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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_3 凌力 (当代)
天寿不置可否,低了头在想,忽然说:"咦,那是什么?"说着,从甲板的缝隙中捡出一颗 亮晶晶的小东西,搁在摊开的手心上,它立刻在阳光下闪射出血红血红的光芒,像一粒硕大 的红石榴籽,把天寿粉红色的小手掌都映得通红一片。
天禄凑过来看看,说:"夷人不是会做红玻璃的吗?"
天寿说:"倒像我那小镜子把儿上镶的红宝石,可更大更亮。"他掏出手绢小心地包起来收 好,那边鲍鹏已经在叫他们俩了。
这一会儿,鲍鹏已换了衣服,像夷人那样的硬领白衬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短背心,脖根儿还打 了个黑色的领结。他领他俩进到安顿他们住宿的客房。小小的房间整洁又漂亮,两张雪白的 床铺,悬着丝质的洁白帐幕,棕红色的床头柜闪闪发亮,柜上白瓷花瓶里插着鲜花,一套晶 莹的玻璃水具就摆在鲜花旁边,互相辉映,格外美丽。天寿原本拍着小手,和天禄一起蹦跳 着赞美这间精致的小舱房,可一看到鲍鹏脸上的得意,还有他那种城里人嘲笑乡下人土气寒 碜的眼神儿,便立刻安静下来。
鲍鹏又领着他们去了餐厅、客厅、办公室,嘴里不住地说着"没见过吧?""瞧瞧这有多漂 亮!""人家船上都这样,家里头就更甭提了!"一类的话。本来这些地方真的很华丽,很堂 皇,可鲍鹏的聒噪和他那个劲头真叫人讨厌,两个孩子互相一使眼色,偏偏一句赞美的话都 不说。
一推开书房的门,就听得一片夷人说话的嗡嗡声,两个孩子正在惊讶满壁图书,那边颠地已 点着手指招呼:"喂!鲍!"
鲍鹏赶紧走到桌边,颠地指着桌上的一把剑,面色严厉地大声责问。鲍鹏连连摇头辩解,颠 地发怒,说着说着,抬手就给了鲍鹏一个大嘴巴。鲍鹏捂着脸,低头弯腰但仍在辩解,旁边 的几个夷人便都露出幸灾乐祸的浅笑和满脸的鄙夷。
鲍鹏恃宠而骄的贱相是叫人讨厌,可是看到他挨打,在夷人中孤立无援的样子,孩子们又觉 得他可怜。天寿一转眼,看到了桌上那把剑,原来剑柄也像他的小镜子柄上一样嵌了珠宝,当下心里一动,和天禄低低商量两句,一同走上去问鲍鹏是怎么回事。鲍鹏说剑柄上嵌着的 一颗红宝石不见了,因为剑是女王赐的,颠地一直当宝贝;今天拿出来试剑又是他送回书房 的,所以朝他大发脾气。
天禄跟天寿交换个眼色,又看看颠地,对鲍鹏说:"你跟他说,要是他以后不打人嘴巴,我 们就帮他找回来。"
鲍鹏很惊奇。听了鲍鹏的翻译,颠地和周围的夷人也很惊奇。颠地像要证实似的朝天禄天寿 扬眉瞪目地做出询问表情,天寿肯定地点点头,于是颠地也重重地点了头。天寿便对鲍鹏说 :"你再跟他说,我刚才在一个木头缝里捡着一颗小东西,不知是不是他丢的红宝石。"
说着,天寿从怀里掏出手绢包,展开,"啊!--"众人惊叹声中,颠地拈起了红宝石。他 满面笑容地说:"谢谢,小伙子们,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能为你们效劳吗?"
天禄说:"你不是带我们去澳门吗?"
颠地哈哈大笑,笑毕,又说:"总得送给你们一些纪念品吧。"
"不要,"天寿小声说,"只要以后别抽人耳光……我们师傅也常打我们,可从来不许打脸 ,因为人有脸,树有皮……"他说得很认真,很诚恳,仿佛在给更小的孩子讲重要的做人的 道理。说话间抬头一看,见众人或好奇或感动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天寿顿时红了脸, 低了头赶快跑出门去。
颠地还是送了件礼物给天寿表示感谢,不过是在第二天,也就是他所说的商务上的耽搁期间 。
次日吃过早点,孩子们就倚在船舷边看大海,惊异海水的颜色一夜之间竟变得这么蓝。天禄 忽然指着海面嚷起来:"快看,大楼房!大楼房!"
天寿也很惊讶:"哎呀,大楼房还会动哩!"
果然,海平面上出现了好几十艘多层楼房那样巨大的海船。陪在旁边的鲍鹏笑了,告诉孩子 们,那叫趸船,用来囤货,是各大洋行进出货物的海上栈房;里面有好几艘属于颠地先生, 他就要到他的趸船上去照看他的生意--那可都是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的大生意。
天寿仍然瞧不起鲍鹏,讨厌他一开口就吹牛。可是经过"红宝石"这件事,鲍鹏对两个孩子 十分感激,他私下对孩子们说:要不是天寿拾金不昧,他不但要挨骂挨打、被卖掉,说不定 小命也保不住了呢。为此,他处处照顾两个孩子,言语间甚至有几分巴结。定是他跟颠地先 生说了好话,颠地先生竟同意带着天禄天寿,随众人一起上趸船瞧热闹。天寿也就依着师兄的劝告,对鲍鹏要"大面儿上过得去"。
豪斯号到达趸船的时候,正有十多只载着货箱的舢板往趸船卸货,舢板上货物那么重,载得 那么满,叫人担心一个小小的海浪就能把它打沉。可是这些舢板一见豪斯号驶过来,全都退 开,上面的人恭敬地目送颠地先生一行上趸船。
趸船上主事的夷人早就站在船舷边迎候,很是谦恭。两人对话片刻,便率众走向趸船的另一 面。鲍鹏小声告诉孩子们:一艘有名的快船"红色海盗号",刚从印度加尔各答来到伶仃洋 ,装的全是颠地先生的货,正靠上这艘趸船卸货,颠地先生很高兴,要立即亲自去看视。
好漂亮的"红色海盗号"!这只船身狭长的双桅船紧靠在趸船的船舷边,来来往往穿了短号 衣的中国工人,通过架在两条船间的不宽的踏板,把一箱箱货物扛到趸船甲板上,码放得整整齐齐。鲍鹏指着红色海盗号告诉两个孩子:别看这船也是靠水手划的,可快得出奇,从加 尔各答到这里,三桅大商船要用九十天,它只用四十天,连咱们这夷人最新发明的小火轮豪 斯号,说不定也追它不上哩!
舱里舱外乃至甲板上,都是货箱,上面有五颜六色的标牌和西洋字,天禄天寿哥儿俩也不认 得,只觉着船上那么多忙忙碌碌的夷人和穿短衫的中国工人、穿长衫的中国先生,挤来挤去 ,热闹得烦人,便往船尾走。走到船尾,更是吃惊:舱房里、甲板上,竟都是开着盖的一箱 箱银元、银锭、银元宝!几个中国先生提着口袋正朝箱子里倾倒纹银和洋钱,哗啷哗啷响个 不了。
这么多钱!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相信鲍鹏的话也许不是吹牛,颠地还有好几只趸船呢! 天寿不由得惊奇地问:
"这么多银子打哪儿来呀?"
"人家买主买货付的钱呗!"鲍鹏得意地答道。
"哪儿有这么多有钱的买主?"天禄问。
鲍鹏笑笑,"走,我领你们到趸船顶上去开开眼!"
趸船顶上,眼界更加开阔,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很远。整个伶仃洋面上船来船往,热闹非凡。 他们看到了在豪斯号上看不见的更远处,停泊着好几艘三桅大商船,许多舢板络绎不绝地从商船上装了货送回趸船;又有许多划得飞快的小船像多脚蜈蚣一样,直奔趸船而来,载了货 又急速而去,来来去去如同穿梭。
鲍鹏指点着告诉两个孩子:多数货物都是红色海盗号那种快船运来的,三桅大商船是往广州 去做茶叶棉布生意的,也顺带给我们捎点货。所有的货就存在趸船上。那些蜈蚣一样的小船 ,广州人叫"快蟹"、"扒龙",也有叫"飞剪"的,是专门买货的船,趸船上这么多银子 都是这些"扒龙"、"快蟹"送来的。货物经他们一直能送到广州、福州、厦门呢。
天寿又低下头去看船尾一箱箱光灿灿的银元宝,忍不住问:"什么货呀,能赚这么多银子? "
鲍鹏笑而不答。
天禄也问:"难道一箱货就值一箱银子?"
鲍鹏又得意地撇着嘴回答说:"上等货差不多得这个价。"
天禄咋舌。天寿不信,说:"了不起金银珠宝首饰呗,也没听说论箱卖的!"
鲍鹏神秘地小声说:"金银珠宝首饰算什么?比那可有赚头儿!"
天寿白了他一眼,故意不问;天禄却忍不住:"到底是什么呀?"
鲍鹏说:"听说过富贵福寿膏吗?也有叫阿芙蓉膏的。不知道?唉,是眼下最时兴的好东西 呀!醒脑提神,包治百病,不管多少气恼烦闷,只要用了它,都能忘到脑后,还能神游仙境 ,想什么就有什么……"
天寿疑惑地听着想着,插了一句:"你说的可是鸦片烟呀?"
"没错,就是它!现如今无论富贵贫贱,多少人不可一日无此物呀!"
"朝廷不是禁鸦片的吗?"天禄也不解地问。
鲍鹏说:"也禁也不禁;这会儿禁,过两天又不禁;官禁民不禁;花银子打通了关节,就谁 也不禁了!--也就是当官的心狠手辣,贪赃枉法,借着禁烟多要例银、多敲我们竹杠罢了 ,这就怪不得人家夷人瞧不起咱们天朝了!……哦,我们老爷也上来查看货物了。没见过鸦 片吧?走,跟过去瞧瞧。"
颠地果然由一大群夷人和中国先生陪同,来到趸船顶层。鲍鹏领着两个孩子走近他时,他正 在验看几只打开的木箱,拿出一个个黑色的圆球或是圆饼,看看上面的标志,嗅嗅它们的气味,一侧脸见小天寿站在身边,兴之所至,把手中的一个黑球递给他,笑道:"送给你,小 朋友。这就是我的生意,也只有用我的货品来向你致谢了。喏,拿着吧!"
