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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王安忆

_2 王安忆 (当代)
  阿潜得子,老太爷很高兴,正逢侍御史秦嘉楫在东北城门万军台上建丹凤楼。那丹凤楼本是南宋年间肇嘉浜边上天后宫的主楼,几经兵患,又有倭寇来犯,摧残扫荡,到嘉靖时已片瓦无存。秦嘉楫,先祖秦裕伯,沪上贤达,洪武帝敕封为上海城隍神。因此渊源,秦嘉楫起意重修丹凤楼,一呼百应,纷纷捐资、捐工。当年收藏“丹凤楼”匾额的,是本邑名士陆深,弘治十四年第一名举人,十八年二甲一名进士,授庶吉士,历官围子监祭酒,浙江提学副使,四川左右布政使,尤擅长书法,有小王羲之之称,所以才有收藏石刻匾额的意趣和用心。这时,陆家的后人将匾额捐了出来。申明世不甘落后,趁兴而追,一口气捐了过半工价的银子。新楼为二层重檐,巍然立于城墙之上,俯瞰黄浦江,成为上海制高点。波涛汹涌,江鸥乱飞,看古往今来,气象极是浩荡。
  阿潜本心对生儿生女无所谓,但看全家欢喜不由地也十分得意,与希昭说:如今你是我们家的头等功臣!希昭说:这算什么功臣,生儿子谁不会?大嫂不也生了一个!阿潜不服:可是就有人不生子。希昭说:一个不生怕什么,再纳一个,二个三个,终有一日会生!说话人无心,听话者有意,阿潜变了脸色,手捂住希昭口,道:万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让大娘听去不得了,又要伤心生气。希昭也是一惊,放低声问:大娘怎么啦?阿潜便将听来的那些小绸和柯海的旧事,一点一点地告诉给希昭听。他其实也只知道断续的鳞爪,但希昭已能听出个大致,解了大伯与大伯母过节的疑惑。大娘能让大伯如此生畏,希昭觉得佩服,也觉有趣,笑道:是你大伯活该!阿潜贴了希昭耳畔说:反正我是不会纳妾了!希昭说:谁稀罕你纳不纳妾,你尽管去纳,还有人替我做针线!阿潜贴得更紧:说不纳就不纳,勿管生儿生女,哪怕一个鸡子儿不下,也决不要旁人来睡咱们的枕头。希昭知道他有一张蜜嘴,闭上眼睛不理会,由他说去。阿潜接着说:我本来不在乎的,可谁让你偏偏生了儿子,爷爷高兴得捐银子造丹凤楼,是替咱们的儿子捐功德呢!希昭闭着眼睛说:谁稀罕那功德,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爷爷读一辈子书,连这都不懂!阿潜说:你稀罕什么,说出来,我一点不差递给你!希昭说:我不说,说出来你也办不到!阿潜受了激将,偏要希昭说出来,要不说,就喊大娘来问,一逼三拷,怕你不说!希昭陡地睁开眼睛,看着阿潜道:我说了,你一定办到?阿潜被一双杏眼看着,不由畏惧起来,却还硬撑着:你说我就办!希昭直起身子,正色说道:松江府有一个香光居土,书画极有名望,希昭想与他求教。
  阿潜有什么办法请香光居士?还不是去与他大娘说。小绸听了传话,默了好一时,她一直等着希昭开口,请求学绣。小绸知道这媳妇不是那媳妇,倘不是自己情愿,任是谁也迫她不得。小绸也看出希昭对天香园绣有意,终有一日会开口,如今开口了,却不是学绣,而是学画。
  
  20 香光居士
  希昭未出阁时,便听吴先生说,松江府有一位香光居士,为元时山水大师房山道人外家孙。房山本是西域人,生来有北风,气势豪迈。元与宋衔接,越过宋可望唐,越过唐再望汉魏,几可通古。那香光居士便是从这一脉上而来,书法宗隶,山水画师宋人。吴先生还说,这名香光居士性情倨傲,求字画十分难得,物以稀为贵,沽价极昂。就有一众人专仿居士的画,仿得好的,几可乱真。再有一众习画者临摹,待他兴致高时,会添笔指教,于是,更加真假难辨。然后,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临摹的临摹,仿的仿,赝品生赝品。结果,要比那些不吝笔墨的人还要多出几倍,满天下都是香光居士的字和画,其实连十之一二的真迹都难说。吴先生感叹道:要是能看一眼香光居士的亲笔都是大造化了。希昭就将此话记住了。
  在闺中,希昭就临倪瓒的山水,喜爱他的高古邈远,惧的也是这高古邈远,有一种虚空从空谷幽林中漫漫生起,一旦蹈入便难以拔足。这也是沈老太爷向来担心的移性之征兆。但希昭慕古归慕古,生性其实还是世间人,看她那攒盒中的小物件就知道,有多少俗情喜好。所以也才会觉着倪瓒的山水惘然,归其究,就是无人。真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眼面前的纸上笔墨,盯久了一阵风就会吹跑了似的。与阿潜成婚,这又生了儿子,希昭一年来除偶尔写些字,并没有临任何人的画,那虚空似乎填满了。却又生出一种余裕,饱足后的不足,向哪边寻生计呢?还是回过头来寻纸和笔。字和画中,希昭历来更倾心于后者,这还是与她的世间情有关联。字,若不是有音与意,单是形,便虚枉了。而画,即便是倪云林无人的画,也是有人的,只不过是世外的人。从习字到习画,在希昭,就是从虚向实靠近。这些日子,闲在月子里,希昭不由动了作画的心念。
  杭城花牌楼西侧,通一条小井弄,又称小仙弄,因弄内住吴小仙,成化年间的宫廷画师,无论山水还是人物,全毕肖似真,武宗赐名“画状元”。同为本朝,又在一城一街,却也只可供遥想。弄里的吴宅早移作他人居,倒是那几口井,至今还在。自小希昭就以为,凡书画家全是古人,每一代古人又都师从前代古人,无穷尽地向前推,直可推至尧舜,几可称天工,而非人为,所以要称书圣和画圣。希昭很觉纳闷,不晓得此生还可不可亲见作书作画人。而吴先生所说的香光居士,听来则是亦真亦幻,既像神仙传奇,又像坊间闲话。希昭向阿潜说要向香光居士习画,是要唬一唬阿潜,心里隐隐的也有激他的意思,一半真一半假。没曾想阿潜全当了真,去向大伯母说了,而大伯母,也真的与香光居士有几点渊源。
  前面说过,小绸娘家在七宝徐姓,是有来历的。追根溯源,徐姓是宋时康王的人,在南朝做过官,改朝换代,已没人民籍,家业也渐萧条,却还是有名望。乡邻中若有纷攘争端,又不愿起讼,就是由贤达士绅仲裁,而许家老太爷,便是士绅中的一名,以身世与德行,说话颇有分量。香光居士祖上居住上海城西南董家宅柱颊山庄,资财丰厚,少说有十数家店铺十数条里坊,乡下还有田地,难免财大气粗,做出凌弱欺贫的行径。嘉靖年末,元宵放灯,宅第前搭了彩楼,层层点灯,足有五层还是七层,居上海城内最高,最亮,最红火,引来无数人观灯。那年一冬无雪,气候十分干燥,这日晚上,又刮起西南风,风助火力,灯光大明。看灯人兴致更加高昂,万头攒动,人声鼎沸。正兴奋中,不知有谁一声喊:不好了!话音未落,就见一股火舌从灯阁最底部盘旋而上,层层环绕,众人以为奇观,发出阵阵欢呼。而灯楼最近处的一层人却被燎烤得烫热难熬,觉出不祥,折头往回撤,外一层的则趁势向前去。于是,外面的往里拥,里面的往外推,就有挤倒在地的,又带倒一批,后来者再踩踏上身。而那火中彩楼通体透明,上千上万盏灯大放异彩,只一刹那,合成一炬,跃上夜空,又落下在房顶,沿了屋脊从西南向东北奔腾而去。半个时辰,就有无数人踏死踏伤,又有无数间民宅店铺化为灰烬。坊间本来就对这一家妒恨,积怨很深,此时迸发出来,吵着要告官。平时,家中并不放小户平民在眼里,但这回是犯了众怒,到底是惧怕了,便去求沪上名望出面调停。徐家原籍在北方陇西,香光居士外家亦是西域人,本可以叙一叙乡谊,可平素并不往来,多少是出于嫌贫爱富。这时候却想起来了,求上门去,竞有着万般的谦卑。徐家人起心里看不入眼,只是见不得人可怜,惶惶如丧家之犬,往日里的威仪全部扫地。于是答应斡旋求情。看徐老太爷的面子,最终是不告官,但一月之内必迁出城外。于是,卖了几顷地,在松江府另置了宅第,举家迁移。如此出走,虽不至流离失所,但总是被驱逐,颜面尽失,狼狈不堪。从此再不向上海涉足,连带着与徐家也断了往来,倒不是忘恩,而是窘。所以,徐家也只当没有这会事,从不对他人言。那一年,香光居士还是个孩子,大约十一二岁光景。少时的记忆中,对变故应有印象,推想起来,也是他格外奋发的缘故。
  香光居士成年后,书画的声誉渐起,可说老少皆知。但在世家眼中,依然脱不了市侩一流。然而,毕竟是名士,苏松地方大事要事,聚庆聚典,总也少不了他。世人之心免不了势利,为求字画,也少不了要与他交情,其中就有当年轰赶他们家的人。此时,自然另当别论。徐家一半是自恃身世的高洁,另一半也自惭于家道清贫,从来不凑热闹,倒是香光居士,偶尔会来通款曲。红白喜事到个礼,请个茶,甚至老太爷寿辰时,送了一帧吉贺的尺页,画的是通常的俗套,松石鹤之类的,但笔力趣味确与人不同,又是真迹,实属难得。徐家为避攀附夸耀的猜忌,只是卷起来藏着,并不悬挂示人,也是衰微世家的矜持。不过,心中还是有感念,体察到香光居士的知恩,有些父债子还的意思。所以,要是徐家人有求,香光居士十有八九会应允。上海人都知道,香光居士惟闺帏中是听,就爱个红粉绿鬓,因此便有成群的妻妾。旁人索字画不得,妻妾凡开口都有斩获,外界流传的真迹,多是来自闺帏。所以,小绸要能和他家女眷说上话——苏松地方,又是贤达名门,东游西走,终能勾联一系亲缘,那就百分之百的不会受拒了。
  可是,小绸并不愿意,是出于世家的臭毛病。香光居士这般人家,没名望还好些,不过是市井里坊,有名望却跑不了小人得志,暴发的嫌疑。再说,不是为别的人和事去求他们,是因为侄媳妇希昭!本来希昭不是最得她中意的,论起来,原因不在希昭本人,而是在柯海身上,是他带累了这桩媒聘,可情与理两者之间如何辨得清楚,况且是小绸这样的性情中人。后来,小绸倒是认了希昭,而且有几分器重,从此看,小绸并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还很有量,可却轮到希昭任性了。她不接大伯母的茬,一字不提学绣的事,倒要去向香光居士习画,还是走大伯母的人情,这就有些过分了。阿潜却不以为有什么不妥的,两头都是最好,他在中间互通有无,觉得自然而然,再对不过了。其实呢,两头的心思,阿潜都不懂,所以才无所顾忌。话说回来,不懂就不懂,懂多少也比不上阿潜的好心肠!只一味地求好,不分彼此,不问是非,不明青白,一人好大家好。看着阿潜孩子样的脸,小绸忽就看见了柯海年少时候的样子,她这才看出,申家人都是一种人,无邪、无忧、无虑,因此而无赖。
  阿潜挨小绸坐着,一看见大伯母,说话不觉就絮叨起来。说着希昭的好处,他的喜欢,以及拜师香光居士的求请。小绸听着听着,忽打断说道:市上米价一斗一千钱了!阿潜说:咱们不吃米,吃豆,吃瓜,吃面!小绸又说:四乡饥民遍野,街上都有饿殍。阿潜说:让福哥去搭个粥棚放赈。小绸说:可是,米价一斗一千钱了!阿潜说:我们吃豆,吃瓜,吃面,余下米发放赈粥!说罢才觉…话又绕回来,说成车轱辘,阿潜就以为大伯母在哄他玩,忙着要把学画的事扯回来。看他着急的样子,小绸好气又好笑,装听不见,俯身在花绷上绣活。两只手一在上一在下,一递一送,转眼间扎出一片乱针,眼睛一晃,却是一丛蓊郁的青草。阿潜却没心思看绣,一着急,竞伸手将大伯母的脸扳过来,离了绣绷,就好像幼年时,要让大伯母看这个看那个。小绸不由心一软,嘴上还硬着:浑闹什么,看我手里有针!阿潜才不管有没有针,一叠声地叫大娘,大娘,大娘!小绸真地将手里的针在阿潜额上点了一下,阿潜加倍撒泼道:带我们去拜师!小绸冷笑一声:“我们”是谁们啊?我和希昭呀!阿潜天真地说,小绸心中又不忍了,说:我不认识什么师傅不师傅的!阿潜说:大娘家不是与香光居士有人情交往?小绸问:谁说的?阿潜道:大伯说的。小绸悻悻然道:他倒是什么都知道,怎么不求他?阿潜说:可是大伯家和香光居士没来往啊!小绸讥诮说:申潜之也什么都知道!阿潜说不出话,只是一劲地摇着小绸的膝头。小绸就是不吐口,阿潜渐渐丧气了,垂下头来。小绸见不得阿潜的戚色,才说了一句:让你大伯带你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后一句话不知是对柯海,还是对香光居士而言,总之,阿潜知道大娘答应了,愁容顿消。又厮磨一阵子,便告辞大娘,奔大伯院子去了。
  柯海i听说希昭有意向香光居士学画,不南生出一番感佩,想这女子果然不是寻常的心性。阿潜徒有聪颖敏慧,志向上恐怕不能与她相当。他还觉得希昭隐约有些像当年的小绸,都属那类有气度的女子,令人又敬又畏。娶了这样的媳妇,又像是福分,又像是孽缘,如小绸与他。柯海这一生,几乎都被辖制着,伸展不开来,郁结得很。可奇怪的是,这又是他情之所致,并无人逼迫强行,没有反不能了。总之,是业障。这阿潜,又更比他赢弱缠绵,能消受得了吗?阿潜见大伯不做声,不知想什么,静等着。好一时过去,柯海抬头看见阿潜,方才醒过神来,说:因何想起他来了?阿潜说:人心总是向古,但又有谁能亲耳聆听古人面教?缘木求鱼,不如近水楼台,向今人求教。柯海听这话就晓得出自希昭口,阿潜哪有这般深思。柯海点头说:道理是对的,只是香光居士名声固然大,有一半是众声喧哗,吵吵嚷嚷,要我看,他是杂百家为自家,多少有些浊气。阿潜答不上来,停一会儿,冒出一句:水至清而无鱼呢!在他是浑说的,可歪打正着,竟然很有理呢。柯海不禁笑起来,其实他自己也对香光居士好奇着,更要紧的是,小绸发了话,对他几近圣旨,是决不可违的。不过,希昭是媳妇,抛头露面总归不合规矩,柯海决定,由阿潜出面学,回来再传教给希昭。阿潜将大伯的意思带给小绸,小绸的回答是两个字:随便!可算是同意了。柯海也让阿潜带两个字:好的。小绸说:废话! 这就不好再带回去给大伯了,于是,到此打住。
  香光居松江府城西北处的广富林。南坐细林山,绵延九峰,北向十八里平川。宅第宏伟,连并三区,中区高耸,左右略低。纵深又有三进,第一进为厅堂,正厅两侧分别花厅、轿厅;二进为画室,极为轩敞,三区横通,廊柱独立撑持梁架,画案五六张,紫檀、花梨、海梅,规制甚巨,案面辽阔,铺设无数纸砚笔墨,四下是绣墩、矮几、低案,一地蒲团;二进之后是花园,有各色奇木怪石,凿三四池碧水,水上有曲桥,蜿蜒往第三进;第三进是家居之所,不知有多少屋舍,眼望去,只觉瓦行连绵,山墙重复,长檐短檐错落,红廊绿廊交替,满目都是窗棂、照壁、门楹、堂匾。因是远近闻名的宅院,常有人流连观瞻,加上各路过来求教求画,渐渐碾踏出三五条道路。每日里车马盈门,你来我往,甚为喧嚣。柯海携阿潜前去拜访的日子,正是秋闱方过,香光中正榜举人,备考下年春试的当口,所以一应谢客。只见几个仆役模样的人,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忙着接客和送客。柯海本已不指望,只怪来的不是时候,报进名字身份,便要打道回府。传话的人也是虚应差事,走一走过场,不料,仅半刻工夫,那人便飞奔而出,叫道等一等,香光居士要见客。不禁大喜过望,传话的人态度恭敬下来,低头躬腰一溜小跑在前面领路,一眨眼间,做梦似地,进了宅子。
  伯侄二人随那侍从经过厅堂,走入画室,见案上壁上全是纸缟,或着墨,或无迹。纸缟是素白,几案与窗棂格子,还有墨迹,都是黑,好比太极,画室就成了禅房。侍从的步履很快,于是匆匆掠过,到了园子。没有天香园的旖旎,却有十二分的葱茏,草木很深,因是借了山川野地的气象。广富林与上海相比,几可称荒郊,又像是远古,蛰伏着一股地力,蛮横得很,这时那时,这里那里,不防备间便破土而出。穿行于木石之间,池水之上,就走进那片屋宇。此时,两人都忘了来路,仿佛走过无数屏障关隘,又进到重重楼阁,大门套二门,最终走入一扇门里,迎面一股茉莉花蜜,扑鼻的香。不晓得有千球还是万球茉莉花一时间盛放。然后是婆娑的珠帘,揭了一层又一层,来不及看,但听见无数细碎的水珠子四处溅开,泠泠地响。珠帘里是一具纱屏,绘有花鸟和仕女,大小形容都与实有无异,几乎要开口呜叫说话。转过纱屏,满视野锦缎绫罗,窗幔、帐幔、桌围、椅披,一派暖软妩媚,就像妇人家的内室。只有那一具书案及案上的书,方才提醒这是书斋。案后面立起一位美髯公,就是香光居士。
  香光身着一袭青底牡丹织金丝绸缎袍,褐色松江土绫腰带,戴一顶貂鼠六瓣金缝小帽,袍底是黑麂皮软袜。一应家居款式,却极是华丽。房里还有几个美人,不知是妾还是仆,亦都穿着美艳,更是锦上添花。柯海阿潜伯侄二人,眼睛都不够用,满目金银闪烁,红绿交互。屋内又点了炭火,暖香裹身,一时上飘飘然的,不知身在何处。恍惚中,美髯公走近来,拱起双手作揖道:原来是申公子,久仰了!随后引领到案前,靠窗的椅上落座,窗台忽传来婉转一声“上茶”!回头一看,金钩上站了一只红嘴鹦哥,也不用链子拴着,由它任意在屋内或飞或停,羽翅间带起一阵风和光。
  在那细林九峰之下,田畦竹篱之后,几乎听得见蛙鸣与野唱,不料竟有如此流光溢彩的所在,住着一些丽人,真好比神仙降世。阿潜自不必说了,柯海都怔忡着,往日里的能言善辩全不知去了哪里,只是仰望着香光居士,花团锦簇中的一张脸。许是读书累了,气色有些沉暗,眼睛也略失了神,涣散着。柯海在心中算一算,想他当是三十四或五的年纪,比自己年少十余岁,且过着这般华服美食的生活,理应更清朗一些,不免为他惋惜。坐安稳了,又喝会茶,柯海闲定些了,说出来意,阿潜立起来躬身一拜。香光看阿潜一眼,口里说着“一表人才”,“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溢美之词,神情依然倦怠。柯海不禁又惶惑起来,觉着来的不是时候。停了一停,仿佛冷场的意思,幸而有那只鹦哥,拉长声道:“小乖乖”,然后“啧”的一声,听来很像是男女间调情。阿潜年轻无有所察,柯海却觉难堪,坐不住了。动了动身子,要想告辞,不料香光居士又开言道:少公子临谁的帖?柯海赶紧坐定,答:临的是欧阳询。又让阿潜将携来的几幅字展开。香光铺在案上,来回看了两遍,挑出一张“九成宫醴泉铭”,称赞这幅临得最好,却是希昭所临,其余都是阿潜的。香光忽问:为何不临赵孟頫?阿潜诚惶诚恐回答:欧阳询更古。香光笑了两声:古不古还需看造化,赵体遥接魏晋,更向汉唐,世人只知他宛丽,实是不露骨,质厚。无论是笑,还是说话,声音都显干枯。柯海看出香光很累,又已得了指教,紧忙卷起字幅,携阿潜告辞出来。香光是真累了,虚留都不留,送至门前,便止步了。
  乘车离去半里,伯侄二人衣袖上的熏香还散不去。阿潜说:香光居士的那只鹦哥很古怪!柯海阻住话头,斥阿潜道:丈夫的字都不如媳妇,好不好意思?阿潜“嘻”地一笑,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说:媳妇好就是我好!柯海说:就不能更上进些个?阿潜答应了,转头四顾,树林一层绿,一层黄,一层红;远处山峦,亦是一线绿,一线黄,一线红,秋意盎然。路两边则有耐寒的野花,花朵不大,藏在黄绿的草丛中,星星点点,有一种疏朗的烂漫。几只野蜂在头上盘旋,想是身上染的香招引的。赶车的福哥嘱咐不能驱赶,越驱赶越要蛰人,别理它就是了。阿潜说:这么由着它倒反而不会蛰吗?福哥说:蜂子轻易不会蛰,一旦蛰了,拔了刺,就活不成,虽然是贱物,也知道惜命呢!耳朵里是小主仆二人絮叨,柯海心里想着的还是香光居士,总觉着腌臜。那香和暖,袍上的花样,腮边的髯,尤其是鹦哥儿,竟会吐那样猥亵的音;可途中所经过的画室,却又是素白和素黑,都有些遁空的意思;而且,指点阿潜的“古不古看造化”的说话,分明是有见地,大约,这就是“异秉”吧!
  回到家中,阿潜将求见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报给希昭听,然后说:看起来竟是个大俗人!希昭说:兴许是大雅若俗也说不定呢。阿潜凑到希昭近前,悄声道:他家的鹦哥儿很有趣,会这么——就在希昭鬓上嘬一下,发出“啧”的声音。希昭红了脸,推开阿潜:再不能去那个地方,都学坏了!阿潜回嘴:还不是为你去的,我自己并不想见他,什么“香光居士”,分明是“臭光居士”,屋里熏得那样重的香,其实是为盖气味——阿潜又凑近来,小声说:有狐臭!希昭这回真恼了:你告我这些个做什么?别人家男人身上的味与我何干?说罢再不理睬阿潜,自己走开去做自己的事。阿潜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无味又骇怕,怕希昭真不和自己好,蹑了手脚走过去,看希昭正在书箱里翻找。翻找一时,取出两本帖,隔几步远瞅过去,是赵孟頫的石刻本。就知道希昭听进去方才的传话,要临赵孟颗了。希昭少时曾临过几笔赵体,但因吴先生不乐意赵孟頫降元归顺,就停了。如今听香光居士所言“古不古看造化”,又特推赵体,便重新拾起来。
  希昭临赵孟颊,阿潜就也临赵孟頫。阿潜再惟媳妇是尊,内心还是知羞的,生怕别人以为他不如希昭,所以就分外用心。毕竟希昭是女性,易偏柔婉,阿潜呢,则柔中有刚。然而希昭多年临柳体,气质朴正,因此婉而不丽。阿潜临帖不多,倒少受拘泥,就有另外的风气。总之,两人各有千秋,又都熬住气地临,倒把那出生不久的婴儿冷落了。好在有小绸。希昭本来就乳不足,让福哥刚生育的媳妇代哺。好比当年阿昉是吃福哥母亲的奶,如今更替了一代。那婴儿也就不大认希昭,在希昭手里不一时就会哭,找奶奶或者找乳母。而希昭虽是做母亲的人,却还如同在闺中,概不过问家务,人都说这媳妇被宠坏了。
  两人这么你追我赶地临着帖,倒想再请香光居士裁决一番,可香光居十如此大的排场,能见教一回已属例外,何能再提第二次。然而,事出意料,正月时,柯海忽收到香光居士的信柬,问候两句,便开口索要天香园的桃枝,用于扦插,最后又问及少公子的字练得如何。前后都为寒暄务虚,要天香园的桃枝则是实。这一日,车载了两捆桃枝,柯海携阿潜,又登门了。除了近日所临赵孟頫字,希昭还让带去一幅临倪瓒的小图。
  接近春试,大多知道香光居士不见客,门庭比上回安静许多。刚从冬日过来,草木尚未复苏,气象有几分寂然。香光居士清瘦了,但面色却较上回爽清。屋内多为裘暖,颜色沉着。妾仆则大减,只留一个生相呆笨的,显见得是粗使丫头,鹦哥儿也不见了。柯海看出香光居士是有所忌惮,生恐胭脂污秽了书卷。索要桃枝一半是慕名天香园的水蜜桃,另一半也是取桃符上写佳句的吉意吧!总之,香光居士多少祛了浮丽,虽是出于功利,但也让柯海觉得自在了些。香光居士看了阿潜带去的字和画,圈点几张,有希昭的,也有阿潜的。对希昭所临倪瓒,不置可否,只泛泛说,画法其实就是书法,草隶可视为字,亦可视为画;景物中又都有字:树如曲铁,山如画沙,全在字里,所以,还是以练字为大要。阿潜得香光居士的教诲,如同领了圣旨,速速地回家传给希昭,两人再接着临帖。
  四月十五放杏榜,香光居士榜上有名,中会元。又经殿试,举进士。再入朝考,终授翰林院庶吉士。于是,新纳二妾,离松江去京师上任。再与其邂逅,就是数十年的光阴过去,又是另一种际会了。
  
  21 罔陷
  不久,家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故,事情出在阿奎身上。阿奎这年二十八岁,已有一子一女。先前说过,阿奎媳妇是城里寻常人家的女儿,品貌极一般,但向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倒安分老实,谨守妇道。跟了小绸学绣,当然谈不上颖慧,却并不是木讷难教,因有十二分的耐心与仔细,所以也不乏可称道之处。要说这样的秉性配阿奎不错,可将他那三不着两的浮躁矫过来一些。不巧偏有个婆母小桃,催长阿奎的自大,再贬抑儿媳。那媳女三本来就未必敢说什么,如此更是岑寂下来,夫妻之道亦了无意趣。虽有小儿女一对,可阿奎天生不是能领天伦之乐的人,就也拖不住他。新婚的热头过去,阿奎又开始往外跑,去寻他那伙狐朋狗党。那些人也都有妻室儿女,大半安静下来,过起养家教子的规矩日子,却有几个格外不肖的,事业和家业都置之不顾,一径地胡闹。如今,阿奎所交结的,就是这类,可说人里面的糟粕,比年少时的荒唐加倍不堪,因是成年人,没了天真,心机不免卑劣。万幸的是,阿奎胆小,不敢有大作为,一有风吹草动,拔腿便逃,就只是小打小闹,捅下些小纰漏。但也因此而被同伙们鄙夷,看他不起,生出促狭的点子作弄他。阿奎也识不破,一头往里钻,吃了亏又不敢翻脸,生怕人家从此不让他人伙,只能回家对媳妇孩子撒气。就这么,他或者不回家,一旦回家,大人孩子噤若寒蝉,怕他如同怕鬼。在家里憋闷最多不过三日,再出去找乐子,家人们便松下口气,照常过日子。
  阿奎曾经有样学样地要纳妾,母亲小桃也帮着挑人。挑的是她娘家村里荞茭白的农户的小丫头,十五岁,和她当年进申家的年纪一般。但等讲给老爷听,却受了一顿训斥。申明世说:阿奎何德何能,是中了举人还是进士,一房不够又要两房!小桃不服,硬挣着回嘴:柯海一妻二妾,镇海是自己不要,为何阿奎就不可?申明世不禁发怒:阿奎就是不能,因他不长进!不读经书,不事稼穑,凭他如此能有妻子儿女,吃穿不愁,已是造化,足矣!申明世当年纳小桃,是从荞麦身上的移情,其实是迁就了。偏偏小桃又不贤良,兴起的那些是非虽传不到他耳里,单就跟前的牢骚与揣掇,已经够他生厌,多少带累了阿奎。申明世自忖没有亏待阿奎,从不以亲出庶出而有别,无奈这阿奎就是稀泥和不上墙,每每叫他扫兴,最终归为劣根所至,再不抱指望。本来就揣着怨艾,无处发泄,小桃自找上门去,自然一古脑地向她而去。申明世年过花甲,精力体力不免有所减弱,原先兴兴头的一个人,近年来声色消沉了许多。阿潜生子,捐丹凤楼,似有重振的迹象,可一起即过,越发颓唐下来,连园子也懒得去,只是在房里读书,倒有几分申儒世的脾性了。
  这家人向来分人世与避世两种,先是申儒世和申明世,后是申柯海与申镇海,如今,申明世以一己之身从人世到避世。其间自然有人事的原因,比如镇海媳妇早逝,镇海出家,柯海与妻妾间周旋乏术,子孙学仕上且成绩平平……但又不完全至于,更像是一种盛极而衰,衰极又盛的阴阳转合,周而复始,也是命的意思。活该小桃碰钉子,也是忒不解人意,在这样的时候开这样的口。阿奎纳妾的事本出于无聊,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不提。
  实际上,家里人,包括母亲小桃都不知道,阿奎有一个相好,在西城薛家巷内。西城一带,就是穿心河那一拐圈起的地面,街巷纵横,曲折深长,相互彼此四通八达,大小楼阁,鳞次栉比。每到黄昏日落,笙管便悠扬而起来,红灯笼这里那里点亮了,所以有个别号,叫作小秦淮。阿奎那帮子朋党,自然不能错过,隔三岔五地造访,吃酒听唱。人家都是走马观花,寻个乐子,消遣而已,可这阿奎却动了心思。要说,阿奎比浮浪弟子有一般好处,那就是秉性还算笃实,是因为缺心眼,也因为到底富户出身,没受过磨炼,就不解世事,因此将姑娘妈妈的逢场作戏全当了真。也是可怜,家里家外多是瞧不起,有瞧得起的,又受他瞧不起了。惟有个母亲,护犊地护着,可也是个不解事的,不能教他识时务,反教唆讨嫌,让他加倍受轻慢。一旦遇着有人供他如同供一尊神,这尊神叫财神,那还有什么话说?所以,没过几回,他就认定这一户,扎下来了。前面说他不回家,其实是回这个家了,一住就是几日。伺候阿奎并不难,几句奉承,一些儿温柔,再加酒菜弹唱一番热闹,就够他心甘情愿往外掏银子的了。被窝里他赌咒罚誓要替姑娘赎身,姑娘呢?早看出他在家中不做主,纳个妾都纳不成,但也口口应着,托付终身的样子。过后两下里都不提,一个是愧疚不能兑现;另一个根本没往心里去,忘得一个干净。不能说姑娘无情,她们是将恩客当衣食的,也因此,他心里只有姑娘一个,姑娘却不能只他一个,虽然知道那些个未必有这一个的真心。
  这一天,阿奎的朋友们又聚过来吃酒。阿奎已经将这里当自己的家,姑娘就是他媳妇,大包大揽,出银子做东,坐了上首。喝酒,吃菜,唱曲子,微醺时,席间有人摸出一件东西,打开,原来是一卷画。展开看,只见画的是一个蓄须的老爷,坐交椅上,一边各两个仕女。仕女装束未有不同,但左侧的一个手持一束白牡丹,姿容形貌较其余几个生动,有言欲表的情态。图上有诗:“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落款为唐寅。喧哗声即止,一片肃静,有人小声问:是不是真迹?持画者说:如此行笔,除唐子畏,还有谁人?又有人质疑:当今吴派盛起,多有此轻逸风雅。持画者又说:不止是轻逸风雅吧,这人物背后的屏画,仕女的仪态,白有细密巧整之工,是从院派而来,除唐子畏,又有谁集吴派与院派一身?再有人说:唐子畏与李端端可谓人间佳话,才子们全仿着行事,以此作画准也碍不着准!持画者就笑了:画李端端尽可以厕,准又能厕出这等大范,你们看,眉不动眼不动,却掩不住的风流,如是小家子气的,不知画出多少媚态,哪里有这般沉静从容,俗话道,大盗不动干戈,就是这个意思。人们便都叹服了。就在此时,忽又有一人说道:要真是原迹,怎么能流落你我眼面前?嘉兴项氏天籁阁鉴别最精,如何不收了去?于是,就有人应合:即便天籁阁不收,太仓王氏尔雅楼也当收了,再则,江西严的钤山堂收藏最广,严家人仗了严首辅的权势,满天下的好东西都一扫空,还能漏下什么真货色?持画那人摇头道:世人都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不知道“天网恢恢,密而有漏”,如唐子畏的秉性,历来不重仕途,不涉朝政,不务正业,只和个邻人张生喝酒,喝到醉死,实是三生石上走错了道,魏晋人生到了本朝!要我说,那钤山堂,天籁阁,尔雅楼要有,必定是假,真的都在江湖上,好比是隐侠。这番话说得众人们都纷纷点头,然后再来看画,莫不称道,千真万确,就是唐子畏的亲笔。
  阿奎哪里懂画,听那人所说,也是云里雾里,一知半解,只是见众人叫好,就跟着觉得好起来,凑个热闹,问道:卖不卖?那人将画卷起,莫置可否。阿奎见人不理会,心里就有几分急切,紧着再问:卖不卖?那人还是不答。阿奎着恼了:是东西就有个价,不妨说出来听听!那人不开口,众人却都发了言:要说唐子畏的真墨,还真没价,不是有“无价之宝”的说道吗?这时候,那人倒笑起来:说实话,这宝物本来是无价,可时运不济,持宝物的人如今遇了急难,不得已割爱,却是不肯开价,说只要真喜欢的主,就亏不了它,看着给就是了!阿奎一听可买得,脱口而出:我要了!那人笑对着他,似乎不甚相信的意思。阿奎头一热,伸出两根指头:二百银子!那人还是笑,阿奎以为嫌少,再加二十,二百二十两银子。众人都笑了:如此这般,像不像菜市上沽价,讲斤计两,加加又减减的。阿奎脸红了,一径吐出“三百”的数,众人们都喝了一声“好”!那人的脸终显出犹疑之色,似有成交的迹象了,座上却有人喊出一声:三百三!
  喊价的人姓蔡,家里在景德镇开窑厂,烧制过几件上品,送进宫里,给了个功生的名目,设在上海的瓷器行生意就很兴隆,有些小钱。这蔡公子也算是阿奎姑娘的恩客,虽然姑娘和妈妈很会周旋,两头不漏,可总归要留下些蛛丝马迹。一个姑娘伺候几个恩客是常情,谁让阿奎是个死心眼,一棵树上吊死的劲头,咬了牙要盖过蔡公子。凭什么?凭银子。为了阿奎的银子,姑娘自然就偏倚了。蔡公子一是不如阿奎家有银子,即便有,也不如阿奎肯拿出来;二是不像阿奎那么憨傻,那姑娘并非国色天香,珠帘十里,哪一处没有温柔乡!所以,蔡公子对阿奎,又是瞧不起,又是憋气。这时候与阿奎竞价,并不是真要那画,只为了激阿奎,晓得是个花冤钱的主,冤得再大些。果然,阿奎就上了套,喊出个四百。他也不真的要画,是气不过蔡公子压他的风头。本来就是有夙怨,此刻便是火上浇油。蔡公子又喊了“四百十”,也没人嘲笑菜市沽价了,屏着声气看阿奎如何应对。阿奎识不破形势,也不会避重就轻,只是一味地气急,直接喊到“五百”,生生翻了一倍还多。蔡公子却还不饶他,又喊了个“五百十”。阿奎被顶到壁角,不可翻身又没处逃,只得喊了“五百五”。众人们到底看不过去,齐声拍了案子,才算是截住喊价,定夺了买卖。说好三天后再到薛家巷,一手交银子,一手交“李端端图”。
  意气过后,阿奎便腿软了。五百五银子不是个小数,他到哪里去筹呢?在薛家巷里的花费,一半是从媳妇孩子身上盘剥,另一半是母亲私房钱里支出。他自知两头都有限,媳妇是敢怒不敢言,母亲则时常要追问银子究竟哪里去了。他一头发威,一头哄骗,总算一日一日维持下来,刚刚好遮盖过去,如今陡然一个五百五的大豁口,哪一头都扯不过来填的。阿奎先想过卖东西,他自己没什么东西,眼睛在母亲房里来回搜寻,无非是些衣物佩戴。从中挑了八件一套头饰:一件金丝绞纱挑心顶花,一对西番莲梢银簪,一对金玉梅花,一对金绞丝灯笼簪,一支犀玉大簪,两朵点翠卷荷——大如手掌,缀大珍珠六颗,一双珠嵌金玉丁香耳坠,一对宝嵌大环。这一套头饰是小桃受宠的时候得的,金银匠依申明世指点画了图样特制的。阿奎拿了去典当,只估价二两银子。阿奎与人争,说上面的金银珠玉都不止二两,人说这一款是隆庆六年时兴圆褊发髻所用,如今都是万历十八年,早已变了风气,圆褊髻改鹅胆心髻,亦不分鬓,全后垂,有个称谓,叫堕马髻,头饰也从简,以雅洁为崇尚,这一套老古董有人要没人要还不知道呢!阿奎偷拿了母亲的东西,心中胆怯,更不敢如此廉价出手,就又拿了回来。爹爹房里有些好东西,他连边也沾不着。家里院里梭行几遍,正一筹莫展,遇到侄儿阿昉走过来。
  阿昉看叔叔神情惶然,就问遇什么事了。这家里,眼中有阿奎的也只有这个侄儿,从小一同上学堂,朝夕相处,厮磨间的艾怨,也算是一种交情了。苦闷至极的阿奎,听阿昉一问,便如知遇一般,竟有些鼻酸,不禁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阿昉耐心听完,说道:酒桌上的荒唐事,无须理睬。阿奎说:定好三日之后交割,银货两讫。阿昉说:叔叔不去赴约不就结了?阿奎则正色道:这怎么成?君子一诺千金。阿昉好笑道:那叔叔就践约吧,还有什么可踌躇的?一甩袖子走了,留下阿奎自己。
  最后,阿奎是借贷了事。告贷的那一方,是薛家巷的妈妈牵线。据妈妈称,很是下功夫通了款曲,可谁知道呢?说不准就是那姓蔡的也未可知。因蔡家人除开瓷器行,还放贷取利。不管怎么说,总之,那个五百五银子的大豁口,如今又加上了利钱,便越扩越大。阿奎也顾不了那些,先取了画再说。三日期到,又在薛家巷摆了酒,庆贺成交,酒席钱还是阿奎的,不过,这一次是记在姑娘妈妈的赊账上。
  阿奎取了画,先拿去给侄儿阿昉看;倘若阿昉看了说好,就给哥哥柯海看;兴许哥哥很喜欢,愿意用银子换;然后把银子还了,阿奎就无债一身轻,还在哥哥那里记了一功。阿昉展开来,细细地看了几遍,也觉得很好,字和画都像是传说中的唐子畏。惟一的犹疑是在叔叔身上,他就不敢信叔叔能得唐子畏的真迹。不是对阿奎有成见,而是阿奎伙着的那帮人,很难说有什么正经的。阿昉建议请人鉴识,倘是真迹,那五百五银子虽说也忒贵了,但总不至太亏——说到这里,阿昉忽然想起了,问最后是哪里筹来的银子。阿奎支吾着说母亲给的,阿昉没有再问,一是不便,二是不敢,里面真要有个大错,他知道该怎么补?也正是这个不可彰著催促着,阿昉急切于找人鉴识。
  阿昉的同学中,还有一个长他几岁的知友,姓赵,据传是严嵩幕府赵文华的后人,但无法据实,只能视为流言。所传原委有那么几条:一是姓赵;二是同为浙江慈溪人;三则是赵家亦有鉴识的传统。世人都知,赵文华长于鉴识,严嵩钤山堂中收藏,多是由赵文华拍板定夺。阿昉私底下问过赵同学,是否严嵩有恶名,恐世人不齿,所以隐匿身家。赵同学说并非,同籍慈溪,同姓赵,也兴许是多少代前同宗同祖,无论是与不是,也都分支分叉,远开十八三十六代。就好比天下姓王是一家,天下姓钱是一家,姓赵就也是一家。赵文华得势时不攀附,失势了也犯不着受株连。至于鉴识,慈溪人多有精于此道的,并不是赵文华独出。不过话也须说回来,大约是宋代赵氏皇帝多有钟爱诗词书画,赵姓者自觉得有陶冶,舞文弄墨的确是不在少数。这时候,阿昉就请教赵同学来了。
  赵同学看了画,说不出有什么不妥,但他坦言自己称不上鉴识,不过听家中伙计教过几手,在旁张过几眼,至今只学得粗辨纸、墨、印章的几招。仅从这几项看,是唐子畏似乎不错,但辨识中却有着无穷的机巧,是无法明言的,所以他并不敢判断真假。或者——赵同学说,让他家伙计看看!再看不出虚实,最后就拿去给他家老太爷看。老太爷高寿,将鉴识行一应生意交给儿子,也就是赵同学的父亲,在家中颐养天年,一般不给人鉴识,只除了特别古的东西,魏晋、两汉,如唐子畏这样本朝的新墨,在老太爷眼里,如玩意儿一般。这一说,阿奎阿昉不由畏缩起来,说:要不就到行里鉴识罢了。赵同学就笑了:一进行,就要银子,你们家虽然不缺这些,凡事也由不得自个儿做主吧!叔侄二人都脸红了,尤其阿奎,人都矮下去一截。赵同学赶紧又添一句:咱们有人情,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赵同学要叫的那伙计也姓赵,原籍却是河北,九岁时来到行里,扫地擦桌,端茶倒水。赵同学三岁断乳,之后就负在他背上玩耍。那年他十二岁,主仆二人情谊犹如兄弟。赵同学说的那几招,便是从他那里学来。其时,赵伙计三十九岁,正当精壮,业内有“赵一眼”的别号,意思是一眼定乾坤。赵同学遣去叫赵伙计的人回来说,行里正忙着,来几个荆州的客人,带了好几轴东西,正看着,让哥儿等等。等了一个时辰,已近正午,再遣人去叫,还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让哥儿再等等。赵同学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着恼地说:难道要我自己去叫吗?阿昉赶紧按捺住赵同学说:我们这么倏忽间来到,可谓不速,让人家怎么照应,叨扰了这半天,家里人也等我们回去吃饭,还是下回吧!阿奎还想说再等一会无妨的话,硬让阿昉的眼珠子瞪回去了。约好了时间来,那赵伙计已经等在厅里。赵同学坐着,赵伙计站着,一高一低正对嘴呢!赵伙计穿一身青,戴皂色小帽,腰间所系织带却是纯白细葛,领和袖也镶白绫,素雅大方,就知不是寻常的仆役。
  赵同学说:上回请你不来,今日就不放你走,现世现报!赵伙计说:不走就不走,我也喜欢和哥儿一起。赵同学说:瞎话吧,当年怎么不陪着去读书!赵伙计不由喊冤:是我不愿还是老太爷不许?要和哥儿一同去塾学,如今也识文断字,考个童生什么的!赵同学嗤鼻道:读书有什么用?大不如学本事。赵伙计说:书和手艺到底不同,书是放之四海皆准,手艺是必亲力亲为,钉是钉,铆是铆。赵同学说:这话大有差池,俗话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赵伙计却道:不还有一说“隔行如隔山”?书是任哪里都不隔,都通!赵伙计一口北地话,清脆爽利,抑扬顿挫。阿奎阿昉正听得有趣,赵伙计却话锋一转,说:今天又是什么样的差使,正“隔”到哥儿这里了?这“隔”又是那“搁”,用的很巧,主客就都笑了。一边笑一边展开画卷,赵伙计就伏下案来,方才对嘴的油滑一时间全褪去,神情变得肃穆,眼睛锐亮着,都能看透纸背似的。阿奎与阿昉心跳着,屏住声气,四下里很静。
  赵伙计吁出一口气,说了声:不真!这一声在阿奎犹如晴天霹雳,阿昉也吃惊不小。略稳了稳神,阿昉问:确是不真?赵伙计说:确不真,但不在真之下。这话如何讲?阿昉追问。这么说吧,虽是仿画,笔墨却毫不让唐子畏!赵伙计说。这一会儿,阿奎醒过些神来了,直愣愣说一句:既不让唐子畏,为何要仿人家!赵伙计听他出言鲁莽,就知道是蠢物,这假货定是他的无疑。面上只是微笑,慢慢解释:世人所知英名,其实只占人才十之一二,天命、时运、人脉,缺一不可,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意思,还有十里面的八九淹埋于草莽或是坊间,无名无姓;好比修炼者无数,有道行的亦无数,真能人仙籍的止在少数,比如八仙 ——赵同学将他话头截住:这也扯得太远,接着说画成不成?赵伙计赶紧说:成,成!就又回到画上。赵伙计微微一笑,刀条脸上的皱纹忽就抚平,显得柔和有光:不说远,只道近,湖州有一个王道士,其实并不是道士,家中开笔庄,从不染指书画,忽就有一日,作起画来,画谁像谁,人都说是得了道,所以就叫王道士!赵同学不耐烦道:又跑野马,说这些怪力乱神!赵伙计这回却不让了:句句笃实,马上就到正题!这“马上”两字暗合他主子说的“跑野马”,阿昉不禁一笑,赵伙计再往下说:王道士摹画,不仅形似,而且神通,王摩诘画里有诗,王洽墨里是山峦林谷,孙位水中有德,张南本火中则有道,赵子昂画人似神,刘仲贤画佛实是俗—— 这幅唐子提就像是出自王道士手!为什么?赵同学问。赵伙计答:风流!阿奎又急着问:为什么就不是唐子畏自己画?赵伙计回答:忒风流!
  听的人一时迷惑,面面相觑。赵伙计再解释说:这就是仿画的流弊了,凡仿他人之作,必着重原本风气,而原本毕竟天成,增一分多,减一分少:仿作则是人工,不免患得患失,就漏馅了!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弄巧成拙。赵同学又将他喝断:让辨识东西来的,并不是听讲学问!赵伙计忙打住:不说了,不说了,倘若是在行里,切不可说这么些,言多必失嘛!因是和哥儿一起,禁不住就要说起端底来了。阿昉说:从未有听过这些,书上断不会有的,甚是新鲜而有益处!师傅真就能够决断,非唐子畏作?笔墨的行运有时亦会偏倚,手自心出,心绪且常有变化。赵伙计看阿昉虽年轻,说话却比那个大的有道理,便正色答道:这就应了万变不离其宗一说,一人一性,变的只是一时一地的情状,情又是从性发,性就是万物万事中的那个核;哥儿们细看看,衣褶的勾线多少刻意而为,非是率性所至,这就与唐子畏相悖了;仿家越是要与唐子畏近,事实却远了,所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赵同学一声喝,再将赵伙计打断,来不及地补上几句道:还有个实证,业内都传说,唐子畏的李端端图仿佛是在南京,倘是从南京流出来,上头多半会有主家藏鉴的印铭,所以——赵同学大声道:还不快走!赵伙计这才看见客人脸上的窘色,自知忘形了,三步并两地速速退下。
  
