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梦断关河

_2 凌力 (当代)
天福天禄坐在戏箱上,英兰和大香小香站在门边,谁也不说话,都心惊胆战地极力想要听清 卧室里的声音动静,但隔着一条廊子、板壁和紧闭的门,只能听到母亲一声声"苦命的儿! "一声声"心肝宝贝儿!"简直像是在哭灵……
戏箱房里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吓人一跳。这沉寂令人恐惧,令人皮肤起栗,大香小香都受 不了,浑身乱抖,英兰只好把她俩搂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得里面叫了声"爹",又叫了声"娘",跟着就是爹娘惊喜的呜 噜呜噜的说话声。大香长长嘘了口气,软软地从姐姐怀中滑下来,坐在了地上。戏箱房中这 才一片喘气和叹息。
又不知过了多久,"哇--"的一声,卧室突然传出天寿的哭叫:
"我的镜子!呜呜……我的镜子不见了!啊啊……"
随着母亲的絮语安慰,哭声渐渐变成听不清楚的抽泣。戏箱房里大香看看小香,小香咬着好 看的小嘴唇,装作看舱顶,没有理睬。
"嘭!"一声巨响,卧室门大开,撞在舱房壁上弹了好几个来回,柳知秋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面色铁青,神情可怕,眼睛像两团烧得通红的火炭。他一语不发,"砰"地打开戏箱,拿 出大片木刀,照着天福天禄就没头没脑地猛抽猛打,又急又狠,仿佛不打死他们不能解气。 兄弟两个早跪下了,只用双手抱着头护住脸,默不作声地任凭师傅痛打。
见天福天禄脸上都汗泪交加,英兰知道父亲打得重了,连忙上前跪倒,扯住父亲的衣襟,说:"爹,您甭发火儿!别气坏了身子!……"
柳知秋一把将英兰推了个跟头,吼道:"气死我你们就称心啦?……还有你们这两个小贱人 !"说着左右开弓,拿着大刀片就照两个女孩扇过去。大香扑通跪倒,胳膊先挨了一板;还 没打到小香,她已经吱哇叫喊哭着告饶:
"爹呀!别打啦!我再也不敢啦!……"
待到天寿娘闻声冲过来抱住柳知秋的胳膊时,大香小香都挨了好几下,英兰抱着妹妹,姐儿 仨哭得呜呜响。天寿娘哭着说:"天寿已经过来了,你就手下留情吧,女孩儿家怎么能这么打嘛!……"
柳知秋吼道:"都是你惯的!你还护短!……镜子呢?镜子呢?"
大香从怀里掏出那用手帕包着的天寿的爱物儿。
"你?……"柳知秋目光一闪,厉声追问,"谁出的主意?"
大香从来不说谎,此时却难开口,只无奈地看了看小香。
"小香!"柳知秋压低的声音更具威胁。
小香微微一颤,还是勉强地撒娇似的笑了笑,说:"爹别生气了,是我们不对,闹着玩儿, 逗逗天寿,玩儿两天就还给他的……"
"闹着玩儿?"柳知秋盯住小香,"偷镜子是闹着玩儿,撺掇天寿来朝我要大姐也是闹着玩 儿?招一帮人要看他缠身也是闹着玩儿?把他逼得摔水里差点淹死也是闹着玩儿?……"柳 知秋越说越气,提起脚照着小香狠狠踹过去。小香哇呀尖叫一声,趴在地上痛哭。
"柳师傅!柳师傅!"戏团头封四爷在用力敲客厅通中舱的门,他刚才去给救天寿的水手发赏 银,如果他在旁边劝一劝拉一拉,孩子们挨打不至于这么惨。
柳知秋不理睬封四爷,拿大刀片在桌上猛地一拍,指着孩子们恶狠狠地说:
"都给我老实听着,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谁再敢碰天寿一手指头,我砸断他的狗腿!谁 再在天寿背后使坏,我就把谁轰出这个家!天寿是我柳家的独苗儿,也是我们老两口儿后半 辈子的依靠,偏他爱他天经地义,叫他太子他就是太子!谁眼红也白搭!……好了,英兰,开 门去吧。"
虽然出了天寿落水的事故,好在风顺水顺,船行迅速。连船家都说,很少有这么顺的行程, 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赶到广州。
不想进入粤省的第一大镇--他们必须在此换船的韶关,却出了麻烦。码头上竟然一条大船 也看不见,问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后才会有船从下水上来。这样,他们只得住进了码头边的 广泰发客栈,并选择了宿费较低廉的后楼。纵然如此,柳知秋还是出高价要了一处供贵公子 使用的套房,里面的小屋由天寿母子住,外间住三姐妹并置放行李,他与戏团头封四爷领着两个徒弟住在紧挨套房的一间大客房里。
正赶上腊八。在京师时候,柳家的腊八粥在梨园行数一数二,孩子们谁不喝个撑肠胀肚?眼 下客中,也就别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寿吃不惯;和小香天禄他们同 桌也让他不自在,吃了两口,就推开碗离了桌朝外走。娘叫他多吃点儿他没理睬,听得父亲 说"去散散心吧,别跑远",他已经出了门。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禄朝师兄挤挤眼儿,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责一声:"放肆! 做什么怪相!……"
外面走廊一个沙喉咙的叫骂,压住了柳知秋的声音。"哪儿来的混账小王八羔子!没长眼睛 呀?乱冲乱撞,去奔丧啊!……"
柳知秋赶出去,看到楼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个仆役扶他,他也不起来,正指手画脚地对着 站在面前的天寿大骂。小小的天寿还没那坐着的人高,大眼睛里汪满了泪,直直地望着这个骂人的,一声不响。这反而激起那人的愤怒,骂得更起劲。
想必是天寿在疯跑,撞倒了刚上楼的这位客人。柳知秋大不高兴,赶上去说:
"他一个小孩子,撞你总是无意,你怎么骂起来没完啦?"
随后跟过来的戏团头一看,惊呼起来:"哎呀,这不是映村兄吗?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客人也很诧异,赶快站起身:"老四,是你呀!……又到哪儿邀好角去了?"
戏团头指着柳知秋,得意地笑道:"瞧瞧,这位就是京师梨园第一师傅柳知秋!"
就有那么快,转瞬间,映村兄的长脸立刻变圆了,连连拱手:"哎呀,有眼不识泰山,失敬 失敬!"
戏团头又对柳知秋说:"这位姓王名映村字毓俊,在粤海关当差,司会计。最好昆剧,嗜曲 如命,时不时地还粉墨登场呢,在广东广州这样的南蛮之地,可算是难得的知音了。"
王映村愈加谦和,得知天寿是柳知秋的独子,挨撞骂人的事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倒上下打量 着孩子好一番夸奖,沙哑尖细的笑声不断,并殷勤地请众人到他屋里喝茶叙话,大有抱歉赔 礼的意思,柳知秋自然也不好拒绝。
客中等船最是无聊,有谈伴是很快意的事,况且茶点丰盛又精致,比菜粥强多了,小天寿乐 得有吃有喝,在一旁静听大人们扯闲篇儿。
原来他们两下里并非同路,而是对开的船:柳知秋一行南下广州,王映村却是离广州北上京 师。王映村说起在海关得意的日子,真叫柳知秋大开眼界--想不到一个粤海关监督署的小 小会计师爷竟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还要发达!足见广州乃大 销金窟所传不虚,此去必能如鱼得水。
小天寿却是惊得嘴都合不拢:这回去广州,说好师傅教戏、他们师兄弟三个上台,因为进了 趟宫称了供奉,每月酬金加到六百两,比宫里召请大班子的雇银还多着四倍,让全家人兴奋了好些日子;可人家这儿说起钱,开口就是千就是万,简直的把人听蒙了。
王映村很快又愤愤不平了,絮絮叨叨地说,海关内争权夺利相互倾轧,他受了冤枉,竟被革 除。戏团头听着听着就哈哈地笑了,说:"罢,罢!你不用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咱们老熟人还瞒得过我?定是分赃不均,狗咬狗,你的后台不硬,给人蹬了,是也不是?如今那边的后 台不是倒了就是没了,你瞅准空子,携资入京再寻后台,营谋复职,对也不对?"
王映村脸都不红,哈哈一笑,算是默认。这人又干又瘦,肤色黄黑,十足的尖嘴猴腮,就连 深眼窝里的褐黄色眼珠,也像猴子一样灵活。他眨眨眼,话题一转:
"听说京师贵官大佬没有不爱看戏、不爱像姑的,连内务府和六部堂官们,也有好些人少了 像姑吃不香睡不着,是不是?梨园子弟居处不亚于豪门贵宅,食则琼筵玉几、一掷千金,出 行则雕车映日、健马嘶风、裘服翩翩、绣衣楚楚……柳师傅既是京师第一曲师,令郎决计是 名优坯子,何必远涉江湖,到广州来觅生路?"
柳知秋沉下脸,似要发作,却又和缓地微笑说:"先生所说是私寓,我们乃是科班,先师定 下规矩,代代相传,卖艺不卖身。"
王映村那如被蚕食过的疏眉直飞到额头上,惊讶道:"啊呀呀!这真是世人皆浊我独清,世 人皆醉我独醒啊,佩服佩服!我出言不逊,得罪了!……"
这么一来,心顺情洽,戏迷遇到行家,梨园弟子说起技艺,越说越有劲,喝茶添水,撤了茶 点开饭,又是王映村做东,鸡鸭鱼肉外加美酒,又吃又喝地说到天色转暗,仆人上灯。王映村打个哈欠开始发蔫,又极力挽留客人,说自己不过是瘾上来了,过两口就好。于是王映村 自管躺去榻上过瘾,客人们自管坐在席边喝酒。柳知秋悄悄问戏团头:"他吸这个……鸦片 ,就不怕犯禁?"
戏团头笑道:"这里不是京师,民不举官不究,有钱尽管抽,没人问。"
天寿觉得好玩,凑到榻旁看那仆人烧烟灯、团烟泡服侍主人吸烟。随着王映村心满意足地吞 烟吐雾,一种特殊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仿佛夹竹桃的花香,淡淡的,叫天寿微微头晕。
楼梯咚咚咚地响,想是又来了住店的客人。可重重的脚步声竟越响越近,来到门口,没叩门 ,没询问,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推门而入,直冲着窗下那张宽榻走过来,面向烟灯而立,并不说话。
王映村的仆人连忙朝此人请安。此人一点头算是答礼,便坦然躺到榻上,与王映村隔烟灯相 对。仆人即刻奉上另一支镶银嵌玉嘴的烟枪,将烧好的烟泡恭恭敬敬地装进烟锅,此人也不 谦让,就着烟灯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十来口,沉醉地阖目静卧片刻,然后从容起立,掸掸衣 裳,径自出门而去,仿佛除他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小天寿眼睁睁地望着,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神游仙界的王映村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说:"你这老四,刚才叫你来一口你不 肯,这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吧?……"
"你睁眼说瞎话吧!"封四说,"陪你吸烟的是你哪路朋友?好高身份,好大架子!一眼儿也 不瞧,一句话没有,倒像这屋里就没有我们这些人!"
