的真正灾难降临了。
在珠江上迅速游弋的英夷巨舰,开始了沿江攻击,极其猛烈的炮火,打得江岸一带官兵头都 抬不起来,不能抵御,尽皆逃散。
但是炮台上的清兵,却凭借着工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驻守城北四方炮台的总兵长春率领的 满洲兵,处在英夷舰炮和携有多门野战炮的英夷步军夹攻之中,仍猛烈还击,直至近身肉搏 ,五百官兵为国捐躯,受伤千余,炮台最终没能保住;坚守天字码头的总兵段永福,率部与 英夷舰炮相持半日之久,直到英夷大兵登陆,攻入炮台,力不能支,才被迫撤离。
残酷的战事只进行了一天一夜,城外所有炮台都被英夷占领,英夷便由水陆两方包围了广州 城。停在珠江上的英夷舰炮,直接向南城内外轰击,潮音街、金利阜、湖南洲嘴、永清门外由接官亭至城门口,民居民铺多处被击中,燃起冲天大火;占领城北高地四方炮台的英夷, 更架起了大炮向城中心猛轰,不但毁坏许多民居房舍,更将城内两大火药库击中,巨大猛烈 的爆炸和高达数十丈的熊熊大火,震动了整个广州城,近二百年不见兵火战乱的南国第一都 ,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怕轰击和烈焰中痛苦地颤抖……
火药库爆炸的巨大声浪,震得天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天禄大叫一声不好,扑过来把天寿按 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小师弟。老郎庙老而旧的房子经不住冲击震动,正在爆炸声中 摇晃抖动,吱嘎作响,屋子里一时间尘土弥漫,仿佛突降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墙 壁开裂,顶上沙土泥块稀里哗啦往下掉,暴雨一般朝天禄身上浇。几块坚硬如石的土坷垃砸在头顶和脊背上,疼得天禄蹙眉闭目,却咬牙忍住不出声,免得已经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师弟 雪上加霜。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为了护住自己身子掩盖下这个娇小玲珑、令人痛惜的小男孩 儿,即便豁出命去也无怨无悔!……
不知过了多久,房子不再摇晃,地面不再颤抖,连续不断的火药库爆炸终于过去,天禄拉着 天寿站起来。天寿吓得面容嘴唇都没了血色,但还回手给师兄拍打土灰,上下查看师兄有没 有伤着。
天禄着急地说:"没伤没伤,什么都别管,快逃吧!……"话音未落,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 炸声,把弟兄俩震得摔倒在地。堂屋的房顶轰然垮下来,把八仙桌砸得七零八落,幸亏没伤 人,可屋里所有立着的东西全都倒了。老郎庙也被英夷的炮弹击中了。
天禄一声不响,拉起还在惊叫的天寿,背起准备好逃难的包袱,一头冲出门!跑出去不过十 来步,身后就传来房倒墙塌的轰隆响,飞起的尘土追着他们往身上扑。男女老少都逃出屋子 ,像惊了的羊群,乱喊乱叫,四下乱跑。天禄也不管他们听见听不见,站在大门口,扯着喉 咙大吼:"快点儿朝外跑,这房子就要全塌啦!都往城门口跑,找机会逃出城啊!……"
天禄天寿兄弟两个不停地跑着,天寿边跑边喘气边问:"往哪个城门跑?城门不是都关了吗 ?"
天禄道:"去西门。城外败兵要退回城里来,城门总得要开的,趁那个时候冲出去!别问了 ,别看别说话,快跑!……"
他们眼中所见,处处是大火,处处被轰击在爆炸,繁荣富庶的广州城成了人间地狱:火焰、 黑烟、尘土、泥块瓦片在空中飞舞;炮声、爆炸声、房屋倒塌声、草房木屋燃烧的噼啪声与 人们的惨叫、哭喊、呼救、咒骂绞缠着形成可怕的巨大声浪,笼罩在整个城区的上空;许多 焦头烂额的人发疯一样挖掘着倒塌房屋,抢救埋在里面的亲友或财物;扶杖弓腰的老人们只 能互相搀扶着,寻找能够藏身的安全处所;可怜那些小脚妇女,挎着小包袱却走不动,搂在 一起哀哀哭泣;而那些被炸断肢体躺在汩汩鲜血中的尸体,天禄只要发现就去蒙住师弟的眼 睛,拉着他更快地跑开……
大火!大火!这场把暗夜炙烧得如同白昼的可怕的大火,这场把广州变成一处销毁生命销毁财 产的大洪炉的可恨的大火,永远留在了天禄天寿兄弟和所有广州人的心中!
他们终于穿过大火,沿城墙根跑到了西门口。与天禄有同样判断的人很多很多,他们到达的 时候,关闭的西门内已经聚集了数千等待出城逃命的广州人。
百姓从来怕官府怕官兵,就是到了眼下这样炮火连天、后有大火、前遇闭死的巨大城门的绝 境,还只是向守门官兵苦苦哀求,求他们放一条生路。提枪拿刀的官兵,打了败仗竟比平日 更凶狠,不住地叱骂轰赶,不许百姓靠近城门。
兵民相持间,一发炮弹击中了城门楼子,轰隆的巨响后又是哗啦啦土崩瓦裂的倒塌声。百姓 们惊慌失措,乱喊乱叫乱拥乱挤,朝四下逃窜躲避,挤伤踩伤被城门楼子碎片砸伤的又不知 有多少。
烟尘散开,城门楼子炸塌了半边,上面抬下来好几具守城的官兵的尸体,血肉模糊,惨不忍 睹。天禄对一个看上去面貌还算和善的守兵说:
"弟兄们守城,吃苦受累,受伤亡命,实在令百姓感佩。可如今城内大火,百姓也伤的伤、 亡的亡,又都手无缚鸡之力,还有这么多老少妇女,难道就让他们等死吗?您就网开一面, 放大家逃生去吧,也是你们积的一份阴德呀!"
"不是我狠心,"那兵丁低声回答,"开了城门,万一洋鬼子趁机打进城来,我们按军律都 得斩首哇!……"
不知是上天不忍使烧了好几个时辰的大火把广州城变成一片焦土,还是要给逃难的百姓更增 加几分艰难,天空中一阵阵怒吼的雷声压住了炮火爆炸声,一道耀得人无法睁眼的闪电刚过 ,"啪啦啦--"一声惊人的霹雳就在人们头顶炸响,随着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顷刻之间, 城门口的数千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一个个哭喊叫骂,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寿一屁 股坐在泥水地上,抱头大哭……
大雨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半截城门楼子上忽有数名兵丁对着守门官兵大喊:"开门!快 开门!天字码头守军撤回来啦!"
守门兵丁好几个人上去连扛带推,把沉重的门闩抬下来,两扇重逾千斤的城门缓缓打开,许 多官兵呼噜呼噜地拥了进来,丢盔弃甲,神色仓皇,十足的溃败相。可一进门,对这些愁苦 万分的百姓,又拿出蛮横不讲理的故态,打骂推搡,要百姓给他们让出路来。
这时,刚才跟天禄对话的守门兵丁在他耳边悄悄说:"还不快走!"还顺手在他背后推了一 把。天禄一把拉起天寿,朝着周围人群,用足了十多年练就的最高最响的嗓音,举臂高呼: "快出门哪!--"
一呼百应,聚在城门口的百姓们跟着一起往门外冲,和继续拥进来的败兵纠缠成一团。天禄 怕把天寿挤丢,干脆把两人的衣襟结结实实地系在一起。混乱持续了半顿饭工夫,终究各自 脱开了:败兵逃回城中,靠城墙掩护自己获得安全;难民逃出城去,立刻四散投亲靠友。
跑出去半里多路,雨大路滑,泥淖又深,天寿一个劲儿地摔跟头,天禄也跌跌撞撞,实在跑 不动了,靠在一棵大树下喘气。回头看时,广州城上空黑烟弥漫,火势已渐渐低下去,黑烟 中,这里那里,飘扬起一面面白旗,--那战败求降的耻辱的白旗!
天禄心头一酸,竟滴下了泪。他转头不看,随意问道:"去哪儿呢?"
天寿好不容易顺过气儿,说:"回咱们旧家……上回你们找不到我,其实,我一直就……待 在那里的……"
他们终于艰难地走近他们幼时居住过的宅院。其时,大雨初停,虹亘中天,日气蒸云,漫天 作金黄色,令人不敢逼视。很快,云色由金黄变红黄,变金红,直至变成浓重的血红色,红得叫人心酸,红得令人心碎……
从头到脚浑身泥水淋漓的天禄天寿,无力地坐上宅院的台阶,望着越来越暗的血红的天空, 又互相看了一眼,天寿"哇"地放声大哭。天禄搂着小师弟的肩膀,强忍着强忍着,眼圈还 是红了……
惊吓、劳累,加上浑身被大雨浇透,体弱的天寿当晚就病倒了,浑身发热,头疼腰疼肚子疼 ,连所有的关节都酸疼,鼻涕眼泪不止,咳嗽咳得夜里觉都睡不好。天禄和雨香用心照顾, 还找郎中给抓了几服药,吃下去,眼看着病情减轻,能喝几口粥了。天禄却熬不过,跟着又 开始了发热。
天禄平日很少生病,这一病可就不轻,高热两三天不退,人都昏迷了。
仗着身子骨向来壮实,也仗着郎中的药,程师傅还给拔火罐,天禄才算慢慢清醒。不过高热 退了以后,吃喝不香,却一天到晚睡不醒。雨香对天寿说:真怕天禄哥哥睡傻喽!