  22 争讼
  出得赵同学家,阿奎让阿昉自己回去,他还有事要办。阿昉见叔叔脸色青白,神情恍然,心中不安,扯住袖子,说回去吃了饭再沦其他。阿奎一拔胳膊,上了一部轿,往西北方向去了。阿昉不知道叔叔是去什么地方,但知道那不是个寻死的性子,如同先前大大小小的吃亏上当,这一回终也苟且得过去。于是转身一个人走了,心里一直想着那个赵伙计,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是个赝品,却绕那么大个弯子,说了那许多话,是给他们面子。不过倒学来了新鲜的知识,都是四书五经之外的。如他们这样的读书人,终日陷在故纸堆里,其实只是管见,怪不得世人笑称“书虫子”。赵伙计,还有赵伙计说的那个王道士,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英雄人物,出入于江湖,是正统中人可望而不可及。
  自壬午年,阿昉被劝下,不赴秋闱,十来年里,并没有间断读书备考,却迟迟未入乡试。一来是对功名日渐淡泊,二来也是怯了场。当年大伯母吓唬他的“挤和热”,年年都成了拦路虎。每临子、卯、午、酉,再到辰、戌、丑、未,秋闱与春闱,总有学子中举,甚至中进士,上海便会热闹一番,万人传颂。阿昉也羡慕和钦佩,因为知道其中的不易,这不易逐步变成不值,科考的事情也就渐渐不提。有时候,柯海会叫他过去问几句书,对答间揣摩出阿昉志向已偏离正途,书没少读,可八股文却生疏了,策论也极少作,仅凑些试帖诗而已,难免会诧异。自小阿昉性格谨严,阖家上下都以为会继祖父而走学仕,也是世事难料。但其实早有人想到,柯海与镇海,一世内,一世外,都不是竟功立业的榜样,又何求小一辈的呢?然而,阿昉的心思,人们未必真正懂得。
  阿奎挟着那幅唐子畏的赝品,坐在轿里,一劲地催促快走,轿夫们几乎脚不点地。行人们但见一领轿载着一个人,一溜烟地穿过街市,向西北方向而去。阿奎到薛家巷姑娘家时,客堂里妈妈正摆饭桌,见阿奎来,又嘱咐厨娘添菜热酒。阿奎并不理睬,径直进了姑娘房里,姑娘上午觉刚起来,在梳头。阿奎觉着有些不对,定神左右看看,原来是屋里的摆放改样了。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头换了方向,东西向换成南北向,床在了暗处,房间变得敞亮。再打量,就看出屋子里多了一件东西,一具紫檀官皮箱,正够嵌在床与北墙之间。几案移到窗下,梳妆桌不动,正与床相对,镜里是床的影,镂花钿螺,粉金帐幔,显得锦绣繁荣。阿奎想到这几日就为辨识那劳什子的真伪奔波,顾不上来这里,竟有沧海桑田的意思。心中不由对唐子畏生恨,他与那姓唐的毫无瓜葛,只是因银子的缘故缠上身来,惹下一堆麻烦。姑娘见阿奎一头急汗,满脸凄惶,便丢下篦子上前抚慰。他又觉得姑娘的手势也改了样子,虽然依旧温存,却是隔了一层似的。即便是阿奎这样粗心的人,此刻也体味到一种势将失去的伤痛,不由拥住姑娘,哭泣起来。
  哭过了,姑娘的温柔到底也唤回来些什么,心下松快不少,妈妈又在喊吃饭。喝几杯暖酒,几盅热汤,就睁不开眼了。姑娘扶他进屋里床上,脱了靴子,拉开一床丝绵薄被盖上,就再不知身在何处。醒来时,已经满窗暮色。阿奎脑子里木木的,就这么怔忡着,天色又暗了一成。隔了帐幔,一盏灯点亮,光漫开来,点灯人显身,是姑娘。阿奎招招手,姑娘揭开帐帘侧身坐在床沿。阿奎看见姑娘穿了一身新,发上的钗环也是新的,面上新敷了粉,比平时更俏丽几分,就晓得晚上有一场宴。
  姑娘在他身上拍几下:还不起来,你娘等你吃饭了!阿奎说:你这是哄我走吧!姑娘就说:让你走有什么难,还用哄吗?阿奎问:那你说,如何让我走。姑娘半真半假地说:喊一声“狼来了”,只怕你撒腿跑都来不及!阿奎说:难道姑娘养着狼?这一句无心的话却令两个人都心里一跳,姑娘还笑着:就养着你这匹白眼狼,千般的好,回过身咬一口!阿奎不禁冷笑一声:我能不被人咬就上上大吉了,怎么咬得动别人?这句话又令两人一心惊,阿奎就好像开了窍似的,一吐一句谶言。姑娘收起笑,冷下脸:谁咬你了,难道是我不成?见姑娘有愠色,阿奎又怯了:我可宁愿让姑娘咬,恨不能叫姑娘吃了才好!姑娘又在阿奎身上拍一下:起来!姑娘一贯软硬兼施,将阿奎调教得十分听话,可今天却有些反常,阿奎说:就不起,能拿我怎么样?这时姑娘发现,几日不见,阿奎的性子也有改变。阿奎非但自己不起,还将姑娘的身子拉过去,扳下来。姑娘怕新梳的头乱了,赶紧叫:小心,压了你的宝贝画!阿奎这就想起唐子畏来,彻底酒醒了。
  透过珠簾,看得见簾外点了纱灯,红光溶溶一团。妈妈和小厮人影晃动,忙着摆席温酒。阿奎想:这席上不知有没有自己一份?平素里,他有银子总是大家化,如今,他手头紧了,却不定能用上别人的银子。可是他的窘迫,不就是他们害的吗?那卖画的主拿假货蒙他;边上的人作势起哄;蔡公子与他标着劲,一气把价喊上去;还有,姑娘——正想得心寒,外面就有声音喊:蔡先生来啦!阿奎忽然浑身上下一机灵,他终于明白,前后一串,其实就是一个人在作祟,这人就是蔡公子!莉是他的;价是他抬的;放贷的人也是他!姑娘看不见灯影里阿奎的脸,只觉得和平时不一样,安静得有点吓人,就不敢硬叫他走。那边客人又都陆续来到,姑娘有一时的慌乱,但立马镇静下来,又拍阿奎一下,说道:叫你起来不起来,罚你酒不要赖我!起身吹灭灯,一打帘子出去了。阿奎听出来姑娘给他下台阶,一时还下不来,又赖一会,悻悻然起来,整整衣服出得屋子。一张八仙桌已坐了三面,空出下首一面,委委屈屈地坐下,彼此拱拱手,算打了招呼。阿奎眼睛并不向蔡公子看,却觉得他在窃笑。
  喝几轮酒,姑娘弹拨着唱了一曲挂枝儿: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唱毕后,有人问:哪个是姑娘的姻缘哥呢?姑娘不说,只是笑,阿奎也觉得是在笑自己。接着曲儿的末一句“耐着心儿守”,就有人问,怎么守?另有人答:我知道!于是就说了一个“守”的故事。说道是孤夜难眠时分,撒一把银钱,落个满地,月光照着,银钱儿闪闪发光,蹲下身,一个一个拾起来。拾齐了,数一数,却差一个,钻床挪柜地遍搜不得,上半夜就这么过去。三更敲响,忽然灵机一动,将床下一排鞋,挨个儿翻转过来磕磕,果不其然,一只绣花鞋里磕出了那一枚,止不住叫一声:我的心肝肉啊!众人们都笑起来,除了阿奎,低着头喝闷酒。再有人也要说一个“守”的故事,这故事来自陶宗义“说郛”,说一个丈夫出征,妻子手书一封,只四句诗:“垂杨传语山丹,你到江南艰难;你那里讨个南婆,我这里嫁个契丹。”这一回笑得比那一回更凶,阿奎则更气塞。姑娘是什么眼色?早看出不对劲,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阿奎,分明是来搅局。她心里气急,面上却不能露,用眼睛嘱妈妈加倍照顾。妈妈特为他剥了一壳蟹腿,巴巴送到跟前。这时蔡公子又要姑娘唱曲,并且点的是那一曲“自矢”。姑娘心中不由暗叫苦,哪一曲不能唱,偏要唱这一曲?也知道蔡公子是存心,但今日是蔡公子设宴做东,只能依着唱起来:“眉来眼去情儿厚,有一个惹厌的人挡住在前头,因此上要成就不能勾成就。若还成就了,磕你一万个头。那一个负义忘恩也,就做桌儿地下的狗。”阿奎听在耳里,句句都是骂自己。推开蟹肉与酒盅,离席走了。妈妈追着送到门外,手里捧着那遗下的画匣子,交给他。阿奎抄过厕匣,一个主意定下了。
  阿防早早就睡下了,正在黑甜中,忽听楼下砰砰地敲门,一房人都惊起了。守夜的女人开了楠木楼底的门,见是阿奎,叫了声“叔叔”。阿奎不答应,径直上了楼。阿昉只来得及披上件布衫子,迎出来。客堂里方才掌上灯,影幢幢里,立着脸色青白的阿奎,阿防只觉得在做鬼梦。坐下来,喝了些茶,双方略微定了神,阿施刚要开口问叔叔出了什么事,却见叔叔将怀里一件东西抽出,朝地上一掼,是一具画匣。白昼的情景浮上眼前,阿防明白了一半。原本心里是怪叔叔莽撞,不懂偏要装懂,交的又是些不上道的朋党,近乎是送上门去挨宰。但经这几日在赵同学那里见识,学得不少东西,都是平时闻所未闻。尤其是赵伙计这个人,简直可说是草莽中的英雄。阿昉面前似乎洞开了一个天地,其间另有道行。所以,叔叔这一失手就称不上是愚笨,换了他,大约也是同样的遭际。此时,看见叔叔如此气不过,不由劝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一场,就知道这一潭水深得很,不是凡人可以涉足,以后再不沾就是了。其实呢,阿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奎的气何止是买了赝品,花冤枉银子,背一身债,更是在姑娘跟前失风。
  阿奎不答侄儿的话,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告官!阿昉一惊,说万不可!阿奎说:有何不可?每岁出多少税银喂养县府衙门,让判个是非黑白,不是该当的!阿昉说:东西是你自个儿愿意买下的,并不是刀架脖子不得已而为,一旦告官,等于昭示天下,人人皆知叔叔没有眼力,还歪缠,告不赢不说,还失颜面! 阿奎硬着脖子说:行诈不失颜面,受欺的反倒没脸,这算什么道理?阿昉又劝:他行他的诈,不上他那个套不就没事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谨慎!阿奎急扯着脸说:是不是朗朗乾坤?就容他们蝇营狗苟,还有没有天理啦!阿唠也急了:叔叔交道的并不是正人君子,本就是天理之外,再要纠缠,只能越来越下道!阿奎青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指着阿畴说:叔叔吃了亏,侄儿倒替别人说话,我也看清楚了,这一家从上到下都嫌我,等着看我笑话,不会有一个人帮我,不与你说了!说罢,起身拾起画匣,登登下楼去了。
  阿昉被他这么一闹,瞌睡全没了,怔怔坐着,心怦怦地跳,就觉得要出大事。再想是什么大事,却又想不出来,可并未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忧虑,因难以预料。阿昉想去告诉给大伯,方要起身,听到更声,一数,竟已三更,就不好去吵大伯。说不定,真不是什么事,大伯会怪自己虚张声势。再说,这么晚了,阿奎也无法作为,说不定已在睡梦头里,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么一想,阿昉的睡意也上来了,于是便进屋上床,续接起先前的觉。睁开眼睛,天色大明,夜里的事恍惚得很,如同做的一个梦。等他穿衣起床,那情景渐渐清晰,却并不那么严重了。但阿昉还是去了大伯的院子,大伯正在待客,是从苏州来的,闵姨娘家的亲戚。阿昉不好说什么,退回来,再去找叔叔阿奎,没找着,人已经出去了。宅子里很清静,隐约可见灶房里的炊烟,携了一股柴草的气味,虽清淡,却布了满院。阿昉四处走走,就回楼上看书了。
  阿奎抱着画匣,乘一辆轿车,走在路上。第一程到宫观,下轿先拜城隍神秦裕伯,再进岳庙拜岳将军。前者是保一方平安,后者为天下第一忠臣,视奸如仇,定会主持公道。再继续南去,过如意桥,向东到魁阁绕一绕,是为得魁星们文章援助,告官的那一纸诉状是极要紧的。然后一径去北边武庙,拜关云长。如此四面八方,文功武治拜了一遍,方才掉转车头,向县署而去。
  昨晚撞阿昉楼上去,本是请侄儿帮了写诉状,话还没说到这一节,阿昉已有一百个不同意。阿奎一气之下走出,在床上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个写状子的人。这一回,他终于明白,不能到那些朋党中找人,宁可求不相干的外人,花点银子也不碍的。阿奎在世面上混,多少得些旁门左道的见识,晓得有一种代书的行业,专是为那些考试落第的士子们谋求衣食。替人写家书,节庆时的颂辞,送礼的表赋,欠债还钱的要约,亦包括有写诉状。临近县署,阿奎便下轿车,徒步走过署前街。街两边多是纸笔铺,进去一看,纸笔都是一般,铺里却多有一名身着布袍,乌巾朱履的学生,就晓得名为纸铺,实为代书。阿奎进出了几家,挑选一名相貌顺眼的,案前坐下了。
  那学生年纪大约三十多,近四十,脸型消瘦,眉目却还清秀,神色且十分安静。阿奎直接了当问,写不写诉状,学生并不回答是与否,反问诉什么? 阿奎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那学生好一阵沉吟不语。阿奎催促快写,学生却低头赔了个礼,说道:收藏书画,本是世上头等雅事,一旦涉讼,便俗了,两下里都扫兴,我劝客人稍安勿躁,以和为贵。阿奎冷笑一声:听你说话,与我侄儿无异!虽然说的是实情,可因阿奎语气粗鲁,很像是占人便宜。那学生并不计较,做这一行,必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态度依然和煦,继续劝慰:客人当时决然买下这画,一定极有中意之处,是和不是唐子畏所亲笔,其实无关紧要——听到这里,阿奎不由怒起:照你的意思,吃亏上当反倒是赚便宜了?只这几句话的来回,那学生已大致知道客人的生性品行,属一种不可理喻的人,更不敢接手交易。阿奎骂了几句,无奈人家坚执不受,只得悻悻然退出。换了一家,有一老一少二人,听了事情原委,都笑起来。阿奎困惑,但见是两个人,不敢像方才跋扈唐突。两人笑过后,方才告诉,古董业内自有行规,买真买假都得认,本来就是考眼力的,好比上试场,中就中了,不中就不中。所以,那买了假的,势必称是真的,一是为顾及脸面,二是等时机好再出手。因此,世上笔墨,可说一半真一半假。话里明摆是耻笑的意思,阿奎逃也似地退出来,神色已委顿许多。街上来回走几遭,重新振作了,进到第三家。这一回,阿奎是以先声夺人的架式,上来就说是申家的,然后说银子不计,只要状子写得有理,打赢官司还另有赏。听到是申家的人,已经吓退三分,再听说有银子,更是胆寒。官司赢了好说,输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在县署脚跟下吃代书的饭,怕的就是这号人。
  连碰三家钉子,阿奎越发气急,横下一条心,非达目的不可。日头已近中午,阿奎一头油汗,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东撞撞,西撞撞,到底叫他撞开了一扇。一介书生沦落到这里,大凡是万不得已,急等着米下锅,顾头顾不得尾,做一笔是一笔,阿奎又肯出银子。所以,阿奎究竟还是写得状子,而且措辞极狠,第二日卯时便递进了衙署。回到家一个字不漏,因已经领教了阿昉的驳词,以为家中人都是怕事的,惟有他申奎海有胆略。他自觉得是非清楚,既告了官就没有判不明白的道理。从此,心中石头落地,高枕无忧,就等着官里有人来报他胜诉。只不过一旦起讼,友朋间就撕破了脸,连姑娘那边的路都绝了。于是早晚呆在家中,倒安静无事。阿畴也以为风波平息,不再提及,逐渐就也放下了。
  这一任的知县姓杨,钱塘人,丙戌年进士,与沈希昭家互有些知道,但没有往来。而希昭所嫁的申家,则是地方上的渊源大户,来上海就任时,曾设宴会面有宦迹名节者,申儒世申明世都到场,一一拜见。所以,见有申家的诉状,便格外留意。然而状子所讼,且让杨知县颇觉得索然。临安地方的人,得南宋遗风,大多崇古派,读子日的人,又往往感叹今不如昔。因而在杨知县看来,唐子畏极为轻薄,只是才艺精致,纯属笔墨匠人。上海人却如此拥戴,到底是商贾云集的新埠,没什么根基的,就一味地求新。如此,竟为了一张唐子畏的画,几百两银子的事,闹得不亦乐乎,岂不是无聊,与申家的身份脸面都不符。况且,无论乎输赢,一旦沾上讼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了想,杨知县决定与申家通融,让这个申奎海自行撤诉算了。
  前面说过,申明世如今蛰伏在家,凡事不管不问。前几日闵的父母来,多年里,闵师傅常将供内用的锦缎送申家,让申府作节礼人情往来,不得已撑持着陪了一陪,过后竞觉着耗费千钧之力,无限的疲惫。吃了几服煎药,好容易歇过来,重又焙茗读书,闲起闲落,忽却收到县署送来的帖子,杨知县请面见。只得再打起精神,更衣系带,穿靴戴帽,出得门去。轿子向南而行,轿里的申明世只当又是要募捐。这一年十分多事,六月大水,七月海溢,苏松遍起传言,说倭寇将朝鲜晋州城夷为平地,正从海上向崇明凫水过来,因此城门日夜紧闭,草木皆兵。到县署跟前,轿子偏了偏,从院墙边巷子里进去,绕到县署背面,跨一条横街,进一所宅院,是杨知县的官邸。院内种一片牡丹,花事已经式微,余下几朵还灿灿地开着,格外亮眼。申明世知道杨知县是钱塘人,那一地多有宋室南迁过来的北人,喜欢富丽光耀的颜色形状。下轿入室,申明世不禁感到意外,厅堂里并无别人,只他自己。正惴惴不安,杨知县迎出来了。落座,上茶,寒暄,杨知县晓得申明世狐疑,并不多绕弯子,直接就将阿奎的诉状取了出来。
  申明世看见状子,已经头晕眼花,强撑着看了几行,身上便觳觫起来,状子也拿不住,落在地上。杨知县见状不好,急忙宽解道:小孩子淘气淘过了头,及早替他收了场,就没事了。申明世欲说话,却岔了气,咳呛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直咳到脸红筋涨。杨知县加倍安抚:谁都是从小时候过来,做下无数荒唐事,要如此动气,大人可不都气死光了!又从地上拾起状子,二下三下撕成碎片。申明世缓过来,又羞又恼,说了一声:丢死人了!杨知县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恨不过,回家喂他一顿肉笋子!申明世听杨知县说话有趣,性情也通达,心中真是有无限的感激,由衷说道:不知如何谢杨大人才好!杨知县说申老爷帮衬我,为地方上捐粮捐款,一直想着要回报,不曾想天上掉下来个机会,到底成全了。申明世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让他钻进去了事,杨知县不忍看他难堪,遂转了话题:不过有一件事极想请教,上海为何如此偏宠唐子畏?申明世答道:就上海这一圈地,原是纤歌牧笛,桑田人家,本朝方始商船流通,即成繁荣之地,但根基陋浅,实是个市井无疑,恶语谓之鄙俗,好言则称新派,看和听都喜好悦耳悦目,也就是声色犬马吧!那唐子畏轻俏活泼,自然得人欢心。杨知县道:然而,书画之道,无论如何是古雅为大要!申明世不禁笑了:在此地,唐子畏就算是个古人,还有更新的,怕大人听都没听过,有个香光居士,己丑年中进士,做官去了,他的笔墨已经有无数的仿品赝品,藏家们竞相追逐,红火得了不得!杨知县道:听是听说过,也看了三五件,仿佛是个杂拌儿,哪一家的都有一点。申明世又笑了:杨知县的品级极高,在上海难免会觉寂寞了,不妨略伏就下来,不是说杂花生树吗?或许也能看l叶J些妙处。杨知县就请申明世指点,申明世说:还是回到唐子畏,浑是浑了些,其实宋室南迁以后,凡事就都渐次偏离道统,如唐子畏这般,始于成化,跨弘治、正德,抵嘉靖,正是院派隆盛而后浙派吴派即起之交叠,得天独厚,古今南北合一体,倒又生出一流,似乎有些看头。杨知县点头道:被申老爷这么一说,或许真是成见作祟了。淡了一席书画,告辞时,申明世已经气平。出门,上轿,越近自家院子,烦恼就越上来。此时,他不由生出哀戚,想自己花甲之年,身单力薄,动怒都动不得了。回到家中,并不和人言说,只让人将柯海叫来。
  申明世早已不住小桃房中,申夫人上了岁数,这些年更容易受累,所以,申明世常住的是二姨娘的偏院。柯海进二妈的院子,见一院的藤草养得碧绿,水缸里游着大眼睛金鱼,有些枯木逢春的景象。历来二太太最难当,大太太有敬,三太太得宠,申明世对二太太也谈不上有多少喜欢,不想到老靠的竟是她。柯海进屋,看见父亲斜靠榻上,夏末秋初,已铺了一床皮褥子。申明世望着柯海,看他两鬓亦白,面有苍色,但依然长身玉立,眼睛也有光,晓得今后这一家,部得由他扛了,悲欣交集。父子俩有一时相对无语,静了静,申明世让柯海坐下,将事情交待于他。
  柯海先还清阿奎的高利贷,继而嘱桃姨娘监督阿奎,不许外出,要和那帮朋党再有一丝儿勾连,就拿桃姨娘是问。最难办的是如何答谢杨知县,送什么都是一个“轻”字,人家不定肯受,还有贿赂的嫌疑。思来想去,愁苦了几日,结果是落苏的主意,扦一批桃枝给杨知县,无论他种在何处,官邸院子里,或送回钱塘老家,心意终将成荫成林。后来,杨知县把桃枝栽到南门外数十里的义田,第二年即成树,第三年挂了果。但天香园的桃林自这一回大批的扦枝,狠伤了元气,结出的果实色香味都淡薄了。
  
  23 停船暂借问
  闵师傅来上海走亲家,是因得了二十两郁金。一名客商从蜀地来,赠予他,自家舍不得用,想想惟有上海的亲家消受得起,便特特地送过来。除了郁金,照惯例还带了几十匹织锦缎、大绒、葛布;成筐装的万寿果、桔柚、佛手柑;八盒燕窝菜;八盒真降香,还有一头龟——是从门前溪里舀水,一瓢舀上来的。这龟其他地方与平常龟无大异,奇就奇在尾部,如同一柄葵扇,展开来,数一数,有九个裥褶,人称九尾龟。于是装了一个钵,带过来给阿施玩。船没有停在大门前码头上,而是提前雇了几条手划舢板,分开装了东西,然后从方浜下了支流,绕过前门,沿廊道间的隙缝,摇进灶房跟前的小码头,再卸船上岸。这就是闵师傅识趣的地方,自知女儿是偏室,出身亦不可相媲,凡事种种就都压低了声色,申府上反而敬重他。那九尾龟,阿施很稀罕地捧进捧出,叫柯海看见,即刻想起《尔雅》所道:“天下神龟有四,各居一方,其龟皆九尾。在东方者,能吐火,得之,家可致富。”虽不知能不能吐火,但想奇相不是凡人能见,说不定就是东方神龟。于是,就用好吃好玩的与阿施交易,换了来奉上给父亲。申明世见了果然欢喜,令人放在天井青石板上,露水苔藓,又有几棵藤草,攀附壁上,好比一个小世界。
  申明世留闵师傅住几日。上回来是颉之颃之出阁,距今有七八年。这七八年间,城里添了好几色景,街市也繁华许多,可四处逛逛玩玩,又嘱柯海好生款待。闵师傅仅去了宫观,拜了拜城隍老爷,除此哪里也没去,就在天香园里走走看看。湖上莲花半开半谢,残荷来不及收拾去,看上去就有些杂乱。水草却挺茂盛,尤其水榭跟前,积有极厚的一片浮萍。沿湖岸向东北,接近莲庵,庵门掩着,晓得里面是申家二爷出家修行的地方,听女儿说,原本那个疯和尚早两年又遁去了,不知所踪。因此,庵后面那一片百花园也荒芜下来,只有柳林依然婆娑,白莲泾兀自东流,遥遥接上哪一条水道,再向海口汇去。泾对面却平地起来一片屋舍,隔水听得见鸡犬声。闵师傅立了立,原路退回,经积翠岗,就上了碧漪堂。厅堂闭着门,斗拱下的燕巢空了,却有蜘蛛在结网。绕堂一周,有一扇后窗“砰”一声响,闵师傅吓一跳。原来是窗轴松动,窗扉便闪开了。扶着窗往里看,见案椅都用暗红的幔子罩着,地上也还干净,想必有人常来打扫,只是长久不用了。离开碧漪堂向西,渐渐远开莲池子,虽是日头高照的上午,天色则渐渐沉暗下来,原来有竹子从两边合来,夹成一条狭道,气象便趋森然。竹子高而且密,只见竹梢在头顶上极高处,一动不动,遮挡了天光。脚下时不时地被竹根绊着,一路踉跄。闵师傅心跳着,几次要回头,腿脚却不自主地向前,正越走越黑,惶然着,忽然豁朗,日头腾地跃到中天,才知走出了竹林。面前空地上有几处倾塌的竹棚和木屋,看那倒势便知是竹根蔓延生长,拱起地基。走近去,就见棚内棚外,有新发的青竹。空地向南有路,闵师傅沿路走去,又看见湖了,但只是一角,可见崎曲的湖石,绿水回流,几秆荷叶几瓣荷花,有几分妩媚,惹人怜爱。这时,远远望得见桃林,不是先前的繁荣,而是凋敝了。又走一阵,到林子边上,伏下身细看,就见方才扦枝的新痕。闵师傅抚抚树干上的青印,知道是扦狠了,恐怕伤根。不清楚究竟用于何处,但总归是极要紧的用途。从桃林出来,闵师傅对申家的境况已有几分了然。心下哀戚着,走回池子边,却是南岸,不知觉中,绕园子一周。踌躇片刻,沿岸向西,其实是向回折,又到了竹林的对面。此时闵师傅的脚却停在一幢玲珑的小楼前,抬头一看,是白鹤楼。
  楼宇临池子,檐翘翘地伸向水面,二楼窗开着,有一些清泠泠的动响,似乎是钗环的叮珰声。正看着,楼下门里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喊他闵家爷爷,邀他上楼玩,自己急急地沿湖向北岸走去,手里捧着一叠绫罗。那绫罗不时要从臂膀里淌下来,就要腾出手去搂回来,衣袂在彩绫间翻腾着,看起来就十分活泼。闵师傅按指点进楼,上梯级,楼板与扶手上的红漆很匀亮,又很光滑,闵师傅好似看见许多双足与许多双手从上点过。上了楼,隔一条走道,一排木屏,可收可放,木屏上下都是镂空雕花,所以,就透光,看得见绰约的人影。闵女儿正从屏后迎出来,引父亲进去,眼前陡然一明。窗下安置有三四张花绷,有一人一张,也有两人相对共一张。身上的绣衣衬着绷上的绣活,花团锦簇。恍惚中,闵师傅认出正中那夫人定是大太太无疑,其余便不再能辨清。但心中却生出一种踏实,仿佛那园子里的荒凉此时忽地烟消云散,回到热腾腾的人间。闵师傅舒出一口气,笑道:好一个繁花胜景!小绸说:让闵师傅见笑,充其量不过雕虫小技,倒敢班门弄斧!闵师傅早知道大太太的厉害,倒也喜欢她的快人快语,煞是爽脆,回言道:世上一技一能,全是天造化哪里敢论大小!小绸见闵师傅不卑不亢,出语大方,不觉点头道:闵爷爷很有见识。闵师傅说:终年身在机房,眼见的尽是梭来梭往,谈何见识?小绸说:有言道,千条江河归大海;又有言,万变不离其宗;总之,大千世界归根结底只是一、二,闵爷爷还是有见识。闵师傅难得见如此知书善辩的妇道人家,不由兴味盎然,自择了个凳子坐了。小绸抱歉道:闵爷爷在此只得干坐着,因生怕气味和水汽蒸了绫子丝线,绣阁上向不备茶。闵师傅说:无须客套,早晨起来吃了喝了,此时不饥也不渴,只是不知哪里来的清规戒律?拘紧得慌。小绸说:绫子和丝最易受潮受味,还不是怕腌臜了!闵师傅说:又不是烟火油膻人事而为的,天地五行之内哪有什么腌臜!小绸笑道:我说不过闵爷爷,不过多年定下的规矩,也不能从今日起就改,不论腌臜不腌躜,不留神染上茶渍就不好办了!闵师傅也笑:不说了,不说了,俗话道,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说话间,闵师傅已辨清了阁中的人物。与大太太相对一张绣绷的小媳妇很爱笑,不论听说什么,都笑得花枝乱颤。大太太每看她一眼,顶多止住一会儿,又乐开了。前面绷上的媳妇略年长些,眉眼神情都显呆板,一针一线地做着活,是个老实人c极有趣的是正中间又置放着一张小绷,坐着个小人儿,梳两个抓髻,穿一身水红,像模像样地拈着针,也在绣。闵家女儿是在大太太背后一张绷上,女儿身边还坐着个年轻媳妇,手里并不拿针,只是看。闵师傅好奇,不由多看她几跟,她电抬眼回看了闵师傅。只见她眼眸清亮,顾盼极有神采,像是会说话:闵师傅忽生出一念:这媳妇不可小视。也方才发现,这一阁的人,要是没了她,精气神就会差许多了。闵师傅一生凭一双手吃饭,不相信神,但相信人中有龙风,那是钟灵毓秀,也可归为天工开物。移开目光,渐渐想道,方才园子里走一遭,险些儿以为申府气数差不多了,如今看来,还难说得很!
  那边,小绸又发话,让闵师傅说些苏州城里的见闻听听,说:这里都是足不出户的姑娘媳妇,耳目蒙塞得很,要能知道外头的稀罕,不晓得有多么高兴!闵师傅道:这就难了,要我说,这园子就是个大稀罕物,身在稀罕里头,什么都是平常。小绸说:我不和闵爷爷争,就算这同子是个仙界,可日日在里面也觉着闷,有句话叫作“久人兰芝之室不知其香”,还是央闵爷爷说些外头的世面。闵师傅笑了:这句话我爱听,天香园是个仙界,我就说些凡间的传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多是村话野话,有冒犯,姑娘奶奶不兴生气的!小绸一拍手:说吧,说吧,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你老的嘴,以为那里有金豆子滚出来呢!闵师傅四下一打量,果然,多少双眼睛都朝向他,亮晶晶的。就又看见了那一双,好比星星里的月亮,情不自禁暗道一声:这丫头子!
  闵师傅正正身子,开言了:苏州东山有一座庵堂,金黄黄地耸出在果树林之上,像一顶金冠,所以就叫“紫金庵”。庵堂里面有金桂和玉兰,也有称谓,叫做“金玉满堂”。这两项还在平常,称得上“稀罕”的是一堂罗汉,是南宋里的匠人们塑成,形态逼真,神情生动,自是不消说了,斗胆问姑娘奶奶们一声,塑像最难是什么?小绸笑道:听好了,闵爷爷在考咱们呢!闵师傅赶紧说:哪里敢,分明是奶奶姑娘们在考我们乡下人呢!小绸说:考就考,咱们不怕!眼睛向众人扫一遍,静了片刻,还是小绸答言:最难描摹的是眼睛,不是常说“画龙点睛”吗?闵师傅只是笑,不置可否。这时就有一个声音说:最难的是衣裥!闵师傅循声看去,那丫头,眼眸一转不转地望着,闵师傅叫了一声“好!”那就是希昭,多少有些抢白的意思。幸而小绸是个大度的人,并不难堪,只是不服,力争说:还是眼睛,眼睛里有精气神。希昭也不服,再说:衣裥里有风!闵师傅早猜出这丫头是谁的媳妇,看婆媳二人争辩,又好笑又感佩,到底是上海的新风气,也是这家人不拘旧礼,无论换了谁家,都是不成体统。相持不下,小绸说:咱们听闵爷爷往下说。闵师傅只得往下说了:都是最难,眼睛里的精气神是人为,衣裥里的风是天工。二人这才不说话,但谁都听出闵师傅是判希昭赢。
  第二个故事是在苏州城东北的花桥。苏州的织工都是聚集在花桥上等雇主,这一日,人们正等着有人来佣工,桥上却走来一个缝穷婆,不小心。手里的针线包掉落到桥下河里,急得她呜呜直哭。一桥的人都笑话道,丢个针线包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如此伤心。惟有一名姓沈的穷织工,想道,针线包就好比织工的织机,Ⅱ王是吃饭家什,于是就跳下河去捞起了针线包,交给缝穷婆。没想到,缝穷婆其实是天上的织女,很快就来报答好心人了。第二日,天没亮,沈织工又米花桥等活汁,却见东边天上的彩霞忽落到河面,沈织工跑下桥,在河边探身一捞,竟捞起一匹彩绸。要知道,在此之前,苏州只出素绸,就是从这时候起,有了彩绸。闵师傅说罢,绣阁里都静悄不语,似乎有些不尽兴,停了停,小绸说:这一个不免落了俗套,不外乎善有善报,到底也没说那彩绸是如何织出来的。闵师傅看见那丫头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又止住了。接着,又说了第三个。
  第三个故事也是说一个织工,因家中排行第二,人都叫他老二。老二住在苏州间门,在他的机房外面,种了一片牡丹花,每日里浇水施肥,侍奉娘老子一般。那牡丹园里,一到春天开出花来,真是万紫千红。老二摘一朵牡丹插在机头,配好五色丝线,埋头织起来。可是牡丹花是复瓣,重重叠叠,每一瓣的颜色由浅入深,由明到暗,细分起来,竟有几千几万种颜色,不知从何织起。老二苦恼得很,茶不思,饭不香,昼夜坐在机上发愁,就这么愁着愁着睡着了。睡梦中忽然惊起,就看见织机边上立了一个女子,笑盈盈的,说:老二啊,你想把牡丹花织到绸上吗?老二说:想归想,可无论如何做不成呢!女子说:老二不要泄气,不是有一句老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送你个花本本,你拿去琢磨琢磨,或许就得机巧了。老二又是一惊,这一回是真醒了,方才知道做了一个梦,可是织机上真放了一册花本,打开一看,是各色花样,浮经纠纬,提梭放梭,一五一十全画在本上。老二仔细照了花本,一梭一梭织起来,竟然织成一行牡丹——说到此,闵师傅已看见小绸不屑的表情,抢在前面说道:大奶奶又要嫌我入俗套了,可在我们这一行中,就以为如今所用花本是那牡丹仙子偷给老二,然后流传下来;听我们的行话,打样叫做“结花本”,织机上提线的木架阁叫作“花楼”,原都出于此因;天机不可泄漏,是要遭天谴的,所以,一夜之间世上牡丹全绝;那正是武则天当朝的时候,武皇帝最爱牡丹,提笔写下一道圣旨,令天下牡丹一夜开放;武皇帝其实是天上专司花草的王母,于是,死绝的牡丹又盛开了。
  小绸点头道:这么说来还有趣。闵师傅说:虽然都是些闲话野谈,倒是有几分道理,人世间每一事每一物哪一件不是天生成?不过是借了俗人的手,一夜得道是说故事,但得自天意却是实情,也就是人们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四下里都停了针,听闵师傅说话。小绸听得兴起,再问道:要说老天借人手,挑拣不挑拣呢?为何有人做那种事,又有人做这种事?闵师傅的谈兴也越发上来了:这就要说到人了,又有俗话说了,“鸭吃五谷,人分九等”,老天如何选人,虽然不得而知,可确确是有挑拣,有人选去种田,有人选去读书,就像府上的老少爷们,那是最上等的人——小绸撇嘴道:在我看,竟是最无用之人,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闵师傅笑起来:此一用非彼一用,仓颉造字,不是天上下粟米,彻夜鬼哭吗?那可是一个大造物。小绸说:是大造物不错,却也是大害人!多少人一生一世不事稼穑,一头栽进书里,终于熬到入试场,那才叫几家欢乐几家愁,才有几个中科的?余下的就全是废物!家里有财资的还混得过去,贫寒的就只可乞讨了——闵师傅道:所以说是个大造物,非极上品的人才万万不可入它的门——小绸还没说完:仅只是学而无用倒也罢了,受穷受罪是自找的,自己活吞下肚里去了事,可恨就可恨在,本来天有一理,书却能再生一理,因此造出许多醪误;比如说,天地间原本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可偏偏人还要再造一份,就像闵爷爷方才说的老二,要将牡丹花织成锦缎,然后花开花谢地乱一阵;也像咱们这园子,要重修天地,结果如何我不敢乱说,单是人力物力,就是造孽!闵师傅大笑道:依大奶奶的意思,我们手艺人就没饭吃了!小绸说:闵爷爷的手不是借老天用的,那可是天工开物!
  闵师傅赶紧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然后止了笑,正色道:无论读书人手艺人,真通天地的万里不定能有一二,其余都是庸才,不过仿着前人,学一点做一点。那万里之一二又是谁呢?小绸问。闵师傅说:木作里的鲁班,就算一个;要我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有一人,就是松江乌泥泾人黄道婆!那么嫘祖呢? 有人问,闵师傅不回头,就知道,是那希昭,答道:那是天地神,我说的是人世间。那人不说话了,小绸则“哦”一声,服气了。
  闵师傅出绣阁时,太阳已近中天,树荫投了一地,其间无数晶亮的碎日头,就像漫撒了银币。有一股生机勃勃然地,遍地都是,颓圮的竹棚木屋;杂乱的草丛;水面上的浮萍、残荷、败叶间;空落落的碧漪堂;伤了根的桃林里……此时都没了荒芜气,而是蛮横得很。还不止园子自身拔出来的力道,更是来自园子外头,似乎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强劲到说不定哪一天会将这园子夷平。所以,闵师傅先前以为的气数将尽,实在是因为有更大的气数,势不可挡摧枯拉朽,这是什么样的气数,又会有如何的造化?闵师傅不禁有些胆寒。出来园子,过方浜进申宅,左右环顾,无处不见桅帆如林,顶上是无际的一爿天,那天香园在天地间,如同一粒粟子。闵师傅曾在扬州一位客商家中,见过一具西洋镜,安置在紫檀木匣子里,镜下有一粟米。从镜中看,那粟米粒上竟是一个园子,山川树木,殿宇桥梁,人物舟楫,栩栩如生。离开镜子,复又变回一粒粟子。
  晚间,希昭将闵师傅说的话告诉给阿潜,阿潜也觉得甚为有趣,很想亲耳听一回,闵师傅却已经离开。并没怎么惊动地,白日备了船,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阿潜很是懊恼了一阵,过后便忘了。而希昭自此更是常往绣阁去,倒不是专等闵师傅来说话,闵师傅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大有可遇不可求之势,希昭去绣阁,是看闵姨娘绣活。闵姨娘添了岁数,性情却与年少时无异,缄默少语,镇日埋头在花绷上。希昭也不问什么,同是静默着。就在这凝神瞩目之下,一朵花或一叶草在绫面上浮出。希昭就想起阿潜曾和她说起,大伯年轻时冶游四方,曾结识过一个西洋人。西洋人有一具泥金匣,匣中有半支红烛,点燃后,满屋生香。然后,烛焰中升起一缕细烟,渐渐环绕,呈出亭台楼阁,花卉鸟兽。原来,这制蜡的油脂是从南洋爪哇岛采集而来,爪哇岛向有海市蜃楼奇景,因由风气露湿凝结形成,取其精华又经百锤千炼,不知多少工才能制一烛,这烛就叫“蜃蜡”。希昭当时以为阿潜胡编来哄她玩,决不相信,可如今想起来,就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希昭看闵姨娘用针:接、滚、齐、旋、抢、套、掺、施、断、网、编、盖、扎、平、直、钉线、冰纹、打子、结子、环子、借色、锦纹、刻鳞、斜缠、反抢、平套、集套——比用笔有过之无不及。虽无六技六法,却自有路数定规;无一字一句,却也有理有节;无有文章大义,却是心境意境情境。希昭看得入神,不知有人也看她看得入神,这人就是大伯母小绸。这婆媳二人从开初起,之间就植下了罅隙,先是柯海的夙怨,后是阿潜这个人。这还在明里,内里更有一重原因,在于这两人的秉性与天分。那一日闵师傅在绣阁谈天说地,一阁的人里面,小绸是搭得上话的,希昭且是听得讲话,二人可说不分上下,正可打个平手。要说相知相识,就是这两个人;相怨相嫉,也是这两个人;相敬和相畏,更是这两个人。结果呢,通着的就是隔断的;近着的就是远着的;同道的就是陌路,这两人就越来越生分。
  小绸早存心思让希昭习绣。天香园绣闻名沪上,是申家的一品,家中女眷人人皆绣,却无人能赶上闵氏,也无人有小绸的才情。这一个希昭方入小绸眼,心里便是一动,说不准就是这个人,能集闵和小绸大成,让天香园绣更上一层楼!无奈希昭就是不拈针。尽管有万般的念想,小绸也不向希昭开口,一是骄傲所至,做婆婆的还能求儿媳妇?二也是深知这媳妇和自己原是一种人,越说越不听;不说了,兴许自己就撞上来了。
  先前也说过,希昭从小在诗书中长大,爷爷将她当孙儿养。出于女孩儿本性,自然爱摆弄些脂粉丝线,但心仪并不在此。幼年时分就给自己起过一个号,“武陵女史”,如今无论写字还是临画,落款必题上无疑。早在闺中,便耳闻申家天香园有绣阁,还得过一个精致的香囊,无比喜爱。进了申府,亲眼见那绣艺风气,可谓百闻不如一见,那香囊实在只是边角之边角。以希昭的聪慧,何以看不出大伯母的心思?迂回曲折地引她人阁。可希昭就是不接这个茬,一面是多少心怀成见,觉着丝绣终是女红,免不了小女儿俗情;二方面则是小孩子家见识了,她不想由大伯母调遣——大伯母调遣阿潜一个不成,再要调遣她?所以,原本还不妨绣上一针二针的,如今却连针都不碰了。就这样,成了一盘僵局。希昭偶尔地来绣阁里玩,东看看,西看看,也看出绣艺是闵姨娘一等,但大伯母却有画意,境界上一筹。任何一种花样经大伯母略修改,或添笔或减笔,焕然不同寻常。天香同绣所以胜过天下无数而独树一帜,先是在于大伯母的设样设色,再是闵姨娘绣针出神入化。那绣阁里的样样件件,都是采世间精华。粉本上的花朵草卉,是镜中月,水中花;一色线,辟成百色丝,则是烟霞氤氲;然后,千针万针,水中,镜中,烟里,云里,破壁而出,雨霁天开,一片耀然。希昭听阿潜说过香光居士的画室,像个禅房,是一幅太极图,这里呢,是锦绣天地。不知觉中,希昭人不来腿自来,越来越走得勤,于是,有一日,就遇见闵师傅。
  闵师傅有些像一个人,就是城隍山上的茶人家朱老大。倒不是说长相,长相相差何止十万八千。朱老大是山里人模样,黑、瘦、铁铸的筋骨;闵师傅则白面长身,仿佛是赢弱了,实际上并不然,而是内敛。这两个不同的人却有一种共同的仪态,就是气定神闲,并且呢,又都各有别一路的见识。闵师傅让希昭想起朱老大,道理尚可说得通,奇怪的是,他还让希昭想起另一个人。这个人与希昭只是匆匆一面,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可这时候却跃然眼前,清晰可辨。就是在她幼年时,母亲带她去太平坊高银巷珠子市场,那乘敞盖轿的美夫人,袖笼里一股茉莉花香倏忽间扑鼻而来,眼前又显出那挑珠子的手,大而丰硕,玉白肌肤,递给希昭一个耳坠子。这耳坠子至今还藏在宝贝匣子里,小红豆子一球,垂一粒透明珠。闵师傅与美夫人有什么关系,让希昭牵连着想起来?倘若借闵师傅的说法,也可算作天工开物之一种吧!
  此时,闵师傅的船已过吴淞江,走运河,正在夜行中。水面上,渔火点点,隐约听得见弦歌,唱着南音和北调。当空一轮明月,好一个春江花月夜!
  
  24 九尾龟
  闵师傅送的九尾龟,在申明世的天井里住下了。天井只半爿屋大,两壁山墙之间,南墙和北墙均无门,各开一扇花窗,其实是个穿廊。东山墙上留一扇门,过隔间,通申明世书房;西山墙上也留一扇门,接的是卧房。山墙上布着长春藤,直蔓生到南北墙,将两扇砖砌花窗遮得绿影婆娑。南墙的墙头上又格外长出几株草,春夏结小红果子。所以,这天井别看小,却甚是繁荣。九尾龟初来,颇有些怕人,终日藏在壁脚的草丛乱石间,无影无踪。夜深人静时,伫神静听,有窸窣爬行声,那就是它。
  这一日,阿施忽上门来,说是探九尾龟,神情极为理直气壮。因从他手中哄走九尾龟时,说的是放在祖父处养着,东西仍是他的。申明世就也不好阻拦,只得放人进来,由那阿施穿堂入室,去了天井。申明世望着阿施的背影,有一股轩昂的气宇,不知道是像谁。身不由己,也跟随而去,走过隔间,隔间里从南到北一排窗,全是木板镂刻,透进光来,眼前一亮。申明世立在门边,看那阿施蹲在天井中心,俯首看着脚下地上,一头九尾龟正仰起小头,一上一下,眼对着眼,好像旧识相逢。申明世这回才将九尾龟看明白,那龟头如同枣核一般大小,颈是细长,背壳形状十分纤巧,图案对称完整,纹路清晰。那尾如今合着,隐约可见裥褶,半藏半露,是一头精致的小龟。阿施与小龟相视一阵,然后将一只手摊平朝上,送到龟跟前,上面是一小团饭粒。龟将头碰碰阿施掌心,却不动饭米粒。申明世说话了:龟不吃粮食。阿施回头看一眼祖父,问:龟吃什么?申明世说:食天上露。阿施说:单吃水,不吃食,怎么活命?我娘说,人是铁,饭是钢!申明世早听说柯海所纳落苏是个滑稽的人,但不曾直接与她过话,这时从阿施所说看来,果然不错,不觉好笑道:它并不是人啊!阿施说:虽不是人,也是生灵,凡生灵,秉性都一样!自出生,阿施就没见过祖父几回,更没说过话,可却一点不生怯,从容自若。申明世有些意外,亦有几分喜欢,认真说道:龟是格外的一种生灵,露也不止是水,天地万物经一夜沉静养息,酝酿陶冶,破晓时分凝结为流体,方才称作露。阿施问道:人喝露能饱腹吗?申明世说:人是世间最为粗糙的生灵,需杂食而且需量大,方才可以生存,但有些方剂却必要以露研合调制。阿施沉思道:那么说来,龟比人贵。申明世听了倒有一时间怔忡,慢慢地说道:不是有千年龟的说法?人间不知道有多少轮回更替,龟还在一生一世。阿施又说:还有更贱的,萤火虫只一昼一夜的寿命。申明世竟答不上来。阿施将手中的饭米粒掸在地上,起身鞠一躬,走了。
  这年阿施有十五岁,自小就不像申家的人,如今依然不像。身个不是颀长,而是敦实,虽还是少年,肩、背、腰就已见轮廓,挺拔有力。脸型也不是申家人的匀长,以及修眉秀目,他且是圆头大眼,眉问宽宽的,鼻翼也有些宽,笑起来嘴角一咧,显出短而阔的两排牙,就有一种璨然的表情。他早在塾中读书,不外四书五经,学业平平,不是因为天智欠缺,而是过于活跃多思,先生谑称他“异端”,其实呢,是 “野逸”。比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人我床下”,他偏说促织一生在土,以野为家,十月的促织已是暮年,更不会移居。再比如,楚汉之争。他以为项王败就败在不渡乌江,所谓“英雄”实是一时意气,没有大智大勇,不像勾践,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也就是北人和南人禀性之不同,北人是硬木,刚直是刚直,可是一折就断;南人是蒲草,任凭百折千回。他的这些胡思乱想,一半来自母亲落苏的村俗见识,另一半也得父亲纵容。中年得子,柯海格外宠爱,本来就对功名淡薄,就更不求雏儿读书进士,见他一派草莽,生气勃勃,反觉十分有趣。阿施获这些方便,越加不约束,由着天性,自生自长。申明世第二日早起,穿隔间而入天井,那龟又不见了。天井中心,阿施撒下的饭粒儿也一粒不见,干干净净。申明世不禁怀疑起来,大约那龟确是食饭的。
  下一回,阿施来探九尾龟,不单是他一个人,还携了五岁的蕙兰,小叔侄二人在天井待了很久。申明世在房内,听得见有片言只语,知道龟又出来了,看来它不避孩童——蕙兰要用手捻开龟尾,阿施不允,说不可强它所愿,于是便等着,最终也不知等着没等着开屏。二人走时,脸冻得通红,吹弹得破的样子。立冬已过,火炉还未生着,皮褥子电没想起来铺上,申明世觉着身子里的火力似乎在回来。再下次,来的除阿施、蕙兰,还有个更小的,让乳娘抱在怀里,是阿潜的儿子阿英。一行人从书房经过,走人隔间,去到天井探九尾龟。一去又是许久,却不听动静。申明世好奇,在隔间向天井张望,看见那龟停在阿施的掌心,其余人都凝神专注。申明世走出去问:做什么?蕙兰竖起一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阿施侧头低声道:等神龟吐火。申明世不由肃然,蹑足退回房里。由于阿施们要探龟,申明世的居处人迹纷沓许多,几乎成小孩子的乐园。也就是这年冬季,申明世身体精神都健旺矍铄起来,兴致也高强了。
  临到新岁,先是莲庵里祭祖,接着除夕家宴,然后大年初二,申明世邀四方交好来聚,天香园里再宴宾客。这场宴,从腊月初就着手准备。先将碧漪堂、阜春山馆,几处楼阁修葺一番;水榭、画舫、回廊、以及莲庵的门面油了新漆;疏浚了池塘;清扫了落叶;修剪常青灌木;又从苏州香雪海买来上百盆栽腊梅,放在园子各处,于是,冬日的肃杀里,就有一种疏阔的鲜丽。宴席摆在碧漪堂内,四壁和穹顶装饰一新,门扉与屏连全部拆走,一律以绣幕作隔断。第一重是鹅黄底上碧兰;第二重湖绿上粉荷;三重幕绛红上白菊;最内一重是盈尺宽窄的浅紫绣幅,条条络络,百垂千垂,上面是小朵的红梅,略一动摇,就好比天女散花,落英缤纷。因是天寒,所以修葺时专做了夹层和烟道,东西两头砌了地炉,烧柴火,热从地砖下贯通,烟则随烟道排出。是从北边请来的师傅,师傅的师傅是高丽人,据说在顺天府紫禁城做过炕道。如此取暖比炭火多有几般好处,暖和不生烟,免去炭毒之虞,且无祝融之患。照明一律琉璃灯,悬在梁下,齐齐的双排。灯罩是特制,罩面棱形格子花,名菠萝纹,燃的是清油,火苗澄净,再经琉璃棱面折射,真是光辉交互,晶莹剔透。
  座上客第一位便是杨知县;第二请的是愉同亲家老爷——彭老爷年前复出,去安徽任知府,来的是二老爷和三老爷;三是松江府香光居士,香光居士却在京师未归,只得略过;接下去的是当年建丹风楼捐匾额的陆家大公子;其时,正在为陈进士家建日涉园的筑山大师张南阳客居沪上,亦请为座上客;再有新中的举人和退隐的乡绅;叨陪末座的则为一名新人,极年轻,仅三十岁,照理当入座柯海一辈的桌上,可却与杨知县有交情,所以便在了首席,他就是太卿坊的徐光启。徐光启出身农家,并非望族,万历十年取秀才,之后屡试屡败,但杨知县却预言其人前途未可估量。不止是刻苦勤奋,读书求知,还在徐光启有书外功夫,格物而致知,然后又学而致用。他曾向杨知县献策,将山地作物甘薯移种于江南上海,因甘薯极易着土,着土便蔓生蔓延,以根块为果实,于地表之下,大风难以摧折,旱涝无大碍,根结硕大饱实,产出高又耐饥,可作灾年之补。江南素以食米为习俗,一时不便推行,但杨知县从巾看出徐光启的务实心,颇为赏识。他中等身量,形容一般,缄寿寡语,甚而至于有些木讷。然而,身处前贤高辈之中,却没有一丝瑟缩,不卑不亢,倒叫人不由生出器重心来。
  柯海这一桌头名客人自然是维扬阮郎;接下去是钱先生;阿潜的大媒张太爷;镇海是吃斋人,就不出来了,但当年有二三个同窗,柯海代为邀请上桌;阿奎本应是这一桌的,但他自来畏惧柯海,不久前又折腾出诉蹬那一档事,很吃了教训,再不敢见人,所以宁愿降一辈,与侄儿阿唠们同桌。这一桌就有阿奎、阿昉、阿潜;阿昉的朋友赵同学,妻兄彭同学;阿潜没正经上过学,就没有同窗友好,事先与大伯母诉说,一个男人世上没有朋友,难免被人耻笑,于是小绸就遣人到泰康桥他外婆家,请来一个舅表兄弟,一个姨表兄弟,算作阿潜的交道,一并入座,希昭笑称作“哼哈二将”;末座是阿啦。
  原本家中女眷是不必见客的,但申家的女眷不比别家,天香园里的桃林、墨厂、竹园,相继萧条,惟绣阁一枝独秀,远近闻名,今日的碧漪堂且是以绣为题,所以女眷们堪称巾帼英雄,就在堂中专设一桌。申夫人告病,以小绸为首,领二夫人、桃姨娘、闵姨娘、阿奎媳妇、阿昉和阿潜的媳妇,再加上蕙兰,花团锦簇的一席人,增添不少喜气,祥瑞得很。除此四桌而外,又有数桌为朋友的朋友,交道的交道,络络绎绎,铺满一大个轩庭。每一桌中央,是红漆木架,一层一层叠起,架上是瓷碟,装各色冷荤素、鲜蔬果,一周一周盘旋,足有几十碟。架顶上立一绢人,也是天香园绣阁中的手工。人物为八仙,第一桌是铁拐李;第二桌为汉钟离;第三桌张果老;第四桌正是小绸这一桌,就是何仙姑……每一仙的器物上都有一样绣件,比如铁拐李的拐杖头上吊一香囊,拇指大小,却绣了一朵花,细瓣长蕊;张果老身下的鞍垫;蓝采和的一只靴;何仙姑的扇面;汉钟离的剑鞘、吕洞宾渔鼓上的鼓套、韩湘子的牡丹花、曹国舅的道袍。宾客惊叹声连连,哪里是针线女红,分明神仙点化。
  主桌上,人们正问询张南阳为日涉园所堆叠大假山,据说足可以乱真,张南阳笑道:大假山并不为乱真,恰是造假,是要为真山不可为之山。人们就问:什么才是“真山不可为”处?张南阳道:其实是假山不可为,真山是任情任性恣意漫长,遇水则让,或穿岩或悬瀑或辟石,大块自然,人力如何仿得来?所以只能狭缝里求生,另辟蹊径,或漏石,或虬结,或为一幕屏,或为一累堆。人们又问:莫不是将真山微缩了,盆栽花木的用心?张南阳又笑道:那还是仿真,我亦没有如此雄心,只敢于造假,以假衬假——石之硬衬土之软;石之同衬水之流;石之肃杀衬草树之繁华;石之凌乱衬木造之方圆;石之空漏衬壁障之严整,凡此种种,不一而是。人们沉思道:是应景?张南阳大笑:那景也是人造,都是假,假中假,假上假,假对假,惟有一样是真,就是物之理,纵是造假,亦必循物理之真:因此,假是假,却是真亦假时假亦真的“假”;也因此造园子——不止造园子,所有制器,都不为仿造外形,实是形化物理,将每一种物的质,强调夸大;事到此时,就已经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话一落音,四座皆吁出一口气,叹服了。惟有下手徐光启不动声色,杨知县知道他有异议,鼓动道:光启后生有何意见,说出来让前辈指教指教!于是,众人都转向末座上的年轻人。
  徐光启并不避让,目光直向张南阳道:张大师所说,晚辈确有未敢苟同之处,比如天地大块任情任性恣意生长这一节;光启以为世上万物都以有用而生,无用而灭,无有一件无用之造物,只是人不可全知而已;日月星辰为昼夜转换,四季更替轮回,昼夜与四季供庄稼种植作休憩成长,庄稼种植且为人道生息繁衍,人道则以识天文地理为德,于是相应相生,绵延不绝;依光启鄙见,山水旖旎也不止单是为观瞻冶游,而是调节氤氲,使之干湿有度——但凡有用之物,因合天地纹理,皆和谐适度,匀整宁静,所以就都美颜,实是用之途而生美意!在座是看杨知县面子,才耐心听徐光启说话,虽有几分意趣,总觉狂妄了,难免带些调笑,请他举出事例佐证。
  徐光启说:比如,甘薯——众人不禁大笑,连杨知县都笑起来。徐光启青白的颊上浮起红晕,变得年轻,倒显出天真来,急辩道:前辈们千万莫小视了甘薯,西域地方,是以甘薯为食量,与稻米无异,同是天工开物;稻米有千年稼穑,是有德之物,甘薯却也非荒蛮野遗,南洋闽粤,甘薯与麦米各为一半江山,往往稻麦歉收,而甘薯还在,聊解饥馑之苦痛,藤蔓还可饲养家畜,来春又是猪羊满圈,五谷丰登又一年,犹是德中之德;看那甘薯垄子,一行一行,笔直往天边去,远看如日出之光芒辐射,甚是壮观;因此,凡有用之物皆美,不是华美,而是质美!众人还是笑,于是,徐光启还要辩解,杨知县忍笑道:光启后生的意思是不错,只是举甘薯为例有一些小题大作,不甚妥当!这话题就算过去了。
  下一桌上的阮郎问柯海,那瘦黄脸的后生是谁?柯海他并不认得,只道是杨知县的人。阮郎说:此人有草根蔬笋气。柯海问什么意思?阮郎摇头:不好说,极多数是凡夫俗子,少数再少数,几百年里出一个的,会成大器也未可说。柯海笑道:这又如何预计得来的!阮郎也笑:可不是,咱们的造化已很了得,能够认得彼此你我,哪有再遇数百年才出一个的际会了?不过,自古草莽出英雄,真人不可貌相。桌上人就说阮郎冶游四方,一定有奇遇,说一二则来听听,也不辜负今日碧漪堂的华宴美食!阮郎说:奇遇谈不上,草包倒碰上过几个。就说了一二个笑话,都是些赖汉的事迹。比如某街市里,一个无赖,专往轿车底下滚,然后讹人家撞他,定要赔个一百二百钱才罢休。再比如馒头店来了个买主,没有一文钱,但有一技之长,什么技长?吃馒头,一口气可吃百十个,店主自然不理会,偏有好事者应承付账,只任他吃,看他吃下吃不下!结果,竟然吃有二百,那好事者就不认了,说他包的是一百馒头,如今二百,就算是毁约,连一百也不付了,原来也是个无赖。昕起来,好像出自《太平广记》,众人不服,要阮郎重说。阮郎只得又说了一则,说的是荆楚地方,某年大旱,邑令命道士设祭坛求雨,邑令亲自前来,披头跣足,上香叩拜,观者无不大恸!忽然间,人群中挺身而出一名鲁夫,跃上祭坛,拔起道士旗剑,朝向炎炎日头挥扬砍劈。久而久之,将旗剑竭力一抛,以头向地扑下祭坛,顿时七窍血流,当场毙命。二日之后,天降大雨,田坂畦垄全得灌溉,秧苗返青,瓜豆存活,大麦小麦拔节灌浆,一片丰收景象。故事说完,在座感叹不已,称颂一时,却以为更像是出自英雄杰烈志传,还是要说个亲历来听。阮郎说:亲历其实都是常事常情,非是像钱先生家老太爷,本是个奇人,可将常事常情点化为奇。人们说:那就说个寻常的亲历!不得已,阮郎只得说了一桩。
  就在本地某镇,忽然风言风语,出来一个神和尚,就栖在一棵树下,顶一领草席,会诊病。每每有人问病,不由分说,从地上抓一撮土,以香灰调和,嘱病家回去煮服,三日则愈。等阮郎闻讯而去时,树下的土已撮成一个大坑,四周且是香炬灰堆。阮郎与神和尚对答几句,听出神和尚是西北地方口音,一问,果然是高昌人。阮郎恰恰去过高昌,两人就好似有了乡谊。那神和尚其实是个鞑靼,少年时候跟商队往内地送马匹,途中遇沙尘暴,又遭盗贼抢,总之,三灾六难,终于失散。几十年漂泊流离,也曾经落户成家,但因生性闲散,不惯安居,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浪迹天涯。阮郎问,真有神技能治百病吗?神和尚密语道:人们非说我能,我无从推诿,只得能。阮郎大乐,神和尚又说:本乡土治本乡病,原也错不了,你看我一身疥疮,倘要有西北高昌土,煮一壶喝了定好,信不信?阮郎听了不由戚然,天下病大多是乡愁,和尚他离家千万里,迢迢路远,想回也回不得了,这就是人之常情!四下里皆有些凄苍,喝了几盅酒,方才好些。
  阿昉一桌,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有几个即将人乇辰年春闱,其中就有赵同学。座上纷纷敬酒,祝仕途亨通,切莫遗忘故旧。那受酒的人则自称俗人,不过是追逐世间名利,哪里比得上诸位云间野鹤,自由自在,自有追求。于是,又是一番自嘲与反驳,说无才是真,避世是假,说什么陶渊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其实是欲求不得,只好说说大话。那几个人少势薄,敌不过众口嘈嘈,退将下来喝酒。消停一时,想过来,指了首桌上的徐光启:看见没?那不过一个秀才,却与先贤平起平坐,凭计‘么?不是功名,是人才!少年们都往那桌看,看一时回头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剑在匣中,待而不发,抑或干脆就是个蠢才!话转到徐光启身上,就有人说:听人传徐家贫寒,本是种田,然后到上海城里,做些针头线脑的买卖,急巴巴地供了读点书,再多也不能了,中个秀才实属不易,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又有人说:就因为家贫,不得已去外乡做塾师还是幕友,倒走了些地方,见了世面。接着就有人抢了说:所以从不知道什么地场带物种来沪上——什么物种?人们问。那人答道:甘薯。一听这两字,满桌轰笑起来:既不是“种豆”,也不是“采菊”,何以出来一个“甘薯”?这时,阿昉说话了:大家莫笑,英雄不论出身,太祖还卖过白薯。众人更笑,煞也煞不住,终于笑停了,阿昉接着说:沪上这块滩地,蛮荒得很,却藏龙卧虎,不说远,就说近,赵兄家的那伙计——众人又笑了一拨,怎么连伙计都出来了!引得那几桌都转头看,不晓得笑的是什么,只以为少不更事。阿叻却坚持要说赵伙计,这一回,赵同学也符合了,人们才静下来,听他们说。只有阿奎不自在了,因这赵伙计牵连着他那一档子事,生怕会说出来。本来他在这一桌上就有些窘,高出一辈,又不出息,这时更坐不住了。趁人们都听阿叻说话,起身离席,去女眷那一桌,找他母亲和媳妇去了。不料,这桌上已有一个男客,也是来自他那一桌,就是阿潜。
  阿潜挤在大伯母和希昭之间,转过来喝大伯母杯里的酒,掉过去吃媳妇箸上的菜。要换作别人,就会招耻笑了,可这是阿潜呀!从小得到大伯母宠爱,一是不敢笑他,二是见怪不怪,由他如何粘缠都无人可说。阿潜喝着吃着,絮叨着将那几桌上的话拣中听的传过来。多是夸天香园里的绣品,称天下第一针。小绸不免得意,说别家针线不过是闺阁中的针指,天香园绣可是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尖,说到究竟,就是一个“描”字。笔以墨描,针以线描,有过之而无有不及。小绸这话既是说给众人听,更是说给希昭听,知道她一心只在书画上,又将书画看得比绣高,骨子里是男儿的心气。小绸自己电是男儿的心气,所以越加不服希昭。这婆媳俩犯顶,多少是像江湖上有本事的好汉,谁也不让谁。
  说到绣,桌上人都有要说的。阿昉媳妇道:娘家时,从小就听说申家有绣阁,母亲常与父亲说,咱家的园子虽然气派,可天香园有出品,就好比山不在高,在有名寺。二太太说:天香园的绣,追根溯源,是从闵姨娘起始的。闵姨娘说:这绣已不是那绣,原先不过绣些衣裙鞋帽,来这里以后,才绣大件,帐幔屏罩,无奈从仅有的针法里,逼出许多变法,所以早和苏州娘家的绣活不相干了!人都以为闵姨娘说的是谦词,但至少有一半实情,一桩桩细论,果然,滚针是从接针里套出来,旋针又从滚针里套出来;再派生出套针、集套、单套;掺针里套出施针,施针里套出施毛针……可谓针针相连,环环相扣。正说得热火,阿奎忽然发声:嘉靖年大理寺评事,本邑顾砚山,家中就有绣女如云,其中有名叫萍娘者,曾绣成一幅“西村赛社图”,人物牲畜,栩栩如生,顶有趣的是一名村妇,携一个乳臭未干小儿,正解开裙带上荷包,取出一枚钱买炸果子,小儿垂涎的样子十分好笑。方才说得兴致勃勃的人们,犹好像被泼一盆凉水,顿时无言,静下来。略停一时,小绸冷脸问道:你见了吗?阿奎不由嗫嚅起来:虽没亲眼见,却听亲眼见的人说来着!阿昉媳妇说了句:叔叔认识人多,也许真有亲眼见的人!小绸冷笑:你叔叔就是认识人多!阿奎的娘和媳妇面有羞色,都低下头去,阿奎自己也觉不自在,起身回原先那桌去了。
  