"什么?"王映村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不是你?那是谁?……你给他装的烟?"王映 村掉头问仆人。
"是,是,"仆人很惶恐,"我看他那模样,只当是您老人家的熟朋友,不敢怠慢……"
"他长得什么样儿?"王映村又问。
仆人说人家气派太大不敢抬头瞧,戏团头和柳知秋说没注意。小天寿突然插了一句,说我看 清了,有二十来岁,挺白挺漂亮,眉毛挺黑,眼窝挺深,一边脸颊上还有一个长长的酒窝儿 。
抽足了鸦片的王映村精神头儿大振,领着仆人追出去,跑得地板楼梯一片响。不大工夫两人 又回来了,说是各处客人早都安歇,楼道里楼门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王映村皱着眉头不住 嘟囔着见鬼见鬼。
"噢,说不定真是山妖狐精看中你了。"戏团头在开玩笑。王映村却真的变了脸色,一把拉 住戏团头说:"老四,说真的,你今儿就别走了,陪陪我。"
戏团头笑道:"陪你?我又不是女人!让尊价【尊价:旧时对对方仆人的尊称。】别睡,给你守夜也就是了。"
说归说,戏团头和柳知秋还是陪王映村又待了会子,才带着天寿告辞离开。他们对刚才的怪 事也觉得纳闷儿。但封四爷说这位王师爷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除了嗜曲这点好处之外,一无可取,活该他受惊吓。
不料第二天这事竟有了着落。
次日一早,王映村就叫仆人把戏团头和柳知秋父子请过去,要大家照昨晚陌生人进屋时各自 的位置摆好,然后对站在屋里的店主说:
"瞧吧,就是这个样子!"
店主倒抽一口凉气,诧异地说:"一点儿不差,竟有这样的怪事!"
原来,昨天天黑以后,一位贵公子到店投宿,随从多气派大,把店里最好的前院整个儿包了 下来。公子旅途劳顿,早早歇下,鼾声即起,睡得很熟。十来个贴身童仆亲随屏息侍候,不敢惊动。今早上公子一觉醒来伸欠坐起,连声叫道"好梦好梦!"并推开童仆们照例进上的 烟灯、烟枪、烟膏,只命店主立刻来见。
店主见礼才毕,公子就问:"这院子后面可是有楼?"店主道有;公子又问:"楼上可是有 宿客?"店主答是;公子说楼上有一间大屋,正中一张沉檀色八仙桌,窗下一张宽榻,可对 ?店主说对;公子接着说:"桌边有两位客人,着玄色衫者三十余岁,身材适中,着蓝衫者 四十出头,面白微胖;榻上烟灯旁躺一绿衫瘦客,榻边有一烧烟泡的干仆【干仆:干练、能干的仆人。】。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伶俐小厮,对不对?"店主越听越摸不着 头脑。回说客人多记不清,容他去查一查。公子于是笑道:若是查到了请他们来相见。
果然查到了,店主不胜惊骇:这公子暗夜投宿,进屋就睡,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这些人?难道 魂离躯壳不成?
戏团头略一思索,笑道:"既然他好心请我们,就去去何妨?"
进了公子那华美无比、处处锦绣、满屋芬芳的房间,主客都是一惊,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 临王映村烟榻的陌生人!果然肤色娇嫩、美目含水、风度翩翩,比天寿形容的更夺目。
公子一惊之后哈哈大笑,对王映村说:"想必是你的烟香飘到前院,引得我魂离躯壳了,哈 哈哈哈!真有意思!……那么昨晚我是与尊驾同榻相对了?那口好烟也是您请客了?"
王映村被对方气势慑住,赔着笑脸低声说:"公子合意,则在下不胜荣幸!"
公子更加高兴,说:"承君嘉惠,感激感激!怎么称呼?往何处去?"
王映村把对柳知秋他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公子听罢一笑,说:"甚好甚好,就请返辕,随 我回广州吧,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映村对这样的大包大揽十分惊讶,但他既识相又知趣,立刻上前道谢。
戏团头封四一直在旁端详,此刻猛然醒悟,赶上去单腿跪倒打了个千儿,"胡公子,恕我眼 拙,竟没认出来,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公子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老四吗?差你去京师邀名师的?"
戏团头回身把柳知秋推到前头,说:"这位就是京师最顶尖儿的曲师、宫里的供奉柳知秋柳 师傅……"
"哎呀,久仰久仰,"公子立刻站起身,对柳知秋拱手笑道,"我在京师这一年多,柳师傅 和您的玉笋班可真是如雷贯耳啊!几回要去拜访,总有他事缠扰不得成行;九月里我到韩家 潭春和堂玉霞处盘桓,离你家不远,专程登门求教,偏又无缘,说你们师徒都去梨园总会排 练宫戏去了……今日终能一见,可谓有缘,足慰平生了!"
对这热烘烘的一番话,柳知秋连称不敢当。天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倒不惊讶,不过又遇上 一个戏迷而已。但那春和堂的玉霞,是京师梨园行中人人不齿的骚货,这么标致这么气派的 公子怎么能与他相厚呢?正想着,戏团头一手挽着柳知秋,一手拍着天寿瘦小的肩,兴奋地 说:
"柳师傅,小天寿,这位才是正主儿呢!想想看,你们这回南下广州,多么高的礼遇,多么 丰厚的报酬,老实说,除了皇上家,谁出得起这么些白花花的银子!只有公子府上,广州十 三行的首富胡家!这位就是胡公子。"
于是,天寿第一次知道了天底下还有个专门跟洋人做买卖的广州十三行;知道了跟梨园行有 梨园总会一样,十三行也设了总行,推举了行总;知道了这位胡公子就是行总胡茂官的长子 ,名昭华,字良仪,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由于老茂官捐银八万两修筑广州海堤,朝廷嘉奖 ,皇上亲赐这位公子举人出身,这是十三行乃至广州商家从未有过的荣耀;还知道了这位公 子精于词曲,尤嗜昆剧,早就嫌广州的戏班子野、俗、土,就是昆班也都不地道,听说有几 家大户请名角儿、置行头,遂引动了雄心,要将胡家原有的家班改成最纯正、最气派的顶尖 昆班,一定要盖过全广州甚至两广和岭南的所有戏班子!
照例,天寿也给推到公子面前,他虽然在台上面对成百的看客从不发憷,可是跟生人交往总 是有几分羞怯。公子哈哈大笑,说:"果然名不虚传!我昨儿晚上魂游客舍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你这么个俊俏灵秀的小男孩儿?"
从来怯于应酬的小天寿,不知怎么竟抖了回机灵,羡慕地望着胡昭华,脱口而出:"我能有 公子您俊吗?"
胡昭华很意外,觉得高兴,又对孩子的天真有几分感动,半晌,温和地笑道:"我怎么比得 上你呢?看你的小脸蛋儿,跟新红的荔枝一样,多好看!……"他转过脸来,十分豪爽地对 众人说,"不是都去广州吗?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车有车,要骑马也行,一路食宿 我包了,所有杂事有我的管家,你们给我做伴儿就行!"
胡昭华一行好几只大船,随从仆役一百八九十口,当然不在乎增加十几二十个人,戏团头、 柳知秋和王映村也乐得傍着一位财大气粗的阔少,省去自家的一笔开销。一齐谢过公子爷的 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门在外的游子,总得在腊月二十三之前赶回家,主持或参加年终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 参与的祭灶仪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与公子爷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庆幸 。
事实正好与他们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处大码头都有耽搁。胡家在这些地方都有商号买卖,领着胡家银子开店的铺户也不少 ,掌柜的和店主谁敢不来奉承少东家?有带着礼盒礼担上船拜望的,天寿他们沾光分得不少点心匣子;有一次送来好几桌酒席的,也让附舟的几家餍足了肥鲜;甚至还领来几个唱曲的 漂亮小娘儿,惹得公子爷大怒,轰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号,公子爷还要下船去亲临查 看,一看总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爷还游兴特盛,一路游山玩水。他还加包了几条又宽敞又华丽的大船,拨给 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仆役;每日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着,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这样,谁敢、谁又好意思驳他公子爷的面子?
头两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岭下张九龄墓前凭吊这位唐朝的宰相诗人,公子蛮有兴趣地考 问天寿兄弟,要他们背诵那流传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过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游览据称建于南北朝的南华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萨,添了灯油斋 了众僧,公子在禅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坏真身像前跪拜如仪时,竟淌下了眼泪,引得呆立在侧的天寿也泪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县城南的碧落洞,众人兴味索然,急着赶回家过年,他 却视而不见,全不理会。
离广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赶在腊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节骨眼儿上,公 子却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进,由西江过羚羊峡来到肇庆,他要看着胡家在此地的几处商号, 得住个三五天。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大家只能跟着,于是当晚离船上岸,在胡家一处商号 阔绰的后院下榻。
对于行程的迟速,柳知秋一家最无所谓,便静静地待在安顿他们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 好几天过去了,还没要走的消息,小孩们一点也不着急。
果然是岭南无寒冬,辰时才过,已经满院阳光和煦,照得绿树红花明亮灿烂。柳知秋在屋里 整理戏箱,天寿娘和英兰帮着取出怕潮的戏衣和帽盔鞋靴,准备一总儿挂出去晾晒。院子里 五个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禄在中庭对戏词,大香小香并坐在护花栏杆上翻绳,天寿则独自 趴在芭蕉树下的石桌上写字。
落水那回事以后,天寿因为惊吓受冻病了半个多月,天福天禄也因那顿毒打好几天下不了床 ,就连大香小香胳膊大腿上的青伤都好久没消。孩子们年岁小没成见,了不起十天八天互相 不答理,慢慢也就过去了。无奈其中有个处处拔尖、争胜好强的小香,隔三差五地挑起事端 ;偏天福天禄哥儿俩从不肯违了小香的心意,明知不对还是顺着她依着她,就闹得至今磕磕绊绊不停。
天寿用笔在砚中舔墨的工夫,一眼看到大香伸手去掐花儿,护花栏杆里不知是月季还是蔷薇 ,娇娇艳艳开得正鲜。天寿连忙叫道:
"三姐姐,别掐!"