天禄天寿哥儿俩来到胡家班时,有家的孩子们早逃回父母身边去了,多数教师琴师也都一哄 而散,只剩下鼓师程师傅和雨香等两三个没家的孩子。好在做饭的阿六没跑,米粮菜蔬也都 不缺。程师傅原先是柳知秋的学生,所以对天禄天寿特别关照,食宿都很周到。他们实在幸 运,因为后来听说,从城里逃出来的,不是被夷人拉 去给他们拖炮扛炮弹背火药,就是被官兵或者土贼抢个精光,不死也带伤。
病中只顾挣扎着活下去,全然不知日子是怎么过的。伺候了天寿又接着伺候天禄的小雨香, 还有天天来看望这哥儿俩的程师傅,也只是劝他们好好养病,别的事一概不提。
这日一大早,满天彩霞,映得窗内一片粉红,天寿觉得精神似已完全恢复,便早早起身,在 院子里活动筋骨,练练腰功腿功。走到天禄住处,在窗口听了听,天禄鼾声阵阵,睡得正香 。天寿放心了,又怕吵他,便走出大门外,到那几棵大榕树下,对着浓密的、像巨大的绿色 华盖一样的树阴,咿呀呃地喊起了嗓子。
雨香立刻跑了过来:"呀,天寿哥,你病还没好利落,忙什么呢!"
"这一病,总有十来天没喊嗓儿了,再不练,该上不了台啦!"
"怪不得你能唱红呢,师傅老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干咱们这行儿,偷一点儿懒都不成。瞧我这嗓子,竟喊不出样儿了!唉!"
"别急,练两天就好。等天禄哥全好了,你们俩赶快回家去瞧瞧要紧,家里头柳师傅和天福 哥不定多么着急呢!……"
"这些日子,多谢你和程师傅照看,不然,我们病死途中也说不定呢!……开战前一天我们 就说要来的,胡大爷把我们芳华班的九个孩子给救了,我们说什么也得谢他才是……可这些日子总没见胡大爷,也不知道那仗打成了什么样儿?"
雨香欲言又止,看了天寿一会儿,问:"你的病果真好了吗?程师傅说病人别听糟心事,不 然落下心病更难治。"
天寿心里忽悠一动,笑道:"没好利落我能出来练功吗?"
"好,那我跟你说,可不许着急啊!……那仗打败了,差点儿没把广州城给炸平烧光!朝廷三 大帅跟洋鬼子讲了和,赔给人家银子。洋鬼子鬼着呢,要三大帅先领兵退出广州六十里,再等银子到手,他们才肯退出虎门!"
"那,香港岛的事没提?"天寿连忙问。
"没提,禁鸦片的事也没提。"见天寿脸色倏然阴沉,雨香声音也低了下去,"说那银子只 算是赎城费,拿到钱他们就不打广州了。"
天寿想到父亲,想到听泉居,不禁心慌意乱,顺口问道:"赎城费多少?"
雨香瞪大一双杏儿眼,像是报告一件特大奇闻:"六百万银元!"
天寿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不相信地问:"多少?"
"六百万银元呀!听说合银子四百二十万两哩!"
"老天爷!"即使是天寿这样见过大世面、见过大捧银子的红角儿听来,这赎城费也像山脚 下的小蚂蚁看山顶一样,高得不可思议,"英夷可真太黑太狠了!"
雨香又看了天寿好一会儿,说:"告诉你吧,这回胡大爷可倒大霉了!"
天寿为了自己病在离胡宅不过一里之遥的地方,整整十天胡昭华竟不来探望,心里大不自在 ,想问正不好意思开口,这时装出淡漠的样子,赶忙问:"怎么?"
"开仗头两天,官兵必是想学周郎火烧赤壁,顺水放火筏子去烧鬼子大兵船,全叫人家使长 篙给拨拉开了,鬼子一个没烧着。火筏子直流到胡大爷在江边的货栈,倒烧起来了,把货栈烧了个一干二净,连里面堆放的八千个压得死沉的棉花硬包,都烧成了灰!程师傅算了算, 说是烧掉了好几十万两银子!"
"啊!……"
"还有呢,讲和第二天就得交给鬼子一百万两银子,说是从藩台衙门银库里提的,又从下面 府州县筹得一百万两,余下二百二十万,要广州富户认捐。都说十三行赚的是洋人的钱,如今理当捐出来救急。听说有二百万落到十三行头上。胡大爷号称十三行首富,还不得给人家 狠狠刮一家伙!"
"胡大爷给刮去多少?"
"还不知道呢。你看,江里英夷大兵船还停着,就是等着拿银子的,拿不够数鬼子就不走! "
天寿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得很,又说不出来,只得沉默着,好半天才低低地叹息说:"胡大爷 真倒霉!……夷人鬼子太欺负人了……"
吃早点的时候,程师傅见天寿脸色难看,知道雨香多嘴,着实责备了几句,又安慰天寿说: "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嘛,好歹你们哥儿俩囫囵个儿地逃出来,没受伤没落残疾,比比城 里城外死伤的那些个百姓,你爹也算烧了高香啊!"
"老天爷怎么生出这些个鬼子来祸害人呀!"天寿愤愤地说,眼里闪着泪光。
"是啊,百姓遭劫呀!……前几天,占着城北四方炮台的鬼子四下乱窜,夺牛羊抢财物,强 奸妇女,竟然掘人祖坟,搜罗棺材里的陪葬!抢到三元里,竟轮奸了一个老太太!村民怒火冲 天,一顿暴打杀了好几个鬼子!一百零三乡百姓歃血为盟,数万村民把鬼子围困在牛栏冈, 正逢天降大雨,鬼子的火器没了功用,只好逃命啦。村民边追边杀,鬼子死伤怕不下一两百 人呢!后来,知府大人亲临,劝退了村民,才替鬼子解了围……"
"太好了!太解气了!"天寿跺着脚直喊,"知府干吗帮着鬼子?见天价叫着拿汉奸拿汉奸, 他这算什么?广州百姓加上广东全省百姓都跑来打,不把鬼子打跑才怪呢!"
雨香叫道:"我也是这么说呀!都跟三元里似的,十万人百万人围困住鬼子,杀不光他也吓 死他,少说也得把他们赶回老家去!"
"唉!激于义愤,谁不这么想呢?"程师傅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可静下心来掂量掂量, 若不是天降大雨,鬼子失了所长,又事出意外,鬼子无备而来,三元里这事后果难说呀!这 么大的广州,城高墙厚,还叫鬼子连炸带烧,弄得一败涂地,何况无防无守的三元里!听说 英夷威逼朝廷大员,若是围困他们的村民不散,他们就要再次攻城,还要把近城的所有村镇 都烧掉。你说,那知府大人敢不去劝退吗?失了广州城,朝廷就得要他的脑袋呀!……"
天寿和雨香都不服,可又说不过程师傅,只好闷头喝粥。
阿六慌里慌张跑进来:"快去看!官府到胡宅搬银子啦!"
大家放下碗筷跑出大门。从大门台阶上就能清楚地看到,胡宅大门外停的是知府大人的官轿 和仪从,上百员穿着号衣的差役在胡宅大门口出出进进,用长杠抬出一个个沉重的箱子,装车运到江边上船。从门口到江边的短短路程上,还站了许多带刀背枪的兵丁,显见运的就是 胡昭华被迫捐出的银子了。
从早饭后一直运到太阳当空,胡宅那边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远远听来,分外凄惨。雨香的 小师弟从开始就在地上画正字,算计抬走了多少箱银子。大家看到胡昭华出门跪送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抬手要他起来,仿佛还说了些鼓励的话;等知府大人的车轿仪从都上了船,胡昭 华才转身回去,离得太远,也就看不清他的表情。雨香的小师弟正在那里算总数,后面有的地方画乱了,但他还是非常惊奇地说:
"差不多抬走五百个箱子哩!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银子呀!"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算不清。
程师傅叹道:"就算一箱装四十个五十两元宝,这一下子也刮走了上百万的银子呀!好不心 狠手辣!……看来,咱们这胡家班维持不了啦,各自寻思着另谋生路吧!……"
大家沉着脸,都心里打鼓,可谁也不做声。
回到院里不一会儿,胡宅那边厨房里打下手的小厮来找阿六,说是官府把胡家银库搬空了, 共是一百一十万两。老太太气晕过去,几房太太姨太太都在那里抱头痛哭,胡大爷把自己个 儿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见人,谁叫也不理。二爷三爷怕他出事,正想法儿呢!
这消息更叫大家沮丧,话都懒得多说,午饭也吃得没情绪,天寿干脆把他和天禄的饭端回屋 里去了。
饭后,雨香到花园玩,从山石间看到天寿独个儿待在那几棵栀子花旁边,像是在看花,仔细 瞧瞧又不对劲儿。
他显得很不安,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愣愣地像是木雕泥塑的一样, 一会儿笑笑,一会儿又紧皱双眉不住摇头。他采了两朵白白的栀子花,放在鼻尖闻了又闻,可一跺脚又把花儿扔得老远……他这是怎么啦?雨香一向佩服并且喜欢天寿,赶忙走了过去 。
天寿坐着石凳,全身都趴在石桌上,脸埋在臂弯里。雨香从背后轻拍天寿一下:"天寿哥, 你又不舒服了?还是回屋歇……"他的后半句话惊得咽了下去,因为天寿一抬头,他便噤住 了:通红通红的面孔,眼睛里包着满满的泪水,白白的小牙使劲咬着嘴唇,咬得都沁出血来 了。他竟猛地把雨香的手一把抓住,抓得很紧很紧。这从未有过的举动,加上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表情,真把雨香吓了一跳。
"天寿哥,你这是怎么啦?"
