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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王安忆

_3 王安忆 (当代)
  蕙兰足描了三日,略作些删节,规整四角四边。待要选色,却又迟疑不决,反复度量。先在黑灰中盘旋许久,就觉烟气太重,抑郁得很;再到青绿蓝中,辟开合起,来回相配,总是浮丽;取来五色合并,取其深浓厚密,却只是杂芜缭乱。在踌躇中又度过三日,就是下不了针,忍不住心烦气躁。夫人便让灯奴不要惹她,由她自去无极宫!灯奴并不解无极宫是何样地方,只知道是常人不可及处,便远着母亲。李大和范小来送柴送水,见她脸红筋涨,亦不敢多嘴问什么。李大已身怀六甲,走路行动,范小便左右护卫。看他们两口子穿行院中,夫人与蕙兰都有一时出神,相视一眼又赶紧避开。多少事是不能想的,一旦要想,情何以堪!于是各自回屋闭门歇了。
  这时候,戥子来了,径直进了蕙兰屋里,手里握着一绺丝,举到蕙兰脸面前:姑娘看!蕙兰看那黑亮亮的一握,不知为何种线与丝,问是什么?戥子说:问姑娘自己呀!戥子在这里厮混久了,渐渐没得规矩,蕙兰正要骂她胡搅,突然止住。她心跳着,接过那丝,轻盈盈,又沉甸甸,凉凉又暖暖,分明是个物件,却又连着骨血!她认出,是自己的头发。那日一气之下铰断,又让戥子拿走的。可当时仅是一绺,如今却千丝万缕。戥子得意道:看这头发极好,就当丝来辟,练手艺呢!辟着辟着就想,姑娘何不当作线,绣它一幅!蕙兰将发丝挂上线架,一松手,散开来,活的一般!可不是活生生的,受自父母,养自父母,亲得不能再亲。蕙兰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硬是忍回去,强笑着说了半句:戥子你——接着才又说道:叫人拿你怎么办!
  
  39 拜嫘祖
  
  屏息穿上针,那发丝几近无色无形,眼睛都捉它不住,千般万般的小心,穿过绢子。刹那间,蕙兰的心静下来,气息也匀了,可说是天配地配。湖白的绢面,好似风吹来一丝皱,走出一行针迹。就是它了!这一日,蕙兰就没出门,戥子也没出门,一个绣,一个看,不知觉中,日头从东到西。那大罗汉的眉眼轮廓渐渐显出来,慈悲中带着俏皮,好像在与世人说:没什么打紧的!湖白上的黑勾勒,如同青石上的镌刻,肃然中且透出娟秀,就是出自闺阁里的手和心。蕙兰吁出一口气,直了直腰,说:再不怕你变颜色了!这才看见天色,又看见戥子,不觉一惊:怎么还不回去,我娘要找了!戥子说:不怕她!蕙兰说:知道你有胆子,当今世上还怕哪一个!戥子“嘻”一笑,说:姑娘怎么谢我?蕙兰白她一眼:谢什么?戥子说:辟发呀!蕙兰说:谢你个毛栗子!说着就屈起手指,指节在戥子头上敲一下, “梆”的一声。戥子趁势拉住蕙兰的手:教我学绣!蕙兰抽手却抽不动,斥骂道:不能给一点好脸,忒忘形了!戥子松开手,将脸一仰:我这就去向老太太和奶奶交待,姑娘一直在教我,我已学成大半!蕙兰再想不到这丫头如此作怪,竟然会讹诈,恨声道:好心待你,不想倒成了把柄,用来要挟,告去吧,当我怕你!戥子说:好,我告诉过奶奶、老太太,至多挨几句骂,姑娘就可光明正大教我。蕙兰道:想得美,替你配个杂役嫁了才干净!戥子的脸腾一下红上来,吵着说:把天香园绣的名号收回去才干净!蕙兰不曾想到戥子会说出这一节。先是气急,而后又笑起来,笑自己那么没身份,和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拌嘴,决计不再理她,站起来,将绣活罩上,收工了。不料戥子上前将架上的发丝一把撸走:不给你了!蕙兰这才真急了,晓得遇上缠不清的,回转身重新坐下:戥子你到底要做什么!戥子退后一步,直跪下来:姑娘教我!
  蕙兰默了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戥子就是不起来,身子往下一坐,坐在后脚跟上,决心赖到底。斟酌一时,蕙兰道:天香园绣不单是针黹女红,几近笔墨书画,又多出一份娟心,不是想学就学得来。戥子说:姑娘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只依着葫芦画,总有一天也能画出个瓢!天色暗了,灯奴在窗外喊点灯吃饭。蕙兰急着要她回去好交差,戥子却豁出去一般,毫不顾及前后左右,就是不起来。蕙兰想了想说:你还未成年呢,等及笄了才可拜师求艺。戥子听是松口的意思,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道:姑娘说话要算话!蕙兰再不敢滞留,逃似地出了屋。戥子随在身后,穿过院子,一溜烟地走出去,灯奴看见了也没叫她。自从灯奴上学,交了新朋友,就不再搭理旧玩伴。戥子是有脾气的人。不搭理就不搭理。所以,这两个人又成了不说话的人,面对面遇上,也作看不见似的走过去。
  现在,灯奴最好的朋友是仰凰先生。在他不记事的时候,仰凰先生还表演过腹语给他看,如今,仰凰先生老了,说不动腹语了,那是非常耗力气的把戏。灯奴当然也记不得腹语这码子事,他只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觉着仰凰形容可怖。非但不骇怕,甚至有几分喜欢,就像是一个熟人,只是有段日子不见面了。塾学是在九间楼里,最东边的一间,自开一扇门,临街。南北三进,间隔两个天井,站在天井里,就可看见敬一堂的山墙。每七天,仰凰先生是称作一礼拜,第七天就是礼拜日,早上要去敬一堂听讲经半个时辰,再到塾学读书。仰凰不像塾师那么严厉,背不出书就要打手板,倒是反过来,要喂小孩子吃糖,还有糕饼——仰凰称作圣餐。小孩子统是欺软怕硬的货色,便不把仰凰放在眼里,将他的话当耳旁风,又取笑他的外国腔。仰凰并不生气,从不呵斥,实在太喧嚷了,方才举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嘘”一声。幸亏老赵很令小孩子生畏,如今他又掌管敬一堂的教务。生就一张大红脸膛,眼睛像铜铃,浓眉竖起,说出一口京片子,就像北地来的京官。恼火了,会用大扫帚驱鸡般地驱赶小孩子。逢到这样不开交的时候,仰凰反会帮着向老赵求饶。小孩子们被拥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布袍子,等他与老赵交涉。布袍子上有一股子气味,由灰尘、鼻烟、柴火、香膏,还有异族人的体味一并合成,呛得很,此时此刻,却让人觉得安心。
  小孩子其实是喜欢仰凰的,这喜欢往往表现在戏弄上。他们极少遇见过一个大人,可以尽着被他们嬉闹耍弄。他们偷走他的眼镜,从那眼镜里望出去,四下顿时变成模糊一片,可仰凰离了它就成瞎子,两只手在空中抓挠,摇晃着身子。他们将仰凰的细辫子系在椅背上,仰凰也留了一条辫子,灰白的颜色,毛毛糙糙,摸上去就像一束草——仰凰不提防一起身,又跌坐回去。唱圣诗的时候,“哈利路亚”他们是唱成“哈哈呀呀”,仰凰沉浸在自己的歌唱中,也听不出来。要说,这是伙极讨厌的东西,奇怪的是,仰凰却很喜欢他们。别的勿论,只要看他对着他们的笑模样,就知道了。脸上的笑纹路,一括一括地向两边荡开着,真像个老猴子,善心的老猴子!远离家乡,在马六甲海峡的晕船与热病中伤了元气;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由于水土不服,身上起着疹子,肠胃病常年困扰;夏天的暑热,冬日的寒潮,再有思乡病,侵噬着身体,使仰凰比五十三岁的实际年龄更显得老迈。有几次,病得起不来,躺在敬一堂的偏厦——仰凰就在这里住,板壁的墙下,搁一张硬木床,铺着单薄的褥子,木棉芯的枕头已经睡扁了。仰凰躺在床上,床跟前站着小孩子,带来各种草药,有的是从大人处讨来,有的则是自己去四乡八野采摘。因此,屋里充斥着药草苦涩的气味。小孩子们变得分外安静,看着床上的人。由于光线的缘故,或许疾病会改变人的容貌,这人看起来有点不像。突出而夸张的轮廓平伏下来,皱纹也消失了。他不再是原先那个异族人,而是本地街巷市井中任何一个老人,不是因为衰弱,而是慈悲,才显得和蔼。他和孩子们互相看着,之间生出一股奇异的安宁,就是这安宁让人害怕。一个最小的孩子忽然带着哭音叫道:不要,不要到天堂去!所有的孩子都哭了。仰凰笑得更热情了,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他说:放心,我不会去,我还有罪,没有赎完的罪,我不够好,不够受苦,不够爱……他进入谵妄,说着胡话,奇妙而可爱的胡话,孩子们挂着泪笑起来。
  那个哭喊着“不要到天堂去”的孩子,就是灯奴。除去礼拜日,每天散学,从敬一堂前走过,都要探头看看。那厅堂也是板壁墙,梁和椽子用的是原木,还散发着树脂的清香。和所有本地的房屋一样,天光照不进深处,白昼也暗着。墙上的圣母圣子像从暗中浮现起来,特别逼真,无论站在哪里,都被那母亲的眼睛看着。灯奴心怦怦跳着,朝里喊一声:仰凰!声音是颤抖的,在四壁间回荡。墙上,一人高的位置钉着木头壁架,平时空着,有大事情,便放上烛台与灯座,由老赵举着火捻子,一盏一盏点过去。清扫的日子,老赵会带几个教友将木连椅推到墙根,提清水刷洗木板地。清洗过的地板到下午已经于了大半,木头的纹理在夕照的光里格外清晰,此时的敬一堂甚至比早晨更要明亮些。仰凰往往不在,出去了。下午,他会去教友家中拜访,或者在茶馆与教友会晤。仰凰喜欢茶馆,让他想起他的意国家乡,同样也是闹嚷嚷的,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这两地的说话有些像呢,都是快刀切菜,一连串不歇气。区别是意国人说着说着就唱起来,而本地人再怎么说都不唱。有时,仰凰会乘船去城外看田野草木,尤其是春夏的季节。船也是一桩聊解乡愁的物件。不外出的时候,就坐在敬一堂一角,低头默祷。听见灯奴叫喊,便抬起头转过脸。看起来,并没有怪罪灯奴的搅扰,反是欢迎,欢迎来到这里,坐在身边,与他一同默祷。
  到底是小孩子,静不太久的,稍过一会儿便动起来,推推仰凰,问:在想什么呢?仰凰闭着眼睛回答:上帝。灯奴又问:上帝是谁?仰凰答:我们众人的父亲。灯奴说:我没有父亲。仰凰不知听没听见灯奴的话,又说:我们每一个人的父亲。灯奴就吵起来:我没有父亲,我父亲死了!仰凰吃惊地睁开眼睛: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灯奴就仰起头,转来转去说:哪里,哪里?仰凰无奈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灯奴哈哈大笑起来,他就喜欢仰凰这样的表情,拿他没办法,他尽可以耍赖,想怎样就怎样!这样的对答在他们俩有无数次,百试而不厌倦。然后,仰凰会送灯奴回家。与一个异族人走过熙攘的闹市,难免招致侧目,灯奴也觉难为情,便甩脱仰凰的手,拉开一段距离,表示两不相干。走一段,又觉对不住仰凰,再说也觉寂寞,就走回来,主动牵住那只干燥却温暖的大手。紧接着,又窘起来。回家的路程就在这窘迫的亲昵中走过。仰凰将灯奴送到临街的门前,看他进去,自己并不急着回敬一堂,站在路边,有些茫然的样子。太阳将要落到底,停在纵横交织的街巷中,仰凰脸朝向天,抽动他的大鼻子,像要把什么东西使劲吸进去!这时候,灯奴其实就在门缝里看着他呢,止不住地要笑,却又有一种怜意。这好笑和怜意到下一日,又变成对仰凰的戏弄。
  有几回,是孩子的母亲出来开门,看见仰凰,也忍俊不禁。毕竟是大人,有着礼数,请仰凰进去吃茶。仰凰当然知道这个国度的规矩,两代寡居的女人,是不可随便接近的。为表示谢意,便深深地作着揖退去,不防碰着身后的骡车,险些儿坐到地上。等立定了,这边的门已经关上。那扇门上,有野蔷薇的花和枝叶,影影幢幢。仰凰有一时恍惚,不晓得身在何处?这里有着极精微的雅致,却秘不可宣,他怀疑自己是否能真正了解这地方的人和事。那门里的一家却很确定他是个什么人,一个好人。曾经是阿暆的朋友,如今又成灯奴的护佑。尽管并不知道耶稣会的教义,但夫人说:无论信什么,有敬畏就是正道。夫人与蕙兰商议,等阿暆回来,要请仰凰,还有畏兀儿来喝茶。可是,阿暆在哪儿呢?