小天寿不知所措。鲍鹏在他耳边小声说:"快拿着吧,这是最好的'公班土',可值大钱呢 --自家不用,卖了也够你们全家过几年的!……"
小天寿看看师兄,天禄一眯笑眼,说:"拿就拿,不要白不要!"
天寿于是接下那个古里古怪的东西,觉得它很重,手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终于来到了澳门!弟兄们终于见面了!
一阵兴奋和狂欢过去之后,三个孩子好不容易静下来,在亨利独享的儿童室里坐定,你看着 我,我看着你,亨利仍然好像不相信似的说:
"真的是你们吗?你们真的能来澳门看我?……"
天禄天寿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傻傻地笑。
方才,在司当东家豪华的客厅里等候,晶莹的大吊灯、厚厚的五颜六色的地毯、一垂到地绣 花边带璎珞的华丽窗幔和高大的壁炉,把两个孩子看得眼花缭乱;而彬彬有礼的管家和仆役 们都那么冷冰冰的,弄得他们很感局促。他们已然商量好:夷人不知礼义,不重朋友之交也 说不定,或者他家里不许他跟戏子来往,只要里头传出一声不见,咱们立马掉头就走!
哪知亨利出来一看见他们,就张开双臂大叫:"二哥!四弟!"跟着冲到面前,一下子搂住了 天寿。天寿吓一大跳,连忙双手推拒,嘴里还"哎呀你干吗"地嚷出声;而亨利早放开了他 ,又扑过去拥抱天禄,弄得天禄也狼狈不堪,不过他总算大几岁,皱鼻子皱眼地尴尬一笑, 接受了这夷礼的欢迎。
颠地和司当东先生站在旁边,微笑地看着孩子们重逢的一幕。亨利立刻兴高采烈领着他的朋 友出了客厅,站在门口的鲍鹏向他们扬手示意,笑着说:"祝你们玩得开心,good bye!"
上楼的时候,亨利告诉朋友们,他叔父正有生意要与颠地先生商谈,所以不能一块儿来玩了 ;但他同意留天禄天寿哥儿俩陪伴亨利,直到亨利后天离澳门回国,之后他负责把亨利的中 国朋友送回广州。一听这话,还在楼梯口,三个孩子就又拍手又跳脚地欢呼了好半天,随着 亨利冲进了儿童室。
这时候,亨利才想到一个问题:"大哥怎么没来?"
这答案天禄天寿早就商议好了:"他戏多,忙不过来。"
亨利有些奇怪:"四弟不是你们玉笋班的台柱子吗?戏还不如大哥多?"
天寿咬咬嘴唇,不响。天禄替他回答:"又来了新台柱子,用不上我们了。"
亨利很是不平:"谁能比得上四弟更像小仙女呢?……不管他!你们能来澳门不是更好吗? 来,我给你们看看我的收藏!"
儿童室虽然不很大,却非常丰富。亨利给二哥和四弟看了他拥有的所有财产:一书橱图书, 一整套洋铁兵,好几只双桅和三桅的海盗船模型,一个很新的地球仪,还有一箱子各种各样 的玩具。这个玩具箱里有:木枪木刀木剑、可以伸进手指使之动作的木偶人、木偶兔子木偶 狐狸木偶狼,还有毛茸茸的小熊和小鹿,更有全世界任何地方的小男孩都会玩的弹弓。天寿翻看着图书,很快就沉迷在那些看上去非常逼真、非常细腻、人物景致都像凸出来的大本画 册里;天禄却对那一箱玩具翻看个没完,一会儿做木偶戏,一会儿又像个老行家似的鉴赏亨 利那十多把大小形状不同的弹弓,后来就拿起木刀木剑像在台上那样耍起刀花剑花,舞得滴 溜溜儿圆,亨利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
天禄问起那几艘海盗船,亨利腾地一下跳起来,兴奋地说:"平时只我一个人玩,没劲;这 回咱们来好好玩一玩海盗游戏!"他把看书的天寿拉了过来,让大家站好,然后故意粗着嗓 子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海盗船长,你们都是海盗,是我的部下,要听我的命令,谁敢 违抗,立刻处死!"
于是,三个孩子身上挂满了木刀木枪木剑,腰里别上好几把弹弓,头上都包了红色头巾,耳 朵上挂了大大的铜圈儿做耳环。亨利斜斜地戴了一个黑眼罩,算是最厉害的海盗独眼龙。天禄跟在他身后举着一面海盗旗,上面画了交叉的骨头,骨头上面还有一颗骷髅。年龄最小的 天寿跟在最后,算是小喽 。亨利喊了一声:"上船!到金银岛去夺取宝藏!"
亨利打头,天禄天寿跟随,从儿童室跑下楼,直奔花园。
花园的大树下,有一只很大的没底的篮子,那就是独眼龙威震大西洋的海盗船魔鬼号。亨利 一挥手,三个孩子先后爬进可怕的魔鬼号,旗手天禄把海盗旗举得高高的,独眼龙手挥长剑 ,一声令下:"升帆!起锚!开船喽!--"
魔鬼号起航之初,三个人六只脚,颇有些混乱,船几乎一动不动。但这三个海盗都是极聪明 的孩子,很快就做到了步调一致,魔鬼号于是乘风破浪向前进了。
"船头转舵,绕过暗礁!"他们齐步从石子路上跨过。
"大风浪来了!船身在颠簸摇晃!"他们一起东倒西歪,是因为一阵风吹得草地上层层草波起 伏翻动。
"金银岛就在前方,弟兄们加油,宝藏就要到手啦!"海盗船长所指的金银岛,是花园中心 高高的花坛。
独眼龙突然从腰间拿起单筒望远镜,用独眼对准什么看着,大叫一声:"不好!另一路海盗 来跟咱们争夺宝藏了!……看,一只大船,三只小船!弟兄们,拔刀举枪,准备冲杀!"他高 举着指挥剑不停地摇晃,加快海盗船的速度。三个孩子奔跑起来。
天寿一眼看到,亨利所说的另一路三只海盗船,原来是一只大白猫领着三只小猫从花坛那边 慢慢走过,便骤然停了脚步。他这一停,立刻把另两个正在跑的孩子掣住,三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顿时滚成一堆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海盗船长又跳起来喊:"魔鬼号触礁了!大家赶快跳海游泳,冲上金银岛!"
"冲啊!""杀呀!"亨利打头,天禄紧跟,挥着刀剑,冲上花坛,吓得大猫小猫扭头就跑, 最后面的那只小花猫还摔了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随后跟到的天寿心疼地把它抱起来,抚慰片刻,才放它走了。
"噢!噢!苏菲号海盗船赶跑啦!金银岛是我们的了!"天禄跟着亨利一起欢呼跳跃。天寿不高 兴了,说:"干吗拿小猫当海盗船?它们那么小,都吓坏了!"
亨利哈哈一笑,说:"没关系的!那大白猫叫苏菲,是我玛丽婶婶的;三只小猫崽是苏菲生 的。你要喜欢,送你一只带回去。"
"我不要。那么小的小猫,离开娘怎么活呀!"
"你别说了,"天禄搂着亨利的肩膀笑道,"四弟心肠特别善特别软,再说他该掉眼泪儿啦 !"
可天禄也做了件让小四弟难过的事。他们登上花坛后,就用夺来的宝藏--花坛上铺着的白 石子,比赛打弹弓,本来是对准一棵大树树杈,看谁打得准,偏偏天禄要显能,一弹弓把一 只小鸟打落了。小鸟在草地上挣扎,扑打着翅膀。天寿惊叫一声跑过去,一看小鸟翅膀在流 血,眼泪就真的流下来了。天禄赶紧走来认错,天寿不理他。亨利也来说好话,说玛丽婶婶和两个堂姐都喜欢小动物,都有治伤的药等等,要不是仆人来请少爷回去用午茶,这别扭还 完不了。
亨利问仆人:"没有邀请我的客人吗?"
仆人回答说没有听到。
亨利想了想,对天禄和天寿说:"跟我来。"
英国人每日不可少的午茶,摆在小客厅。当一个眼泪汪汪、怀里捧着只受伤小鸟的中国小男 孩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司当东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都很惊奇。金发碧眼、长得跟亨利相像的十五岁的戴安娜立刻站起来,因为那个中国小男孩红着脸,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哽咽着说:
"它受伤了,亨利说你能救它……"
亨利领着天禄随后走进来。司当东夫人问:"亨利,这是怎么回事?"
亨利说:"玛丽婶婶,他们俩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请戴安娜给受伤的小鸟上点药,好吗 ?"
戴安娜立刻接过小鸟,吩咐女仆去拿她的药箱。天寿抹一把眼泪,小心地把伤处指给她看, 两人就埋头处理小鸟的事了。
夫人正要问点什么,跟这位母亲长得十分相似的黑发黑眼睛的大女儿海伦忽然一拍手,叫道 :
"是他!亨利,对吗?他就是那个蓝衣小孩,对吗?你的那幅画得很漂亮的画,蓝衣小孩和 紫花,妈妈,你称赞过的!"
亨利极力掩饰自己的得意,严肃地点点头,说:"是的。就是他,他的名字叫天寿,这一位 是他的哥哥,叫天禄。玛丽婶婶,我可以邀请他们一起用午茶吗?"