天寿还是抓着雨香的手不放,神情十分激越,眉尖不住耸动,以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盯着雨香,轻声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对不对?"
"对啊!师傅和戏文上都是这么说的。"
"知恩不报,猪狗不如,对吧?"
"那是当然!"
天寿眼睛一闭,大颗泪珠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雨香惊异地看着,试探地问:"莫非……胡大爷?……"
沉默中,天寿睁开眼睛,那双叫雨香羡慕爱慕的丹凤眼蒙着泪雾,亮晶晶的有如晨星,光芒 闪烁,极不稳定。雨香竟看得心慌,不敢久视。
"雨香,你信命吗?"天寿突然轻声问。
"命?……我不知道。"雨香茫然回答,又反问,"那,你信吗?"
"我……原本信的。可今儿个,想试试看……"
"试……什么?"
"不认命成不成!"
天寿俊美的面容,因焕发着激情,格外光彩夺目。雨香不解地望着他,既迷惑又不知所措。 正是这孩子天真稚气的疑问表情,激发了天寿,他眼睛里陡然亮起一片炽烈的火光,猛地打 开闭锁已久的闸门,从不对人说的话滔滔不绝,倾泻而出:
"……自小儿我就知道,我命犯孤鸾,惟有独身才能一世平安。可现如 今…… 这么多年 ,他对我真情一片,始终不改;我感激在心,对他又何尝不爱?就与他终生相守,就破了柳 门的规矩,有什么不成?这是两相情愿情投意合,不是卖身也不与旁人相干,有什么不成? ……我又不能为柳家接续香烟,传宗接代!我……"
天寿突然截住话头,看看惊呆了的小雨香,不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亢奋、迷乱和矛盾中 醒悟,发现自己太失态,后悔说得太多太直,于是伸手抚摸着雨香的肩头,强笑着说:"瞧我,都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千万别跟人学舌去,不然我可没脸见人啦!……"
雨香的小脸一时也红了,长长的睫毛直忽闪,兴奋地连忙说:"你这么信得过我,对我说心 里话,我,我……这么多日子了,我雨香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天寿的泪水又涌出来。他扯出手绢蒙脸片刻,再抬头,仍垂着眼帘,说:
"胡大爷待我有大恩。如今逢着他遭难,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我师兄还睡着,等会 儿要是醒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他还有两剂药没有煎……"
桌上杯盘狼藉,一坛酒已去了半坛。
知府大人走了以后,胡昭华隔着书房门窗,喝住了拼命敲门的两个兄弟,说天大的事明天再 说,我不寻死,就想安安静静地待会子,谁也别来打搅。老太太大太太姨太太,所有童仆侍 婢,一个都不许进我这书房院门!当大家就要退出的时候,大爷又吩咐备宴一席、酒一坛, 王师爷送进。就这样,从中午起,胡昭华要王师爷陪着,喝酒喝了两个时辰。
王师爷不住地劝他少喝。胡昭华却冷笑着说:"酒入愁肠人易醉是吧?我偏不,越喝越醒, 越愁越不醉!你看我,像是要醉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人家都是越喝脸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越白,从象牙白变成苍白,又变成惨白,白 得发青,更显得双眉漆黑、眸子乌亮,竟使他罕有地带出一种阴郁男人的强悍。
屋里开始发暗,王师爷探头看着窗外,说:"又是满天乌云,要不就是时辰晚了,大爷你就 别喝啦!……身子要紧,胡家还得靠你支撑哪!"
胡昭华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银库掏空了,十三行街的房子毁了,货栈烧成灰了,我 这败家子还有脸见祖宗?明天就向二弟三弟交账,让贤!……"
"可别,可别,"王师爷半真半假地笑道,"您要真撂了挑子,在下可就没地方混这口饭吃 了。"
"哈,天涯何处无芳草?只看缘分了。"
"你得往开里想,眼下这事又不能怪你,朝廷和官府……"
胡昭华手一挥,止住他:"你不用说了,如今我算是清楚了:什么行总!什么首富!不管有四 海三江的买卖有百万千万的家私,不管怎么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替朝廷办事为官府分忧,在朝廷和官府眼里,我不过是一条狗!一条肥狗!听明白了吗?……想踢就踢,想打就打,想剥皮 就使刀割,想吃肉就架火烧!……我还得朝着大人老爷们摇尾巴赔笑脸,说踢得好打得妙!割 得痛快烧得香,小民谢恩了谢恩了!哈哈哈哈!……"
胡昭华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连着喝了三杯酒,抹了抹眼角,沉默了许久,伤心地说:" 论理,朝廷特许十三行做最赚钱的洋商买卖,是天恩,报效朝廷也是应当的。可这么多年, 胡家报效得还少吗?这回偏火上浇油、釜底抽薪,心太黑下手也太狠了!……我呀,真是十 足的大傻瓜!我干什么一次两次三次地从中调停?一看朝廷支持不住就赶紧地张罗着讲和? 我费了大劲促成和局,倒把自己和得个倾家荡产!我图的什么呀?……就让夷人把官兵打败 打垮,一直打进广州,让朝廷那些个钦差总督巡抚提督知府一个个全都杀的杀、流的流、革 职查办的革职查办,不也碍我不着吗?胡家不也丝毫无损吗?我这是何苦来 呢?…… "
王师爷见胡昭华眼里闪着亮亮的凶光,不由得背上蹿过一道冷战。可这位公子爷却转而长叹 ,摇摇头,说:"大战一开,玉石俱焚,无论胜败,无论谁有理谁没理,受苦受难的还是无 辜百姓啊!他们终究是我的父老乡亲,我终究是天朝人吧?……"
王师爷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您实在是两难哪,一边是父母之邦,一边是贸易伙 伴、生意场上的朋友,两边您都想维护,力主和议最是高招儿嘛!"
"可两边我都得罪了!这边骂我汉奸,那边骂我出卖朋友,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哪怕 落点儿好处呢,偏又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个精光!这不是遭瘟吗?是我上辈子作孽?是我 此生大奸大恶得的现世报?……"
"可别这么说,胡爷!胡家从来有好善乐施的美名,当年捐银修海堤造福一方,所有赈灾济 贫、救助鳏寡慈善之行,胡家都是头一份,这,有目共睹哇!"
胡昭华好像没听到王师爷的劝解,依着他的思路掰着手指头算:
"商家以赚钱赢利为生是天经地义,不能算是我作孽吧?美食华屋是先人的余荫也不是我作 孽吧?就算这好男恶女颠倒阴阳,老天生成的性情,要说起来该是老天作孽,可怪得着我? 就算我好男色有错,我也从未用强,讲的是两相情愿,同欢同乐,这也算作孽不成?……"
王师爷笑着劝道:"胡爷不必这么吾日三省吾身了,你这番虽遭挫折,日后自有起复之期, 况且你生来锦衣玉食,已经享遍人间福分了……"
胡昭华一愣,随即仰头大笑,笑得分外张狂,边笑边说:"是啊是啊,人家享用得到的我都 有,人家享用不到的我也有,吃穿住用,敢说比不上皇家也比得过宰相!我还有什么不足? 就算我立马一命呜呼,我还有什么憾事不成?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他的笑随着一 声比一声低沉的"没有了"而完全消失,后来竟手持酒杯,眼望虚空,呆住在那儿。
王师爷偷眼看着他,悄声一笑,说:"我猜你还有一桩憾事--韵兰,可对?"
胡昭华瞥了他一眼,默默举杯把酒喝干。
"我看得出,你是真的最喜欢韵兰,下了好大本钱,费了许多心血,竟不能换来心许,我要 是你,早下手了……"
〖CM(33〗胡昭华又沉默片刻,说〖BF〗:"你是说我不敢下手?……〖BFQ〗连我自己也不大明〖CM) 〗白…… 当初或许是因有天福怕着林钦差,后来又因有天禄怕着琦侯爷,等这二位钦差 大人都革职了,我又念着多年的忘年交,不舍得糟践那一份真情了……这也是韵兰的可贵之 处了。"
"还是那句老话:越得不到手的越舍不得!"
"也许吧!……如今,胡家一败涂地,家班怕是再也养不起了,憾事就憾事吧,谁一辈子还 不留点子遗憾!……喝酒喝酒,为这点遗憾,也该陪我干了这一杯!"胡昭华说着,拿手中的 高脚玻璃杯用力跟王师爷的杯子一撞,两个杯子一起碎了,清脆的声音十分好听,酒也洒了 一身一地,两人同声大笑。
"胡爷,王师爷!"
熟悉的声音很轻悄,却不啻一个炸雷。笑声戛然而止,两人一起回头,胡昭华直跳起来,带 倒了凳子,碰动了桌子,满桌杯盘碟碗丁当乱响。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引以为憾、得不到手 的韵兰--天寿柳摇金,就站在面前!