大香的手停在那里,眼睛疑问地望着小弟。
"别掐它呀,"天寿央告着说,"花儿它,它会疼的!……"
"咦?你知道它疼?"小香一口接过去,"你是花妖还是花精?……花儿嘛,就是给人戴的 ,干吗不掐!"
"只管自己爱漂亮……"天寿不满地嘟囔着,低头写字,不再理睬。
小香却不依不饶:"我爱漂亮?还比得上你?天天把脸蛋子抓挠得红红的,好叫人看着漂亮 是不是?给谁看呀?……"她转脸叫其他人,"你们来瞧瞧,他脸上那血印子是不是抓挠出 来的!"
天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得几乎掉泪。
自打那次胡公子夸他小脸红得好看,他就想让自己的面颊总显出红色。但平日父亲不许他抹 胭脂,他便睡觉时候躲在被窝里把脸蛋儿挠得发热,第二天,脸儿果然红扑扑的"跟新红的 荔枝一样"。不料挠得重了,留下痕印,偏被小妖精一样的四姐姐看破,真叫他无地自容, 抬不起头。
那边大香走来看一眼,天福近前问一声"真的吗?"小香和天禄笑着跳脚,声音整齐地叫喊 着:"臭美!没羞!臭美!没羞!……"
一股怒气突然冲上脑门,把就要落下来的泪生生顶了回去,天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起笔 就飞快地写画涂抹,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扔到还在跳脚的小香身上,自己抱着胳膊直直地站在芭蕉树下,歪着头,拧着脖子,做出一副爱怎么就怎么的样子,一声不响,只大口大口地 喘气。
小香展开纸团,立刻叫起来:"瞧瞧!瞧瞧!你们快来瞧呀!他倒骂咱们编排起咱们来了!…… 一个不落,连大香这么老实、对他这么好都不放过!……好哇好哇!还不该教训教训他呀?!……咱们踩他!"
"对,踩他!"天禄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好动的天性让他第一个响应,腿脚立刻活动着跃 跃欲试。老成持重的天福和大香也为那个纸团伤了自己的面子而生气,四个人又朝着瘦瘦小小的天寿一步步围过去。
于是,正好此时进院门的胡昭华、王映村和戏团头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四只脚,两只是天福天禄男孩子穿布鞋的,两只是大香小香缠得像粽子那样穿着尖尖绣花鞋 的,朝着小天寿落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的影子,一齐踩下去。而那小小的孩子"哇呀--"惊叫着一蹦好高,立刻跑着跳着急急忙忙地躲闪。这声惊叫让大香止了步,低头后退;那三 个觉得好玩儿,又笑又叫地跑着追着踩影子;小香一双小脚虽然跑起来歪歪扭扭不利落,可 兴致比谁都高。
最不可解的是天寿,只要他的影子被踩,就好像他的身体被踩着了,立刻浑身一哆嗦,脸上 也闪过一道痛苦的痉挛。起先他口中还叫着"不要!不要!"后来叫声终于变成哭声,他掉头 向南逃跑,正看到院门口的三个大人,便张开一双小手哭着扑向胡昭华。胡昭华弯下腰顺势 就把小天寿抱了起来,那三个孩子也收不住脚地追到了跟前。
"怎么回事?"胡昭华故意沉了脸,"大的欺负小的,四个欺负一个,太不讲理了吧?"
天福从男孩子淘气的快意中醒悟过来,立刻恢复了老成,知错地后退了两步,还拉了天禄一 下。小香却理直气壮地说:"他骂人!以小犯大还不该管管他?"她又歪了头把好看的吊梢 眼笑成月牙儿,脸上是一团和她年龄全不相称的媚态,娇嗔着说,"公子爷,您可别叫他的 可怜样儿蒙了!……"
胡昭华厌烦地扭开脸,望着天福说:"他骂谁了?骂什么了?"
小香抢着把那张展开的纸团递上去,王映村和戏团头都凑过来看,三个大人全都笑了。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了四行:天福--元宵;天禄--铁锹;大香--年糕;小香--花花 妖。每行字下面还作了画:一个圆圈里点四个象征眼睛鼻子嘴的黑点,一个侧面人脸突出一把铁锹样的下巴颏,歪歪的碟子里一块软得没有形的年糕,一个头戴花朵的乱发长舌的妖怪 。
胡昭华看罢纸团再看看那四个孩子,不由得又笑了,对抱在手上的天寿说:"这是你写的你 画的?……真看不出,成天不言不语,心倒灵!这点儿聪明用在哪里不好!"
天寿很难为情,返身搂住胡昭华的脖子,抽泣得说不成话。
被一个孩子如此信赖地搂抱着,胡昭华心里一阵感动,停了一会儿,笑道:"好啦好啦!你 们的那些事儿我都清楚,你们四个因天寿挨了打;天寿因你们四个落了水,都心里不忿儿, 对不对?可是往宽里想想,调个个儿想想呢?你们多想想天寿为你们差点儿淹死,天寿多想 想师兄姐姐为你受的毒打,不就都扯平了吗?兄弟姐妹一家子,谁还总记谁的仇吗?……"
"公子爷说的是金玉良言,太对啦!"柳知秋匆匆赶出来迎接,立刻接过话头教训徒弟子女 ,"你们再要胡闹,连公子爷都对不住了!行了,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都给我回屋里去 !……天寿,还叫公子爷抱着?快回去!"
只看了父亲一眼,天寿又搂住公子爷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肩后。胡昭华笑道:"你的这柳摇 金跟我有缘分啊!前世的父子兄弟也说不定……"几个人一同坐到芭蕉树下的石凳上,天寿 才乖乖地倚着石桌听大人说话。
大人说的也是不痛快的事:当地商绅公请胡公子,竟用小轿抬来了两个有名的老举【 老举:广州一带对妓女的俗称。】陪宴,恼得胡公子饭都吃不下,提起来就一肚子气 --
"真真的低俗!恶俗!一帮伧父俗子!若不看在几位世交的面上,定当拂袖而去!……不料离了 京师,竟再无一块净土!"
王映村笑着劝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嘛。京师官场士林讲的是风雅,侑觞陪宴只用 歌童;其它繁华风月场,谈生意买卖、请托说事,哪有不进出秦楼楚馆、不叫名妓陪酒的! ……日后公子总得和生意场上人物来往,入乡随俗吧,不然气坏了身子可不合算。"
"我倒想一辈子不沾生意场的边呢!"公子爷冷笑着,脸色难看,"入乡随俗岂不同流合污 ?……哼,真受够了!这叫什么地方!……"
天寿突然感到座中气氛古怪:公子的最后两句话让三个大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全都目不转睛 、满怀希求地望定公子爷,好像他立刻就能说出一句有魔力的话,叫他们这些大人都高兴得满地打滚儿。
胡昭华手一挥,黑眉一扬,说:"算了!再不答理他们了!咱们去游七星岩!痛痛快快玩他几 天!……"
三个大人顿时泄气,满脸失望,王映村连眉眼都耷拉下来,无精打采,整个人也仿佛瘪下去 ,让天寿觉得十分有趣。
这位公子爷从来不看他不想看的东西,自顾自地越说越兴奋:"肇庆有七岩、八洞、五湖、 六岗,集桂林之山、杭州之水,风景名胜出类拔萃,不载酒畅游一番,大是罪过!走!走!咱们立刻就走!……柳师傅,带着你的三玉笋。老四,老王,你们这就去叫管家,传车传轿, 把那些个商号送来的酒席,全都带 上!…… "
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八都这么游过去了。公子又发了话,还要到石湾停两天买陶瓷。如此 这般,难道就乐不思归了?除了公子爷,连管家童仆在内,没人不着急。大过年的,无论贫富贵贱,都讲究阖家团圆;何况新春伊始竟在旅途中度过,怎么说也不吉利。大家都已觉出 来公子是在有意拖延,可为什么谁也猜不透;要说去问问因由,劝他及早起驾,自打管家被 他一顿臭骂,差点动鞭子以后,再没人敢试了。看来,只能这么不死不活地任由这位犟脾气 的公子拖下去。
事情却有了转机。
那日游的是双源洞。洞中有地下河,分东西两支流出洞外,清澈见底,终年不涸,其间石乳 石柱极多,似宫殿如洞府,映着河水,恍如瑶池仙境,众人被这绮丽景致吸引,渐渐走散。 胡昭华将出洞口时,发现自己竟是孤身一人,随从皆无。略一停步,却见小天寿蹲在河边玩 水:捧上一把,看它从手指间漏下,阳光从洞外斜斜透射而来,照得指掌如粉红色的花瓣, 水滴似成串的珍珠,一片光晕笼罩着孩子精致的小脸,格外天真甜美,动人心魄!胡昭华看 得呆了,片刻回过神,笑着喊道:"天寿,干什么呢?"
天寿回头,也笑笑,没说话。
"快别蹲在那水边啦,湿了鞋看你爹打你!"胡昭华上前把天寿拉起来,他们就面对面地站 在河边的一片钟乳石之间了。
天寿仰脸看看这位说一不二、谁都不敢惹的公子,慢慢地转着眼珠子,还是不做声。
胡昭华被他看得笑起来:"真是金口难开,太不爱说话了!……想什么呢?"
天寿严肃认真地低声道:"我跟您说一句话,行吗?"
"行啊,说吧。"胡昭华哈哈笑着,跟个七岁小孩子对话,他很开心。
"我冷眼看去,只除了您,大家伙儿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你--冷眼看去?"胡昭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老气横秋!真是滑稽!他笑着,懒 洋洋地倚着一根钟乳石柱,故意说,"不会吧?他们都说很欢喜跟我一道四处游览呢!"
"他们说谎。"
"说谎?为什么要说谎呢?"
小天寿蹙着细细的黑眉毛,十足的小大人儿神情:"我也说不全乎。你家的管家童仆是因为 怕你;王师爷是因为要求你办事;戏团头拿你们家的钱,就更得讨你的好儿了呗。"
胡昭华没想到一双孩子的眼睛真的一直在"冷眼"观看,看得还这么透彻,不由得站直了身 子,多了几分认真。他在广东人中算是魁梧高大的,而天寿比一般七岁的男孩子瘦小,踮起脚也只能达到对方的腰际。一个是服饰华丽器宇轩昂的贵公子,一个是寻常布衣尚未成年的 小戏子,这极不合常情甚至有些滑稽的面对面的谈话,却越来越深,超出了任何人的想像。
"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那么,你说谎吗?"胡昭华小声问。
"有时候也说。可我不是故意的。"
"说谎还有什么故意不故意!"