  这一日,吃过晚饭,收拾罢,夫人回房歇着了,灯奴也被蕙兰哄上床,半睡不醒的。蕙兰这才得清静,做她的发绣。忽听通巷子的后门被人敲了两下,心想这么晚会有谁造访,难道是李大临盆了,所以来叫人帮忙?蕙兰放下针,起身出门,穿过院子到后天井开门。门外站着两个女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那个略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像与某人相似。后面的则掩在黑影地里,看不出见过没见过。前面的先向蕙兰鞠一躬,后面的就也鞠一躬。前一个就开口了:得罪姑娘,贸贸然撞上门来,我是戥子的三姐!蕙兰这才明白,原来像的是戥子,只是年长几岁,大约与自己相仿。梳了髻,没有插簪,眉眼比戥子细致些,神情也要稳重。仿佛也在外婆彭家府上见过,这才想起来,戥子原就是她三姐带去彭家,然后又被母亲要到申家。蕙兰“哦”一声,问:是戥子有什么不妥吗?戥子三姐赶紧道:戥子很好!蕙兰说:那么是外祖母的事了!戥子她姐姐就笑了:所以说我们冒昧,姑娘莫猜疑,老太太安康得很,能活一百岁!是我们自己的事。蕙兰也笑了,往门里让客,心里道:倒是个大方人,难怪人们说大家的奴仆抵得上小户的主子!戥子的姐姐略谦让一回,便迈进门,那一个低着头紧随其后,贴着蕙兰的身子过去了。蕙兰不禁生疑:那姐姐口口声声“我们”,是连带她吗,那她又是什么人,入夜时分来到究竟为什么事?
  蕙兰脸上并不露声色,带她们从灶房夹弄间走出,穿过院子,进了自己屋。先将幔子拉上,灯移到外间,就请客人坐。三姐谢一声坐下,那一个还站着,再三地请,方才挨着椅子的沿坐了,正挡在灯外面,影地里,依然看不清形容。蕙兰留意瞧瞧,只见一个轮廓大概,削肩、细腰,像是个俊俏人。眼睛转回来,望了戥子的姐姐,说道:其实有什么话,让戥子捎过来便可,何必亲自跑一趟。话出口便觉得不好,说漏什么似的,补一句:不过,戥子长久不来了!这一句又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要再说什么,戥子的姐姐已经接过话去:我知道!十分体恤的意思,蕙兰反倒窘了。那三姐穿一身蓝布衣裙,系月白腰带,看来是自己的衣裳,主子是不允底下人如此净素穿戴。却并不寒碜,显出温静淡雅。戥子虽要差十万八千里,但那昂然无畏缩,又是一般无二。蕙兰暗自赞叹,贫寒人家,能走出这样的女儿们,只有归于天赋。三姐说:今天来府上叨扰,实是为我这一个妹妹。蕙兰望过去,那一个受惊似地往后退了退。躲在灯影的更深处,越发看不清了。戥子的姐姐接着说:这是我的小姑,称得上是妹妹,带她来,是求姑娘教她学绣!蕙兰吓一跳,一个没打发干净,又来一个!不等说“不”,那三姐又说:不瞒姑娘,戥子时常拿姑娘教她的显摆本事——蕙兰毅然打断:戥子的瞎话,万万信不得,我并没教她!戥子的姐姐语气急切起来:戥子说得不错,是真长进了!蕙兰急得再要辩,被姐姐挡住:戥子成天夸姑娘,姑娘是她的恩师!如今,我这个妹妹也铁心要与姑娘学——姑娘先别推辞,我这个妹妹比那一个心灵手巧何止十倍百倍,这是她仿着天香园绣做的,姑娘看了再说话!说着就伸手递过来一个物件,拿到灯底下展开。是一个婴儿的兜肚,绣了一只白头翁,立在海棠枝上,白头翁的白肚腹,毛茸茸的。倘没有事先说了仿的,真以为就是天香园绣。蕙兰心中暗暗吃惊,万不料及坊间流传天香园绣到如此乱真的地步。再看灯影中人,悄静无声。
  戥子的姐姐叹一口气:我这妹妹有好命却无好运!人家父母都盼养儿,惟有我公婆,因先头生了三个儿,就盼个女儿,烧香拜佛,求来个闺女,又长得乖,父母兄弟都当宝贝,乳名就叫个乖女;三岁时候,我公公背了出去集上玩,千小心,万小心,却不知怎么,脚下绊个跟斗,将丫头摔出去老远,下巴正磕在铁匠的砧子上。蕙兰背上起一阵寒噤,轻轻叫出一声“啊”。灯影里的人头低下去,身子缩得没这个人似的。戥子的姐姐接着说:都以为这丫头没命了,可偏偏撑过来,就是破了相。屋里一片沉寂,三个人都默着。停一时,蕙兰问:妹妹今年多大?三姐说:比我家戥子长三岁,到了媒聘的年龄,上门提亲的不外是残了手脚身子,或者续弦,有更荒唐的,就是与无后的人做妾,好续接香火,这也忒委屈了,除去脸上留疤,哪一点输给人了!此时,灯影里的人出声了,说:我不嫁人!声音很轻,却明明白白,意思则和戥子一样。蕙兰不由一动心,再看那人,却从影地里坐出来些,又出来些,停了停,仿佛稳稳身子,再出来,就到了灯下。蕙兰咬住舌头,提防自己出声。那张脸,几是从颚下去了一半,没有下巴,只剩一片疤,直接就是嘴!可那双眼睛,又大又明。蕙兰满心里都是一个“惨”字,眼泪直流下来。乖女却不哭,说:姑娘教我,就是收留我。蕙兰说不出话来。乖女又说:姑娘给我手艺,我再不靠别人,自立天地。乖女的声音很细,却透出十分的镇定。此刻完全到了灯下,站起来,屈膝要跪,被蕙兰扯住,几乎是求告道:你们不要逼我!然后又补一句:容我想好!
  接下去的三天,戥子都没来,蕙兰晓得她是害怕,怕怪她多嘴又多事。蕙兰果然在心里骂了她三天。那夜间来客的身影萦绕不去,让她坐卧难安。烦躁一回,就骂戥子一回。第四天下午,戥子来了。手里捧一个大石榴,带给灯奴。蕙兰认得石榴,她外婆家与西路客商有往来,每到秋季便有大石榴送来。也晓得是戥子三姐的意思,其中就有了逼迫似的,冷着脸看也不看。戥子不敢进屋见蕙兰,只在院子里和灯奴说话。灯奴如今倨傲得很,爱理不理,问三句,答一句。戥子忍不住刺他,他就连声都不出了。戥子讨个没趣,索性弃下灯奴,找个笤帚扫起院子来。李大待产,不大能动,夫人也不让范小过来,这院子有多日不扫了。戥子又找来一柄锄子,将些杂草刨去,残根清除,露出一棵女贞,不知什么时候树种顺风而来,扎下根,已长到齐膝。戥子跳起脚嚷一声,众人听见,都从各处过来,只见碧绿一棵小树,倚在桂花树下,好比小依老。夫人不禁叫出一声“好”,认定是个吉兆无疑。蕙兰只觉着荒芜冷清的院子,因有了新树,气象焕然。灯奴也来看一看,说占了他兔窝的地盘。仔细度量,果然正是当年兔子窝,难得他竟然还记得,多久的事了啊!戥子蹲在地上,抬脸望着众人,得意而又卖好,只一触到蕙兰,便躲闪开来。蕙兰一转身,回进屋里去。
  戥子扫过院子,又去灶房择菜、洗米、烧火做饭,一切停当后要走,过来院子敲了蕙兰的门。门里没声音,大着胆子推进去。姑娘并不抬头,怯怯地站一时,然后问:替姑娘辟的发丝够用不够用?蕙兰从这话里又听出要挟来,停下手里的针,冷笑道:差点儿忘了谁替我辟的发丝,原来是这位大功臣,不知道如何谢呢!难道从此就被辖制住,由着摆布了?戥子低着头,说:不敢!她这一年长得风快,个头已经与蕙兰平齐,骨架子又大,头上却还梳着抓鬏,看起来十分不相称,就像个傻丫头。蕙兰就又心软,口气也缓和了些:明知道我身不由己,无奈何,还出难题!戥子答道:其实也不难!蕙兰不由火起:不在你身上。当然你不觉难!戥子辩道:真的不难,姑娘别生气!听戥子犟嘴,蕙兰怎能不生气?这丫头确实缺管教,与她说话平起平坐,没个尊卑长幼。自己呢,也就将她当个人待,还与她认真论理,不觉冷笑几声,是笑自己的!而戥子却不管不顾起来,因怕被打断,于是一连气放炮似地说:实在是不难的,姑娘就收我们作徒弟,又如何?现在收不收徒弟也不由她们了;天香园里的那帮子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知道外面世道,自以为铁箍似箍得紧紧的,天不知地不知,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早将天香园绣仿得满天下!与其鱼目混珠,不如真正传给我们,多少贴近些,不至于太歪;我们自己学着,谁也不说,她们又怎么知道?蕙兰诘问道:“她们”是谁,“我们”又是谁?戥子顿一下,随即又接口:“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和乖女姐!提到乖女,蕙兰心里就是重重一沉,摆一摆手,让戥子出去。戥子拉开门,回头叫了声:乖女姐好可怜,我也好可怜!蕙兰回头瞪一眼:还不快走!