"当然。"司当东夫人微微一笑,看上去严厉的面容立刻变得温和了,随即吩咐女仆添茶具 添点心。
一个俊美可爱的七八岁小男孩,羞怯又温顺,还在哭着,这是绝大多数夫人小姐都乐意接受 并真心喜爱的。司当东家的女眷早已多次听到过玉笋班的故事,对这两个小小的演员原有几分好奇和好感,所以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小天寿,几乎立刻就成了夫人小姐疼爱的对象,不 住地为他添茶,给他的小碟子里夹点心。
晶莹的细瓷茶具上的美丽花纹、水晶玻璃糖缸和奶杯的明亮剔透,都让两个中国孩子赞叹不 已,而热腾腾的茶香和各种蛋糕小点心的诱人甜香,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他们虽然不习惯像 主人那样往茶里加糖加奶,但是非常喜欢那种带馅小甜饼和刚烤出来的焦黄香脆的小松饼。 他们都受过师傅的严格训练,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很文雅,很从容,亨利因此常常斜眼看 他的堂姐,掩饰不住那份骄傲。
午茶的气氛十分友好、亲切、自然,夫人小姐甚至用她们能说的几句有限的中国话跟两个孩 子直接对话,而大多数时间,还得靠亨利从中翻译。于是,亨利说,堂姐们认为,小天寿如果打扮成小姑娘,会比现在还美;如果照英国贵族小姐装束起来,会怎么样?愿意试一试吗 ?……翻译到这里,亨利突然停住,眨一眨发亮的蓝眼睛,跳起来说:
"嗨!我有个好主意!玛丽婶婶一定要答应,好吗?反正我不能跟大家一起过圣诞节了,为什 么不让我提前享受一回家庭圣诞节哑剧的快乐呢?……"
两位堂姐立刻拍手喊叫着赞成,请求妈妈答应,说所有的服装用具都现成,马上就能准备好 。亨利还说:这样玛丽婶婶就能看到天禄天寿的表演了。玛丽婶婶笑了,说跟司当东先生商 量一下,还有,天禄天寿愿意不愿意呢?
天禄和天寿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戏子,唱戏是下九流贱业,是伺候看客高兴的活儿。谁都能对 他们吆三喝四,叫他们唱就得唱,叫他们演就得演,有点差错不是挨骂就是挨打,从没有人问过"你愿意不愿意"。今天,人家竟拿他们当平起平坐的客人,竟征求他们的意愿,这可 真叫他们尝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满心胸里都那么热乎乎的,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呢?只是 问:圣诞节哑剧是怎么回事?要扮演什么角色?
亨利告诉他们,那是英国人差不多的家庭在圣诞节都要举行的,叫"潘托",不须排演,也 没有固定的情节故事,到时候所有男孩子要装扮成女的,而所有女孩子要装扮成男的,观众也得参加,都是即兴表演,不许说话,只能唱歌、奏乐和尖叫鼓噪,你们看着吧,非常好玩 !
不料,晚饭时候出了麻烦。
午茶过后,孩子们又来到花园,玩那种天下的孩子都爱玩会玩的捉迷藏,连戴安娜和海伦也 参加了进来。花园很大,树香花香草香,树绿花红草青,孩子们玩得非常快乐。却听有人在 喊亨利少爷,跟着就有两名仆役走过来。踩着小碎步的一位笑眯眯地说:"亨利少爷,我来 找天禄天寿去用晚餐。我可以叫他们出来吗?"
亨利不知是怎么回事,点点头。那人便大声喊起来:"天禄天寿!我是鲍鹏!别玩儿啦,吃饭 啦!--"
天禄哥儿俩都是红扑扑的笑脸,擦着满头的汗,赶过来,听鲍鹏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便都 点头说好。天禄回头对亨利说:"我们跟他吃饭去了,玩儿不成了,吃完饭再来。"鲍鹏一 手揽着一个,三人转身要走。
亨利想想不对头,说:"别走!……上哪儿吃饭?你不是送他们来的吗?怎么又要带他们走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陪同前来的家中男仆托马斯告诉亨利,因为司当东先生同颠地先生谈得很成功,司当东先生 很高兴,要留颠地先生共进晚餐。这样颠地先生的仆人也要留下用餐,鲍鹏是来领这两个小 孩到仆人餐室去用餐的。
亨利一听,立刻跳起来,喊道:"什么什么?拿我的朋友当仆人?让我的客人去仆人餐室用 餐?不!决不!"
鲍鹏看到形势不对,暧昧地笑着,走过来附在亨利的耳边小声说:"亨利少爷,他俩的身份 跟我们这些仆人一样……"
"为什么?"
"他们是唱戏的呀,戏子是下九流,不能登大雅之堂……"
"唱戏的?那又怎么样?我们在学校还演戏呢!他们是我的朋友!朋友!你懂吗?"亨利小脸 涨得通红,捏着双拳,瞪着蓝眼睛,大声喊叫起来。
托马斯见小主人反应如此强烈,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说:"我是奉命来请少爷和小姐们回 去梳洗整理,好到餐厅用晚餐,因为今天有颠地先生做客……"
"我不去。"亨利陡然冷静,蓝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是对我的轻视, 对我的侮辱,我拒绝进餐厅,我拒绝进食!"
闻讯赶过来的海伦和戴安娜,也一起愤愤不平。海伦一个劲儿地问,这是谁的决定?太荒谬 了!戴安娜更激烈,说如果不改变这个决定,她也拒绝进餐厅,并同亨利一起绝食!托马斯摸 着后脖梗,大惑不解地去禀告主事管家,亨利则要大家都在花园等候消息,说是如果不作变 更便立刻回卧室睡大觉。
很快,托马斯就随着司当东夫人来了。司当东夫人微笑着解释说,主事管家不知道两位小客 人是亨利邀请来的,以为是颠地先生的随从,所以安排有误。她现在代表司当东先生和全家 人,邀请亨利的两位好朋友共进晚餐,希望小客人能够赏光应允。
乌云消散,孩子们全都兴高采烈。直到这时候,亨利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说给他的二哥四弟 听,因为方才的所有交涉,都是用英语进行的。两位小客人虽听不懂也猜到了几分,现在得知详情,更觉得亨利讲义气,够朋友。
从花园往回走的路上,鲍鹏满脸坏笑,悄声对天禄天寿说:"你们小小年纪本事不小,竟把 个夷人小爷迷住了!他的那玩意儿行吗?……"
天寿装作没听见,但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天禄一向跟鲍鹏说笑逗闹惯了的,这时却狠狠瞪 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人!什么事都往邪门歪道儿上想!真真下作!"
鲍鹏讨了个没趣儿,学夷人的样子耸耸肩撇撇嘴,全不当回事。
天寿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宽大华丽软和洁白的床,四个床柱都雕着花,撑起绣着花纹、垂着流 苏的帐幔,雪白松软的大枕头堆得像小山,枕上去舒服极了。晚上冲澡的时候,他把缠身的 帛带都解了,更是一身舒放轻松。可这么温暖舒适,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翻个身,又翻了个 身,便听得天禄小声地问:
"师弟,还没睡?"
天寿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天的感受太新鲜太强烈也太难忘了。
自他们俩接受司当东夫人的邀请之后,便成了真正的司当东家的客人。
餐厅那么高大华丽,枝形水晶吊灯流溢着绚丽的光彩,把铺着雪白桌布、放了美丽鲜花、摆 满晶莹酒杯餐具的长长的餐桌照得通亮。司当东夫妻作为主人,分坐在长餐桌的两头,颠地 先生作为主宾,坐在司当东夫人身边。天禄坐在司当东先生和海伦之间,天寿坐在戴安娜和 亨利中间。仆人们为主客移动餐椅请他们就座,并为他们斟酒送菜,还一份份夹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孩子们只能喝果汁,只有亨利得到特许,可以陪天禄喝一点红葡萄酒。尽管天禄天 寿不习惯用餐巾也使不好那些沉甸甸的刀叉汤匙,可是果汁好喝,烤鸡烤牛排好吃,点心好 香好甜,他们还从未吃过。
餐桌上的气氛那么温馨,两个中国孩子不断受到邻座大姐姐的照顾,简直就像富贵人家备受 宠爱的小公子。颠地先生一看到天禄天寿,曾惊异地扬了扬他的浓眉,后来又友好地对他俩 滑稽地挤了挤眼。
晚餐结束,颠地先生告辞以后,全家各自做了一阵秘密的准备,然后又聚在大客厅里,开始 了他们的"潘托"。
亨利、天寿扮成了小仙女;天禄扮成一个老太太;戴安娜头蒙红巾、戴一只黑眼罩、腰间佩 刀,扮一个十分厉害的海盗;而海伦则三角帽、红制服、白长裤、到膝的大皮靴,是名英国 军官。最没想到的是司当东先生,竟装扮成了一只全身黑衣、披了黑斗篷、脚下尖头翘皮靴 、头戴饰有长羽毛大帽子、满脸涂白、画了黑眼眶和长长胡须的大黑猫!家里的仆役们也都 聚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平日熟悉的主人即兴表演:海盗劫持老太太,大黑猫扑上去解救被打 败,军官赶来制服了海盗,两位仙女下凡劝善,海盗悔过放下了佩刀斧头,于是皆大欢喜。
因为不许说话,所有的演员都随意地唱着,喊叫着,极力表演着种种滑稽动作。天禄扮演的 老太太,只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尖叫救命,就把观众笑得肚子疼。大客厅里的哄笑和参与剧 情的大声鼓噪,时起时伏,直到依固定模式把"潘托"演完,大家还是意犹未尽,接着表演 一个又一个的余兴节目。
这完全不像玉笋班常去唱的堂会,戏子做戏客人看戏。这里大家都演,大家也都看:司当东 夫人弹琴;"黑猫"司当东先生高唱一曲,声震屋宇;海伦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首诗;亨利站在正当中拉小提琴,海伦给他伴奏;可爱的戴安娜换了装,头戴花冠、身着一 袭洁白的轻纱舞裙,在海伦和亨利的伴奏下跳了一段仙女舞。她还搂着天寿瘦小的肩膀说, 明天她就要用这套仙女的舞裙、外加一副金黄色鬈发发套来打扮天寿,好让亨利画出一个最 美最美的小仙女来。
天禄天寿演了一小段《秋江》,剧情和唱词由亨利向大家说明。司当东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没 有看过中国戏,对两个孩子的表演既惊叹又赞赏,说是想不到只凭着一支假的船桨和两人的动作,就让人觉出那条船在颠簸在摇晃在水面急速地滑行,真是太妙了!司当东一家和围观 的仆人们,一起为中国孩子的表演喝彩并大鼓其掌。盛情难却,天禄加一段《夜奔》,天寿 又表演了小尼姑数罗汉,载歌载舞一回,才算罢了。
照待客的规矩,本来给天禄天寿一人安置一间客房。天禄说师弟年纪小胆子也很小,晚上一 个人睡害怕,要求让他二人在一个屋里。而一间客房里只有一张大床,天寿又高低不肯上床 ,宁可坐一夜--因为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挨着别人他就终夜睡不着。这样,只好临时在 屋里另支了一张小床,一样松软雪白,只不如大床豪华。天禄理所当然地把大床让给了小师弟。
两床间隔着梳妆台,妆镜前银烛台的蜡烛和墙上两盏壁灯都还亮着。天禄问罢,听师弟没答 碴儿,便微微抬起身朝大床上瞧,只见天寿睁着大眼睛瞅着帐顶发愣呢。天禄嘿嘿一乐,重又躺下,说:
"我猜你也睡不着。说真格儿的,活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待过我 呢!…… 天堂差不 离儿也就这样吧?"