  25 武陵绣史
  晚上,希昭对阿潜说:大伯母也忒厉害了,当了人家亲娘媳妇,还有小辈的面抢白叔叔,让叔叔一家都下不来台!阿潜就说:叔叔向来就会扫兴,别人只是不说,不像大伯母一口气说出来了!希昭说:你总是护你大伯母!阿潜伏在希昭耳畔笑着:我心里最护你,可是不好意思。希昭推他不开,只得任他缠绵一回。阿潜看她若有所思,便问出什么神呢?希昭说:叔叔所说的“西村赛社图”,或真有其事,隐约中,仿佛吴先生也说过有一种绣画,早在北宋,开封都里遍传汴绣,宫里也设绣阁,曾绣过一整幅长卷,“清明上河图”,后来遗失在南迁途中,要是能看一眼都好!阿潜不以为然:后朝想前朝,不晓得有多少繁荣胜景,是怀古心所致,事实上未必,只怕大不如今。希昭反诘:你又怎么知道,难道你有过亲历?阿潜说:读书啊!书中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可见古时蛮荒。希昭说:上古时候,一团混沌,后经三皇五帝夏商周,十二诸侯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秦王汉武,到唐宋已是一片新天地。阿潜说:为什么挡不住蒙古人?那食腥膻的人种,和上古时候只怕差不多,倒将一个盛世王朝夷为平地!希昭驳道:这就是盛极则衰,如月满则亏。怪不得人事,而为天道。阿潜有些说不过,耍赖了:你崇古你却回不去,我崇今恰恰生在现时,还是我便宜!希昭翻个身,不与他理论,阿潜兴致倒上来了,十分得意:我就觉得现时最好,真可谓圣人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人间之大德!据说你们杭城有一道菜,是将极嫩的肉切成极细的丝,再穿进绿豆芽中,咱家还没有试过。希昭嗤道:这不是吃,是折腾人,刁钻古怪,还“圣人之德”呢!阿潜说,你不是崇古吗?古人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古人所说难道也不屑?希昭再不说话,以为她睡着了,凑过去细看,却见睁着眼。再要叫她,一闭眼,睡了。
  以后的几日,希昭对阿潜都淡淡的,以为是那晚说话不合,生气了。但也不顶像,起居都正常,只是不大跟阿潜玩了。要说跟阿潜有什么玩的?不外是读书写字作画。如今呢,还是读书写字作画,却是一个人,拉上幔子,事先多了一道洗手,再又焚上一支香。有几次,阿潜进到幔子里,与希昭说话,见她神情肃然,有一种虔敬,便又退出了。阿潜心里不安,恍惚中,这情景似曾相识。在他极幼小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是焚香洗手,凝神端坐,渐渐地就离开了他们,那就是父亲。四季祭祖,阖家一并进到莲庵,庵中主持,一个青衣披发人,添油点烛燃香,默然无语。每当祭祀完毕,便在祖父祖母跟前俯地叩首,又向大伯父大伯母作长揖。阿昉阿潜从小怕他,离他远远的,觉着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阿畴的乳母告诉他们,这就是父亲,就更可畏了,因为知道与自己有关联,就要牵自己去那虚无之中。平时在园子里玩耍,他们从不走近庵子。庵子后面的白莲泾,已让柳林遮得婆婆娑娑,照理是美景,他们却感到森然,而且戚然。他想起希昭曾和他说过的,出生那月的朔日早晨,一个庙姑敲门问路。以杭城习俗,这日里第一个敲门人是女,婴儿便是女;是男,婴儿则是男,一个姑子,又是何兆呢?阿潜不觉郁闷起来。大伯母看出了些,问他哪里不妥?他摇头说没什么不妥。又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来来往往,希昭到哪里去了?回说在写字作画。小绸戏谑道:阿潜娶了个才女!阿潜不做声,小绸正奇怪,见侄儿已悄然而去。
  三月里,城里遍传,一头白鹿,身高丈余,从吴淞江上游过来,穿芦苇荡登岸。大人孩子拥簇尾随十数里,只见越走越快,渐渐跟不上,终于绝迹。人都说是祥兆。回顾近三年内,天无灾,人无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城内城外喜气洋洋。四月初八,是为释迦牟尼诞日,龙华寺、大王庙、水仙宫、广福寺、静安寺,子夜时分便开寺敲钟,香烛齐燃。肇嘉浜、方浜、香花桥、穿心河,两岸都是活鱼活虾、龟鳖蛇蟹,专供放生用。又有马、牛、羊,鹏、鸭、鹅,是放于河滩旷地。一时间鸡飞狗跳,鱼乐虾跃,桥上桥下一片欢腾。其时,日涉园已呈大半轮廓,三十六景有二十四告成,尔雅堂、来鹤阁、明月亭、桃花洞、殿春轩,等等等等,规模不在愉园、天香园之下,从此并称沪上三大园。愉园的壮美,日涉园的雅丽,皆不动之景,惟有天香园绣千变万化,是园子的神韵。如今,又有一说,就是九尾龟。不免以讹传讹,说是园中池子里捞起来的东方神龟,对日吐火。虚虚实实,天香园声名大振,竟超过前期,桃林、墨厂、莲庵,遍地花开的全盛之时。因此,世人将其列为沪上三大园之首。
  这一年,阿奎和阿昉各添一女,因天香园从绣阁得名,所以申家并不视弄瓦为轻,甚而更器重些,阖家上下都很欢喜。那蕙兰已交九岁,却与阿奎十二岁的长女采藻齐肩,形貌端肃,坐在花绷前,拈一枚针,上下穿行,不一时就有一朵小花呈出绫面上。其时,绣阁中足足三代人,第一代小绸、闵姨娘为首,勉强算上阿奎媳妇和落苏;第二代阿畴媳妇、采藻、偶回娘家的采萍、颉之、颃之;第三代即蕙兰。满满当当,绵绵延延,小绸却总觉得有一个空,少了一个人,就是希昭。
  遭希昭冷淡的日子里,阿潜结交了一个朋友。正月初二宴请本邑名门贤达,造山大师张南阳携来陈进士家一名孙辈,陈俊再,坐在阿哜阿潜他们席上。俊再年少阿潜两岁,这年二十五,家有一妻二子,却还是少年模样,极为清秀,生性也十分天真,每每见申家女眷,不由地便面红耳赤。那日宴上,阿潜或是去与大伯母希昭纠缠,或就是与这位俊再说话。阿潜长年球在家中,人们又宠他,对外头的人和事其实是生畏的。而这陈俊再比阿潜更胆怯,不时地回头去望带他来的张大师,想过去又不敢,因那一席是比这一席更可畏的。由此,阿潜便负起照顾的义务,桌上的话题他本也插不进嘴,就专和俊再应酬。一席下来,两个腼腆的人便生出几点儿情义。数天之后,俊再遣人送给阿潜一封书信,素白纸背有蓝云隐花,极娟秀的小字写有三四行,是为感谢款待,又赞扬对方人品,甚感三生有幸,诸如此类。阿潜接信后,几近狂喜。二十七年来,惟有的交际即是年少时,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半年塾学,所谓同窗在阿潜看来,无一不是粗鄙与鲁莽,而今这一个好比天外来客,如此这般的风雅。赶紧铺纸研墨,要回信过去。落笔时在措辞问迟疑好几回,热情了怕狎呢,客套了怕生分,来去掂量,方才定在以本地人文比兴,称颂对方品德,“古今来地以传,槎里褊小,而尚论其人”开头,完全是一篇道学文章,王顾左右而言他,最终不知指向何处。不几日,又得俊再一纸信笺,吟的是上海河川地理,也是一篇论说。如此这般,两人越写越多,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洋洋洒洒,穿梭似地互从往来。文章写毕,接着是诗词,一首对一首。还有画,一幅尺素,题一曲小令,盖一枚印,于是又得去找人刻印。大约二三个月以后,春暖花开时节,俊再发出一封请柬,减邀阿潜去“敝舍”喝茶面教。此一生,有谁请过阿潜啊!虽然言辞一扫过去数月里的开阖潇洒,复又回到怯生生的。阿潜又看见了那白皙面容上的羞赧,满面红晕里一双细长的眼睑。
  这一日,阿潜换了新衣新帽。紫花细布袍,系白色杭绫腰带,紫绸白底矮靴,六爿圆帽,不嵌玉,缀六粒小珍珠,雅致而不奢华。向大伯母讨了一件小绣作上门礼,出客去了。福哥早与他雇一领小轿,乘上去,半打了轿帘,颠颠向南,过方浜,再过肇嘉浜,水仙宫前金坛街,刚入街,便看见一道粉墙。墙头覆着黑瓦,墙面有镂空花窗,透出青绿。行行走过半里,方才看见黑漆大门,门上有匾,题“日涉”二字。门对面隔一条石板路,却是一座砖雕门楼,底下有三步深的门洞,立一尊石狮,守两扇朱红铜钉门。就知道陈宅到了。己丑年的进士,一片新气象,蒸蒸日上。阿潜方出轿,就有杂役装扮的男人沿着街一路小跑过来,引阿潜绕墙角从侧门进,才两步,听有人称“哥哥”,迎面看见俊再,穿一身蓝布素花袍,拱手作了个长揖,袖口直垂到靴面。除去家中那几个小的,哪有人正经叫过阿潜 “哥哥”?简直心花怒放,就地回了一个长揖,帽子都快触及鞋面了。两人多少有些不自在,都羞红了脸,拘泥得心慌,说不出一个字,赶紧错开眼睛,一个领,一个随,向宅第深处走去。过几个穿堂和天井,两人方才齐肩,互看一眼,又闪开,一个前一个后地走上一具木楼梯,进到一问厢房。朝东有一排窗,从窗里可见一片绿荫,掩一角飞檐,就晓得那是日涉园。两人窘了一会,喝些茶,渐渐安心,再互相看一眼,眼睛里都有了笑意。这厢房其实是俊再的书房,案上有书砚笔墨,燃了一炷苏合香,满屋清气。这些不过是略比旁人干净纤细,倒也称不上别致,饶有异趣的是墙上挂有一把弦子和一管竹筒,于是,这书香里就有了另一番款曲。
  两杯清茶,儿句寒暄,又有一回冷场;相视一眼,义笑了,是知己的笑。阿潜指了墙上的物件,问:俊再擅长吹弹吗?俊再起身摘下弦子,横在膝上,双手抚了抚,反问阿潜:哥哥喜不喜欢曲子?阿潜坦言:没大听过,也不懂。这一个就说:俊再也不懂,只是爱听丝竹之音。说着拨了一下弦子,就有一声颤音漾起来,久久不息,回荡一周,越来越弱,终至销声匿迹,毕静。俊再说:世上声响绝多为噪音,惟丝竹是清音,好比俗人中的君子。阿潜质疑道:涛中所说“呦呦鹿鸣”,是噪音还是清音?俊再笑道:就知道哥哥会如此问,鹿鸣风啼是天籁,人工何能相比,只可尽其所能摹仿,“呦呦鹿鸣”二句之后是什么?“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就是仿的意思;周成王也只能仿,何况我辈呢!阿潜问:那么猫叫与狗叫算不算天籁?俊再乐了,几乎笑不可仰,半天才强忍住说出话来:哥哥怎么想起来的!阿潜也笑:猫和狗不也是禽畜类吗?答不出来了吧,本来话里就有漏洞呢。俊再耐心释解道:猫和狗都是被人驯化了的,算不得天籁,凡经人手的,都已是世间物,从此不归。阿潜略不以为意:人就如此不堪吗?怎么一经手便成浊物了!俊再说:人手当是天工开物头一桩,惟有人手,才可仿天籁,要说猫狗,大约是仿虎鹿,鸡是仿凤,蛙仿蟾蜍,蛤蟆仿蛙——阿潜说:为什么仿物都很贱,而且一仿不如一仿?俊再沉吟道:不是有言为“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不过也还有精致的仿物吧。比如说呢?阿潜问。俊再细细的眼睛忽一亮,双手托起弦子:比如管弦之音,也就是“鼓瑟吹笙”的瑟与笙。
  管弦从丝竹而来,丝竹原本都为野物,属天籁,为人习得,千锤百炼,渐近神功;那丝其实是蚕的口涎,蚕是天龙所传,所吐涎可渭龙涎,好比你家园子的名,“天香”,是从龙涎香来,那丝便是天香之显形;竹呢,常比君子之德,不止是形容比兴,还是物理,草木无数,何以能有竹的直、坚、节节有律,竟是德之所化身;两样都是极精微的人工天然,这是其一——俊再沉浸于思绪之中,红晕布了满颊,好像忘了阿潜这个客人——其二,管弦且生自丝竹的本性,竹节长短有致,与音律相合,丝且细长柔韧,犹余音绕梁,是为韵,这还是在于器,器又归于人,由乐师操纵,便是其三;太史公作刺客列传,送壮士刺秦王,不是“高渐离击筑,荆柯和而歌”,歌什么?“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是这丝竹所制器用,可作变徵之声,慷慨心胸!听到此,阿潜也红了脸,血脉贲张。俊再又缓和下来:歌亦是仿天籁而得。何为声之天籁?阿潜颤声问。人声!俊再答,又细致辨析:犹如鸟语、鹿鸣,歌就是将人声话语作夸张,或长或短,或高或低,于是,话语便成为歌唱!一旦成歌,就是天人交道。
  俊再不妨试唱一曲?阿潜诚心邀道。俊再方才散去的红晕又浮起来,回到先前那个腼腆的人:不是不愿意给哥哥唱,实在是不能!阿潜问:为什么?俊再说:凡事都需天时、地利、人和,歌曲必在 万籁俱寂之时,大白天的,四下里嘈嘈一团,腌臌得很;歌曲又必临水,方可一波三折,回声荡漾;人和则是指笛、弦、板,三齐,有音有节有韵。阿潜不由失望说:不知今生有没有这般耳福呢!俊再立时安慰:每逢月圆之夜,定会在水轩聚齐了演练,到时候,只怕哥哥不肯赏光!于是,二人说定了日子时辰,届时只要好天气,不见不散。
  回到家来,阿潜心思全在天气,每晚都要望月,见半轮月渐渐消下去,再渐渐涨起来。倘要是云遮月,便叹息不止,风清月霁,则笑逐颜开,不免忽略了希昭。希昭呢,本也有秘而不宣的事,犹恐避阿潜不及,所以两下里不闻不问,反倒相安无事。只是有一日,阿潜忽对希昭说:咱们的楠木楼才是真正的天香阁,满是龙涎香味。希昭说:怎么想起的?不是说久人兰芝之室不闻其香。阿潜说:也不知怎么的,倏忽间有一股奇香袭来,所以说是“天香”嘛!希昭说阿潜自美,阿潜说:原先是自美,现在却不敢说了。希昭问为什么?阿潜道:过几天,将会目睹一桩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美事。希昭问是何事,阿潜说:不告诉你!希昭也不再问,知道越问越不说,要不问了,熬不过一个时辰,自会找上门来说。可是,这一回却不灵验了,隔日的早上也没听他说。一天内,尽是看天边云,到了晚上一个人出门去了。
  阿潜来到陈家新园子,有仆役样的人领路。月亮还未升起,月色却已染上来。亭台楼阁本是新漆,此时就打上一层釉,熠熠发亮,清丽异常。垒石格外显出青森,好比笔下留白,映衬出草木蓊郁,则是黑浓的湿墨。阿潜不由恍惚,犹如走在画中。前方平地而起一片氤氲。逐渐弥漫过来,氤氲中升起亭轩——琉璃瓦,雕花楼,飞翘檐,玲珑阁,又以为走人海市蜃楼。就在这时,一轮满月腾地上了中天,遍地白亮,园子顿时换了颜色。一声清音荡水面过来,阿潜禁不住打了个颤。树丛间看见池面,立一座水轩。
  轩亭上横了匾,匾上书三个字:明月堂。果然,轩口正对明月,伸延出轩台,围三面短木篱,颇像一个小戏台。台上铺了丝绒毡,放一张案,几把椅,椅上人吹管拨弦。先还是些散音,东一声,西一声,撒得水面上都是,无数涟漪,逐渐地聚拢过来,左牵右挽,接成一串。一串接一串,又错落重叠。镶嵌垒砌。此时水面忽却纹丝不动,无波无涌,其实是潜深流静,有看不见的穿行回互,奔腾跳跃。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刹那间水面鳞光闪闪,像有无数条鱼一并齐地翻身,再一刹那,鱼乐陡地息止,浮出一池星星,原来弦管收了音。再一看,月亮还在原处,只是更大更圆。阿潜所在的水榭,处于明月堂的东侧,相距有半亩水面。堂中没有掌灯,望过去,只见幢幢几个人影。但等月明星亮,人影显出轮廓,越来越清晰,连五官都鲜明起来。阿潜认出其中有俊再,不是弹弦子,也不是吹笛子,而是单手持一叠三片长方檀板,以底板叩击中板,中板连带敲击上板,于是发三连音。清脆悦耳,间在管弦声中,间离出上下旬,长短句,快和慢,舒和缓,因此有了起承转合。阿潜出神中,第二曲又歇了,水面上下蹿着千万针似的小东西,也歇了,水平如镜。那乐音本是转瞬即逝,无影无痕,却在旷夜渺水之间得了魅,变成有形。月亮更丰润了,盈盈欲滴,似乎池子都是它注满的。板子凭空打了两响,阿潜浑身一机灵,那板子越来越急骤,弦管声起来。虽只三人,却好像遍地皆是,满池的莲花都开了,真是华丽啊!阿潜几乎落下泪来,三曲奏毕,月儿方才偏西,轩内人复又隐人暗处,鱼儿回家,莲花谢了,星星升上天穹,高而且远。阿潜醒过神,俊再等人已不见,引他进园的仆役又在了身边,再领他原路返回。园子就像在清水中,路径、亭台、树丛、山石都发出动响,一待阿潜走来,霎地止住,大气不出,走过去,又在身后活过来。阿潜懵懵地走出园子,园门外已有一领轿子等着。这一晚,阿潜没与俊再说上话,但隔水遥望,仿佛比平素更亲近,这就是知音的意思了!
  接下去的几日,阿潜都魂不守舍。希昭问他话,也所答非所问,不免有些奇怪,但想不缠她就好,随他去罢了。阿潜有时神志回来,就觉奇香满室,左嗅嗅,右嗅嗅,自问自答道:真是龙涎香啊!希昭看他糊涂的样子很可笑,调侃道:不是龙涎香,是蜃香。阿潜傻傻地问:蜃香?希昭更好笑了:不是你听来的天外奇谈?从海南采幻化之气,凝为烛香,点燃之后,放射出海市蜃楼!阿潜就像是第一回听说,混沌间却又想起日涉园内的那一幅夜景,不觉又入了神。希昭在他额上点一下:海市蜃楼中的人,可算上你一个!阿潜便笑了。
  下一次与俊再碰面,阿潜就央求学一招,或吹或弹或打板子。俊再取下笛子、弦子、板子,让他试。不想,笛子和弦子都成了哑子,无论如何地吹与拨,都动它不动。板子呢?倒是一碰即n向,让他惊了一跳,可俊再却说此是最难,实是乐音之骨架,尤其南曲,有言道:“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因南音多是宛转和缓,这又和南边地方话语有关联,不是和哥哥说过,歌就是说话之扩大与着重?幽长之音全凭板子间断隔离而成曲式,因此,板子不仅要谙熟自己,还需了然笛子和弦子,何况南音里的板子,更是非一日之功可达。阿潜见吹弹击三样都不可轻易拿下来,又生一奇想:那我专攻唱如何呢?俊再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一时,才慢慢与阿潜解说:那三件头再难还可练得,唱呢,单是练怕也不成,更需有一个好嗓子,那嗓子说是爹娘给的,其实天生成!阿潜丧气道:看来干什么都不成了!俊再止不住地笑,说:哥哥这样衷情,定是有十二分的天智,比许多操琴吹管人都与曲亲近,倒无须拘泥于一技一艺,全心领悟而能得其道。听了这话,阿潜才好些。忽又想起一事,好奇问:那夜怎么无人唱曲?俊再说:因是逢单月,凡单月只练乐,双月才唱曲,又并不是每个双月,只是六、八、十,仲夏至仲秋的双月,风清气朗,人声是肉声,比丝竹更近天籁,经不得一点浊杂的干扰。
  阿潜屈指算一算,下月即是六月,佳期有望。但俊再又说:下月祖父还家,园中要宴宾客,所以,延至再下一个双月,即八月十五,却是中秋,家中人想必还要用园子,不得已,大约要到半年后,才可练唱。阿潜就又丧气,俊再说:世间万物怕的都是滥殇,尤其是精致物件,宁可缺,不可过足,因实在是极有限,多出来的都是赘物,倘若不节制,鱼目混珠,就不可收拾了,那真东西也变成假东西。算是绝迹!阿潜知道急了没用,又庆幸如今是五月,倘是十一月,可不要等上大半年还难说了,只得安下心来。俊再到底不忍让阿潜太扫兴,红了脸说:如果哥哥不怕糟践了耳朵,俊再练曲时,请哥哥面教。阿潜本来落到底的心,又提上来,急切切问:什么时候?俊再说:如我们这些浅薄之辈不敢有太多讲究,只要逢月初与月尾的双日,风和日丽即可。阿潜又一屈指,就是今天。
  俊再又红了脸,返身捡了一炷香燃着,又唤人送温水来,在盆里洗了手,再端下去,方才从橱里取出一个册子,翻开在案上,背对阿潜端身坐正,凝神片刻。然后抬手向案面一拍,随发出一声女音,极高极细,几近难以为继,却持续不断,良久,转折而下,低到无从低下处,慢回缓旋,渐渐收束。 声止了,四下里的气息尚在波动,待消散殆尽,又一拍案,另起一声。更要高上一阶,如在刃上,又如游丝一缕,络络绎绎。再一拍——阿潜只觉身心虚空,而且无限,窗内窗外一并遁远。其实是自己遁远了,遁入化外,那化外之境就是声声拍拍,高高低低,延延止止。一炷香燃尽,余音消散,两人都静着不动,听得见时间逝去的汩汩声,俊再说一句:丢丑了!阿潜强笑一下:俊再要把哥哥的泪催下来了!俊再没有回身看阿潜,阿潜起身对俊再的后背鞠一躬,走了。
  阿潜今天回来得早,推门看里间屋的幔子拉开了,架上的香燃到根处,香烟却越发弥漫。希昭坐在案子跟前,转头看他。两人神色迷离,都是遁远了不及回来。阿潜恍然走近希昭,看见那案子其实不是案子,而是一张花绷,绷上附了一张绢画,墨色清远,气息高古,分明是元人小品,又多有一种生动,是今人风气。再近些了看,墨色是为绣色,不由诧异万分。再看落款,针线绣成四个小字:武陵绣史。
  
  26 重重叠叠上瑶台
  夜里,希昭和阿潜说,自小就觉着“武陵”这两个字与她有关联。杭城古称武林,在她看,许就是晋太元桃花源那“武陵”,一个是今生,一个是前世。阿潜不以为意,说那桃花源武陵地方本是无中生有,就好比三生石、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净土,生自于理念,构自于人为之虚枉乡。希昭说:不怕你不信,我一句一句对给你听,桃花源所说那武陵捕鱼人“缘溪行”,那溪即是钱塘江,江滨一带至今为渔浦地,五代时,钱王抵挡刘汉宏,水兵就由此地出发,可谓证明;下一句是“桃花林”,苏东坡有诗说,“沙河塘上插花回”,又有“沙河灯火照山红”,那沙河塘从钱塘江引水,花树夹道,至宋时还很繁荣;接着,“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就是凤凰山;人山即有平原人家,说的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秦时乱”大约只是借名,其实就是靖康元年女真人人开封,然后宋室南迁!说到此,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一惊。停了停,希昭说:可不就是武陵!阿潜慢慢缓过来,道出一声:穿凿附会罢了!希昭冷笑:读书人的臭毛病,因会写几篇文赋,就以为天下书都是杜撰,也不怪有此谬误,实在是自仓颉造字以来,世人挥霍过度,写下了多少烂文章,结果连自己都不信了,不懂得惜物,难免滥殇!阿潜听希昭这话,竟和俊再所说如出一辙,便不与她争,只专心听着。希昭接着说:前人为什么总要求通古,因那“古”最是近原初,近天地,往后不过是从中套;好比“公羊”从“春秋”套,再套出东汉“春秋公羊解诂”,唐“公羊传疏”——这还算严谨的,我最烦那八股文,越套越虚枉,套到后来,只剩个空壳!听着听着,说话人就变成了俊再,阿潜不由笑出声来。希昭以为是笑她,背过身不再理他。阿潜看她生气,赶紧扳她回来,将俊再的话以及近来所见所闻一一说出来。
  希昭听完,说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在忙着这个!阿潜说:你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消遣。希昭撇嘴:我不理你,你找大娘去呀!提到大娘,阿潜一个翻身起来:大娘还没看过绣画呢,咱们这就过去给大娘看!希昭按下他:别!大娘未必喜欢。阿潜问:为什么?希昭说:这绣不是那绣,在大娘眼里,不过是旁门左道。阿潜不服:凡天下技艺只有高下之分,有什么正的偏的?希昭也不服:凡天下事确都有正的和偏的,一棵树,有主干与支干;山水有主脉和支脉;日头有正日头和偏日头;笔有中锋偏锋;史有正史逸史;家有正室与偏室——说到此,不由想起闵姨娘,便止住了。阿潜也已经想到了,心下有几分戚然,停了停说:其实要追根溯源,天香园绣本是由闵姨娘传进来的。希昭不语,默然着,阿潜又说:要论亲疏,我并不是大娘直系,可从小我在大娘房里长大,倒不记得亲娘是何模样。阿潜几乎要落泪的样子,希昭伸手在他颊上抚了抚,方才好些,接下去说道:无论偏正,只要好,便是上乘,上上乘!希昭这时发话了:即便是这样说,我也不愿意阿潜再纳娶的。阿潜又要翻身起来,诅咒罚誓:这是一万万个不可能,尽可放一万万个心!希昭说:阿潜是个多情的人,又爱美,如今是没遇上,一旦遇上,只怕身不由己!阿潜叹了口气:希昭忒小看我了,我虽多情并非滥情,我爱美,才知美不可多得,哪里是伏手皆拾!希昭说:倘若偏巧拾得一个呢?阿潜笑了:三生有幸,得希昭做妻,又有俊再为友!希昭讥诮道:这可算是一正一偏?阿潜就要掌她的嘴。多日来,两人不曾这般亲昵,如今仿佛重回到人间。
  次日早起,阿潜又要送希昭的绣画给大伯母看,希昭还是不情愿:那日叔叔说有一个萍娘绣“西村赛社图”,大伯母就斥责叔叔“胡说”,看了这绣画,不是要说“胡绣”了!阿潜说:不管叔叔是不是胡说,如今可是千真万确,就在眼前,由不得大娘不相信。希昭说:我绣我的,管大娘信不信呢!阿潜说:你不知道,天香园绣虽是闵姨娘传进,却是因大娘的文气书香而从娟阁女红中脱颖,闻名苏松;大娘被大伯辜负,一生用心就都在绣阁中,恨不能小子们都拈起针来,倘看见希昭一等的人物也在作绣,真是要高兴死了!希昭听了这话,却更不愿意:我绣画是因自己喜欢,并不为巴结大伯母的!将阿潜的手从绣画上掸开,不让他碰了。阿潜悻悻走开,心却不甘,趁希昭不防备,兀自取下绣画,去了大伯母的院里。
  小绸一早起来,见阿潜携一卷绫子,兴冲冲一头扎进门里,来不及问,已经将绫子打开在案上,里面是一幅画。小绸望一眼说:是倪瓒的小品不是? 阿潜得意道:大娘你细看。小绸近前去,看出了绣迹,顿时沉静下来。画上是一抹青山,一泓远水,泛一叶舟。以断针替皴法,滚针替描,难的是水波,用的是接针绣。小绸将满幅绣上下左右看遍,最后停在落款,问:武陵绣史是哪一个?阿潜说:我!说罢就掩嘴笑开了。小绸就知道,定是希昭绣的无疑,并不说什么,从绣前走了开去。阿潜扯住大伯母的衣袖,急辩道:这也可算天香园绣中一品吧?小绸冷笑一声:武陵绣史与天香园绣有何干系?她是自成一家。阿潜说:希昭是咱们家的人,她的绣就是咱们家的绣!小绸说:天香园绣是为器具衣冠文饰,说是绣品,实是用物,务实方是工艺之大要,比如木造、织造、器作、种植,等等,如此抽离物用而自得,不免雕琢淫巧,流于玩物,终将无以立足,不是有言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有违天香的风气。阿潜不服气,反驳道:大娘不也爱写字作画,那字和画不也于实际无功用?这一回,小绸是真笑了:难道阿潜不懂得,造一物必有一用,一器必有一功?字画是纸墨之用功,纸墨本是为承字与画,好比舟之载人,水载舟,泥沙载水;丝绣绫绸,绫绸为衣被,衣被天下!阿潜说:那也忒道学先生了,古人其实并不拘泥于实用,北宋宫中就有一种汴绣,绣出一整卷“清明上河图”! 小绸嗤了一声:又是昕你媳妇说的吧?我与宋儒没干系,称不上道学先生,不像武陵人,是得南宋遗韵,可通古的!快快地将“古物”拿走了,别玷染了迂腐气。就这么,阿潜几乎是被他大娘撵出了院子。
  两楠木楼上,希昭发现绣画没了,就知道是阿潜拿去给大伯母看。正生着气,阿潜回来了,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问也晓得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好再说他。拿过绣画,放回去收好,什么也没问,兀自在案上临一幅小品,果真是倪瓒的“雨后空林”,身后的博古柜里燃了一炷香。阿潜方才明向多日来室中香薰的来处,不觉想起了俊再,也是要燃香的。再想大娘刚说过的话,俊再的唱曲算不算雕琢淫巧,流于玩物?那言语声音是用来说话的,唱曲则是额外之用,称得上过奢,连俊再也说,“唱”不过是“说”的夸张着重。但其实,那一种高拔与低走,清越与沉重,已与说话无关乎,也似乎于任何用途无补益。然而,阿潜想,真是醉人啊!那丝竹弦管,在大娘来看,大约也是暴殄天物。可是,阿潜忽然想到,纸与墨不也是由竹木而造?与弦管原是同根生,纸墨载字画,弦管则载清音;字画传文理,清音传天籁。再又想到丝线绫罗,可为衣被,衣被天下;亦可自为文华,华盖天下。都可谓之物用,而且一用生一用,近用生远用;近用于生计日常,远用于陶冶教化,至远则用于道。世上凡有一物降生,必有用心,人工造化,无一物是糜费。阿潜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好像再要去大娘院里,好好理论一番,可那香烟薰得他暖暖的,懒得动弹,就又躺回去,不知觉中睡着了。
  此时,小绸还在房内,破例没上绣阁。方才将阿潜嗤走,院子里安宁下来,知了叫起来,铛铛铛一片响。花石子地上一片荫,荫里满是铜钱大的小日头。忽然,那浓荫地变成一幅字,字是围起来写成团福式的,许多个团福又连成一个大团福,然后鱼咬尾地转圈,原来是璇玑图——小绸心里一动。璇玑图又退进荫地里,却化为百花盛开。不是开在地上,而是绫罗上,梅红的绫面,粉色的西施牡丹,底下是镇海媳妇的身子……多少时光过去了呀!小绸的心怦怦跳着,这么多的时光几乎就是用针线绣成的。世人只知道天香同绣,其实是锦心一片!如今,阿潜的媳妇也拈针习绣了,真是冰雪聪明。小绸是将诗书化进绣中,她则以绣作诗书,小绸怎么会不懂呢?与阿潜辩的那一番理,并非出于本意,多少是强词,也是意气,都是因一件事,就是希昭没有落款“天香园”,难道怕辱没了你?小绸冷笑,只怕天香园还看不上!这么左有想想,解了些气愤似的,最后想定了:倘若落上“天香园绣”,就准她上绣阁。想罢了,便起身出了院子。
  这一对婆媳别气,阿潜夹在里面,头一回觉着了为难。两个都是最亲,原指望他们三个,再添上小子,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想这两个就像水与火,不能相容。多少回两头殷勤献好,互通款曲,结果适得其反,倒生出新的嫌疑:有什么不能自己来说的,非要你阿潜从中传话?是亏心不是!这下可好,原先希昭还常去绣阁,纵然不绣,也看和听。大伯母呢?面上不开口,心里却等着她来拈针引线。眼看着两头越走越近,不想竟一触即发,碰砸了!于是,阿潜再不敢多嘴。
  正郁闷着,俊再那边来了好消息,七月十五这一日,本是练乐,但从江西来了一个唱曲的先生,慕日涉园的名声,情愿来唱几曲弋阳腔。弋阳腔起自草根,鲁直简约,听曲人多为雅士,尤其江南,就嫌土俗,难免式微了,近年来几成绝唱。事实上却有另一番古意,倘追根溯源,可至宋元,因此上,所余几班弋阳腔,又成稀缺,可遇而不可求。阿潜重又振作起来,天天掐着指头盼月圆,将希昭和大娘且放下不提,由她们作对去。那两人没有阿潜在中间串,安静许多,反倒无事。每日价,一个在阁上绣,一个在房里绣,并不照面,渐渐地都气平了。
  七月十五日晚上,阿潜同上回一样,乘一领小轿往日涉园去了。天长了,日头落下好一时,暮色却大亮着。与上回不同,方入金坛街,就见有几顶大轿进日涉园。大门开了半扇,有仆役迎候,纷纷往里领人。天光里看园子又是另一番景致,白昼的暑气此时从石缝草间蒸上来,形成极薄的雾气,受燥了一日的园子湿润了蝗,于是,每一草每一木看上去都像线捕过,连水上的涟漪也是纹理清晰。明月堂倒反变得远了,挑出在池面上的轩口,除了几把椅,没有人。阿潜与宾客依然是在轩堂东侧的水榭里,一总约有十二三,都是陈进士儿孙辈的朋党。多半领略过些声色,不像阿潜老实,又认生,互相间搭话的搭话,打趣的打趣,将个同子闹得嘈杂起来。天暗一成,景物则深一成,四下里忽有无数草虫鸣起来,嗡嗡一片,渐渐听不见了,因灌满天地间。人声不由敛住,默下来。天再暗一成,景物再深一成,淡墨变浓墨,星星从极高的顶上出来,悄没动静,刹那间布满天庭。
  轩内有了人,坐在椅上,阿潜望去,见弦子、笛子、板子之外,又多一面单皮小鼓,立在一具架上。俊再依然打板子,击鼓人是新来,只见他举一双细竹签,一抖腕,那三件即跟上,一并作响。阿潜便知,今天击鼓人才是众音之首。而这二次的乐音也与前次迥异,是从高亢骤急中起来,似乎遍地的树木山石都在鼓噪。那鼓与板忽作变微,陡立于万声之上。随即,弦管戛止住,只余鼓板夹奏,切切切。虫鸣也息了,天地问好似揭去一层膜,倏然清亮起来,突显出那两种物件,一为皮,一为木;一为韧,一为坚,刚柔兼济,水乳交融。二者又渐渐分离,变同气为应答,变同声为对恃,互为繁简,相为主次,却无一刻松缓,迟迟不得决断。正无分无解,却起一声高腔,疑似从天而降,循声去,见轩口还有一张椅,坐一条汉,着青布衫袍,扎青布头巾,装扮如杂役。垂袖扶膝,纹丝不动,无喜亦无悲。那一声直抒胸臆,持恒良久,渐随鼓板切切切地下来,且有众声合起。原来轩口内暗处坐有一排人,看不清面目。那一条汉兀自起调,辗转上下,众人帮腔,翻云覆雨,鼓与板一路盘旋,宛如流水绕礁,山风过林。水榭里一片静,人人瞠目结舌,魂魄全飞。常言道:大音希声,此地却是大音大声,无限喧哗,是汇天地人的噪噪一并,如同江河汇大海。众声越响,非但不能掩蔽那一具高腔,反而将其托得越高,周游回荡,无拘无束,如同野唱。许多字音吐豆子一般吐出,并不能辨清字义,只听那音律节奏,铿铿锵锵,像煞大喜,又像煞大悲,再像悲喜交加,遍地涌起,不是你我他的,是你我他全并作一起。正怅惘失所,高腔陡然刹住,众声收起,再然后,三击鼓,一曲罢了。
  如此几番,腔与调有所不同,但全是激越亢进,一式样的心惊。月亮移了,那汉子的脸清晰起来,亦是一张杂役的脸,瘦、长、疏眉淡目,一旦声出,略有颦蹙,偶尔转眸,却有一瞥清光,是个亮眼人。
  月亮移到更西,唱曲人的脸复又退进暗处,余下轮廓,那身形像是削石而成,几可见刀痕,岿然不动,却可进发金石之声。声腔又一回止住,鼓和板空自叩击,仿佛打铁人的小锤领大锤,切切一阵,渐弱,渐疏,渐消。轩口仿佛垂下一道帘幕,将唱曲人盖住,月明堂全身在了影地里。水榭里的听曲人躁动起来,起身的起身,说话的说话,有说过瘾的,也有说是村俚,只有一人不动弹,任众人们从身前身后走过。水那边月明堂传来几点动静,也在走人,不一时便消声,走净了。有清园子的举灯笼朝那人脸跟前一照,说:申家少爷,家去吧!阿潜周身一颤,醒了,木木地起来,眼睛里只一盏灯笼,便随了走去。那灯笼摇曳着,一个园子都在动荡,好像在水底。清园子的人说:今晚的唱曲与往日里不同,忒闹了!阿潜“哦”了一声,清园人说:唱家多是粗人,凭力气叫嚷罢了。阿潜还是一声“哦”。那人凑了灯笼看阿潜一眼,心想这人竟是痴了,听人说北地里有一种拉魂腔,或就是今晚所唱的?自此不再说话,快快将人引出园子,扶上早雇好了的小轿,打发走了。
  阿潜坐在轿里,依然怔忡着,眼前是一条白花花的石卵路,轿夫们的脚板响,恍惚中是方才板子的回音。这一领小轿走得轻捷,抬轿的仿佛怀揣着什么喜事儿,一溜烟地过去,先赶上一架马车,载着高高的车篷,马蹄子点地,脆生生的。阿潜的小轿过去了,又赶上一领蓝布轿。蓝布轿也过去了,再赶上一顶红绸团花大轿。阿潜觉着这一行有些蹊跷,转头望了一眼。红绸大轿的轿帘没放下,里面正坐着方才日涉园里的唱家,那个明眼人。阿潜喊了一声“慢”,轿夫们放平脚步,与那大红轿并行着走。阿潜探出身子,拱手作了个揖:先生好!唱家浅浅回了个礼:小后生也好!阿潜道:先生何方人士,唱腔又来自何方?听上去简直不像人声!唱家哈哈一笑,问:不像人声,像什么?阿潜答:像禽兽!唱家这回正眼对了阿潜,定睛一刻,说:小后生是骂人还是夸人?阿潜又作了个揖:人声为文,禽兽声为质!我江南之邑,水肥地美,莺飞草长,民风多半靡丽,如先生这般旷野之声,真可谓振聋发聩!不敢说是夸,怕辱没了先生。唱家道:小后生是读书人,很会说话!要问是何方人,连自己都不知道,祖辈都唱曲,四海为家,但因姓白,有人说是蒙古人姓氏,大约总是漠北地方人;唱腔也是祖祖辈辈传到至今,然而每到一地,必受一地话音濡染,所以,已距原初很远。阿潜听到此,想起俊再说过,唱曲本源于说话,不觉点头,专心听唱家接着说:世人都称弋阳腔,以江西弋阳得名,如今都已失传,说实在,自记事起,遍游八方,却再没遇见过弋阳班子,大约天下独我一家了!月光清色中,两领轿子,一大一小,一雪青,一大红,并行着上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过了方浜,并没有向西去申府,而是一径向东。又不知什么时候,两领轿剩一领,小轿兀自折回,大轿领了身后的轿车,出了玉带门。
  希昭等阿潜回家,一夜没有人眠。天明以后,就着人去大伯母院里去问,是不是歇在那里了?小绸则着人去三重院里问柯海,有没有留阿潜过宿;柯海明知道不会,还是遣人往天香园莲庵他生父那里问。一圈问下来,家里人都慌了,也不敢告诉老太爷申明世,就聚在申夫人房里商议。多半以为年轻夫妇拌嘴,怄气跑出去的,可希昭咬定不曾有过任何龃龉,一直好好的,临出门前还让希昭等他,不想一去不回。说到“一去不回”几个字,希昭便哽住了,人们也都有些酸楚。小绸其实比希昭更急,阿潜是她带大,锦衣玉食,此时不知在何等地方,受冻挨饿也说不定。她定着神问希昭这段日子阿潜与什么人有往来,问出口连自己都不信,阿潜能有什么交际?正月里宴宾客,还是她到泰康桥计他外婆家拉来两个姨表舅表兄弟,陪他坐席。不料希昭却回答,这几日与陈家孙子很热络,听曲子什么的。不止是小绸,连柯海、申夫人都吃了一惊。柯海说:丝竹弦管本不是坏玩意儿,却最容易移性,阿潜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心无芥蒂,一旦要钻进去就不好了!听到 “干干净净”几个字,小绸也要落下泪来,跺了跺脚:还不赶紧去找姓陈的那龟儿子!
  去的人只半了时辰便转回来,说昨晚上是邀阿潜去园子里听唱了,唱毕就各自散了,还专为客人们都雇了轿。听说阿潜丢了,陈家也很着急,正在骂那孙子呢!小绸说:骂有何用,要紧的是找到那领轿子,好问明阿潜究竟在哪里下的轿,即是他家雇的轿就该知道哪里去找!去的人又说,陈家已经遣人去找了,一旦打听到立刻就来报告。近午时分,消息来了,陈家一名老仆佣领一长一幼两个轿夫一同过来。年长的轿夫说:那小爷儿们赶上那老爷儿们就让慢走,两个爷儿们轿挨轿说着话,小爷儿们就上了老爷儿们的大轿,往玉带门去了。问有没有出城门,回说不知道。再问一路上两人说什么,回说听不懂。年幼的轿夫此时插了一句:说到“禽兽”什么的!众人又是一惊,希昭反倒镇定下来,说:阿潜说的“禽兽”未必是真“禽兽”,他们懂什么!人虽没找回来,毕竟知道了些去向,是跟了那唱曲的走了,所以就还要去陈家打问那唱曲的是说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一回,柯海亲自上门去了。
  柯海回家,已近黄昏,一众人都迎上去。见他神色平静,又像是颓唐,不敢问,只等着。柯海洗了手脸,更衣,坐定,喝了口茶,方才开口。柯海说陈家那孩子相貌极文静,倒有几分阿潜的神韵,众人不禁黯然。柯海接着说,这样的孩子想必不会有什么坏交际,昨晚请的唱家是偶尔从沪上经过,都是些同好们辗转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亦不知往哪里去,唱家好比仙逸,漂无定所;不过阿潜即是跟了他,吃喝睡总是有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所以管教也是有的,必不会出什么乱子。说罢,又添一句:陈家并不知道孩子在园子里唱曲,看起来,那孩子吃过板子了,神情极其委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众人默然无语,静了半时,忽然听希昭一声泣,又强咽下,向长辈们告了不是,推门而去。
  几日过后,小绸上了西楠木楼,未进门,一股奇香扑面而来。定定神,走进去,希昭已听见动静,从幔子后头走出来,唤了一声“大娘”。两人都消瘦了,希昭毕竟年轻,虽憔悴,还无大碍,小绸面上则有了霜色。彼此在对方脸上看见的都是阿潜,又都是秉性要强的人,一个字不提。希昭让座,又吩咐人斟茶。小绸并不坐,对了幔子后头抬抬下颌,问:绣什么新东西?希昭迟疑一下,揭开幔子,请小绸进去。小绸先看见柜上一炷香,方才知道那香气从何而来了,说道:是龙涎香吧!继而笑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希昭有龙涎香,正好进我家天香同!说到此话,小绸不由语塞,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而希昭感触更多一层,阿潜也说过同样的话,亦都是出自王沂孙的咏物词“天香”。小绸弃下“龙涎香”的话头,走近绣绷,绣绷上已经描好一幅粉本,十几竿墨竹,不露竹节,直贯天地。即有苏东坡的清拔秉性,又格外含一脉纤柔,透露出闺阁气息。小绸看了一时,说:意境很好,可到底有些肃杀。希昭不语,小绸晓得她心里不服,叹口气道:人都道“青衿之志”,其实无非是进官进禄,一旦不成,便怒气冲天,怪世道不均,君王不智,将自己比作菊啦,兰啦,梅啦,还有就是竹,总之,专找那些时令偏的草木作比,方才气平!其实,每一样草木都自有繁荣热闹,就说竹子,那竹根在地下盘桓交互,都能掀起一幢楼阁,哪是那么洁身自好的性子!希昭不由笑了,小绸有些得意,再接着说:那屈大夫,让楚怀王贬黜了,没法子,不惜用兰啊,蕙啊,芰菏,荚蓉,装点自己,其实草木花树另有志向,未必就是他所用的那个意思,结果倒是曲解了人家!希昭更笑了。小绸看见希昭的笑模样,心想,她还是个孩子呢!阿潜真不是个东西。笑了一阵,小绸说:就是这志向害了他们,自以为顶天立地,四海为家,连阿潜这样的都要去云游!希昭收起了笑脸,小绸也不向下说了。看了看绷架上辟成的丝,由极浅的灰至青蓝,再至铁灰,钢蓝,灰黑,墨黑,一匹乌云。小绸说:上绣阁去绣吧,人多,热闹!希昭低头说:这样的绣,不知道大娘要不要!小绸笑了:希昭心里说的是,绣阁里的俗气会不会玷污了!希昭脸红了,要反驳,被小绸抢住:绣这样东西,本是人间物,就是要有点儿世俗气。希昭不再反驳。小绸四下里看看,要走了,临下楼时,回头说:阿潜是我带大,我最知道他,他吃不了外边的苦,看着,他还得回来!希昭眼睛一亮,脸上有了喜色,嘴里却说:他回来我也不理他了!小绸说:我也不理他!说罢下了楼去。
  下一日,希昭就去了园子里绣阁上,闵姨娘和小绸之间,安下她那张绣绷。
  