  又过了两日,是外婆七十岁生辰,蕙兰带灯奴过去拜寿。夫人早备下礼,一封上好人参,两匹福字团花缎,再有一坛糯米白酒,暗藏“财”“福~久”的吉意。即便在中等人家,这一份礼亦过得去了,何况是孤寡。蕙兰接绣活这二年来,不自觉里,家中优渥许多,渐有积蓄,方才备得下这份礼。话说回去,倘不是有一份礼,婆媳二人对祝寿这等热闹事就都不会有兴致。蕙兰久已不去外婆家,见那园子凋敝许多,广庭以南几乎全废。本是以八卦图为构架,如今去了一半。就像是要将那一半补回来似的,余下的这一半格外堆砌,奇石屹立,楼阁新修葺,花事也繁荣,又逢外婆大寿,舅舅们在水上搭了戏台。宴席就摆在广庭,张了无数盏灯,将河水都映红。蕙兰坐在人堆里,隔老远看见戥子的三姐。因是老太太的吉日,就也穿几点红,插了钗环,看起来不很像,但身姿行态还是那晚上的利落简洁,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才敢将妹妹接过来养育。也不知是被什么心事催的,蕙兰走过去,叫她一声:三姐姐。三姐姐听见蕙兰叫她并不觉有意外,浅浅一笑,说:灯奴这般高了,读什么书?灯奴对这位姐姐也生出敬畏似的,不敢像对戥子那般无理,老实回答道:刚读完《三字经》。蕙兰张张嘴,又收住,倒是三姐姐问道:姑娘有什么事要吩咐?蕙兰摇头说并没有,三姐姐就说:姑娘陪老太太说话,那边又叫我呢!蕙兰脱口说声:等等!三姐姐站住脚,望着蕙兰,蕙兰嗫嚅着问:那一个妹妹好吗?三姐姐的眼睛在蕙兰脸上停留一时,说:好不好就看她的造化。
  这一晚,外婆不让走,蕙兰带灯奴住了一宿。第二天晨起回家,走过无数回廊、厅堂、夹道,不知有多少丫鬟仆役迎面过来,又屈身让在一边,由她牵了灯奴过去。蕙兰不敢回眸,就觉着那都是三姐姐,等她走过,抬起眼睛望着她背后。终于走出彭邸,出街门,上一乘小轿,方才舒出一口气。轿夫一溜小跑,经过九间楼,放灯奴下去上学;再又一溜跑,就到新路巷张家门前。推门进院,婆婆便从厅堂台阶上迎下来,满脸喜色。原来昨日夜里,李大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红蛋已经送到,尖起的一篮,坐在堂屋案上。夫人说:外人看多有不般配,其实却是好姻缘!一旦说出“姻缘”二字,夫人便觉不妥。又看蕙兰神色有异,凄楚淡泊,心里一沉,自责说错了话,触及媳妇痛楚,连带出自己的伤感,便也黯然起来。蕙兰全看在眼里,晓得婆婆多心,待要再作欢欣,反变得欲盖弥彰,让婆婆更不忍。这婆媳二人之间,终是搁着一桩极伤心的事,略不留意,便碰上了。
  这一日,两人都是罩在辛酸里,案上那一篮红蛋,好似专用来衬托她们的不幸,眼光都不敢在上面流连。本是要与蕙兰商议送李大礼的事,也按下不提。直等到灯奴下学回家,瞅见红蛋,吵着要吃,又吵着要范小抱小伢儿来看,就这么,李大生产的事才又提起来。夫人说,要送一对银锁,蕙兰就说,她早已备下了。畏兀儿曾送给灯奴一副银手镯,灯奴大了,不肯戴,就送李大范小的新生儿。还有几套单衣棉衣,一并裹上,够礼了。说着话,两人心里就都松快些。吃罢饭,灯奴被打发写字去,夫人要回房,蕙兰却叫一声:妈,留步,媳妇有话说!夫人看她一眼,返回来重又坐下,问:什么样的事?
  蕙兰晓得婆婆又生误会,不觉一笑,免去周旋,直接将那一晚戥子姐姐造访的事说出来。眼见得夫人的脸色和悦下来,然后又变得凝重,说道:媳妇是为这事不安吗?蕙兰说:妈当是什么事?夫人道:当是去无极宫做师姑的事了!婆媳都笑了,笑罢后,夫人正色说:天香园绣是家传,不好泄漏,我们外姓人本是不好说三道四。蕙兰说:媳妇也是万般为难,才与妈来商量,妈要不肯说什么,就无人再可说话了。夫人说:莫着急,我还未说完,其实,天香园绣,学是学不来的,所以漏也漏不去,如你希昭婶婶这般人物,钟灵毓秀,多少年才得一个,亦是天工,终成绝传;但倘若能悉心授教,再加克勤习艺,大约还可有末技存留,仅这等末技,让人谋个立足之地也尽够了;要说,咱们这个穷途末路的家,就是第一受惠的了!蕙兰说:要论受惠,申府上才是第一,如今,大小用度都仗了女眷们的绣品开支,否则,真不知那日子怎么过呢!夫人说:也难为你们,锦衣玉食的,结果也都撑持起来了!蕙兰说:撑持不撑持的,一多半是个门面,不像那个妹妹,可是安身立命,生存大计!说到此,蕙兰又愁上心头:那么说,到底是教还是不教?夫人说:其实也并不算破天荒的事,你不已经教了戥子?蕙兰一惊:我可没说教她! 夫人笑起来:放心,我也不说!蕙兰更急了:谁说我教她了,戥子说过吗?夫人收起笑,复正色道:无论说不说,都是授艺,师是师,徒是徒,再是暗中,亦要有个规矩,好比童子开蒙,要拜孑L子,烧香祭祖。蕙兰不禁羞怯道:不过是个闺中针黹,拜谁去?夫人说:拜嫘祖啊!嫘祖?蕙兰一怔。是啊,嫘祖!夫人眼睛亮着,西陵氏之女,黄帝正妃,养蚕治丝就是由她而来,有了丝才有之后的纺、织、染、浆,衣被天下,继而千针万线,锦上添花!蕙兰肃穆道:就拜她!夫人点头:也称得是认祖归宗。
  
  40 拾孤
  
  由夫人选了日子,将原先张陞住的东屋收拾出来。迎门设置供桌,嫘祖像是夫人借淑女图上作画样,描摹出来。夫人学过几笔书画,虽然用少废多,但跟了张老爷看字看画,到底有积蕴,所以行笔用墨不出大法——描的是一幅立像,玉面长身,头上的插戴去了,换成缨络,衣褶简略些,显出素朴庄严。烦请乔老爷裱糊了衬底,张在壁上。底下摆一对红蜡烛,一具香炉,焚的是蕙兰陪嫁过来的龙涎香。祭品是绣件,最精致的香囊、手帕、一座小四幅屏。还有一个锦盒,锦盒里放一只大蜘蛛,前一夜捉了来,早,晨已结成一张网,是夫人从北地老家乞巧节上借来的一则习俗。下午时,戥子先来,一起洒扫庭除。等天黑下来,四邻毕静,巷内门上响了两响,三姐姐带着乖女到了。那乖女不像上一回畏缩避人,尽往黑影地里藏,而是挺直腰背,见人则微微一颔首。齐鼻梁处系了脸罩,遮住伤处,露出一双眼睛,是会笑的。这样,两个学生都到齐了。
  此时,灯奴已打发到床上睡了,主客师徒进到东屋。屋里已掌起灯烛,红彤彤的,如洞房一般。供桌两边各排三把座椅,往日是老爷待客的,此时从厅堂移到这里,多少生出一些庄严的气派。夫人坐左首,让蕙兰相对坐右首,蕙兰不肯坐,夫人说:论年龄辈分,自然无人与我比,但今日是拜师会,师同父母,所以你又为长,大可平起平坐。其余人也都推蕙兰,蕙兰只得坐了。三姐姐坐夫人下首,因那两个都是妹妹,便可称长辈。蕙兰这边,坐戥子和乖女。既是拜师会,就不以年龄为序,而是凭入门的迟早,戥子先学,便是师姐,理应排前。坐定后,相互看着,忽都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太张狂,又太矫情了。先是蕙兰笑一下,戥子也笑了,三姐姐要骂她,却掌不住自己笑起来。最后,夫人笑道:我看最好笑的是戥子,这么大的个头,还扎着两个角,牛犊似的!众人看了戥子,又是一阵笑。
  夫人又说:戥子已过十五,该梳头了,或者三姐姐先替她梳了头,咱们再行拜师礼,也郑重些,要不,就像小孩子耍似的。这时,蕙兰也想起曾经说过,等及笄了再教她的话。三姐姐说:本来是该娘替闺女梳头的,可怜这丫头缺爹少娘,姐姐我养她一时,养不得一世,还是要靠师傅!套一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还是请姑娘替她梳吧!戥子早已端张凳子,坐在当地。眼巴巴地瞅着,蕙兰不得已,站起身,解了戥子的双鬏。三姐姐立即递上来梳头匣子,原来早已经准备好的。先打散头发,篦通梳拢,挽起来在顶上盘一个扁髻,插上蕙兰自己的一柄牛角簪,别紧了,又将刘海剪齐,梳下几缕鬓发,再贴一朵绒花,顿时变得俊俏了。众人都说:这么好的头,出阁都够了!听到“出阁”两个字,戥子即刻变脸,要与人急的样子。三姐姐呵斥说:今天什么日子,不许翻脸的!夫人斡旋道:出阁哪里抵得上拜师,学了手艺,自撑一爿天地,从此无所求,顶得上个男人!戥子方才缓和下来。
  梳好头,收拾起东西,戥子回到原先的座位。三姐姐忽又想起什么,从随身携来的幢篮里取出一盘糕与一盘粽子,放在供桌上,说,童子开蒙,外婆家必送糕和粽子,她自可充当两个学子的外家,所以特地备了带来。夫人说:糕和粽子是求“高中”的口彩,如今我们拜的是绣师傅,与中不中无干系,既然带来了,索陛一起吃了它清静!众人也都赞成,给灯奴留下一份,分吃起来。一时上,米香满屋,盖过香烛的气味。一边吃着,蕙兰不由生出疑惑来:咱们行事是否太轻狂,会不会亵渎了嫘祖?夫人说:要我看,那些祭孔的人才是亵渎,如此琐碎,且虚伪,供这供那,最后还不是都吃进肚里?又先逮来活鱼公鸡,再去放生,终究死的多活的少;如今我们只择要紧与端正的作规矩,将那些累赘俗套都免去,才是诚心一片!于是放心地吃糕和粽子,吃罢,重新收拾了,洗过手,角楼上已传来更声。城里城外寂静一片,夜的森然进到院落,再进到屋里,就有一股肃穆升起,似乎天地间万物都噤声屏气,将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拜吧,夫人立起身说道。那四个人也都立起来。两个学生并排走到供桌前,屈膝跪地,向嫘祖像叩下三叩。起身,转向蕙兰,屈膝跪地叩下三叩。蕙兰红了脸,但并不退让,而是从容受之,颔首回了一个礼。两人还要拜夫人,则被止住:大可不必!二人只得遵命,回到座上。夫人说:童子开蒙,要跟先生读几句书,再由先生把手写一篇红仿,这规矩很好,不妨学来;咱们是习绣,因此二人各绣一点活,让师傅看了,倘过得去眼,才可算入师门。说毕一人分一块绫子,又各自挑了线,蕙兰燃上一炷新香,两人埋头绣起来。一炷香燃尽,二人的绣活完成大概,可见出轮廓。戥子绣的是一片枇杷叶,乖女是花,花瓣未及绣,只绣了蕊,看起来是寒梅。戥子在蕙兰跟前看了三年半,绣得很真,叶面的釉绿都出来了;乖女是自家学的,针迹要木一些,可是到底要长几岁,就有用意,那花蕊纤长纤长,好比女儿的心思。蕙兰看过,点了头,更楼上敲了三响,拜师礼毕。走出东屋,看不见月亮,院子地上却一片光。