"咱们也从来没当过客人呀!"
"人家是瞧得起咱们。他们喜欢咱们的玩意儿,可没把咱们当玩意儿。"
"你在说绕口令呢!要不是三哥仗义,人家也不能待咱们这么好哇!"
"倒也是。……可这些人倒真是都挺好的……"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天禄和天寿一激灵,都坐了起来。
"是我,亨利。我睡不着,来跟你们聊天。"
门一开,天禄拉着亨利的手,笑道:"我们也睡不着,可不敢去找你……呀,你穿的是什么 呀?好像女人的大裙子。"
"这是睡袍,"亨利笑道,"我从小就不爱穿,可大人管着,没办法。我才巴不得光着睡觉 呢!……小四弟睡着了?"
天寿忍着笑,躺在那里闭眼不出声。
亨利走近,俯身看,见天寿那浓浓的睫毛像小蜜蜂那样直呼扇。好哇,装睡骗我!他悄悄伸 手,在天寿的小脚板心上长长一搔。天寿身体一缩,吱的一声尖叫,格格地笑个不停,嘴里 还不住地说:"小三哥,你坏,坏!……"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通,天禄拿出二哥的身份,说别闹了,好好坐着说会子话,过两天三 弟走了,想说也说不成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难过,笑不起来了。
亨利说,坐着说还不如躺着说呢,咱们都到大床上躺着。
天寿忙说不行不行,我从来不跟别人睡一个床。
天禄说,知道你跟人在一块儿睡不着觉,可咱这又不是睡觉,躺一起聊天多方便,正怕你睡 着了呢!
于是小弟弟居中,两个哥哥一边一个,并排躺在大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 说不出的亲近和温暖。
"亨利,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禄问。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来看你们,可是回来就得要我学做生意,我心里又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看你叔叔,还有我们那边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钱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账,麻烦极了,我最不喜欢算术。再说,做生意,人就会变坏,得说假话 ,得骗人,我也不喜欢。"
"真的?连你叔叔也是?"
"他还好一点。最坏的,就像带你们来的那个颠地,很坏很坏!"
"真的?只见他动手打人,没觉得他多么坏呀,他对天寿还挺和气呢!"
"那是他装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说出去。颠地表面上做丝绸棉布贸易,其实 是个大鸦片商,专门走私鸦片赚大钱!你想想,鸦片多贵,走私几箱就能得几箱银元呀!"
"是挺吓人的!我们上过他的趸船,鸦片和银子数都数不清,他日后还不把广州都买了去!"
"那不会,你们中国怎么肯!……小四弟你怎么啦?不说话,一直发抖,冷了吧?来,我给 你 ,一会儿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紧点儿。"亨利不顾天寿反对,展开大睡袍,把哆嗦 得缩成一团的小四弟搂在怀里。天禄也挤在一堆儿,还把被子也拉来盖上。不一会儿,大家 又都热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开。
"那你长大了做什么呢?"天禄替亨利担心,"你父亲也很有钱吧?"
〖CM(33〗"跟你们说实话吧,"亨利认真地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家里再有钱〖CM)〗〖CM(35 〗也不归我继承。我大哥是法定继承人。他要是喜爱我,每年给我一笔花销,够〖CM)〗〖C M(35〗我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我。到那时〖CM) 〗〖CM(35〗候,只好娶一个有钱有庄园的小姐,才能过绅士日子。可我想当画家,扬名世 〖CM)〗〖CM(35〗界,卖画也能挣大钱;又想当医生,能挣钱还能救人。要是还想到中国来 看你〖CM)〗们,那只好当传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夹鼻眼镜,你们再也认不出我啦!哈哈哈 哈!"
三个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过来,就软和和肉乎乎的,像个没长骨头的小婴儿,搂着真舒服 !……别生气,别生气,还是躺平了好好说话吧。那你们俩呢?演一辈子戏吗?"亨利认真 地问。
天禄说:"我吧,能演一辈子,京师的梁五爷七十岁了还是名丑,谁看他的戏不竖大拇哥儿 !大哥呢,原本是书香人家,败了,没法子才来吃这碗饭的,我看他早晚要离了这一行。四 弟是梨园世家,又是棵'摇金柳',能大红大紫。就怕过了岁数长个头儿长胡子,不招人待 见,那日子口儿就难过了。"
"小四弟,这半天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我想……爹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怎么也得给他们争气。我要好好唱戏,挣很多很多钱,给 爹妈买房子买地,给姐姐们办份好嫁妆,等不招人待见的时候,也有本钱去做生意……小三哥说做生意人要变坏,那我就好好练字画练琵琶,也能卖钱,也能像我爹一样去做教习…… "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两声,亨利跳起来说想不到这么晚了,明天还要给天寿画像呢,随 即告别而去。天禄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的时候,听见天寿小声嘟囔:就算这里像天堂,也得回家去呀,回去了可怎么办哪?
天禄笑道:"怕什么呢,不就是挨打吗?打就打一顿呗,早就惯啦!"
离开广州十天后,天禄天寿回到家,像是从天堂掉到人间,还有半截身子在地狱。
母亲和姐姐又是笑又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天寿也跟着哭了一场,好像他倒受了什么 委屈;师傅黑着脸一声不响,只用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又一眼;天福一派大师兄的仁厚,低声下气地为不懂事的师弟说好话,求师傅别生气伤了身子,求师傅饶了 师弟这一回。可能因为来访人太多,师傅不得不一趟趟地到前院待客;也可能因为次日要祭 祀祖师爷,家里忙不过来,所以两个违规的逆徒这天没挨打。天寿庆幸躲过去了,天禄却说 ,别高兴得太早,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第二天的祭祀照例很隆重。
柳知秋主祭,几位文武场的师傅陪祭。祖师爷的牌位,一向供在平日排大戏才用的过厅西屋 ,其宽阔足以容下整个班子,还绰绰有余。
柳师傅喊一声"上供!"陪祭师傅们应声而出,在祖师爷牌位前安放铜香炉,摆上鲜花宝烛 。随后,玉笋班的孩子们规规矩矩走到祖师爷牌位前,整整齐齐按行当排好队,每队打头的孩子都恭恭敬敬双手高举祭品过头,一一献上供桌:
生行--一盘花生;
末行--一碟盐末;
净行--一碗虎皮豆子;
丑行--一块豆腐;
旦行--一篮鸡蛋。
柳知秋站在最前面,左右是陪祭,他擎着点燃的香,朝祖师爷的牌位恭敬地说:"弟子柳知 秋率玉笋班全体,谢祖师爷赏饭,求祖师爷保佑玉笋班生意兴隆,子弟们技艺超群。来年兴旺发达、兰芝竞秀之日,再重重酬谢祖师爷厚恩!"
说完,柳知秋将香插进香炉,领着陪祭和二十来个孩子一拜一跪三叩首,起身后再拜而罢。 之后,他虎着脸吩咐:
"天禄天寿不许起来,其他人走开!"
大家乖乖地出去,谁都不敢吭声。胆大的孩子扒在门缝边偷看,天福无法可想,脸色煞白, 额头冒汗,一屁股坐在院里台阶上,抱住了脑袋。
"天禄拿板凳,趴上去!"柳知秋命令。
天禄照办,还对仍跪在那里的天寿眨眨眼,瞧,还是我说的,躲不过吧?
"为什么打你,祖师爷在上,我也不用废话了。你自己说打多少吧!"柳知秋把木刀片拿在 手中,冷笑着说。
天禄却嬉皮笑脸起来:"师傅,我总算把师弟囫囵个儿带回来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吧?打五 下就得了!"
"不行!"
"那就十下。"
"这么便宜你?不打你这回,管不住你下回!"
"好,好,那就翻番儿,打二十,别累着您老人家就成!"
跟着,外面的人就听见平日很熟悉的刀片打屁股的啪啪响和天禄毫不收敛的"哎哟哇呀"的 叫喊,师傅在边打边骂:"你个刁钻小贼头!不是你一手撺掇还能有谁?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懂什么?竟敢背师逃跑,打死你都不冤!……"
天寿跪在一边哭着说:"爹饶了师兄吧,他没撺掇,是我求他陪我去的……"
"住口!"柳知秋暴喝,"等会儿再来收拾你!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天禄却大喘着气说:"师傅,都怪我不好,反正打也是打,把师弟应得的那份儿都赏了我吧 ,师弟细皮嫩肉的,可经受不起……"
柳知秋越发生气,刀片下得又快又狠。外面的天福硬着头皮冲进来,双手托住师傅拿刀片的 手,哀告着:"师傅饶了师弟吧!他俩都还小,不懂事,真要是打重了落下伤残,日后怎么上台呀!都怪我这师兄没当好,该打多少就打我吧!"