  27 亨菽
  再说阿昉,甲午年的秋闱没有进,等不到三年后的丁酉,丙申这一年,也就是阿潜弃家出走的第二年,仿佛要赶什么热闹似的,竟然在金龙四大王庙集上,盘下一间铺面,开了个豆腐店。起先也是没址家里人知道,只差遣福哥跑东跑西。福哥的娘是阿昉的乳母,他便是奶哥哥。一是得听从奶兄弟的;二也是有他娘罩着,就生出胆子来了。阿昉的媳妇本是大家里的千金,一贯的油瓶倒了不扶,毫没有觉出阿昉有什么动静。家中人向以为阿畴稳重沉静有自律,尤其阿潜出走之后,都庆幸还有一个阿唠,不至于像那一个出格。谁提防有一日,阿昉成了豆腐店主。那豆腐店开在大王庙集上最热闹的一条街,紧挨着闸桥,吴淞江边。店名很古雅,为“亨菽”,显然是从诗“七月”中,“七月亨葵及菽”一句而来。大王庙集多是豆行米行,牛市马市,鱼肆肉肆,木器铁器,饭铺酒铺。打出的招牌又无非直指,或者一个“肉”,或者一个“面”,倒是醒目而且响亮。相形之下,“亨菽”两个字就不得要领了,不知是卖什么的。人们从店门前经过,探头望望,只看见一个白净脸的斯文后生立在柜后面,着一身半长半短的袍衫,戴一顶六合一统圆帽,虽是一色青,却是上等绢绸。脸上的笑挺殷勤,手脚却有些笨,不是碰翻这个,就是撞倒那个。看上去,既不像掌柜,也不像伙计,就猜是掌柜的儿子。其实呢,这就是阿昉。
  自从在赵同学家里遇见过赵伙计,阿昉就觉着了书上世界的虚空。圣人之言可放之四海,上下几千年皆通,惟其如此博大,才显得人生渺小而且无常。阿昉就是从这无常中过来,只是不自知。年幼时,母亲早亡,然后父亲出家,虽只五岁,不能全懂,但也能体察到那一番凄凉。不像阿潜,有奶便是娘,从此认准大伯母不撒手,阿畴却已辨得远近亲疏。家中人都说他早慧,事实上只是死读书,一行一行背诵,意思也不顶懂的,字和字之间有一种连贯的节律,让他自得。渐渐地,就也懂了意思。领会到理趣,背诵便更为轻松。他可真读了不少书,父亲的书,大半留下来,只将几卷经文带去庵子里。读着父亲的书,阿昉常会生出恍惚,似乎沿着父亲的路走,走着,走着,那一端却陷入茫然。他听人们夸他,这孩子秉性像父亲,将来——说到将来,人们不由噤声。显见得,连他人都对“将来”茫然的。
  阿唠究竟不是阿潜,没有被娇宠惯坏,还有些随母亲的性子,温和敦厚,这种虚空茫然不曾泛滥失度,于是他一直在规矩中行事。又有一个谁都不留意的人,自小在照应着,用些最俚俗的玩意儿给他消遣,那就是阿昉的乳母。比如冬日下雪天,乳母让福哥带他在雪地里逮麻雀。撒一把米,倒扣个篾箩,底下撑一根小竹棍,拴一条细绳,牵在阿昉的小手里,麻雀到篾箩下觅食,福哥一歪嘴,阿昉手一动,篾箩覆了下来。有时候,麻雀惊飞了,有时候则扣住了,福哥握起来,传到阿昉手里,觉得到那热呼呼的小身子,一动一动。乳母喜欢说些乡间逸闻,谁家妇人口吐三寸长的小儿,又谁家圈里产下六条腿的猪崽……都是“子不语”,多少排解了读书的刻板与枯燥,并且,连阿昉都不觉到的,阻隔着父亲留给他的虚无空寂。每临子、卯、午、酉的年份,都会奋发鼓舞一番,功名心大作,可随即却颓唐下来,那一股茫然又来作祟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的盛气逐渐消磨。婚姻是个温柔乡,销魂噬骨,意志又减去几分。从此,科考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后来,阿昉还专到赵同学家的古董行,去见赵伙计。赵伙计不在,说是去浮梁兴西乡景德镇看陶去了。过数月,再去,赵伙计又不在,这回是去福建泉州看帖。又有数月,阿昉在香花桥街上看见赵伙计,追上去一拍肩,转过身却是个陌生人。正月里赵同学赴宴来,阿昉问起赵伙计,赵同学说赵伙计早两个月已经殁了。阿昉大吃一惊,如此活泼伶俐的一个人,怎么说殁就殁了!赵同学告诉说,赵伙计是去河南安阳看一件铜器,途中客栈过宿,夜里睡下就再没有起来。房门是从里面销上的,枕头下的钱袋里一个铜子儿没少,人也不像受过惊动,睡得好好的,所以算得上是寿终正寝,可惜了他一身的手艺。赵同学又说,赵伙计平生总是与古董交道,坊间的说法是阴气太重,那些物件各自有一番阅历,不晓得经过些什么。像赵伙计这样的人,窃得破其间机要,是要赔寿数进去的。这话让人悚然,可是却抵不过对赵伙计的想念,阿昉不由陷入悲戚。赵伙计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历历可见,而阿防自己,反倒是在虚空中了。
  豆腐店盘下的是一个院子,临街铺面;后进屋里置一盘石磨,一口锅,是作坊;两侧偏厦堆放豆子、卤水、柴火,还有一个小牲口槽,立着一头小驴;院子里打一架木棚,底下是几层木格子,专放点好的豆腐。什么都是新的,墙粉得雪一样,瓦列一崭齐,青色砖铺地,木头上还留着新刨痕,那豆子几乎一粒一粒拣出来,小驴身子上的毛刷得铮亮。子夜时分,作坊的烟囱就往外出白烟,豆汁的气味溢出来,院子上头好像顶了一团雾,接着,就响起霍霍的推磨声。待到天明,热腾腾的豆腐卅来了,这时候,阿昉也到了——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人,喜盈盈的,又十分不好意思,张不开口招呼生意,只是笑。于是,人们也不好意思进门去,向这样的人买豆腐,可不是挺失礼的?没有买卖,阿昉并不着急,那一板板的热豆腐,柜面上的新账本,一行字还没写上去,秤、戥子、划豆腐的刀、托豆腐的荷叶——池塘里新采下的,还有些散钱,叮叮珰珰装在布荷包里。店门外的街面上,车马渐渐稠密了,马蹄铁跺在卵石路上,驴脖上的铃铛;再望过去些,就是船帆了,还有锚链入水的那一声闷响。各种气味也过来了,牲畜的粪臭,河水的腥,油锅的煎炸香,瓜果的露水气,鱼肉的膻,染坊里浆水的酸,铁器淬火的辛辣……真是个轰轰烈烈的小世界。阿昉正被眼前的景色怔忡着,忽有人在木柜台面上击一声:买豆腐!这才回过神来,一看,是他媳妇,穿了一身布衣布裙,蓝花布系个抹额,村姑似的,挎个竹篮子,还真摆出一个大钱。阿防急急地去拿刀,齐齐切了一方,颤微微地托起来,垫在荷叶上,送进篮子,也不问钱多钱少,收进荷包去。两人禁不住都笑起来,尤其阿昉媳妇,深闺大院,哪里碰过钱两交道,简直乐不可支。笑完了,正经起脸色,挎起篮子,回转身出店门。门外停了一顶轿,上去轿,换下来个乡下丫头,是蕙兰,穿一身花布,挎个细篾小篮子,买豆腐去了。乘着四人花轿买豆腐,沪上也只有这一家了。
  下一日,买豆腐的是小绸和希昭;再下日。是阿奎的妻女;阿施随母亲落苏是第三回;第四天,桃姨娘和闵姨娘;连申夫人都让二姨娘陪着来买过一回;然后,就又轮到阿昉的媳妇了。这么走马灯地转着,一轮又一轮,卖和买的都不厌足。小绸难免要想起多少年前,园子里摆店肆做买卖玩耍。阿昉的父亲开的是书铺,如今,可就来真格的了,卖的却是豆腐。事情传到柯海耳朵,柯海笑道:也该轮到阿昉花银子了!豆腐店就这么开着,做豆腐是由福哥带几名伙计包下,阿日方专司卖豆腐,买家多半是自家人,还有亲戚朋友。称盘、戥子,都是玩意和摆设,说是买不如说是送。只有一本账是认真记着的,蝇头小楷记着一分一厘,因字迹过于娟秀,又不是生意之道了。总之,正如柯海说的,怎么也该让阿昉任性一回了。所幸,甄腐这样的小本生意,排场再大,也亏不到哪里去,资费终是有限。
  这一年,有一桩盛事,两件传闻。一桩盛事是松江府人张之象太学生为黄道婆立神像。黄婆庙屡建屡毁,从黄婆家乡乌泥镇一蹄迁到龙华,不是兵祸,就是天灾。如今,江南平靖,三载丰年,海内外祥和。尤其上海,市面繁荣,人口激增,买卖兴隆。因此官府民间都有意将些旧祠堂破庙宇收拾起来,修葺的修葺,重建的重建,好有个祭祀的地场。张太学捐地二亩,就在张家浜听莺桥畔的柳林,婆娑中立一尊神像,像背面建一座祠堂,将黄婆家的族谱重新修撰一遍,供奉堂中。不多几日,四下便有香烛铺和祭物店起来,祭物多为糕团粽子,然后又衍生出各类食铺,再生发豆麦米面,牛羊驴马,渐渐成了一个大集。逢初一十五,车马穿行,人群熙攘。香火就不必说了,也不问黄婆是哪一路神圣,什么事都来求,求子求福,求雨水调和,求六畜兴旺。红彤彤的大蜡烛在案上挤挤挨挨,香是挤在香炉里,烛油香灰堆积着,又有人求去治病疗伤。沪上人没什么神明根基,就没有厚薄,见庙就拜。是糊涂,也是务实,还有几分天真。
  两件传闻一是关于徐光肩,一是关于彭家老爷。徐光启这一年在广东韶关做幕僚,认识了一个洋和尚,那洋和尚本是意国人,飘洋过海来到中国,还起了一个中国的表字,叫“仰凰”。急切要和中国攀亲近,不外乎是为银子,徐光启却与他结好,有人猜是被洋和尚下了迷药。却还有一种说法,说的是那洋和尚有秘器,一个玻璃球,朝里一看,可看见前三世和后三世,是徐光启想要他的玻璃球。这是徐光启,彭家老爷的传闻是一具沉香木观音像。不是说彭家老爷回家后又复出吗?这一回是任漕运使。这年开漕淮河,忽从上游乘水漂下一具沉香观音,那观音面容端庄,衣褶生动。也就在这一日,彭家老妇人做了一个梦,梦中恰看见一尊观音,形容描述与那沉香木的十分相似。彭老爷一径知道,立刻送观音往上海,如今正在中途,倘顺风顺水,无有意外,下年初便可抵达。所以,这边愉园里,专辟出一角,造一间观音阁,转眼间已架梁封顶。却不料,淮河枯水,搁浅了;等到水涨,皖北又大寒,淮河成了冻河,还是不得行。三阻二阻的,事情就搁下了。
  阿潜依然没消息。希昭的绣画,人物四开,说的是汉代边塞故事,已绣成头一开:昭君出塞。绣成那一日,绣阁中甚是轰动,围拢了看。闵姨娘最羡那衣裥,如风鼓荡,不知何为而成。阿昉媳妇敬佩那马和犬,轻盈奔走之势,神气活现。阿施听说了也来看,头一眼看到的是呼韩邪单于,说是“垂涎欲下”,十分可乐!小蕙兰喜欢那具琵琶,琴轴琴马毕肖,玲珑可爱。小绸看见的则是昭君的眼睛,分明是希昭的,含情且含怨。那王昭君的名字有一字与希昭相同,历经的也是别离,只不过希昭是留下的那一个,眼巴巴望着阿潜离去;昭君则是走的那个,抛下大汉江山。小绸心想,这不单是负气,也是一股心志吧,好似说:谁弃下谁啊! 众人们正赞叹不已,蕙兰忽看出一个疏漏,那就是绣画的落款为“武陵绣史”,而非“天香园绣”。人们其实早已看见,只是嘴上不说,蕙兰一点破,不禁都有些尴尬。停一会儿,还是小绸解了围:这仅是四开中的一开,待四开全绣完再题款也不迟。蕙兰“哦”一声明白了。
  希昭来到绣阁,多少有些拘谨。素来心气傲,和妯娌婶娘无甚多话。绣艺上面的事,总是多看少问。与闵姨娘还和谐,但闵姨娘本就是个寡言的人,两下里也说不起来什么。这一回,阿潜没一句交代地走了,人人都说阿潜不好,没一句嘲笑她的,反而事事待她小心。可那是别人,自己呢?不说伤不伤心,单是颜面也伤得够呛,就更缄默了,也与众人更生分。惟有一个人,相处起来称得上自如,那就是蕙兰。蕙兰这年十一岁,半大不小,在别人家可算作大人,在这家,一家都是孩子似的,就是个极小的人,说话行事出自天然,没什么顾忌。就好比看“昭君出塞”绣画,问落款的事,也就她问得出来,因不知其中人事的曲折微妙。正是如此,希昭对她也无防备,双方都可直来直去,倒格外省心。这其实只是一重原因,另有一重,也是更要紧的,就是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挺投缘的。
  蕙兰出生时候,正是天香园绣扬名天下,申家凡是女眷,都必学绣。蕙兰几乎一下地便摸针,是在绣阁中长大。申家儿女,总要读书,蕙兰也读过《三字经》,还听讲过《烈女传》,仅此而已。对读书始终不开窍,前续后断,这一项,随她妈,都有些混沌。可一旦到了花绷上,对着丝线绣针,顿时生出慧心,原本酱一般的脑筋,此刻一清二白,这一点就和她妈不像了。她妈是一路蒙到底,她却是蒙塞中忽开一隙,透进光来,分外明亮。采萍小时候用过的针指,早早就传到她手里,做了她的玩意儿。在绣阁中,往来都是女眷,穿花戴朵,蕙兰眼睛里就尽是姹紫嫣红。小孩子总是喜欢抢眼的颜色,难免俗艳,就好像品味浅的人口重。渐渐地,有了鉴识,清雅下来,可时不时地,还会冒出村气,她就是脱不了个乡下丫头。长相也是,丰圆的脸颊,眉眼浓浓的,鼻梁略平了些,鼻尖却略翘起,就是个俏皮的乡下丫头,其实也是像她母亲。大家子的人多少有些村气,是不更世事所至,别一种的娇贵。也是这点村气,她还和叔叔阿施很好。说到底,没有和她不好的人,只是有几个格外好一些的,比如阿施;再比如,如今的希昭。不过,和阿施玩在一处,还是个孩子;与希昭结好,就脱去稚气,有些初长成人的心思了。所以,虽然是两辈人,但更接近闺密。
  背地里,蕙兰问过希昭,叔叔阿潜如何出走的,也只有她敢问。希昭说: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她不敢再问,兀自叹一口气,希昭好笑道:叹什么气啊?蕙兰道:我为婶婶不平!希昭更要笑:不平什么?蕙兰说:其实叔叔不如婶婶聪敏,本来就亏欠婶婶,不好好地过日子补还,这一走,再也补不回了!希昭不由收起笑,定定地看这丫头一眼,这回真看出她是长大了,虽然形容依旧是个孩子,可那眼睛里的神气,却相当正经懂事。心里暗暗惊讶,嘴里说:他走他的,谁稀罕!蕙兰说:婶婶心里还是有气。说话如此直断,倒不止是小孩子口无遮拦,还是出自心底纯良,一无芥蒂。希昭倒顾不得骂她,好奇道:我心里有没有气,蕙兰怎么知道?回答是:婶婶自己说出来的!希昭更奇怪了,她又何时何地说过?蕙兰眼睛直瞪瞪望着希昭,一点儿不躲闪:婶婶绣画上不肯落“天香园”款,就是有气!希昭心里一动,依然辩驳:并不是因你叔叔走才不落款,原先也没落的!蕙兰执意道:原先是原先,现在是现在!希昭不由恼起来:和你说你怎么不信?你可以去查!蕙兰还是说:查不查都一样!希昭气急道:小小年纪这么武断,一根筋的,我不与你说话了!蕙兰眼里含了一包泪,住了嘴。两人都不说话,各自走开去。僵持几日,当然是蕙兰先找希昭,一来是辈分高下的缘故;二来还是脾性所致。
  小绸在旁冷眼瞅着,就要想起当年她和镇海媳妇,也是这么好好坏坏,吵是她们最凶,却又是她们通款曲。镇海媳妇一走了之,留给小绸的那块空,怎么也补不上。一空几十年,故人的相貌已经模糊,可那空还在。阿潜出走,不过是将那空再扩一扩,不是新鲜的创痛,所以小绸还过得去,倒是更为希昭难过。希昭和蕙兰好,也让小绸觉着安慰,这一大家子里总算有个人亲近,就不至太孤单了!就像当年众叛亲离的小绸,有个镇海媳妇。
  不几日,蕙兰来找希昭说话,有言道,老天不打笑脸人,希昭就也不好太拒斥了。蕙兰要说的是希昭绣画的第三开:苏李泣别。蕙兰问:男人家家的,怎么也像是妇人一般,儿女情长?希昭就说了:男人们的朋友都是自己选下的,可说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不像妇道人家,所遇所见都是家中人,最远也不过是亲戚,在一起是出于不得已;在家中又不过是些茶余饭后,针头线脑,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故,老话说,危难之际见人心!又说,剖腹明志!家里头那点儿破事,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人家苏武李陵在塞外异族人那里,单是听听彼此乡音就动心动魄,再莫要说天寒地冻,山高水远,既是客边,又是敌中,有多少困苦,结成同心,一过一十九个春秋!一朝分手再无来日,怎么不叫他们痛断肠?蕙兰听了,若有所思,道:婶婶说男人同心我也信了,可是女流中也有肝胆相照的,听家中人说,大伯母和我死去的祖母就是一对知己。希昭说:那就要有非凡的缘分,比夫妻还难得!禅家说,修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要我说,女子间结金兰谱怕是要修万年也未必成!蕙兰又问:我和婶婶可算一对?希昭嗤之:我与你不是一个辈分上的,如何结得兄弟,你也太过妄想了!蕙兰认真道:既是前缘,就与今世的人事无关,是另起一路。希昭倒驳不了她,只说她荒唐。蕙兰又说:那李陵既是与苏武情深,为何不跟了他一同归汉?希昭说:连这个都不知道,苏武是人质,李陵却是降将,回不去!蕙兰说:有什么回不去的,上一回是汉降匈奴,这一回是匈奴降汉,不就两清了!希昭笑她糊涂,国与国之间,哪有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蕙兰却不服气,说:那李陵一定另有回不去的隐情,比如已有妻室儿女,这才断不下的。希昭不觉叹口气:妻室儿女有什么断不下的?这是万事万物中最轻贱的一桩。蕙兰说:世上也不全是叔叔那样的——希昭气恼道:怎么又来了?蕙兰想掩口也来不及,直着性子接着说:婶婶为叔叔生气,不如在绣画上头大喇喇地落个天香园款,将来传到园子外头,说不定叔叔看见,臊死他!希昭一转身,又不理她了。再下一日,蕙兰却来邀希昭一同买豆腐。希昭不去,到底经不得蕙兰一步一趋地跟着,甩也甩不脱,只得去了。
  两人挎着柳条儿编的篮子,不像买豆腐,倒像采花。袖笼里揣着小荷包,里面装了十来枚金灿灿的隆钱,叮珰作响。乘着一领敞轿,往大王庙去了。来到“亨菽”,见门前已经停了一顶轿,蓝布轿帘上绣着暗花,晓得是位夫人的轿。店堂里一团白雾,又暖又潮,伙计们忙着往里端新}}{的豆腐。氤氲中,果然见有一位夫人,身量高大,仪态端庄,着藕色衫,紫花裙,披云肩,戴遮眉勒,素雅沉着,看来不是寻常人家。身边随一妇人,虽是仆佣装束,也十分干净简洁,托着瓦钵,与阿唠交割豆腐和铜钱。那夫人不说话,只在一边看,听见蕙兰一声“买豆腐”——亨菽里多半卖的人不吆喝,买的人吆喝。夫人转过头来,眼睛一亮,嘴角掠过一丝笑,没有停留,在头里走了。走到店门口,又回头看一看,这才迈出去,上了那顶蓝布轿,直向西南三牌楼方向去了。
  夫人住三牌楼新路巷内一座宅院。宅院不大,前后两进,院子里栽一株梅花,一棵银杏。人口也不多,主仆总共七八个。主家姓张,北方人,祖上做过正三品的官,鼎革之际迁来上海,家族已经零落。如今几十亩薄地,百来卷诗书,一线香火,勉强可称小康。近日里,渐有些兴起的声色,就是他家两个小子,张陞和张陛,年前二月里双双通过县试,四月,又通过县试,再过院试。这年,一个十六,一个十四,人称兄弟两秀才。那大的张陞,早已说定一门亲,寻常市井人家;这小的,却还没有。自取了生员,多少人家来托媒妁,无不说得天花乱坠,夫人只是听,不同答,心下的主意是,定要亲选亲定。一来是对小儿子格外溺爱些,二来多少也是懊恼大儿子的亲事操之过急了,要在小的身上补回来。早听说大王集上开了一爿豆腐店,取名“亨菽”,就觉着有趣。再听说是申家大少爷的店家,更生好奇。申家是上海出了名的大户,不止殷富,还因为家风独特——男人们都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往往一事无成;女人们的绣倒成天下一绝,闻名四方,人们多称“阴盛阳衰”。夫人却以为这家人有性情,就比如“亨菽”豆腐店。张家离开仕途多少代,染了些清士的脾气,赏识散淡悠闲的人性。张夫人自己又是巾帼中的英雄,都没裹脚,家中大小事由她做主,更不以“阴盛阳衰”为怪。一旦听说“亨菽”的店主有个年将及笄的姑娘,不由就动了心思。私底下将申家的亲缘关系理了理,就知道女孩儿的外婆家是彭府,又是上海一门赫赫大户,比申家还有渊源,老爷正在任上。张夫人并不打怵,反倒激起雄心来,想,各往上数三代,申家彭家,还有张家,大约平起平坐;再数三六九代,说不准就是张家坐着,申彭两家站着。上海人家多是经不得数典,风气新,其实是没根基。所以,论家世,张夫人是不怕的。弱就弱在当下,境况确实寒素了,然而世事难料,张隍和张陛照这般精进,前途当无可限量。想到这里,张夫人就有了底气。她独自乘轿往亨菽去过两回,看招牌上的字写得如何,店主的仪态规矩如何,第三回,带了佣妇来打豆腐,凑巧就碰上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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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姑娘比传说中显得年幼,行动举止还像个孩童。张夫人倒格外多看了同来那个媳妇几眼,暗叹是个人才,气度很不凡,不动声色,却令人不由瑟缩起来。倘是她,张夫人断不敢娶回家的,于是反觉得那姑娘形容天真,与张陛恰是一对。回来之后,不几日便遣媒聘,这回却是让张老爷出面,因请的是杨知县。张家与杨家祖上通好过,称得上世交,但因一方时运上升,一方则平平,为避免攀附的嫌疑,就淡淡的。几年前,杨知县退官回钱塘,张家才放开些拘束。捎了书信去钱塘,不料,杨知县亲自来了。杨知县的大媒,自然没有不成的道理,申明世做主,将蕙兰定给了小童生张陛。一对金童玉女,众人都觉着十分有趣。蕙兰再要与希昭拌嘴争执,希昭就问:“七月亨葵及菽”,下几句是什么?惠兰自然背不出来,希昭背给她听:“八月剥枣,十月穫稻,为此春酒”——什么酒知道吗?惠兰傻傻地摇头。希昭告诉她,是喜酒!停一会儿,忽地悟过来,脸刷一下红了,狠狠丢下一个白眼。
  
  28 沉香阁
  万历二十七,乙亥年,七月,先是城外,无风的天,却有风声回响,一夜不息。紧接着,城内也起呼应。不二日,城内外连成一片,啸声遍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便有流言,说是鬼哭。淞嘉这块地方,原是水域,积沙而后成陆地,其下有多少溺毙的性命,可说是白骨堆成的。到七月十五盂兰盆会这一日,地方绅士集钱放焰口,办超度;从灵隐、宁海等名寺请来高僧,焚香颂经;又有伶优扮成饿鬼,脸用圭粉涂得惨白,血盆大口吐出一蓬一蓬的火;还有扮成目连的,以武生装束,披盔戴甲,佩剑持枪,也画了脸,是红白二色,在集市上巡游。到了夜晚,凡河边桥头都是卖灯的,用蜡纸做荷花底座,芯里点一支小烛,放在水上,任其顺流而下。一时间,成千上万盏河灯下了水。上海本是水网纵横,如今全成了灯河,就像天上银河落下人间。岸上无数人追着河灯跑,那灯闪闪烁烁,挤挤挨挨,到了河岔交汇的地方,就要拥堵一时,然后又一并突破,几成汹涌之势。最终分成两路,一是方浜。一是肇嘉浜,分头浩浩荡荡向东。河道宽起来,流速加剧,人群渐渐追不上,落在后面,只见那两路河灯,一从玉带门益庆桥下,一从宗朝门蔓笠桥下,奔流过去。从此,鬼啸息止,城内城外再无异响,终于安宁下来。
  然而,人们依旧不够放心,生怕再生出什么动静。虽则人气逐年鼎沸,可毕竟蛮荒太久。护城的神祗无论金龙四大王,城隍爷秦裕伯,或是黄婆,都是些新人物,仙籍里的根脉也不深。龙华寺里有达果禅师请来的藏经七百一十八函,但方邑扩增,互往频繁,早不能同日而语,大约已经罩不住了。所以,还需有一样圣物镇地,方是长久之计。这样,便想起二年前,彭家老爷在淮河口打捞上的沉香木观音。本是往家里送的,结果那年冬日奇冷,冻了河,阻住了。一搁两年,愉园里的沉香阁倒已造起,就也足足空了两年。应是迎回来的时候了。于是,便推入到彭家商议。立时立刻,带信去皖中,彭老爷一分钟不耽搁,亲自护沉香观音南下。星月兼程,一月之后已到吴淞江。这边呢,人们竞相自告前往接应。
  十月清秋,风高气爽,多少人从北城门出去,从一早等起,直到午时。秋阳高照,吴淞江上好似铺了金箔,一刻不停地翻转。江鸥飞翔,喳喳喳叫得天响,其中杂着几只白鹭,高高低低地嬉戏。忽然间,江鸥与白鹭都散开不见,鸣叫声也偃息了。不一时,水天之间现出桅帆,大小船只总共有十余艘,一点一点过来了。船队沿吴淞江一直向东,向东,过闸桥人黄浦江。顺江流向南,从城东玉带门入方浜。方浜两岸又有成千上万人候着,彭老爷即上岸乘轿,几艘大船停泊在玉带门外,载沉香观音的龙首风尾船则顺方浜向西。沿途尽是香案烛台,此时纷纷燃起,船如同走在香雾之中。店肆人家均开门点放炮仗,炸碎的火药纸落英一般,流了一河的绛红。广福寺,城隍庙,岳庙,一并颂经念佛,木鱼声声。船从香花桥下人侯家浜,北上愉园,便到了沉香阁。正值酉时,众庙里晚课的时辰到了,遍地钟罄。
  第二年春上,彭老爷殁了,终年匕十。本当属高寿,但比他父亲彭老太爷少了十多岁,就算不上寿终正寝。坊间传说,是因请沉香观音折损了天年,菩萨是不能轻易挪动的。彭老爷减去寿数,是为上海保佑一方平安。乡人们集资在香花桥,去愉园必经之路处,立一座亭,上书两个字:“爱日”。
  申明世与彭老爷同庚,兔死狐悲,不免想到身后。家务事早已经一并交给柯海,无所牵挂,如今却发现尚有一件事没着落,就是棺材,便着人去叫柯海来商议。柯海猛醒到父亲年过七十,早该备寿材,却一点儿没想到。一家人兴冲冲地奔日子,只瞻前不顾后。这几十年里,只走过两个人,一是老太太,二是镇海媳妇,也都久矣,渐渐淡了,几乎就把生老病死这档事给忘了。听父亲吩咐,柯海一边惊愕,一边不由地悲凉。可看父亲的神情,并无一点戚容,反颇有得色。心中忐忑,不知道是凶兆还是吉兆,不敢多想,只唯唯应道。
  申明世说,棺材料通常用楠木,但楠木与楠木不同,分滇楠、紫楠、山楠、红楠、滇桢楠,凡此种种,不一而是,虽然多生长于西南,但山地湖洼,向阳背阴各有所在,物性差别甚远。柯海也想起来了,说:那年,镇海进莲庵做和尚,去青田请佛像,经过一条楠江,两边全是楠树,参天蔽日,将江水遮得黑森森的,不知道是哪一种楠木?申明世接着说:世人都称金丝楠木最贵,顺天府有一大学士,府正堂中立有四柱金丝楠木,全是整木,削去枝丫根须,上下一般粗细,均是一人之半合,卯时与酉时,光从东西两侧来,便可见术纹间缕缕金线,可称作木本中的九五之尊!柯海说:无论多么贵重,咱们家还是用得起的。申明世笑着摇头:木和人一样,贵不在名,而在实,“玄中记”说,万岁之树精为青牛,千岁之树精为青羊,百岁之树其汁如血——并未标明何种树,无论哪一种,百、千、万年的修炼,自就有了德性。柯海叹了一口气:纵然买得起,可哪里去寻啊!申明世又笑:可遇不可求,就像乡野间的智士,不知在哪一隅僻壤里藏着!多少年前,从清江回家,舟过长江,不知什么地名上,有一座无名山,无草无木,全是向森森的石头,十分薄瘠,可那顶上就立了一棵树,也是无名,是树里的高士!柯海说:爹爹要的就是这样的树材吗?申明世哈哈一笑:且凭机缘!柯海好久未见爹爹如此兴致,好比年轻十岁,而柯海的不祥之感早已一扫而空,只想着去哪里寻一段奇木。父子两人寂寞多日,终于找到一桩事情忙碌,都兴奋起来。
  第二日,柯海便乘轿去木材行巡游,东门沿江一带,停泊无数货船,船上是裁好的方子。另有圆木扎成筏子,乘水而下,到岸后散在滩上受燥。树脂流淌,染得江水通红而且黏稠,拍在岸上,发出闷响。香气扑鼻,竟比花香更浓郁而且持久。柯海这才相信,真有赤木和芳木。在这里,他也亲眼见识了连理树,两棵木樨,合抱为一体,互为盘旋,却不粘连错接。还有术巾生蠹,吐脂凝冻,嵌入纹理,呈琥珀色,似木似石,坚硬无比。每日柯海都将见闻向爹爹传舌,申明世评道:看起来,市肆里的木头不外两种,一种是庸才,虽名也贵,却流于平常,是漫山漫坡生长,再割下;另一种是怪才,稀奇是稀奇,但褊狭刁钻,不是大道。柯海再下力搜索,搜索了几日,又报上来几种,依然出不了申明世所说的那两类窠臼。于是,便动了外出的念头,也不定什么地方,只是顺水漂流,一座山一座山地找过去,不怕找不到正等着的那一棵!申明世说:俗话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柯海说:必先要“踏破铁鞋”,后才是“不费功夫”。申明世说:山不转路转,该得的总会得!柯海说:慧能在碓房踏碓八个月,方才得“直指”,庚桑楚也给老聃杂使,然后得道。申明世说:踏碓杂使,于道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似非而是,为求材而求材则似是而非。柯海听明白了:照此说,我们只得守株待兔?申明世笑起来:照你,可不是刻舟求剑?父子二人就成了参禅。论了多时,还是柯海答应不去。因他这年五十匕岁,不适宜远行,申夫人也不让。只得写书信给阮郎帮着搜索,不几日,阮郎有回音了。
  宋太祖建隆年间,曾遣商仿治秦州。秦州本属十六国赫连勃勃夏部,夕阳镇连山谷有巨树,高仿使夏人数千采木,建筑城堡要塞,后被契丹耶律攻破,遂成废墟。就有蒙古商人将木材裁截了往汉地贩售。数百年来,早已四散,即便是有,也不知是谁。他家造园子时进木料,有几方硬木,色如檀木,质如青铜,纹理细密如皮。有人说是海梅,又有人说是黄梨,看看总不像,不敢乱用,剔出来闲置着。不久前来了一个契丹客商,到园子里逛,看见了那木头,竟认出了!述说来历,还指认木头上的一个记号——本以为是疤节,又糊上泥,擦拭净了看,原来是个契丹字:夏!客人说,凡夕阳镇连山谷的树,都刻有这个字,那树名已经失传,不知叫什么,但族人都认得这个字,也另起了别号,叫作“金不换”。那客人说着说着几乎泪下,好似见到故人。
  柯海将“金不换”的事告诉给父亲,申明世听过后沉默良久,看起来动了心。然后就说要去个人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柯海就说他去,申明世又沉吟一时,嘱他要带个懂行的人同去。柯海说请董家渡木行的老板走一趟,给他些银子就行。说到银子,申明世又不说话了,停片刻,自语道:若是真的金不换,简直不知要多少银子才打得住。柯海说:阮郎是多年的知交,价钱的事好说!申明世一起身,断然道:正因为知交,才不可亏欠,而是要加倍报偿,这金不换不是寻常木料,自有一段世事阅历,可通天地人性,万不可轻慢!总之一句话,不可省银子。柯海答应了,与母亲道别,遣人去董家渡木行打点,雇船,备礼,二日之后就起身了。
  柯海去了扬州,申家寻寿材的消息还在城里流传,而且越传越烈。于是,引来众多商户兜售。不见柯海来街市周游,就找到阿昉的豆腐店去了。于是,阿昉每一日都有听闻要报给祖父,什么稀奇卉怪的都有。一名酉阳客商,是贩豆子的,家中却有一段木头。说是汉武帝时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口井,夜有涌泉声,忽传出金石之响。僧人们淘干井,再掘深二尺,井水突如而升,裹一段白木,木上有赤字:庐山道士!此木头经了许多曲折,如今正藏在酉阳客人的家庙中。还有木行里人辗转认得一名昆仑行贩,曾经见某处废城垣,西边是珠树、玉树、璇树;东有沙棠、琅玕;南有绛树;北有碧树、瑶树,千年古树,今已成林。又有海南乌木,入水则沉底;反之,是极轻的木,属松类,一人可怀抱一大棵……说到后来,就好比谵妄,山精木魅,怪力乱神。申明世再不要听了,阿昉对外推说有着落了,方才平息下来。就此,申明世一心等柯海那边的消息,不作他想。
  不多日,与柯海同去的木行老板先回来了。一进城便到申府来见申明世,说果然是好木头,这一生经手南北东西多少木头,也还未曾见过。且不问它的来历,只说外相,怎么说?远望去,就好像冶炼得来的,可铸鼎。老板捎来柯海一封书信,告之在阮郎处多留几日,一是难得见一面,有许多旧话新题要聚谈;二是阮郎不肯报价,他也不敢乱出,如何成交还有待时日。事实上,柯海延宕归期还有一个缘故,现在不好说,那就是他寻到了阿潜的踪迹。
  柯海动身离家,是在三月,船行在水中,两岸油菜花开,粉蝶飞舞。不由想起与阮郎初识,和钱先生三人一行去扬州的情景。一个是秋日,一个是春阳;一是北飞雁,一是雁南归。就是这一路上,认识了闵师傅,糊里糊涂成一门亲,然后小绸反目,不知怎么,妻妾却又结好,将他一个人冷落下来,于是乎才有纳落苏这回事,竞意外得子阿施……多少日子过去了呀!恩怨情仇,剑拔弩张且又似水柔情。艳阳下,历历在目,却又无影无踪。柯海没有在胥口停船,恐怕生出许多人情,耽搁了行程,直接在下一程歇了夜。那是太湖边,惠山脚下一个码头,沿岸停泊无数船只,桅杆如林,船舱内无不烛火洞亮,听得见琵琶声声。阮郎的朋友早候着了,木老板要留在船上自便,就只柯海自己随主人上岸去。从湖畔伸出无数条纵道,道口张着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字,柯海才知道这码头名叫“芙蓉”。轿子行行走了一程,柯海便觉有一股气味扑面而来,什么气味?微酸微甜,微醺微膻,似酒酵,又似膏腴。气味越来越丰肥,满城皆是。柯海都有些眩晕,好像是醉,却不完全像。轿帘被灯照得透亮,大灯笼换了小灯笼,如夏夜里流萤乱蹿。渐渐地,灯光沉静了些,那腻香也略平息,柯海清醒过来,看轿子正走在一列粉墙下面,来到一个园子。轿子停住,阮郎的朋友携他进去。
  园子里挑了有无数串灯笼,一串都有十数盏,四下照得通明。这园子自然不如上海的曲折精致,但因地方大,格局也大,不是上海的园子可比。草木深重,楼宇高广,那一片水,其实是太湖一角,渐渐从灯光中远去,暗下来,几近全黑,却又接住那边岸的灯火,于是又渐渐亮起,将园子扩得更为辽阔。阮郎的朋友在前引路,去向园子深处,却是灯光最稠密,有一个大轩堂。三面无壁,一面横一道玉屏,梁上悬着大灯笼,地下摆了数桌酒菜,都已坐满。阮郎的朋友领柯海落座,四下里且一起举杯,原来就是等他!此时,那一股子甜酸肥腴的气味又来了,霎时间到处都是。柯海正疑惑,人们却向他敬酒,于是酒香四合。等散去,那气息便再袭来,于是又有醉意微醺。酒过三巡,忽听一声鼓击,连一串板子脆响,全场毕静。此时才见,坐北向南那一面玉屏,呈出人影,板鼓声就是从那里传来。鼓声一响接一响,板子间在其中,你呼我应,忽如雨疾风横扫,越来越骤。响到不能再响,快到不能再快,几乎屏气,鼓板之中就拔起一声高腔,又高到不能再高。陡一转折下来,铿铿铿数出一串字,掷地有声,不知是说还是唱,只让人魂飞魄散。一阵子激荡过去,板鼓击了两击,静下来,玉屏后的灯暗了,人影也没了。于是,再一巡酒。热菜上来,一大盆酱紫色的连骨肉块,颤颤地放在桌面中央。柯海恍然大悟,那满城皆是的气味就是它!巴掌大的骨边肉,入口即化,肥香满颐。柯海才知道,那微醺不是酒醉,而是肉醉。阮郎的朋友告诉道,这是芙蓉的一味名菜佳肴。柯海问叫什么名?朋友说:没名,直接叫肉骨头!柯海又问,方才唱的又是什么腔?朋友说:那就不是本地的了,从外码头流落过来,据称早已失传,人叫拉魂腔!柯海说:纯是糟糠之声,江南竹丝太过文,这又太过质。阮郎的朋友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听着觉得像嚎,倒也过瘾!柯海也笑:这也是一般好处,声色犬马,直接了然!说罢此话,心中忽有一动,再问:仁兄方才说这是什么腔?朋友说:世人称“拉魂腔”,其实有个学名,叫“弋阳腔”,海老爷不曾听说过吗?后半句话已经被鼓板盖住,立屏再一次亮起来,人影呈现,最中间的那个,坐得很直,比两边人高出半头,岿然不动。
  柯海等不及宴尽,拉了阮郎的朋友退席,然后将家中阿潜的事一一说明,请务必求班主放人,要多少银钱都好说的。那朋友也是商贾,江湖上行走,性子很豪爽,立即应下来,让柯海别着急,还是回席上去,曲终人散之后再行事。班子有班子的规矩,万不可中途插进事端,这就叫闹场了!柯海哪有心思再吃喝听唱,就说在同子门口等。那朋友劝他不动,也知道是真着急,将柯海安顿在轿子里坐着,兀白又回进去。
  柯海坐在轿里,半开的轿帘外可见一轮明月,清光中,一道粉墙。墙内的松树矗立,伸出墙头。墙下是一条砂石路,极宽极平也极远。那砂粒受了光,莹莹发亮。园子极深,听不见一点动静。“芙蓉”这名字很娇媚,其实,这镇子却有一股子肃杀。柯海心里很静,有一种空虚,感觉天地之大,莫说是一个阿潜,纵有一百个,一千个,亦不过是沧海一粟。他也觉得自己忒性急了,再是失传,世上也未必只有一个弋阳腔班子。即便只有这一个,二三个年头过去,什么变故不会发生?想到时间如逝水,人事无常,又是一阵怅惘。等阮郎的朋友出来,柯海已经不急了,因为不抱指望。看人群络绎走净,又过一阵,才看见那朋友一人走来,心里颇有些抱歉。朋友径直走到轿前,一把将轿帘全打开,说道:果然!柯海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急忙就要下轿,却让朋友捺住了:且慢!人在哪里?柯海问,声音都有些变。人不在,朋友说。柯海只觉脚底一软,坐了同去。朋友赶紧说:人在,只是不在班子里!柯海这才缓过来。
  方才,朋友先是去问今晚的东道打听班子。东道主人说,并不直接是他请的班子,而是另一位朋友。再找那一位朋友,却是朋友的朋友。转了儿道,终于找到请班子的人。这人是又一家班子,昆山腔班的班主,听了缘由,回答说,弋阳腔如今听得见的就这一班子了。早在嘉靖年,弋阳腔已成绝唱,江西宜黄县有个大司马特别憎恶,以为草莽,为教化民风,一意压制,江西境内再无此声,这一班不知是哪里的漏网之鱼。但是,昆山腔班主又说,自来班子不兴扣人,全凭自愿来去,所以那上海的公子倘不是万分乐意,绝不会强留。阮郎的朋友晓得说话冒犯了,急忙作揖点头,说只是打听有没有这么个小哥,家人如今就等在园子外面,见上一面,余下的事全由他们自己做主,就再也不过问了!那昆山腔班主这才悻悻然去与弋阳班主交道,只片刻工夫,便同弋阳班主一并回来。说到此,阮郎的朋友停了停,脸上流露出一股敬意:那班主气度称得上轩昂,且义卜分从容,不卑不亢,没有一般伶优俗媚习气。朋友接着道:班主说那年在上海唱曲,是有一个小爷尾随,没有说姓名,班里人都称“上海爷”,跟了几个码头;素常就与班子一同起居,开始还新鲜,日子长了,到底熬不住如此简便的衣食住行,欲走欲留,看他万般为难的样子,还是劝回了;给了些银子作盘缠,也给不了多的,需克勤克俭着花,勉强可到上海;临分手时,还流了不老少的眼泪——班主不禁笑一声,又收住,随即惊诧道:难道并没回家?阮郎的朋友问了分手的时间和地点,班主略想想,答是一年前,在淮河岸北,沫河口。阮郎的朋友得了消息,谢了又谢,就赶紧来同柯海了。
  方才得到一线踪迹,又剪断了。柯海闷闷地往扬州去,眼前的景色都颓然变色,黯淡了。路上也无心逗留玩耍,乘风乘水径直到了地方。先看木头,再话旧,不由要将阿潜的事与阮郎诉说一番。阮郎听了说道:柯海兄弟不必忧虑,阿潜侄儿已经成年,虽然没离过家,总不至于不知道家在哪里,一定是边走边玩,在哪里绊住了;这样,此刻便让各地商行打听!你家侄儿是个爱玩的,必不会去到穷乡僻壤,定是在热闹镇市,那里多有我家店铺客栈,人托人的,不怕找不到一个大活人!于是,柯海打发董家渡木行老板先回沪上,自己则留下听消息。十余日过去,各路渐有回音。有在江西,有在浙江,最远川蜀,最近松江。至于下落,或发迹,或沦落,烟花青楼,商贾贩行,乞讨役使,凡此种种。最离奇的则为人赘民家,生儿育女,说它离奇是因最不像阿潜。阮郎发话过去让再再细考,三不着两的就勿瞎传了,免得混淆耳目,又将阿潜形容性情细述一番。柯海已等不得了,家里那头还有棺木的事牵着,便决定回家,阿潜就拜托阮郎了。临走前一晚,阮郎备酒饯行,柯海再问木价,这一回,阮郎开口了。
  阮郎说:你我交情,非一日二日,一年二年,谈什么交易?这块木头,撂在此处多少时日,不知道当作什么用,能有出路,就是它的福分,缘分所至,万不敢说价钱!但因是伯父寿材,也不敢说送,恐怕轻慢了老太爷,或者要一件东西,成两全之美。柯海问:什么东西,尽管说,上天入地也要为阮郎觅来。阮郎笑道:这一件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柯海也笑了:阮郎家有万贯,勿论天边眼前,有什么得不到?阮郎正色道:倘是有价,千金万金都可得,然而,这件东西却是无价!柯海还是笑:如此的宝物,阮郎才有,我怎会有?阮郎说:这一件就只你家才有!柯海依然不信,说:倘若有,就用我家的无价换你家的无价,正好!阮郎道:所以说是两全之美!柯海就急着要听究竟是什么东西,阮郎开口道:侄媳妇的四开屏!
  柯海一怔,没想到希昭的四开人物绣画都传到阮郎耳朵里了。阮郎道:虽未亲眼见,可谁不知道呢?那香光居士盛赞,“技至此乎,就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柯海笑说:过奖,不过是闺中针指玩物,雕虫小技!阮郎道:要这么说,必是不肯割让的意思了!柯海赶紧摆手:决没有这意思,只觉得太轻薄,抵不过阮郎的厚意。阮郎认真道:早先时候,兄弟房中人绣的那个香囊就已是神工,经几十年精进,传予侄媳妇这般的人材,定是入化境了。柯海叹一声道:要说侄媳妇,那真是人里的龙凤,我家阿潜本就配不上,如今更辜负了,真是没福分!阮郎笑道:俗话说,糊涂人有糊涂福;俗话还说,吉人天相,我看侄子和侄媳,都不像寡命的人,很快就会团圆!柯海愧疚说:这又是一桩拖累阮郎的事,区区绣画,怎抵得上!阮郎说:实不相瞒,梦中有几度见到那四开屏绣画,都是云里雾里,待云开雾散,就梦醒了,懊恼得不成,要真得了,那就是替我圆了梦!于是,两人说定。第二日,柯海便起身回程。
  到家后,将寿材的事先交代了。至于绣画,柯海不敢与小绸说,让母亲申夫人转告;小绸却顾虑希昭,就让蕙兰传话。这么周周折折,到了希昭那头,还有什么话说?只一晚上,次日早晨便由蕙兰交到小绸手里,再由小绸交申夫人,申夫人交柯海,柯海当众展开,四下里顿时肃静。柯海不禁屏住声息,生怕那锦绣人物吃一惊,飞回天上。小绸比旁人更多留一个心思,格外注意到落款,“武陵绣史”下面是“天香园”三个绣字。
  又有数十天过去,阮郎来了消息。这一回比较像了,是在高邮湖八桥地方,有一个鬻字的,年纪、生相、态度,都与阿潜很合,就是不肯说名姓,这一点也像阿潜,爱面子。于是,由鸭四带了福哥过去看人。鸭四自小在申府杂役,曾经极其淘气,如今儿女成行,性情沉稳许多,家中大小事都经他手打点。福哥呢,正在壮年,一身力气,又听招呼。这一智一勇,有什么办不成?果然,不多日就有信来,千真万确,就是阿潜。不过,行程怕要慢几日。一是要还一路阿潜的赊账;二是需在夜间行船,为的是阿潜不好意思。又过了十数日,星月之下,鸡犬都无声息了,方浜里过来一条船,悄悄走进申家侧门,停在灶房边的自家小码头,阿潜回来了。希昭说是不理他,最终还是理了。阿潜带给她一枚嘉钱,是鬻字挣来的钱中,最新的一枚,一直藏在贴身衣袋,想着有朝一日交给希昭。
  鸭四一走数十日,阿昉自己哪里应付得了豆腐店,于是,“亨菽”便关门了。
  