"当然有啦。好多人都是这样的,原本不想说谎的,可又不得不说。"
"那好吧,我就先来试试你。你还是冷眼看去,你师傅为什么携家带口下广州哇?"
"你们给的钱比别人多。"
"只为这个?"
"师傅不乐意我们三个进王府大班,可又不敢得罪王爷,只好躲开。"
"还有吗?"
"还有……还有,我告诉您,您可不许对人说,千万别当着我师傅说。"
"好,我答应。"
"我师傅是京师昆腔第一曲师。可现如今在人家里、会馆里唱堂会昆腔还行,在园子里就唱 不 过杂剧乱弹秦腔梆子了。师傅嘴里不说,心里特不高兴,又怕败在他们手下坏了自己名头, 不如另寻路子。"
"啊,不错,不错。"
"我都说了,您呢?"
胡昭华咬住嘴唇,沉默片刻,后来说:"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拖延行程,不想早回广州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
胡昭华又一次感到意外:"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您去年进京会考落榜了,一直不肯回家,无颜见江东父老。"
自幼学戏的孩子,学的每本戏都少不了金榜题名,出口就是戏文,这不奇怪,倒是小小年纪 心思这么细密,叫胡昭华十分慨叹,也很感动。他苦笑道:
"你说的算一件吧,还有更重要的,你猜不到,他们谁也猜不到,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好不 好?……腊月二十三祭灶,灶王爷上天去了,从二十四到除夕这七天,我们这儿叫乱岁日, 因为灶王爷除夕午夜才回驾,无神监管,诸凶煞俱不用事,人们可以百无禁忌,婚嫁喜事多 选在这几天,绝不会触霉头。我要躲的就是这七天……这个日子口到家,他们准会逼我结婚 !"
天寿奇怪了:"结婚不是大好事吗?我们演的戏里头,好多人死去活来的,不都是因为娶不 成嫁不成吗?到最后奉旨完婚大团圆,大家都开心呀!"
"大家开心算什么?我不开心!"
"哦,我知道了,"天寿猛然醒悟,"您不好女色。"
胡昭华哭笑不得,究竟还是个小孩子!便摇摇头叹息道:"跟你说你也不懂。前朝高皇帝说 过一句话,你知道吗?--'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
天寿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胡昭华自管往下说:"一位前贤作书,替我说了心里话:妇人哪有一个好的?我这性情,和 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得见她的臭气!"
天寿惊得口吃吃地说:"怎么,怎么会这样的?……"
胡昭华苦涩地笑着,说:"天生的,没法子。"
"那,那,"小天寿还是结巴不已,"那您的姐姐妹妹呢?您也恨?"
"两码事!那是血亲,就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胳膊腿,谁能恨自己讨厌自己呢?"
"可是,恨妇人……为什么呀?"
"她们臭!她们脏!心机深心肠毒!看外像软玉温香,一旦贴上个男人,恨不能敲骨吸髓,把 你活剥了,切成一片片吃了!……"胡昭华赶紧收住这些情不自禁的宣泄,"算了算了,你 弄不懂……除非,除非你跟我一样,早晚就明白 了…… "
孩子似乎被他的话震惊,十分不安,长长的眼睫毛簌簌颤抖。
一看孩子小脸发白,胡昭华便后悔自己说得太多太露骨,于是小声嘱咐道:"这可是咱俩的 悄悄话,千万别对人说去,好不好?"
孩子也叹了口气,点头答应,接着又说了几句大人话,显然也是来自戏文:"不孝有三,无 后为大。结婚不就是为的养儿子传宗接代吗?您躲着不回去结婚,您爹您爷爷能饶您吗?终究还是放不过您吧?您早晚总得结婚吧?"
胡昭华长叹一声,无话可说,脸色越发阴沉了。愣了好半天,他对天寿说了声"走吧",两 人一同出了双源洞。
当晚胡昭华就命各船离肇庆直航广州。这一行人众终于在除夕那天的下午赶到了目的地。
柳知秋一家住进一所漂亮的院落。
这处院落,在广州城外西南,离胡家那带花园的大宅子一里多路,距有名的十三行街也不远 ,站在门口台阶能清楚地看到那边整齐的三四层洋楼和楼顶上飘着的五颜六色的旗。住长了 才知道,那旗是各国夷商的国旗;那洋楼是各国夷商的商馆,名义上是租用十三行行商的, 其实是夷商自家掏银子照他们国的样式建的。柳家的孩子们见惯了京师的四合院,也看到广 州城里无处不有的大杂院,全都是平房,最高的买卖楼也不过两层再加个小阁楼,这些高大 的、一层摞一层的洋楼,叫他们惊奇了许多日子,真不明白,夷人干吗要住得那么高?干吗 要在大门口竖立那么些又高又粗的石头柱子?干吗要在石头柱子上雕许多谁也没见过的花?
还是自家的院子住着舒服。
院子两进,后院北屋五间,住了柳知秋一家人。东厢房三间,由天福天禄同住,兼作三弟子 读书和练习琴棋书画的地方。西厢房三间,做了厨房饭厅和贮藏室。过厅也是五间,用来做客厅和练功说戏排练的场所。后院还带着个小小的花园,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正逢腊梅花开 ,前院后院屋里屋外都弥漫着极清醇的梅香,把女孩子们高兴得疯了似的围着腊梅树乱喊乱 叫,每人立刻摘花往头上戴。天寿忘记了制止,只会痴痴地站在那里与花相对,天色很晚了 还待在小花园里不肯回屋。他娘硬把他拉回去摁到床上睡觉,他还对他娘说,他的梦一定都 是香的。
前院比后院更大,东西两厢各有五间房。院里却是一漫平地,用长方石板仔细铺满,最适宜 排演大戏,再加上南边的两排房子,这里足可以容纳一个中型的戏班子。这个中型的戏班子 就是胡家班。
胡家出给柳知秋的报酬,比戏团头在京师应许的还要高,使柳家在广州可以毫不费力地维持 一份中上等人家的生活。但出了高价就得买到上好的东西--柳知秋必须调教出一个正宗的昆腔班子,足以超过十三行各家的家班,更得压倒广州城里的所有戏班!
柳知秋按照昆腔班子传统的江湖十二角色的配置,从原胡家班挑齐了生旦净末丑,加上他自 己的三个弟子,共二十名,最大的不超过十七岁。他又到城里跑了好几处茶园戏馆,物色乐师,最后选定了四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所有这些人,都成了他的学生。胡家虽然专派了 管事来当班主,也不能不由他说了算,于是他虽没有班主之名,却有班主对整个班子的支配 力。
他正式地亮出了他的班名:玉笋班。在广州的梨园行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
胡家提出:开春之后三月里要办喜事,五天喜宴都要有戏乐,问柳师傅能不能办到。五天宴 乐,上午、下午和晚上,就是要连演十五场,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还得演得像模像样,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况且新团的班子,顶多两个月的排戏时间。这么苛刻的要求,柳知秋竟 然一口应承下来,许多人都为他捏把汗,自然也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到了三月十六,柳知秋向主人家交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戏单:打头的是昆腔鼻祖、二百五十多 年前的魏良辅和梁辰鱼作的第一部昆腔戏--《浣纱记》,之后是《西厢记》、《风筝误》 、《牡丹亭》,每天一部有头有尾的大戏,最后以贞男烈女历尽艰难最终大团圆的《荆钗记 》作结,真是皆大欢喜。大戏之外,每日另加小折子戏铺垫,既有《思凡》、《痴梦》、《 醉写》这样的独角戏,也有《乔醋》、《跪池》、《双下山》、《送京娘》这样的对手戏, 还有《戏凤》、《赏雪》、《打面缸》、《探亲相骂》一类的玩笑戏。
对这张戏单,主人家很满意,着管事告诉柳知秋,三月十九迎娶日下午,玉笋班就得连人带 戏箱搬进胡家花园西小院,第二天上午开锣。
十九日下午,玉笋班全体遵嘱开往胡家花园。
刚安顿下来,戏班里的孩子们就像一把撒在地上的豌豆,立刻四散蹦开。
西小院虽然不过是花园极小的一角,四周濒水,只靠着一座西洋式的白色廊桥与花园主体部 分相连,而且班主严厉吩咐,谁也不许擅过廊桥,但对孩子们来说,只这一处处太湖石堆就的假山、浓密芳香的藤萝架下的石桌石凳就已经足够好了。这两个月没日没夜地苦学苦练, 跪砖头、顶水碗,檀板声中天天夹着篾片抽打皮肉的噼啪响,笛箫弦索不只伴着唱曲,也时 时伴着哭泣。柳师傅艺高人胆大,下手特别狠,孩子们人人都像是脱了一层皮,好不容易盼 到今天,睡了囫囵觉,吃了顺心饭,一个个都是出笼的小鸟、归林的小虎,精神头儿十足, 捉迷藏、斗鸡、说笑话、翻跟头,嘻嘻哈哈打闹成一片。
天寿却离开热闹,独自一个,悄悄溜过了廊桥。
自从来到广州,天寿跟父亲师兄立刻成了在外挣钱养家的大男人,那姐儿仨随着母亲就是被 供养的屋里人了。两下里再不能如旅途中朝夕相对相处,小香也只能在姐妹中争胜了。但英 兰从来容让弟妹,而大香根本就不争,小香就拔了尖也觉得没意思,反倒安静下来,跟着姐 姐和娘操持家务,让男人们全力排练。
进了班子,天福天禄天寿师兄弟们自然而然地就得抱团,班子里什么能人强人厉害人没有? 他们哥儿仨非得一致对外互相支持互相维护不可。这样,旅途中的那些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 ,孩子们又都像在京师唱宫戏那阵子一样平和友爱了。
只是,天寿生性孤僻,不合群,却是改不了的。
别看他平日文静、温顺,在生人面前很害羞,像所有唱旦角的小伶一样带几分女孩子气,可 人人都能感到他的冷,跟父母姐妹师兄弟们都亲近不起来,反倒拿小猫小狗小鸡小鸭这些不 懂人话的小动物当好友;而对一切天然的美丽优雅,他更是格外敏感,有时痴迷到崇敬的地 步。所以,刚过桥,看到那只靠在树边蹭痒痒的小鹿,他就忍不住走近,伸手轻轻抚摸它柔滑的带着白色斑点的皮毛。
驯养的小鹿习惯地探过头来嗅他的手。他不知道这是在讨吃食,还当它对自己特别友好,便 高兴地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小鹿一惊,撒腿就跑,天寿想也不想,跟着就追。小鹿跑没影了,天寿也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坐的竟是一片软似氍毹的绿草地,周围许多高大的乔木,浓浓的树阴遮住了天日,空气似 乎都是绿色的,流荡着水声、树声、鸟鸣声,一派宁谧幽深,仿佛不是人间。小天寿四顾无 人,极为开心,立刻扑倒在草地上,像小猫小狗小马驹一样打滚儿、翻跟头:软翻、空翻、 侧手翻、叽里咕噜乱翻,连"乌龙搅柱"一类昆腔刺杀旦的功夫也下意识地添进去,折腾了 个痛快。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地点供他尽情欢乐,若不是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一只拖着巨大尾羽 的雍容华贵的孔雀,他还会疯玩儿疯闹得令他的亲人们难以相信。
天寿从来没有见过孔雀,顿时怔住,觉得气儿都顺不过来了。
是节令已至,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孔雀一抖身子,吭吭地叫了两声,举起长尾,刷地展开了 雀屏。金碧辉煌、绚丽灿烂,那一个个青绿交相辉映的圆纹,宛如含笑的美丽眼睛,成扇形地发散开去,把天寿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他不由自主地慢慢跪倒,朝它拜了下去,轻声地 说:
"老天爷!世间竟有你这么美的鸟儿!你是怎么长成的呀!"