  自此,乖女住进张家,就在东屋里辟出一角,安一张铺。免得每日早晚穿街过巷,骇着世人。也怕骇着灯奴,所以日里从不出来,也不上桌吃饭。只等天黑人静,有时到院子里坐一坐,也戴着面罩。蕙兰就也坐出来,与她说一时话。蕙兰问她,“乖女”两个字虽然不难听,可总是乳名,难道就这么叫到底?她笑道:家中父母哥哥从小这么叫,反正她最幼,又爱娇,等嫁入夫家自然就从夫家姓,以娘家姓代名,有了儿女,便是谁谁谁的娘,谁曾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只怕“乖女”这二字真就要叫到底了!听她说话,倒十分爽朗,并不因命运多舛而变得性情乖戾,蕙兰不由生出敬重来。正说到此,西屋窗里传出灯奴的声音,不知是没睡着还是又醒来,问道:娘是在与哪个说话?蕙兰回答:是婊婊!灯奴不歇气地问:哪里来的孃孃?天上掉下来的!蕙兰说,两个大人都笑起来。灯奴又问:这孃孃我认得不认得?乖女接口道:她认得灯奴,灯奴不认得她!灯奴说:我偏要认一认她!说罢就听见衣被窸窣的声音,晓得这小子是要下床出屋,乖女赶紧起身进了东屋。灯奴出来,月亮地里,只有母亲一人,身边空着一把竹椅子。孃孃呢?灯奴问。飞了!母亲答道。
  日复一日,灯奴习惯与孃孃隔着门隔着窗说话。孃孃的声音他听熟了,空关已久的东屋有了动静,家中的寂寥渐渐驱散,这动静他也听熟了。这年灯奴十岁,读了不少书。有一日,他读着书,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抬头对母亲说:咱们家奇不奇?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叔公,又有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孃孃!蕙兰想一想,也笑了。
戥子不能像乖女那样,住进张家,还是照过去的惯例,抽空往这边跑,不过越跑越勤。申府里多知道戥子是往这边来,学不学的不清楚,却也不深究。老太太已过六旬,到底精神衰减了,管不得这么多。大太太本不是个管人的性子,二太太呢,据戥子说,二太太一心在绣画,又有极新极好的出品。其余的奶奶姑娘,也都是日以继夜地赶绣,如今家中一应用度全凭绣活。虽是这样,仆佣一个不少,还有新进的,或是朋友处不要了荐来,或是仆佣杂役老家投奔来。所以,人多活少,有她无她一个样。戥子来到后,先捋袖扎腰将院里院外灶上灶下收拾一遍,是习惯使然,也有用力气抵束惰的意思。李大有了小毛,忙自家还忙不过来,范小养家的担子又重一成,到这边就来得稀了,除担水送柴这两项一直包着,其余就是戥子的活了。做完杂务,戥子就进东屋,与乖女姐一同习绣。
  东屋里早架起三张花绷,一张大的是蕙兰,两张小的各归乖女与戥子。乖女绣的是一幅帐屏,玲珑石旁的虞美人;戥子绣的是桌围,各种禽鸟。乖女用的时间与心思都多,渐渐赶上戥子;戥子呢,生性里有一种天真,时不时会流露在针迹,就生出风趣俏皮。比如鸡雏的回眸,燕子剪尾巴,鸳鸯喙对喙。两人的针线都要高出一般女红,细密与匀整不在话下,要紧的是有慧心,懂得物的妙处,于是就能够活灵活现。蕙兰看在眼里,面上并不露什么,怕两个会浮躁;更是因为,她心知天香园绣的深浅,不要说这两个,即便是她蕙兰,至此亦不过是在外表——那丝的花色变幻,针的衔接转折,都是可视可见,最容易眩人耳目,哗众取宠。而内里的本,本是什么呢?蕙兰都不十分明了,惟有婶婶希昭才触及得到吧!那不止是对针线和对物有知觉,还是与天地相通,采自然大块灵秀精神。婶婶希昭针下的山水人物,是照了世间而来,却又何止是照了来,分明是与山水人物共生共息又共灭。蕙兰连十分之一二都及不到,又遑论传授给他人。她惟有用心去教,成不成凭她们造化,不定过了数年、数十年、数百年,再有个希昭凌空出世。
  戥子有时会问,绣成之后当署什么落款?蕙兰说:就以娘家姓为首。戥子姓倪,就署“倪媛绣”,乖女姓罗,署“罗媛绣”。戥子又问,能否也冠 “天香园”三字?蕙兰便被问住。窥见乖女面罩上的一双眼睛也正看她,晓得也是乖女的心思。停了停说:天香园绣哪里是一朝一夕成就的,来日方长!戥子还要追问,被乖女姐的眼睛阻住,这一个是听得懂的。
  戥子如今大半时间在张家,院子里进来出去,灯奴只作不看见。戥子追着赶着问他作什么不理睬,他就是不搭腔。蕙兰说:他是害臊,自小在跟前,什么端底都瞒不过,所以故作清高,连我都爱理不理的!这倒也是,灯奴现在只与一个人好,就是他的孃孃。上学前,对东屋窗户喊一声:孃孃,我走了!下学到家,对东屋窗户喊一声:孃孃,我回来了!有时候,纠缠着要进东屋看孃孃,这边坚执不让,几番来回,无奈何只得作罢。一日早起,灯奴对母亲说:梦里看见孃孃了!跑到院里,东屋门窗照例紧闭,扫兴而回,只得吃早饭上学去,可是却看见,包书的青布皮上,一夜间生出一朵小豆瓣花。后来,慢慢的,灯奴不再吵着要见孃孃。东屋里有说笑声,听不真说笑什么,但知道是孃孃在说笑。他要在院子里胡闹,与母亲对嘴,那窗户里声气悄然,也知道婊婊听着呢,不自觉就收敛起来。夜晚,月亮地里,有颀长的身影划过去,一定是孃孃在看他,不知怎么便睡熟了。为了孃孃,灯奴专去找过仰凰。他与仰凰不如小时候那么亲密,虽然每七天还是在敬一堂上主日课,主日课现今掺杂许多大人,是仰凰新收取的教民。二年前,老赵随徐光启回京师去了,由徐家一名未出阁的女眷主持敬一堂。徐家的姑奶在敬一堂里,孩子们便不敢闹着玩了,老老实实地念诗、听讲、唱“哈利路亚”。那日去找仰凰,是趁徐家姑奶不在,堂里无人。灯奴走人敬一堂,堂里的地板木头变老了,又踩实了,好像镀一层铜,黄亮黄亮;墙是新刷的,依然雪白;那一幅圣母圣子像也是有年头,颜色愈加深,圣母圣子的脸就从很黑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推到跟前,看起来有一股忧愁。灯奴心跳着,从圣像底下走过,进到偏厦,仰凰的睡房。
  仰凰躺在床上,他变得更老,而且衰弱,时常是躺着。灯奴喊着“仰凰”,不等回答,径直走进去。虽然往来不密切,可依然有着一种亲近,无所顾忌。仰凰见他来,并不起身,露出欣悦的微笑,显见得是欢迎他的造访。手动了动,又止住,似乎是想摸摸来客的头,可没想到小孩子的个头很高了,只得作罢。灯奴说起他家新来的孃孃,仰凰微笑着,那一双近乎透明无色的眸子,不知看向什么地方。灯奴却知道他在注意地听,于是絮絮叨叨,一桩一桩说来,然后停下。仰凰说:不要打扰她的安宁,上帝会护佑她。一老一小静静地待一时,灯奴退了出去。
  三天过后,灯奴几乎又要将仰凰忘记,仰凰却到塾学门口,招手让他过去。灯奴走到仰凰跟前。见地上放着一个草篮,仰凰示意他提起来。弯腰才发现,草篮里是一卷花棉被,里头卧着一个婴儿。敬一堂门前常常有遗弃的婴儿,都是由徐家姑奶分送给城中殷富人家养育,今天这一个,仰凰说要送给他们家那个孃孃。于是,由灯奴提着草篮,仰凰一只手扶在灯奴肩上,一同往新路巷去。这一日的天气极好,向晚的时候,阳光依然充沛着。手里的草篮很轻,还不如仰凰按在肩上的那一只手重,有时候会发出几声轻微的啼哭,灯奴就笑起来:好像羊叫。仰凰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上帝的羔羊!灯奴回头看仰凰,觉着他真像一头羊,一头从老毛猴子变过来的老羊。皮毛黄了,打着皱,无论怎么老迈,眼睛总是温和,与人没有一点恶意。为迁就仰凰迟缓的脚步,这一段路他们走了很久,不时还要停下来看看篮里的婴儿,顺便歇息一会儿。仰凰就仰起脸,鼻子向天上嗅着,嗅一阵说:这里的空气和威尼斯是一种,有水汽,水汽使得空气洁净,而且轻盈,像要飞起来似的!仰凰的话听起来像谵妄,但在这江南明亮的柔媚的暮色里,又因为说话人的天真无邪,这谵妄一点都不可怖。
  终于走到J临街的院门前,蔷薇花从院门攀援上去又垂挂下来,光影重叠。灯奴大声喊门,仰凰让小点声,莫惊吓了篮里的婴儿,可婴儿却睡熟着,脸红红的,不知花影映的,还是夕照的缘故。戥子开的门,看见仰凰先就唬一跳,再看灯奴手里提的草篮和草篮里的婴儿,着了火似地返身进去叫姑娘。蕙兰与夫人一并跑出来,顿时明白,二话没说就接下篮子。无论如何邀谢,仰凰也没进院里,一个人按原路回去。看他蹒跚的背影,蕙兰说:可是见老了。灯奴却道:你看他老,可他会活得很长久!为什么?戥子问。灯奴瞥她一眼,嫌她什么都不懂,说道:他已经奉献给了上帝。戥子待要问上帝是谁,灯奴早扬长而去,留她自己纳闷着。
  蕙兰将草篮提进东屋,与乖女一起动手解开花棉被。是个女孩儿,刚出生不过三天,眼睛都未睁开。乖女发愁说:也没个奶水,怎么养得她大?蕙兰说:米汤都喝得大,何况还不至于,那李大的奶水旺得很,让她给喂着!乖女却说:吃李大的奶,就认李大是娘了!蕙兰轻轻“哦”一声,明白乖女的心思,说:她认李大,李大未必认她,自己有个宝贝疙瘩,谁都替不了!乖女说:那就让李大喂。两人又一起替女婴扎个襁褓,由乖女抱在手上,蕙兰说:替她起个名吧!乖女说:姑娘起!蕙兰说:乖女起!推来推去,最后说定请夫人起。随即又商议衣服鞋袜被褥床铺的事,乖女说:跟你睡!蕙兰说:跟你睡!这一回,乖女不再推辞。蕙兰说:灯奴小时睡的竹床还在,这就去搬了来。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过头正色道:乖女。我说,当这孩子跟前,一起头就将面罩卸下,自然认了。乖女不料想蕙兰说出这话,怔怔地看她,眼睛睁得极大。蕙兰又道:老话说,“子不嫌母丑”,趁她还没睁眼,卸下来,她以为娘就该是这样;无论怎么,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乖女不必躲的了!乖女的眼睛里蓄起泪,又一下子全泻下来。蕙兰见不得人伤心,也要流泪,硬撑着继续说:这个人与你彼此不害怕,不忌讳,日日面对面,心贴心!说完话,拉开门走出去。院子里还有一片光,薄薄地贴着地。蕙兰站一会儿,心里说:仰凰这个老头,虽是番邦异族,说话也难懂,却直指人心呢!