天寿衣裳头发都湿漉漉的,脸上也滴着水,鼻尖耳朵都红了,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眸子闪闪 ,一眨不眨地盯着胡昭华看。
胡昭华直扑过去,伸手扶住天寿的双肩,像要证实这不是个幻影:"韵兰!真的是你?…… 你居然此时从天而降?……真的,真的是你……"他目光在天寿脸上流转,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王师爷笑笑,说:"下雨了?我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到厢房去瞧瞧。"他说着推门而 出。风声、雨声和隐隐的闷雷声从门缝送进来,但屋里的两个人全然没有听见。
两人只是对视着,默默无言,目光是交流的惟一窗口。
后来胡昭华掏出手帕,细心地为天寿擦去头发和脸上的水滴,醉心地轻声赞叹说:"真个是 吹弹得破哟!……"
"我……"天寿欲言又止,面红过耳,心跳如鼓。
"你要对我说什么?"胡昭华的声调仿佛含着磁性,非常低沉,温存体贴,像丝绒一样,使 得天寿的心似乎在不住地膨胀,膨大得整个胸膛都盛不下,使得他呼吸都异常困难。天寿努 力忍住突然涌出的泪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
"半年多以前……在花园清芳楼的酒宴上,你对我说的话……你发的誓,还作数不作数?……"
"韵兰,交往十年了,你还信不过我吗?"他的声音越加低微轻柔,犹如耳语。天寿努力抗 拒这魅力无比的低语的诱惑,使自己保持清醒,这很困难,一时间心软得无法收拾。他不敢 抬眼,但还是毫不含糊地表白说:
"我……我柳天寿一不求荣华富贵,二不求光宗耀祖,只求百年厮守,天长地久!"
"你放心。我胡昭华说到做到,此生决不负韵兰,否则,天打五雷轰!……"
天寿赶紧用手捂住胡昭华的嘴,胡昭华就势拿过天寿的小手在自己面颊上嘴唇上摩挲着,沉 醉地望着天寿越来越红、红得像桃花、红得像玫瑰的小脸,不由得心房发颤。天寿竟第一次 不抽回自己的手,反倒轻柔地抚摸着他那漆黑的眉毛、他那温柔的眼睛,还有他面颊上长长 的可爱的酒窝,气息不畅地说下去:
"你对我爹,对我……对我们全家都有大恩,如今,正是该着我……该着我报恩了……我愿 意了……"
最后的话,已经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在胡昭华耳边,却像一声雷鸣,把他震得愣怔着,竟有 些不知所措。天寿抬不起头,只把面颊轻轻贴在胡昭华的胸膛上,感到自己的心跳同他的心跳一样又快又响又急,血也在脸上在全身流得轰轰作响,好似就要炸开。他忽然觉得浑身一 紧,已被胡昭华搂在怀中,搂得那么紧,紧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缓缓抬头,两人目光一撞 ,情火骤燃,同时从口唇相接中找到了烈焰的出口和交汇点……胡昭华拼命地压着碾着吸吮 着,从未经受过这些的天寿惊慌恐惧又感到沉醉而甜蜜,再也不肯睁开眼睛……
胡昭华用力扳过天寿的身子,从背后抱住了他,亲着他的肩头、脖子,用面颊摩擦着他的脸 蛋儿,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一只手却伸到了他的胯下,气息急促地在他耳边低语:"宝贝 儿,好心肝儿,我这么揉搓你,你还没兴致吗?怎么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不能半途而废呀! ……"
天寿心里一惊:"怎么?"
"我做了你,得你也做我,我才能过得去,咱俩才能同欢共乐,快意成仙哪!所以我从来不 收用小伶小童……"
仿佛寒霜突降,天寿身子一缩,瑟瑟发抖。
"你这是怎么啦?"胡昭华重新搂紧天寿,团团炙人的热气呼向天寿耳边,"你放心,我从 来不是血雨腥风摧花手,我要跟你做一对风流旖旎并蒂莲。"说着,又用力在天寿胯下一摸 ,这回真的吃了一惊,"你莫非是个天阉?"
天寿又是羞愧又是懊恼,急忙抽身,一时心慌意乱昏头涨脑,口中喃喃地不知所云:"我, 我不知道你是这种样子……我以为……我以为……"
强烈的情欲陡然被遏阻被破坏,刹那间胡昭华如同一头愤怒的野兽。他猛扑上去,一下抽掉 了天寿的腰带,仔细一看,怒吼道:
"你是个女人!"
他赤红的眼睛鬼怪般闪烁着,步步逼近。天寿又惊又怕,一个劲儿朝后退缩。他却一把揪住 天寿,左右开弓,重重地扇了天寿两个耳光,又猛力一推,天寿扑通一声摔出去好远。他用充满憎恶和仇恨的目光瞪着天寿,恶狠狠地骂道:"滚!滚!你这骗子,肮脏的臭女人!"他 猛地打开了书房大门,震耳的风雨声和隆隆雷声从高天迎头扑下来,他仰着脸直冲进暴风雨 ,大步疾走,仰天大笑大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最美的竟是最丑的!最爱的偏是最可恶最可恨的!……哈哈哈哈! 报应啊!报应啊!……"
王师爷见此情景,连忙跑出去追赶胡昭华劝他回屋。但书房院子很大,王师爷追上时两人都 已成了落汤鸡。大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王师爷拉胡昭华到墙边的大树下暂避,一边劝慰着。胡昭华还跟疯了似的大笑,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使劲抹了一把,说:"哈哈 ,我给骗苦了,想吃仙果倒咬了一嘴臭虫!他,他是个女人!……"
"啊?!……"王师爷张大了嘴。
一团极其耀眼的亮光猛然闪过的同时,"啪啦啦!--"一道震得人头昏目眩的大霹雳就在 书房院里炸开,其中还夹杂着人的惊呼、大树劈断倒地的巨响,刚刚站起身的天寿又被震倒在地。她一直在羞愤中痛哭,恨不得立刻死去!可此时,她却被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看得 很清楚,那道霹雳正炸在胡昭华和王师爷的头顶,他们两人同劈断的大树一起倒地,再也没 有起来,再也没有动一动。满院子满屋里弥漫着硫磺和焦木的刺鼻气味……
偏是这时,书房院门响起急促的敲击声。天寿惊得手足无措,想起还有一个通花园的旁门, 起身就要逃,可院门已被强力撞开,大雨中站着天福天禄和雨香,都在大叫着天寿的名字。天寿从隐身的墙角跑出来,张着双臂直扑过去,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泥水中。天福他们三 个赶忙跑上去扶天寿,天寿张嘴叫了一声"师兄!"便放声大哭,只哭了两声,一口气上不 来,昏死过去……
天福和天禄靠在船舷边,望着船下流动着的清澈透明的蓝绿色海水,都那么心事重重的,已 经交谈好一阵了。
"我到底也没弄明白,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天福端正的面容少有这么疑惑和忧虑,一夜 不眠使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白皙的面容微微泛黄。
天禄回眼来看看师兄,眉间那道竖纹比平日显得又深又长,沉郁地问:"咱们在墙根儿躲那 大霹雳之前,你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哇,满耳都是风雨雷电!你听到什么了?"
天禄黑眉紧皱,沉默片刻,摇摇头:"像是有人大叫大笑,又不很清楚。"
"没想到雷劈死的模样这么吓人!……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胡大爷和王师爷那两张焦黑的 脸,眉眼扭曲得比戏里的钟馗还难看!"
"哼,遭天雷打,定是干了亏心事作了孽!"
"莫非他们把咱的小师弟……"
"这种事对他们这号人算什么!……倒是小师弟一直不对劲儿,得想个法子哄他吃口饭才行 啊!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只呆坐着,可别出事……"
昨晚,他们发现劈断的大树边躺着两具遭雷殛的尸体,都吓坏了。但天福天禄都是见过世面 的,很快镇静下来,与雨香商定,就说雨香是带天福天禄去胡宅寻天寿的,与天寿在半道儿 相遇,一听说柳师傅病危,天寿便急忙跟两位师兄回香港岛去了。雨香呢,因为回来时候雨 太大霹雳又吓人,找了个地方避了避,所以回班子晚了。这样,就把天福天禄天寿和雨香都从胡宅雷殛的事里择了出来。随后,天福就背起仍然昏昏沉沉的小师弟,冒着毫无停息之意 的倾盆大雨,和天禄一起直奔码头,连夜雇船离开广州。
天福此次赶来广州,确实是因为柳知秋病重,开始吐血,还拒绝吃药。广州打仗,消息不通 ,师徒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英夷的兵船刚刚开始退出珠江,天福就搭第一只来广州的船寻师弟,从残毁的老郎庙找到城外的胡家班,从雨香口中得知天寿的行踪,便同着天禄 雨香一同来到胡宅,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震得人眼花耳聋的大霹雳和断倒的大树没有 伤到他们,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天福便宽解地说:
"唉,见到那两人的样子,你我都心惊肉跳,小师弟素来柔弱,又是亲眼看到雷劈,哪里经 得起,多半是吓坏了!离开广州、回听泉居住些日子自会好的。只是师傅病重,他又要多一番心事了。"
天禄无言,只是一叹。
天福话题一转:"我还是担心,胡昭华毕竟是广州名人,这事万一牵连到我们岂不是麻烦? "
"不会,"天禄胸有成竹,"昨夜的大雨直下到今儿早上,什么痕迹也都冲没有了。雨香年 岁小胆子不小,又讲义气,再说他也不愿牵扯到这麻烦事里头。况且我们并没有做任何坏事 !就算这里面藏着污糟罪案,也只有他们两个欺负小师弟,断然不会是小师弟呼风唤雨,使 天雷打死这两个大人!放心好了。小师弟回听泉居再好也没有了。服侍病人也能让人分分心 ,忘掉这件倒霉事……"
两人正低声谈论,船老大急匆匆地走来,说:"二位爷,东面云色不对,好像要起风,天也 闷得厉害,看样子还有大雷雨……"
天禄故意轻松地笑道:"风大正好张帆,船走得更快,我们多给你船钱。"
"不是呀,二位爷,我这船小,扛不住,不敢朝前走了,得赶快靠岸!"