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赶紧抹了一把,站起身,应和着孔雀的鸣叫,尽情地蹦跳、叫嚷,尽情地表达此刻心头流淌而出的赞美、向往、感慨、忧伤和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孔雀愉快地和孩子同唱同舞,也许感受一样?……
"谁在那边闹腾?"一声喊叫,几声脚步响,立刻令孩子和孔雀从忘我忘情的天堂跌回到人 世间。孔雀抖抖身子,收起尾羽,保持着高贵的气度,旁若无人地踱开去。孩子也如梦方醒 ,重新打叠起文静温顺的小大人儿精神,站在辛夷亭外一棵紫玉兰树下静候。
来人是胡昭华。他竟不再认得小天寿了:"你是哪一房的家生奴子?还是新买来的小厮?"
胡昭华头戴簇新的朱纬帽,鲜红的缎喜褂罩在崭新的双喜花纹蓝缎袍外,这一身红彤彤的新 郎官便装,加上喷着酒气的红彤彤的脸,表明新娘已经迎娶进门,交拜礼也已完成,新郎官 正在席间向亲友一一劝酒。是累了、热了还是受不了了,他这新郎官竟然逃席,躲到今天特 别清静的花园里?……
从第一次见到胡大公子,天寿就无端地产生了好感和信赖,所以,在双源洞会有那番他此生 从未有过的长谈。细细打量这位公子,总觉得那浓黑剑眉微蹙着痛楚,含水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连面颊上深深的长酒窝里也闪动着强颜欢笑的无奈。此刻,天寿几乎认定他想逃婚, 心里对他充满同情,不由得脱口说道:
"唉,您真倒霉,到底没能躲过去。"
胡昭华奇怪了:"你说什么?躲什么?"
"成亲呀!"
"你……"胡昭华耸起了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不乐意成亲?"
"您自己说的嘛,在七星岩,双源洞,您忘了?"
"哦,哦,是你,你是--"
"我是小天寿,柳摇金呀!"
胡昭华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笑道:"该死该死,我怎么把独一无二的说真话的小友搞忘记 了嘛!回到广州就百事缠身……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咦?不是为您的婚庆连唱五天,明儿就要开锣的吗?"
胡昭华又拍了一下脑袋:"真糊涂!这事我竟也没记住。全是家里逼我成婚,快把我逼疯了! ……"
"都这会儿了,您还是不肯吗?"天寿叹口气,认真劝道,"您家这么大家业,不传宗接代 怎么行!您的婚早晚得结,就甭躲了!再说,结婚成亲就那么回事儿,女人也不见得都像您说的那种样子吧。"
听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这话,实在滑稽,胡昭华不由得笑起来:"你倒像个过来人!你真知 道结婚成亲是怎么回事?"
"知道呀,不就是一男一女睡一块儿,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吗?"
"哈!知道他们睡一块儿干什么?"
"知道呀,他们就是--"小男孩儿一时措不出词来,便比了个手势,并耐心解释说,"那样,男人又不难过,您干吗要害怕呢?"
这本是一个十分淫秽下流的手势,令胡昭华心旌摇荡,几乎把持不住。可这孩子太小了,就 像紫玉兰树下刚冒出来的蘑菇丁儿,一脸天真、诚恳、纯净,不带一丝邪念,伸出的手还用 的是昆旦在台上那翘翘的兰花指,仿佛在对某种物品的功用作说明,一片真心只为了劝告和 帮助他这个大朋友。冰雪般的童真,熄灭了胡昭华胸中的邪火和欲念,他轻轻打开小天寿的手势,笑道:
"你个小小孩童,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一心想劝慰对方的天寿没料到这一问,立刻慌了神,头也低了,脸也红了,手脚也没处搁了 。虽然学了那许多戏全离不开男女的事,长期与父母同住一室有意无意也短不了偷听偷看,入戏班子两个月更叫他眼界大开,班子里有的是曾经沧海的人,但这毕竟是不该公然挂在嘴 边明着说出来的呀!他只好拣了一个罪过最小的来历,小声答道:"班子里师兄弟们都知道 ,玉香莲香他们都学过这手 势…… "
这下轮到胡昭华脸红了,那玉香莲香正是他胡家班的当家花旦。
正在这时候,一个童仆跑过来,老远就嚷道:"公子爷!公子爷!到处都在找你哩!……"
胡昭华立刻沉下脸,"嚷什么嚷什么!我上花园透气散心,又不是投湖上吊,管得着吗?"
童仆吓得跪在地下连连叩头,说:"公子爷,来了好些洋商,说是你的朋友,有几个还常来 这花园游玩呢,都是东印度公司的……"
"哦?是司当东先生他们吗?"
"是,是。公子爷请看,他们自己进花园来寻你了!"
真的,从绿树掩映的花园小径走过来七八个夷人,一个个又高又瘦,头上的礼帽和身上的礼 服都僵硬笔挺,穿了浅色长裤的腿也像两根棍儿那么又直又细。天寿从来没在这么近处见过 夷人,在京师就听人说夷人的腿不会打弯儿,今儿他可真信了。不过,在天寿眼里,这些夷 人都是一个模样:雪白的衣领衬出一张张红喷喷粉扑扑的脸膛,眼窝深凹,鼻子高大,满脸拳曲的毛,不是头发就是胡须。看着胡昭华在辛夷亭里迎候并跟他们挨个儿拉手,叫名字打 招呼,天寿真是佩服。
当夷人们学着天朝人的礼节抱拳拱手向新郎官道贺的时候,一个小夷人发现了紫玉兰树下的 天寿,竟径直朝他走过来。
天寿心口扑通一跳,登时怔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蓬松的金黄色鬈发,细密的发丝在阳光中闪着金子般的光泽;他也 从没见过这么雪白的肌肤,高高的额头、鼻梁和下巴颏就像粉捏的玉雕的,可稚气柔嫩的双颊却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他更没有见过这样向上弯曲的长睫毛和睫毛下一双碧蓝碧蓝的大眼 睛,那么清澈明亮,那么纯净天真,就像秋日的雨后天空……
不,他见过,他见过!不是在梦中,不是在上辈子,这正是他每天晚上都看不够、交谈不够 、亲热不够的惟一的好朋友--他那宝贝镜子上的可爱的小天使!……天寿的胸口起伏不定 ,心跳得怦怦的,又惊又喜又慌张:老天爷,难道小天使活了?成精了?……
小夷人发现对面的孩子满面通红、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想必是头一回看 见自己这样的人,不由得笑起来。这一笑,嘴唇微微里凹,突出的下巴上出现一个圆圆的小 窝。天寿这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脚尖,平静下来:这不是我的小天使,小天使鼻梁上没 有那几颗淡淡的雀斑,下巴上没有那样的小窝窝……真奇怪,酒窝怎么长到下巴上去了?……
小夷人走到跟前,微笑着,指指天寿,又指指紫玉兰树,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框,说: "多么漂亮的一幅画呀!"
他说的不是夷语,也不是天寿听来和鸟语差不多的广东话,而是这里的人都很少会说的官话 !不很标准,却完全可以听懂。天寿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紫玉兰,道:"你 说什么,一幅画?"
小夷人道:"对呀!满树的花朵就像一只只立在树枝上的紫色玻璃酒杯,非常好看;你呢, 也非常好看,合在一起,就更加好看,画成画,就叫《蓝衣小孩和紫花》,一定很美!…… "
天寿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期期艾艾地低声说道:"你自己也真 的很好看,就像小天使!"
"你说什么?"小夷人很意外,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竟知道天使!你是谁?你叫什 么名字?"
天寿脸更红了,头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我画你,你不见怪吧?"小夷人继续问,见对方仍不回答,就友好地伸出右手,"咱 们认识一下吧,我叫亨利·司当东,你呢?"
对着小夷人伸来的手,天寿越发无所措手足,越发害羞。正好那边寒暄道贺告一段落的大人 们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胡昭华先就哈哈一乐:"到底小孩跟小孩好打交道,一见面就能攀谈上。"
为首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绅士风度十足的夷人挽过小夷人,对胡昭华介绍说:"这是我的侄 子亨利,在澳门出生长大,今年十岁,我一直要他学天朝话,念华文。不久要回英国上学, 日后还要他回来继承我们家族的事业。少不了要请胡先生一家多加照顾了。"
胡昭华连连说:"理当的,理当的。司当东先生尽管放心。"
在小夷人特殊的交际礼节面前,天寿已经很窘,被这么多双从没见过的蓝眼睛、绿眼睛、黄 眼睛注视着,更使他羞怯难堪。他悄悄地退到紫玉兰树边,扶着树干轻轻一转身,撒腿就跑 ,沿着花间小径跑得飞快,很快就隐没在树丛中了。
小亨利脱开叔父的手,跟着追了两步,喊道:"别跑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哩!"
胡昭华笑道:"那是个小戏子,叫天寿。"
小亨利重复了一句:"天--寿?"
胡昭华说:"对,天地同春的天,福寿万年的寿。明天起,你们就能看到他们玉笋班的戏了 。"
小亨利问:"天寿也演吗?"