  夫人作主,女孩儿随乖女姓罗,名莲送,意即莲花所送。小名就叫送女。自此,一日里李大过来三趟。由蕙兰将送女抱给她喂奶。因给送女喂奶,戥子对李大也不那么嫌弃,李大喂奶时,便帮着哄李大的小毛。只这三趟喂奶,乖女让送女离开身边,其余时候,则是须臾不可分,时刻守在眼皮子底下。那三架花绷底下,就多一架竹床,睡着送女。案上燃着香,不是扑鼻的气味,但角角落落,连带着婴儿都清新着。那送女睁着眼睛,不哭不闹,分外安静。偶尔与乖女的眼睛相遇,便露出笑靥,是在笑母亲的面罩吗?有外人在,乖女依然系着面罩。花绷上,虞美人四周围,落下一片彩蝶,枯石上生出茸茸的青草。戥子的禽鸟则在行云流水之间。
  蕙兰的发绣大致落成,如同书画中的淡墨,极是细微雅致,于佛像,又有一种清静宁和。中间,畏兀儿来过几回,这一位施主很大方,隔四五月便送一份针线灯油钱。每一回畏兀儿看见,回去都要向施主学说一番,施主再向亲朋好友学说一番。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发绣还未露面,已经被渲染得十分热烈。就有人到龙华寺找畏兀儿,托请他定制下一幅,甚至有莽撞急切的,直接上新路巷叩门问询。街坊上则是从李大这边索求,谁家女儿要出阁,绣一幅霞帔;谁家生了小子,要一件襁褓;或是老太太做寿,请制一具绣屏。天香园绣早已天下皆知,可却是高山流水,平民百姓想见一眼也难得。如今却仿佛落到市井人间,好比深闺中的女儿嫁作他人妇,终于得有面缘。难怪一时间风起云涌。争先恐后,天香园绣名声大噪,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富美誉。绣阁中自是一个清静天地,外面世界却已经吵嚷成一片。盛况之下,蕙兰却是日益忧惧,如此鼓噪,与天香园绣的娟秀清贵渐离渐远,可说背道而驰。尤其想起婶婶希昭,便觉着有玷辱的罪过。再加上私自收徒,就更是罪上加罪,都该打!这些日子,惠兰犹如惊弓之鸟,日日等着申府上来人问责。稍有风吹草动,就以为门响。然而怕什么有什么,一天夜里,都各回各屋歇下了,巷内后门却真的敲响了。
  蕙兰披衣起来,穿过院子和夹弄,进到天井,隔门问是谁。门外应是“阿暆”!赶紧拔了闩,拉开门,黑影地里站了一个人,看不清脸,只有眼眸亮亮的,果然就是阿暆叔。蕙兰引他进院,要去叫夫人,但被拦下,说不惊动了。叔侄二人就立在院子里说话,东窗里忽传出一声婴啼,阿暆笑了,问:就是那送女? 蕙兰说:什么都瞒不过叔叔啊!原来畏兀儿一直与阿暆通消息,也是阿暆托畏兀儿照料这一家老小。蕙兰问阿暆叔这些时日究竟在哪里,又做什么,为何一点音信没有?阿暆说:不当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好!蕙兰说:听人传阿暆叔是在苏常一带,入了东林党。阿暆收起笑容,脸色沉下:说过不当问的不必问!蕙兰却执着道:侄女虽是妇道人家,又在家中坐着,可坊间传言极盛,不想听也要听,都说朝中党派林立,又是叶向高,又是徐兆魁,还有沈一贯,相互倾轧,叔叔千万不要卷入过深! 阿暆又笑了:放心,君子群而不党,然而兴天下事,却难辞其任,所以不露面,也是怕连累大家!蕙兰一听,更是着急,道:我们并不怕连累,叔叔自己要珍重!阿暆又一笑,不再回答,只说要看灯奴一眼,这回上门就是想极了灯奴。蕙兰引叔叔进屋,将灯盏移到床内,灯奴熟睡中,梦里不知到了哪里。阿暆看一时,说:脚都抵到床跟,长大这许多了。伸手将被角掖了掖,便合上帐门,告辞了。
  送走阿啪,重新上门闩,走回院子,青石板上一层霜,蕙兰好似做了一场梦。进屋上床,将灯奴伸出的手脚推进被窝,触到一件东西,摸出来,是一头九尾龟。不知什么石材制成,呈紫金色,内有红纹,丝丝可见。握在手里,温润如玉。就是方才阿暆叔掖进来的,晓得叔叔一心盼灯奴长大成人,是式微的家道中,勉力照应他们的一个长辈。继而便想起灯奴说他舅叔公的那句话:神龙见首不见尾!
  
  41 登门
  
  蕙兰想得到又想不到的是,婶婶希昭竟真的上门来了。午后时分,一顶蓝布小轿停在临街的门前,轿夫打起轿帘,希昭出得轿来。身穿靛青裙衫,裙幅上是同色线绣木槿花,冷眼看不出花样,但觉着丝光熠熠,倏忽间,那花朵枝叶便浮凸出来,华美异常。日头未有一点偏移,正正地照下来,让人目眩,于是希昭抬手挡了挡,发髻上的凤头钗摇曳一下,发出清泠的叮哨声。就有一种窈窕,不是从她身上,而是在她周遭的空气里,生出来。希昭举手叩了门,出来应门的是夫人,一时上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等希昭深深一揖起来,方才唤一声:婶婶来了!蕙兰在东屋听到动静,针都刺了手,忙不迭跑出来,希昭已走到院子中央。正是仲夏时节,院里的木槿在开花,美人蕉也开花,女贞长了一人半高,枝叶稠密,桂花树,香樟树全是新绿幢幢,将院子挤得更逼仄,却又十分繁荣。希昭好似从花丛中走过,一头一身的亮和影。夫人将贵客引到厅堂,蕙兰尾随身后。婆媳二人全是凄惶的神色,只当是问罪的人来了。希昭转身看见,不由微微一笑。夫人依次问亲家人平安,希昭一一回答都好。夫人略定下神,就唤戥子上茶,话一出口就觉不妥,收也收不回了。戥子应声端茶过来,看是二太太,想退也退不下,硬着头皮上前,放下茶碗逃也似地跑走,很失礼仪,蕙兰不由满脸羞红。见一家上下局促不安,希昭又一回想笑,但怕夫人见怪,忍住了,垂下眼睛喝茶。喝一会茶,道明来意:听说蕙兰侄女绣了一幅新品,是用头发辟丝绣成,百闻不如一见,所以按捺不下,直接就跑来了!行动鲁莽,请亲家母见谅。夫人说:哪里的话,请也请不来的,实在是喜出望外,’这才乱了手脚,让亲家婶婶见笑。说话时,蕙兰就去取来发绣。已从绷上卸下,隔了绵纸卷起,装入锦盒,等畏兀儿来取。
  夫人早知道这婶侄二人情义不同一般,又像是母女,又像是姐妹,当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借口晌午有一眠进屋内去,由她们自去纷争协调。蕙兰移开茶盘,解开锦盒,取出绣品,铺在案上,将绵纸一揭,大佛小佛活脱跳出。希昭俯身看一时,又让远了再看一时,看了针迹,又看丝路,至上至下,至左至右,足有半个时辰。两人都不说话,默着,任由日光挟着花影从绣卷上从东到西。希昭终于看完,说出一声:果真不凡!蕙兰不由吁出一口长气,说道:为婶婶这句话,这会儿就死也值得!希昭斜她一眼:莫高兴过早,还有不中听的在后头!蕙兰眼睛又睁大了,希昭看她一眼,心中不落忍得很,轻叹一声:好,好得很,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蕙兰却不肯罢休了,扯住希昭的袖子说:婶婶要不说出实情,决不放手!这一刻又好像回到往昔,蕙兰做姑娘的日子,有多少时光与事故来了又去了,希昭的鬓脚约略见白,蕙兰呢,素衣素裙,茕茕孑立。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有一股伤感,蕙兰松了手。希昭说:是真的好,亏你想得出,也绣得出,堪称世上一绝!蕙兰不相信:是真的吗?希昭说: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不过——蕙兰心里一紧,怕就怕“不过”两个字!希昭说:不是让道实情的?蕙兰一闭眼,横下性命似的:说吧,说吧!
  希昭说:毕竟太过刁钻了!蕙兰睁开眼睛,看着希昭,这话几有振聋发聩之势,已不止是好和坏的意思。希昭说:多少有些炫耀,自然让世人耳目一新,然而,终究不是大道。蕙兰此时心平气和,婶婶的话字字入耳:发绣果然有蕴含,因是受之父母,又是身体气血,用于言志明心,可寄托寓意,但到底是在绣外,走的是偏锋,偶尔为之尚可,不能成气候!蕙兰惟有点头。希昭接着说:技艺这一桩事,可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及,便无能无为;略有过,则人 “雕虫”末流!蕙兰这才开口,疑惑道:如何才能不偏不倚居正中?希昭笑道:这就不好说得很了!沉吟片刻,又说:大约要牵涉到绣之外了,不止是针线的事,天香园绣与一般针黹有别,是因有诗书画作底,所以我常说,不读书者不得绣!蕙兰脸红一下,想到私下传授于民女婢女,不由阻断希昭话头:方才说发绣偏入绣外,此时又说天香园绣也涉及绣外。都是绣外功夫,应是如出一辙!希昭叹道:所以我说薄冰与深渊呢,这一辙不是那一辙,南辕北辙就是从此得来!先头说的那绣外,是在技;后头的绣外,则在心!