天福天禄四顾,水天一色,茫茫无际,哪里能看得见陆地?
天福说:"这不是风平浪静吗?为什么要靠岸?现在离香港岛也不远了吧?"
船老大着急:"二位爷不在海上过活,跟你们说不清!我只对二位爷再说一句,听不听在你 们了:我的船这就往岸边靠,赶在风雨前,大家阿弥陀佛;赶不及的话,就请二位爷还有你 们那位傻小爷早做准备,万一落水也好保命!"
天福看着来去匆匆的船老大,再看看天色水色,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危言耸听,不过想 多得几个船钱罢了!"
天禄劝道:"宁可信其有,去舱里找点应手的家伙,以防万一。真的来了大风雨,照看小师 弟可比平日费力气!走,去劝劝他,就是用强也得要他吃饭!"
任天福天禄说破嘴皮,小师弟只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天禄生气,吼他:"不吃饭,还想不想活啦?"天寿无神的眼睛对他一瞥,但又像根本没有 看见他。天禄气得扳着天寿的双肩摇晃他,喊道:"你醒醒!醒醒!天大的事也用不着这么五 迷三道的!"
天福止住天禄,端起粥碗,夹了些菜和酱肉,舀了浅浅一匙子送到天寿嘴边,柔声道:"这 是你最爱吃的薏米白果粥,酱肉也做得很地道,尝一口吧?"
天寿居然听话地张嘴接了,呆呆地咀嚼吞咽,表情木然。师兄们都高兴地笑了。喂到第三口 ,匙子竟晃来晃去地对不准天寿的嘴,想要再喂一大口,船身猛然一跳,三个人都被颠起来好高,随后又都摔倒在船板上,碗碎了,粥洒了满身满地。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凶猛 颠簸就让他们像三颗豆子一样,滚过来又滚过去,想停也停不住,怒吼的风声夹杂着暴雨抽 打船身舱房的声音,震得耳朵生疼,完全盖住了他们的惊叫声,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
飓风挟着暴雨突然在这一带海面肆虐,大海立即做出疯狂的回应,整个儿沸腾起来,卷起的 滔天巨浪,仿佛能把山岳击碎。那艘小小的航船,像一片枯败的秋叶那么渺小无力,忽而被 抛上浪头,忽而被掷下波谷,忽而又风车似的在狂风恶浪间团团打转,一个凶猛的巨浪朝它 迎头压下,它再也经受不住,被击成无数碎片,散落在波翻浪涌的海面……
船翻之前,天福天禄哥儿俩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舱里惟一的救命大葫芦,牢牢地拴在从来 不会水的天寿腰上,才松了口气。他们俩自恃小时候在珠江里练就的水性,并不慌张,但也 只来得及互相叮嘱了一句:"跟着葫芦,朝岸上游!"船就被巨浪击碎。他俩各自抱着了一 块船板,在一片风声雨声惊呼尖叫的混乱中,随着汹涌的浪头沉浮挣扎了许久,才确信自己 没有淹死。
一道道闪电撕破浓浓黑云覆盖的海空,把海面照得雪亮,借着这片刻光明,天福发现葫芦已 经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管浪高风狂,硬着头皮追着葫芦游。他们的约定太英明了, 在离葫芦不远处,天福与天禄会合了。再奋力搏斗片刻,他俩终于游到葫芦跟前,见小师弟 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搂着大葫芦,还活着!天福天禄一高兴,咧嘴要笑,一个大浪迎头拍 过来,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天寿小脸煞白,白得泛青,浑身发抖,看来已经喝了一肚子海水,显得非常疲惫,睁开眼可 怜巴巴地看看两位师兄,又闭了眼,像是再也无法支持。天福天禄商量,现在风急浪高雨又 大,游起来耗费力气,又不知道岸在哪里,不是白费劲?想想每次大风浪后,沉船的漂浮物 多被打到岸边,而且飓风再暴烈,很快就能过去,不如先省口气,随波逐流,等风小浪平了 ,再朝岸边游。
飓风还在狂吼,大雨还在倾注,他们在狂浪中上下颠簸摔打,头昏脑涨。大浪激起的水花击 打在身上脸上,疼得如同刀割,天福和天禄把天寿夹在中间,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借着两 块船板和一只大葫芦的帮助,努力抗拒覆没的命运。
大病初愈的天禄,眼看着有些支撑不住了,好几次船板从他手里滑开,差点被迎头压过来的 巨浪卷进海底。天福大声喊着:"抓紧船板!别松劲!飓风就要过去啦!……"天禄听不清师 兄说的什么,但完全懂得他的意思,白着一张脸,对着天福点头示意。
刚落水的时候,一直痴痴呆呆的天寿,突然长了一股子邪劲儿,拼命挣扎,挣扎到没了力气 的时候,才发现巨大的葫芦能让自己不沉底,这才全力抱住了葫芦,把脑袋搁在葫芦腰上安 全地喘气。尽管狂风巨浪中受刑一样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疲惫不堪,但有两位师兄的左右 护持,自己毕竟吃的苦头最少。生命受到的威胁一旦有所减缓,旧事便又兜上心来,自惭形 秽、万念俱灰的心绪便又攫住了这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孩子。天寿断然从腰间扯下系葫芦的 绳子,把它推给天禄。天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伸一只手接住。天寿透过水花看罢天福又 看天禄,酸酸楚楚地喊了一声:"师兄,多谢了!……"说罢,猛然松开了扶着葫芦腰的手 ,竟然沉了下去。
天福天禄大惊,赶紧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着!
天福把船板和葫芦都推给天禄,喊道:"师弟你看住了,我去找他!"
天禄又推还给天福,说:"我水下功夫比你强,我去!"陡然间,天禄不知打哪儿激发出十 倍的气力、百倍的精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猛子直扎下去。想不到不多会儿就碰到了海底,而且,海面上惊涛骇浪,海底下倒不怎么动荡。没费多大工夫,天禄就看到了在海水里 漂浮的天寿。他赶上去,一把揪住天寿的辫子,用力一蹬海底,两人一起冒出海面,离天福 和大葫芦不过十来丈远。
他们会合在一起的时候,风小了,浪也平息了一些,天福天禄一起动手,把天寿重新拴在大 葫芦上,又压天寿的肚子,让天寿把海水吐出来。
"师兄!……这下面到海底只有……三人多深,看样子离岸……不远……"天禄上气不接下 气,累得手脚都在哆嗦,但很兴奋。
"真的?"天福也很高兴,"眼看着飓风也要过去了,等小师弟醒过来咱们就得想法找岸了 。可这四望无际的,往哪儿游呢?"
天禄想了想:"这飓风是……从东边刮来的,船老大说要往岸边靠……也是顶着风行船…… 咱们也……顶着风游吧……"
他们就这样顶风游着,游着,竟然真的看到了陆地的青灰色的影子!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抛 开了船板,带着天寿和葫芦,奋力朝青灰色游过去。当他们的脚碰到软软的沙地的一刹那, 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用尽,一起倒在海滩上,任半截身子还在海水中泡着经受海浪的拍打,任 雨水瓢泼似的往下浇,再也不肯动一动了。
飓风虽已停息,雨却没有停,甚至下得更大了。
天色昏暗,不知是因为乌云低压、雨下个不停,还是因为时近黄昏。无论这个海边的小庙如 何破败,庙中海神泥像如何面目狰狞和荒诞不经,庙廊下总是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他们利 用香炉灰中侥幸存着的一点火星、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半扇门板和只剩三条腿的供桌,生起 了一堆红彤彤的火。这火,给了从险恶的大海咆哮中九死一生的兄弟们无限温暖,他们的衣服渐渐干了,他们的脸色渐渐像活人的样儿了。天福看到天寿的小脸被火一烤,竟又透出红 润,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说:
"我去帮帮天禄……没想到他本事竟越发大了!真是多亏了他呀!"
"我也去。"天寿立刻站起身。
"不用了。这火堆也得有人看着。"天福说着,离开火边,出庙门朝不远的海边跑去。雨还 在下,但小得多了。
连天福天寿都不知道天禄对海这么熟识。
他们三个像死尸那样躺在海滩上淋雨的时候,是天禄最先醒过来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 海边的礁石上,用手抠、用石头砸,吞吃了许多夹在壳里的海蛎子,又从石头底下礁岩缝中 摸小螃蟹,生吃活嚼下去十几二十只,有了劲儿,赶紧把天福和天寿一个一个地背到更安全 的高处,放在雨淋不到的岩洞里,这才跑出去寻找附近的渔村或是人家。雨太大,看不远, 只找到了这个中用不中看的破庙。他找到了火种,生起了火堆,把陆续醒过来的师兄师弟搀 到了这里,就又下海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大呼小叫,又笑又嚷,用长衫兜了一大包从海里 摸来的大个儿海螺和海蟹,放在火上连烧带烤,让弟兄三个吃到了一辈子也没吃过的那么好 吃的海鲜。
命活过来了,不挨雨淋、不冷不饿了,等到风定雨过天晴,总能找到人家、找到船,就能回 家了。天禄看天寿大口大口地吃着鲜美筋道的海螺肉,海螺黄和油抹了满脸满手,忍不住打趣道:
"要是那会儿我揪不住你那辫子,这么好的海螺肉给谁吃去?"