天福是柳知秋的爱徒,孩子们互相维护不管怎么说也让柳知秋心里感到安慰。可是规矩不能 破,这时又正好有客人来访,他便草草打了天福几下作为赎罪的替代,让天福扶着天禄回屋 。至于天寿却不能轻饶,罚他在祖师爷牌位前顶着水碗跪两个时辰,不许吃午饭。水要是洒 出来,晚饭也免了。
祭祀桌前只剩下天寿一个人了,头顶水碗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眼睛却闭着,渐渐地, 嘴角竟露出甜甜的笑意,伸手摸摸胸口,红晕泛上面颊。
衣服里面藏着一条精致的银项链,下面挂着镌刻了美丽花纹的小小金盒,打开金盒就能看到 中间镶嵌着的一张精美的亨利的小画像,另一面盒盖上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浮雕。这是用皇 太后赐给他的"娘娘钱"交换来的。
在澳门的最后一天,孩子们相处得更加亲热。天寿不但看到了那幅水彩画《蓝衣小孩和紫花 》,还真的被戴安娜和海伦打扮成英国贵族小女孩,穿了仙女的纱裙、登上银白色的带跟小皮鞋、头上套了金色长鬈发,还戴了用红白玫瑰编成的花冠。大家觉得他美极了,他自己也 觉得美极了。亨利为此画了许多张画,最好的一张就送给了他。天禄天寿也画了许多兰梅菊 桂,送给司当东家的每一位成员。司当东夫人在为亨利准备行装和食品时,也为两个次日就 要回广州的中国孩子装了一大盒他们喜爱的烤点心。
那天晚上,大家仍然聚在大客厅,闲谈中间亨利领天寿出来到花园,因为白天天寿看着书房 里的航海图,曾问起在四周都看不到边的海上,船怎么能找到路。
亨利带天寿坐进凉亭,指给他看那些为海上远行者分辨方向的星星:大熊星座和北极星,天 鹅星座和银河。
天寿便也指着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讲起了亨利第一次看他演的鹊桥故事。
亨利听了,好半天望着星空默默不语,后来笑着说,明天咱们一分手,不也像牛郎织女那样 隔着银河不能见面了吗?
天寿心里难受,忙指着天上说:你看,有一颗流星落了,地上又死了一个人。
亨利说:我们不这样想。老人们都说,在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赶快卜个愿,这个愿望将来 就能实现。
天寿好奇地问:那你刚才卜愿了吗?
当然卜了。
卜的什么愿?
希望咱们俩永远做最好最好的朋友,永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他一直握着天寿的手,天寿觉出他的手心火烫,还在轻微地发颤,这在天寿心里竟也唤起一 股说不清滋味的回应,酸酸的,热辣辣的。他便轻声叹息着说,不行呀,明天咱们就要分离 ,你回你的英国,我回我的广州,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呢……
亨利黯然,说这我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心里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把你 当最好的朋友。我觉得,你也很喜欢我,拿我当最好的朋友,对吧?
天寿说是,声音竟有点哽咽。
有什么办法呢?亨利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了:两个男人,不管是多么好的朋友,哪怕是亲 兄弟,长大了也得各自结婚,各有各的家,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天寿灵机一动,说:京师和广州,还有好些地方,有的有钱人娶男伶做小老婆,他们不就是 两个男人一辈子在一起了吗?
亨利摇头说,那是罪恶,会受上帝的严厉惩罚的!上帝让男女结婚,为的是让人类有健康聪 明的后代。男人又不能生孩子!……要是咱们俩有一个是女孩子就好了!
天寿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我没说错呀,我要是女的,你不肯娶我吗?你要是女的,不肯嫁我吗?亨利又仰头看着天空 ,说你看那五颗亮亮的星,像一顶王冠的,就是仙女星座。你不知道你有多美,真像一个小仙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绝对不许跟别人说,好吗?你发誓!
天寿郑重发誓:若是走漏了亨利的机密,不得好死!
亨利却先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位雕刻家,用最好的木头雕了一个最美的 女人,又给雕像穿上了最美的衣裙,雕刻家就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并且跟雕像结了婚。上帝 被他的真心和痴情感动了,让雕像活了,雕刻家就和他心爱的美丽妻子幸福地生活了一辈子 。
天寿惊讶地说:我们有一出戏叫《画中人》,也是这样的,那书生喜爱画上的美人儿,每天 烧香祝告呼唤,画上美人儿被他的精诚感动,走下画来跟他做了夫妻。
亨利悄声说出了他的秘密:已经有两年了,他一直在精心绘制一张仙女像,要画得很美很美 ,不要有一点缺陷和毛病。他要照他的画像去寻找他的爱人。可是他总也画不满意。这次见到天寿,觉得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儿,如果也能感动上帝,把天寿的画像变活,甚至使天寿 变成女孩,那他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了!
天寿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吸都有点急促了,后来突然说,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好吗?可亨 利等了很久,天寿也没有说话。亨利就笑了,说:你这么个小人儿,能有什么秘密呢?这时 客厅里戴安娜在喊亨利和天寿,叫他们快去看木偶戏。亨利急忙说,咱们还是交换点纪念品 吧,别让他们看见才好。他摘下自己的项链戴到天寿脖子上,说是他妈妈给他的,里面有他 的画像和护身符;天寿也摘下一直挂在颈上的红丝绳吊着的双钱给了亨利,说这钱是现今皇 帝爷爷的爷爷,有名的康熙皇帝时候制的,是他进皇宫唱戏时候皇太后赐给的。
第二天送亨利上船的时候,除了司当东先生,别的人都哭了。亨利同叔叔婶婶堂姐们一一拥 抱吻别,又搂抱了天禄,在他的面颊左右各亲了一下,天禄已经应付自如了。轮到天寿,他觉得拥抱的时间好像比别人长,面颊上的亲吻也好像比别人深,而且亲过面颊后,他还急匆 匆地在自己的嘴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直到现在,头顶水碗跪在祖师爷牌位前的天寿,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能感到亨利灼 热的亲吻。
有这样美的一幕幕回忆,罚跪算什么?就是挨打也值了。
已经跪了多长时间?脖颈儿发硬,腰酸腿疼,膝盖也麻木了,但天寿还是直挺挺的,决不让 碗里的水洒出来。这不是怕挨打怕吃不上饭,而是他--小小的柳摇金,即使受罚也得与人 不同,无论如何不能跌份儿!
院子里有脚步声,轻轻的,好像不止一个人,那是女人的小脚鞋在点着地面。天寿一下猜到 是母亲和姐姐,他觉得自己应该哭,昨天见到她们的时候曾经抱头大哭来着。可现在,心驰 神往地遐想了这半天之后,一点也不想哭了。但是哭能赢得娘和姐姐的同情,哭能让爹爹以 为儿子已经悔罪。可哪里来这一把急泪呢?急中生智,天寿蘸着口水往脸上点,于是,母亲和英兰大香就看到了一个委屈万分、满面泪痕、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的受苦的小儿 子、可怜的小弟弟。母女们顿时落泪不止,母亲更是长吁短叹,但她们谁也不敢从天寿头上 拿下水碗,更不敢让跪得这么苦的孩子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她们有更要紧的事。
英兰掏手绢给小弟轻轻擦泪擦汗,也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大香忙着拿一块小小的皮垫子,在 天寿屁股后面比画。天寿哀哀地说:"两个时辰还没到吗?娘,我想喝口水,想喝英兰姐姐 的豆浆……肚子好饿呀!"
英兰赶紧小声说:"现在顾不上吃喝的事,先护住身子要紧!……"
这下天寿紧张了:"怎么啦?爹爹回来了?"
母亲抹着泪叹道:"也不知小香这个鬼丫头为什么总要怂你的祸,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说不平道不忿儿,说主犯才罚跪,从犯倒挨一顿臭打,也不怕班子里的人戳脊梁骨,以后谁还肯卖力气!……你爹这人你还不知道?死爱面子活受 罪!骂罢了小香,转过脸就说非得照数打天寿一顿不可!天爷,你还这么小 呀…… "
英兰摸摸天寿的面颊,说:"给你做了个皮护裤,待会儿爹来打你,不管打得疼不疼,你都 要使劲儿哭喊叫疼,听到了吗?"说罢,拉了大香出门,好让母亲给弟弟脱衣加裤子。柳家 虽是优伶之家,但男女防嫌十分严格,天寿从小洗澡换衣,姐姐们都必须回避的。
母亲一边给天寿解腰带加皮裤,一边含着泪说:"别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你也实在不懂事 啊!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么样子!差点儿疯了!脸变成紫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炭, 又扯头发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个遍,要不是英兰收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张纸条儿,他 就要跑遍广州城了!还真的到官府报了案呢,直怕被人贩子拐卖了,又怕是眼红的同行使坏 ,害了你们,整垮玉笋 班……唉,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天寿委屈地说:"我都留纸条儿了,他还这么又打又罚呀?再说,我和大师兄费了好多工夫 才练成的《跪池》,他凭什么让给冷香和浣香去演?堂会都不让我们去!他还是我的亲爹呢 ,倒向着外人!"
"唉,他也难啊!"母亲叹息着说,"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这 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一家来广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玉笋班如今这么大的名气,来钱这么多,你爹如今在广州梨园行这么高的身份,不都亏了人家胡大公子吗?谁的面 子都不给,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呀!你说对不对?"
天寿沉默不语了。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笋班走红,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堂会,敬神、庙会、茶园 、戏楼都来请,再加上来拜师学艺的院里的红官人、学戏学笛学琵琶的唱姑娘,连秀才举人老爷也来跟你爹攀交情……"
"我们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们来干什么?"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会写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戏,爱看戏的人才能越来越多不是? ……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顶不住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 ,一忙一乱就更顾不了许多。打你罚你,终究还是为你好,你心里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 就听娘一句话吧……"
"是他叫您来说的吗?"
"鬼头孩子!这么多心眼儿!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父母哇!你细想 想。我走了。"
天寿终于小声地说给自己:"娘,我听您的。"
柳知秋进屋,反身就把门闩上了。父子俩一对视,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张莹洁如玉的俊美小脸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里面既没有恐惧惊慌 ,也没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着似有若无的同情。
天寿这时仿佛突然发现,父亲是这样干瘪苍老,脸色灰败又疲惫不堪,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睛 ,不但布满红丝,简直就是黯然无光。
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起来!放下碗!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他替父亲难 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天寿你听好!"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的,"照理 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可以免了这顿板子; 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 个玉笋班?……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啪啪再加上挨 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 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 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开的裤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里还骂着:"混账东西,你还 敢跟我犟!你说呀,你还敢不敢了?你哑巴啦?……"
噼啪声中,天寿终于哭叫出声:"哇呀!……我再也不敢啦!不敢啦……"不是干打雷不下雨 ,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突然悟出,父亲做人是何等地难啊!……
许多人在屋外敲着门大声叫师傅,求师傅饶了小师弟,柳知秋还是一板一板打够了十二下, 才慢慢走过去拨开门闩。天福第一个冲进来,把小师弟抱在怀里,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小心 地扛上肩头往后院送。却见师傅摇摇晃晃走在前头,走不几步,忽然用双手拄着竹板站住了 ,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四面八方都在惊叫着"师傅!"扛着天寿的天福和众人一 齐围上去,只见柳知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
伏在天福肩上的天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柳知秋是劳累过度,气血两亏,请来了十三行街上最有名的郎中,开了几剂大补的药。郎中 临走嘱咐说,要吃好要睡好,最要紧的是养好精气神,不然伤了元气就难治了。
听得这话,天寿突然记起自己囊中那个包裹得花花绿绿的圆球,那叫公班土的、与相同重量 银子同价的鸦片中的上品。记得鲍鹏说,公班土不是寻常鸦片,公班土能治病,能镇痛,能消除疲劳让人精神焕发,让人脱离世间之苦登上仙境。这不正是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吗?