  蕙兰“哦”一声,似有领悟。停了一时,喃喃自语说:婶婶的意思是先养心,方学技。希昭亦沉浸在思绪中,兀自说道:都知道天香园绣好,谁又知道天香园绣中有多少心事呢?你大伯祖母先要希昭学绣,其时万般抵触,后来几乎是,看见大伯母就要绕道走,从小读了些书,自视不是女红中人,多少妄自尊大! 希昭轻笑一下,笑自己年少时的轻薄,哪里知道个中深浅。日头偏了,庭院里的光和影都移了地方,徐徐地,互相错着,错着,然后停住,又有一长段的静止不动。虫啊,鸟啊,都在午眠。希昭看蕙兰一眼:你知道咱家从谁开始这绣的?蕙兰懵懂地望着希昭,她还以为天生就有。希昭说:其实是从闵姨娘起始的。闵姨太?蕙兰眼前悄然浮起一个细瘦白皙的身影,坐于角落里的窗下。埋头在花绷。极少听见她言语,甚至都难得与她照面,却有一双手,一上一下,递针接针,转眼间,一片彩云,一泓流水,一朵花,一株草,显现绫面上。真不敢相信,蕙兰说。希昭耐心道:你看绣艺啊!闵姨娘的绣艺是最上乘,那些行针,辟丝,其实全出自闵姨娘的传教。那闵姨太又从何处得艺?蕙兰还是不甚相信。希昭老实说:这就不得而知了,大约是苏州,苏州向有衣被天下之盛名嘛!莫小看草莽民间,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慧手。只是不自知,所以自生自灭,往往湮没无迹,不知所踪。蕙兰“哦”了一声。希昭说:大块造物,实是无限久远,天地间,散漫之气蕴无数次聚离,终于凝结成形;又有无数次天时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谁家!要追根问底,恐怕一无所得,只好从有形之时说起。蕙兰同意:好,那就从闵姨太说起!
  希昭接着说下去:闵姨娘将绣艺带来咱们家,倘不遇上大伯母,大约也就止是个针线女红,无非是略精致华美一筹,可大伯母却是书香中人——说到此,希昭不免羞红脸: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只当自己读过几本书就当得上书香,岂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莫看上海不过是商渎之邦,几近荒蛮,可是通江海,无边无际,不像南朝旧都杭州,有古意,却在末梢上,这里是新发的气势,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人才!你大伯母可是有渊源的,据说年轻时,大伯父纳娶闵姨娘。大伯母心中郁闷,作过璇玑图,如今不知藏哪里了,要我作可作不来;闵姨娘的绣艺里掺人大伯母的诗心,就更上一层楼;除去这两位,还有一个人,也注入过心思。谁?蕙兰问。这个人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却与你我都有亲缘,就是我的婆母,你的亲祖母!蕙兰“啊”一声,方才想起自己是当有一个亲祖母的。希昭说道:极早的时候,她便去世,在世时,与大伯母最知心,闵姨娘也得她照应,是极为大度善解的一个人,若不是她,只怕大伯母和闵姨娘到今天还不说话,也谈不上有什么“天香园绣”了!她入殓时的装裹,是闵姨娘与大伯母亲手所绣,据家中老仆人说,此生此世,再不能有如此绝品,艳到惨处!可惜你我都无缘看上一眼。
  此话说罢,两人又是沉默,院中花影再移一回,又不动了。东屋里悄无声息,好像也在侧耳聆听。希昭说:所以啊,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学,后者却决非学不学的事,惟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真知!蕙兰说:那些人,都是锦心绣手,可是婶婶,你也是天香园绣里的添砖加瓦人,绣画就从你起始!希昭笑道:究其底还是艺,至多沾一些书香气,前辈人的心事心知,与咱们隔了不知多少层。蕙兰说:可婶婶集前辈人之大成,青出于蓝胜于蓝,推天香园绣而至鼎盛!希昭说:那也是时运,好比种桃,一茬青,一茬黄,终于熬到一茬红熟,巧不巧从树底下过,落进怀里!蕙兰说:树底下过的人多多少,还是要个有缘的才能得,这就叫作知遇之恩呢!希昭听见这话,倒是一怔,出会儿神,慢慢地说道:据说咱家园里的桃林,当年几可赛得上天上王母的蟠桃会,可一茬不如一茬,再经过无数次扦枝,不得已便枯萎下来,如今索性都不挂果了。蕙兰说:可到底是传开了,南门外,还有松江广富林,都已成林,市中沽卖,最抢手的还是它们!希昭说:究竟不如最初,根子里生出来的,好东西都不经多,一多便稀薄了。说到此,蕙兰心里暗暗一惊,觉着婶婶希昭映射她授教的事,可希昭并未把话说下去。
  停一会儿,蕙兰说:以后再不做这发绣了。希昭笑了:何必如此沮丧,这发绣自有一种肃然,在米白绢面上,切切恳恳的,于佛像倒十分贴合,但终是比不上丝啊!那丝是蚕吐命一般吐出来,经无数双手调治,方才有它;那发就过于现成,本不是用作针线,物各有用途,也是物里的德性吧!蕙兰说是,却又不服,抬头问道:那么以绣作画,难道不是物作他用?将针作笔,将丝作墨,算不算作偏锋?希昭又一怔,说:我倒是被你问住了!蕙兰得意地一昂头,扬眉吐气的样子。希昭一边想一边说:绣与画许是前世一家,绣就是画,画就是绣,阴差阳错,分为两家,再又几度轮转,阴阳遇合;好比观世音是男女同身,到了凡问众生,才分为男女,需修炼几百几千世,又可合二为一;画人说“墨分五色”,大约就分到丝里来了;书人所说“笔锋”,其实是指“针”吧!所以,绣画亦还是遵循物理,不脱原意!蕙兰听此说法,大觉有趣,兴奋道:上古时候,天地混沌一团,自盘古开天地,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方才有了五行,金、木、水、火、土!希昭亦很兴奋:然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终为一体;又好比春秋战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蕙兰忽又冷静下来:如此说,发绣是在五行之外?希昭再是一怔,方才明白的事理,猝然间又被说乱,斥道:怎么又扯上发绣不发绣的,正在说世间万物呢!蕙兰坚执要问:发绣究竟该算在哪一门里?希昭说:哪一门都不算,歪门邪道!蕙兰道:你说的?希昭道:我说的!两人撕扯缠磨的劲头,又回到从前。闹了一阵,希昭说:无论是不是正道,这发要辟成丝,也算得一绝技,只是无关乎绣!提到辟发,蕙兰不禁畏缩起来,住了嘴。
  希昭并未觉察蕙兰的迟疑,继续说道:绝技是绝技,然而究竟是单一的用物,除去线描,难作别用,这也是物性所限。蕙兰小声道:可是,这发绣确有我蕙兰的心在。希昭注意地看蕙兰一眼,忽觉着一股剜心般的痛楚,缓和了口吻道:我很知道,我们这不是在说绣艺吗?这物性多少是狭隘了,只拘泥于物本。蕙兰问:哪样物不是拘在物本里,否则,何为此物。又何为彼物?希昭说:物有大小之别,小物只一生一,二生二;大物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可等量齐观。蕙兰又问:比方说呢?希昭说:天,地,人,这三件本是造化,无从论起,凡议论都是犯上,单就说些常见常用的东西——萤火虫,只一夜生息,亮过即灭;蜜蜂,生长之后,采蜜酿蜜,蜜可食,又可制蜂蜡照明;再有一年生的草本,仅一岁枯荣,回进土里;而常年的果木,先生叶,后开花,又结果。飨食人间;还有石,可炼铁,铁可制锅釜,铸剑,铸鼎,铸钟,可祭天地!物性就好比物之德,有大德,亦有小德,甚至无德;咱们闺中的针黹,本是小物小德,但却是有渊源的,渊源是在嫘祖。与黄帝齐辈分——听到嫘祖两个字,蕙兰心头怦然一动,神情就有些异样,希昭不免看她一眼,蕙兰定了定,听婶婶说话:因是源远流长,所以就能自成一体,自给自足,可称完德,无所而不至。希昭停下话头,对了蕙兰,无尽地体贴与同情,缓缓说道:发绣确是有你心在,可只在肤表,距深处还远得很!
  蕙兰点头。希昭说: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且又互为照应生发,便是上乘,缺一则不成大器。蕙兰笑道:昕婶婶说来,都无法正眼看这发绣了!希昭也笑道:不过是借题发挥,信口开河,凡绣成的,便已立于不败之地,算得上功德圆满!还是要说,辟发是天下绝技,难为想得到,又做得成。蕙兰心情已复平静,坦言道:辟发是戥子所为。希昭略想一想,不禁笑道:就是那个小丫头?粗粗拉拉的。蕙兰说:看上去是个粗人,可一双手格外的巧。希昭说:那就是天赐了。蕙兰又说:这些人就像路边田间那类没有姓名的稗草,婶婶方才说的。浑然不自知,但其实,也有她们的心事。希昭收了笑,认真听起来,蕙兰便一径说下去:婶婶你看那些野花,无论多么小或者贱,不过半日,便又化进地里作了泥。可也有薄如蝉翼的瓣,纤长细致的蕊,顶着一丁点儿的蜜,供蜂们去采集,那就是它们的心事吧!这些心事或都是粗鄙的,免不了爹死娘嫁人,或者缺衣少食一类的苦楚,可也是心事一桩,到底是女儿家。未出阁的,干干净净,就能将那些苦楚打磨成女儿心!再给婶婶看一件东西。蕙兰说罢返身走下院子,进自己屋里,将希昭一个人留在厅堂。
  院里的树影一动不动,其实没过去多少时间,半个时辰最多,却像过了一世,翻山越岭,都望不见来路似的。正出神,树影中走来了蕙兰,手里捧一卷绫子,当希昭面前展开。米白绫面靛蓝丝绣,《昼锦堂记》四个字题额,底下有二三行绣成,其余还是炭笔所描字迹。那绣成的题和字,点顿撇捺,折转断续,犹如行云流水,既有笔墨意趣,亦是绢秀格调。蕙兰说:婶婶知道她们怎么说?怎么说?希昭问。她们只当这是草叶花瓣,丝练缨络,或是灯影烛光,勿管字不字的,又勿管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出神入化!希昭端详一时绣字,说:你说“她们”是什么意思,难道除戥子外还有别人?蕙兰知道今天是挨不过了,既已开头,只有和盘托出:还有一个妹妹。
  蕙兰将乖女的身世来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希昭不作答,只是默着。蕙兰道:我自己都没学好。怎敢收徒,只是她们真心想学,又实在可怜,一生无所托寄,倘有一技在身,或可自食其力,糊个口吧!希昭凄然一笑:天香园绣竟要用于“糊口”!蕙兰说:若大伯祖母与婶婶不答应,万不许落天香园款!希昭又是凄然一笑:我是不在意的——蕙兰道:可大伯祖母她——你大伯祖母多少糊涂了,希昭说,你知道,昨日里她老人家叫我什么?叫我“闵女儿”。“闵女儿”就是闵姨娘。蕙兰说:那是因为婶婶和闵姨太是天香园绣中最好的。希昭说:落不落款又算得上什么,天香园其实早已凋敝,空留个绣名!蕙兰说:要我看,天香园绣很对得住天香园,那草木楼阁说朽就朽,绣品可是口口相传,代代相传,所以,那绣艺千万不能让它灭绝了。希昭看蕙兰一眼,说:早听说你开门授徒,却不知道于天香园绣是损是补!蕙兰苦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申府都会兴师问罪,果然,婶婶来了!希昭说:并不是问罪来的。蕙兰固执道:就是问罪来!蕙兰我胆大包天,取天香园绣名做妆奁已属出格,又要传于坊问,毁天香园清誉!希昭说:是够大胆的,但事已做下,问罪如何,不问罪又如何?我只好奇,收了些什么样的学生。有无造诣!