天寿脸一红,瞪了天禄一眼,像要生气,又低了头,阴郁地笑笑:"我都死过一回了,这程 子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天福也笑问道:"你那会儿倒是为什么呀?支撑不住了吗?"
"对,就是支撑不住,也别连累你们呀!死了拉倒,省得惹人嫌弃!"天寿说得很随意,很轻 松,脸上也是半真半假、似笑非笑的样子。
"真是胡说八道!"天禄"呸"了一声说,"就不想师兄和我,也该想想师傅啊!他老人家还 等着你回家呢!……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我再去摸点儿好吃的,今儿晚上怕是要在这儿过 夜了。"
天禄说罢,拿起长衫就出了庙门。天福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跟着去了,留下天寿独 自望着火堆出神。听得他们脚步声远了,天寿才站起来,脱去外面已经干爽的长衫,一会儿 脸朝火,一会儿背朝火,把仍然湿得箍在身上的衣裤烤烤干。
四周寂无人声,木柴噼啪燃烧声和远远的海潮拍打沙滩的哗哗响,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天寿 用双手蒙住了脸,在火堆前跪了下来,泪水如泉,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不认命成不成?
不成!
她曾怀抱着那么美好的期望,对前程她曾是那么有信心有把握,以为只要自己轻轻一点,一 切就能化为仙境……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一往情深的胡昭华,竟眨眼间翻脸成仇?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命?
那"天打五雷轰"的誓言,犹闻在耳,竟立时应验,不也太可惊、太可怕了吗?什么时候回 想起来都恐怖得心悸不已!……这是什么?这不也是命?
她本想一死,了结这难言的羞辱和撕心裂肺的苦痛,也不必再受命运的摆布;可没有死成, 也就没有了第二次寻死的勇气了……
那就活下去吧,只能认命了!……
活下去,就那么容易?
大雷雨之夜的经历,将像一场可怕的噩梦,长久地缠绕着她,她得忍痛忍耻忍羞忍愤,打掉 牙齿和着血泪强自吞咽;日后,她得继续如一片枯叶,任凭命运的风浪抛高掷低、翻覆摧残 ,就像她短短十八年人生经历过的一样,无论喜悦还是甜蜜,也总拌着黄连,挫折不断,苦 痛无边……远望老境晚年,更有无尽的孤寂、辛酸和凄凉等在那里……她都得独自隐忍,都 得默默承受,她受得了 吗?……
老天爷!你既不让我死,就该让我痛痛快快地活,哪怕平平常常地活着也好,为什么叫我活 得这么悲惨?我一辈子从没做过害人的事,连害人之心也不曾有过;那么多残害黎民天良丧 尽的大奸大恶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偏欺软怕硬,惩罚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一介小民,这 公平吗?还有天理吗?
痛苦和愤懑填满胸膛,憋得她头昏眼花,心肺绞痛,透不过气。她的双手用力撕扯着胸口, 恨不能立刻炸开,哪怕炸成碎片、化为齑粉!她泪眼朝天,想要怒吼,想要大骂,一开口, 如烈火喷涌,竟喊出了一句《窦娥冤》的唱词: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喊罢,她伏地痛哭。
海潮声里夹杂着一片喊叫,使她的大哭戛然而止。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倏地跳起身,凝神 谛听,然后狠狠咬住嘴唇,一憋气,硬把泪水咽回去。走出庙门,听清也看清了,天福天禄正在招手喊师弟,叫多添些柴火,赶紧去帮忙,海里还有人。
天寿跑到海边的时候,雨完全停了,天色也越发地暗下来,只见天福和天禄都在海中,各拖 着一个人朝海滩游过来。上了海滩,就叫天寿帮着把两个遇难的人头低脚高、脸朝地面放好 ,然后各自抓住遇难人的脚使劲往上提,好让他们把腹中的海水吐出来。两个遇难的人都是 大块头,不多一会儿天福天禄就都累得呼哧乱喘。天寿看看没动静,说:"怕不行了吧?" 天禄说:"歇口气再试试看,死马当做活马医呗!"
又提了几回,大量的水像小溪似的从他们口鼻中流出来之后,这两人先后动了动,有一个还 吹了口气儿。哥儿仨很高兴,动手把遇难者翻过身来,好躺得舒服一些。这一翻,天寿先就惊叫了一声:"老天!是洋鬼子!"
天福天禄俯身细看,可不嘛,高鼻子深眼窝,浅颜色头发,湿淋淋的胡子还拳曲着。哥儿仨 全呆住了:竟救了两个洋鬼子!
天福挠挠头,说:"这可怎么办?"
天寿眉毛一拧,突然态度激烈地尖叫出声:"扔回去!扔回海里去!"见两位师兄都望着自己 ,便生气地说,"看我干什么?鸦片是他们卖的,广州是他们打的,香港是他们占的,烧多 少房子杀多少人!要不是他们,咱们能落到今儿这地步吗?凭什么救他们?就是救条狗也不 救他们!"
天福沉稳地劝道:"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人呢,就是洋人也不一定是英夷;就是英夷也不一定 就是来打仗的兵嘛!"
天禄笑道:"要是打仗那会儿,一颗夷人脑袋值二百两银子哩!如今讲和了,悬赏也没了, 他俩死了不是白死吗?……说真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不容易救上来,怎么好又扔回去! "
天寿恨恨地说:"不扔回海里也不再往高处搬,就搁这儿!看他们的运气,涨潮之前能跑得 了就活,不然就淹死活该!"
天福奇怪地看看天寿:"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你那么软的心肠……"
"我恨死他们了!"天寿跺脚喊道,声音一时又嘶哑了,"无缘无故的,凭什么要给我们这 么多罪受!"
两个师兄默默对视,一时无言。后来天禄突然自语似的小声说:"老天也不知怎么安排的, 咱们三弟不也是个洋人,也是个英夷吗?……"
"可小三哥他绝不会来打天朝!"天寿一反平日的文静,激愤地尖声大叫,"绝不会来杀人 放火占咱们的听泉居!绝不会像那个穿红军服的英夷小混 蛋!……走!咱们走!别管他们! 爱死爱活,随便儿!走哇!快走哇!"
两个师兄都是受过当朝名臣熏陶的,尤其是天福,亲眼看到林大人在同英夷对抗最激烈的时 候,对做正当生意的英商和其他夷商夷人仍是很大度很客气。面对发怒的小师弟,实在有些 进退两难。不料那个脸上没有胡须的洋鬼子动动脑袋,嘴唇轻轻开合,不知想说什么。三人 一齐注视着他,他的声音又大了一些,竟是十分清楚的中国话:
"请……救救我们……我们会……重重酬谢……重重酬谢……"
"他会说官话!"天福高兴了,"小师弟,可见他不是来打天朝的鬼子兵。"
天寿也觉得惊异,紧追着问:"你是谁?他是谁?"
"我……是传教士……他是商人……从澳门去香港……船翻了……"
这样,天寿也就不再反对,哥儿仨一起动手,把传教士和夷商都扶到破庙里。温暖的火和鲜 美的食物,使这两个夷人很快恢复了元气。
那个穿着教士黑长袍的,面白无须,三十岁上下,一脸的温文尔雅,能说一口十分流利的华 语。另一个则有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健壮,浓眉浓须浓发,深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一份威严在,一看就知道决不会是个买卖瓷器钟表的小商人。他显然不懂中国话,但他 要向天福他们说什么的时候,教士总是毕恭毕敬地倾听,然后用中国话讲出来。此刻,夷商 庄重地说道:
"我们到中国很多年了,不常见到像你们这样勇敢又俊美的年轻人!"
天福他们笑笑,听着这样的恭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夷商又通过教士说:"尤其是那位小男孩,长得这么美丽,简直像个极漂亮的姑娘!就在我 们英国,也很少见啊!"
天寿早飞红了脸,狠狠瞪着夷商,听到他的后半句,不禁叫道:"你们是英夷?"
"是的,"教士直接回答说,"我们是英国教士和英国商人。"他接着又继续翻译夷商的话 ,似乎那更有分量,"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到香港,一定要重重酬谢 你们!"
天福天禄像大多数中国的正人君子一样,表示逊谢,连连摇头摇手,说不算什么。夷商仿佛 误解了,连忙从无名指上捋下一个大戒指,说:
"这个戒指可以做凭证,你们只须到香港新修的石头码头,那里有新建的怡和洋行办事处, 拿它去取我们的酬谢。要白银还是要银元?"