天寿这样做了,奉上公班土,并对父母姐妹师兄说起得到它的经过。天寿心里很是得意,为 自己拾金不昧的美德,为自己孝敬父亲的善行。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生将为此付 出多大的代价!
澳门十日行,只留在心里,天禄和天寿不约而同都很少提起,免遭同班人的嫉恨。渐渐地, 那成了一个美好的梦,特别是在天寿隔很长时间再打开一次他的宝物盒、轻轻抚摸那串银项 链的时候。大多数日子里,天寿都觉得,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澳门之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十年过去了。又到了南国最宜人的深秋。
这一天,胡家宅院里,辰时起开锣,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唱了近两个时辰,看戏的和演戏的 竟都还兴致不减。唱戏的不过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请的三五个名伶;看戏的不过是胡家的 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唱戏的所在,不过是宅中最不起眼儿的名为"怡情榭"的小 戏台。只因宅眷们有午睡的规矩,也因为下午还要接着演,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安心等着申时再开锣。
胡家的家班,与胡家的宅院花园一样,闻名于广州内外,乃至两广浙闽。胡家上下及与之沾 亲带故的人,久已习惯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几乎无一日不有戏有酒。直到两年前形 势一变,朝廷特派了一位来广州办禁烟的钦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当今皇 上知遇之深、恩宠之重都声震遐迩,罕有其匹,以至从总督巡抚知府到海关大小官员一个个都闻风敛迹,何况胡家这样专与外夷贸易的十三行洋商?首当其冲,更须检束韬晦,加倍小 心。
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钦差,后又就任两广总督,查烟、禁烟、销烟,折腾个天 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经十三洋行,必定要拿这些洋商们开刀。身为行首之一的 胡家家主爷,出力出钱来回跑断腿,受叱骂挨板子差点儿杀头。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胆,哪 里还有心思看戏?爱戏如命的家主爷,连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论其他?
峰回路转。禁烟销烟惹恼了英夷,万里之遥竟派来了大兵船,攻打了厦门,占了定海舟山, 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总是海上处处烽烟,让皇上龙心震怒,一道御旨,将林大人革职查办 。御旨三天前到广州,次日就城内外传遍,今天胡家就开锣唱戏。然而多少有点顾忌,不敢 大张旗鼓地唱堂会,请外人;先唱家班戏让全家人松口气、开开心,算是压惊,算是庆贺。
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开的三 角梅,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深红浅红梅红,橙黄金黄鹅黄,粉白乳白雪白,把个园子装点 得锦绣一般灿烂。主人们都回宅院那边午休,花园就成了家班唱戏孩子们嬉戏的天地,偌大 的园子仿佛都盛不下他们,不过二三十个小男孩,倒像有百十来人在闹腾。
班里唱小旦的雨香脚步匆忙,东张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见三个小师弟正在那儿 盘了一条腿跳跳蹦蹦地斗鸡,雨香叫住了问:
"哎,你们看见韵兰了吗?"
"韵兰?韵兰是谁?"小师弟们都望着师兄。
"韵兰就是柳摇金呀!"
"柳摇金?柳摇金又是谁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的。我说的就是今儿外请 的名伶柳天寿……"
"就是今儿师兄您陪他唱《惊梦》的那位吗?"一个小师弟问。
"没错儿。"
"哎哟,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听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儿,那身段儿,哎呀呀,真没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装,他也比任哪个千金小姐都秀气!"
听小师弟们对天寿佩服得五体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说:"他原先也是咱们胡家班的人。 他姓柳,叫天寿,字韵兰,柳摇金是人们送他的艺名儿……"
快嘴小师弟马上接过来,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摇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 是说他是个唱戏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摇就出金子的柳树,那不就是摇钱树了吗?"
雨香一拍快嘴小师弟的脖颈儿,眯着一双水灵灵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着骂道:"小猴崽 子,就你聪明!说这么热闹,可他在哪儿呀?"
三个小师弟大眼瞪小眼,一齐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气得雨香"呸!"了一声,拔脚就走。 远远望见牡丹花坛边站着两人,仿佛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皱了皱满是雀斑 的小翘鼻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华贵的大鸟们拖着金碧辉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坛四周, 三三两两、高傲而庄严地踱着步子,很像西洋画里的贵妇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装作没瞅 见,只管对浣香说:"怎么也不开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见了你,还敢开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称作"桃花眼"的一双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着瘦伶伶的薄施 脂粉的面颊,半笑不笑地娇嗔道:"嚼什么舌头呀,你?"
雨香赶紧接茬儿笑道:"孔雀春天才开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里还肯开?前二年韵兰没走 的时候,才过了元宵节,只要韵兰一逗弄,这些个孔雀全都接二连三比着开屏,最多那回, 十二只孔雀一起开,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没治了!"
冷香鼻子里哼一声,撇撇嘴:"咱们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红大紫,连自家师弟都 上赶着给人家卖劲儿唱小春香,哪里还敢指望孔雀对咱开屏!"
雨香知道冷香说的是今天上午的戏。《惊梦》里韵兰唱杜丽娘,雨香演春香。韵兰唱做都极 认真,活脱脱一个千娇百媚的太守小姐。就两个人的戏,雨香能不 着劲卖力气吗?自然比平日跟冷香配戏出色。这能怪谁?你冷香就是比人家韵兰差着一截儿,还不服气,还吃醋, 倒把火儿撒到我雨香头上来了!雨香小脸一沉,长长睫毛的眼睛一忽闪,扭头就要走,被浣 香拉住: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来有什么事吧?"
"我呀,就是来找韵兰的!你们见着他了吗?"
冷香像个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一扭身子,发作道:"没见着没见着没见着!人家眼睛长得比 眉毛高,看不见咱,咱也犯不上看见他!"
浣香笑着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边的烟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点点头,径自走开了。
韵兰果然在那里。
他坐在烟波亭通向水边石阶的最低一级,拿着午饭时专门留下的馒头喂那些天鹅呢。他身边 掩映着一大片极红极艳的三角梅,犹如一团红云;他面前有两对洁白的大天鹅围绕着他,像几只大白船那么平稳而庄重地游弋着,不时优雅地曲着长颈从他手中接过吃食;他呢,穿一 件湖蓝色熟罗长袍,外加镶银红宽边的琵琶襟月白织锦坎肩,皎如玉树临风;这一切倒映在 平滑如镜的湖面上,让悄悄走近来的雨香忍不住喝彩出声:
"好一幅行乐图哇!"
韵兰一惊,手里的馒头掉进水中,天鹅们文雅地围着抢,水面泼剌有声,他才慢慢回过头来 ,神情有几分恍惚,如梦的眼睛似见似不见地望着雨香,问:
"你说什么?"
雨香倒噤住了--这长眉凤目的俊美的面容,这莹洁柔嫩的肤色,这袅娜的身姿和这被内行 人称作百年难遇的从骨子里带来的妩媚,在梨园行虽不多见却也不十分希罕,惟有他眼眉间 的那份忧郁,他眸子深处的几许孤寂,他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如梦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种 天鹅般的高贵和优雅的韵味,却是任何优伶、任何男孩子,甚至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这岂是一张行乐图所能装盛得下的?好半天,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轻声赞叹道:
"怪不得人说你难描难画呢!"
韵兰慢慢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将梦幻情怀尽都收了回去,头也渐渐低下,似在注视水中游 鱼,口里问道:"有事?"
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语气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连忙告诉他,上午的《惊梦》,主人家赞不绝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闹简》,由他俩各 扮莺莺和红娘。因各人师傅不同,怕上台出错,所以赶了来说说词曲和身段。
韵兰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悠然自得地在水面游动的天鹅,问道:"谁点的这一折?上午胡 大爷像是没来看戏。"
雨香答道:"是。听说家主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下午怕也来不了。"
韵兰轻轻嘘了口气,柔和地说:"咱们对戏吧。"
词曲才对了一多半,便听得脚步声说话声,有几个人进到烟波亭里来了。雨香正要回头看, 无意间发现韵兰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红到发际,红到耳根,嘴角和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发抖 。他吓着了,惊呼一声:
"韵兰!你怎么啦?"
烟波亭里,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也跟着喊起来:
"韵兰?天寿?是你吗,柳摇金?快上来啊!"