"当然。"胡昭华回答,本想说说天寿是演小旦的,可又觉得对这些夷人几句话讲不清楚, 不如由他们自己去看去惊奇去领略其中的味道,那才妙呢!也就不往深里说了。
胡家花园里的这个戏台,远近闻名,不说是广州城最好的,也是最特别的。
它的样子跟城里各会馆、跟许多大族祠堂里的戏台差不多:四根大柱支起的围了栏杆的高台 坐南朝北;台前一片看戏的场子,正中间设了主座;东西边是垂了帘供女眷看戏的两廊。但这里的排场可就大多了,戏台大,场子大,场子的东、西、北三面都成了两层楼座,楼座的 样式据说是请了一位专门从事建筑的英夷,比照着英夷京城里戏院的包厢做的,连包厢的护 栏上都雕着夷人叫做曼陀罗的花样儿,一下子就叫这处平常看戏的所在显得又大方又华贵了 。
胡家花园戏台一面世那工夫,着实轰动了一阵子,有好几家行商和大族有意比照着改建自家 的戏台,但没听说有谁超过胡家,终归财力和气魄差着一点。
今天,台前大场子里一张张宴桌,请的是同行和与胡家有生意来往的朋友;楼下两廊的一排 排宴桌后,坐的全是深目高鼻鬈发的跟胡家有交情的夷商;楼下正面,专招待身份高的夷商 ,像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代办司当东,像与中国贸易额大、财力雄厚的夷商领袖颠地等等。
楼上东西两面共十个包厢,全都垂着细密的珠帘,只能听到一串串努力压低却又难以克制的 娇俏的笑语,只能隐约感到一阵阵脂粉香和着花香酒香从那里飘逸而出,扑人鼻观,里面的 人别说长相穿着打扮,就连身形儿也看不清。
楼上正面包厢是这里最尊贵的位置,由家主人亲自陪客。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总督 巡抚衙门、广州知府衙门和粤海关衙门里当差的官员,胡昭华的师友,出入广州上流社会的名士等等。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官身,论理可以身着朝廷的吉服【吉服:清代制度, 官员着装有礼服、吉服、常服、行服、雨服等规定,其式样、颜色、质地按不同等级有严格 区别。吉服多在喜庆场合穿着。】前来贺喜的,可是他们虽以与胡家这样的大富豪来 往为荣,又以与胡家这样的四民之末的商人来往为耻,所以,尽管挈眷来贺,贺仪也很丰厚 ,竟没有一个人肯着官服。这倒带来一样好处,少了拘束,可以任情饮宴说笑取乐了。
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这是玉笋班的头一次亮相,武场的师傅们各个精神抖擞,非常卖力气 ,使得锣鼓声中带出一团喜气。不过,场下的观众,无论天朝人还是夷人,都不是初次看戏 的嫩客,知道三通锣鼓后才会正式开戏,所以并没有静下来,还在互相打招呼、介绍新朋友 、大声说笑。当新郎官胡昭华端着酒杯一席席敬酒的时候,台下的喧闹更压倒了场上的锣鼓 响。跳加官下场了,天福天禄天寿哥儿仨的《三星高照》也下场了,台下还是乱哄哄的。
小天寿手忙脚乱地从寿星老儿的硬头壳里钻出来,赶紧换上仙女的头饰和衣裙。下面是专贺 婚庆的《鹊桥密誓》,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与唐明皇对牛女双星发誓、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一折,为此,台上还要布置一个桥景,上面插许多喜鹊灯来象征鹊桥。天寿扮织女,得 第一个上场。他直犯嘀咕,下面这么乱,自己怎么能压得住台?这可是到广州来头一次亮相 ,唱砸了怎么办?往唇上点胭脂都点到嘴角去了。
柳知秋也要上场吹笛,他过来看看天寿,说:"慌什么!还能比宫里规矩更大?有你爹给你 把场【把场:戏曲演出术语。演员初演,因经验不足或不谙舞台规律,往往由师长在 旁照料提示,俗称"把场"。】,放心唱!"
说来也怪,不管心里怎样惴惴不安,一旦在上场门站定,一旦听到檀板和引笛的声音,小天 寿的心就平贴安宁了。今天的戏场上也怪,刚才还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乐声一起,竟很快就静了下来。因为人们立刻发现和往常很不相同:伴奏的不像广州的戏班只有笛子,还添了 笙、箫、管和弦子;不是角色上场等笛音,是笛笙箫管吹响了迎接仙女;首先出台的也不是 织女,先走出四个执小红幡的仙女,一对一对分列而立,然后才引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小天 孙【天孙:古星名,即"织女"。民间神话中织女为天帝之孙,故称之。】!
合奏的乐器比单调的笛子动听,出台的场面也别开生面,这立刻吊起了看客们的胃口。
小小的织女直上到台口,唱出了这折戏的第一支曲子《浪淘沙》:
云护玉梭儿,巧织机丝,天宫原不著相思,报道今宵逢七夕,忽忆年时。
这个小旦是这样地小,一看那稚气的眉眼就知道他不过七八岁,但他的动作台步如此自如, 他的曲子唱得如此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倒让台下这些老于此道的观众们喜出望外,不由得 哄堂地喊了一声"好!"接着又是一片赞赏的议论声和说笑声。可是小织女一开口念词,场 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听他有腔有调、吞吐有致地用韵白念出那首被千古情侣们奉为至情至境 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信,银汉秋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肠似水, 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儿,又有人叫了声好,不合叫好的规矩,引起人们友善的哄笑。此后,台上台下就都进入 了正轨,演得专心,看得在意,该笑的地方都有笑声,该叫好的时候都有人叫好。坐在文武 场桌边的柳知秋断定,人们对玉笋班很满意,他放心了。
《鹊桥密誓》完戏以后,今天就没有天寿的事儿了。照师傅的规矩,他得待在台后一侧,细 听师兄们往下演唱。他才坐定,天福和天禄就追过来,朝他竖大拇指,夸他头一炮打得挺响 。天福有几分担心地问他:那些夷人怎么样?他们能看懂吗?会不会半道儿抽签【抽签:戏曲演出术语。由于演出质量不佳或其它原因,观众未及终场而陆续离座,名为"抽签 "。】?会不会像京师戏园子里的混混儿痞子闹场?
天寿说看他们挺安静,再说这是堂会,有主人家的面子、宾客的规矩,抽签啦、闹场啦,总 不会的吧。
其实,天寿觉得那些夷人爱看戏,还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鹊桥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边,新郎官胡昭华来 这一席敬酒,还指着台上的小织女得意地对他说了几句,引得他一脸惊异。天寿当然猜得到 是在向小夷人说明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儿,一时间心里很有几分得意,唱最后一支曲子 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眼睛就望着小夷人,像是在对他唱。可走下台来一坐定,那点得意似乎又被几缕失意的酸楚驱逐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天寿搁下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浣纱记》的剧情,随着吴越的兴亡、随着西施与范 蠡的命运而悲喜而起伏。师兄们的戏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声情并茂、嘹亮动人。他格外注意着西施,因为他将来一定也要演西施!……
《浣纱记》一折一折演下去,观众们看得嬉笑叹骂,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太阳西斜又下山, 不觉台上台下处处点起灯笼,直到吴灭越兴,范大夫功成身退,一叶扁舟载了绝代美女西施 同游五湖而去,人们在灯火中听完了最后一支《清江引》: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戏演完了,台下声息皆无,人们还都沉浸在辽远的情思中没有醒。
楼上主人说了一声"赏--"四名仆人早抬着两篓子钱等在台边,霎时间铜钱和小银币雨点 般朝台上撒,观众们这才和着一片丁当响大声地叫好,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热闹非凡。班主领了唱西施、郑旦的旦角们到台前请安谢赏,激起又一次叫好的高潮。
堂会第一天结束了,可观众们一个个兴致不减,还在眉飞色舞地大声称赞、议论、争辩着这 台戏,评判着这些令人喜爱的作艺的优伶们,多数宾客都是这样边走边说着离开的。
第一炮打响了!
玉笋班出名了!
堂会第二天,昨日在座的宾客一个不落地都来了,还增加了许多慕名来看玉笋班的新客,场 子里和楼上楼下都加了桌面,气派更大了。对于非常讲究排场、挥金如土的胡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些新客都是精于此道的名士或官员,平日不屑与商家来往,这 次虽说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请,若不是玉笋班一炮打响,他们是不会光临的。但他们对于胡 家、对于整个十三行,却都是求得着的要紧人物。
今天的大戏是《西厢记》,折子戏是天福的《钟馗嫁妹》、天寿和天禄的《思凡下山》,还 有另两个孩子的《探亲相骂》。
在昨天的同一时刻,柳知秋命武场开锣。
小亨利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专心一意地看戏,他几乎是一夜之间 就成了戏迷。
小亨利生在澳门,父亲和有关亲友的事业都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这个岁数的时候,曾跟着父亲老司当东--也就是小亨利的 祖父--随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个庞大的正式使团访问过中国。使团的特使就是著名的马 戈尔尼爵士。使团向乾隆大皇帝敬献了包括当时最先进的天文仪器、光学仪器、铜炮、榴弹 炮、连珠炮、毛瑟枪、望远镜在内的一大批奇异的寿礼。他们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热情的接待。当然,在天朝眼里,这只是一份丰盛的贡礼而已,而使团代表英王这" 西方第一雄主"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贸易,理所当然地被最客气地拒绝了。
老司当东与马戈尔尼爵士一样,对这次外交的失败愤怒而且痛心了许多年。而小司当东则既 恨这个东方古国的顽固和狂妄,又对这片极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古老文 化依恋不已,以至长大后投身东印度公司,专门从事同中国的贸易,一年中的很多时间住在 澳门,决心要举毕生之力叩开中国闭锁的大门。他幼时受到过乾隆大皇帝亲切接见,参加过热河行宫万树园里无比豪华盛大的游宴,这些经历,都是他的子侄辈们掏取不尽的故事宝库 。小亨利就被他熏陶成了一个中国迷。
前年小亨利八岁,应当回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以不愿远离父母为由不肯回去;去年小亨利的 父母也回国了,而小亨利仍然执意留下来,说是要跟着叔父。这位叔父在诸侄中也特别喜爱 小亨利,认为凭这孩子的资质,最有希望继承司当东家族中学问和贸易这两大成功事业中的 后者,多学两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母保证负责小亨利的教养,一两年后再送他回国。
在澳门的英国小学校里,小亨利的文法和数学成绩都很好,但更以喜爱绘画和音乐戏剧在同 学中独树一帜。前者使叔父能够心安理得地带他来胡家花园参加喜庆宴,后者则使他一接触中国古老的戏剧便立刻被吸引住了。
昨天晚上叔侄俩回到十三行街商馆区怡和洋行的住处,小亨利一直不停地询问有关中国戏剧 的各种问题。叔父也是个戏迷,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两人议论到好晚。小亨利还不停手 地画着,笔下出现的都是深深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跳加官的魁星,皇帽皇袍的唐明皇,美 丽的西施、丑陋的东施,画了花脸谱的吴王夫差等。画的最多的是小织女,正面的、侧面的 ,半身的、全身的,站在鹊桥上的……
叔父看着这些漫画笑起来,打趣他:"亨利,你画这么多小织女,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亨利说:"难道她不可爱吗?昨天下午咱们在花园里见过他呀,那么一个小男孩儿,怎么就 变成这样漂亮的小仙女了呢?太不可思议了!"