望着递过来的戒指,天福没接,天禄也没接。天福还说:"施恩图报,非君子也。"这是师 傅教他的,也是书本和戏文教他的。
天寿瞪了师兄一眼,不等教士把天福的话译过去,就气鼓鼓地抢先把戒指夺到手,愤愤地说 :"师兄,你们聋了吗?他们是英国人,他们要到香港去,他们在香港已经修了码头和洋行 !我们凭什么要白救他们的命?"说着,便不再理会两位师兄的复杂表情,拿出在戏台上演 戏的本事,充作内行的样子,把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凑到火跟前看里看外,又透着光照来 照去,然后噼里啪啦问出一大串话,恶狠狠,又痛快淋漓地说:
"这是红宝石吧?挺值钱的吧?戒指里圈儿还刻着夷字,是你的名字吧?你一定是个洋行老 板,对不对?那我们救你可就发大财了!……你们自己估摸着,你们一个人能值多少钱?我们也都是刚从飓风海浪里逃出来的,差点儿淹死的人,刚喘了口气儿,又豁出命去救你们, 这还不得比平常救人加倍酬谢 呀?…… "
天福制止地喊道:"师弟!你这是怎么啦?"即使在戏台上与小师弟合作多年,他也从没见 过天寿这副横眉竖目、嘴脸 斜的样子,简直像个趁机讹人的小无赖。天福推推天禄,意思让他也劝阻一下。
天禄却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弟,眼睛里一片赞赏。愤怒到极点的师弟扮演出这 样的角色,他完全明白,就是要故意出口伤人,就是要给夷人点颜色看看。只是小师弟终究 太善良,连骂人也过于文静了……
倒是那个英夷商人听了教士翻译的话,惊奇地扬扬浓眉,耸耸肩头,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 夸奖道:"你真会做生意!是个精明的商人!要在我们英国,你会发大财的!……好吧,我们两个人,每人酬谢你们一千五百银洋,按你的要求,加倍,共是六千银元,可以吗?"
"你们每人只值一千五吗?不是太贱了吗?"天寿讥讽地冷笑着问。可惜教士的中国话毕竟 不是很地道,没有听出天寿的恶骂,说:"嫌少了吗?"
"还要加倍!"天寿恨恨地说,即使不相信能多得些钱,也得出口恶气。
不料那英夷商人走过来用他的大手一拍天寿的小手,说:"好!成交!……不过,我有个附带 的请求,请你们明天找一只船送我们到香港。"
天福平静地说:"那是自然。我们也回香港,可以带你们一同走。"
教士惊讶地说:"你们是香港的居民?那里不是荒岛吗?"
天禄说:"你去过香港吗?怎么会是荒岛呢?有渔村有市集,我们家的房地和老人都在那边 ……"话没说完,天寿又抢过话头,挑衅似的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祖坟也在那 里!……我们也有个附带的条件。你们既然是英夷,一定认识你们的大兵头义律吧?"
教士吃了一惊,看看同伴;同伴也表情愕然,愣了半天,点点头。
"那好,"天寿立刻说,"你们若真想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就去对义律说,别占我们的香 港岛,把岛子还让我们,这样的话,我们一文钱也不要你的,行不行?那本来就是我们天朝 的地方嘛!"
迟疑了好一会儿,教士翻译了英夷商人的话:"恐怕不行。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不是 哪一个人能够说了算数的。"
"不行?不行就拿钱来!反正你们有的是钱。"天寿毫不客气地盯着那个魁梧的大个子英国 人,突然说,"你是个鸦片商吧?你是靠鸦片发的大财吧?"
那人连连摇头,教士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从来不做、也反对这种毒品生意。这次因为 鸦片引起两国战争,我们很遗憾。"
天福皱眉道:"可是你们有那么多的商人在干鸦片走私,让我们天朝损失了大量白银,还害 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提起这事,从容平静的天福也很激愤。
英国商人又耸耸肩撇撇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教士一句句地全都翻译过来:"我们英国 是商业国家,讲的是自由贸易。鸦片能够大量进入中国,那就是说中国需要鸦片。即使我们 英国商人不来做这鸦片生意,也会有别的国家来做,结果还不是一样?贩卖毒品是很不光彩 的事,但这实在不可避免,没有办法!"
〖CM(33〗天寿涨红了脸:"我爹就因为这鸦片差点儿把命送了!我恨透了你们的那〖CM)〗些鸦片商! 他们都该死!你们英国就不能做别的生意?买卖鸦片你们朝廷就不管?"
"我很抱歉,也很遗憾,"那老英国人又一次耸耸肩扬扬眉,"我们国家不能干涉自由贸易 。再说,我们也运来许多正当商品,棉布、餐具、帽子,甚至钢琴,你们全不需要,结果这 些正当贸易的商人破了产……而你们的茶叶和生丝我们又非要不可。其实,没有出现鸦片生 意的时候,是中国在赚我们的白银……"
"你瞎说!"天寿大怒,"赚不到钱就卖鸦片害人?不许卖鸦片就来那么多大兵船打上门来 杀人放火?你们还讲理不讲理?"
老英国人也激动了,原本就呈粉红色的脸膛刹那间通红,大声地说:"我确信中国的大门只 有用武力才能打开!我们要争取的是平等贸易,自由贸易!你们中国以天朝老大自居,把所有 的外国都当成属国外夷,拒绝平等……"
天寿直跳起来,尖声叫道:"平等?什么平等?我们家费了多大的气力才置起的房屋田地, 为什么就该让给你们那些带枪的英国鬼子征用?这叫平等?这叫白日抢劫!……"
两个英国人茫然地看着天寿,不知道这说的是哪一桩。
天寿又极其鄙夷地指点着对方的头发胡须和毛茸茸的手臂,说:"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浑 身毛,像人样儿吗?不是蛮夷是什么?我们就是天朝!我们天朝就是天下最强最富最好的地 方!气死你们!气死你们!"说着,一转身走到天福身边,背对火堆坐下,表示再也不想看那 两个英国人一眼了,嘴里还低声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千刀万剐的洋鬼子!"
经过这一阵猛烈的宣泄,天寿心里那绷得极紧的弦总算松了,于是也筋疲力尽,不知何时, 倚着天福宽阔温暖的后背,睡着了。
"不!不!……"柳知秋猛然坐起,一双枯瘦的手在空中乱打乱抓,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目 光瞢然,透着惊惧和愤怒,"听泉居……听泉居是我的!……你们不能抢走!……强盗!畜生! ……我跟你们拼老命!……"
天禄连扶带按,连忙让老人躺下,柳知秋一阵剧烈咳嗽,天禄拿唾盂接,又是一口带着鲜血 的痰。老人闭着眼睛,看也不看。天禄为他擦净嘴角,又喂他喝参汤,他艰难地咽了几口, 就厌恶地别转头,表示拒绝。安静片刻,他又开始了那伴随着痛苦呻吟的无休无止的喘息。 这呻吟,这喘息,令人无法忍受,天禄恨不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恨不能立刻从这病床边逃 开去。目睹师傅受苦而无能为力,比自己生病更痛苦。但他只能无奈地面对形销骨立的师傅 ,经受心头一阵又一阵颤栗……
昨天他们兄弟回到家中,一见床上完全脱了形的半昏迷的柳知秋,天寿"哇"的一声就大哭 了,天福天禄也都红了眼圈。弟兄三个围到床边,抓住老人冰凉的手,使劲地喊爹叫师傅。 老人终于吃力地微微睁开眼皮,混浊的眼珠迟缓而费力地转动着,目光停留在天寿脸上的时 候,眼睛似乎张大了一些,嘴唇翕动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回来了,天寿回来了… …"随后又闭了眼,但唇边像是有了一丝笑意。
弟子们刚刚感到点欣慰,师傅却猛地咳嗽喘息,呻吟着喊痛,伸手在胸口乱摸乱抓,咳嗽时 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呻吟时脸色灰败如同僵尸,吓得天寿捂着脸又痛哭失声了。
此时的阿嘉叔只会拿拳头抹泪,大家都静听着阿嘉婶一面用围裙擦泪一面不停地诉说着老人 的病情--
朝廷对英夷宣战那阵子,老爷子的病情大有好转,都能起身到泉边筹划引水灌园了。广州战 败、签订和约的消息一来,老爷子又倒下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一天重似一天,开始咳嗽吐血昏迷。大先生着急,不顾危险跑到广州去寻二先生和小先生。大先生一走,老爷子 病更重,不吃不喝,常常叫唤心口疼、背疼、肚子疼,到后来浑身哪儿都疼,开始还不住叫 喊,后来叫喊的气力也没有了,只剩下哼哼喘气……请来好几位郎中,都摇头不肯出方子, 要家里及早准备后事,说是没有两天好熬了。可是老爷子病得这么重,病得这么苦,还是硬 撑着不肯走,他心里还有牵挂呀!昏迷的时候,不是喊小先生的名字就是叫听泉 居……
本来天福去广州,天禄天寿已经知道老人没救了,可一旦亲眼看到老人苦苦挣扎的情景,还 是不由得悲从中来。与其这样受苦受罪,还不如早点走了早点解脱的好。老人清醒的时候少 ,昏沉的时候多,但无论是清醒还是昏沉,见到天寿兄弟之后,他嘴里念叨着的,就只有听 泉居这一件事了,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块心病,最后一点摆脱不了的牵挂!