韵兰和雨香站起身,回过脸,就看见了亭里三位男子,一字排开,都朝他俩望着。正中那位 ,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只随随便便在月白色长衫外披了一件锦缎紫红敞衣的,就是这花园的主人胡昭华;左右两侧,一胖一瘦,长袍马褂瓜皮帽衣冠楚楚的,是封四爷和王师爷。 韵兰雨香相随着,赶紧踏着石阶往上走,只听得王师爷的沙哑嗓子在边笑边赞:
"好啊好啊,不减当年,真如芙蓉出水,弱柳扶风……"
"胡大爷,王师爷,封四叔。"韵兰同着雨香一起朝这三人请安。他一直低着头,却能感到 家主爷的犀利目光。从今天走进胡家宅院起,他就一直害怕面对这目光,但上午在台上唱戏时觉出台下没有它,却又若有所失。方才陡然听到胡大爷的声音,他一时心跳如鼓,自己也 没料到竟红了脸,借着上石阶,他努力平定情绪,还免不了心头发慌,请罢安便垂眼站着, 默默无语。
沙哑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随胡公子回广州后,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师爷,胡公子继承家业, 他更成为家主爷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养不胖他,他依然精瘦干巴,只是肤色更黑,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也就更显猴相了。此时他捻着颏下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 :
"两年不见,小天寿出落得越发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当年的戏团头了,如今下巴也双了,肚子也腆出来了,活像那成天笑眯眯的弥勒 佛;可一旦双眼睁大,尖锐的目光如电射出时,当年那个精明的戏团头就又脱颖而出,更带 着几分名班班主的威严气概--他执掌广州有名的芳华班已好几年了,韵兰现正在他那里搭 班唱戏。他今天应邀带了笛师陪韵兰来胡家花园唱堂会。面对花园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当然要十分客气,十分讨好,话也专拣主人爱听的说:
"胡爷,不是我爱奉承,你老人家实在是慧眼识人,天寿真是天生的梨园材料。多少唱旦角 的孩子一到十五六岁,不是长胡子就是长个子,再不然长出个大喉结子,遮遮掩掩费好些手脚。可你看他,都十七岁了,还是那么小巧玲珑,袅袅娜娜,脸蛋儿白净净嫩生生,真个是 吹弹得破哟!……雨香这孩子也顶刮刮,上午演小春香活灵活现,才十三岁,也难为他了。 "
这时,天寿抬眼去看雨香,目光却一下子被这宅院和花园的主人强行截住,一直冷冷地背手 而立的胡昭华,乌黑的眉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说道:
"韵兰,别来无恙啊?"
王师爷嘴角一弯,想笑,立刻忍住,却忍不住向天寿投去探究的目光;封四眉尖一耸,惊异 地看看主人又赶快收敛;雨香的好奇全在天寿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天寿躬身款款拜 谢,轻声答道:
"不敢。"
主人终于微笑开来,象牙色的面颊上,两道长长的酒窝闪烁着,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重又回 到天寿身上,吟说道:
"重游旧地,再晤故人,韵兰宁无感乎?"
天寿很勉强地笑了笑,举目远望,眼里一片孤寂和迷茫,随即低下头轻声地、淡淡地说:
"不敢。"
烟波亭里,顿时一片寂静清冷。
"哎呀,大爷你可回来啦!……"冷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冲进亭子就又是说又是笑的 ,"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气都透不过来啦!……"他靠着亭柱娇滴滴地喘气,拿着粉红色 的小手绢沾汗。就这工夫,浣香也跟脚来到,向主人客人们请安。
生怕冷场似的,冷香赶紧走上去依在主人身边,娇媚地歪着头,笑道:"还是大爷你的主意 好,今儿外请的名伶可真给咱们家这台戏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这个高兴哟,咱们家多 少日子没这么开心了!……"一口一个"咱们",全然是"自家人"的亲昵口吻,显然是说 给这里"外请"的天寿听的。天寿默默不语,别人也不好答碴儿,听他又接着说起几位外请 名伶的绝招儿,连说带比画,有声有色。
冷香认为自己最美处,在嘴角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小的饭窝,早就声称与大爷脸上的长酒窝正 好相配。为了展示这对饭窝,但凡说话,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还得顾及口形的秀气,于是 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还罢了,只要胡大爷或是需要讨好的什么人在场,他那嘴唇的动 作和整个脸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许有人专爱他这与众不同,天寿却赶紧扭开脸,宁可 去看清澈平静的湖水。
"天寿的技艺可见长了,可惜大爷你上午不在家没看着!"冷香终于把话锋指向了他的主要 对手,眼睛也笑眯眯地看定了天寿,目光中却带着挑衅的尖刺,"可比两年前强多啦!…… 韵兰,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们家门儿了 呢!…… "
天寿只淡淡地瞥了冷香一眼,便转脸,低头,依旧不做声,可是红晕像潮水一样渐渐涌上来 ,很快他就面红耳赤,连脖颈都通红通红,眼睛里也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泪花,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旁观的王映村十分纳罕:该脸红的洋洋得意,毫不脸红;不该脸红的竟脸红如许,倒像自己 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由得回头看看胡大爷。而这位胡大爷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只维持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痴痴地望着天寿,不知在想什么。精明非凡的王师爷置身这种局 面,也觉得难以措词了。
天寿忽然走到封四爷面前,低声地说:"四爷,咱们家去!"说罢掉头要走。
封四爷很快地闪目看了看胡昭华,立刻笑道:"什么话!哪有这样的规矩!"雨香和浣香也上 前劝阻,说别走别走,下午还有戏呢。天寿不顾,径自走向亭阶。封四爷睁开了平日半闭的眼睛,声音里也带出了几分班主的威严:
"天寿!又要使性子啦?"
天寿在亭阶半腰停步,仍然执拗地低着头不做声。
胡昭华大步赶上,站在亭阶下一级,仍比天寿高着半头。他低眉凝目地望着天寿的面庞,柔 和又亲切地说:"韵兰,咱们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这忘年交的小友,竟然一点面子都不 给吗?……"
这低低的声音像是带着琴弦的震荡,天寿忍不住身上蹿过一个冷战,他咬牙顶住,顽强地不 作回答。
胡昭华回头看了冷香一眼。冷香脸上闪过一刹那的难堪和惊惧,他立刻跑上去搂住了天寿的 脖子,笑嘻嘻地说:"哎呀呀,你怎么还是这样不识耍!……跟你逗着玩儿就当真了?…… "
天寿仿佛又哆嗦了一下,想要从冷香的搂抱中脱身却没有成功。
王师爷这时候才赶紧用他的沙哑嗓子大敲边鼓:"是啊是啊,一句笑话,什么要紧!都两年 了,过去的事还记着它干吗!……"见胡昭华和冷香一起回头瞧他,他一缩脖子,嘿嘿笑着 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后来,胡大爷和封四爷陪着天寿在前面走,冷香浣香随后跟着,同往怡情榭,雨香和王师爷 落在了最后。王映村平日跟家班的小戏子们玩笑惯了的,尤其喜欢跟这个小小旦逗闷子,今天见这孩子忽闪着长睫毛只不做声,一张可爱的桃子脸竟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觉得很奇怪 :
"小不点儿,怎么啦?舌头叫猫儿叼走了?"
雨香哧哧一笑,说:"今儿这么古古怪怪,真没见过!"
"古怪?哪儿古怪了?我怎么不觉得?"王映村的瘦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骗人!……刚那一会儿,你们都跟吃了胡椒面儿一样,全都辣得说不出话,是不是?这还 不古怪?……还有,大爷那样子也够怪的。"
"不怪呀,我怎么看不出来呢?"王映村故意反问,全然是在怂恿。
"还不怪?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韵兰看!……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看冷香浣香他们的那个 劲儿!倒像……倒像……"
"像什么?"王映村追问一句。
"像……像在看一张好画儿、一朵好花儿,要不,就像是喝好酒品好茶那种样子!……我也 说不清!"
王映村脚下一停,差点儿绊倒,惊异地瞪着雨香,吸了口凉气,咝咝地说:"小东西,眼睛 怎么长的,这么毒!……你说得够清楚的了!……我可是一直也没弄清……"
王师爷的失态仿佛鼓励了雨香,他突然十分好奇地问道:"你们老说两年前两年前的,两年 前出过什么大事吗?"
王映村又是一惊,停了片刻才说:"你这小不点儿!心有九窍不成?"说着伸手捏着孩子五 月鲜桃一样红红白白的小脸蛋轻轻抖了抖,"别问啦!知道的事儿多老得快,也没好处!…… "见这孩子还不肯罢休,干脆牵起他的小手,说,"快走吧,咱们落远了!……你还小,就 是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他一面说一面走,一面还不住地摇头。
事情是发生在两年前,可它的由来却很是长久--
当年,经柳知秋一手调理出来的胡家班,在胡昭华的婚庆中一炮打响,于是有口皆碑,很快 就出了名,十三行各家但凡有喜庆,莫不以请到胡家班为荣。
广州城风俗,每年秋间设坛建醮以祈福消灾,届时全城各处高搭彩棚遍张灯火,和尚道士诵 经,梨园弟子演戏,彻夜喧阗,士民若狂。柳知秋领着弟子们参与了这样的一次义演之后, 更是声名大噪,"满城争说胡家班",一时间,"三天"、"二香"--天福、天禄、天寿 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戏班、各处头等青楼争 相邀请的名师,俨然羊城一绝。
两年过去,柳知秋坐定了岭南曲界宗师的地位,身价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与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满,梨园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议论传说,柳知秋将以 "三天"为台柱,另组"玉笋班"到城里演唱。也有的人断言,胡家决不会放走柳知秋,定会再续三年合同。
两种传说都不是捕风捉影,但都没有成为事实。
为了把"三天"留在胡家班,胡昭华极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后是胡家老爷子拿定主意, 要柳知秋师徒走人,--因为柳知秋已染上烟瘾,鸦片抽得越来越凶,到与胡家合同期满的时候,已欠下胡家一万多两银子的烟债了。这样,离开胡家的柳知秋,哪里还有精力和财力 来圆他早年独力团组"玉笋班"的梦?他们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庙,也就是梨园中人叫做" 大下处"的梨园总局,靠天福天禄天寿三兄弟搭班唱戏拿戏份儿过活。
"三天"在广州名头响,人缘好,戏份儿都不薄,让全家过个舒心日子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无奈柳知秋一开始吸食的就是当时质地最高、价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类,他根本不能过瘾。他既不像胡昭华有富可敌国的家私供其任意挥霍,也不具备王映 村之流的精明来调节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鸦片鬼走过的同一条道儿。三年以后,他 已不成人样儿,没有人还认得他是梨园名师柳知秋,若不是天寿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庙早 就把他撵出去了。
正是俗话说的:一人抽大烟,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柳知秋从连偷带 抢变卖妻女的首饰衣物,进而偷卖起天寿兄弟的行头来了。
行头可是养家 口的家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戏,难道全家去喝西北风?所以,每回 都得想法借钱赎回来。借贷的对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华了。
"三天"虽然随师傅离开了胡家班,胡昭华依然看重他们兄弟,凡是家中有堂会总是高价相 请;而每次朝他借贷赎行头,也不必还钱,只须回胡家班说几出戏【说戏:戏曲术语 。旧时戏曲艺人教戏学戏,大多口传心授,并无曲谱、身段谱可供依据。通常都由教师口述 剧情,带领念唱并做示范动作,因而称为说戏。】,酒宴前唱几曲应应景,也就了账 了。对天寿更是格外厚待,有求必应,称之为忘年交的小友,就像他不曾离开胡家班一样。 天寿也就比师兄们更经常地出入胡家,庆幸自家落难中还有这样一门"富朋友"。
那天,天寿不知是第八回还是第十回了,愁眉苦脸、满头大汗地来到胡家门口,连应门的家 童都说:"三爷又要赎当了?"并告诉天寿,公子爷没出门,正在书房。
书房院子的大门却是闩着的,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敲了两下没人应。天寿急得浑身冒火, 胸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胡公子,一定要筹到这笔救命钱,胡家是惟一的救星了。
天寿记得这院子还有个小门,直通书斋的侧厅,便绕到院后从小门进去。他心急火燎,脚步 匆忙,竟没有注意从书斋正厅传来的一片喘息,但紧接着的"啊啊"的狂野嚎叫吓了他一跳 ,赶紧止步,闪身隐在正厅与侧厅间雕花隔断后头,心惊胆战地看到了他最害怕看到的一幕 :正厅里,胡公子坐在美人榻上,冷香坐在他怀中,正在干那件因难以描述难以出口而被雅称为"采后庭花"的勾当!