叔父说:"确实,这古老戏剧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还有好几天呢,你慢慢地领会吧。"
这魅力真是不可抗拒!今天,面对台上的钟馗、小尼姑赵色空和小和尚本无,他又一次震惊 了。钟馗充满阳刚之美的身段动作、小和尚旋转抛接念珠的绝技令他赞叹不已,但他最注意 的还是那个令他迷惑不解的小尼姑。他真想去结识他,了解他,问问他怎么会把一个女孩演 得这样像。当他发现卸了装的天寿从戏台一侧的小门出去的时候,很高兴有了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天寿出后台进花园,一直东张西望,忐忑不安,他实在是被尿憋急了。
平日上场前是不许他多喝水的,万一要出去方便也一定有母亲陪同。可今天英兰姐姐发寒热 ,母亲不得不在家照看,没人管他了。他曾求救似的看看父亲,可《西厢记》已经开场,正是文场【文场:戏曲中所用各种伴奏乐器总称场面,笛管笙箫弦索月琴等管弦乐器称 文场,锣鼓铙钹等打击乐器称武场。】笛子最要劲的时候,哪里顾得上?没法再忍, 急得直想哭,又不敢惊动旁人,赶紧悄悄跑出来,看准一处绿阴掩映的太湖石,一头钻进去 ,解裤带子的手都在哆嗦……终于得尿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安泰,愉快 得闭眼享受片刻。
忽然背后刷刷轻响,引得天寿回头看,竟有一颗毛茸茸的金黄色的脑袋从一块太湖石上伸出 来,吓得他尖叫一声"啊呀!--"
很多事情在短短的一瞬间几乎同时发生--亨利爬上太湖石刚要伸头看,背后突然受到袭击 ,双手一松摔倒在地;袭击他的天禄跟着就扑到他身上,两个男孩滚来滚去地扭打成一团;天寿整理好衣裳,冲出来,红头涨脸地指着亨利不住地骂他"下作!不要脸!"可看他俩身上 做客才穿的新衣服沾满青苔灰土,又忍不住喊道:"别打了!衣裳都糟践啦!"
两个男孩几乎同时住了手,同时跳起来,可互相看了一眼,又扭在一起。两人都挥着拳头乱 擂,天禄一有机会就朝亨利的腿上踢、勾、使绊子,亨利却总想照着天禄的下巴颏击打。天寿帮不上忙,又认出这个"不要脸"的"下作东西",竟是前天下午认识的那位"天使", 便不想他们再打下去。他终于冲到近前试图拉架:"行了,别打了,别打了呀!……啊呀!"
天寿又是一声尖叫,跟着就双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怎么啦?"打架的这才停手,意识到他们误伤了旁观者。
果然,天寿前额挨了一下子,不是拳头就是巴掌,不仅打红了,还被尖尖的指甲在眉间划了 一道伤,挺深的,伤口沁出血来了。
"是你打的!"亨利叫道,俨然为天寿抱不平,一把拽过天禄的手,"你的指甲太尖了!"
"明明是你打的!又下作又无赖!"天禄毫不退让,愤怒地说,也一把拽过亨利的另一只手, "你看你手上的指环有多硬!"
"是你!"
"是你!"
说话间,两人又动起手来。幸而此时天福赶到,到底大两岁年纪,个子高力气也大,上来就 把两人拉开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天福斥责他们,一眼看到天寿在哭,赶忙过去安慰,发现天寿脸上的 伤,吃了一惊,掏出手绢就帮着擦血迹,心疼地说:"怎么回事嘛!咱们唱戏的,最怕脸上 受伤,明儿还有戏呢,怎么上妆怎么出台呀?再落个疤瘌可怎么好!……天禄!师弟受伤了你 搁着不管,倒去打架!"
天禄原本也在台后听戏,看到对面天寿一脸煞白、急急忙忙寻后门口而去的背影,立刻猜出 师弟的动向,想到师娘今天没来,无人守护,便也立刻决定远远跟随着,尽师兄的关爱保护 之情。不想刚进花园,就发现有人捷足先登,抢在他前面,紧紧尾随着师弟,竟去偷看师弟 解手!这不正是柳家师徒深恶痛绝的那路专好男风、专玩优伶,被人称作"花间蟊贼"的色 鬼行径吗?连八岁的小师弟都不肯放过,太可恶了!天禄激于义愤,冲上去朝那家伙肋下猛 击,不料一打就倒,这才发现,对方是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夷人!打架这种事,一旦出 手就顾不得许多了,何况还伤着了天寿,怎么打也不能说没理。
天禄指定小夷人,气哼哼地说:"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打都是便宜他!"
天福看看亨利,知道是胡家的客人,便追问天禄:"他到底干什么了?"
天禄做个极不屑的怪样儿,鼻子眼睛眉毛都皱成一堆儿,说:"他追在师弟后面偷看人家解 手儿!"
天福不由得皱着眉头,像师傅那样板着脸,对亨利说:"你才是个小孩儿,怎么就跟着学坏 呀?"
亨利瞪大了清澈的蓝眼睛,不解地说:"我学坏?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天禄抢着说:"偷看人家尿尿算是好事?"
亨利尾随在天寿后面,是一心想要结识他,向他提许多问题的。看他走那么快,追也追不上 ,才想到他是出来撒尿的。直到听见尿水哗哗响,他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他不觉得这念头有什么丢脸,此刻就直言不讳地说:
"我不过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男孩子!"
"想知道这个干吗?"天福和天禄都很奇怪,异口同声地问。天寿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 注意听。
"我不相信呀!他昨天演的那个仙女、今天演的这个小尼姑,完完全全是女孩儿,是姑娘, 怎么会是男的呢?结果我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就跟他打了一架。"亨利指指天禄,然后,像 他们夷人习惯的那样,撇撇嘴角耸耸肩。
天禄哈哈地指着小师弟笑个不了,天福也望着天寿点头微笑,天寿红了脸,低着头,像平日 受到赞扬那样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亨利的疑惑,等于是在赞美他们的技艺,这是最真实、 最自然的赞美。
敌意顿时化为乌有。
天福笑着解释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是我们师傅的独生子,当然是男孩子,那还用问嘛 !……你是个夷人,中国话说这么好,还爱看我们中国的戏,要不是你黄头发蓝眼睛,也真 不像夷人啦!"
亨利说明他在澳门出生在中国长大,虽然这是第一回看中国戏,可一看就喜欢,他指着天寿 和天禄说:"你们俩今天的戏是不是叫《双下山》?太好了!我非常非常喜欢!"
天禄指着天福说:"我师兄的戏你也喜欢吧?"
亨利想了想:"他演的是什么?"
天禄说:"是第一出里的钟馗呀,画了花脸你就认不出来了吧?"
"是他吗?"亨利惊异地说,"真奇妙哇!脸上的五颜六色太好看啦!……"
天福笑道:"我们的戏还多着呢!上百出上千出都有,你这么喜欢,就慢慢地看吧,三年五 年都看不完!"
"可惜我不能看完,过不了一年我就得回国去读书了。"
天寿轻声轻气地问:"那你们夷人……演不演戏呢?"
"当然演啦!"亨利很自豪地说,"我们英国有位非常伟大的莎士比亚,写了很多很多的戏 剧,我们在学校里上课都念他的剧本,也排演过他的戏--不过不像你们这样的全都演,只 演一两场。我们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说我长得像女孩子,分派我演朱丽叶……"他兴 致勃勃地把这段动人的爱情悲剧讲给新朋友听,并很高兴新朋友们听得那么专心。
天福听罢想了想,说:"这跟我们的《墙头马上》挺像,你说是吧,天寿?"
天寿说:"前面一见钟情有点像,中间私自成亲也像,可咱们的戏最后都能团圆,没有他们 这样惨的,两人都死了,多可怜啊!"
"可是他们为爱情而死,很高尚!"亨利似乎在说着课堂上的话,"我演朱丽叶,念临死那 段独白的时候,觉得美极了!"
天寿又小声说了一句:"那你跟我一样,也是旦角了。"
"也许是吧,"亨利不能确定,"不过我可没你演得那么像女孩。你教我好吗?"
天寿点点头。
天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说:"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说起打,亨利又想到一件事,他问天禄:"刚才咱们俩打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爱用拳,老踢 我的腿?"
天禄有点不好意思:"都说夷人的腿像根直棍儿,不会打弯儿,一踢就倒,一倒就输,可我 老也踢不倒你……原来是假的!"
四个孩子一齐笑起来,气氛越发融洽,彼此都觉得很合得来。亨利希望以后的几天能天天见 到这些新朋友,能跟他们在一起玩,一起谈戏剧、音乐、色彩、舞台这些他喜爱的话题,真是太愉快了!因为来到广州住进商馆,他周围就没有一个同龄的伴儿了。
此后的几天里,四个孩子果真成了好朋友,每天都能找到时机聚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 ,有做不完的游戏,他们一起捉迷藏、讲故事、说演戏,或是玩中国的升官图和陀螺,或是 玩英国的洋铁兵和木偶。天福他们画了三把扇子送给亨利,分别是兰草、桂花和青松,说明 他们三人表字的含意--韵兰、喜桂和秀松;作为回赠,亨利也为他们每人画了一张速写。
胡家花园的堂会结束了,孩子们的交往却没有结束。好在亨利的住所离玉笋班不远,不是亨 利独自或有时跟叔父做伴去看柳家师徒排戏唱曲,就是天福兄弟到商馆去为亨利叔侄表演琴 棋书画。大人们或许有金钱交易,孩子们却只管发展他们的友情。到了五月,亨利要离开广 州回澳门了,孩子们都依恋不舍。
分离的前一天,亨利来玉笋班告别,四个孩子默坐花园,心里都不好受。
天禄指着那株开得如火的石榴花,提议说:"古时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们不正好来个榴 园四结义吗?"