第三卷 设幔
  
  29 九间楼
  
  万历二十八年,上海的大事情都与徐光启有关。一是徐家在原先的宅基破土动工,造新宅子。地处方浜以南,肇嘉浜以北,日涉园西,背依一条小河汉,名乔家浜,门开在正南,俞家弄内。新宅子总共三进,并排九间,上下两层,人称“九间楼”。宅子的样式没什么新奇,也无奢华,在富户云集,风气绮丽的上海,堪称质朴。但就是这质朴,却因占地广大,建制充实,而有一种阔朗,还有一种端肃。要说造房子,本不算什么大事情,但联系上另一桩,也就是第二件大事情,便未可小视了。也是这一年,徐光启在南京,又结识一个意国人,利玛窦。和仰凰一样,也是洋和尚,却是个大和尚,要去京师见皇上。皇上不喜欢洋教,可是喜欢洋玩意儿,利玛窦带了无数稀奇古怪的器物,晋见的路已经膛平。这时,正走到南京,和徐光启碰上了。这徐光启,正途颇不得意,二十一岁中秀才,之后连连落第,丁酉年,好不容易中乡试,而且第一名,隔年的会试却又失利!年华就在这屡试屡败中过去,和许多读书人一样,也许就在幕府中度过一生。然而,又有迹象,暗示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好比徐光启踯躅科场多年,不期然里一突进,谁能断定,再下一轮踯躅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在外交游,竟先后与两个意国人邂逅,千山万水的,又非我族类,其中藏有怎么样的机缘?如今,九间楼起来了,坐地居中,登楼远望,东边一条黄浦江,奔腾向海。那意国人,不就是从海上来,应了变通亨达。因此,两件事一贯穿,便成了大征候。
  这是祥兆,凶兆也有,不算大,小小的一桩。就是城南有一农家,大牛生小牛,生一怪胎,两头六足。有一时人心惶然,谣言四起,转眼翻过年头,人春便是淫雨不止,淹了麦田,都以为应了那兆头,不会再有其他灾变。也果然平定下来,风调雨顺三载,就到了万历三十二年。也是方一入春,黄浦江上忽起两股龙卷风,黑水腾起数十丈,在空中交汇,纠缠格斗,沿江大树连根拔起,茅舍尽毁。人们正议论,这才真是应了三年前两首六足牛犊的象,不料,倏忽间天降喜讯,松江府两士子中试,一是上海徐光启,中进士,入翰林院;二是华亭乔一琦,中武举,任京营兵把总。于是,坊间又改口,再不提那两首六足犊,只说,江上二龙相会,实是大气候,出将入相,将相和。
  九间楼向北,隔乔家浜,过艾家弄几条横街,三牌楼南端新路巷内,一座小宅院,亦有着一桩喜事,张家二公子娶亲。张陛这年二十一岁,媳妇十九,数年前就下了媒聘。按说是早二年就当迎娶,不防出了些事故。三年前,媳妇的祖母,也就是申家老夫人去世。张家北地人的籍贯上有规矩,嫁娶或不出丧事的当年,或就必是满三年之后。申家一报丧,张家就紧锣密鼓筹备起来,可申家却推辞了,说姑娘年幼,家中一向惯养,不太懂事,再调教两年出阁更好。这是面上的原由,内里则是银两紧促,一时办不出像样的嫁妆。
  那年,申家老太爷四下里采树造寿材,一回三折,到底觅来好木头,做了一套棺椁。木纹理细腻如凝脂膏油,紫光浮动,又有一股暗香。无论木材商还是大木匠,都认不出是什么木。申明世不由想起当年造天香园的章师傅,兴许能说出个大概,掐指算来也是七八十的年纪了,都不知道在还是不在。如今,最明跟的人只能说出产地,必是北方干冷的寒带,那里凡物种都不容易存活,非是天择不能落地生根。因生长极慢,数十年,甚而上百年一轮,质地紧密,犹如铜铸。那香自然是树脂的气味,也是因紧实原故,初不散发,年深月久,芬芳才缓缓释出,如同雾起。如今有此异香,必在千年以上。坊间都传闻,申家为寻木已花费大笔的银子,等觅到木头,就再拿不出了。要用田地抵,木主人不要,指明要天香园绣,不是一般的天香园绣,非是要出自武陵绣史之手。那一幅绣画,耗时多少年,藏于阁中,无人可有面缘,木主人专用一艘凤头龙尾琉璃瓦大船请走。从此,天南海北,路远迢迢,不得见其踪迹。就这,可也看出申府的家底已抖落得大致差不多了。然而,世事难料,这还不算完。等那棺椁一层桐油一层漆地上去,紫光和暗香一层桐油一层漆地透出来,无数遍,木本的光色气息依然居上风。终于完工,停在后重院专辟出的一间厅房,申明世绕棺走了几遭,十分欣悦安慰,对儿子柯海说:就此可以长眠不醒!不想,一语成谶,只是长眠不醒的不是申明世,而是申夫人。
  早十几年,申明世就在二夫人房中起居,老夫人单住一个院,由仆佣侍候陪伴。这一日晚上睡下,早晨却没再起来,面色红润,神色安详,那具棺椁就由老夫人睡了。申明世说:择日不如撞日,夫人撞了这棺椁告成的日子,天意就是归她!上下都说老夫人有德,一生安分,不争不夺,又助老太爷亨达,所以才能善始善终。丧事办得隆重,将莲庵新漆一遍,添了两个小和尚,轮值长明灯。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得已卖了几顷水田——这回是真卖了,不是虚传。做棺材办丧事,是两宗大开销,小花费就数不清了:大孙子阿昉开豆腐店亏蚀的钱;二孙子阿潜在外游荡赊欠的账;庶出的三孙子阿暆驯鹰养狗,一条大黄就是十数两金子。一个园子一处宅子,加砖添瓦,修树补草,清池子,砌甬道,此起彼伏,一刻不容迟缓,还是赶不上。好几处景都荒废了,宅子也明显旧了。老夫人出殡,将院墙刷了一遍,八扇大门油了新漆,别的还只能继续旧下去。
  自大运河凿通,江南一带便是朝廷的钱粮地。元末时,张士诚割据苏松嘉湖,与太祖争霸,大明朝记着这笔账,洪武开元,就科以重税,无论天灾人祸,一粒谷子也不能少,延续至今。这些年,辽东女真部出了一个努尔哈赤,势力渐强,大有称王的气象,京师深感不安,暗中筹集兵力,加强戍边。于是税赋又加几倍,不时增出种种捐募。所以,不止申明世一家,也不止申明世这样挥撒,富户们个个都觉手紧,不得已节约用度。申家算来算去,暂时能缓解下来的,亦只有蕙兰出阁这一桩了。
  之前,几个姑娘,即便是闵姨娘生的颉之颃之,奁资都很可观。田地、奴婢、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单是各式各样的铜锁,就有一抬箱。到了蕙兰,不由让人犯了难。但申家人生性都很乐天,心想三年的工夫,怎么凑不拢姑娘的一副嫁妆?再说,还有她外婆家呢。所以,一时难堪过后,又放下了,依着原样过日子。老夫人殁了,更没了管柬,比先前还任性许多。小绸与柯海不齐心,商量不了什么事,阿昉的女儿和她又隔一层;阿昉的媳妇呢,本来没什么心肺,倒也好,不愁不烦;却是希昭,有时候会替蕙兰着急。看一家人都没事人一样,以为三年时间过不完,闺女养不老,和阿潜说,阿潜道:我看她和你很好,要是出阁了,你不就没伴了?像是有意留蕙兰似的,就知道白说了。也和大伯母说过一回,大伯母低头想一时,抬头说:希昭一幅绣画,能换一副棺木,还换不来一套妆奁?于是,家中就传开二婶替侄女儿挣嫁资的话,传到蕙兰耳朵里,蕙兰就来找希昭,发难道:二婶你绣也白绣,我又不嫁!说罢便哭了。
  这一年,蕙兰改了模样,原先圆鼓鼓的脸颊清瘦下去,成了长脸,圆眼也变长眼,眼梢细细地几乎入鬓,双睑便显得越发深了。口唇还保持着幼年时方正敦厚的形状,就这处地方,流露出天真娇憨的神情,不至于寒薄。此时,泪眼婆娑,像小孩子耍横,其实是有无限的委屈。希昭不忍说破,就也横着口气说:谁替你绣呢?申家何至于到这地步,要鬻女红了!蕙兰上前就夺希昭手里的针:我不让你绣!希昭躲着:我绣我自己的,管你让不让!蕙兰硬夺,希昭仍不松手,两人绕了花绷追逐了几圈,最后针是让蕙兰夺了,却刺破她的手指头,眼泪越发汹涌了。希昭握住侄女儿滴血的手指头,任由她哭一时,渐渐平静下来。希昭说:不过是你伯祖母一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姑娘出阁,纵然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陪送的!蕙兰戚楚一笑:咱们家怎么就到了砸锅卖铁的田地了!希昭发觉说错话,收回也来不及,只得极力补救道:当然不至于,松江地方,有的是咱们家的地,城里城外,又有店铺房子,又不是有几个闺女的,正出只你一个,要亏欠了,连外婆家也饶不过的!蕙兰不流眼泪了,眼圈还红着,默了一会说:外婆家也在卖地。希昭又发觉说错话,众人都知道,自彭老爷去世,几个舅舅便开始争产,等不及见分晓,就比着花钱,将那园子修葺了几遍,拆旧景,添新景,倒把沉香阁荒落了。沉香菩萨前的清灯,常常干了油没人去添。所以,那日新月异中,实已见得出潦倒。希昭也默了下来。
  日光转移,希昭和蕙兰将花绷调了背向,希昭接着绣,蕙兰在一旁看。这时,阁中就这两个人,其余人做别的去了,格外安静。从窗户可看见池水,浮着几茎残荷,池边的花木也疏落了,已是入秋时分。蕙兰说:难道非要出阁吗?我就不嫁怎么的!希昭笑道:新路巷那边能放过你吗?蕙兰霎时红了脸,佯装又要夺希昭的针,希昭也佯装着告饶:不嫁不嫁!蕙兰恨声道:我自己给自己挣吃喝,谁也不能撵我!希昭知道蕙兰使气,并不回答,她就又接着说:就看看咱们家的那些爷们,身无长技,单知道花银子,说不定哪一天,真要靠咱们鬻针线养活他们呢!希昭抬头说:听说新路巷有个小廪生很是勤勉,日日挟着个青布书袋去县学点卯,挣廪膳呢!蕙兰又红了脸,都知道,年前张陛补了廪生。她要再去夺针,却只是虚抬一下手,说:不理你了!转身就走。希昭追了她的背影说:你妈要是不出阁就没有你呢!蕙兰听了这话站住了,回头菀尔一笑:二婶要不出阁,我也认不得二婶!希昭点头道:所以,出阁有出阁的好!蕙兰应道:那么就请二婶让一幅绣画,替我换嫁妆。希昭横她一眼:自己挣去吧!蕙兰腆着脸说:二婶何时替我备好嫁妆,我何时出阁!说罢,不容希昭回嘴,赶紧跑下阁去。
  逗嘴玩笑,自可排遣郁闷愁烦,却也于事无补。时间如流水,一日一日过去,嫁妆的事依然不见眉目,家中人似乎都忘了,提也不提,事实上是一筹莫展。
  做父母的,怎么会不将女儿的婚事上心,只是阿防素来与大伯母不亲,又是内敛的性子,就开不出口。小绸自然也要替蕙兰着想,终究是镇海媳妇的儿女子孙,但因与柯海负气,凡事都要他来请求商量。柯海不是没有心,只是有心无力,不晓得对小绸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这些人各自在心里疼蕙兰,就是不通气。再则,申家的人在一处,从来是商量如何花银子,如何缺银子的事,彼此都觉得窘,就更难开口了。这么又拖了一年,眼看着到了第三年上,几乎是迫在眉睫,再也拖不下去了。最终,还是小绸起头,让阿潜带话给大伯,让卖几亩田地。小绸与柯海传话,向来不是商量,而是下令,因为晓得阿潜与大伯有些父子亲,自然会宛转款曲。阿潜带回来的话却令人沮丧得很,原来柯海早就在卖地,为的是家中几项人情往来:阿昉阿潜泰康桥的外公外婆,也就是采萍的公婆,先后过世,相隔不过三日,俗称“刀切豆腐两边倒”;希昭的祖父也在这一年作古;阿奎媳妇添子;采萍、颉之、颃之也添子添女。这些红白事在别家也许能轻易打发,但在申家,却非得兴师动众不可。一来是面子,二来也是习惯,不知该如何节制。徐光启中进士,其实与他们家干系并不大,可依照旧例,还是要在园子里摆宴席庆贺,自然就要再将园子整饬一遍,南北东西采办食材。凡事一旦出手,必轰轰烈烈。然而,这一回卖地却卖得不那么容易了,事实上,至今没有出手,不得已,在好几处赊着银子。所以,再要卖地,结果还是,赊账。小绸让阿潜再带过话去,赊账就赊账!柯海回过来的话带着商量的意思,那就直接用地作陪嫁?小绸就被噎住了。
  成顷的地作陪嫁固然算得上慷慨,但嫁妆中的田地,往往是折成银子。尤其像张家这样的小户,靠生员的月米度日,纵然有几亩薄地,不过由人代耕,吃些零碎租子。猝然间,大块田地归于名下,凭空到哪里寻人管佃户,收租米,还要付税付捐,岂不是陪送了一个大累赘,让人觉得不诚心。就算田地作一份嫁妆,那还有别项妆奁呢。衣服、首饰、家什用具,哪一项能免?张家是贫寒些,可惟其如此更不能敷衍,申家又不是势利眼。总之,还是要卖地。
  方才说了,富户们都手紧,顾不得买地。有新发起的,心思又多在商贾,海河路通,市肆兴隆,而田地多半是要靠天吃饭。这时候,小绸也出手了,自己的娘家,多年不通声息,如今走动起来;泰康桥那边,是两重亲家,自然更要往来;还有苏州胥口闵姨娘家,做了一世织工,大约也要置办些产业——因是亲戚,不能开门见山就谈卖田,总要嘘寒问暖,打点人情,预先又花销了交际费用。此时此刻,阖家上下一条心地卖地,倒把蕙兰的婚事搁放在一边,时间又过去小半年。这一日,小绸向希昭打听,她杭城里的娘家亲戚里头,有没有想买地的,希昭不由冷笑道:大娘真是病急乱投医,明知道沈家为市井百姓,哪里攀得上置地置产的主,这不是嘲笑我吗?小绸在这个侄媳妇跟前,本来就有些顾忌,不留意说错话,竟瑟缩起来,嗫嚅道:也不过是瞎问问,有当无的,不是火都上眉毛了吗?希昭自觉着言语太犀利,也不好意思,缓和下口气,说:要不再推迟一年半载?小绸叹气道:还有什么借口呢?丧期三年满了,人家小子二十一,我家姑娘十九,总不能还是年纪小,人家就算有耐心了。希昭说不出话来,婆媳俩默不作声坐着,希昭说:这幅《竹林七贤图》快收尾了,再加紧些,找个买主,拿去换银子!小绸不由也笑一声:难为希昭有这个心,可是怎么说呢?好比阮郎家的那堆方子,闲置多少年,正遇咱们家老爷奇思异想,要寻一段天外木头;又正巧阮郎别的都不稀罕,偏只器重武陵绣史的绣画,是彼此识货,又是投缘,还是知音,高山流水的——话说到此,希昭已经明白。这两人都是冰雪聪明,如若不是有层层隔阂,本应是最处得来。这一时,虽没说话,但心领神会。静了一会儿,希昭安慰道:大娘也不必太焦愁了,俗话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小绸说:可是,究竟直在哪个桥头呢?希昭噗嗤笑道:再遇一个知音,买了咱们天香园的绣画!小绸也笑了:希昭这样的鬼精,空手套得白狼,白饶了一副好嫁妆!希昭嘴也不让:大娘是瞧不上沈希昭的嫁妆,就说不要!小绸说: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小绸正色道:无论遇不遇知音,总之,咱们卖地的卖地,绣画的绣画,老天不负有心人,就能把这船头直过来!希昭也正色道:照大娘的意思,蕙兰与张家那小子要是有缘,就能成事!两人说过这一番,彼此都松快些,分手各做各的去了。
  张家这头,早在等着迎娶。三年中,每逢年节总要上门,送各色礼。统不过是些茶果糕饼,布匹针线,但都是张夫人亲来。平日里,张老爷也常有书信问候,心意十分诚笃。申家越发难以为情,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头丽年尚可说几句儿女婚事,日子越近越不敢提,最后索性不谈。张家人不免着急起来,不得已,回头再求冰人杨知县。杨知县一听情形,就已猜得个七八分。皇上一味敛银子,江南豪户全是大有大的难处,别人都在收缩,惟有申家张扬。杨知县早看出申家硬撑场面,近几年又出了那么些事,囊中必然空虚。其实,张家自己单薄,并不在意亲家的聘礼长短厚菲,但这话万不可对申家去说,说了等于是激将,申家人不仅爱面子,还人来疯。要知道有这一说,必当数倍数十倍地置办,反落了更大的难处。杨知县思忖几日,有了主意,立时备船备轿,动身往上海,专去见申明世。
  自从申夫人过世,入殓了那具好棺木,申明世就再不提棺材的事。柯海每每提议再觅一方好木头,申明世便举《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藏天下于天下”的意思,说,只需择一张好席子,卷一卷,深埋地下,就哪来的回哪去了!柯海以为父亲伤心,神情却不像,极安宁,甚至于含几分欣悦,且像是悟道,出世外,就也不敢多问。但见申明世身体日益健旺,精神矍铄,越过越年轻似的,棺材的事便不再提了。这天,杨知县忽然造访,原本备了一套悼丧的言辞,然而,不料想申明世神态怡然,就只淡淡说几句,再互问了近况,杨知县就道明来意了。
  杨知县的来意是数年前他做的大媒,该择定吉日了。因是他牵的线,所以必要过问不可。那姑娘极小的时候见过,就十分喜欢,倘没有记错,外婆家是上海名宦彭家。申明世点头说正是,彭老爷过世,地方上集资,专造了“爱日亭”,铭记和缅怀。杨知县叹道,名门闺秀,金枝玉叶,原有一个想头,如今看来分明是妄念!申明世追问什么想头,如何又成妄念?杨知县笑着摇头道:本想向申老爷要来做干孙女儿,吃喜酒可坐上座,受新人们叩拜,现在一听说家世渊源,可不敢提了!申明世说:这有什么不敢的?那是丫头子的福分,明明是抬举了她!杨知县只是摆手说“不敢!”申明世非说“敢!”两人争执半时,最后,少的听长的,杨知县只得服从,遂又调侃道:富贵人家的小儿女,多有认穷干亲的,为了好养活,本人就是如此的干亲一个!申明世笑道:随怎样说,从此摆脱不了干系,那丫头就算赖上身了!说笑一番,又转回正事,杨知县道:这一来,真就要问一声,小女什么日子出阁?申明世一边遣人去唤柯海,一边叹道:这丫头的亲祖父母,一个早夭,一个出世,凡事都是由大伯祖、大伯奶作主,可恨这大伯祖大伯奶做了几十年的冤家,什么话都不好商量;自己的父母又都无能,父亲是个果子,母亲呢,大户人家的女儿,娇宠得很,难免不晓世事,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像她的婶婶——就是那个绣画的?杨知县问。你也听说了?申明世颇感意外。杨知县说:谁不知道 “天香园绣”?谁又不知道“武陵绣史”,宋元书画皆成绣品,天下一绝!要说,还是同乡,钱塘杭城里的娘家。申明世谦词道:其实不过是些女儿家的针线,照理不该出闺阁的,露拙了不说,还坏规矩,偏巧新埠风气轻薄,就喜欢淫巧的玩物,一来二去倒收不回了!杨知县就不同意了:织造本就是天工开物一种,绣艺且精上加精,锦上添锦,天香园又是出神入化,老太爷千万莫贬低了,伤自家人志气事小,违拗天意罪过就大了!正说话,柯海就到了。
  听说蕙兰的大媒上门,就知道是谈嫁娶,柯海不由心中叫苦。但终也知道躲是躲不过的,迟早都有这一日,所以,反倒安下心来,神情很笃定。拜见过后,杨知县直接就说下聘的事,明言道,张家不是殷富户,聘礼恐怕单薄,奁资就也不必过奢,免得张家不自在。果不出所料,柯海的英雄气概即刻上来:申家女儿陪嫁是有定例的,先不说张家,单是自己家里,也不可厚此薄彼!蕙兰总是依她姑姑采萍的尺度,否则,张家倒要以为我们鄙薄他们了。杨知县不禁笑起来:方才你父亲已认了我这门干亲,如此说来,申府发送孙女儿也是我发送,倘嫁资豪华,世人还以为杨知县做官敛了大宗的银子;再说,年景平淡,朝廷又加兵税兵赋,万不可招摇,无事生非。柯海这才勉强答应尽量俭朴些。杨知县又非得添一笔妆奁,说当年得老太爷惠赠桃枝,插扦在南门外义田,如今一片桃荫,何以回报?说罢,就在几上放下一张银票,数字虽不大,面子却大。接着就要柯海择日子,由他报给张家,日内就来下聘。
  这么着,逼上梁山似的,蕙兰的婚事紧锣密鼓地开张。杨知县的银票,加上贱卖的几顷旱地,她母亲当年的陪嫁再补上些,小绸封了一盒古墨算作一份——私下嘱咐,此墨不单为写字,更可治产后血症,她祖母生叔叔阿潜时就凭了一角墨核渡过险关,得了几年阳寿。蕙兰先是羞红脸,然后又是煞白,小绸晓得将她吓着了,赶紧说并不是每每发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罢了!蕙兰这才缓过来。东西看起来也不少了,可七零八落的,显见得是拼凑起来,到底局促了。张家已来请尺寸单,要新娘裙袄的领口、身腰、款式,好着手做嫁衣,也是他家原籍的规矩。行聘之礼紧随着过来了:簪、环、玉如意、金手钏;这边勉强回过礼去:靴、帽、袍套、鞋袜,接着就要发奁了。事已至此,不成也成。
  夜里,小绸兀自坐在房里,望着壁上的灯影。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还在眼前,灯火却已经阑珊。院里的香樟树长成巨大的一株,满庭的浓荫,屋子都遮暗了。心中怅惘,不知所以,忽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人,是蕙兰!小绸倒是一怔,将出阁的闺女,怎么还四处乱逛着,就笑道:这就睡不着了?蕙兰不回嘴,神情很正经。小绸收起笑,问:有事吗?蕙兰还是不说话,脸却渐渐红上来,眼睛里似乎汪着泪,亮晶晶的。小绸心下不安,强又笑道:有什么事快说,大伯奶好替你作主!蕙兰的眼泪到底屏住在眼眶里,吸一口气,终于说出来:我向大伯奶要一件东西!小绸一惊,惊的是这丫头真大胆,敢向她要东西,又不知她要的是什么,给得出给不出?嘴上说:尽管要,只要大伯奶有,准定给你!蕙兰说:大伯奶准定有,却不定舍得给我。小绸不觉有些恼,想这丫头人小鬼大,这么会纠缠,沉下脸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舍得不舍得?蕙兰的眼泪全收回去了,脸上呈出一丝笑意,一歪头:说了啊?小绸被挑逗得气急败坏,伸手点在蕙兰额头上:我告诉你,要说赶紧说,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舍得不舍得都不给了!蕙兰这才说出口来:我要天香园绣!小绸松下一口气:当你要什么宝贝!阁里去挑,要多少尽管拿。蕙兰摇头说:我要的是天香园绣的名号。小绸只觉得心里一沉,竟说不出话来。蕙兰再说:凡我申蕙兰绣下的活计,就可落款“天香园绣”。小绸回过神来,说:你出了这个阁,就不是申蕙兰,是张家的人了!蕙兰说:我不管,“天香园绣”这四个字,就算是我的陪嫁!提到“陪嫁”两个字,小绸不作声了,谁让娘家对不起她呢?可是,小绸又想:这丫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憨傻,不知存着什么心!
  
  30 张陛
  
  张家所在新路巷,是三牌楼的背街上,顶着巷底的一处院落。似乎是从原先排好的台基上硬挤出来,正着挤不下,只得侧过来。新路巷的院子本是南北排列,东西向,这么一侧,倒侧成了坐南朝北。平时进出是从巷内的北门,南门临街,闭得多,敞得少,偶尔推开,远远可看见九间楼的后墙。在这一片闹市中,显得十分静穆。张家的院子多少是偏狭的,好在人口简素。倘从北门进去,先是一方天井,一眼水井,年头不小了,井壁上布了苔藓。天井两侧各是灶房和仆佣的屋子。走过天井,便是正厅,北墙上横一块匾,书几个大字:永思堂,匾下案上供一尊弥陀,一炉香,案两侧各置几具桌椅。厅堂东西厢房为老爷夫人居室与书斋。厅堂前是院子,院子两边各有连通的两间侧屋。东侧是哥哥张陞一家三口,西侧是弟弟张陛。
  蕙兰自小在大宅子里,人多事多,申家又格外地有一番热闹,天天过年似的。来到张家,耳根子刷地静下来,每日所见不过有数的几个人。一日三餐节用得很,于是,家务便也是节用的。长年在家只两个仆佣,一个女人,做张夫人贴身活计,也照管老少爷们几个的起居,名字很奇怪,叫李大,仿佛是北地人的叫法。一个男厨子,兼顾采买、洒扫、种植花木,都叫他范小,可见出是年少时就来到家中,一路做下来的。张陛的媳妇年前生下孩子,又添了个奶母,这样,李大就免去张陞房里的杂役,多出的时间则放在张陛一处。张夫人特地叮嘱李大多照应新来的媳妇,过惯呼奴唤婢的日子,初来乍到,自然会有种种不方便。李大和范小都没有婚娶,大约这也是久留张家的缘故。
  李大年纪在三十来岁,人长得很素净,宽平的额头,终年戴一条蓝布遮眉勒,除此,再无任何头饰。不裹脚,衣袖窄窄地系起,腰带扎紧了,做事走路都很利落。初与蕙兰见面时,双方都很拘谨,在李大是对名门闺秀的敬畏,蕙兰则因极少见自家以外的人。一旦说话,双方又都释然。李大看蕙兰不过是个小闺女,来到陌生地方,手足无措,颇有些可怜,即便是可怜却也不失大方,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再说蕙兰看李大呢?神情虽呆板,倒并无瑟缩,看顾她的一瞥中,还流露出慈和。再相处几日,李大越发见出,这一个金枝玉叶其实不怎么挑剔,固然出于蕙兰自己的性情,但也还是因为大家子里的人事终究是复杂的,所以孩子们也多有约束检点,因而李大揪起的心便放了下来,态度也自如许多。蕙兰就发现,李大原来是个挺风趣的人。张陛去点卯,穿一袭玉色镶蓝的袍衫,袍衫有一股森严凛然,越发衬得那小廪生豆芽般的细嫩。李大就说是“苍蝇套豆壳”,蕙兰看了也觉得很像,笑个不停。于是,李大就知道,蕙兰是个活泼的小闺女。
  范小则是个害羞的人,因没娶妻,就特别不能见女眷。蕙兰来了多日,都没见过他。只在天蒙蒙亮时,听到他的扫帚划过院里的青砖地,轻轻的“刷拉”一声,“刷拉”一声,也是很害羞的。李大知道他腼腆,却偏要寻他玩笑,院子里撞见时,就要说:让太太作主,咱俩一起过日子!只听得范小拖起扫帚就跑,李大还不放过,跺脚佯装追他。范小这年是十九岁。
  仆佣们是这般有趣,主子呢,当然是要矜持些,但亦有一种新鲜别致。老爷看起来是惧内的,终日听不到响动。难得出来院子里站一站,看看梅花,很喜欢,想要折一支插瓶,定要夫人颔首才敢。就这样,家中大小事都由夫人作主。许是因袭这样的家风。长子张陞也是听他媳妇的。他媳妇,蕙兰称大嫂的,娘家在吴淞江老闸桥码头开米行。近年来天灾频频,饥荒年里米贵,囤积居奇,买卖翻了几番,家资迅速丰厚起来。但因出身低微,世辈没有出过读书人,所以并不嫌张陛清贫,反而敬慕家世渊源,几方说合,就做成了这门亲。张家这边,多少有些艳羡亲家殷实,究竟也还是觉得鄙俗了。因此,同是惧内,张夫人却另有一番认为,觉得媳妇仗着娘家有钱而轻慢张陛。虽不至于形同市井人家撺掇怂恿,但对儿子的失望却难掩其表。事实上,张陞对媳妇畏让完全可能别有原委。那媳妇长得十分妩媚,穿着打扮明艳,在读书人家眼里难免俗丽了,可在夫妻之道,兴许却有无限的意兴。不论怎样,就因为此,张陛的婚事。张夫人要亲力亲为。起先,蕙兰心中也起着戒备,总是远着这位大嫂。有一回,在院子里,走在张陞那半边,猝然间,门推开,大嫂双手端一盆水,兜头泼过来。两人都吓一跳,惊叫一声,泼水人来不及缩回去,结果饶了一人一个半盆。两个水淋淋的人面对面站着,正窘得不行,大嫂却哈哈大笑起来,蕙兰不由也笑了。当晚,李大就送来一条新裙子,说大嫂赔她的,一定得收下。新裙子是茜红的绫子,蟹绿缎的滚条。蕙兰从来没穿过这样大开大合的颜色,又怕大嫂不高兴,只得穿了,自己觉得像个乡下人。
  比起张家的女人,爷们的性子就比较闷了。父子三人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坯,一律不爱说话,问什么答什么。张陞尤甚,问什么也未见得答什么,难怪夫人要生气。满院子都是他媳妇的声音,或喜或嗔,就是不听张陞出一口大气。这倒还好些,更让夫人咽不下的是,木讷的张陞在媳妇跟前竟有些活泼,并不是有什么言语,而在于神情,眼睛里多了几分顾盼。夫人说:张陞,看什么呢?张陞即刻又垂下眼睛,回到原先的木头人一个。所以,张家的爷们其实是受了女人们的压抑,才变得沉闷。张陛是宠爱的小儿子,可夫人的宠爱是有威仪的,那就是加倍的严苛。小孩子又有争宠心,就越发地卖乖,什么都要做得更好,得母亲的夸奖。言行举止,读书文章,都有十二分的下功夫。结果,张陞是呆,张陛呢,小大人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哥哥。难免费力劳神,身子就单薄。幸好骨架子在那里,不至于太显孱弱。脸盘子是长方型,眉眼开阔,颇为端正。就是下眼睑常有一片青晕,像是有虚症。夫人中意蕙兰多一半是为她的生相,如何的丰润,而且喜庆,有了这样的媳妇,丈夫定会健硕起来。所以很费周折说上这门亲,虽有高攀的嫌疑,也不顾了。况且,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张陛少年奋发,前途未可限量,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就无所谓攀不攀的了。
  自己选中的儿媳妇,夫人自然是偏袒的,新房里的物件摆设都是亲手归置。张陛的房是坐西向东,再有一扇南窗。东窗外原有一棵柳树,因柳树最易生毛辣子,便让范小放倒,另栽一棵木槿,一棵桂花。张陞的媳妇难免生妒,抱怨西窗下的蔷薇花爱生虫,也要换树,让张陞和夫人说,张陞不敢,她自作主吩咐范小掘了,再种一排美人蕉,夫人只作看不见。张陞的媳妇出了气,任夫人怎么给弟媳妇房里添东西,也没什么了。夫人待蕙兰好,蕙兰却还是怕夫人,因为张陛怕夫人。张陛称夫人不是“妈”,而是“母亲”,显得很庄严,蕙兰就也称“母亲”。张陛从府学回来,先要上母亲房里回报,有时说话说很久,蕙兰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去夫人房里,又怕别人以为自己是想见张陛,左右为难。吃过晚饭,夫人说:张陛,回屋里早点歇了。张陛就早早吹了灯,两人并排摸黑躺着,什么也不说,因为母亲让“早点歇了”。张陛对蕙兰很客套,大约也是夫人教的,相敬如宾主。可总是生分了,不像张陛,再怎么没精神,与媳妇相处,自有一番热情。蕙兰不免觉着无趣,好在有李大,还有大嫂。大嫂固然是俚俗的,让人有些不自在,但那一股豁辣,也带来生气,使这院子变得活跃了。所以,蕙兰就与大嫂结交起来。
  有一日,蕙兰正与大嫂在院子里说笑,一起逗弄婴儿。张陛点卯回来,向母亲告了安,兀自进屋。不一时,李大就来叫蕙兰,原来是张陛要与她说话。蕙兰很惊讶,张陛向来少言,不知这一回有什么要紧事。张陛坐在案前,眼睛看着案上的书,蕙兰站在身后,等了半刻,那看书人方才说道:妯娌间和睦即罢,不必太过热切!蕙兰听出是对她和大嫂相处不满意,却不知所以然。半晌,回了一句:母亲说话了吗?张陛说:是我与你说话,赖母亲什么事?蕙兰说:凡你的话,都是母亲的话!张陛虽未回头,声音明显不悦了:就算是母亲的话,有何不好,难道你对母亲不满?蕙兰委屈道:谁对你母亲不满了?张陛终于回过身来,看着蕙兰:为什么要说“你母亲”,我母亲难道不是你母亲?蕙兰一时辩不清,心里急,竟落下泪来:谁说不是了?泪眼婆娑中,看见张陛的脸,满是惊讶,不明白蕙兰怎么就哭了!所以又局促起来,手足无措。蕙兰见他慌乱,不觉又笑起来,张陛就更不安了。两人这么对望着,是成亲以来头一回。望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把要说的话倒忘了。
  自家人是这样,往来的交道又是怎样?也是简明的。不像申府上那样,召四方宾客,笙歌夜宴。却有两名常客,几乎日日上门,与老爷一杯清茶,半日聊天,临到饭时便起身告辞。主家虚留几句,送至门口,分手离去,下一日又来。也有老爷出门的时候,同样,到饭时自会回来。两名常客,其实也是街坊,一是陈老爷,一是乔老爷。陈老爷也是北方人,外家邵氏精通太素脉,永乐年郑和下西洋随行共三次,朝廷赐了封地与爵号。陈老爷虽不行医,却也学了些脉理,从脉理而论山河帝业,一落座总是滔滔不绝。乔老爷正相反,只听不说。乔老爷和京营兵把总乔一琦乔公子是本家,应为乔公子父亲乔懋敬同辈人,其实已出五服,形貌也相去甚远。乔公子一族均魁伟俊朗,而乔老爷却是短小瘦弱。但写了一笔好字,香光居士都赞过,称是“妍秀出入苏米之间”。两位客人身世背景都是旁出的渊源,风范亦是正统中略带独行,与张家的交际就也不落俗套,颇有名士的格调。以此也可见得张家老爷的性情,所谓惧内许是淡泊明远,超乎世事。有几回,三位老爷一同出游。近的是去吴淞江边看水,半日内便来去了;远的是去湖州看纸,亦就是三日往返。宴请过一回,张老爷的寿辰。陈老爷带一坛绍酒来,乔老爷则是一只风鹅。家中只比平时多几道冷荤热素,再有一大盘馒头,捏成寿桃的形状,李大在桃尖上贴一片红纸,出笼后,揭去红纸,桃尖便是粉红。还有一盘面,筷子挑成一圈一圈,螺旋般旋上去,顶上是一个红尖,也是红纸染的。饭毕,乔陈二位老爷又留了很久,乔老爷写字,陈老爷出句子:“室内姬粗丑,夜饭减数口,暮卧不覆首,所以寿长久。”张老爷读了,哈哈大笑。乔陈二位不等墨于,就要将墨纸团了,因怕张夫人不高兴。张老爷却不让,非留下不可,次日就送字画铺裱了,挂在内室墙上。你们说,张老爷惧内不惧内?也所以,这二位客,又可说是至友。
  纵然是平淡简约,日光流年,亦还是有着隆重的大日子,那就是祭祖。张家的规矩,是从元旦午后起祭,一直到正月十八祭毕。早数十天,就开始准备,第一要觅一个大猪头,猪鼻上起一叠皱,好像一个“寿”字。这桩事是交付给范小的。范小不是在肉市上找,而是去到养猪人家,专在等着挨宰的大肥猪里挑。有看中的,预先定下,冬至前得到。然后就是李大的活,洗净剔净,搓上新盐粒腌透,悬在廊下通风处阴着。此时,家中女眷们一并动手,裁了各色彩纸,剪成小旗,有三角形,有纛形,届时插在猪头上。剪了小旗,再扎灯笼,红绿两种,这就忙到了年底,范小又有事了。这一回是上鱼市,觅两尾极大的鲤鱼。上海人多不吃鲤鱼,嫌泥草腥,还因为鲤鱼跳龙门的俗谚,惟恐食了鲤鱼,坏了文运,跳不过龙门。但张家的规矩则非鲤鱼不行,是取“鲤”字谐音:“利”。本意是要黄河鲤鱼,可故土久远,黄河是望也望不到,退而求其次,大极便可。两条大鲤鱼够范小跑断腿的,好不容易买回家,奉养在缸里,那缸也是极大的一口,安在院子中央。蕙兰和大嫂爱给它们喂食,撒一把饭米粒下去,两条鱼立时左右游窜,水涨起来,几乎撑破一口缸。这时候,范小就不怕人了,赶过来拦她们,怕把鱼胀死。大嫂抱着孩子拉了蕙兰绕着缸跑,范小绕着缸追,就像跑兵似的。追着跑着,过年的气味就出来了。
  储柜里藏了一年的碗盏杯盘,一摞一摞取出来。临时雇来两个小杂役开始扫房子,换顶棚。范小一缸缸地揉面,李大捏成牛、羊、马、狗、鸡、兔,排在笼屉里,昼夜不停地蒸。酒开封了,原来张家有祖传的酒曲,自己家酿了一地窖,地窖就在灶屋和堂屋背墙之间的夹道里。十六盘摆开了:荔枝、桂圆、核桃、红枣、柿饼、红橘、荸荠、黄菱角、年糕、粽子、豆腐、羊血、盐、米、香菇、木耳,左右各一束十双筷子,红线拦腰系住。鱼杀了,鸡宰了,牛羊肉切成方,这才揭开供桌前的红帘子。里面高悬一幅祖宗像,穿着官服,顶上和脚下都是祥云。祖宗像下面是一列牌位,牌位前正中站一具大香炉,两边各有小香炉、大红烛、小红烛。院子里的鱼缸挪走了,换上三足铁架,搁置一具大圆炉盆,烧上火。红烛点燃,香炉中沉檀熏起来,满堂满屋溶溶红光,香雾弥漫,祭祖开场了。
  张家的规矩是男拜女不拜,夫人领着两个媳妇站在一边,看老少爷们拜。那刚满周岁的小毛毛,也让他父亲摁在地上磕头。小孩子不服,挣了几挣,张陞下手就重了些,他妈妈变了脸,在蕙兰耳朵边嘀咕:他又不认识那些人,硬逼着拜!夫人装没听见,蕙兰站开半步,也装没听见。
  终于拜完了,拔下猪头上的五彩旗,扔进院里的火盆里。再有一扎扎的纸马纸羊,一摞摞的金银元宝,纸扎特别容易燃,火焰腾得老高,院子就像着了似的,里外通明。烧完神马元宝,就可以放炮仗了。打开临街的前大门,大人孩子一拥而出,街上早有放炮仗的,东边响一串,西边响一串。张陞捏着小毛的手,握一炷香,他妈堵着他耳朵,就这么点着信子,吱吱响一阵,“轰”一下飞上天,响一下,又响一下。张陞让张陛点一个,张陛推让着,说给小侄子玩。人们看出是他不敢,大嫂就推蕙兰:捏着他的手点信子!两人都不好意思,红了脸。蕙兰偷看张陛,心里盼他点一回,堵住大嫂的嘴。可他就是不点,显见得是真不敢,蕙兰暗中叹一口气。这一点点怅然立时让过年的欢喜冲跑得不见影了。
  除夕夜守岁,老爷夫人过子时便进屋睡了。父母不在,小辈们自然活跃起来,新上了香,火盆添了炭,李大吩咐范小下饺子。瓜子盆满上,花生盆也满上,重沏一壶熏盐豆子茶,李大就要开讲。每年的这时候,李大都要开讲,讲的是老家的故事,也是张家的渊源。要说张家的原籍,谁也没去过,但众人都知是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家中原是耕户,宋时举恩科,人特奏名,做了官。仕途十分亨通,最高至翰林院,就是祖宗像上的那一位。后来女真人入侵中原,凡在朝中做官人家全斩尽杀绝。其时,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的张氏已抽枝发叉,有百余户,族人们商议,不得不离血地奔生路。就以庄子中央一棵老槐树的枝丫为方向,各户循一枝所指,月黑风高之下,张氏家族便作了鸟兽散。你们这一枝——李大点了点张陞和张陛——原也有兄弟俩,本说好不分离,就循槐树上一根长枝向南走,走了有几天几夜,就走到一个岔路口,立着一棵枯树,一根叉向东,一根叉向西。兄弟俩说:这是老天给咱们指路,必分道扬镳才能保存根脉。两家人抱头痛哭,洒泪而别。哥哥向西,弟弟向东。又越过千山万水,寒冬酷暑,家中人凡老弱病都殁了,只余七八口青壮年。有一日走到一个渡口,连摆渡的钱都没了,就在此时,听见有小儿唱歌谣,全是北地匈奴的音调词语,称王为可汗,方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是蒙古人的天下,不禁大哭失声,捶胸顿足。正痛不欲生,忽有一老者走来,见这些人全是宋时装,晓得是被追兵一路驱过来的,便与其中略年长者道:江对面还有个宋室小朝廷,偏安着!张家人泣道:如何渡江呢?不如全投入水中,也算完节了。那老者长袖一挥,江上忽就过来一叶扁舟,无人无桨,老者说一声:上船吧!七八口子张家人上了船,那船顺风而去,摇摇曳曳到了江心。日光照耀,金水波动,无数江鸥飞翔,原来已是春暖。江那边果然燕飞草长,一片明丽景象。下船问路,人道是“临安”,终于安下身来。劫后余生,又繁衍出数十户,有耕田,有捕鱼,有读书,亦有经商。太平了一百五十年,蒙古人到底追过江来,于是,再走的走,亡的亡。可这张家人就是不绝,因根扎得深,枝才发得旺,还因什么呢?越是要绝它越是不绝。人脉也像树脉,种树人都懂得,隔三差五地要用斧子砍上几下子,越砍越抽条。所以,你们看,如今大江南北,就属张姓多而且广,源起五湖四海,其中就有你们这一张!碰着了,认一认,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虽然李大是年年讲,小辈们年年听,但总也听不厌,十分入神。蕙兰头一回听,更是新鲜。更声不知敲了几下,灯里添了新油,红蜡烛的烛泪淌了一堆,窗户纸发白,不知道谁家的鸡叫了一声,以为天明了。心想夜竟如许短促,原来是下了雪,雪光映在窗户上。李大再接着说,当年在老槐树下分手,主要是五脉,分手时说好,金木水火土,各领一支,子孙们的名字里都须有这个字或者意思!你们家——李大又点了点张陞和张陛,是“土”字。果然,张陞和张陛的名字里都有了“土”。可是,小毛的名字里没有“土”!蕙兰说。张陛就说话了:小毛的大名叫“平”,“平地”则为土,《周礼·地官·掌节》写,“凡邦国之使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又有郑玄注,“土,平地也”。李大就夸奖:二少爷读书好!蕙兰也觉得好,却又在心里笑张陛迂腐。李大说:倘若遇到名字里藏着“金木水火土”意思的,就是五脉里的人。大嫂说:也不见得张姓都是一家,有皇上赐的姓,还有攀附的,又有那些杂户小家,凭空姓个张,谁能不让姓?“金木水火土”也是任意起的,要凭这个认亲,除非瞎猫碰死老鼠!李大不与她辩驳,只一笑,说:大嫂嫂说得很对,当然不能单凭名字,仓颉造字万万千,除了那些避讳的,谁不能拿来做个叫头?可是,张家人除这个,却还有个记认,万万错不了的!大嫂和蕙兰都问是什么?李大只是笑。妯娌又转向张陞张陛问是什么?这两人神情迷茫,也不知道。再向李大追问,李大笑得不得了,回说:回房上床,将自家男人的身子翻检翻检,连个脚趾头缝也别漏掉,就知道了!张陞夫妇还好些,张陛和蕙兰就撑不住了。蕙兰避过脸,藏在灯影里,张陛则认真生了气,抬起身就走。推开厅堂的门,迎面是晶莹剔透的白雪世界,不由一愣怔。就在这时,更楼上传来敲梆声,响了五响,五更天了。李大说:回去睡吧,还有一个好觉头呢!于是,两对夫妇各回各的房。李大和范小将残香扫了,红烛灭了,最大的一对足有数十斤,收起来,明年再接着燃。
  接下去的日子,每晚祖宗像前点香烛,供酒果饭菜,供过后方才开饭。每晚供的皆不同,吃的就也不同。初一格外讲究,鱼圆、肉圆,表示团圆;春饼裹肉丝,意即银包金丝;黄豆芽是如意菜;落花生谓之长生果;黄菱角、藕、荸荠、红枣,一并煮甜羹,名为“有富”。初二是粽子,初三供年糕,初四任意,初五必供寸金糖——日进寸金的意思。张家的寸金糖不是去市里买,而是由范小熬制。熬一锅麦芽糖稀,浇在扁锅里,洒上黑白芝麻,半凉不热时用快刀切成寸长的条。初六初七初八任意,初九必供素,全家也都吃素,因是玉皇大帝的生辰。十二设灯,女眷们一起动手扎灯,宫中制式,一色绫子,四方四正,正面用墨笔写两个字:永思。中间四盏大灯由老爷写,左右两列十六盏,张陞写八盏,张陛写八盏。十三点灯,供糯米汤圆,十四供饺子,十五又是一大祭:全鸡,全鸭,最要紧不过是一只全鹅!这只鹅也是提前多少月四乡里查寻,打听到谁家里孵小鹅,买一只来养着,养到这一日宰。宰鹅是由李大动手,因是范小养的,此时躲在灶屋里落泪。鸡、鸭、鹅,加上羊肉、猪肉各一方,总共为五牲。然后就是搓圆子,馅有核桃、花生、芝麻、鸡油、枣子。祭完了再烧一轮元宝,放一轮炮仗。这一夜,院院都点灯,龙灯、凤灯、兔子灯!九间楼前后各点九盏灯,也是一色的绫子,但是六角形灯,灯上无字,显得一派端肃。
  十六日,则是张家独祭,甚为特别,祭的是床公床母,各房在床前设一张小几,几上摆煎饼、鸡蛋、圆子、寸金糖,点小香烛,两盏小宫式灯。蕙兰犹觉得有趣,心想:要有了小孩,不论男女,小名都叫个“灯”。却不敢与张陛说,张陛一脸庄严,定会嫌她轻浮。
  再隔一日,十八日晨,供过年糕,便将祖宗像请下来。供桌前的红幔子卷起来,灯笼香炉蜡烛火盆铁架统统收进仓房,杯盘碗盏洗净刷净了,锁到柜子里。鱼缸空了,鹅舍也空了,院里的树,节骨鼓起来,里面是新绿。
  
  31 张遂平
  
  三月里,蕙兰有了喜,阖家高兴,尤其是张夫人。张陛自小赢弱,娶亲后,张夫人又怕他伤身,又怕他无后,可说提着一颗心过来。如今好了,张夫人掐指算一算,年末年初,家中就添人口。夫人着李大在张陛书房里铺了一张床,让小两口分室而居。又要李大每晚睡在蕙兰床侧边的榻上,说是照应有身子的人起夜,也好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其实是怕小夫妻俩起腻,对大人孩子都无益。蕙兰倒很中意,与李大同寝要比和张陛有趣得多。与张陛常常一夜无话,行夫妻之道也谈不上有太大的意思。她以为张陛也有同感,觉着自己是无味的,所以就没有什么怨艾。或许天下婚姻都是如此这般,父亲母亲是这样,婶婶和叔叔有些声色,可却不怎么像夫妻,而是像男人和男人,又有些像倒过来,叔叔是女,婶婶是男。蕙兰想起未出阁时,和婶婶相处的情形,远隔千山万水似的。婶婶希昭就像是天上的人,此地则是人间,烟火蒸腾,轰轰烈烈。这李大是俗世里的人得了道,方才成仙,就好比八仙,但不是何仙姑,而是吕洞宾。那么张陛是谁呢?汉钟离!因是受铁拐李点化,然后上山学道,蕙兰就觉着那是个小孩。铁拐李又是谁?是范小!蕙兰想到此,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大听见了,在帐幔外头说:笑什么呢?小心生出个豁嘴巴!蕙兰更要笑。这时,外面书房里的张陛咳出一声,像是嫌她们吵他的觉。蕙兰将头埋在被子底下,不出声地偷笑一阵,睡着了。
  自从李大睡在房里,张陛和蕙兰更成陌路人了。本来同宿的人不得已说几句话,如今连这几句没油没盐的对答也免去了。夫人却对蕙兰好上加好,亲上加亲。一个半月之后,蕙兰害喜害得略好些,就让范小每餐添菜。有几次,亲自下厨调羹做汤给蕙兰吃。大嫂见了自然不乐意,对小婶子说:你要下不出一个公蛋,吃进去的能吐出来吗?蕙兰已经晓得大嫂的脾性,见怪不怪。果然是,说归说,行动上依然帮忙。慷慨地借她小毛给蕙兰抱,取“抱子抱子”的意思。蕙兰抱着侄儿张迎平,小孩子的乳臭、汗酸、尿臊,捂了一冬这时解开,直向她逼去,害过的喜又要回来了。且不敢掩鼻,就问大嫂,给张迎平洗个澡怎样?于是,又生火又烧水,妯娌俩一起动手,将小毛剥光,摁进盆里。蕙兰捋着侄儿藕节似的胳膊腿,心里说:我也要一个!大嫂看出弟媳的艳羡,无限得意,将那妒心平息了。
  这一天,夫人让范小雇了一顶四人抬三人座敞篷大轿,吩咐李大在家照看好小的,带两个媳妇去逛大王集庙会。大嫂搽脂抹粉,越发唇红齿白,漆眉星目,穿一袭青地织金牡丹花裙子,宝蓝嵌五色丝云肩,耀目得很。夫人讥诮道:人以为是皇帝娘娘出行呢!大嫂没敢回嘴,低头回房要换衣服,夫人说一声:不必了!转头又审视蕙兰一番,说:这一个又忒素!蕙兰的衣服多是淡雅,这就已经破了格的,穿一条蓝地莲花锦的裙子,也披了云肩,却是月白底嵌银线,脸上也敷了粉。与大嫂站在一处,好比月亮和太阳,又好比白芍药和红芍药,然而,互为映衬,相得益彰,一并的俏丽与鲜亮。夫人自己是一身五湖四海织锦缎,蓝灰底上一大团一大团隐花,雍容华贵,率先上了轿。大嫂悄声与蕙兰说:今天是趁你的光,破天荒头一回出去逛!
  这乘大轿分前后两排,夫人坐后边,两个媳妇挨着肩坐前边,范小跟在轿后面。出了新路巷,从三牌楼走过,一路向北,上了无数顶桥,直出城门。人烟渐稀,路两边也逐渐空阔,田里的油菜花黄了,粉蝶飞舞,桥下绿水分流,鸭群呱呱叫着。大嫂似乎被眼前美景震慑住了,不敢多一句嘴,变得怯生生的,蕙兰倒活跃起来。方才经过侯家浜,看见外婆家的园子;接着又望见娘家的三重院的翘檐飞阁。做姑娘的日子回到眼前,有快活,也有忧愁,可不是吗?又愁嫁又愁不能嫁!如今好了,她是个小媳妇了,不禁有些个得意,直了直腰。夫人正在对大媳妇交代,到了集上,要护着蕙兰,别让弟媳妇受了挤,是有身子的人了。大嫂应着,一点儿刺头都没了。路上的人轿车马又渐渐稠密起来,两边的房屋店铺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终于连成一片。道路也变得纵横交错。看得见大王庙烟火缭绕,钟磬声声。过了一顶石板桥,夫人说了声“停”,依次下轿,又嘱咐一遍莫让挤着蕙兰,就走在了前边。大嫂与蕙兰手搀手跟在身后,范小押尾。这条街多是绸缎布棉,夫人一家家看过去,让媳妇们各挑两段夏季衣料。太阳升高了,明晃晃的,将屋瓦照得透亮,底下是各色车轿。出门的人都穿着鲜亮,铺子里又是堆纱叠绉,一条街远望过去,好似一披五彩云霞。夫人挑了几匹纱绫做帐子用;再买几匹秋罗,几匹杭绫,几匹湖绸,替家中父子三人做单袍;又挑几匹细葛,给李大与范小做夏衣,买下的布匹都由范小扎成包裹背着。大嫂挑的两段各是雀蓝刻丝绸和金莲花纱绫;蕙兰是藕荷色洒墨淡花绸与一段纯白绫,夫人知道她喜素,但也太过肃杀,蕙兰说她自有用度,于是夫人作主又代她多挑一段蜜色云纹绫,大嫂并没多嘴。再又配了些缨络、绣补、膝袜。就此,范小已经背负不了,放下来,重新归置成两大包,用一根扁担挑在肩上。买下这些东西,就正到街口,蕙兰恍然觉得这街口眼熟,好像来过。转过去,再走几步,认出来了,父亲开“亨菽”就在此。那时候,常和母亲婶婶乘轿来买豆腐。一回头,夫人正看着她点头笑,不由脸一热。就是在这里,夫人头一回看见她,她却懵懂不知情,提着个小竹篮,吵着要新出锅的热豆腐。如今, “亨菽”的牌子竟然还在,底下开的却是卤肉店,与“亨菽”大不相干。店主喜欢这两个字,就留下了。
  蕙兰正在“亨菽”门前流连,忽听有人叫她,两人都吓一跳,拉着的手紧一紧。回头看去,竟是一个少年人,宽肩长身,面色红润,头上扎了青色布巾,穿一身短衣,打着绑腿,脚底是云头靴。眼睛亮亮的,笑盈盈看着蕙兰。蕙兰也是觉着面熟,稍停片刻,认出了,是小叔叔阿暆。阿暆手里握着一把桨,用红蓝漆画成水文图案,正要去赛龙舟。果然,翘首望去,可见吴淞江上龙舟的彩楼,龙头太子立在船艏,披金盔甲,戴银护臂,举一面彩旗。两边尽是旗帜、彩伞、十八般兵器,锣鼓喧天。集市上人都往河边拥去,夫人不让过去,见两人神情失望得很,便让范小去找个临高的茶楼。可茶楼已挤满了人,窗户都开着,伸出头看龙舟。就只这一瞬间,四下里就都是人。陷在人阵里,想脱也脱不了身。范小护着婆媳三个主子,退进一家碗铺,买了两摞二十个碗,二十个碟子。店主做了买卖,又见是有身份的人家,特特搬出几张方凳,让夫人坐,媳妇们则立在凳上,往龙舟那边望过去。
  原来有四五条龙舟。龙舟的中舱里,坐两列水手,都是阿暆那样的装扮,手持彩桨。只是各条龙舟水手的头巾颜色不同,分青、红、黄、蓝、紫。那扎青色的离岸最远,看不清其中哪一个是阿暆。桥上岸上纷纷往河里抛钱抛物,水手们便争抢争夺。一时间,就像开了锅,沸反盈天。所抛物件最有趣的莫过于鸭子,一把没逮住,下了水就游走了。所以,抢鸭子最热烈。有个扎青头巾的水手一连抓住几只鸭子,引来众声喝彩。蕙兰觉得,那就是叔叔阿暆!
  日上中天,主仆三人方才尽兴而归,买了满抱的东西,又得了满眼的见识,来不及地要与人卖弄。夫人自然要与老爷交代些来去,范小和李大说,大嫂和张陞说,蕙兰呢,不和张陛又和谁去说?张陛正坐在书案前看书,蕙兰对着他脑后说:我回来了。又说:买了好些东西,也有你的。再说:看龙舟了,我家小叔叔也在龙舟上。张陛一律回答一个字:是。蕙兰再要说什么,却发现都已经说完,就不说了。自己回屋里,将买来的东西检点一番,一一收好,只留出那匹素白绫,裁成几块,上了花绷。她说有用度,原来是绣襁褓的用度。一面抽丝引线,一面在心里说: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咱们”指的是她和肚子里的人。
  阿暆这日在集上遇见蕙兰,看出有身子了。回家一说,小绸就也张罗着绣襁褓,一边着人去张家送了一挑吃的和用的。送东西的人是福哥,蕙兰听到消息过来找,人正坐在灶间里,范小给剥粽子吃。蕙兰将家里所有人问一遍,又问园子里的花草池鱼,太爷院子里的九尾龟,福哥一一回答一遍。什么都问完了,蕙兰还不走,站在一边看福哥吃粽子。李大找她回房里去,怕灶屋的柴火烟熏了她,又怕站久了累着她。蕙兰悻悻地走了,李大看出她想家。向夫人一说,夫人很大度,让蕙兰随福哥回娘家。蕙兰赶紧收拾起梳头匣子,换洗衣服,还有要做的针线,说走就走。临出门时,回头看看张陛。张陛仍然坐在书案前看书,将个后背对了她,衣领过于宽敞了,更显得脖梗细细的。蕙兰心生一丝怜意,站住脚说一声:我走了?回答还是一个字:是!蕙兰一赌气,转身出门。
  虽然福哥说家中样样都好,但蕙兰回来一看,却看出了凋敝。园子里花木杂乱荒芜,亭台失修,桃树早就不挂果,竹子倒开花,结竹米后枯萎大半。莲庵主,也就是蕙兰的祖父,二年前圆寂,之后,庵子便颓圮下来,如今只剩一堆乱石,几堵断垣。就这么个破地方,竟还请班子唱戏,搭了台,掌了灯,演一出全本的《还魂记》。一日三餐的饭食显见得简陋下来,时不时的,桌上却出来一味极精致刁钻的——螺蛳肉剔出来剁碎,和上肉酱,重又填进螺壳里;叉比如一方火肉,蜜糖里渍几天,橘酱里渍几天,然后蒸馒头的大笼屉里放了巴掌大一个瓦罐,天不亮起就不歇气地蒸,直到晚饭时,不晓得烧掉多少柴火。太爷,太姨奶,伯祖父,伯祖奶,都老了。每一推门,门里就坐了个白发人。小孩子呢,都不懂事,光顾着淘气。阿奎叔祖的小儿,阿潜叔的一个,加上蕙兰自己的兄弟,叔侄几个结党,招朋聚饮,或与邻争殴,没有一个读书求仕,没有一个经营桑麻。却有一个遣词造句寻诗觅文的,就是阿潜。自从出游归来,便老实待在家中,哪里也不去。一是尝到流离在外的辛酸;二是怕希昭再不收留。陈家的“贤弟”也断了来往,难免地,希昭用来戏谑,就将脸藏在希昭袖子里,眼看着一点一点红到脖子根,实是羞愧极了的。如今,他镇日坐在家中,专为希昭的绣画作赋。
  希昭的绣画,是这通篇败迹中的一脉生机。惟有这,方才鼓起蕙兰的心气,不至于对娘家太失望。绣阁顶上久不补瓦排瓦,雨季里漏水。涸湿地和墙,黄梅天里生了霉,所以绣绷都移到各人房中。西楠木楼上,专辟出一间屋,架起一张大绷,希昭正绣一幅《东山图卷》。开卷甚为广大辽阔,山峦问,江水分流;松石掩映中,一座亭阁,阁中是一盘棋局;两先生从容对弈,二美姬凭栏闲望,一派怡然自得;桥那边,却有信使疾驰而来,马蹄纷飞,当是传送淝水之战的佳音。一疾一徐,一张一弛,一动一静,相映生辉,天地人浑然一体,气象勃然。绣线已构成轮廓布局,细部仅十之一二,只在山石部分,就这点针’线,好似水落石出,雾散月明。蕙兰敛声屏气,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半天,方才说出一句:婶婶,你可不得了!希昭笑笑,说:这有什么不得了,古人才不得了!不过以针代笔,依葫芦厕瓢。蕙兰不同意,坚执道:笔是笔,针是针,那笔才是依葫芦画瓢,针描却出神入化!说罢就催希昭接着绣,好在一边看。希昭说:怎么?还要偷艺!蕙兰说:何苦要偷?你的我的,终还是天香园的!希昭就说:白自得了天香园绣名号,又不绣什么,空担个名分!蕙兰认真道:天香园绣是两代人千针万线织成,不能让一个人损了声誉,做不到十分像婶婶,至少也需有个三五成,才敢出手。希昭听了这话,不再调笑,自去净手,点一炷香,拈起针来,心里想这蕙兰正应了一句话: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于是,一个绣,一个看,并排在绷前坐着,一连数日。看着那一具马首以及鲜红的马缨渐渐凸显,好似要从绫面里活脱脱钻出来。正绣得兴起,黄梅天来临了,一时雨一时晴,或者不雨不晴,无论晴雨,一律濡湿得很,四处都可掐出水来似的。希昭赶紧将绣活收起,不再碰了,怕手里的汗气玷污绫子和针线。蕙兰颇为扫兴,但也无奈,忽又想起她在家时,希昭绣的那一幅《游赤壁图》,是据苏东坡《赤壁赋》而作:崇山峻岭之下,川流激荡中那一船人,老幼妇孺,个个形状鲜明,面目生动,有趣得很。蕙兰离家时,绣画即将收尾,不知全幅是何样情景,就向希昭讨要来看。希昭却说:没了。蕙兰一惊,问:到哪里去了? 希昭回说:到别处去了。听起来像打禅语。蕙兰心下有几分明白,多半是又像四开屏那样,去向某人换了什么。家中竟然已到这般地步,要用闺阁中的针线作稻粱谋了吗?
  临走前,大伯奶给蕙兰看了几式襁褓的花样,问她喜欢哪一式。蕙兰说花样全归她,她自己备襁褓,不用娘家送。晓得蕙兰有主意,便不再争,依了她,又另添几式鞋面花样,用一幅零碎绸子卷起,打在蕙兰的包裹里。看起来,这丫头过得不错,虽不是大富大贵的样子,可小康有小康的安乐自在。不像申府,大是大,可四处都是漏,一面银子如水流,一面连针线女红都要算计进去。李大带了顶小轿来接,那李大头一回到申家,先是给震一下。宅子规制宏大,院落套院落,仆佣身上都穿着绸和纱。可李大在主家做大惯了,就不会晨缩,直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依了年龄穿戴,分长幼尊卑问候说话。也有错了的地方,却并不失大礼。本来申家人就不势利,又喜欢见生人,因此纷纷上前,问长问短,十分的热切。李大觉得这家人有趣,心中高兴,可她到底是在市井里出入,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很快看出破绽。那宅院大是大,可角落墙根出入着老鼠,还有一只黄鼠狼。烧柴湿了,满院子里烟,呛得大人小孩咳喘不停。大门前的码头术地板朽烂了,拴船的石柱断了,就知道有多久没有贵客上门了。小绸率众人送行,看李大将蕙兰扶上轿,跟着撅了屁股也钻进去,就一起笑了。笑声中,轿子徐徐上了路,先沿方浜走一段,然后上如意桥,向北去了。
  蕙兰回到新路巷家中,先往夫人房里报了到,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刚下一阵子黄梅雨,地上湿漉漉的,西边倒出了日头,一半掩在云后边。蕙兰走过院子,忽觉腹中胎儿一动,不由站停住,心想这些天把这小人儿忘了,所以生气呢!自己笑起来,再继续走。门开着,却没人,以为张陛点卯还未到家。再走进去,却见张陛在里间屋,正站在她床前,俯身嗅她的枕头。蕙兰悄悄退出来,咳一声,说:我回来了!张陛这一回不是应“是”,而是“哦”一声,着了慌的样子。蕙兰不想点穿他,趁他没走出来,转身去找大嫂了。
  也跟婶婶学,濡湿的阴雨天里,不沾绫子与针线,只是一件件翻看带回家的花样,在粉纸上临。最后将几式图案全拼在一幅上:一条龙斜贯左右上下角,凤从龙身上盘缠过去,空隙中是蔓草和大小花朵,四边一周鱼咬尾。等拼全,描好,天已出梅,入伏了。中午热,两头凉,无论热和凉,都是爽朗的。于是,打开花绷,将粉本上的样式绘到绫面上。接着是辟丝,每一色线辟成十几二十丝。怕大嫂和李大学了去,就垂下幔子,锁上房门,反正张陛不会进来。辟成的丝披在花绷上方横架,风一吹,波光粼粼。然后就引线开绣了。一拈上针,做姑娘的岁月就好像回来了,耳朵边是燕子的呢喃和人声嘁喳,是在绣阁里呢!池子里的荷花几乎映在窗棂,知了在柳条上荡秋千。身前身后则是织锦和彩绣,细细密密,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婆婆娑娑。那岁月好比珠帘,揭开一重,又有一重;揭开一重,又有一重,叮铃作响,就是看不到头,分明是镜中月,水中花。再又一重放下,闭上一重;一重放下,闭上一重,眼前一阵缭乱,好一时方才风平浪静,眼前又是一张绣绷。针下是一朵长瓣子花,吐着蕊,都有花香扑面而来。
  幔子后头架这么大张花绷,到底瞒不过李大,揭开绸罩子,李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发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哪里是个媳妇,分明是仙女下凡!蕙兰捂嘴笑一时,又正色叮嘱,不能告诉大嫂,因是天香园的秘籍,不可外传。李大说:无碍,就是把着她的手,她也学不去一针半线。所以,大嫂就也知道了。进屋里来看,也是合不拢嘴,惊道:早听说天香园的绣是天上神功。可世人的嘴能将驴屎蛋说成牡丹花,谁能信呢?如今亲眼看见,才真正服气了!看了一时,大嫂却跳将起来:弟妹你赶紧歇了针,万不可再绣!蕙兰也是一惊,问为什么?大嫂说:自古花主女命,你日日绣花,跑不了的,花要人梦来,那就确定生女无疑了!蕙兰问:倘若生男,梦里入什么呢?大嫂说:大牲口!我娘生我哥哥时,就梦见一匹大马风一般驶过,马蹄得得地响!蕙兰见大嫂神情认真,不敢不信,但一想,生女有什么不好?还可以穿花戴朵的,就笑一笑,继续绣她的。夫人听说了,也到蕙兰屋里看绣,看了片刻,就让蕙兰早睡,别太累着,提防动了胎气。夫人朝外屋望一眼,说:就是怀二的时候,替龙华庙抄一部《金刚经》,用眼伤了神,所以张陛,是胎里弱!蕙兰听这话,不免暗中心跳,想还是应当生男,否则对不住婆婆。又觉得这念头不吉利,好像就只有这一个似的,有点骇怕,让针刺了手指头,流下一滴血,洇在绫子上,比米粒儿还小的一点红。蕙兰转身找明矾打上遮住,半途中止住,索性绣上些什么。绣什么呢?绣一匹马,像大嫂说的,就能生儿子,可龙凤间怎么也安置不下一匹马。思忖一时,就绣了一条小龙,说不定能应上个男命。那一点血痕正在小龙的一片鳞里面,蕙兰就绣成一片红鳞。
  襁褓绣成时,李大要张陛看,张陛不肯看。蕙兰看见过他嗅自己的枕头,就晓得并不是有意冷淡,而是不好意思。最后,李大硬扳着他的脸对住那襁褓,就不再挣了。看了一会,指着角落上的“天香园绣”几个字,说,不该落这款,好像张家人盗申家人的名义。这么多人看,惟独张陛看出这个,可见看得十分仔细。蕙兰解释说,这是娘家专许她的,算作嫁妆。张陛说:我们不要你的嫁妆!蕙兰说:随你要不要,反正我带来了!张陛说:如何带来的,就如何带回去!凡性子闷的人,一律是犟性子,一旦犯上顶便拉不回来。张陛转身出去,蕙兰转身进去,这是他俩头一回斗气。本来也是不说话,如今不止不说话,还冷着脸,冤家似的。这冤家也是那冤家,其中就有另一番原委。
  终有一日,张陛让李大传给蕙兰一张纸,顶上四个字“沧州仙史”,底下三个字“天香园”。蕙兰看了,不再分辩,将落款上原先四个字拆了,重新绣上七个字,这段官司才算结了。后来李大到夫人跟前学舌,说张陛和媳妇闹架,能将屋顶掀翻,张陛这一对则无声无息。夫人问:依李大看,哪一对好些?李大沉吟一时,笑道:说不好,看上去,大的一对近,小的一对远。夫人笑笑,说给老爷听,老爷说:李大也对也不对,近是狎,远是知。
  自有第一回传字,就有了第二,第三回。于是,不时地,李大传过来一张纸,上面写:备袍衫。蕙兰就知道下一日要点卯,将袍衫吹吹晒晒,熨熨叠叠,放出来。或者李大传过去一张纸,上写:木槿花开。张陛探头望望,知道那树上的花是蕙兰够不着的,便踮脚援臂折上一枝,插在瓶里,由蕙兰自己端进去。蕙兰身子越发沉了,眼看要生,就又传过去一个字:名。张陛知道是要替孩子起名,回一个字:遂。蕙兰再回去两个字:何意。张陛回来的就多了:《淮南子·精神训》,何往而不遂。蕙兰又过去三个字:音如碎。意思里有些不赞成。张陛过来两个字:父旨。蕙兰没话可说,过一日,又传去一纸:乳名灯。张陛没有回话,是默许,也是不与相争。
  这日夜里,蕙兰梦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子撞进院子,她去拦它,它不理,一头顶在肚子上,不由叫出一声,醒了,遍体大汗。李大听见动静,一轱辘爬起来,晓得是将临盆。下半日天将暮时,果真娩下一个男婴,时间在正月十五,家家点灯。应了乳名“灯”,又是乙巳年,属蛇,应上襁褓上的小龙。真是样样如意,事遂所愿。
  