  蕙兰说:虽是背了天香园私自收徒,却也不逾矩,拜了嫘祖!说到嫘祖,两人相视一眼,会心而笑。蕙兰再接着说:就按童子开蒙的式子,略改了改,变写字读书为绣活,亦是借用七月七乞巧会的沿习,所收这两名,又均是铁定心不嫁人,不出阁,一是免去滥传之虞,二也是不至过于受生计之累,最终蹈入沽鬻衣食,弃道背义!希昭不觉点头:你这丫头倒是正经设帐了!蕙兰正色道:可不敢有半点疏忽,这是桩大事情!希昭说:明知道大事情,还先斩后奏!蕙兰一屈膝,跪下了。希昭说:起来,起来,最见不得这个!蕙兰很害臊,起来了,却手足无措,只低头站着。希昭说:别看你又下跪又低头,其实心里有诸般的不服气!蕙兰说:不敢!还说不敢?蕙兰就说:敢!希昭拍一下案子:把你的爪子剁了!婶侄二人又戏谑起来。闹一阵,希昭叹一口气道:大伯母已老了,我也半老,你呢,终也有老去的一日,再是舍不得的东西,握也握不住,随波逐流罢了!蕙兰听见此话倒上来脾气了:再怎么随波逐流,武陵绣史还是武陵绣史,怎么也抹不去的!希昭苦笑道:这武陵绣史又像是我,又像是与我无关,如今,没有一幅绣画留在手里的,都天南海北,不知在了什么地方!蕙兰说:无论天涯海角,总是在人世间!希昭又说:还是散出去干净,这天香园早晚夷为平地,申府又能有多久,哪里会有千年不散的筵席!
  两人静一静,蕙兰道:有一句话,说又不敢,不说又可惜,再想,豁出去说了吧,至多——希昭问:至多怎样?蕙兰说:婶婶骂我!希昭讥诮道:跪都跪过了,还怕骂吗?蕙兰说:婶婶去看一眼如何?不等希昭说是或不是,蕙兰紧接着又说:也不能全怪我冒昧,是婶婶自己送上门来的,岂能放过呢!希昭又笑又气:怎么叫作“送上门来”?到侄女儿家坐一时,喝一盅茶,难道逾矩了?蕙兰听出“逾矩”这两个字的来历,分明是借用方才说拜嫘祖的话,无论怎么冷嘲热讽,反正今天婶婶是脱不出身了。蕙兰也抱定一不做二不休,极力地怂恿,将那两个说得花一般的。由不得希昭不动心。将手里的茶盅放下,一起身说:看就看,长点见识,不定是天上哪一个星宿!蕙兰上前一步挡住:要说星宿,婶婶才是,我是得了惠顾。那两个却是草根里最苦的一味,竭力强挣着,或可吐一点芬芳,求婶婶宽待!希昭定定地看蕙兰一眼,抬手轻轻将她拨开,出厅堂,下台阶,向东屋走去。
  日头偏西,院子被切成两半,一半光,另一半也是光,却是从影里透出,罩着一张网似的,不是模糊,而是宁和。推开门,门里的人一起抬头往这边看。希昭不由一惊,那露在面罩上边的一双眼睛,还有戥子,平日里从不注意,如今才发现她亦有一双杏眼。从亮地里进到屋内,陡地一暗中,那四只眼睛显得极清明,还有一种肃然。因为猝不及防,又因为敬畏,这两个都忘记起身,只是望着希昭,传说中的武陵绣史。渐渐适应屋内的光线,那些眼睛里的光也柔和下来,身子动了动,要起来行礼,被希昭止住。走到花绷前低头看绣活,不料先看见一个小竹床。床上睡一个婴儿,也有一双明澈的眼睛,同样是肃然的,但因是婴儿,就比大人更为逼人。希昭停了停,忽觉这间屋里有一股凛冽,从四角上下聚拢来,心里暗问道:这是什么呀!定定神,希昭弯腰看那蒙面女的绣活,那针法都是从天香园绣来的,循规蹈矩,但看起来却又不尽相似,仔细辨认,发觉差别是在用色。每一种色都要厚重一成,是辟丝不够细分,还是有意为之,抑或二者皆有?希昭思忖一时,心中犹豫。如此用色,自有着强劲进发的意蕴,于天香园绣的清雅倒是有另一派新鲜,可难免又粗疏了,稍有差池即落入乡艳。希昭再又细辨几番针法,才抬头与蒙面女说出症结:用针堆砌了!那女子“哦”的一声,已是领悟。然后到戥子跟前。戥子比那一个学天香园更像,要不是针下禽鸟有一股野趣,几可骗过希昭的眼睛,不禁笑道:比市里那些赝品还更像些呢!众人也都笑了。希昭看出这一个比那一个会仿,但不如那一个有主意,心思深。这一个至少不会贬损天香园绣,那一个却不定会有如何的新进和错接,将天香园绣引向什么样的去处!
  希昭从花绷上起身,四下里亮晶晶的眼睛都含了笑意,几乎开出花来。光线更匀和温润,潜深流静,这间偏屋里渐渐充盈欣悦之情。希昭想起天香园里的绣阁,早已成残壁断垣,荒草丛生,不想原来是移到坊间杂院,纡尊降贵,去尽丽华,但那一颗锦心犹在。那两个站起身,直直地鞠下躬去,蕙兰在前边推开门。院里地上花影团团,希昭走了进去。
  
  42 遍地莲花
  
  万历四十六年,东北边陲,努尔哈赤收复女真人各部,立国后金。开始发兵攻抚顺。抚顺守将李永芳投降,辽东巡抚李维翰派遣总兵官张承荫赴援,战死,全军覆没。边城清河,全线崩溃。自此,后金突破天险,有进发中原之势。朝廷一边紧急征税征赋,加派兵饷;一边调兵遣将,紧急起用辽东事务官员杨镐为兵部右侍郎。万历四十七年,杨镐统率四十七万大军,分四路进伐后金。开原总兵马林攻北;山海关总兵杜松攻西;辽东总兵李如柏直驱清河攻南;东南一路,由辽阳总兵刘綎、凉马佃率领,朝鲜兵协助进攻;上海人乔一琦乔公子受命游击将军,领五百朝鲜军从鸭绿江北岸宽奕口向刘綎靠近。二月天气,辽境一片冰封,连日大雪纷飞,各路兵马滞阻不前。努尔哈赤得此消息,遂定出作战计划:“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全力打击西路,包围萨尔浒营地,杜松战死,西路全军覆没。努尔哈赤则急转马头,向北而去,又打了个胜仗。东路军刘綎正行军到深河,距后金兵马所据赫图阿拉不远,努尔哈赤心生一计,举杜松部旗旌,易明军衣甲,直入军营。就在此时,乔公子率朝鲜兵迎战数十起,越大鼓河,小鼓河,堇鄂河,抵富察之野,等候刘綎、杜松会合。数日过去,无一点消息,遣一骑前往侦察,方才得知,刘、杜二部全溃!乔公子大惊,即刻改变战术,率部下转移,不料,已经重兵层层包围。边战边退,逼到鸭绿江边,又逼上滴水崖头。五百朝鲜兵尽数阵亡,乔公子亦中流矢,回顾身后尸身遍地,说一声:吾不负天子!下得马来,遥望京师方向拜三拜,坠崖自尽。乘骑名素骏,步后尘腾空一跃,跃人崖下。至此,惟有李如柏南路军得以保全,杨镐受军法处决,其余全部战死。开原、铁岭被后金占领,东北一线全面敞开,异族人的铁骑直扑中原。
  乔公子死讯传到地方,上海决议建忠义祠。无论官宦世家,名绅隐逸,贩夫走卒,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张府里也出了一大份,乔公子为沪上忠烈,族人乔老爷又是张老爷生前至交,从公从私,于情于理,都有义务。张家已度过危难时刻,家道逐渐殷厚,吃穿用度而外尚有盈余。是蕙兰媳妇勤力,也是得天地时势惠顾,就当回报公益。忠义祠修在九间楼东边药局弄内,本是乔家旧祠堂。如今就在地基上重建。请画师绘了乔一琦像,供奉于正中;堂入口列石人石马两行,夹道而立;大红栋梁悬挂五色旌旗,犹如征战威势;横匾竖联不尽其数,少不了“忠”和“烈”二字。乔家人重修族谱,刻印成书,供于堂后二进楼上,题名为“藏书阁”。落成那一日,灵舟明烛,钟鼓大鸣。苏浙两地均有前来参拜者,航船泊满大沟小渠,桅帆林立。药局弄四边方圆二三里,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停课,停市,停刑,停公事,而上海寺庙,全部水陆道场,超度将军亡灵。诵经声遍起,哀哀不绝。
  这一年里本还有几桩逸闻轶事,在乔公子的英雄传奇之下,不禁褪去声色。比如,嘉靖丙辰礼部郎中赵灼后人赵东曦,万历四十六年戊午科取进士,在原宅第赵家弄造园。因临河半段,就取名“半泾园”,园内多植桂树,当年刚近九月,便桂香满河,顺流而往四面八方。全城皆闻。然而却有无聊好事者,私下窃语道:此园不是吉象,因枕水之上,随波逐流,非长久之征兆!再从时局推论。女真人大胜萨尔浒,自后可说是势如破竹,虽说成化年又加筑长城,从山海关,沿运河至九连城鸭绿江,路途尚为遥远,可那异族人另有一脉,不定哪一天就渡了黄河,倒还有心弄园子玩,本就已是败象。然而,无论闲言碎语满天飞,上海似乎又兴起一轮造园子风气。礼部郎中乔炜,也在乔家弄内辟地造园子,名字就叫个“也是园”,看似谦逊,其实是倨傲,意思好比“你造得,我也造得”!不止是造园,还起庙堂。乌泥泾镇上破土起宁国寺,将黄母请进偏殿,专立黄母祠。敬一堂虽未扩建,但人数却多起来,单只一年里,皈依耶稣会就有七十二名新教民——就在这造园的造园,盖庙的盖庙,轰轰烈烈之中,京城里换了皇帝,神宗换光宗,光宗又换熹宗;改万历为泰昌,再改泰昌为天启。本来是山高皇帝远,浑然不觉,却有一变不觉也要觉,那就是,也在这一年中,到处起造魏珰生祠。那北地人魏忠贤,谁都不知道他是哪块地里的苗,刹那间四下里开花,不知道要结出个什么果子来。
  接下去,天启二年,三月与十二月,地震海啸;天启三年,三月十三日地震,十六日复震;天启四年甲子科,松郡试场挤轧,文童死者十有三人,邑宰郭如闇祭文道:“人间业断,地下文修;前花未报,后果须收”——此为人祸,天灾却也不消停:二月烈风暴雨沙尘,白昼如黑夜,整整三日;五月淫雨,禾苗皆淹,大饥;七月地震;十二月复震!就好比天怒人怨,惴惴不安。免不了烧香拜佛,投了和尚投道士,耶稣会又有无数人受洗皈依。过了一年,到天启六年,祸事终显端倪。