其他三个立刻来了情绪,天福想了想,说:"榴园不好听,咱们都是梨园子弟,就叫梨园四 结义!"
大家拍手叫好。
榴花开得实在喜兴可爱,树叶油亮碧绿,花红灿烂耀眼,拿它当做梨树真不搭界,倒是鲜明 的对照。可谁挡得住孩子们乐意呢,他们围在树下,认认真真地学着说书人讲的撮土为香, 四个人满脸严肃,排成一横排,跪拜如仪。
这中间又出了点小岔子:亨利跟大家不一样,只肯单腿跪。他解释说,他叔父当年随他祖父 见乾隆大皇帝的时候,也只是单腿跪的,那时就为了肯不肯行跪见礼,争执了好多天呢,他总不能超过叔父和祖父吧?天禄俨然内行神情,很坚决地对亨利说,见皇帝该怎么跪咱不管 ,咱们现在是跪天地,必须双跪,不然结义不作数!亨利这才乖乖地服从了。
孩子们完全仿照桃园结义,口里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 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随后,按年龄排次序:天福是大哥,天禄和亨利同岁,但大两个月,做了二哥,亨利就行三 了,天寿是四弟。照规矩,弟拜兄:天禄、亨利、天寿共拜天福,而后亨利、天寿共拜天福和天禄,最后,天寿拜三位兄长。
天寿拜得最多,拜得头都晕了,站起身时三位兄长都来扶。
天禄和亨利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四弟的眉间,那里留下一个很明显的疤痕。上次打架误伤出血 的伤口,因为连续几天扮戏被脂粉污了,后来又是红肿又是出脓的,多半个月才结痂。所幸 疤痕的位置在前额正中的眉间,倒给这张秀丽的小脸添了几分俊俏。但伤人者不能无憾,天 禄不由得又问:
"四弟,你真不记得是谁把你打伤的?"
天寿笑着连连摇头,说:"那会儿你们俩的手多快呀,谁能看得清!"
亨利很遗憾地一摊双手:"没办法,我们俩永远也洗刷不掉凶手的嫌疑了!"
两个"凶手"相约,要永远好好保护这个小弟弟不受伤害。
天还没有全亮,十三行街外的码头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
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雾中悄悄穿行。他们挨个儿在停靠在那里的许多船只中寻找,终于看到了 那艘船头雕着一匹马的漂亮的游船,船舷上写了一行夷文和三个汉字:豪斯号。两人认准无 误,趁着四周无人,赶紧上船,钻进甲板上盖着厚帆布的舢板里躲了个严实。帆布里面又黑 又闷,他俩又不敢出声,疲倦很快就压倒了紧张和兴奋,不知何时两个孩子先后睡着了。
这正是天寿和天禄哥儿俩。
五天前,班主陪着胡昭华,带着两个童伶来入玉笋班--生角叫浣香,眉清目秀;旦角叫冷 香,风流娇艳;并称技艺不凡。柳知秋却不过胡公子的情面,当场考试也还满意,就破例收 下。
又因胡公子的特别要求,天福天寿练了好久、要在另一大行商潘家老太太做寿的堂会上唱的 《跪池》,得让给新来的冷香和浣香。天福为人平和忠厚,对此不大在意;倒是天禄打抱不平,悄悄地骂道:什么技艺呀?还不是仗着朝胡公子卖屁眼子呗!天寿嘴上不说,心里很不 满,父亲为了讨好胡家,竟拆自家儿子的台,真是越想越气愤。
三天前,夷商颠地从澳门来,叫他的随从鲍鹏送来亨利的信。亨利在信中说他一周后就要回 英国了,真希望能再见把兄弟们一面。又得知颠地的豪斯号今天一早开船回澳门,天寿就起 意偷偷随船去给亨利送行,天禄极力赞成并决定同行。怕懂事的大师兄泄露机密,他俩决定 瞒住他;想想师傅的无情,也不跟他讲。但天寿怕母亲急坏了,到底还是给英兰姐留了一张纸条说明缘由,就放在她枕头下面,她一收拾床铺就能看到。
他俩是趁着天不亮起床练功的机会溜出来的。满院子下腰拿大顶喊嗓子的孩子们,在麻麻亮 的天色中,谁也不注意谁。等到太阳晒进屋该吃早点的时候,豪斯号早就离开码头了。
豪斯号是艘在中国港口不多见的小火轮,它升火启动时的隆隆响,它离码头时的一声汽笛, 都没能惊扰孩子们的酣睡,直到开船好久了,一排大浪扑来,船身一晃,两人像小煤球滚到了一堆儿,这才醒了。
"到哪儿啦?"黑暗中天禄小声问。
"不知道。"天寿小声答,"我饿了,咱们吃点儿东西好吗?"
,两人摸索着把天禄背着的包袱打开,吃熟鸡蛋,吃裹了肉的糯米团子,还有花生 糕、绿豆糕,这都是天禄从大厨房偷了两天才攒起来的,这会儿吃着可真是香。
"师兄,我要喝水。"
"哎呀,把水给忘了!"
"啊?不喝水怎么行?嗓子该干坏啦!"天寿说话带出了哭腔。
"别急别急,我先去瞧瞧。"天禄说着,轻轻地慢慢地掀那盖布,一条亮光透了进来,照见 两张小花脸,两人忍不住互相指点着捂嘴偷笑。天禄探出头去听了听,四周没有人声;大着胆子矮身溜出去,甲板上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儿;再放眼一望,往哪边都瞧不见陆地房屋树木 ,豪斯号已航行在大海中了。
"没事了!"天禄咧嘴笑着,把小天寿从盖布底下拉出来,"到了这会儿,鲍鹏就是发现咱 们,也来不及送咱们回去啦!"
天寿美美地打个伸欠,一看四周水天一色,惊奇地说:"哎呀!这就跟咱们去年过的鄱阳湖 那么没边没沿,真大呀!"
天禄眼珠子一转,说:"这准是那天鲍鹏说的那个伶仃洋。过了伶仃洋就快到澳门了。"
天寿着急地说:"那咱们得赶快找鲍鹏,得告诉他咱们要搭他的船去澳门!"
天禄嘻嘻一笑:"都已经待在船上,船已经开进洋里,你还着什么急呀!"
两人在甲板上转了几圈,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豪斯号自管在水上平稳地航行,船尾犁出一 道道浪槽,翻滚起雪白雪白的水花,风在耳边呼呼响,吹得船头船尾的大小旗子全飘直了, 这可比他们出京师包的船快多了。
舱房那一排排圆窗口引起他们的兴趣,踮着脚伸长脖子,挨个儿看过去,不是闭着内窗就是 拉着窗帘,什么也没看着。换到向阳的一面,天禄抢先扒着一孔圆窗,朝里一看,登时愣住 ;天寿凑上去刚要看,天禄转身就捂住小师弟的眼睛。天寿生气,推开师兄的手,说:"干 什么,你?你能看我就不能看?"
天禄无可奈何地说:"看就看,待会儿别把刚吃的鸡蛋花生糕都吐出来!"
天寿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退回来,脸憋得通红,口吃吃地说:"他,他看见我了,怎么办? "
天禄龇牙笑道:"是谁?鲍鹏还是那个夷人?"
天寿小声说:"鲍鹏。他醒了。"
天禄又一笑:"他还怕人看?才不当回事呢!"
天寿想想,忍不住添了一句:"那夷人怎么浑身是毛?真吓人!……"
舱门一响,鲍鹏穿了件紫红色的睡袍出来了,叫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
想着刚才他赤条条躺在夷人怀里的模样,天寿简直不敢抬头看他。可他听着天禄跟他一五一 十地商量着搭船去澳门的事,又像个没事人儿,还懒洋洋地笑着说:"既是司当东少爷的把 兄弟,我们老爷多半肯行方便;只要我去跟老爷说说,笃定一说就准的……"
天寿鼓起勇气瞧了瞧他,那真是一张白生生的眉目如画的俏脸儿。迎着天寿的目光,他咬着 下嘴唇浅浅一笑,水汪汪的眼睛里全然是一团自得、一团柔媚,弄得天寿反而替他难为情:当像姑就够贱的了,给夷人当像姑岂不更贱?那个颠地再有钱,终归是蛮夷,给蛮夷睡了还 这么洋洋得意,真是贱上加贱了……
两个夷人来到甲板上,身着宽松的白丝衬衫、紧绷绷的裤子和雪亮的马靴,各自手中握了一 把长剑,显得高大威武,又很潇洒,他们互相说笑着就开始乒乒乓乓斗剑,蹦跳着你刺我挡 ,你进我退。其中一个年岁大些,棕色眼睛棕色胡须,领口露出浓密的棕色胸毛,天寿认出 ,这正是鲍鹏美滋滋笑眯眯所称的"我们老爷"--豪斯号的主人、大夷商颠地。跟玉笋班天天早起要练功一样,这些夷人老爷们也要早起练剑强身。
直等他们练剑完了,各自从裤兜里拿出雪白的手帕擦汗,鲍鹏才略扭着腰肢、踩着小碎步走 上前去,用夷话叽里咕噜禀告了一番。颠地走过来,笑着摸摸天禄的脑袋、天寿的下巴颏儿 ,也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鲍鹏翻译说:司当东家是老爷最大的贸易伙伴,老爷一向很尊敬 他们,所以司当东家的客人就是老爷的客人,老爷很高兴带他们去澳门,并希望他们旅途愉 快。但他在伶仃洋上还有两天商务上的耽搁,请小客人不要见怪。
颠地又说了句什么,还笑嘻嘻地朝天禄天寿挤挤眼。鲍鹏也跟着咬着下嘴唇柔媚地一笑,翻 译道:老爷说你们岁数小胆子不小!要是到海盗船上学几年,定会成为最出色的海上大商客!
鲍鹏捧着剑,拿着外衣,踏着小碎步服侍主人进舱。
甲板上只剩下哥儿俩了,天禄高兴得"呀!"地高叫一声,就地来了个后空翻,落地一站稳 ,嘴里便唱出一句曲文:"正遇着一帆风顺!……"
天寿看着师兄也开心地笑了,忽又皱了眉头,小声说:"可这鲍鹏……不是个好人呀……"
天禄笑道:"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要紧?咱们做好人就行了呗!他肯帮助咱们去澳门,能给 亨利送行,就该谢谢人家。"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