  32 阿暆
  
  阿暆这个人是有些奇相的,他下地的乙亥年夏四月己巳朔,天有日再旦,家中人都惊诧,不知何兆。即日,皇上下昭书,列十二事自警: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因此当视为吉祥。家中床、桌、椅、几案,四角都系了红。起名以 “日”为偏旁,叫作“暆”。阿暆他自小身体结实,出言有趣,常在道统之外,这两点其实是随母亲落苏,可是,谁说得清呢?抑或是天赋异秉。等长成少年,形象日益俊拔彪焕,性情也越发风趣,全家都很喜欢,并不以庶出轻视。当然,多少也因为是长房中的独子而器重。
  五岁开蒙,读写都颇顺利,再要精进却不能了。不是天智混沌,而是遁离常理,塾师谑称为“偏德”。看在申家长房晚年得子的面上,并不特别管束,于是,更放任了。阿暆的结交很广,全不在同学间,而在于市井。有匠人的徒弟,有行贩的伙计,有船上的纤夫,还有一个庙里的香火,可谓三教九流。叫人宽慰的是,阿暆并没有学坏,可见哪个行当都分上中下几等人品,就看本人的禀性是正是邪。所以,家人们也就放纵他去了。过了二十,阿暆又长了一尺,剑眉星目,发浓肤洁,堂堂一表人才。多少人家过来攀亲,他全是一笑了之。其时,父亲柯海已过六旬,看这儿子总觉得还小,并不急催,母亲落苏就也不慌忙。家中其他人私底下猜测,阿暆会不会有龙阳之癖,但见他行为磊落,往来大方,渐渐就也不往那一处去想了。一年二年过去,到这年,大王庙集上遇见蕙兰时,已是三十,尚未婚娶。而龙舟上那一伙水手,便是他的结交。
  家中接到蕙兰生产的喜信,即要还礼。蒸了甜食,炸了馓子,再就要煮红蛋。按规矩,因是生子,要回送倍加的红蛋。张家的喜蛋有一百个,这边至少要回二百。如今,申府上用蛋无须去市上买,去到天香园,莲庵的庵门一推,扑啦啦乍起来,一地的鸡,全是阿暆饲养的。俯首皆是黄灿灿的蛋,只垂手拾就得了。于是,当晚一边煮蛋,一边煎红花草饼,再将煮好的蛋浸在红汤里,一夜工夫即成。第二日。就由阿暆押了两对抬子,走去张家了。李大见是自己走来的,以为是申家的仆役,又见这名仆役气宇轩昂,生相十分喜人,就去禀报夫人。夫人出来一看,认出是那天集上见过的,媳妇的叔叔,立即请到厅堂。厅’堂上已坐着贺喜的客人,就是乔陈二位老爷。阿暆虽然年轻,但辈分高,因此便与客人们平起平坐,略寒暄一回,主客继续先前的话题。
陈老爷正说着外家祖宗,随三保太监下西洋事,船到马六甲,拜见土著酋长,人称甲比丹。席上所设菜肴,均有奇味,或是香或是臭,无从形容。特别是一种果子,有牛首大小,布了棕毛,操起长刀劈开,立时熏倒。那一股气息,犹如尸腐,可当地人无不垂涎。听者问如何吃法,答用手从壳中掏出果肉,如蒜头般一瓤瓤裹紧着,却黏稠稀烂,满手流脓似的,直接送进口便大啖起来,欲罢而不能。在座人都觉恶心,掩口捂鼻。陈老爷说:可是,再也想不到,如此恶物却有一个极美的名字,你们猜叫什么?叫什么?众人一并问道。陈老爷微微一笑:叫榴莲。“流连”?人们问。陈老爷点头:大约就是从“留恋”二字来,那榴莲结在高高的树上,待人从树下走过,便掉落下来,砸你一个头,是留人的意思。众人“哦”一声,可是——乔老爷说,何苦这般留人,简直是害人!阿暆也说:我家伯祖父在西南做官时,曾听说有一种秘方,可调制“蛊”,常是女子用于远行的丈夫,或者情郎,服下之后,倘说定的期限不能回来服解药,或死或疯,决无好下场!陈老爷说:这就是化外之地,方才有如此刁钻邪毒!沿长江一路,山峦奇峻,形状各异,有多少处仿佛妇人独立,人都命名“望夫石”,可见一条江上有无数情郎得已或不得已一去不归,登高远眺到化石,人天地山河,情至深而德至敦厚。张老爷说:激奋的也有,比如松江孟姜女,为万喜良往秦地送寒衣,没见到人,一哭倾圮长城数十里,即天怒人怨!陈老爷又道:就算是私怨,亦可正大光明,《诗·卫风》中那一首《氓》,即便如此不义不信,愤恨交集,却是一声“亦已焉哉”,从此算了吧,了断! 阿暆又插言道:其实凡是“道”都是小道,凡是“德”统是小德,《淮南子·原道训》所说,“生万物而不有”,“莫久知德”,索性回到元初,一无教化,倒大千世界,日月昭明。这时,几位老爷回头认真看阿暆一眼,阿暆并不生怯,笑笑。陈老爷说:这位叔叔读的什么书?阿暆如实说:在塾学里读《论语》、《诗经》、《公羊》、《尔雅》,自己私下又读了《淮南子》、《庄子·内外篇》,每一种都只读了十之一二。陈老爷说:这就险了,读书无须多,但要全,这样东拾一点,西拾一点,最易误入歧途。阿暆就说:谢谢指教,回家再好好读。
  这一个话题结束,夫人命李大奉上点心,红糖馓子,每一碗里打四个蛋,是北地人的习俗,同喜的意思,但要追根溯源,却又说不清缘故了。乔老爷就说:南北迁徙,风物混杂,来龙去脉不免有错接;比方乔姓,说是脉出本邑,但乔懋敬乔一琦这一支祖上在安陆做官,地处荆湖,为楚地,楚风剽悍,从周到秦,屡犯汉地,就可想而知了;那乔一琦身材魁伟,相貌奇俊,多少带些个突厥气血,已和本宗大相迥异;乔一琦自小擅长骑射,也像北人,鞍与臂套都绣凤,是楚民所信奉,由此演变,鸡便是圣品;上梁要以鸡血祭,出殡要以鸡血开路,婚聘要有红冠大公鸡,生子互送小鸡仔,于是才有蛋之所用……乔老爷难得说这么多,还是叫陈老爷打断:大约还是取“鸡”之谐音“吉”!乔老爷略辩道:这止是坊间习俗,难免牵强附会——陈老爷又打断:《汉书·艺文志》上说,“礼失而求诸野”,莫小看了坊间!十二诸侯国时,吴越尚是蛮荒,为鸟耕之地,所以,江南的鸡许是从“鸟耕之鸟”而来,此鸡与彼鸡不同宗!乔老爷还要辩,却让陈老爷止住了: “凤”这类东西,并非实有,而是出自妄念,楚国屈大夫被楚怀王贬逐,怅然行吟于洞庭湖一带,哀歌《涉江》,其中有“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全为诗中的比赋兴,比贤俊与奸邪,倘真有实物,又从何分鸾鸟与燕雀为高下尊卑?再要说到荒蛮,大禹在会稽山庆功治水时,十二诸侯国又在哪里?说不定楚地的凤是吴越的鸟,幻化而成!这一席话,说得乔老爷无言以对,半日才喃喃出一声:所以我说是错接!主人张老爷便出来打圆场:俗言道,山不转水转,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物种阴阳交汇,背反贯通,灭了旧的,生出新的,由物种到人,再到国朝,不外出此物理。此时,阿暆又接上话来:稻粱秫麦,瓜果蔬菜,非要错接才能生良种。然而,一次错接,必要再再错接,一旦停住,即刻退回,比原初还不如,好比那一句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三位老爷回头看他:这回又是哪本书里的说道?阿暆腼腆一笑:不是书上说的,浦东三林塘有一户农家,专事育秧,每每稻熟,便往各块地里觅种,专挑稗子和蘖生,凡他家育的秧苗,产出倍多于平常稻亩。老爷们都笑了,说:这倒和小叔叔很像,年经日久,可著一部“稗史”。阿暆羞红了脸,也笑。时候已到中午,灶上早备了饭,款待来贺喜的客人,乔陈二位和阿暆都留下了。
  未出正月,席上多是年里的菜食,虽然平常,却极丰厚。单腊肉就有几种:里脊、蹄髓、夹心肉;笋菜也有数种:腌笋、焖笋、煮笋;火肉炖桂圆红枣与鳗鲞烤肉则是客人送的喜礼;再有一大个炭锅,汤里汆羊肉、牛肉、豆腐、各色蔬菜,配韭菜饺和芝麻酱饼,是张家独有的吃法,厅堂里顿时热汽腾腾。开了一坛酒,暖透了斟上来,酒香绕梁。席上,陈老爷新起一个话头,就是九间楼的徐光启。据说,此时,徐光启在北京翰林院,将那位意国和尚利玛窦引见给神宗皇帝,送上无数新奇玩意。有一具西洋自鸣钟,皇上尤其喜欢,专造一间亭阁供起来,于是,利玛窦得许在北京传洋教。徐光启和利玛窦往来频繁,结下不小的交情。乔老爷迷惑道:这些洋和尚不远万里,飘洋过海来到中华,究竟是为什么?张老爷说:所谓洋教,亦是意国人的道,他们自以为是替天行道罢了!陈老爷说:据传,洋和尚们的船走的正是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下西洋同一条线路,从马六甲经过,就是方才说的“榴莲”地方,不过一是向东,一是向西,相向而过,到蠓镜落脚,那也是一块蛮荒之地,暑热、瘴气,又多毒虫毒草,疾病流行;那洋和尚多半会医术,便以行医而为行道,得了人心,再往大陆来。
  座上都问,西洋医术与本国有何同异?陈老爷答:全不一样!比方,马六甲一带,多是热症,易起痈疽,我国医道是以清热解毒、活血化淤诊治;西洋人则操起一刀切开,放血引脓,一是由里及表,一是由表及里。座上又问:哪一种更有益处?陈老爷说:利弊皆有,一是根治,一是速解肌肤苦痛。众人都说还是治根要紧,乔老爷说:治病需循理而为,又不是打仗,要动干戈!阿暆就又插嘴:《后汉书·华佗列传》中说,有针药不可及病症,便“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老爷们又都笑了:东汉莫如说是小朝廷,王气式微,沉渣泛起,少不得怪力乱神,只可作野史看!阿暆争道: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镇痛药草延胡索,或就是华佗用来制麻沸散,和酒服下,便不觉疼痛,于是操刀……张老爷止住他的话:千百年间,出一二个异能人也是有的,终非大统。乔陈二位便笑道:小叔叔走的是偏锋! 这与塾师说的“偏德”不约而合上,阿暆只得住口了。
  回到原先的话题,徐光启。徐家本是贫寒人家,无论种田还是经商,都不过糊口而已,不料此辈出了一个人物。又说,也并非凭空而降,而是全力供奉,克苦勤勉。再说,克苦勤勉者遍地皆是,读书都能读出一个呆头鹅,到底是有造化。然而,造化迟来太久,直至四十二年华方才中进士,所余时间不够成就大器的了。听街坊中与徐家相熟的人说,徐光启生性并不敏慧,但颇为求真务实,读书、做事、奉亲,全是有一做一,有二做二,毫不浮夸。座上又有人认识徐光启同窗,一并为先生黄体仁校订《四然斋集》,态度极为谨严,无一笔一划容得马虎随便,决不通融。于是,人们恍然,就是这样的人性,才和洋人投缘,刻板!钉是钉,铆是铆。同是格物,洋人讲的是分毫毕肖,有一种西洋镜,可将一根头发丝照出鳞爪角齿;而中国人循的是物理,一通百通。又听说,徐光启正和那意国洋和尚利玛窦共事,校译一本西洋经书,好比《禹贡》,还好比《河图洛书》。说到此,不禁担心长此以往会不会移性!那西夷多半有奇技淫巧——就像“蛊”一样吗?阿暆插嘴道。什么“蛊”?众人看着他,无邪的一张笑脸,忍不住也都笑起来。笑过后,亲家公张老爷正色道:异类不比,西夷是另有一路,虽难免拘泥于形制,但总归有来龙去脉,自成法度,那“蛊”先不说是有没有,即便有,也是巫类,不入正道,都可施重罪。阿暆赶紧道:再不敢说了,只是从小在家听大人说起来,将百种毒虫饲养于钵中,让自相残杀,最终决出的一种毒中毒则为“蛊”,攻无不克……乔陈二位一并喝起来:怎么越说越详了,拖下去打个二百板子!阿暆急忙收住了。
  这餐饭直吃到过午,正月里天短,暮色渐起。客人们纷纷告辞,阿啪也要回家。临走时去张陛房里,李大将灯奴抱出来给叔公看。一卷锦绣缎被里裹着个人,只露出一张脸,红红的,闭着眼。阿暆向张陛道了贺,便返去了。到家后,都问母婴如何,回大小皆平安;又问像父还是像母?阿暆即刻答:像蕙兰!眼前出现张陛瘦削的脸和身子,眼睑下面一片青。转眼间,又被热腾腾的炭锅里的火掩住,耳边尽是宾主们的谈笑。自此,阿啦有时就会往新路巷去,十之八九,乔陈二位也在。虽然阿暆常有骇人之见。但因其坦然大方,就觉得新鲜有趣,有些忘年的意思了。
  阿暆去新路巷,路经九间楼,不由仰头看看,心想,徐光启是个什么人啊?再继续走,就到了张家宅院。天暖的日子,见那蕙兰抱着小儿坐在树下,灯奴已大了一圈,奓着手脚,脸颊圆鼓着,真的像他母亲,阿暆就觉着心安一些儿。要是正好遇到张陛,少不得站住脚寒暄几句。在阿暆眼里,那小张陛好比是个纸糊的人儿,没什么脾性,问候过了便兀自走过去。再回头看一眼,却见张陛还站在原地,眼睛望着他背后,微张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来。不防阿暆回头,就转身走去了。阿暆略想想:有什么事吗?接着向厅堂走去,乔陈二位早就在了,陈老爷在写字,一边站一个看。阿暆站到对面扶纸,见个个神情肃然,也就不敢出大气,只看那墨笔运走。写一会儿,陈老爷抬头看看阿暆,问:小叔叔也写字吗?阿暆红了脸,一劲摇头,老爷们却非要他写。无奈,只得取一支粗笔,蘸饱墨,一张斗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大的一个“暆”,称不上什么体,只是十分端正,每转折处皆圆大饱满,结实敦厚。老爷们纷纷说:真是字如其人啊!阿暆脸更红了,要将字纸团了,老爷们不让,又说:很有福相呢!说罢便笑。陈老爷还收起来,要带回家仔细赏。阿暆说:难道羞死我才算数吗?陈老爷正色道:羞什么呀?是为了得小叔叔些气。阿暆愧道:我有什么气可予人得的?张老爷说:人间气。乔老爷问是什么意思?张老爷就说:书画历来崇古,却也要通今才是。那二位都点头,阿暆的愧色便也褪去些。
  阿暆说:今天来,本就是邀亲家公与二位先生走一趟人世间,去法华镇看牡丹花,今年春暖,花开得极盛。乔老爷说:牡丹本是北地的物种,到江南只怕会变性。阿暆说:不过是提早一季开花,只要是花草树木,无不喜欢暖湿,所以只怕是越发娇艳!乔老爷就说:娇艳并不是牡丹的秉性,牡丹是大王朝的气象,富贵堂皇!来到江南,好比王室南渡,成了小朝廷。张老爷却有异议:苏松的气候是暖湿,却非小朝廷气象,你们说,有哪一朝曾在此偏安过?因是另一种天下,不是王天下,而是稼禾天下!杨知县在上海做官时,就在官邸种了一院牡丹,品相毫没有流俗。陈老爷说:北地水土严酷,若不是有十二分的根力,万万开不了花,凡开花的无不惊艳;南方虽温暖湿润,但野物竞争,虫蛇伤扰,亦需要无限的鼎力,方能从杂芜草莽中脱颖!所以两地各有艰难,生机都是庄严的。阿暆道:不论怎么说,江南牡丹免不了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咱们也不管它门第高下,自取个“赏心乐事”!众老爷笑道:小叔叔很喜欢吟句啊!阿暆又羞红一回脸。
  次日,阿暆带了几领轿子,自己则骑一匹枣红马来到。轿子停在院门外的街上,枣红马则径直进了院子。阿暆下了马,缰绳拴在玉兰树干上,就去厅堂接老爷们。等再回到院子,那马已被媳妇们围住了。蕙兰和大嫂握住小孩子的手去触马背,刚要触到,马尾巴一甩,大人小孩一声尖叫,退了回来。阿暆先抱起张陞家的小毛送上马背,扶坐一时,再抱张陛的灯奴上马。灯奴到底还小,直不起腰骨,于是阿暆翻身上马,将灯奴扶在胸前,高高坐着,一院子的人和物都在他脚下似的。这时便看见张陛从窗户探出头,脸上流露好奇的表情,于是阿暆就喊了一声:张陛!张陛吓一跳,收回身子,再不出来了,阿暆不由哈哈大笑。这时,三位老爷从厅堂下来,经过院子出门上轿。于是,阿暆一马当先,领三顶轿子,向南门外法华镇去了。日头高照,马蹄得得地敲着石板路,行人无一不驻步张望,目送他们远去。
  法华镇的牡丹起始于何时何由,已难考证,据坊间传是北宋开宝年间有和尚建法华镇寺,寺院内栽了牡丹。法华寺几颓几兴,盛时大殿里还有过赵孟頫的题额。如今且只是一座小庙,庙里住二三个和尚,供几座长生牌位,种一片菜地,自给口粮,看不见一株牡丹。倒是寺周围的人家,门前门后都栽牡丹,最简易也有零散着的几丛,繁盛的几户,则称得上牡丹园。每年谷雨前后,到花事季节,法华镇便热闹起来,遍是赏花的人,车马济济。也就这几日,法华寺里有些香火。近法华镇,三位老爷便下了轿,阿嗨也下马步行。沿途农家篱笆里,果不然都开着牡丹,有的间在菜畦里——陈老爷说:是不是很有些个陶渊明《归园田居》的意境?乔老爷应和着:可不是,直接就是《饮酒》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需将“采菊”换成“采药”,牡丹的花形不是很像芍药?芍药的根块不是可入药?张老爷则道:如此意境便大两样了,菊是清雅,却不免寂寞,牡丹却热闹多了,原是富丽的,到这柴门泥径,好似变得俗艳,却生出一种乡气的好看,欢欢喜喜的。那两位听了也说是。
  阿暆牵着马,引来小孩子们,乡下孩子都不怕牲畜,争着抚弄它。有调皮的,拽了马鬃毛打秋千;还有安静些的,就折了花草喂马,枣红马只嗅着并不吃。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子,格外蛮横,拖着马尾巴攀绳一样往上攀,也不怕尥蹶子踢着他。阿暆一心驱赶小孩子,也顾不得看花,错过好些好景致,不由要发怒。可那蛮横小子一点不怕,还向他吼一声,龇出小白牙,阿暆只得笑了。小子头顶上扎一个冲天炮,四周碎发散下来,好像哪吒。脸颊红得像萝卜,胖脖子上套个银锁圈,锁圈上缠着红线绳,就晓得是娇儿,所以养得这么野。
  终于有大人出来喊了,才摆脱小孩子的纠缠,继续向前。赏花的人流多是涌向那几家擅栽牡丹的园里,因是农家,以稼穑司花事,就如种菜般地一畦一畦。园里也没其他的点缀,一色的牡丹。老爷们都笑:乡下人的一根筋,说种牡丹就种牡丹,养得又如此壮硕肥大,都结得出果实了!阿暆说:庄户人家的口味,喜欢厚重。老爷们道:这就是本义了,怎么说?不是正史,亦不是稗史,是渔樵闲话!那牡丹花只是红、紫、白三种本色,并无奇丽,一味地盛开,红的通红,白的雪白,紫的如天鹅绒缎。农家人惜地,在花畦里插种了蚕豆,正结荚,绿生生的,真是有无限的生机。太阳暖洋洋,扑拉拉地撒下光和热,炊烟升起来。携着柴火的气味。阿暆率老爷们往回去,枣红马拱着花畦,拱了一头的花瓣和叶片,跟在最后。一扇院门敞开着,门口坐个农妇,半掩着怀喂奶。吃奶的小子脚站在地上,撅起屁股蛋钻在他妈怀里,就像牛犊子吃奶。阿暆看见小子颈上的银锁圈,认出就是那个欺负枣红马的小子,忽然间不知想到什么,站住脚,与那乡下女人说,能不能买小子颈上的银锁圈?那妇人推开吃奶的小子,掩好怀,说出两个字:不卖!阿暆赔着笑脸还要买,妇人说:自己打去!口气很蛮,乡下人的作派。阿暆有几分生气,高了嗓门,也是蛮蛮地说:不是看你家小子养得好吗?想借些福气,怎么连商量都不商量?妇人听到夸孩子就笑了,说:这拴命的物件,卖它好比卖儿子,不卖!口气却缓和了好些。三个老爷都站住脚,看阿暆与村妇交道,觉着怪有趣的。
  阿暆再次放缓声气,几近哀求:就是想买你家儿子不成,才要买锁圈的!妇人笑道:要儿子自己生去!阿暆说:那就请阿嫂替我生一个!老爷们不禁唾道:越说越下道了!妇人却更笑了:好得很,我很喜欢这位阿叔呢!乡下人的谐谑就是这般辣豁豁的,只是不知道阿暆从哪里谙熟此道。说来说去,那村妇竟从小子颈上卸下锁圈递给了阿暆,却不肯收银子,说不卖,送阿叔做个念想。阿暆终究不好意思白拿,从帽子上摘下佩玉,交给妇人。妇人刚接住,小子就来夺,顺手给了他。完成一项交割,再走几步,到了停轿的地方,老爷们上轿,阿暆上马,往回去。只小半个时辰,已进城过桥到新路巷。惠兰抱着灯奴还在院里晒太阳,阿暆将讨来的银锁圈戴在侄外孙子的颈脖里,告辞回去了。人们这才明白阿暆要锁圈的用意。
  就在这年仲夏,张陛染了伤寒,陈老爷请来外家祖父诊脉。先有七日不用药,只少食静养;七日后用大柴胡汤一方,再静养;然后继用一方轻清配剂,日夜服用,这就到了初秋。人瘦得真就成一片纸,终日躺在帐里,没有一丝动响,静极了。这时,张陛已经挪进里间屋,因怕传给孩子,灯奴由李大抱走,晚上跟祖母睡。房里只有他和蕙兰,二人却也无话。张陛或睡或醒,醒时便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晓得望在什么地方。夜里,蕙兰扶他喂药,喝过了,他在蕙兰臂上停了停,脸向里侧,偎在她怀里似的。蕙兰觉得张陛比灯奴还小,就像灯奴的弟弟,应该好好疼他才对!轻轻放回枕上,蕙兰将他的一只手捂在胸口,想她一身的火力,还怕暖不过他来?可是,多少时间过去,张陛的手没有暖热,蕙兰的身上也凉了。
  下一回,陈老爷带老太医来诊脉,老太医出了张陛房到厅堂就坐,沉吟半时,对张老爷与夫人说,伤寒为百病之长,表症里症,阴阳皆病,所以,用药极难。以厥阴论治而进桂附,是火上加油;以少阳论治用苦寒,则助其冰搁之势。老太医道:令郎体质犹为虚弱,只能无为而治,以清为主,亦是以守代攻;然而到底正不压邪,热与寒均固结,万药难攻,至今已不敢用任何方子,只好仰赖造化。话未说完,老爷与夫人皆热泪盈眶,默了一阵,方才想起送客。经过院子,春花秋树都已谢尽,寒梅又未到开时,显得格外清寂。枝叶疏阔中,可见西窗上的双喜字还艳红着。
  又捱过一月,寒露时,夜里,没有一点声息,连睡在一边的蕙兰都没惊动,就如活着时一样悄然,张陛走了。至此,蕙兰进门两年整,张遂平满半岁。自发人送黑发人,丧帐不能用黑,一色青布幔子,一口榉木棺材。起灵时,灯奴由大伯张陞扶着手摔孝子盆,再抱起来,头前领着,送去北门外张家祖坟埋了。
  
  33九亩地
  
  万历三十五年,九间楼的老太爷过世,于是徐光启向皇上报请丁忧,回家来守孝。随同一起下船上岸的,竟有一个意国人,穿着官服,但不带补子,戴六合一统圆帽。初看和汉人无异,走近细瞧,不禁大骇。碧眼黄发,五官突兀,会说汉话,但四声不分;亦会汉人礼,拱揖鞠躬,形状终有些奇异。一时上,满城风传就是那位利玛窦,送给万历皇帝无数珍奇,如今来到上海,也有车拉船载的宝物,一并进了九间楼。不过数日,就有人在街市看见这名洋和尚,也不坐车,也不乘轿,而是徒步,身边跟随有一个北方人,说说笑笑,走进一问刻书铺。听刻书铺的伙计说,那意国人是要刻一部自写的经文,落款为“仰凰”,显然是表字。看他官服下的鞋袜。以及随身的包书手帕,全是粗布,而且陈旧,并不像传说中的奢华,人们便生疑,会不会是又一个意国人?事实上,这既不是利玛窦,也不是又一个,而是更早些年,徐光启在广东韶关结识的第一个,汉名叫做郭居静。跟随的北方人。则是徐光启从京师雇来专门管理田租的。这些年,徐老太爷购置了数十顷田地,家道殷实了不少。再隔几日,恩师黄体仁家又传出消息,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买地作什么?种甘薯,人们笑道。坊间的流言总是混杂的,不可全信。勿管用来种什么,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的事不久便得到证实了。
  立夏前,申明世无疾而终,终年八十四。那口好棺材八年前让申夫人睡了,之后,再没有提过棺材的事。但凡小辈有人问起,申明世便说不必,只一领席子卷卷即可。现如今,虽不至于真的席子卷卷,但也睡不上好棺木了。那一口榉木的,只怕比张陛的还薄削些呢!也是武陵绣史的一幅绣换来的,只是,换来的银子不能单用在棺木上,一应丧事用度全包裹在里面,余下的几两,则被阿潜要去刻书。这些年,他专为希昭的绣画题跋,自称绣佛主人,题跋集于一册,取名《天香》。一直就念着去刻,苦于拮据,日常家用都难,哪来这闲钱?一旦见丧事有盈余,及早与大娘说好了。小绸向来宠惯阿潜,不度分寸,再说,她也知道申家所匮缺的不止一两二两,只将眼前的度过去就罢。反正补不齐,索性趁个兴,随他去了。
  杨知县专从钱塘过来吊丧。带着徐光启。仰凰也想来,为逝者做超度祈福,杨知县没让跟来,虽然是一片虔诚,但总觉得有失庄重,让丧家误以为不敬。灵堂设在府上,莲庵早已倾圮,碧漪堂也四壁漏风,墙倒楼塌,池子淤塞了,花木凋零,家中人都不大去了。所以,老太爷就近在三重院的正厅里停灵,头七过后直接起丧往坟地去了。申家终究是落魄了,然而子孙们倒都不显出颓唐,生来个个好相貌,女眷们也都端庄秀丽,穿了一色的孝服,济济一堂,依然让人觉得老太爷有福气。
  杨知县与徐光启相继在灵前凭吊,一个头磕下去,四周伏下一片。白袂飘兮间,杨知县认出当年亲做大媒的那蕙兰,自己还认了干孙女儿的。几年不见,姑娘已是媳妇,又成新寡,沧海桑田,人事无常,不禁伤感起来。吊过之后,柯海专引二位进一问内厅吃茶,原是老太爷的书斋,如今用作待客。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壁架满当当的书还在,一排木板镂刻长窗分出一道隔间,一面通书斋,另一面通天井,苔藓绿森森的,透过门直映到隔间的窗户。柯海说:父亲原先养一头九尾龟,自老太爷去世,那龟再不肯露面,不知藏哪里去了!杨知县叹息道:龟这样生灵。最是通人情。徐光启也说:世间万物皆有知有情,惟德者能互通。柯海看一眼徐光启,形貌似乎依然,还是多年前家宴上那位叨陪末座的书生。即便是在那不甚得意的时候,目光还是从容镇定,如今添上了岁数和阅历,还有许多不凡的见识,自然多几分自信,神情明快,倒显得年轻而有生气。柯海想起近日坊巷传闻,心中好奇,问道:据说府上有一位远客,来自西洋。是长住还是短留呢?杨知县就说,方才还说要来行礼,拦下了,非我族类,怕犯老太爷忌讳。柯海说:其实并没什么的,父亲是个开通人!虽是谦辞,但也真流露出些个憾意,杨知县就说:改日让他来补礼!柯海先说不必,后又问:咱们的饭食意国人用得惯吗?徐光启不由笑了,答道:并没什么大不同的。粮食里无非米和面两种,菜肴中大体是荤和素两类,论起来,还是意国人比我国人简朴,这位仰凰先生又是意国人中的最简朴。这时,连杨知县都来了兴致,问道:是教规所限吗?听说那是个意国的和尚。徐光启说:仰凰确是耶稣会的教徒,倒不是受教规限制,而是耶稣会向来克勤克俭,服务众人,所以,教徒们都颇能吃苦;想他们飘洋过海,经印度果阿、马六甲、澳门,暑热瘴气,艰难险阻,一路死病无数,非有超常的坚韧莫可支持。听到此处,柯海忍不住又发问:大老远的,又非是同宗同族,耶稣会何苦必来我国不可?徐光启说:这就好比我国大唐鉴真法师,天宝元年东渡,几起几落,双目失明,终于将戒法传人日本国。杨知县则问:依光启兄看,这耶稣教与中华道统有何高下短长?徐光启说:互为补益,一为务虚。一为务实,虚实倘能结合,世上再无难事!这么着追问一气。问的和答的都觉着过于急迫了,笑着喝些茶,舒缓下来,换了话题。
  柯海问道:徐大人丁忧在家,除读书做文章,还做些什么呢?杨知县代答说:正与另一个意国和尚,名利玛窦的,译写一本书,类似中国的《河图洛书》。徐光启释解道:那书的本名为《几何原本》,非一人所能译写,而利玛窦先生正在北京传教,译书的事便不得不停下,正在谋措做些其他的事。柯海问:什么样的事呢?徐光启说:种几亩甘薯。柯海失声笑起来:果然!杨知县不明白,问:果然什么?柯海说:城中一径在传徐大人买地种甘薯,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又问:地买在哪里?徐光启道:还没买下,因是实验,所以需在城内,好照顾些,可是人烟稠密,每一寸地都有主,起楼的起楼,造园的造园,不亦乐乎,无一隙空闲,正为难呢。杨知县调侃道:就在天井里“实验”吧!三人都笑,柯海忽一击掌,说:有了,就在我家园子里“实验”好了!徐光启眼一亮,杨知县说:天香园里种甘薯,坊间又多一件流言!三人又笑一阵,柯海说:无碍,那园子早就荒得可怜,不是说务实吗?看哪一处合适就“实验”哪一处。徐光启问:当真了?柯海说:当真!立即遣人叫阿暆来,见了面,日后就由阿暆与徐家接洽,看园、辟地、定方位,因阿暆是家中头一个会办事,也就是“务实”的人。
  阿暆是第二回见徐光启,头一回见时还小,并不记得什么,后来尽听说传闻,又常从九间楼走过,就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到了眼前,却十分平常,就是一个乡下读书人,又有些上岁数了。然而,谁都知道,这不是平常的读书人,所以,暗暗惊诧。徐光启向阿啪问询几句,也是平常的寒暄,阿暆一反往日洒脱不羁,拘谨得慌,说话都不流利了。徐光启好像猜出阿暆的心思,就移开目光,不再多说。阿暆不禁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徐光启微微一笑,阿暆脸红了,两人却似乎通了款曲。
  老太爷出殡,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大事完毕,九间楼那边就来人了。来的是徐光启带回上海管事的北方人,自称老赵,说一口北京话。也穿一身袍服,但为行动方便,将前襟撩起掖在腰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衙役。这一日,天气晴朗,阿暆领老赵过方浜,上园子里去了。池子周边,绣阁、碧漪堂几处楼台虽敝旧,却还未倒,倘有财力,尚可修葺;桃林不怎么挂果,但按季开花,是园中残存的一丝生气;墨厂一带早夷为平地。但竹根漫延过来,将地面全部拱成丘陵一般;余下莲庵一处。只剩一圈院墙,围了几堵断壁,不是说过,成阿暆的养鸡场。那莲庵地方有限,但接着庵后的白莲泾河岸,早些年疯和尚种过百花园。如今白莲泾淤塞成一条沟,倒让出大片河滩地,丈量丈量,就有约十来亩。而且肥得很,庵里边的鸡粪,庵外边是百花园草叶的沤泥,河滩地则有鱼虾贝壳,整平了都是好地。老赵看了就很喜欢,当场要下定金。阿暆拦住了,说:地又跑不了,等回去和主家商量妥了,再谈交易。其实是阿暆决断不下收不收银子,父亲是说送给九间楼,反正是块闲地,阿暆知道家里不缺地,可是缺银子。只隔一天,老赵来了,还带着银子,用主家的话说,就是亲兄弟明算账。得着这样好的一块地,怎么给付也给付不过来,略表心意罢了。说是略表心意,但却是市价的一倍还多,阿暆想到家中母娘婶婶手中的针线,也不回禀父亲,自己就收下了。那一片地,掐头去尾,也为好听,就叫作了九亩地。不日,老赵便带人过来平地了。
  交道中,阿暆和老赵相熟了。阿暆生性不拘泥,北方人又大多豪爽,老赵尤其直性子。所以,没几个往返,阿暆知道老赵原本是个生意人,从关外往关里贩皮毛,再将关里的茶叶绸布贩出关外。那年,京师流行瘟病,不巧染上,客栈老板都要往城外扔人了,却遇上仰凰先生。老赵说他当时烧得眼睛都花了,就见一个毛猴子凑过来,凑到脸前,却不是毛猴子,而是阎罗殿的无常,扒开嘴往里灌汤,这才知道,不是无常,是阴阳桥上的孟婆,灌的是迷魂汤,叫都叫不出声,直挺挺死过去。不想一觉醒来,头脑水洗过似的,一片清明,再看眼前那张脸,实在就是菩萨的脸。从此,一日好过一日,终于痊愈。他就认下那菩萨,做了菩萨的信徒。阿暆问是什么菩萨?老赵告诉道:那菩萨的名字叫耶稣,母亲受上天神的孕,独自生下他来,所以就叫作圣母。阿暆说,是不是类似观音?老赵说:观音是男女同体,圣母单只是女身。阿暆说:圣母受孕于大块自然,其实也就是男女同体的意思。老赵看看阿暆,说:你很聪明,要不要与仰凰先生说说,也入耶稣会来?阿暆缸笑而不语。下一日,老赵真把仰凰给带天香园里来了。阿啪没敢引仰凰进府上,只在九亩地边见面。
 正逢秋季,太阳高照,翻起来的泥地散发出土腥气,转眼间挥发了水分,变成干燥的灰白色。一些无名的小虫,猛然间见天日,疾促地爬行着,整块地都在动似的。平整下来的这一片地显得格外宽广,回头再看那亭台楼阁,山石池塘,就只是些坑洼瓦砾。老赵差遣人用竹爿搭了个凉棚,放一张桌几把椅,专为监工用。此时,阿暆便和仰凰坐在棚下。喝着老赵的茶。碧绿的茶叶上浮着茉莉,揭盖便浓香扑面,不像是老赵的茶,可也像是老赵的茶,老赵的粗犷里就是有一股子妩媚。阿璇不由得微笑,老赵以为笑他的茶不好,解释说:北京的水硬,只有沏花茶方才沏得出味来,所以就喝惯了。仰凰四下里望望。神情十分舒坦,说来到上海,不自主想起他在意国的家乡。也是泽国,水网纵横,船儿在水道里穿行。阿暆说:仰凰先生是思乡了!仰凰说:我们意国人是思乡的人,有许多思乡的歌!说罢就扬声唱起来,那声音起伏不定,无限悠长,空气都在颤动,十分夸张。阿暆虽听不懂,却很奇怪地一激灵,又觉好笑又觉酸楚。仰凰好像忘记了时间,兀自唱着,忽引颈。忽低头。眼睛忽开忽合,忽拔上一个极高极强的音,持续良久,渐渐低弱,终于弱到无声。停一时,阿暆说:我国人也有许多思乡的歌,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仰凰不甚了解,阿暆解释给他听,听完后,仰凰沉思不语,过了片刻,说:我与歌中人不一样。阿暆问:为何不一样?仰凰说:歌中人离乡多年又返回,而我永不归去!阿暆又问:为什么?仰凰说:我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阿暆“哦”一下。忍着不笑出声来。那仰凰的生相、姿态、发音的声腔,还有这一句“奉献给上帝”的话,都十分可乐,有一股幼童的稚趣,惟有那一段唱,令人感怀,却又矫柔了。
  接着,仰凰便给阿暆篷说了几则上帝的神迹。无非是得病的人不治而愈,恶人受到惩戒,行船遇风浪化险为夷,听起来与释迦牟尼有同功同德,都是普度世人。但阿暆听起来还是想笑,因仰凰的形貌音调。让那些故事也变得憨稚。仰凰看出阿暆不以为然。叹口气说:你这人很聪明。阿暆不禁生出几分愧意。不知什么时候,地边上多出七八个人。都是申府上的,以女眷为多,其中也有蕙兰搀着灯奴,不远不近地站着,做出无事的样子,却都往这里望,是来看仰凰的。阿暆向灯奴招手,蕙兰手一放,灯奴便向叔公跑过来。刚会走不久,小腿软软的,跑了一时方才跑到跟前。阿暆让给仰凰请安,灯奴抬起头,看了那张异族的脸,嘴扁着,很害怕的神情,终于“哇”一声哭了。阿暆又笑又气,向仰凰致歉道:小孩子没大见过世面,很欠大方的,让先生见笑!仰凰却并无窘态,只是笑,一张马似的长脸上漾起一括一括的笑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串说话声。声音很古怪。可千真万确,就是说话声。说的是异族的言语,又间着本国话,是在仰凰身上响起来。可他分明是笑着,并没有动口,再则,声音也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就好像,在他身体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意国人。那隐身的意国人说了一段,忽又止住,仰凰接过去,似乎是在回应它,说的也是意国语。说一段,停下来,隐身人再接过去。就这么,一里一外,一起一落地唱和着。灯奴早已顾不上害怕,瞪大眼睛,连阿暆都瞠目结舌的。嘁嘁喳喳说了好大一会儿。仰凰用汉话说道:再见,再见,走好,走好!那腹中人呢喃一阵,不再作声,息止了。这边一大一小还在梦中,满脸惘然,仰凰朗声大笑起来。即便是在这张迥然相异、无从辨识表情的脸上,依然觉得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善意。他的淡蓝眼珠斜乜着,嘴角翘上去,狡黠而得意地咯咯笑着,灯奴竟也笑起来了。
  阿暆缸说:是鬼附身了吧!仰凰收起笑,正色道:万不可如此说,我们的主和你们的子同样,不妄语怪力乱神!阿暆赶紧道歉,仰凰则慢慢与他释解,这是他们意大利的一项古老技艺,叫作“腹语”,就是在腹肚间运气发声。阿暆道:是天生成,还是后天练就呢?仰凰说:自然是要练习,可并不是人人都能练成,还是需要天分!在他们从小居住的街区,常有一个演偶戏的艺人巡游,名叫“利寇”,不仅会腹语,还可用腹语说出各种声调语气,孩子们纷纷练习摹仿,最终练得的却只有他一个!阿暆问为什么没有去演偶戏呢?仰凰又一回正色道: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说话间,人们渐渐走拢来,就站到跟前,听两人说话。灯奴也回到母亲身边,偎在蕙兰膝上,手牵着手。日头已到中天。秋阳底下,四处干得起烟。远望过去,这一景奇异得很,一群穿孝服的女人,围着一个异族人,彼此静静地观看。此时,阿暆与仰凰的话也说完了,静默下来,阿暆无意间学仰凰半合上眼睛,迎日头抬起脸,享受这暖烘烘的空气。
  这样,阿暆,仰凰,再加上老赵,结成朋友,三人常常聚饮。免不了地,那两个要说服阿暆入耶稣会,阿暆便推托说:君子群而不党。然而,他却也不反对听两位传道,并且时有感悟。比如,仰凰布经《箴言》第七句,“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阿暆便想起《论语·季氏》孔子语,“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诺亚方舟的故事与鲧、禹治水有异曲同工之处,看起来,无论何地何族,都必经天地劫数,脱生于混沌;《出埃及记》中,神在西奈山与子民立约,又极似中国的《礼记》;《耶利米书》中诸王之争。则可类比春秋大战;耶路撒冷和巴比伦就像楚汉相争……凡此种种都让阿暆感到有趣,但只有一件,就是老赵有时会说,侄婿的病倘是在耶和华手中,兴许是有救的!此时此刻,阿暆不禁一阵惘然。并不是说他真相信耶和华有什么神术,但是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竟然无论如何也拉不回了,心中就有万般的不甘。要说是命,他阿暆又是不信命的。那张陛就好像没长熟便落了蒂的一颗青果子,可就是这么半生不熟、自顾不暇的一条命,还下了种,传下血脉,蕙兰不至于变成《路得记》中的那个摩押女人,孤寡一人,最后和族人结亲,生下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就是以色列王大卫 ——阿暆这时候发现耶稣会的奇异之处,那就是,他们的神圣,家世都很低下,耶和华名分上的父亲约瑟是木匠。他母亲直接就将他生在马槽里。而华夏先祖,出身皆是王贵:伏羲、神农、黄帝;少吴、颛项、高辛、唐、尧、玉舜;夏禹、商汤、周武王,只是不受而孕这一点,却依稀有所相仿。《舆地志》里说,少典国君妻名附宝。在旷野里见天光闪烁绕北斗,“感而怀孕”,二十四月之后生黄帝。《秦本纪》中则说,颛顼之裔孙名女修,吞玄鸟之卵,生大业,大业娶少典国的女子,再生柏翳,然后生生息息,有了轩辕黄帝——说起来,都来自于茫茫虚空,不过,光环北斗与玄鸟之卵终究是有来历,因此,还是有贵贱之别了。
  阿嗨对耶稣会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然以为仰凰是他有生以来认识的人中,顶顶有趣的一个。这两人相差十五岁,可算作两代人,异族人似乎又显老。看上去几乎像是祖辈,可双方都不存有什么隔膜,又并非世人所称的忘年,而仿佛生来就是的兄弟,甚至于,阿暆还当仰凰是弟弟,觉着他就像个大孩子。不止是他说汉话语音稚拙造成的错觉,更是他生性里有一股天真,他的近乎无色透明的眸子——现在阿暆已经能够辨识异国人的表情,一旦能够辨识表情,竟不觉得仰凰是个异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大不同似的——他的眸子就像婴儿。澄澈宁静,映出自己的睫毛,密丛丛的睫毛里有一个人,就是阿暆。仰凰有一种无名的欢喜,不是圣人至知而明的慧智的喜欢,亦不是道庄物我两忘的逍遥喜乐,再不是释家空明的残月,而就是初生婴儿一般单纯的喜悦。吃到好吃的就会咂舌赞叹,看见好看简直心花怒放,大声唱起歌来,听到美妙或者悲惨的故事,便久久不语,流下眼泪。阿暆渐渐明白,仰凰所皈依的教义,其实也是一种天真的教义,那些圣经故事,亦是孩儿气的。就是这一股憨稚,让阿暆好笑又感慨,有时候,却也觉得可怕。
  九亩地平好了,深翻细刨,东西向打成垄。拍实了,准备过冬。景色难免肃杀。老赵搭的凉棚颓圮了,老赵也不常来了,而是去往南边陆家浜交易另一片地,是要修圣墓和圣墓堂。仰凰便也随老赵看地与规划,偶尔过来,两人喝一回酒,说一席话。仰凰晓得阿暆不入会,本已经放弃。可一旦人在跟前,就又不甘心,要再试一试。这一回,仰凰开门见山,直接挑起奉献上帝的话题。阿暆则问,人本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何却要奉献给上帝,岂不是不孝?仰凰说,中国人不是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所以奉献上帝也可说成是一个“忠”字。阿暆说,做官人丧父母,便可辞官丁忧,好比徐光启这样,可见得忠与孝是必左右兼顾。仰凰承认忠孝之比不妥,忠与孝是对不同人而言,而上帝是神界,在上帝面前,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罪人!阿暆又不懂了,问这是哪一桩公案?为什么人人都有一份干系!于是仰凰就又回到先前说过的,上帝发洪水惩戒世人的一节。阿暆以为水火本是大块自然,即“天地不仁”的意思,以万物为刍狗就和他说鲧和大禹的故事。往常也说过同样的人和事,可情急之下,仰凰全没了聆听的耐心,他打断阿暆的话。兀自切切地往下说,不免夹杂了意国的话语,以及言辞颠倒,就变得难懂。阿暆也还是听出大概,世人的罪,都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与后世所为无关,怎么办呢?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两脚滴血,就是为众生赎罪,因他是众生的父。阿暆的眼前现出阴曹地府刀山火海,那是母亲落苏惯常说的,听着只觉得好玩。此时此刻却不由毛骨悚然。仰凰无色透明的眸子,忽像淬了火的青铜一般炽热着,阿暆以为他病着,斟一盅茶递过去。仰凰避过茶,将脸逼到阿暆跟前,这张脸上沟壑纵横,布着褐色和红色的斑点。眼睛则下陷成两口深井。阿暆从井底又看见自己,变了形的,两头尖,中间鼓,令他自己都骇然。他们这两个异族人,谁不怕谁啊!
  开春季节,甘薯的叶子披在垄上。一行一行碧绿,自莲泾淤滩上的芦苇,抽出一片白叶。凋敝的天香园又有了生机,是乡野的生机,与原先的玲珑瑰丽大相径庭。残余的几处亭阁越发旧损和矮小,草木杂芜,遮掩了甬道,又被老赵的役工大刀横斧破出一条直径,供作田的人往来。这一日,徐光启来看甘薯地了。
  先到申府问了安,柯海便同阿暆陪了前往。徐光启与柯海各乘一领敞轿,肩挨着肩。阿暆,老赵,还有仰凰,都骑马。一行人浩荡而来。隔过一冬。这三人不觉疏远了,老赵自然是跑前跑后为众人开道引路,仰凰和阿暆并驾齐驱一段,一时没什么话说,两下里有些窘。阿暆偶一回头,仰凰正看他,眨了眨眼,过去的一些情景又回来了。可是,毕竟时过境迁,依然不再有话说。不约而同,两人都紧了紧缰绳,却是各向一侧,跑过去。甘薯在垄里长个儿,空气中已经有丝丝沁甜弥漫开来。阿暆的枣红马在垄边上小跑一阵,忽又返身跑回去,在敞轿跟前站住。与徐光启打了个照面。这个人,曾是祖父席上客,一意推崇甘薯,在场全笑不可仰,以为谐谑。如今,祖父过世了,同席还有几位也成故人,阿暆呢,从孩子长成大人,而甘薯真的就在了眼前。就在那一道一道的地垄里。好像婴儿在母腹中。阿啦闪过马首,避开那人,从旁看一眼。那人虽穿着官服,可肤色黑黄,筋骨坚韧,更像是一个农人,日头下苦作,种什么吃什么。风吹日晒雨淋,辛劳是辛劳,却心中踏实,所以就有一种镇定自若的风范。地头上开了些无名的花,引来野蜂飞舞,蜇了仰凰胯下的褐色马,马尾甩打着,又惊了老赵的黑马,一声长嘶,撒腿跑将起来。老赵辖制不住,只得伏在马背上,由它上了积翠岗。阿暆一拍鞍,追逐过去,抓住络口,两匹马打着旋,喷着响鼻,沉寂已久的园子瞬间欢腾起来。
  