  这一日夜间,畏兀儿忽到张府,府上正操办灯奴的婚事,都以为畏兀儿是来道贺。灯奴这年二十岁,十七岁通过童试,人泮。因怜他自小无父,家世又清明,便将其父张陛生前所任廪生的额,配给了他。于是,家中又有个廪生,挟着书包,穿青布衫袍,去府学点卯。但这廪生非那廪生,灯奴至少要比父亲身长半尺,肩厚背阔,气血旺盛,是像外婆家人。远近都有人来问亲事,凡有意作亲的,必取来这家女儿的针线,由他母亲过目。蕙兰不禁好笑,是娶媳妇,又不是收徒弟!可也挡不住世人们的心愿。纠缠了整一年,最终定下乔家族中的女儿,少灯奴两岁。倒不单是女孩儿针黹好,也不止模样好,是因她从小失怙恃,随祖父母长大。蕙兰动了恻隐之心,觉着两个孩子,一是半孤,一是全孤,不容易长大,又都长得齐整周全,是一对同命人。灯奴的婚事,李大范小都来帮忙。扫房子,挂幔子,杀猪宰羊,烹酒调酱。如今,学绣的人有十数,东屋挤不下,移到厅堂,只留一隅作待客用。东屋就做灯奴的洞房。
  入夜,蕙兰与李大在灯下拣花生红枣。喜期来临时撒帐用。蕙兰忽想起一件事,问李大:刚嫁入张家头一年除夕。守岁讲故事,说张家人身上有记认,要我们回房里去查!后来家中出了多少事故,也没认真搜寻,如今,张陛作古那么些年,灯奴也要娶媳妇,却还不知道那记认是什么!李大说:还不赶紧的,这一夜过去。灯奴从此就另有同眠共枕人,再近不得身了!蕙兰说:李大也说个大概方位,如此满身上下地查,都要查到天明!李大说:往腰底下查!蕙兰真就起身要去,李大却笑起来,这才知道其中有诈,逼着李大快说。李大好不容易不笑了,说:脚趾头有三节!蕙兰也笑了:哪一个的脚趾头少一节了!就在此时,畏兀儿敲门了。
  门一开,畏兀儿闪身进来,蕙兰刚要说来得巧,畏兀儿却径直往里走去。蕙兰这才觉着有事,平素若不是三邀四请,他必不踏人院子的。今晚上,却是畏兀儿在前引路,穿过天井夹道,又走过院子,直接推开蕙兰屋的门。蕙兰要点灯,畏兀儿止住了,两人就站在暗影地里,幸好有月亮,从窗户投进来。畏兀儿的眼睛灼灼亮着,他说:姑娘——因是阿暆的朋友,所以还是旧称呼,姑娘,你阿暆叔出了点小事。蕙兰心里重重一沉,她晓得,倘是畏兀儿这样举重若轻的人,说 “小事”,就必有大碍,哑着嗓问:多半与东林党有涉!畏兀儿强笑一下:姑娘猜对了,东林书院遭祸,走的走,抓的抓!阿暆叔呢?蕙兰急问道。畏兀儿说:入狱是入狱,但据说未上镣铐,就还有救。蕙兰又问:在哪一地的大狱?北京!畏兀儿答。蕙兰不由一顿足:叔叔怎么跑北京去了!接着想起多年前那一夜,也是这么出其不意忽然而至,之后已有七八载没有见过,也没有一点音信。或许,就是要远行,所以专来看一眼灯奴,如今灯奴就要娶妻成亲了。蕙兰不由流下泪来。畏兀儿安慰道:姑娘安心,这就北上。探索路径,看有无法子早日脱身……蕙兰听到此。二话不说,转身进里屋,也不点灯,凑了月光,从箱底掏出两整封银子,再添几件金银钗环,又找出数幅天香园绣品,用一张包袱皮裹好。待要出去。又回来,从柜子角落摸出一个银锁圈。是灯奴幼小时,他舅叔公不知从哪个野地里寻来给戴上的,后来得着九尾龟石头,蕙兰穿了根红线绳替他系上,换下了银锁。倘他舅叔公能看着,抵得上见灯奴一面。蕙兰将东西交到畏兀儿手上:阿暆叔就拜托畏兀儿叔叔了,若能见面,就将银锁给他,告诉说,灯奴很好,已经娶亲!畏兀儿将东西收好,转身出门,又照原路出院子。走后天井,如来时一般闪出。就见一骗腿一腾身,胯下突跃出一匹白马,一阵风似地出了巷子。
  申府里对阿暆的事浑然不觉,一半是真不知,另一半是佯装不知,知道又能如何?到后来索性就不提“阿嗨”这两个字。有人问起,便说在外游玩,倘有多嘴多舌的人来传话,则以诽谤白解。申柯海早在阿暆出事前,天启三年便谢世,享寿八十,这也是他的福分。免去多少世事干扰。小绸晚一岁,也是八十终年,又少去一个操心人。余下的,或是不管事,或是自顾自,外面看是一家,内里其实已经各过各的。院落与院落间,因疏于往来走动,回廊过道渐渐颓圮,残砖烂瓦堆垒,又成隔断。那大厨房以及厨房前的小码头也久不用而废,塌下水里。三重院有两重是不住人的。两处楠木楼还算完整,在一片颓败中尚留些生气,却又显得突兀,而且不可靠,早晚都会被瓦砾堆掩埋。阿暆的母亲落苏,是个宽心人,总说阿璇在外游学,自己竟也信了,并不多虑,自在门前开了一畦地,种些菜蔬瓜豆,其中真的就有落苏。得了收成,东邻送送,西邻送送,也够一大家的日常食用。这一畦菜地,生出一股怡然自得,不把落魄当回事的样子,颇合乎申家人的性情,就好比紫藤一类的花,开相好,败相也好。
  惟有蕙兰知道阿暆的事,为他日不安,夜不眠。畏兀儿一去不回,无一点消息。倒是坊间时有传说,东林党如何受魏忠贤残害,有六君子为东林之首,在狱中受杖,死去活来。说得极多极详的是一名燕客,在京师四处活动,与衙门里的马夫、狱卒喝酒寻欢,混得透熟,得以潜入监房,抚慰囚人;又出银子行贿,卸镣解铐,或者送些酒菜;然而,终是不能解脱,六君子遂毙命……蕙兰听得心惊,深恐六君子中有一个阿暆,因那燕客形状颇似畏兀儿。传闻所说六君子又各不同,今日姓张,明日姓王,最齐全的有道是:“应山杨大洪,嘉善魏廓园,常熟顾尘客,武定袁熙宇,桐城左浮丘,南城周衡台”,听起来确凿得很,蕙兰的心略放下一些,可是叛党多是隐名,谁知道真身是谁呢?况且,魏忠贤一个不放,即便是在六君子之外,又能有多少活路?愁绪就又上心头。时间就在忧患中过去,灯奴娶妻生子,四世同堂。绣学扩张几许,戥子与乖女已成师傅,送女都拈针引线了。所以,忧患之外,还有欣喜纷至沓来。悲悲欢欢,又换了皇帝,改了年号。
  崇祯二年春,申府前方浜上行来一艘船,缓缓靠岸,下来一个人,长身瘦面,着布衫,足上一双麻草鞋,随身一柄雨伞。到申府门前,不认识似地打量一下,门上的竹签子断的断,朽的朽,铁钉子也锈完了,门脚下生了青苔,显见得长久不开。于是沿烽火墙绕到侧面,那里有一扇小门,开着,径直走进去。看来是一位熟客,原来是阿暆。
  阿暆回来,从此深居简出,或在屋里看书,或帮母亲种菜。偶尔过浜对面,去到天香园旧址。九亩地上的甘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歇种,断垣之上,却建起一排兵营,驻进崇明水师。穿了兵服的小小子,就地挖灶起炊,闹得遍地烟熏火燎。园中央开出一片方场,铺了细沙,供操练列队。阿暆立得远远地看,听那口令声清泠泠传过来,脚步声则齐刷刷,有一股清新矫健。歇息时,散了队,有小兵速速地跑来,从地上草丛中拾了什么,又速速地往回跑。阿暆叫住他,问他哪里人,答过来的却听不懂,不知何方乡音。
  这年夏秋二季,接连海啸,冲刷民房田地无数。冬时大饥,城内外凡殷实户开明绅均开粥棚放赈济。连张家都开一小棚,由范小帮忙主持,他家小子也已长成少年,一并掌勺。申府向来最热衷公益,但此时自保都难,就顾及不了。阿暆新近学习看天象,庚午年荧惑入东井,非吉兆,果然又是大饥;辛未,荧惑再入鬼宿,次年大旱,冬大寒,黄浦江冰封。癸酉,徐光启在北京逝世,次年,灵柩抵沪,千百人迎灵,暂停于南门外徐氏故地双园。八年后,崇祯十四年,方才落葬。以耶稣会仪式,十字架引领,耶稣受难旗跟随。再是四名青年手捧香炉,继而众人肩负木台,台中放金十字架,四周烛光荧荧,最后是一百四十名天主教徒,持白色烛,一路高诵玫瑰经,徒步至双园,移灵,送葬于城西徐氏农庄别业北面的空地,后以徐家汇得名。
  之前三年,仰凰往杭州开辟新教区,二年后,即崇祯十三年,亡故,寿八十。正应了灯奴所说,仰凰当活长久。临去杭州前,张家绣幔以蕙兰名赠仰凰一件绣品,是乖女与蕙兰合绣,马利亚与耶稣,圣子圣母像,设色用针全依着西洋画法,如同一幅西洋画。接替仰凰的也是意国人,汉名潘国光。
  又过三载,崇祯十七年,李自成起义,天下响应。苏松富家奴婢纷纷向主家索讨卖身契,而申府上早已不堪仆佣之累,趁此时机,一众遣散。有几个实在不肯走的,阿奎、阿昉、阿潜房中各留一二名。阿昉不要,母亲落苏本是婢女出身,更不要。一下子清静许多,而屋字楼阁更显空廓寂寥,真已到曲终人散之时。
  同年,明崇祯改清顺治。次年,武陵绣史卒;闵女儿早在天启年,与小绸同年卒。蕙兰卒于顺治九年,享寿七十。绣幔由其媳主持。
  阿暆卒于顺治十三年,无嗣。临终那一年,既日食,又月食,家中老仆福哥,还记得生阿暆那日,正是日再旦,全食。
  康熙六年,绣幔中出品一幅绣字,《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从蕙兰始,渐成规矩,每学成后,便绣数字,代代相联,终绣成全文共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莲,莲开遍地。
  
  2010年6月10日初稿沪
  2010年10月27日二稿沪
《收获》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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