天寿生在梨园长在梨园,当然知道这在当时的梨园很普通。京师和各地都有梨园人家设的像 姑堂子,当像姑的优伶能够锦衣玉食、豪华奢侈,靠的是这个;他也知道胡昭华所以厌恶女人,好的就是这个;胡家班的清俊孩子差不多都是他收用过的,他常见他们因此明争暗斗、 吃醋拈酸。但是,亲眼看到这场面,仍使他震惊:冷香的娇笑娇嗔娇啼如此可怜又下贱;平 日里风流倜傥的胡公子,此刻满头青筋暴露、双睛突出、嘴脸歪扭,那姿态、那景象如此丑 恶,仿佛不似人 类……
天寿只觉得胸中阵阵作呕,猛地一个转身,恨不能刹那间逃离这可怕可恶的所在。忽听得胡 昭华一声怒吼:"谁在那里偷看!"跟着,一只瓷花瓶飞过来,正砸在天寿隐身的隔断上, "哗啦"一片响,瓷片和鲜花绿叶带着水洒了一地。天寿无奈,只得站出来,扫了那两个一 眼,就赶快移开目光注视地面,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看。满地碎片,如同此刻他的心,他感到 了难言的痛楚。
他依恋的、信赖的、惟一能够倾心交谈的忘年交,不复存在了。
他心目中那个英俊豪爽潇洒不群的美好身影,将永远笼罩着丑陋的阴云……
美人榻上两个人迅速分开,冷香脸涨得通红,胡昭华也多少有些尴尬。但此中老手的公子爷 转眼间就恢复了常态,竟能用平日对天寿特有的体贴语气笑着问:"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吗?"
天寿不肯看他,只望着冷香,几分惊异、几分痛惜地低声道:"你不是说,你从来不……"
一贯拔尖嘴硬爱使性子的冷香,顿时恼羞成怒,扑过来拦腰抱住天寿,他比天寿大着几岁, 用力一掼,就把瘦瘦小小的天寿摔进胡昭华怀中,嘴里不住地尖声叫:"你今儿也得把他给做了!现在就做!不然我死给你看!……"
天寿大惊,拼命蹬跳挣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劲儿,不但从胡昭华怀中挣脱出 来,还把上来撕扯他的冷香推了个跟头。他转身就跑,听得冷香在跺脚哭叫:"我不依!我不依!"也听得胡公子笑着劝说:"让他去吧,他还小,不懂得呢……"
顿饭工夫后,王师爷来见胡昭华,说他进来时遇上边哭边出门的天寿,拉住了再三询问,天 寿才说了来胡家借贷的事情。胡昭华当即叫来亲信随从,命他给天寿送去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
这张银票,成了柳家分崩离析的导火线,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此后,天寿被家事折腾个七荤八素,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不到一个月,广东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禁烟,钦差林大人驾临五羊城。
这两年广州城风雷激荡,胡家、潘家、伍家等一批专做洋人生意的十三行行商,人人寝食难 安、日夜煎熬,各家言谈举止都极其收敛,谁还敢花天酒地?
胡昭华与天寿也就没了往来。
今天,可以说是久别重逢了。
两年前出的这件"大事",其前因后果、全部经过甚至各种细节,王映村最是心知肚明。他 记得,胡昭华在银票送走后,曾笑着对他细细说起刚刚发生的那桩小小风流波澜。他当即笑 问,公子对小天寿究竟有意无意?要是有意,可该下手了。公子爷笑着说了个比方:再好的 果子,不熟就摘,必定生涩不堪吃,还说了些什么两情欢洽方是至境的痴话。他笑公子迂, 说这孩子眉宇间有股英气,怕不容易到手,但又确是一块美玉,不上紧着点儿,日后落在别 人手里,公子你可莫后悔呀!
公子当时悠然一笑,说,我拿他当第一名花供奉养护,他岂能不知?岂能无感?功到自然成 。
王映村实在大惑不解:无论女色还是男色,弄到手不就行了,何须花这么多工夫,费这么多 心思?太累人了!
胡昭华听了王映村的话,哈哈大笑,说道:你竟也是个大俗人了!个中滋味绝佳,断非尔等 伧父所知。仿佛饮酒吃茶,含英咀华,细细品味,细细玩赏,妙在其中乐在其中,妙乐无穷 ,令人心醉……
胡昭华这一番话和他那时少有的眉飞色舞的神情,令王映村叹为此生所仅见。所以,今天小 小雨香竟能一语中的,看出胡大爷眼眸中的奥秘,王师爷实在不能不惊异了。
下午的戏只演到一半,就被家主爷给停了。他说,管笛箫笙檀板轻唱倒也罢了,敲锣打鼓成 何体统!叫外人听了倒像胡家在幸灾乐祸,有伤忠厚嘛!众人哪敢违拗,只得各自散了。
胡昭华邀外请的名优饮宴,王师爷和家班里的冷香、浣香和雨香作陪,地点选在处于花园中 心的清芳楼。
清芳楼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露台,跟花园里的几座石桥和亭子一样,是胡家从澳门专请的英夷 建筑师修建的,都是以大理石雕琢。尤其露台上浮雕的垂花饰,英夷称作什么巴罗克式,果然华丽别致,出类拔萃,和园中那尊手拿喷水花瓶、衣裳垂落得露颈露背露胸露乳的大理石 雕西洋女像一起,被人公认是胡家花园两绝。所以,每当胡昭华站在露台俯视他的规模宏大 的私家花园时,总不免宠辱皆忘,踌躇满志。此时,他看着衣装华丽的优伶们三三两两、说 说笑笑,过曲桥,穿花径,向清芳楼走来,只觉一片莺声燕语,满目花娇柳媚,真正地陶醉 了。
眼见天寿在辛夷亭边停步,王映村在竭力劝说,好几个优伶也围上去同劝,胡昭华一急,连 忙下楼赶过去。出楼门口正遇上冷香和浣香,冷香满脸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道:不就在外 头唱了两年,有什么了不起,回这儿摆臭架子!胡昭华瞪了冷香一眼,直奔辛夷亭。
果然,天寿要告辞,说父亲有病,约好了今天回家,再晚了怕误船。
胡昭华笑道:"令尊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你们父子兄弟离开我这里才几年,难得你今天回 来,留下吃顿便饭令尊还会见怪不成?"
王师爷也劝:"咱们也有十年的交情了,是是非非好好歹歹就不必说它,喝杯酒的面子还不 肯给吗?"
天寿低头不语,唇边几许无奈的笑。
胡昭华道:"说起来,令尊还欠着我的情呢!……"见天寿抬头,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他 立刻做出掩饰失口的样儿,用玩笑的口气接着说,"好,不讲这个不讲这个。不看僧面看佛 面,不领王师爷的情,不领我的情,倒也罢了,你就不看这辛夷亭,不看这一片紫玉兰?"
天寿微微一愣,目光扫向辛夷亭,扫过亭边那些枝肥叶茂树干笔直的玉兰和木兰,面色和缓 下来。这里曾是他最喜爱的地方,常常独自在亭中树下流连,当紫玉兰盛开的时候,他更是 徘徊不去,呼吸花的芳香,与花朵草木倾谈……一时间,他的眼睛里又掠过梦幻般的迷茫, 神情也变得清冷而落漠。
"你一定要回家看父亲,也不难嘛,"王师爷又补了一句,"就专给你派条船,那还不是胡 爷一句话的事!如今他是谁!"
天寿又低下头去,犹如叹息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好吧。"
外请的名伶和封四爷、笛师一起人,由王师爷陪同在清芳楼下饮宴,天寿曾是胡家班的旧人 ,便同家班的三人一起,在楼上跟家主爷同席。
等候已久的冷香笑模笑样地说:"韵兰果然身价不凡,非家主爷亲自出马还请不动呢,害我 们在这儿坐冷板凳。"
在门边由仆人侍候着洗脸的天寿勉强笑着解释:"实在是老父病体未愈,放心不下,不是有 意怠慢……"
冷香笑道:"柳师傅不是早就戒烟了吗?难道戒烟还戒出病来了?"
浣香悄悄拽了拽冷香,雨香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胡昭华却望着天寿说:"韵兰,何必洗呢 ,现如今唱昆旦的都时兴平日里也上脂粉的。"
入席坐下的天寿淡淡地回答说:"我还不惯。"话音未落,就发现对面的冷香那张薄施粉黛 的脸不大自在起来。
胡昭华笑道:"不错,却嫌脂粉污颜色。韵兰便是素面朝天,也胜过侪辈万千!好,好!"
冷香不高兴地扭扭身子,噘着嘴,用娇嗔的目光向家主爷表示不满。
胡昭华看他一眼,不理会,指着席面继续对天寿说:"这是你爱吃的西施舌、江瑶柱、烧驼 峰,那副熊掌蒸了怕有两天两夜,果然难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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