  34 兰生幽谷
  
  张陛在世的时候,没什么动静,走之后,家中却陡然生出一个大虚空。张老爷颓唐下去,乔陈二位至友如何劝解,与他消遣都无用,止是沉寂着。三人默然相坐,意气消沉,渐渐,那两人也不敢来了。杨知县从钱塘来申府吊唁,又来看望张老爷,张老爷索性谢客。张夫人本是五内俱焚,张陛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恨不能跟了他去,可是虑着张老爷,到底不能由了性子,只得镇静下来。要说可怜莫过于蕙兰与灯奴,从此成了孤寡。可蕙兰更可怜张陛。总觉着他一生中大气都没出过一口,本来随年纪增长,或许就逐渐舒展开,不料却没时间了。灯奴呢,蕙兰也觉得可怜不到哪里去,因为有自己。至于她能怎么将灯奴带大,并没仔细去想,反正她不会让儿子吃亏。倘是倒过来,自己不在了,将儿子留给张陛,那才叫人不放心呢!张陞和媳妇自然是难过的,张陛和张陛自小一起长大,一同起居,一同读书。夫人偏向小的,大媳妇只生婆婆的气,对小叔子却从无芥蒂。但年轻的夫妇总有自己的快乐,也觉着与大家庭的气氛不和谐,压抑着过一阵子,借口岳丈有恙,先是媳妇住回娘家,然后张陞也过去了。家中人就又减去几口,更加冷清。余下的一老一小是指望不上了,就靠婆媳二人撑持,一日一日过下去。
  白日里杂事打扰,宅院里多少有些动静,一人夜,各回各的房,闭门掩窗,一家人就止了声息。独有那灶房里还点一盏小灯,范小在磨上推豆子。预备下一日要吃的豆浆,李大做针线。幸而有他们俩,维系三餐一宿,日子才不至于颠倒。李大说着一些家务事,难免要发感慨,再有替未亡人将来的担忧,或就是论几句天理伦常的无情。回答她的是石磨的辘辘声。于是,李大就说起张夫人在申家豆腐店看见蕙兰的情景,那时,她年方及笄,行动举止还是个小丫头,提着个小篮子,采花似地买豆腐。夫人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做成一段姻缘,谁能想得到,竟是如此仓促,被窝都没暖热呢!张陞和张陛全是她一手带大,小兄弟难免有个争执,张陛争不过张陞,有夫人罩着,比起来,倒是张陞吃亏些。可是,到底人意强不过天意,一池子鱼,能争食的就能活下来!回答她的还是石磨的辘辘。李大接着说,要论天意,张陛是弱了,可蕙兰却不该命薄,生相那么喜人,性格也活泼,生下的那个小子敦实有力,虎崽似的,范小你说蕙兰会不会再嫁?听了一阵石磨声。李大自答道:许是不会。石磨声仿佛紧了些。月亮才到中天,连灶房外一线天似的夹弄里都盛了清光,小院子就像浸在水里。
  蕙兰睁眼躺在帐里,月光将屋里屋外照得透亮。她听过许多守寡的煎熬的故事,有一则是将一把银钱撒个满地,然后一枚一枚拾起来,就这么捱到破晓。蕙兰也睡不着,却不是煎熬,她心里清明得很,于是,张陛的形貌便呈现眼前,甚至比他在世还要清晰。他的后脑勺,细脖梗中间那一道浅槽,他多是背对着蕙兰;他伏下身在蕙兰枕上嗅一嗅;他让李大传递过来的墨迹……这些稀疏与澹泊的片刻此时鲜明起来,蕙兰终是可怜他。蕙兰还想到让张陛等了很久的婚期,万幸,真是万幸,没有更久,他们还有时间生下灯奴,所以,他还算是有福,自己也是有福。这样想来,可怜他的心便好些了。侧目看看身边的灯奴,心里说了一句: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翻个身,睡了,一觉就到天明。如此,蕙兰憔悴几日,又变得唇红齿白,因照料病人瘦削下去的脸颊,渐渐鼓起来,奶水依然饱满。所以灯奴就也红润肥胖,并无失怙的形状。曾外祖父过世,蕙兰携灯奴奔丧,事后,又在娘家住了数十日,直至张夫人遣李大去接来,已到了年下。
  这一年的景象,凄楚得很。什么都是照常规,点香烛,挂红灯,供猪头,蒸三牲,摆十六盘,一样不曾少,虽然缺了一个张陛,可不是又多一个灯奴?就当是补齐了。然而,哪里都透出勉强。灯烛的溶溶红光里。分明含着一包泪,影地里都是故人的面容。张老爷由张陞扶着拜了祖宗,然后就进屋去躺下了。蕙兰隔着一段日子头一回看见公公,几乎是不忍瞧的,竟然衰弱成另一个人。那灯奴软着腿脚磕下头去,本来是引人发笑的,如今却让憋了半日的泪潸然落下。年饭就在辛酸中开始,又过去,接着是守岁。夫人略坐了坐,进屋陪老爷,余下小辈们,还有李大与范小。这情形似曾相识,却又远着千山万水。烛芯结着花,哔剥作响,李大用银钎子一一挑去,厅堂里亮一成,人心也豁朗一成,似乎生出些喜气。街面上在放炮仗,一个一个高升蹿上半空中,拖一道亮划过去。大嫂先是熬不住,抱孩子到院子外面看人家放炮。停一时,张陞也去了。李大就对蕙兰说,带灯奴去听听响吧,好歹是过年!于是蕙兰起身带灯奴也去了。四下里此起彼落,炸碎的火药纸落红雪一般,足有半个时辰,大大小小披一头一身的硝烟纸屑回进来,相互拍打着,神情都有几分活跃。再围着一炉火坐下,话就多了。
  由李大牵起头,说的是九间楼里那个洋和尚,隔三岔五聚起人来讲经,秉烛点油,佛像画的是一个女人。蕙兰告诉道,那女人名叫“马利亚”,儿子叫“耶稣”,才是真正的王。大嫂“哦”一声:原来是王母娘娘啊!张陞则说应是女娲,又问蕙兰,她家小叔叔与那意国和尚有交道,她有没有见过呢?蕙兰说,不止她见过,灯奴也见了呢!灯奴已经在他娘的臂弯里睡熟。李大抱来一床缎被,铺在两把椅上,让他睡平,那大的还在灯下抓盘里的花生吃。蕙兰将仰凰“腹语”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众人,人们听了不由悚然,以为是巫术无疑。蕙兰再三辩解,说那意国人长相虽古怪,可待人祥和,而且性情有趣,灯奴一点不怕他!于是,众人都说蕙兰中了魅,大嫂还推蕙兰到灯下,看有没有人影,倘是没影,一定就是被摄走魂魄。蕙兰自然不肯,妯娌俩推搡嬉笑,在厅堂中间转圈。李大喝止她们,道:别闹了,听范小说,他可是真见过鬼!大嫂与蕙兰停下手,转过身,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并望着范小,范小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张陞催促赶紧说来听听,范小本来口讷,这时被人盯着,无论如何说不成话来,最后只得由李大代他讲。
  范小遇见的鬼是在乡下的碓房里。张家有几亩极薄的地,由佃农代种,年成好还有几斗谷。年成坏则颗粒无收,无论好坏都是由范小跑一趟。这一年秋季,范小又去收租,不好不坏,有五六斗,就地借了碓房碾成米,一气便可背回来。那碓房盖在河上方,地下置了水轮,与石臼相连,以牛推碓,联动机关,稻谷受力而壳落米出。那日牛兴许是乏了,不肯用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色就暗了。忽看见碓房外的一棵树下,根上发光,闪烁十数下,就有一团火蹿出,围碓房绕一周。只听一声“疼死了”,似乎是掉进臼里面,再又听“噗”的一声,碓房底下的水面荡了一下,没声音了。范小知道他遇见的是稻鬼,属狐精那一脉的,无处不可藏身,而且随藏随变,藏木中为树鬼,藏稻中为稻鬼,因碓房里糠谷累积,不知潜了有多少年多少代!一席话说完,听的人无不发怵,连张陞都觉阴森可怖。这时。李大就说了:大少爷不必骇怕,狐精专找童男子的。人们“哦”了一声,都看着范小,范小臊得抬不起头。大嫂忽然“嘻”地笑出来,人们问笑什么,她有意不说,问得紧了,方才说出来:我看李大与范小是极好的一对!范小立起来要走出去,被张陛扯住了。李大却毫不脸红,说:我是愿意的,只是范小不要,大约嫌年纪不配。大嫂说:天配不如地配,地配不如人配,我这里就有一桩旧事,将最不配的做成最配!范小挣着要离去,李大道一声:范小坐下,大奶奶有话说!范小立时不敢乱挣,坐下在板凳上,背却对着大家。李大说:大奶奶你说你的,不必管他!大嫂笑着:我真说了?人们不知她要说什么,心中不安又很好奇,看着她脸。红烛下,大嫂的脸庞越发显得娇艳。说实在,此情此景很不像年内有过丧事的人家,真有些轻佻了,可是走的人走了。在世的人总也得有些乐子。
  大嫂轻咳一下,说了。事情就出在她娘家街坊中,有一个公公和一个儿媳,婆婆早多少年死了,儿子是独子,也死了。听到这里,人们都不自在起来,不敢看蕙兰,也不敢喝阻说故事的人,那不就等于点明了?大嫂接着说:那儿子并没留下一儿半女,这户人家就算是断了血脉,凄惶得很!人们不由都出了一口气,到底不是太对应的,偷看蕙兰一眼,见她在灯影里兀自剥白果吃,神情颇安宁。大嫂说到兴头上,越发放开了,滔滔不绝道:那个儿媳却是个贤媳,无论别人怎么劝说往前走一步,终不动念,只是安静度日,侍奉公公,每日早起,便替公公倾洗便壶,整床叠被;这一日,贤媳照常为公公倾倒尿盆,那尿盆底不是铺有一层草木灰?这样尿液就可不溅起了,贤媳看见草木灰上尿坑很深,知道公公力气不衰,还很健旺——大嫂这一句未落音,张陞已经喝将起来:知道要说什么了,赶紧住嘴!李大也发出斥声:越说越下道了!连范小都嘟囔一句:要二少爷在,断不能听这胡话的。大嫂紫涨着脸,挣着分辩:你们都想邪了,事情万不是那样!张陞再一次喝道:不许说了!大嫂急了,赌咒发誓并非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而是别有一番原委。两人急辩着,张陞越不让说,大嫂越要说,不单是为交待事情下落,更是洗刷清白。最后李大出来仲裁,让大奶奶接着说完,倘要失之常伦,就让张陞掌嘴。如此,大嫂才得继续往下说。
  那贤媳倾洗完毕公公的尿盆,心中就有了一个主意,什么主意呢?她有一个娘家姐妹,至今未嫁,其时,贤媳立志要撮合姐妹和公公,让夫家的血脉传继下去。于是,她自去寻了媒人,说明用意,媒人先还不允,生怕两头吃钉子,可经不住贤媳苦求,还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金银钗环作媒谢。只得答应试试。 那媒人的嘴是什么做成的?铜墙铁壁都说得破,堑壕都说得平,结果真说成了。那贤媳的姐妹与贤媳的公公结成亲,生下几个儿子,断了的香火就又续上了!因此就得一个美称,叫作“父子两连襟”!说毕后,大嫂看看李大,再看看张陞,意思是:还掌嘴不掌?张陧拿不定,也看李大。李大说:虽然不至太不堪,总归不成体统,掌一下吧!张陞就在大嫂嘴上轻轻掌一下。掌完后,更楼上响起梆子声,数一数,已是五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睡成泥一般,不由得倦意纷纷上来。留下范小收拾火烛,就各回各房。蕙兰起身抱灯奴时,忽想起那年守岁,是李大讲的古,说凡张家人都有个记认,让回去在男人身上找找,没待她找,张陛就殁了。可是再一想,既是张家人的记认,灯奴身上必也有的,于是安下心来,连被带入裹起灯奴,出厅堂,过院子,进屋去了。
  年过去了,张老爷的精神并不见好,一日一日委顿下去。到清明时分,照例要祭奠故人,免不了触景生情,万般伤感,竟起不来床了。家中,一边为逝去的张陛难过,一边替老爷的身子担忧,尽顾着伤心发愁,不期然间,生计的艰困迫到跟前,这可是比什么都当紧。片刻误不得,一家人都慌乱起来。
  张家的经济除去范小故事里,佃给农家代耕的几亩薄地。有当无地供些粮钱;还有张陞张陛的月银,菲薄得很,勉强算上一份进项;其余的,也是为主的,就是张老爷替人作文的润笔。沪上商贾云集,礼尚往来交互频仍,生辰、开张、嫁娶、悼唁,无不要有撰写表赋文辞。张老爷虽无士卒出身,但家世清白,文誉优良,所以不乏邀约,有一些主家又极慷慨。老爷病倒之后,开始还有上门请聘的,数回婉拒,渐渐稀少,直至断绝。家中的积蓄也差不多见底了。一时上,还不至于有柴米之虞,但给老爷抓药的钱却没了来处。不得已,张夫人翻了箱底,将些皮裘与金银饰捡出来,让李大去典当,方才续上药。不料想,张陞的媳妇却犯猜忌,以为动她的嫁妆了。当年,嫁张陞时,奁资相当丰厚,都有店号与铺面,因张家无人经营,都由娘家代管,收的利润租金单立一本账,归在她名下。这些是没法动的,可不是还有木器、漆器、铜器、绸缎、布匹吗?生孩子时,单是长命锁,就有金银铜一箱,都收在家中库房。所谓库房,不过是厅堂与后天井之间隔出的一个夹层,安上一道门,上了锁,钥匙在张夫人身上。有几回,张陞媳妇一劲地纠缠李大,让去向夫人讨钥匙,进库房看看。李大晓得她生疑,一五一十告诉典当物的来历,还是不能让她放心。李大也知道张陞媳妇其实意不在妆奁,而是觉着在这个家里她早晚是吃亏!就因为这,她一向压着张陞,如今且不过是借题发挥。李大是什么人?她只作听不懂,就是不去讨钥匙。不让进库房。于是,张陞媳妇便转身找蕙兰,撺掇一起去清点嫁妆。蕙兰当然不能答应,说自己本也没什么嫁妆,要查大嫂自己去查。然而,“嫁妆”这两个字,却勾起蕙兰一个念头,那就是天香园绣!
  当年出阁时,她向伯祖母讨过一件压箱的妆奁,天香园绣的名号,凡出自她手的绣件,都可落款天香园。为这落款,还与张陛吵过嘴。惟有的一回吵嘴,只不过二三个言语来回,可双方都执拗得很。结果是,依了张陛先落“沧州仙史”,再落“天香园”,这段公案才算了结。蕙兰恍然想到,这个人,在的时候无声无息,走了,倒留下不少物事,又是父母,又是妻儿,还有“沧州仙史”——如今倒是他自己入了仙籍,称“仙史”的还在俗界。蕙兰将不知觉中落下的一滴泪掸去,吁出一口气,心里说:我要与你养儿子了。进张家三年,陆续不定地,蕙兰也没断过绣活,但多是些日常家用。香囊、针线包、桌围椅套,绣的不外是花鸟鱼虫、松鼠葡萄,让夫人老爷充年节礼送亲朋,无人不赞叹喜欢。却还不曾换过银钱,也不知上哪里去交易。她又不像婶婶希昭,声名远扬,自会有人求上门来。正发愁,忽有一个人跃出在眼前,就是叔叔阿暆,不由一阵欣喜。阿暆叔交游广泛,哪一行里都有朋友,拜托他寻个买主还不是轻而易举?要紧的还是绣活,到时候,要让阿啦叔拿得出手才是。蕙兰起身在橱柜里翻出一件帐屏,绣的是海棠花,蜂蝶阵中怒放着,瓣肥蕊长,用色十分鲜艳,物态又活泼热闹。蕙兰不觉迟疑起来,于她守寡人的身份来说,这幅绣品,未免显得佻哒了,莫说世人,她自己都觉着不忍。蕙兰将帐屏放回去,与帐屏搁一处的,还有她昔日的衣裙。她已经是喜素不喜艳的,但那绫罗上绣着的百色花,终还是刺她的眼,也刺她的心。渐渐坐回到床沿,才觉得四下里的静,静里喳喳地起来许多噪声,只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张陛!他们其实还生分着呢,可却是她的至亲。
  蕙兰绣不成花,她就绣字。出阁时,婶婶希昭送她一幅字,临的是香光居士所书《昼锦堂记》,笔力与笔锋毕肖,且自有闺阁的清丽。蕙兰知道这位香光居士与家中有世交,亲批过叔叔婶婶的字画。尤其对婶婶的绣画,极为赏识。天香园绣盛誉沪上,与香光居士的称道有关联。蕙兰出生后,那居士已去京师做官,无缘面见,只是听家中人传说。所说却多是谐谑,消遣茶饭,敬中有狎。仿佛是一个奇人,可入《世说新语》,亦可人《笑林》。蕙兰读书不多,《昼锦堂记》于她,兴味仅在世人嫌贫爱富那一节,类似坊间闲谈,而立功建业之主旨,则似懂非懂,至于文采辞藻,就更隔膜了。她只是喜欢那字,与其说是香光居士的字,毋宁说是婶婶希昭的字。她又不认识那个人,而婶婶,曾经朝夕相处,几是闺中伴。做姑娘的光景,就好像上一世了。两人乘轿去打豆腐,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蕙兰想笑,眼泪却下来了,赶紧擦去,生怕洇湿了字。
  捡出一段米白绫子,覆在字上,找一截炭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描。这时候,她又想起那个故事,将一把银钱撒在地上,再一个一个拾起来。如今,她也在拾,拾的是字。那字蒙在绫子下面,透上来,并没有模糊,反更清晰,有一种绰约的风流,让人心中生怜。墨迹经米白绫子的折色,变幻成蟹绿蓝,也叫人生怜。在家时,婶婶希昭教过几笔字,临过几张帖,虽不成样,但终究是摸过笔,描起来不至太生涩。那数百个字,每一字有多少笔,每一笔又需多少针,每一针在其中止可说是沧海一粟。蕙兰却觉着一股喜悦,好像无尽的虚空的岁月都变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进怀中,于是,满心踏实。
  蕙兰终将整篇《昼锦堂记》覆上绫子,绷在花架。字帖子另放一边,打样只是约略的轮廓,细部必要一针一比照。选一色靛蓝,从靛蓝里分出黑、紫、绿、青、灰、黄,每一种都辟成数十丝,披在架上,望过去,由深入浅,又由浅入深。再挑一枚针,引上线,绣活就开始了。
  李大进来看了,觉得绣字太过肃杀,一股青衫气,不如绣花样才是女红的本分。李大的意思蕙兰懂,可蕙兰的心思,李大未必懂,就只笑笑不回答。大嫂进来看,说她劳神费工,有那闲心,不如想想自己的将来。大嫂的话中话,蕙兰也懂,只是不想搭那个茬,所以也是笑而不答。后来,夫人听说了,也来看蕙兰的绣活,夫人只是看,并不说话。婆媳俩一个绣一个看,灯花爆了几次,好一时过去,虽不说话,却通了心思,就觉着辛酸。又过一时,夫人说:媳妇,太苦了你。蕙兰停下针,抬起头,说:妈,你放心。两人眼里都包了泪,可夫人是个硬性子人,蕙兰呢,天生看得开,于是,两个人的泪都忍回去了。夫人强笑道:等这幅字绣成,怕是灯奴已经入泮。蕙兰也强笑说:灯奴娶媳妇时,用它作聘礼!想想灯奴长大成人的情景,婆媳俩就有些真欢喜。
  夫人凑到花绷前,细看那绣到一半的“昼”字,竟然有笔触起落的着力和飞白,十分惊讶。蕙兰就将天香园绣的针法说给婆婆听,又演示几针,不禁羞涩起来,停下针说:就这几下子,竟然敢往外说嘴,要让婶婶听见,不知要怎样嘲笑呢!夫人说:你婶婶的绣画,我们只是耳闻无从目睹,总之,天香园绣是海上一品,媳妇你从申家来,无论如何算得正传!蕙兰说:我们家女儿从小在花绷跟前长大,不会拿筷子就会拿针,但多是得其技,未得其神,天香园绣中,真正为其神的,就只有婶婶希昭。夫人说:事情大凡如此,莫说闺阁中女红,就是三皇五帝也出不了这个大格;开天辟地,只有一个轩辕黄帝为圣王圣德,其余人不过是称王称霸,能得承继一二分已属不易,不知要过几百上千年,方才出来一个内圣外王的,所以,媳妇你切莫妄自菲薄,婆婆我都很为你得意呢!蕙兰听这么说,真有些得意起来,“嘻”地笑一声,夫人便想起在“亨菽”头一回看见这丫头的情景。静了一时,夫人起身回房去,临出门不自主地叹了一声:明天先生来开方子,又逢抓药了。诊脉的先生是陈先生内家的,连个脚钱都不收,可药铺却不是陈先生家开的,一文也不可少。蕙兰知道婆婆在为抓药的钱发愁,这幅字不定要绣到猴年马月,亦不定能沽得出去,可谓远水救不了近渴。
  这一回抓药,是用了张陞的月钱,大嫂明里不说,隔天却带孩子回去娘家,谁都看出意思来,就觉得欠了大嫂的。老爷的病则不见好,听李大说,瘦得脱形,最让人无奈何的是,老爷的心劲全消了,但凡有一丝求生的欲念,还有望撑持起来,而如今,看上去却是但求速死。夫人是个要强的人,有几回面上已带出泪痕,但还极力镇定着,遣张陞去接媳妇。本是给个台阶下,不料,张陞这一去,媳妇没接来,自己也不回家了。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几乎也要病倒,可到底不是别人,而是夫人,咬紧牙关挺住,暗地里嘱咐范小去乡下,将那几亩薄地不论几个钱卖了。倒不是要还那张陞的月钱,夫人说:我养的儿子该当奉养我,可惜没福气,奉养不起,无奈何只得卖地!这些话也是李大告诉蕙兰的。范小去卖地,李大晚上就坐到蕙兰房里,抱了灯奴,看蕙兰绣字。李大不识字,但也看得出字的好处,说是“龙飞凤舞”,可绣到哪里是个头啊!灯奴一日一日长大长结实,险些儿抱不住,冷不防就从李大怀里蹿出来,非用力才可辖制住。大人小孩这么挣着,十分可笑。多亏有个灯奴,这家里还有活气。李大说,就像水缸底下的嫩草,有朝一日能顶穿缸底,是这家的指望。
  三四日后,范小才回来,神色惶惶的,就晓得事不顺遂。那地在川沙,临了海塘,年初大风,数十里海岸坍塌,从此一片汪洋,所以,就没地了,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买卖。范小手足无措地立在院子里,忽想起什么,就地一蹲,敞开怀,跳出两团绒球,一黑一白,原来是两只兔子。灯奴一下子乐了,尖声叫起来。范小说那佃农家的母兔正下崽,下了一窝,让他挑两个给小少爷作伴。就这样,院子里趔趄跑着一个小孩,加上两个小不点,前后撒欢,滚成一地。
  
  35 绣佛
  
  这一日,阿暆来探病。因是亲家叔叔,老爷勉强见了客,只半盅茶的时间,阿暆便退出了。夫人留他在厅堂里坐,想不过一年半两年之前,这厅堂还是一片欢欣,心中哀戚,面上却只是寒暄,拉些家常。有几回,夫人离座进屋照料病人,阿暆一人对了院子。已是夏初,蕙兰窗外的木槿开了花,倒也添了几点繁荣气象。阿暆忽然一阵心惊,因看见那木槿从中齐齐分开一条界,只开半树花。真到了眼前,由你信不信!等夫人再回厅堂,阿暆便起身说去看看侄女和侄孙,然后在案上放下一个银包,先抢了话说:夫人不必推让。本当带些补物,可不知当补什么,不当补什么,索性送几两裸银子,不嫌俗气就好!夫人笑道:实话说,当今已推让不动,一个好汉还要三人帮呢,亲家叔叔好比雪中送炭!阿暆情不自禁拱手作一个揖,说道:夫人真称得上巾帼中的豪杰,气度不让须眉,敬佩!夫人摇手道:亲家叔叔很会说话,倘要是个巾帼英雄,早就去出征打仗,辅佐朝廷,就像乐府中的花木兰。阿暆道:花木兰不过是鲁勇,夫人则以治国之才治家!两人就都笑起来。
  阿暆从李大手中接过灯奴,举起来,跨骑在脖颈上,就这么进了蕙兰的屋。蕙兰正在绣活,已落成“昼锦堂”三字,米白缎上靛蓝的绣迹,精致华丽,又不失大方,十分的堂皇。阿暆说:这不又是一个沈希昭吗?蕙兰红着脸说:叔叔是在嘲笑我。然后正色道:叔叔来得好,正有事相求。阿暆问什么事?蕙兰就说:知道家中的绣品在市上沽售,不知能不能也派给几件活计?实话告诉,如今家中男人,故的故,病的病,灯奴又不知几时长大,凭着接济过一日算一日,不是长法。阿暆说:既是这般拮据,何不带灯奴回家度日,这边也好少两张吃口!蕙兰凄然一笑:大哥大嫂已经走了,我们再走,家中只剩孤老,张陛地下有知,不晓得多少心痛!再说了,你们那个家又如何呢?并不是不知道。阿暆听她说“你们”两个字,就知道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沪上尽是些有钱财又好风雅的人,就喜欢出自娟阁的漂亮东西,有什么拿来我替你换银子!蕙兰说:倘要不是漂亮东西呢?阿暆刚要问为什么不能是“漂亮东西”,一眼看见面前一身缟素的人,雪洞似的屋子,一色白的床帐,桌围,花绷上的绫子,便噤了声。停一时,说道:明白了。双手举着脖颈上灯奴的胳膊,走了出去。
  阿暆不是认识一个香火?那香火本是在陆家浜一座小庙,后来被人荐去龙华寺。龙华寺的排场要大许多,香火经管的杂务也繁冗许多,权柄自然就大了。这香火长得深目隆鼻,像西番,可自称是道地的汉人,因此就得了个诨号,叫作“畏兀儿”。人很能干,所以就能从无名小庙做到龙华名寺,又从普通香火升到总管。像他这么个机灵人,从戎可做军师,买卖可发大财,就地发愿,都做得大和尚,可他却甘愿做个香火,实在是屈才,于是就有传闻,说是避祸来到上海。传闻归传闻,畏兀儿已经做了有十数年的香火,在这一行里称得上大老。他与阿暆结识是在松江府的驿馆,阿暆去看马,正遇畏兀儿。这畏兀儿原来有一个癖好,就是相马。他蹲在马厩前的院子地上,看马吃草,有新跑到的马,就起身帮着卸鞍。鞍子下面的马背轻轻打着颤,皮毛被汗水漉湿,油亮亮的,好似一匹缎。畏兀儿抚着马背,脸上流露出爱怜的神情。马呢,也与他不见外,马头在他顶上绕来绕去,喷着鼻息。闹一阵子,再吃草饮水。阿暆也学着与马亲近,畏兀儿叫出一声:可不敢! 已经来不及,马蹄子朝阿暆尥了过去。阿暆从地上爬起来,掸着身上的土问:为什么你敢我不敢?畏兀儿说:认人呢!阿暆再问:为什么认你不认我?畏兀儿就说了:你别当它是畜牲就不懂人事,凡活物都通性情,晓得是道中人或不是道中人,俗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畜牲也是同情同理。阿璇十分好奇:难道师父你就与它们同道同类?畏兀儿哈哈大笑。阿暆上前在他身上头上嗅一遍,只嗅出一些儿干草气味,并不觉得异常。畏兀儿却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阿暆心里已经喜欢上他。等笑够了,阿暆也讨足了他的好,方才慢慢地告诉道:马这样畜类,最是性灵,你要对它敬,它便与你近,你与它狎昵,反近不得了;这敬又是从知里得来,所以,要想与它亲,必得知它!当日的傍晚,两人一同往上海城里回时,就交上了朋友。阿暆才知道那人并不是驿馆里养马的,而是庙里的香火。
  从张家出来的下一日,阿暆便往龙华寺找畏兀儿去了。平常日子,寺里比较清寂,只是早晚两场课,其余,僧人们各在禅房中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畏兀儿自在库房里擦拭几具银烛台。库房在寺内最底处,僧寮的侧边,后窗外是一片松林。阿暆从正门入,经龙华宝塔,过观音殿,韦陀殿,大雄宝殿,天王殿,轮藏殿……只觉无数匾额从头上过去,又有无数青石板从脚下过去,无数的白果树、青松、飞檐、檐上的铜铃,再有鸽子成群地飞翔,松针落雨一样洒下,日光则像金针一样洒下。陡一进库房,景物全退到身后,眼前却还有千万道光线交互纵横,一时上竟然什么都看不见,只嗅得一股香烛的烟蜡气。渐渐地,才显出一个人形,着一身黑布衫,戴网巾,挽着袖口,朝他笑,这就是畏兀儿。两人并不寒暄,开门就问来意,于是,直接说事。阿暆想从畏兀儿这里领一些绣活给蕙兰,因寺庙里的用物多是清朴的,寡居人不避讳。畏兀儿说正好寺里要做几对蒲团,都是素色,或是让他侄女儿绣些花样,即便用素色线,也多少热闹些,不至于太枯索。阿暆一听就说很好,又问绣什么图式?畏兀儿说你家天香园绣天下第一,绣什么不能?阿暆说庙里有庙的规矩,大概不能随心所欲!畏兀儿笑道:那是俗世中人的约束,一旦进到阿弥陀佛净土,便自由自在,无拘泥的。阿暆说:不拘泥是不拘泥,总还要切题吧!,畏兀儿就说:倘要切题,就绣十六罗汉。阿暆说很好,可不知罗汉是何种形状。畏兀儿说:那罗汉领了佛的命,下凡间来救世人,所谓真人不露相,依我说不必刻意去求,就是路边常人即可。阿暆觉得很对,又由畏兀儿带着去另一间库房,向那一间库房的管事领了做蒲团的绸缎,和几丈滚条,再一路匾额、青石板、白果树、青松、飞檐、鸽子、松针地出来。到山门时,钟楼上敲钟了,都走出有半里地,依旧余音缭绕,久久不散去。
  阿暆当天就将领来的活计交到蕙兰手上,蕙兰望了这几匹素缎子,沉吟半日。第二天一早,她将灯奴托给李大照管,向夫人说回娘家找几件东西,顺带看看爹娘,至多不超过三夜便回来了。夫人自然是放行,自古“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是婆媳。但灯奴留下了,不谓不是半颗定心丸。蕙兰晓得婆婆的心思,胸中自有成竹,所以并不辩解。简单收拾几件衣物,范小雇的轿子已停在巷里后门外。因怕灯奴吵了要跟去,就没让李大送出来,自己上轿走了。轿子向北又向西,过几座桥,就到方浜那边。隔了方浜,经由天香园,只见园墙坍了有一半。望得到甘薯垄,垄间有农人刨地,大约是收甘薯,空气中有黏稠的浆甜味。轿子向南一转,停在申府门前。楠木楼上已有人看见蕙兰下轿,不待敲门,门已经开了。门上剥落的漆没顾上补,原来密集齐整的竹签子也疏落断离,蕙兰心中感慨,大家子败落也是大败落,非市井小户可比,竟加倍触目惊心。开门的丫头蕙兰不认识,是新来的,梳两个抓鬏,还没成年。她也没见过蕙兰,满脸狐疑。此时,蕙兰的母亲迎出来了,将女儿接进去,一边吩咐丫头,让灶上给姑娘打两个水潽蛋。蕙兰说:家里不景气,还添使唤丫头。母亲回答道:再不景气,也不差一口两口,是你外婆跟前的人,还是硬讨来的,我喜欢她那名字,叫戥子!说着就笑起来。母亲从来不知人事不知愁,至今也脾性不改,倒应了一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是与申家人很合。在母亲的东楠木楼上坐一时,吃了戥子端上来的糖水蛋,蕙兰就去了西楠木楼,这才是她回娘家用意所在。
  登上楠木楼,便轻香扑面,蕙兰就知道婶婶希昭在做绣活。果然,帘幕半垂,案上香炉里燃着一炷绿香,窗前迎亮安一张大花绷,含胸低头坐一个人。花绷上是《东山图卷》,山水马匹人物皆成,只剩零碎器物,石凳石桌、棋盘棋子、马鞍马缨,针线正在两个美人依凭的红栏杆处。蕙兰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太靠近,生怕惊了婶婶,错了针法,就只依在帘子上,越过婶婶的肩背看绣活。一枚针引了一缕丝,上下传递,不知觉中,一截栏杆便横在美人膝前。栏杆内那对弈的人,神情闲定,全神贯注于棋上,与桥那边送信人的火急万分正成对照。之间山石嶙峋,水流曲折,天地悸动中,惟有这一处静谧从容。蕙兰敛声屏息,不料帘勾脱落,半卷纱幕忽地撒下来,着着实实地一惊!其实希昭早知道蕙兰进来,此时正停针换线,回头看了蕙兰,说:做贼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蕙兰说:可不是做贼,偷艺呢!希昭说:有什么可偷的,你叔叔恨不能天下人人皆知,又写赋,又刻书,惟恐埋没了。蕙兰说:知道也是白知道,婶婶是天工,学不去的。希昭叹气道:哪有什么天工?哪一针哪一线不是出自人手。蕙兰说:手和手却不可比,我要是有婶婶这一双手,什么样的难处都不怕了!希昭看她一眼,知道有事,便道:有话不妨直说!
  蕙兰也就不迟疑,将家中窘况说了一遍,坦言道出想用针黹接济日用,又告诉阿暆叔从龙华寺接来一批绣活,绣样定的是罗汉。说是罗汉化身世间人,然而总归要有个图式,不知从哪里可索得样本,就算不直接是罗汉,移过来也行。希昭听了不禁默然,勉强笑道:天香园绣最终竟是养活生计了!蕙兰亦觉得凄楚,说:出阁时向伯祖母要“天香园绣”铭记充妆奁,本是赌一口气,也是争脸面,谁曾想这回真用上了。希昭说:不过,自家绣着玩不当紧,一旦流传到市面,这绣号可不能玷辱了,否则,咱家两代人的功夫不就白费了!蕙兰急着说:就是因为这,从来也不动念沽市,怕毁了声誉,如今不是万不得已吗?希昭说:你急什么,脸都白了,说不让你绣了吗?说罢,撂下针线,站起身,推蕙兰到帘外边,让坐下。自己取钥匙开了橱柜的锁,捧出一个册子,打开来,正是罗汉图。
  希昭一页一页翻给蕙兰看,告诉给她罗汉的来历。佛陀临涅槃时,派遣十六大阿罗汉,往人世间去,普济众生。那大阿罗汉皆化身为凡人,然后受戒、修行,所以,图上人皆为比丘形状,着僧衣草履,因每一位阿罗汉各有名号与事迹,姿态举止与佩戴就有不同,但也不过都是世间物,不难认得的。蕙兰问:婶婶怎会有罗汉图?并不见吃素念佛。希昭说:我当然是个俗人无疑,但在杭城家,巷口有一座庵子,名“无极宫”,小时候常去玩,认识些师姑;其中一名出身好人家,学过书画,很投缘,出阁前夕,送一本册子来,就是这本罗汉图;据蒙师吴先生说,像是从唐卢棱伽《罗汉图》摹来,却又有宋李公麟笔法,扫去粉黛,以白描见长,或可临作绣本。
  至此,蕙兰已望而生畏,畏的不止是针线,还是此后所要担生计,就从这里开始了。希昭说:我也帮不了你,你没看见?这一家上下,凡姑娘媳妇,都在赶着绣活,衣食住行全凭借它。蕙兰抬起头,望着婶婶,脸上无一丝笑,认真道:放心,既开弓,便无回头箭,决不辜负婶婶。希昭倒笑了:怎么像发愿?蕙兰自幼心灵手巧,有样学样,如今又有长进,只能越来越好,哪里有辜负的道理!蕙兰还是正色: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任凭蕙兰如何用心用力,终也不能与婶婶同日而语,所以,务必请婶婶包涵!希昭说:这也忒没志气了!蕙兰说:不是没志气,菩萨造人,塑好的泥胎,吹一口气便活了;我是塑胎,婶婶是吹气,那一口气是天派给的!希昭不禁也有些动容:无论你说得怎样,也是灯前影下,一针续一针,一行接一行。两人静了片刻,再低头看册子。希昭说:我也没绣过,但觉得,虽然人间相,毕竟是罗汉,有异禀的,还需庄严;不用色,只用黑、灰、米黄、米白,针法也要简略,多用接针滚针勾线,工整大方,才是佛像的要义。
  如此。蕙兰在娘家住了三天,将罗汉图绘成粉本,携回家去。家中大人孩子正翘首以盼,尤其是夫人,见到人,竟红了眼圈。蕙兰这时发现,夫人憔悴许多,鬓发都已飘白。这一段日子,子丧、夫病、长子一家一去不回,倘不是有过人的意志,万不能挺住。然而,也再经不得一点摧残了。接下去的时间还算平和,阿暆的银子支撑着,又有两家送来润笔,是老爷病前所做的贺表与谢表,忙乱中早忘了,可谓意外之喜,就又接续上。李大和范小全心打理内外事务,夫人日夜侍奉老爷,蕙兰开始绣活,灯奴在院里和兔子玩。范小在桂花树下盖了个兔舍,砖砌的墙,架了木梁椽子,铺瓦爿,开门窗,莫说兔子,都可住得人。小兔子已成大兔子,因养得好,毛色纯净,蓬蓬松松,在灯奴怀里满满一大抱。就是尿臊味重,家里院里全是,灯奴也是一身腥,如何洗也洗不掉。这院子里有了畜类的气味,倒显得有生机,不那么冷清了。只是蕙兰生怕染了绣品,就不让灯奴挨近,晚上由李大带了睡去,她趁此还能多做几针活计。
  蕙兰闭着房门,燃起香,镇日埋头在绣绷上。李大难得推进看一眼,见素色缎面上是和尚,盘腿坐于松下溪畔,不由惊一跳,说:难道是在闭关?蕙兰回道:我要闭关,叫李大这一撞门,不也破了戒?李大就说:你再想做姑子也做不成,上有老下有小,别指望脱个清静!主仆二人说笑几句,蕙兰方才告诉说,是叔叔从寺里找来的针线活计。李大挨近了细看,咂嘴道:这是什么?真舍得让那些腌臜和尚坐啊,造不造孽!蕙兰赶紧止住:李大莫胡乱说,出家人怎么是腌臜,冒犯菩萨现世报!李大看她一眼:听说亲家爷爷半路出家做了和尚,难道是有慧根,还又传代?蕙兰笑起来:我都没见过我爷爷,看那一家人,哪里像有一点觉悟?我爷爷止不过是个异数罢了!现如今手里做寺里的活计,菩萨就算是衣食父母,自然要敬着了。李大伸手在蕙兰额上点一下:这就叫作临时抱佛脚!蕙兰来不及让开:李大手上有尿臊味,别沾了我的绣活!李大说:菩萨是普济众生的,无论赶脚的还是苦力,一视同仁,还忌惮尿臊味!说归说,手还是收回去。过后,与夫人说起蕙兰绣佛的事,不免担心:这么年纪轻轻,守一盏孤灯形影相吊的,到底叫人不忍!夫人低头想一时,说了句:人自有天命,由她们去吧!李大知道,夫人说的“她们”里,还有张陞媳妇。自她回娘家,张陞跟去后,直到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方才来家看过一回,替故人放了河灯当晚就走了,借口这边房子没收拾,墙脚都生霉,潮得很。临走前,张陞期期艾艾流露出点意思,亲家那边有心招张陞入赘,与大舅子一同经营豆米行。夫人硬压着性子,声音都哑了:你和我说没用,去和你父亲说。手一指里厢房:你父亲就在床上躺着呢!张陞再不敢出声,赶紧跨出门,门外的轿子里,等着他媳妇,晓得没办成事,揭起来的轿帘一摔,打在张陞脸上。
  阿暆过来看灯奴,只见灯奴大半个身子扎在兔舍里,往外拖那白兔子,身后球着黑兔子,三下里乱成一团。阿暆上去将人和兔撕扯开来,白兔子一转身又往兔舍里钻进去。阿暆矮下身子一看,兔舍里不知什么时候,扯了兔毛做成一个窝。再看那白兔身子沉重,就知道要娩小兔子了。将灯奴驱开,灯奴已是一身兔毛,腥得呛人。阿暆一笑,往灯奴后脖颈摸一把,摸到那银锁圈,缠的红线绳,本就是浸透泥汗,如今又裹上一层新的,上了釉似的。扯起灯奴去蕙兰屋,刚推门,里头就传出声音:别让他进来,膻!趁阿暆一彷徨,灯奴脱了身,回到兔舍跟前,好在范小赶到,死把着门,阿璇这才放心进屋。
  蕙兰已绣成两幅,阿暆不甚懂佛经,叫不出名,只见是一个和尚傍着溪流席地而坐,腿边趴着个小沙弥,倒有点像灯奴。再一幅,也是和尚,坐在石上,正展开一卷经,身旁站一个人,披盔甲,头顶一簇缨,手持法轮,应该是沙弥,可又像送信人,和尚手里持的就是家书。画面疏落清淡,细部却惟妙惟肖,既是佛道,又是人世间。蕙兰停下针,等叔叔批点,见沉默不语,便不安起来,问:是不是有俗气,不合寺里规矩?阿暆则说出与李大一样的话来:怕的是他们不配!蕙兰吁出一口气:这就不怕了!阿暆又说:出家人清心寡欲,粗衣淡饭的,大可不必如此精致求工,忒费神劳力了!蕙兰就说:我恨不能更好却也不能了,“天香园绣”誉满天下,要砸在蕙兰手下,从伯祖母到婶婶,一律饶不了,就也顾不上和尚不和尚的!阿暆赶忙说:砸不了,砸不了,这不,“天香园绣”又添一品,之前有谁绣过佛?蕙兰笑了,又收住,抿着嘴,低头拈起针来。这一幅绣的是麒麟,回头向上,所望之处,也是一罗汉,炭笔勾了形状,未着针,好像刚下凡来就要现身。麒麟通身白色,须尾与脚爪是黑,黑白对应,倒又有一种绚烂。阿暆说:寺里原本打算过年后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日用这批蒲团,看起来赶不及了。蕙兰“哦”一声,又停下针来,怔忡着道:拚了不吃不睡,到四月能绣成八幅,已经了不得,还要缝、填、滚、缲,最终做成蒲团。说着就急躁起来,怪自己鲁莽,冒失接下活,要误大事!阿暆劝她尽管宽下心绣活,由他到寺里与畏兀儿交道,四月初八交八个,另八个下一年除夕前交到。蕙兰问畏兀儿是什么?阿暆便将畏兀儿的来历说了一遍。蕙兰说:叫这样的名,怪好玩的!停了停,对叔叔说:就和畏兀儿定下,四月初八交一半,除夕交一半,再快也不能了。阿暆答应了要往外走,蕙兰又叫了一声 “叔叔”。
  蕙兰说:能不能向家里支个人,帮着打些下手?阿暆不由为难了:家中闲人是不少,却是什么也不会,凡会点什么的,则忙得披星戴月,真还支不出帮得上忙的人!蕙兰说:我娘房里新添一个丫头。叫戥子,算我借娘的,用完就还!阿暆答应带话给蕙兰娘,蕙兰又补了一句:只借半天,下半天来。傍晚就回。阿暆禁不住一笑,晓得是为了省一顿饭,又觉凄楚,这一家果然是到了量米下锅的日子上,却不得不佩服蕙兰义气,为难时不离不弃。只隔一日,戥子就自己来了。上回在母亲房里,被差遣得来回往互,没看真切,此时在跟前站定,才见出这丫头还小得很。个头都没长齐全,脸黄黄的,五官还在混沌中,显不出美丑。身上穿的是蕙兰小时候的旧衣服,倒也干净。双手抱一个篾编的针线匣子,也是蕙兰在家时用旧的。但凭她能自己摸到这边来,却是够机灵和大胆的。蕙兰带她进屋,先让洗干净手脸,再穿针引线,将前一日裁下的绸缎片,缲上边。蕙兰缲一行给她做样子,再看她缲一行,见她拿针的手势挺秀气,就晓得是做过针线的。蕙兰不由多看几眼,又看出这丫头长了一双好手,虽还是孩子手,和她的脸一样黄和瘦,但已经显出匀长的手指头。干的是粗活,却没有一点趼子,指甲也整整齐齐。拇指和食指一提针,小指一翘,挑着线,扯直了,不松也不紧。蕙兰放心了,兀自回到绷上绣活计。一炷香燃尽,起身换香,才发现屋里多一个人,这才觉着戥子的静。再去看她的活,已缲了一片半,针脚长短深浅一律齐,毫不走样。窗户向东,日头此时去到西边,光就弱了,平下来。但因是晴朗的好天气,足够照亮,连线的毛头都清晰可见。窗外听得见灯奴的叫喊,原来大兔子已娩下四个小兔子,满院子滚绒球。桂花开了,沁甜的香里掺了兔子的尿臊,自家人惯了,不觉得。外边人猛一进来,以为是庄户人家。兔子进窝,门插上,灯奴又吵着要范小堵黄鼠狼的洞,喧嚷一阵子,天色暗了。蕙兰说一声:回吧!戥子就立起身,缲好的叠起放一边,没缲的放另一边,又将线头线毛撸起来,揉成球,案子上便干干净净,抱着针线匣,走了。
  下一年的四月初,阿暆带着八个蒲团去到龙华寺。畏兀儿见了都不敢接,怕玷污了。那拖延的八个也不催了,只说慢慢绣,不着急。带阿暆到账上领了银两,一刻也不耽误的,阿暆立时送去张家,刚好接续上抓药和过立夏节,还有李大和范小的工钱。这一年。灯奴已满三岁,兔子生下好几茬,送的送,卖的卖,灯奴的热头也熄了火,换上一只大花猫。本来是让睡兔舍里的,却偏要灯奴抱着睡,兔舍腾出来,做了李大的鸡窝。院子里叽叽喳喳遍地开花,全是黄、黑、白的小绒球,脚都插不下去。
  