昨晚上弟兄三人商议怎么办,天寿只是垂泪,天福只是叹气。天禄忍不住地说:"这么挨着 ,师傅太受罪了!既是郎中都说没救,那多挨一天师傅就多受一天苦哇!"天福叹道:"他老 人家心病不去,不肯咽这口气呀!"天禄说:"咱们告诉他朝廷新派了大军已经杀败英夷, 香港岛不割了!"天福摇头说:"咱们口说无凭,可英夷就在山下海滩那边,他老人家怎么 能相信?……"
今天一大早,天寿突然要天福和阿嘉叔跟他一起换了出客的衣服,说要下山,托天禄和阿嘉 婶照看病人。哥儿三个自打回来后,全部心思都在病人身上,把那两个洋鬼子的许诺忘到脑 后去了。而为了父亲,天寿决定还是去碰碰运气。现日已过午,天禄不知他们能否找到那个 新码头边的怡和洋行,夷人会不会赖账。
天禄又想起,那天在海边破庙,小师弟靠在天福背上睡着了,天福怕他睡不舒服,把他轻轻 挪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又脱下长衫给他盖好,引得那个教士不住夸奖他们兄弟情深, 并问起这小兄弟说话这么大火气是什么缘故。天福娓娓而谈,讲起师傅一家的遭遇,使得那 两个英夷好半晌默默无言。天快亮的时候,竟又来了十多个英夷,看样子也是从海里脱难而 回的,他们见面的时候虽然欢呼喜悦,可都对那大个子夷商保持着十分恭敬的态度。仗着人 多势众,英夷对天福他们可就不那么客气了。当他们哥儿仨找到了船终于驶回香港岛的时候 ,夷商和教士就被众多英夷簇拥着上岸,扬长而去。虽然在船上夷商对天寿说过他决不食言 ,可看这情形,能信吗?……
"哎哟!……"师傅长长的呻吟打断了天禄的思索,他赶忙低头去看。老人半睁着眼睛,双 目浑浊而且含泪,看着天禄,有些呆滞,又有些迷乱,干瘦的手在心口抓摸着,哆嗦着嘴唇 竟断断续续地低语:
"我难受……我好难受……天寿好乖……天寿来……亲一亲……亲一亲……"
天禄不由得身体朝后一闪,心跳得咚咚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要求过。但垂死 老人眼里那渴求的光亮,又使他不忍拒绝,四顾无人,便红了脸抑住呼吸忍住心慌,低头把 自己的脸颊贴向老人的嘴唇。老人居然亲出一点轻微的啧声,亲过右颊和左颊,天禄非常清 楚地感到老人正努了嘴唇,往自己的口上贴过来!他心头一紧,慌忙直起身子,惊讶地看着 师傅。只见师傅眼睛突然睁大,满是恼怒和失望,这神色又很快化为悲哀,悲哀也很快化为 乌有,眼皮又合上了,接着是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猛烈咳嗽。
这一瞬间,天禄想要呕吐,又想要大哭。他证实了他对小师弟犯事原因的最可怕的推断。面 对这个老人病人将死之人,他理不清心头的纷乱。作为一个父亲,他太卑劣太无耻,既可恶又可恨;作为一个男人,他又那么可怜可悲;而若作为一个在鸦片毒烟里几度沉浮的病者, 他是不是还有几分可敬?……
天禄觉得透不过气,起身就离开病榻出了北屋。才下台阶,听得大门外一片人声喧闹;刚从 过厅走到前院,就见天寿从大门外急匆匆地赶上来。天禄控制不住,猛地冲上去,一把扶住了小师弟的双肩,强烈的同情、怜惜和疼爱在胸臆间翻滚澎湃,像要把胸膛炸开,汹涌的泪 水再也锁不住,立刻就要喷射而出……他只想把这柔弱娇小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要为他挡住雷雨风暴、刀枪斧钺,使这不幸的小师弟永远不受到伤害……
师兄的强烈动作和强烈表情把天寿吓坏了,眼眶都黑了,叫道:"怎么?怎么?我爹他,他 不好了?……"叫声未停,人已经冲到后院去了。天禄呆呆地愣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骤然软 得没了气力,便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好让浑身那自己都听得到的呼呼血流慢慢平息下来。
"师弟!真没想到呀!"天福匆匆走进来,对天禄说,"咱们救的那个英夷商人竟然是英夷总 领事、大兵头义律!那天他坐他们的路易莎号船,也被飓风打翻沉没,差点儿完蛋!"
"哦。"天禄淡漠地应了一声,他还没有从激荡中完全恢复。
"广州大战的时候,三大帅悬赏十万元要他的头,就是林大人任上也悬赏五万呢!……"天 福平静地说着,一点听不出遗憾的味道。
"你们见到他了?"
"这倒没有。可一见小师弟拿着的那只戒指,洋行的人就很客气,立刻付给了一万二千银元 ,还有一张义律亲笔签名的证书。也算讲信义的了。"
"证书?什么叫证书?"
"我也是刚从那个通事口里听来的说法。就是一张英国的公文纸,上面有义律的签名,证明 听泉居永远归咱们,不许别人侵占。对了,就跟咱们的房契、地契差不多,只是不打手印, 没有印章……"
"那能管用吗?"
"通事说,对英国人准定管用。唉,管他呢,先让师傅安心是真的。走,快去瞧瞧师傅,看 这一招儿灵不灵!师傅这会子怎么样?"
天禄跟着天福快步朝后院走,嘴里说着:"不好,已经糊涂了!……"
然而,他们俩一进屋,就惊异地看到:奇迹出现了。
天寿把那张质地坚韧、花纹十足外国味儿的羊皮纸举在柳知秋眼前,垂死的老人竟然瞪大了 眼睛,用力朝这张纸上看,那目光似乎能把纸洞穿。他示意儿子再读一遍,读得更慢更大声一些--
"……我批准,听泉居一处永归公民柳知秋及其子弟后人所有,任何人不得侵占。此令!大 英帝国全权代表,驻中国总领事义律……"
老人微微伸头听着、看着,又用手在那张羊皮纸上摸索着,终于长出一口气,全身放松,十 分宁帖地摊开手脚躺倒,闭眼歇了好半天,用微弱的、但大家都能听清的声音说:
"我想喝口粥……"
天寿陡然间眼圈红了,背过身赶紧把泪抹掉,笑道:"粥,粥,就来就来!"
满屋里的人,天福天禄阿嘉婶,还有刚刚把挑银元的脚夫打发走的阿嘉叔,都露出笑容。阿 嘉婶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说是心病就得心药医,神仙也没这么灵!天寿催阿嘉婶快去煮粥 ,别嗦。
阿嘉婶的鸡粥香浓味美,是听泉居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的。病人半月来第一次吃了半碗鸡粥, 又喝了一盏参汤,竟沉沉睡了一个时辰,没有呻吟,没有气喘,没有吐血,只有过两三声不太剧烈的咳嗽,真是奇迹!
天福天寿又拉了天禄到前院客厅去看那一箱箱的银元。天禄说:除了小时候在鸦片商颠地的 趸船上,再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们竟突然间拥有这么大一笔财富,没法不兴奋,拨弄着哗啦哗啦乱响的银钱,商量着怎么 使用分配。
第一是给师傅治病,第二增修加盖听泉居,第三要用来娶亲……说到这里,天寿又不做声了 。
天福道:"这事我不急。等师傅的病好了,我还是想去浙江找林大人,在林大人手下谋一份 差事,也算是上了正路吧!……有了这笔钱,经营园林也好,耕读也好,做生意也好,师弟 你们就不用再唱戏了,跳出下九流,早一天好一天!"
天禄也说:"师兄说得对,师弟你就别在梨园行里混啦!苦也吃够了,罪也受够了,心惊肉 跳的,差点儿把小命儿搭上,真犯不上啊!"
天寿抬头,看看天福又看看天禄,淡淡一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吧。二师兄呢? 那就先给你说亲了,是不是?"
天禄脸色一下子变了,眼睛里闪过一片阴云,抿住嘴唇呆了片刻,勉强笑道:"长幼顺序哪 能不顾呢,我可不能占大师兄的先!"
天福笑道:"罢了罢了,还是先尽着给师傅治病的大事吧,别的日后再说!"
这时,阿嘉婶来说,老爷子醒了,叫他们过去。
他实在瘦得可怜,面容仍是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此时他神情安详,眼睛里一片宁静,甚 至隐隐透露出当年京师第一昆曲教习的威严和神采,三个孩子已经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柳知 秋了。见弟子们进屋,柳知秋微微笑了笑,点点手中那张羊皮纸的证书,说:"这是怎么得 的?"
他的声音依然微弱,底气不足,但已经可以听得清楚了。
弟兄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说明了证书的来历。
柳知秋听罢点头,很是欣慰,随后挨个儿打量着三个孩子,目光亮得有些特别,说:"天寿 留下,你们先出去。"
天福天禄听话地走到院子里。院中几株凤凰木正在开花,红彤彤的树冠如同一片片红云,似 有若无的花香在空气中沉浮。天福站在花下,背着手默默仰头观看,神态总是那么平静安详 。天禄向来不喜欢这种花的香味,便离得远些在台阶上坐下了,看看师兄眉黑发青、面如冠 玉、英姿挺拔、风度翩翩,那原本就很乱的心上,又平添了几分怅惘。他赶紧收回目光,频 频回顾北屋,似能听到师傅与小师弟在对话,却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对话持续了顿饭工夫,师傅的声音忽然大了,似乎是用力挣扎着说出来的:
"……你得给我起誓!……"
扑通一声,像是小师弟跪下了,跟着就是一声吞着泪水、竭力高扬的尖得像要撕裂的哭喊: "我若违了爹的嘱咐,天打五雷轰!……"话刚落音,就呜呜地哭出了声。
天福天禄一对视,天禄就要进屋。天福朝他直摇头,天禄想想,只好作罢。
听小师弟呜呜咽咽好一会儿,才转成轻轻的啜泣,慢慢平息无声了。又过了一会儿,红着眼 睛的天寿出来叫他们进屋,说师傅有话。
柳知秋又一次静静地对弟子们看了一遍,轻声地说:"这些日子,数今儿心里明白,有些要 紧话,赶着快说清了,万一再起不来,也就不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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