  36 戥子
  
  蕙兰的母亲是个笨人,所以戥子的针线就不能是她教的,那又是从哪里学的呢?姐姐们。戥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大的二的都嫁人了,三的自小在彭家做丫头,长大后,就配给彭府上一个杂役,也嫁了。本来,戥子也要走这条路,可是不等她长到嫁人的年龄,做父亲的患赤痢,一昼夜便拉死了。母亲带着底下两个弟弟改嫁,继父不肯收她,只得由三姐带去。先在彭家灶火间里打杂,后来就进房里,替奶奶姑娘做些贴身的活,然后又被蕙兰的母亲要走,到了申府。
  姐姐多,就有一般好处,总是针啊线啊,花儿朵儿的。贫寒人家,纵使没有绫罗绸缎,缝补连缀的活却少不了。女儿家都是爱美的,能将补丁做成一朵花。父亲做过几日买卖,生四的那一年,在市面盘下个铺子,生意有兴隆的迹象,巴望生个儿子,不料又是个丫头,取名叫戥子,是称银子进财源的意思,又是 “等”的音,表示等着生儿子的决心。到了下一年,真等来个儿子,可买卖却不济了。货接不上,要就是货交付了,却收不回钱。不得已,便关了店,将铺子又盘出去,回到肩挑手提,串街走巷,第二个儿子却又来了。世人看来,就是福分浅,有家业没儿子,有儿子没家业。想不到还有更不济的事,索性一命呜呼归了西,连儿子都姓了别家的姓。
  到申家时,戥子十二岁,虽然年纪小,经历遭际却抵得上一个大人还多。本来就是家中最不疼的那一个,然后到姐姐姐夫家,即便自己亲戚,也是寄人篱下。还要做使唤丫头,做了这家又做那家,真是够她应付的。她还没长熟心智,也没有爹娘教,只守着一条,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以不变应万变,都顶下来了。也是自小看人眼色惯了,还没开口,已经知道让做什么。看起来有些木讷,是变故给吓的,生性里还是有一股小聪敏劲。刚到彭府时,多少吃的用的,从来不曾见过,却也没有打碎过东西,或者伤了手脚。再从彭府到申府,又是多少不相同,也没有搅混过。走了这两家,都是沪上数得着的大户,到底长见识,遇事更加不惮畏,木讷里倒有几分从容了。小心眼里,会将这两家作比较。彭家有排场,规矩也大;申家不拘礼,却糜费些。做仆佣,照理是乐意不拘束的主子,可是在俭省人家出身的戥子,申家的随心所欲却让她不忍,以为造孽!今天的百宝千珍,明天就弃之如敝屣。彭家也豪奢,却还有长性,看起来也像是底子厚一些,就沉着,反不那么张扬,像是过日子之道,底下人也觉牢靠安心似的。不过,待人自然也严苛了,不像申家,尊卑上下不怎么分明,就有自由,人性呢,也风趣许多,却难免有朝不保夕之虞。说是听使唤的奴婢,也多少将主子的家当家,总是盼望长久安稳。所以,戥子评不出谁家更好,或者是两家都好。反正,她总是让做什么做什么。就知道,凭着一双手,就有她的衣食。
  自从每日到蕙兰屋里做半天针线,戥子却渐渐喜欢上张家,因为有些像自己原先的没溃散掉的家。虽然自家的院子没这家的大,也没那么多棵树,只有一棵枣树。到挂果的时候,就结满一树的枣,两个弟弟用竹竿打落一地,那个灯奴就像自己小些的弟弟。戥子记着的弟弟,就是灯奴这样的大小,现在一定改了模样,可是再没见过。夫人和自己母亲年纪差不多,自然是尊贵威严许多。老爷从来没出过房,就也是尊贵和威严的。可是,还有李大和范小呢!总是忙碌着,进进出出,柴火炊烟。有一回,戥子看见范小在院子里晒腌菜,和自己家一样的东西和气味:苤蓝、蒜苔、豆角、青菜梗、萝卜条,就知道这家的日子怎么样,平常的,却是从长计议。要是父亲不死,她们家就会这样一日一日往下过。姑娘,因戥子算是她娘家的人,就这么称蕙兰,姑娘像谁?像大姐。大姐嫁在三林塘镇,姐夫在盐场记账,写一手好字,已经有一儿一女。大姐的针线也很好,当然不能和姑娘比,做的是粗活,可也是一样的安静,娟秀。戥子觉着高兴的是,大姐教给的那一点女红,姑娘并没有挑剔出什么,这更说明了,姑娘是像大姐的。
  戥子不止是喜欢张家,她其实还喜欢针线。在彭府时,就知道申家的天香园绣,可是姑娘的母亲,她服侍的大奶奶却是不怎么会绣的。虽是申家有规矩,丫头们一律不让习绣,但别人家房里的,好歹还能打个络子,做个滚条,或则像她如今这样缲边,在大奶奶这里,却连这点活都沾不上手。所以,挨了天香园绣,离针线反倒远了。那天阿暆爷给奶奶带来姑娘的话,叫她去帮忙,奶奶找出姑娘在家时用的针线匣交给她,戥子将针线匣里的东西翻着看着,一晚上舍不得放手。各等样的针,长长短短插在针插上;线轴上齐齐绕着棉线,一轴黑线,一轴白线,一轴蓝线,一轴青线;一把尖头弯弯翘起着的小剪子,专门剪线头;一个银顶针,戥子试了试,在指头上打着转,等她再长几岁,就正好;几块碎绫子,几粒镏金纽扣,一些珠子,一朵翠花,一条貂毛,镶领子或是做抹额用的……摸着这些零碎物件,就好像摸着一双手,姑娘的手。之前,戥子见过姑娘的面,如今,又看见姑娘的手,温润的,灵巧的,而且有恒心。
  第二天,戥子捧着针线匣去往张家。她自小长在市井街面,从不惧车马行人,也很识路,过桥穿巷,一径到了地方。她按嘱咐,走的是后门,那一条巷子,院门紧闭,肃然得很。一直走到巷底,横头半扇门,叩两下,就开了,扑面而来一股药味,就知这家有病人。往里走,离灶房远了,药味渐渐散了,就有花香,还有太阳晒在树叶上的青涩气。再接着,猫和鸡的腥臊也来了,再有灯奴身上,小孩子的油汗乳味,热腾腾地逼近过来。可是,立刻,被拦在姑娘的房门外。
  姑娘房里熏了不知哪一种花和草,嗅不见香,却好像将什么都洗一遍,角角落落的积垢都扫除了,地方就变得空廓和轩敞。姑娘的屋子让一幅幔子隔成里和外,里间屋的窗下,架了花绷。姑娘对了窗迎亮绣活,戥子呢,坐在侧边,借一角窗,做她的活。窗外是木槿树,有朵朵白色紫色的花,经范小修剪,叶和花都让过窗户,不至于挡了屋里的亮,还给这亮镶上影的边。“咕咕”的鸡叫传进来,猫被灯奴掐得咋呼一下,灯奴随着也是一声嚷,然后就有李大的走路声,大脚板 “啪啪”地拍着石板地,亮开了大嗓门。还听见夫人的声音,不知说什么,总是吩咐办事,但话音里有一股忧愁,戥子认得出来。是愁家中的病人,还是衣食紧凑,总归是过日子的难处。戥子心里特别的静,就好像回到从前,家道并不十分和美,却也轮不着她耽虑。姑娘难得说话,她觉得是不让她难堪,因为说话多了,她不知道该答什么。所以,这不说话里,就有一点知己的意思。日头斜过窗户,接着,余光收敛起来,香也燃尽了,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气味从地上,天棚下,墙角里渐渐起来,也不难闻,而是显得暖和与热闹。姑娘起身,将绣活覆上一面绢,戥子就知道她该走了。收拾起针线匣,向姑娘鞠一躬,出门,穿过院子,循原路回去。
  这家里,头一个与戥子相熟的人是灯奴。立夏那一日,戥子下午来,送给灯奴一个大鸭蛋,套着五色丝线网,底下垂一束缨子,挂在脖颈上,沉甸甸的。端午,又缝一串香包,每个颜色款式都不重样,是用针线匣里的碎绫子缝的,鸡心形、粽子形、锁形、锥形,又用雄黄替灯奴画了脸,门神秦叔宝的样子。天长了,向晚的时分也是明亮的,临到走时,灯奴坠着戥子的手,要跟她一同去。戥子便牵着他,在街上转一遭,再送回来。九间楼边上在起庙,西洋庙,小主仆二人多是从那里经过。九间楼的管账老赵是认识的,因为常往天香园的九亩地看甘薯去,还到申府上送东西。有时也会遇见洋和尚仰凰先生,灯奴已经不记得,小时曾经逗过他玩,却也不怕他,冲他一声声喊:老毛猴!俗话说:家贫养娇子,这孩子多少是缺管教,性子有些野。戥子喝止不住他,撒开手就走。灯奴这才怕了,扑上来死命拽住,于是,两人又和好了。
  灯奴最喜欢看船,有载货的,有载人的,有迎亲的,有送葬的,响器顺着水流,喧腾起来又沉寂下去,船老大摇着橹,吱嘎吱嘎响。尤其在暮色里,老远的都听得见。有一回,船上人还扔给他们一条活鱼,戥子拾了根草绳穿过鳃系着,由灯奴提回家去。起初家里不让走远,后来见戥子很可靠,就略放手些,由他们去。这一日,两人出门,过桥,穿弄,到县署前街,有一个耍猴的北方人正拉场子,灯奴自然不肯走,那小猴穿一件红坎肩,打钹铙,吹喇叭,拿大顶,翻跟斗,又去箱子里摸出顶官帽戴上,两臂背在身后头走官步。因是在县署门前,就分外的好笑。趁着热闹,小猴环场一周,趴地磕头,拱手作揖,意思是要钱,到底有几个扔了铜子,灯奴没有钱,扔了一个土坷垃,再要扔,被戥子的眼神制止了。
  耍猴人收了场子,兀自背起箱子向西去,小猴也不系链子,跟着一并走,真像爷孙俩。灯奴扯着戥子的手尾随走过几条街,戥子不让跟了,再是昼长,也已经垂暮,天色沉下来,就要回家。走了几步,忽然站住,戥子木呆片刻,陡地一返身,拉了灯奴的手跑起来。转过街角,经过一座石板桥,沿河跑一段,进一条窄巷,巷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扇柴门,虚掩着。戥子松开灯奴的手,扑开门,门里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院里有一棵树,树下满地的枣,灯奴俯下身就拾起来。戥子站在院子当地,迎面两间屋窗破门毁,一间披屋,原先大约是灶间,如今灶已坍成一堆土。戥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灯奴拾够了落枣,起身看她,又动手拉她。一弯腰,抱住灯奴哭了。灯奴搂住戥子的颈,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是骇怕和难过,咧嘴嚎起来,嘴里满是嚼碎的枣。两人抱着哭着,好一会儿,天东边出来一弯淡淡的上弦月,戥子擦擦灯奴的眼泪,灯奴也擦擦戥子的,手牵手走出院子。那边的家真着急了,从来没出去过这么久的。李大专跑去九间楼工地,砌庙的劳力都收工了,洋庙已经上梁,立在薄暗中。待李大走人巷子,戥子已经将灯奴送回来,两人正在门口分手。刚要开口骂戥子,却见戥子脸上似乎有泪痕,神情与往日不同。灯奴也像是哭过了,周身上下查一遍,没什么不对,只是兜里装满了枣子,大而且红,却有些瘦干了。
  蕙兰看戥子手巧,有意教她辟丝。先让她立一边看,看过几日再上手试。因是单色,必要细分,才可从一种黑里化出许多层,不至于呆板枯索。所以,一根丝非辟成十六,甚至三十二,犹如蛛丝。头一辟,就要辟得极匀,如此,再二辟四,四辟八,略有一毫厘的偏倚,便无法辟下去。这里边的道理,蕙兰不说,戥子也不问,只是一个做,一个看。眼见得一缕丝披成一披,雾似的,呵一口气就要散得无影无踪。戥子闭住气地看,晚上睡觉前,自己取一根棉线学着辟。辟过棉线,再取一段丝线辟。半月后,姑娘让她上手时,就已经有几分样子了。又练了半月,蕙兰便将辟丝的活交给戥子,自己全心在绣。如此紧赶慢赶,到年根才赶得成那八张蒲团。蒲团上的罗汉有和凤凰说话,有临渊观鱼,有受童子莲花,有乘法轮云游。每一种都各配石、松、竹、篱、芭蕉、松鸡、灵芝、祥云、流水,无色而缤纷。夫人看了,笑道:恨不得就要念佛吃斋了。李大说:虽不是吃斋人,也算是积功德,老爷怎么会不好起来?夫人脸上不由开朗几分。
  老天帮忙,这一年恰逢干黄梅,只下二三场雨,立刻收燥了。否则,濡湿的天气里万不可动绣活的。一是丝色要变;二是缎面会伸缩;三是手上的汗气难免玷污,还会有气味。往年,一旦人梅,申府的女眷一律放下活计,无论绣到如何紧要关头,再也不碰,直到出梅入伏。一年中,亦只有这十数日可歇得针。今年却不必,收进去的活又摆出来,一刻也不误。至于作田的人耽虑,干黄梅多是预兆有灾变,此时也顾不得了。蕙兰这边,一日接一日,不间断地赶绣件,几乎足不出户。九间楼下的洋庙建成了,取名“敬一堂”。每七天一回,仰凰先生开堂讲经,叫作“礼拜”。李大、戥子、灯奴,都去看过,说是堂里供的女菩萨,怀里坐一个小孩,是母子。母亲叫马利亚,小孩叫耶稣。夫人问为什么不是父亲与儿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吗?回答是那小孩名义上的父亲是个木匠,其实呢,是上帝,在天上,并没有人形,就好比盘古氏。人们撺掇蕙兰也去看一眼,蕙兰笑说:哪有这个闲工夫和闲心呢?只有一件事让她停下针,抬起头怔了一时,就是李大说,老赵向她打听阿骑暆叔叔,说久不见阿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又忙着些什么。蕙兰想到,自从浴佛节前,叔叔阿暆收去蒲团,又过来交付银子,至今有半年过去,没再见过他。戥子说阿暆爷又新交了朋友,是在常州府,所以常往那边去,家中人也见不着他。蕙兰从小在家听父亲叔叔说起,常州有东林书院,宋时为龟山先生杨时的学堂,废弃日久,直至本朝,退官顾宪成重新启用,开门授学,讲者有“东林八君子”之称,家中爷们也去听过。后来因讲学牵涉世事,甚或抨击朝廷,生怕惹事生非,渐渐就不再谈起了。此时,朝中阉党得用,大有压倒之势,连山高皇帝远的江南一带,都有造魏踏生祠的,坊间颇有议论。东林书院难免是风起云涌的地场,阿暆叔偏偏往常州去得勤快,让人不安得很。
  入伏后,一日热过一日,院子烤成锅鏊,一盆水泼上去,遍地生烟。李大喂的鸡热死几只,又成鸡瘟,最终全部告罄。灯奴的大花猫下小猫,得了产褥热,咽气前挣着将产下的小猫咬死,随后跟着死去。灯奴哭得什么似的,他爹走的时候还不懂事,都没这么哭过。蕙兰觉得不祥,李大安慰说,畜类是可替人顶罪的,死净就平安了。蕙兰略安心一些,但从此再不让养活物,免得死去时伤心。院子里没了这些畜类,清寂得很,尤其中午,日头将石板地照得煞白,望出去都目眩,白日里被梦魇着了似的。灯奴赤条条个身子,只颈上戴个从不摘的锁圈,在树底下挖土玩,就像六道里的小鬼。
  老爷病得没了火力,畏寒,如此燥热,还要罩床薄被,手脚却是凉的。吃不下饭,只吃西瓜,又必要井水里冰透,从这看,又像是内热。如此粒米不进,熬过三伏,又挨过立秋后赛火三十天,终到了白露,人们方才喘出一口气,以为有生机。其时,已有数月未下雨,城里城外沟干河枯,舟船搁浅,稻子得黄枯病,蝗虫便起来了。饥年已呈兆头,百业渐萧条,惟有寺庙里香火旺盛,求降雨,求消灾,求收成,求水涨河满,舟行船走。连向来不信这些的夫人,都遣李大去龙华寺烧一炷香,嘴上不说,但都知道是为老爷的病。一旦求到佛上,事情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白露过后三天,老爷便殁了。临走时,眼睛对着灯奴,看一会儿,又移过去,停一会儿,再移回来,就知道是在找大孙子。已经着人去亲家报信,却总也不见人影,等那张陞拖了儿子一步一跌,气吁吁地赶到,老爷已经停灵。又过半时,张陛媳妇才姗姗来迟,身边扶着个小丫头。人们看出,张陞媳妇又有了身孕,不禁扼腕叹息,倘若早一步,让老爷看了,有多么安心啊!到底是病得久,中间有无数次险情,如今去了,伤心是伤心,但也有一种踏实。人们都以为,老爷是为张陛病的,如此,可去张陛那里,父子聚首,不谓不是慰藉。所以,家中还比较平静,入殓,盖棺,出殡,又做了水陆道场。和尚们敲了木鱼念经,灯奴小兄弟俩在院里,抢着拾香炉里未烧化飞出来的纸屑,再扔进炉里。哥俩都穿着粗麻孝衣,头上系着麻绳,在地上滚得稀脏,白变成了黑。也是叫人心宽,老的走了,还有小的,终究会一日一日长大,顶起梁柱。家里人都振作着精神,将屋子刷新,点了长明灯,张着一排白纸灯笼,日夜守着,给吊唁的人磕头。
  陈老爷、乔老爷总是第一到,之后便络绎不绝。张老爷在地方上虽不显赫,但有着清名,与许多商贾邻里写过表赋,不敢称天下文章,却字义恳切,文理井然。两个公子同年人泮,一对小童生曾传为佳话。可惜那小的寿短,早早夭折,于是感怀中又添叹息。连他们自家人都想不到,吊丧的人如此之多。无数的丧帐,无数的挽辞,又有留下奠仪,晓得原本单薄,一家之主故去,以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一片茫然。两亲家自然也都来人,陆家浜的是父母兄嫂,申府上则是双亲扶着祖父一同到来。祖父来过的第二日,伯祖母与叔叔婶婶也来了,阿暆叔是在出殡那一时赶到的,一身风尘来不及掸扫,抽根麻绳系在腰间,挤到棺木边执绋。杠头一声“起”,只见一片白麻上一竿白幡,摇摇摆摆出了街。
  丧期里,张陛一家三口重新回到家中,那两间东屋开了门窗,日里有人,夜里有灯。蕙兰母亲将戥子留下来帮忙,与蕙兰睡一个屋。两个小的多日不见,此时又厮缠住了。少了一口,多了几口,院子里挤攘攘的。夫人心想:可不是否极泰来的意思?然而,事情并不像夫人所想。三七过去第二日,张陞一家就要回陆家浜。理由是生意繁忙,媳妇又挺个大肚子,不宜在丧事中久留,那小的则已经上塾学,背不出书先生要打手板,总之是必回去不可。夫人先将母子二人放了,单留下张陞,就在老爷灵下,说道:张陞你讲清楚了,到底是这家的人,还是那家的人!张陞竞扑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道:儿子已是大不孝了,看迎儿的面上饶了我!如今家中这般拮据,儿子又无能,连自己的妻儿都要靠岳丈家;我也想通了,不再读什么书,弟弟那样的天智和勤勉,结果却早天;实话对母亲说,我已退了月银,一心学习买卖,今年恐又是大饥年,岳丈的货栈里囤积有数百石豆粮,又有数十条船候在吴淞江,但等水涨便入港,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会有我们一家的饭吃;我不读书,迎儿读,他的束惰亦是岳丈担负,我们也商定了,迎儿依旧姓张,以后生了再当别论。说罢,就往地上“砰砰”磕着响头。夫人跌坐在椅上,只听清前一半话,后一半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张陞则是一劲地磕头,夫人不说话就不停下。边上的李大看不下去,拉扯他起来,张陞硬是不起,还要往地上撞,额头已经出血也不觉得。拉小孩子打架似地拉扯一阵,才直起身子不再磕头,却也不起来。夫人靠在椅上,掩面许久,终于放下手,说了声:走吧!张陞应声从地上爬起,退到门口,跨过门槛,回过身去,一溜烟地走了。
  东屋的门窗重又闭上,灯奴问了几遍:迎儿哪里去了?无人回答,渐渐作罢。从此,没有人再提“张陛”两个字。到五七与七七两个大日子,张陛带迎儿来,自己躲在灶间范小那里,迎儿自己到祖父灵堂磕头,起身时看见灯奴。两个孩子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却都觉得生分,不由向后缩缩身子。院子回复宁静,戥子一时还不回去,因丧事误了工,需加紧赶上。到晚上,老的小的睡下,这屋里掌起几盏琉璃灯,燃的是上好的清油,无色无臭,将屋子照得通明。主仆二人埋头做活,戥子辟丝几成熟手,又在学上绷,描画简单的边饰。一直到角楼上敲了三更,才收拾收拾熄灯。一觉到天明,还未睁眼,就听见院子里戥子和灯奴说话,教灯奴猜谜,“快快逃,快快逃,赤膊的逃去,穿衣服的拿牢”。正猜不出是什么,忽听到沙沙的落米声,原来是范小在筛米,心头一亮,谜底就有了。
  七七过去,第二天晚饭后,夫人要蕙兰留一时。又让戥子叫来李大和范小,到跟前站着。人们不知有什么事,都看着夫人,心里担忧,怕夫人气糊涂了。夫人真是憔悴许多,却更比先前沉静,停了停,夫人开口了。先问李大来家有多久?李大说:我是家生子,落地就在你家,今年三十六,就是有三十六年了。范小呢?夫人问。范小说:七岁时过来跟王厨打杂跑腿,后来王厨走了,我留了,至今已有十七年。夫人轻声道:很好,跟了张家这些年,应当好好发落才行啊!范小还不明白,李大听出些话音,问:夫人什么意思?夫人苦笑道:你们也看见了,如今这一家只剩孤寡三人,从此不能靠挣,只能靠省,且过一日算一日吧!这一回,连范小都明白了,说:夫人要撵我们走?夫人说:不是撵你们,是不敢拖累你们!那两人神色茫然,一时无话可说。
  夫人接着往下说:我也替你们想过了,从这里出去后,也是两个孤单人,不如两家合一家!眼下我还是主子,比得上半个父母,就可作主这一份婚配,今天是九月二十四,双日子,你们就在这里磕下头拜个天地吧!两人还是愣着,半日,李大说出一句:我是愿意的。夫人就问范小如何,范小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个字。蕙兰禁不住想笑,又不敢笑,硬是忍着。李大说:我知道他是嫌我年纪大!范小此时才憋出一声:不是!蕙兰和夫人都笑了:那就磕头吧!于是,两人跪下去,按规矩,先拜天地,再拜夫人,然后对拜。拜过起来,夫人说:从此你们就是夫妻,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不说患难与共,就说搭伴过日子。夫人取出半封银子在桌上:再多我也不能了,尽着这些租下一间屋,谋划做个小本买卖,你们都是勤快人,糊口总归不难的!
  万没想到,家道的哀戚中,还能成就一桩姻缘,人人脸上都有了喜色。蕙兰心想,李大和范小这一对,实在有趣,夫人呢,竟然生得出这个主意,更是有趣!不由得,暗自又笑一回。回到房里,掌灯做活,戥子猝然吐出一句:婚姻不是什么好东西!蕙兰一惊。难得听戥子说话。出言竟如此莽撞。又才发现,从头至尾,戥子一直沉着脸,一笑没笑。想斥骂几句,又止住,只说:做你的活!
  
  37 求师
  
  李大与范小就在新路巷口租了半间屋,本是院里人家的柴屋,将旧门堵死,临街重开一扇,就住下了。与张家一巷头一巷尾,为的是好替老东家照应杂务。所以,虽然自己单立门户,但一早一晚,或是李大或是范小,都要去张家院里,送担柴,挑担水,腌一缸咸菜,洗半盆衣服。洒扫庭除一番。张夫人劝阻不了便也不劝,由他们去来,因是养他们上半辈子,又安顿下半辈子,受惠顾心中坦然。家里少了一个病人,也少了人情互往,余下自家几口,衣食都十分简单。蕙兰绣活,夫人照看灯奴。三顿饭婆媳二人联手,灯奴也帮着剥豆、挑米虫。三代人倒也过得不紧不忙,只是冷清些。
  自从张隆人赘妇家,夫人就将灯奴看得很严,再不让出门,一是怕走丢,二是怕学坏。又开始与他立规矩,每日要背书和描红。灯奴才四岁,野惯了,一下子如何受得管束,急得乱叫乱跳,还有几回,竟号啕起来。可夫人是什么人物?多少个大男人都不在话下,何况黄口小儿,又是自己的孙子。随你哭还是嚎,就是一个没商量!三五日一过,便辖制住了。祖母当院一叫:张遂平,立刻起身乖乖走去。难免举目顾盼求告,母亲通常是不理的,看都不看他,要遇到戥子,情形就不同些。戥子的目光是同情的,四目相对,有一时停顿,无限的情义便在其间交汇。然后,各向各的地方去了。
  幸好这家里还有戥子。丧事办完,戥子便回申府去住,依然是午后过来,但往往晚饭后再离去,读完书的灯奴要留她玩耍。夫人不允出门,只能在院子里。戥子替他梳小辫,分成许多股,编成猪尾巴细的无数条,有时披散着,有时合起来结一根,戴一顶圆帽。戥子用一块麂皮,帮灯奴把银锁圈擦得锃亮,污脏的红线绳拆去,换上新的七色丝。大花猫死了,灯奴身上也没了尿臊气,穿上干净的蓝布袍,袍角绣一朵紫花。是戥子的手艺,她家姐姐教的,平针绣成,有些死,却整整齐齐。腰带也是戥子打的络子,两头各拴一颗珠子,是针线匣里的存物,系起来,正好垂在中间。这样,灯奴真的就像一个斯文的读书郎。灯奴缠着戥子不让走,戥子不好意思白吃饭,就要去灶房帮着烧锅,饭后又抢着洗碗。渐渐就成定律,戥子在张家晚饭,饭前搭把手,饭后刷锅洗碗。有时,婆媳俩开玩笑,要将戥子说给灯奴做媳妇。灯奴只是咧嘴笑,戥子就不干了,手一甩走开去,过后几天不理睬灯奴。蕙兰忍不住说戥子:莫说是玩笑,即便是正经,怎么?咱们家娶不起你! 戥子平素是说得起的,此刻却立马回嘴道:当我是李大呀!这孩子说话就是梗,让人不顺耳。蕙兰说:李大怎么了,你未必及得上她,再说,灯奴是范小吗?戥子又顶回去:灯奴干我什么事!蕙兰真生气了,手上的针一放,抬头说:这是谁家的规矩?彭家还是申家。抑或是我们张家给放纵的,主子说一句,顶一句,不依不饶! 我娘倒要怪我,看来只有打发你回去了。听到要打发她回去,戥子的眼泪下来了,不再说话,看神情却是不服输。蕙兰不再理她。于是,戥子不理灯奴,蕙兰不理戥子。灯奴最没骨气,一劲地追逐,戥子只得搭理了,却不肯向蕙兰服软,只是手下加倍地勤快。蕙兰其实早已不生气了,等着戥子自己与她说话。戥子就是不开口,并非不服气,而是下不来台阶,不知如何说谢罪的话,也是缺调教的缘故。蕙兰暗自叹息,少爹没娘的孩子,真是有想不到的难处。
  事情正僵着,这一日,戥子却没来。蕙兰心里记挂,临街的大门敲响了。自老爷去世,家中就没什么宾客,那前门的铁闩几乎都要锈住了。婆媳二人,加上灯奴,一并跑过院子去迎客。进来的不是别人,竟是蕙兰的母亲,夫人赶紧引亲家在厅堂里坐。那厅堂久不待客,虽然打扫得洁净,却更显得四壁萧瑟。天已入冬,厅里没有生炭盆,桌围、椅垫、帷帘也未单换棉,坐着只觉寒气逼人。两亲家缩着手脚相对而坐,互问了些近况,夫人坦言家道不济,实在委屈了蕙兰,本是金枝玉叶,如今扶老将雏,针黹汤釜,无半点怨言,真是好爹娘好教养!夫人的话并非恭辞,确乎由衷之言。蕙兰母亲答道:这是她的命,纵然在家里,也够她忙累的!如今阖家上下,全指着女红度生计,就这样,该花的还要花,今天买马,明天置车,倒不如在你家清省。这话也不止是谦词,说的全都是实情。夫人看出亲家母秉性率直,媳妇原来像她,便也放下寒暄,将家中尴尬事说出一二给亲家母听。蕙兰母亲自然又有更多可说的,婆家和娘家的,种种事故。她原是对人没什么防备,夫人呢,断了一切交际,其实已憋闷很久,因此,两人越说越多,冷也不觉得了。说到后来,不知在哪个节骨眼上,夫人想起来:亲家母今日特特来到,不会有什么事吧!蕙兰母亲“哦”一声,这才恍然道:是有点事,她伯祖母想了,要蕙兰回去住几日,亲家不知道,她伯祖母可说是一家之主,连她伯祖父都惮几分!大伯祖母说的话,没一个人敢违拗。夫人不等道出这一段的来龙去脉,立起身就说:亲家今天就带她走,怪我糊涂,蕙兰久未回娘家了!说罢就领了亲家到蕙兰房里,让蕙兰收拾东西。灯奴一听要走亲戚,几乎狂喜,却被母亲按捺住,要他留下跟祖母读书,怎么说情都不行。蕙兰是让夫人安心不起疑,还是怕灯奴被娘家那些叔侄染上纨绔气。最后,灯奴哭了一场,泪汪汪看着母亲随外婆出门去。
  从午后起,蕙兰就觉得有事,先是戥子不来,后是母亲突然来到,接着就带自己回家,又说是伯祖母的意思。一旦上路,蕙兰倒安下心来,横竖躲不过去,趁早水落石出。轿子一路小跑,转眼到方浜南岸申家大门前,下轿进院,上东楠木楼母亲房里放下东西,忽抬头看见戥子,在用掸子扫案子柜子窗台。两人都一怔,定睛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各自转回头去。不作停留,蕙兰就下楼去伯祖母的偏院。穿宅子过去,看见几个男孩聚在一处,用淘箩扑麻雀,形状都与上回来家时的有改变,长大和长高,还多了一个极小的,围着打转转,不知是谁家房里新添的。
  伯祖母的小偏院依然十分整洁,细白石子地上嵌的红绿石子磨蚀了,颜色难免陈暗;但石桌石凳则磨亮了,铜似的;树添了年轮,粗大壮硕;窗棂上的漆早改了颜色,是土红;门帘上的络子是新打的,却是素色;帐屏、桌围还是缎面的,绣着同色的蔓草,贵而不矜,显出是女人的屋子,且是上岁数有体面的女人。小绸今年五十五,因眼神退了,已不再拈针拿线,只是监管监察。细部虽看不甚真切,但格局色泽,尤其品级风气,却瞒不过她。如今绣品多是有定家,价格不菲,于是每一件要经小绸的眼方可出去,尚有一点粗疏便回去重来。惟有希昭,自可主张绣什么,不可代她定买家,也不可催促。虽也需从小绸这里过,而小绸惟有叹息,哪里挑得出一点不是?希昭的绣艺已非人工,而为天之所降,每每出神入化,世人不可评议。因此就会有无数盲目求索者,买通家中仆佣,一旦听说将绣成时,也不问绣的是什么,只要出自武陵绣史,便乘车乘船蜂拥而至,每日三巡,好比无头苍蝇。其实希昭亦不是有求必应,她反是要挑买家的。若是诗书人家,清情雅致者,再要能道出众人所不知的好处,略差几钱银两也是肯让的,这就有些知遇的意思了。
  蕙兰进伯祖母的院子,扑鼻是蜡菊的晚香。院墙底下,果然栽了小小一方菊圃,黄白二色。有它,入冬的景象也不至过于萧条。蕙兰叫声:奶奶,我来了!虽是伯祖母,但因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母,所以是当亲的称呼。不等应声,蕙兰已进了屋,立在伯祖母跟前。屋里也是蜡菊的香,黄白的菊是插在紫陶瓶中,蓬蓬乱乱,亦有一种繁荣气象。蕙兰说:好香的蜡菊!小绸说:菊香里多少有些殷苦,不像你名字里的那个“兰”,苦里有回甘。又说:还是你太伯爷爷的时节,从两湖还是两广得知有冬兰这物件,你太爷爷便满城去搜来摘下,那东西不好养,许多日月无声无息,偏在你娘生你那年,开起花来,所以才叫你蕙兰!蕙兰得意道:原来我白捡个好名字!小绸看她一眼,前二年瘦进去的两颊渐渐又鼓起来,面色红润,眸子黑亮,倒有些回去做姑娘时的形貌,心中暗想:还不知道有多少苦处在前头等着呢!就生出几分怜惜,让她坐下,着人上茶,又从瓷坛子里取出几枚糖渍的青梅。蕙兰挑一颗最大的,两个手指拈着,一松开,正落在茶盅里,也是做姑娘时的吃法。小绸看着她捧了茶盅的手,想着:申家的女人都长了一双好手,专为做针线来的,是什么命啊!祖孙二人面对面坐着喝茶,小绸问:给龙华寺里赶的活如何了?蕙兰说:奶奶怎么知道的?小绸说:不是阿暆给揽的吗?蕙兰就“哦”一声。小绸又说:上海的和尚终有些俗气,用女人的绣件,不怕亵渎!蕙兰说:他们给我衣食,是积善呢!小绸就问绣的什么,蕙兰答是罗汉,小绸点头道:这还算切题。蕙兰说:就是费工,幸而有戥子来帮忙。说出戥子的名字,两人都一怔,打住了。
  小绸喝口茶,放缓了声音,说:今日你娘接你来家,原本是我让的,要与你说一桩事,就是戥子。蕙兰小心问:戥子犯什么错吗?没有!小绸赶紧说。那就是我错了,蕙兰说。小绸摆手道:谁的错都不是,是天香园的错!蕙兰眼睛看住伯祖母,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小绸继续往下说道:你知道,天香园绣集两代人心血,不知多少针多少线。方才到今日!古话说,“千秋之功,毁于一旦”,何况是闺阁中的针黹,谈不上功秋大业,到底也有许多秘法,略一外传,转眼间铺天盖地;多还在其次,怕的滥,免不了鱼目混珠,从此式微,因此,许多年来,从不让外人染指绣活,你的采萍姑、颉之姑、颃之姑,闺中都学了绣,却无一人可用 “天香园绣”的印记,擅自绣活;惟有你——蕙兰一急:难道伯祖母要收回?小绸笑道:你伯祖母虽是女流,却也守君子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给出的从不会收回!蕙兰松下一口气:我并没有传给外面什么人,如今,家中只有我与婆婆,婆婆年岁已高,纵使想学也学不得了。小绸说:可是不还有戥子吗?戥子的名字一出口,两人又停一下。戥子不已经学会辟丝了?小绸说。蕙兰不由有些慌,却还强辩道:除去辟丝,再没教什么了!小绸说:伯祖母知道你难,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再没什么来源,只靠你!可是,也不能坏规矩。蕙兰流着泪说:我再不敢教她什么了!小绸叹气道:这孩子人小心大,见她在桃姨娘房中,帮着辟丝,那手势一看就是从家里人来的,再多学几样,都可凭这糊口养家!当下是个孩子,过几年成人,就要结亲,一个丫头,无非嫁个杂役,那天香园绣便落人下九流了。蕙兰擦干眼泪:伯祖母放心,我再不要她了!说罢起身告辞,离去了。
  本来当即就要走的,因不想再见戥子,可母亲定要留她。反正活计随身带着,打发戥子到别处去就是了。于是便在母亲房里,燃一炷香,挑一幅花绷。将绣活铺展开,埋头做起来。
  戥子这一日被遣到这又遣到那,一会儿去灶房里传话添菜,一会儿去三重院内扫鸽子屎。再又到老太爷处送点心,老太爷让送去老太太,老太太不屑于接,让送给闵姨太,闵姨太也不收,让送阿暆母亲,阿暆母亲不是和老太爷住一处?于是,点心转一圈,又回到老太爷处。就在戥子脚不点地从一处到另一处的当儿,关于戥子的闲话也在一处院子一处院子地传,转眼间上下全知道。传话总是错中错,就不晓得生出多少枝权,最终,归根结底一条:老太太生气了,要撵戥子出去,嫁个杂役!戥子耳朵里刮到片言只语,连想这一日的遭际:不让去姑娘家;姑娘来了,叉如此地支使,分明是不让见姑娘的面。心突突地跳着,不知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回到大奶奶的东楠木楼上,大奶奶四下里瞧瞧,再找不出什么可支开她的由头,只得让她在房门外楼梯口,用把细毛刷子,剔窗棂镂刻里的灰。房间的门关着,熏香的气味从门缝里渗出一些,就晓得姑娘在绣活,也晓得家中人有心不让她看。想到姑娘还生着自己的气,这辈子再没机会向姑娘澄清,戥子就落下泪来。
  这时,希昭下了西楠木楼,再上东楠木楼,看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厅里,边流泪边做活,就问哭什么,受了谁的委屈?戥子扭过脸不吭声,就知道是个倔脾气,不再理会,兀自推门进去,迎头问:你房里的丫头在哭呢,是你打了她?蕙兰母亲说:谁打她?一定是想家了。于是将戥子的身世说了一遍。蕙兰听说戥子在哭,心中一动,不由将脸埋得更深。婶婶希昭走到身后,看着她绣,有一时没做声。蕙兰抬头看希昭的脸色,不知道是赞成不赞成。希昭沉静着,说:你只管绣你的!再转回头绣一阵,心下略略安定下来,沉浸到活计里头。待绣完一双僧履,希昭方才出声:辟丝不必过细,太托实了反倒不像,还是简约些才庄严。蕙兰晓得如此就已是极大的褒奖,再看那一双草履,果然太肖真,俗情就重了。希昭又看一时,没挑出别的不是,而是说:别有一番韵致。过得婶婶希昭这一关,蕙兰吁出一口气,然后说:这佛绣是我独占,婶婶可不能染指啊,要不谁肯要我的?希昭批她一下,说: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蕙兰正色道:凡天下所有的人和物,婶婶都可绣,蕙兰却只得绣这一件。希昭看了素面素服的侄女儿,黯然道:又何必自定约束,也忒难为人了。蕙兰一笑:并不是什么约束,只是见不得有颜色的东西,就好像是愧对什么似的。这些话她对娘都不曾说过,此时说了出来。不禁想起未出阁的日子里,与婶婶如同闺密,无话不说。其实不过几年的光阴,却犹如隔了千山万水。两下里都有些戚然,但也都是爽朗的人,蕙兰一抬头,说道:咱们君子约定,婶婶这边不绣佛。我这边再不让戥子来!戥子是谁?希昭问。蕙兰母亲向门外努努嘴,就知道是方才哭的丫头。
  蕙兰说了大概的原委,希昭却不以为然:大伯母也过虑了,由她去学,能学成个什么!蕙兰默了一下,说:婶婶别小看这丫头!希昭说:并不是小看她,只是咱们这绣,不比寻常女红,单凭针线即可,是要有诗书画作底,没读过书,心是蒙塞的,领不了其中的才情。蕙兰说:那丫头,心在手上。希昭一笑,不与她争辩,显见得心里是不信。放下戥子不谈,再回到佛绣上,希昭又说:佛像不用色,针法却可活泼超脱些,接针、滚针、套针,毋须多,就这几种,对调穿插着用,就不至于太呆板,庄中有谐,也是佛道的趣味。论一时绣活,希昭便告辞回去,蕙兰送到门口。戥子还在剔窗棂,背着身子,看都不看。但等希昭下楼,忽对希昭背影剜一眼,让蕙兰看见,心中一惊。木呆如戥子,眼中竟也会有这般锋芒。猜想方才说话被她听去,所以气恨。蕙兰回进屋去,掩上门,这回两人谁也不看谁,陌路人一般了。
  蕙兰在娘家住了三天,又从婶婶希昭处得几项绣活上的要领,就要回新路巷的家去。早上起来收拾收拾,上伯祖父,伯祖母,各房道了别,时候已到中午。母亲又留饭,结果捱到午后方才出门。一旦往家去,心中便陡然牵挂起来,不知这几日婆婆带了灯奴如何应付过来?一老一小擦了或者碰了,灶间里的柴火,缸里的水,样样都可酿祸,不由得火急火燎。幸而路途不远,不过隔几道桥,几条街。那轿夫一路小跑,一眨眼工夫就进到巷子。打发了轿夫,推门进去,李大正在灶上和面,范小在挑水,夫人在屋里睡晌觉。蕙兰的心放下大半,穿过堂屋,尚没进院子,就听见灯奴高声说话,也不知是对谁。从厅堂下去台阶,眼前情景叫她大吃一惊。正午的日头下,两把小竹椅子,坐着灯奴和戥子,面对面挑绷玩。灯奴框着线绳,戥子小指一挑,就挑起一朵长瓣花,开在十个指尖上。轮到灯奴挑,便是一团麻。再乱的麻,戥子总能挑出花。蕙兰吃惊过后,紧接是又急又气,直跑过去,停在戥子跟前,竟说不出话来。戥子从竹椅上站起,通红着脸,手上却还挑着线绳,一丝不乱。蕙兰见她如此镇定,更加生怒,说声:进屋来!转身向屋里走。听见戥子在身后安抚灯奴,让他自个儿用线绳打梅花结玩,又打了一个给他看,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跟进屋。蕙兰向来以为她木讷,不知道其实是顶沉得住气的,真是小看这丫头了!蕙兰坐在椅上,戥子低头站在门边,蕙兰看她比刚来时蹿了个子,至少高半头,眉眼也清楚起来,却还梳着抓鬏,看起来半大不小的,很是滑稽。
  戥子你立马回去,再不要进这个门!蕙兰开口说道。戥子不应声,也不动窝,只是低头站着。蕙兰又说一遍:回去吧,今后这里不用你了!戥子还是不动,蕙兰说:你到底听见还是没听见?戥子这时抬起头,说:灯奴在等我!蕙兰说:你不必管他,走你的!戥子低下头,又不出声了。蕙兰就知道,戥子不止沉得住气,还是死犟。心中主意已定,看谁能犟过谁!于是,兀自燃上香,拉开花绷,穿针引线,埋头做活,由她倚门站着,再不和她说话。其间,李大过来交待面揉好了,放在盆里饧着,水缸也满了。看见戥子,打趣说:犯什么错处,罚站啊!戥子不理睬,看都不看李大。自从李大范小成婚,戥子就没正眼瞧过这两人。李大嗤一下鼻子,与范小二人走了。两口子寻着的营生是卖砧板,到十六铺木柴行,捡柳树墩子,做什么都不成器,极贱的价拉回来,劈劈改改,再挑出去,穿街走巷地卖,日子过得勤恳踏实。灯奴探过两回头,让蕙兰斥走,又叫祖母喊去背书。
  戥子就这么站着,不说话也不走,有几度试图走近来,要帮着递剪子,让蕙兰的眼睛给逼回去,重又站倚到门边上。天已深秋,昼短夜长,午后方两个时辰,暮色都起来了,屋里渐有些灰暗,主仆两人却还僵持着。蕙兰不明白自己一个大人,却对付不了一个孩子,只得甘拜下风。叹一口气,停了针,说:你和我闹也无用,有本事和老太太闹去!听到“老太太”三个字,戥子就抬起头了,眼睛看着蕙兰,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我可向姑娘赌咒发誓,若这辈子结婚嫁人,天打五雷轰!蕙兰吓了一跳,站起身说:你发这么个毒誓做什么?你嫁不嫁与我们有何干系!戥子眼睛里汪着泪:我都听说了,老太太生怕我偷了绣技,出去嫁人自己做营生!蕙兰一时和她说也说不清,又好气又好笑:这与嫁不嫁人无任何干系!戥子走上一步,仰着脸说:无论有没有干系,我反正是不嫁人!要我说,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嫁人的人,生下孩子任他们受苦受罪,嫁人就是造孽!说着,满眶的泪直接泻下来。蕙兰晓得戥子是从自己身世得出的一知半解,觉出她的可怜,又联想到灯奴。于是,颓然坐回椅上,待要拿针,天色却昏沉沉,看不清丝路了。
  静了静,蕙兰说:任你嫁人还是不嫁,我总不能留你在这边了!戥子急了,说:姑娘还是不信,我就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说话间,一步跃到跟前,抄起剪子。蕙兰一激灵,将剪子与戥子的手一并握住,说: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和你说,不单是嫁不嫁人的事!不料想,戥子竟然跪下了,扶着蕙兰的膝头,说:我知道你们怕天香园绣外传,凭戥子这样没爹娘教养的粗人,哪里学得来一丝半点天香园绣,单就是喜欢针线,一拈针线,就好像回了家,心里很亲很亲!蕙兰握着戥子的手,晓得这手的聪敏和灵巧。戥子见蕙兰不言声,以为是意有所动,又向前膝行两步,扒着蕙兰的身子说:姑娘去向大太太要我来,大太太最疼姑娘,准定给!我会做米饭、蒸馒头、挑水、洗衣、侍候夫人、照应灯奴,从此不必让李大范小上门,腌臜院子里的地!蕙兰本还心软着,听到此不禁又来气了,将戥子推开,斥道:李大范小怎么得罪你了,说人家腌躜!戥子还要辩解,蕙兰却不听了,站起身说:你不要逼我!兀自走出门,将戥子一个人留在地上。最后还是灯奴踅进来,将她拉起的。
  
  38 辟发
  
  腊月底近新年。蒲团终于完工,就等阿暆来取。来的却不是阿暆,而是畏兀儿。那畏兀儿乍一见有些吓人,深目隆鼻,虎背熊腰,还以为是仰凰先生那地方的人种。开口却是汉话,且出声极柔和。灯奴先是在膝下仰望他,转眼识破他不可畏,等他随蕙兰进院,竟对了后背撩起一脚。那畏兀儿退缩道:别,别!一边伸手将灯奴撩起的腿一握,正握在脚踝处,铁钳一般。灯奴眼看要倒地,畏兀儿腰一弯,手一送,脚又落地站住了。灯奴收敛起来,却再不肯离开畏兀儿,紧随身后,亦步亦趋。蕙兰引畏兀儿在厅堂落座,由夫人照应着,自去房内取了那八个蒲团。畏兀儿点出银子,比上回又多了有一半。蕙兰说:师父,多了!畏兀儿说:不多,庙里的主家说了,如此人工本是天价,就当作借块福田种种!夫人见畏兀儿面目勇壮,貌似鲁夫,又做着杂役的差事,未曾料到说话有理有节,态度和平,很觉不凡。起身敬了茶,畏兀儿一惊,站起来要接,将茶盅打翻,夫人与蕙兰都被他的窘态逗笑。银货两讫,夫人又留畏兀儿说会话,说话间问起亲家叔叔怎么不来。要师父自己亲自上门。畏兀儿说,阿暆又去常州,走之前有交代,所以就直接过来,实在很贸然。夫人赶紧摆手,意思是过谦了。蕙兰说:阿暆叔真是个大忙人,一时养狗,一时喂马,一时耶稣会,一时又东林书院!畏兀儿一笑:与你叔叔就是在馆驿结识的。夫人道:这就是男人,五湖四海交朋友,我们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犹如井底之蛙。畏兀儿说:不还有一句话,叫作“人在家中坐,便知天下事”!夫人笑道:那是要修炼过的,如你们佛道中人,“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觉悟才可到得的心境。畏兀儿点头:夫人这话说得极是,不论仙俗,其实都是心境比地境大。话说到此,都有些像参禅了,畏兀儿便起身告辞,捧了东西出门。门外有一架马拉车,罩着素色帘。放好东西,畏兀儿自己上了驭座,好歹哄灯奴松手,许诺下回专来带他,一紧缰绳,再一松手,走了。
  畏兀儿走后,婆媳二人难免议论一番,说阿璇结交多是奇人,道统之外,另有一路。蕙兰就告诉道,阿暆叔出生之时,天有日再旦。夫人说:天有异相,既兆福又兆祸。蕙兰说:追根究底,我家祖辈父辈都是这一路的,玩心大!读书也罢,做官也罢,最终都归一个“玩”字,阿暆苣叔也出不了这个格。夫人却说:玩和玩又有不同,一般玩不过是怡情悦性,倘玩得凶了,就有大不韪!蕙兰笑笑,不很信的样子。夫人正色道:亲家叔叔总是往常州去,就叫人不安得很,你公公在世时,陈老爷乔老爷常来聚谈,说到东林,就觉出是个是非之地,虽然坐而论道,可言辞锋利,招摇得很,自会有人不快,指责结党;朝中最忌“结党”二字,明是中伤之辞,却也无从辩诬;那时候是如此,这几年闭门守户,听不到什么,但想来内里还在躁动,不定是越演越烈,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亲家叔叔还是要小心!夫人的话,其实也正是蕙兰所担心,虽然不能像夫人那么明白,多少有些懵懂,因朝廷之远,远在天边,非是身边人可涉足。可是,却另有不祥的预感,近来时常笼罩心头,那就是,她娘家,似乎走在了下坡道上,不是出自哪一个人哪一桩事,而是怎么说?是一种命。因此,无可阻止。蕙兰心中戚然,嘴里只敷衍道:阿暆叔听谁的啊!转身做她的针线去了。
  绣佛的活计交付了,蕙兰腾出手接着绣《昼锦堂记》。一是为练针,二是为——说不定呢,哪一天有人沽了去。戥子隔三岔五地来,蕙兰知道是背着人偷跑的,因阻不了她,索性睁眼闭眼,作不知道。起头,还只在屋外面,扫院子,挑水,带灯奴玩。渐渐地,就潜进来拿针递线。于是,又回到原先的样子。一个在花绷上绣,一个在花绷边缝,辟丝的活又落到她手中。就这么着,戥子大着胆子,挨着蕙兰看她绣。蕙兰见她看得专注,有意气她:这上头的字你认得吗?戥子老实说:不认得。蕙兰说:不认得还看!戥子说:我不是当字看,是当物件看。蕙兰这就有些奇怪,问:什么物件?戥子被问住,傻笑一下,说:针线的物件。蕙兰回头看她一眼,觉着她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停一时转回头,说:看也白看,我不会教你。戥子不说话,还站着,蕙兰随她去。
  过罢年,灯奴就满六岁,婆媳二人商议送去塾学,受些管束。钱家塾学,彭、申二户的子弟历来都在那里开蒙读书,夫人和蕙兰却都有顾虑。那塾学中多是世家和大户,纨绔风日益盛肆,小孩子难免受濡染。市中亦有商贾办学,又是殷实人家簇拥,最易学得攀财比富的毛病。这事本来请教阿暆最好,可阿璇只是不露面。最后,夫人作主,送灯奴去九间楼,徐家塾学里开蒙。徐家学堂与其他无异,只是每七日多开一门,入敬一堂听讲新经。夫人以为地方上既已允许建堂所,就是正道,所传必是有用之学。九间楼离家近便,徐家门风又谨严质朴,况且束惰也要比通常低廉。说话间便行动起来,夫人托请乔陈二位,前往九问楼拜见先生,隔日就将灯奴送去了。从此往后,一家人的衣食中又要格外多出灯奴人塾这一份用度。如今,家里生计惟有凭蕙兰的绣活,先莫论绣活的千针万线,也不是说有就有。自畏兀儿分先后取去十六个蒲团,就再没有新的活计。时间如流水,一日日过去,婆媳二人能省即省,已苛减到不能再苛减。灯节时,灯奴要一盏兔子灯牵在手里,都是范小看不过掏钱给买的。蕙兰也思忖过去伯祖母那边讨要几件活计,可再想那些帐屏帷幕、裙衫衣带大凡婚庆喜宴的用物,色和款总是鲜艳明亮,自己的身份也会让人觉得不吉祥,所以就打消念头,只能坐等。莫说上海县即便松江府,龙华寺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庙,香火旺盛,又有皇上颁赐的经函和题额,方才能够设置华丽。小庵小庙哪有这个余裕,只怕和尚都要自做自吃。虽然目下还有积存,衣食自然是有的,却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居安思危,终是愁人。
  这年闰三月,二十四日一夜骤雨,河塘皆溢,稻麦全烂根。夫人说:陆家浜那一家又可囤积居奇,财源滚滚来。这是张陛一家走后,婆婆头一回提起,且带着戏谑,蕙兰就晓得那个坎,夫人已经迈过,不以为意了。不禁佩服婆婆心气高强,真是不下一个男人。果不出所料,清明过后,米价疾涨。夫人又与蕙兰玩笑道:将院里花草刨了,种粮食吧!蕙兰说:早晚会有这一天,天香园里都种甘薯了!婆媳二人一并笑起来。想来天无绝人之路,索性放下不计,照常过日子。
  端午这一天,依然浸米泡豆,裹粽子,熏艾叶,调雄黄。正忙着,门拍响了,站着畏兀儿,牵马穿一身短打,裤脚扎起,打着绑腿,是践约带灯奴骑马。灯奴却还没放学,这才知道小子开蒙了。夫人请上厅堂坐,畏兀儿躬身一谢,说罢了,今天穿得不成样子,很失礼的。又道,来府上还有一件事,就在这里站着说了,看夫人允不允。夫人问什么事,有什么允不允的!畏兀儿说:寺里得了那些蒲团,很有体面,都说酬劳菲薄了,但出家人又不可挥霍过奢,委屈了女师父;如今有一位施主,看见蒲团十分喜欢,就也想劳动大驾,给绣一幅佛……话没说完,蕙兰已挤到夫人前面,应道:如何大小宽窄,做什么用度?畏兀儿说:无论什么,幔子帘子,只要是佛,绢子和丝改日便送来。蕙兰说:绢子送来,丝不必了,天香园绣所用丝线是苏州织造专制。畏兀儿领了吩咐,道别离去。直到那一人一马走得看不见,这边才掩上门。蕙兰自是一脸的高兴和得意,夫人看着她,说了声:有你苦的!
这天的下半日,又来人,不是别人,是张隍和媳妇,带着迎儿和新生的丫头一同来到。如此一家四口,圆圆满满地上门,又已经在客边,夫人就不好说什么。那迎儿和灯奴都长了个头,迎儿要单薄些,站在院子里,不敢挪步,觉着生分,又分明是熟悉。灯奴也是,跟前的这个,是新人,又是旧人。两人互相看一会儿,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粘缠在一处,扯也扯不开。夫人一径淡淡的,张陞难免羞赧,不敢直面夫人,又看家中比以往清简许多,更觉得愧疚。惟有他媳妇泰然自若,照例一口一个“妈”,对蕙兰则一口一个“妹妹”。因有段日子不见,比先前又亲热十分。那媳妇本是个直性子,早把芥蒂抛到九霄云外,也想不到别人心里的难堪,只一味我行我素。蕙兰实是觉得窘,怕碍了婆婆的面子,又不好冷脸人对热脸人,辜负大嫂的心意。勉强应付一阵子,索性退到自己屋里。不料,大嫂抱着丫头也跟进来。她是真心与蕙兰要好,有一肚子的衷肠要诉于旧日的姐妹。
  蕙兰见大嫂跟进屋,不禁忐忑,因怕婆婆生疑,以为她们有什么私房话,又不能撵她走。万般为难,只低下头绣字,并不与大嫂说话。大嫂毫不察觉蕙兰的冷淡,看她行针走线,看一时叹一时。蕙兰倒有些惭愧,想这大嫂是最没心机的人,所以行事才会无分寸,渐渐放下戒备,与她搭起话来。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几个来回,大嫂就说出令她心惊胆战的话来。大嫂说:妹妹想没想过朝前再走一步!蕙兰手上的针险些儿落下来,抬起脸看着大嫂:说什么呀!大嫂的神情格外正经:妹妹这么年轻,路长着呢,难道就这么孤灯寡影一世!蕙兰眼睛还在那人脸上,却说不出话来。大嫂说:你别瞪我,我是为你着想!蕙兰又吐出一句:说什么呀!大嫂一不做二不休,将话兜底倒出来:你娘家是深门大户,纵使心里头有,也不好说出来,其实是要误你,张陛没有功名,也封不上个诰命夫人,到头来至多立个贞节牌坊,于事又有何补益?不如我们市井百姓,凡事都务实,名声有什么用,过日子才是真要紧!我们家街坊有户人家,年前死了媳妇,那儿子读过书,家中虽是经商,却身世清白……蕙兰不由己浑身打战,针上的线也断了,煞白脸哑着嗓道:你再不要说了!大嫂也急了,将怀里的婴儿往床里一扔,双手抓住蕙兰的胳膊,摇着她说:这种话听起来不堪得很,也惟有我与你说,还有谁会说?我当你是我妹妹,才如此不避嫌地劝你,让婆婆听到,都能一棍子甩死我!可她也不想想,硬留着你守空房子,还让你养一家老小!蕙兰挣出身子,推她出去:住嘴,赶紧地住嘴!昔日的妯娌如今扭在一起,推搡拉扯,彼此都变脸变色。孩子被惊醒, “嗷”一声哭起来。两人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人,可除那婴儿啼哭,院子里静得没一丝动静。大嫂去抱孩子,蕙兰终于脱身,兀自推门出来。一院的斜阳,没有人,迎儿和灯奴不知去什么地方闹了,戥子也不知躲在哪里。蕙兰吁出一口气,在木槿树底坐下。那兔舍与鸡窝早没了,只剩那一片地,新长出无名的花与草。
  稍停一时,蕙兰稳住神,见大嫂携婴儿出屋,沉着脸走过去,叫张陞回家。张陞这才露头,两个小的原来在祖母房里喝枇杷蜜糖水,此时一个被叫出来,另一个恋恋地跟在身后。一家四口就像来时那般唐突地又去了。刚出得院门,戥子却蹿出来,手里提一桶水,“哗”地冲了他们身后泼过去。蕙兰心头一团火陡地上来,跑过去将戥子一推,一并赶出去。回转身,越过木槿桂花扶疏的枝条,看见夫人站在厅堂前的台阶,神情极为平静。蕙兰脸上发烫,退进屋,带上门。再不出去。
  下一日,畏兀儿果然送来绢绸,还有两锭银子,说是针线灯油的钱,不在工钱里面。展开绢子,见有五尺长,三尺宽,四边留空,佛像便在四二宽长内,可作一幅大绣。绣什么呢?还是要求请婶婶希昭。再回娘家,直接就往希昭的西楠木楼上去,说明来意。这日晨起就有雾,久不散,日头出来便成氤氲,于是。希昭停绣,正好有清闲。见蕙兰又来讨要佛画作粉本,就说:我又不信佛,释家事迹仅止道听途说。哪有多少积藏供你挥霍的!蕙兰说:我才不问这些,就只管向你要!希昭道:这不是蛮横无理吗?蕙兰耍赖说:我本是个蛮横无理的人!两人正打闹,忽然进来一个人,竟是戥子,说:大太太听到姑娘来了,要过去说话。主仆二人背了申家,兀自往来这一段,此时见面蕙兰不免有些尴尬。那戥子倒无事人一个,临走还向蕙兰脥一脥眼,暗通款曲的意思。蕙兰想骂又不敢,怕婶婶窥出什么,只能作不看见。
  希昭与蕙兰缠不过,只得又拿出那本《十六应真图册》:我惟有这本经,多念几声佛罢了!于是,两人一同翻看着,看一会儿,希昭说:选其中一幅化开来成不成?来回反复又看几遍,终看定两幅。一幅是罗汉乘莲花,莲花载于一匹白象背上;另一幅的罗汉也是坐莲花,莲花却载于牛拉车,有童子护驾。希昭沉吟道:或两幅合一幅,罗汉莲花童子,变牛拉车为白象驾车,更繁华吉祥;再添些幡旗、经幢、缨络、云纹、松石,便很壮观了。蕙兰大叫好,于是,在案上铺开纸,用炭笔描摹。两人埋头其中,连吃饭都忘了。蕙兰母亲久等不来,先骂戥子不会传话,然后索性自己过来了。见希昭描画,立一边看,也看得呆了。那莲花托了罗汉,高高载于白象。白象的骑毡上布着小莲花,额上鼻上各缀一朵莲花,车辐为羽雀图案,轮轴又是一朵莲花。罗汉背披卷霞。衣褶为流云,伸手向童子接经幢,经幢烟霭缠绕,花里雾里。童子们或为宽袍广袖,或为垂带束袂,四周上下飞鸟跑兔……仅只是个轮廓,细部还不及画,就已经花团锦簇。蕙兰母亲脱口道:蕙兰可别绣坏婶婶的画!这话说得可笑,蕙兰却笑不出来,认真道:可不是叫我不敢绣了!希昭却自嘲:越画越离佛道远矣。一派俗情,看来欺得自己欺不得佛。蕙兰母亲说:俗就俗,菩萨坐于人间,耳闻目睹的,单是那世人香火,熏也熏俗了!希昭说:你们母女都是蛮不讲理!
  直到向晚,约略规划出细部的大体格局。希昭说:差不多了,该添该减,自己看着办吧!立起身,推开窗,向外嗅了嗅,欣喜道:湿气收敛了,明朝一定爽朗天!蕙兰跟着走到窗前,一同向外嗅着,也觉有一股新涩,不像早上那般滞重。连绵的屋瓦上。云已散去,露出清白的天,暮色变得明亮。希昭说:听没听见?有蛙鸣。蕙兰屏息凝神听一会儿。似有似无。希昭说:小针似的,阵阵入耳呢!蕙兰说:婶婶耳聪。希昭却道:是江南气轻,所以远载而来。两人凭窗而立,都不说话,静着,那蛙鸣果然越来越近。希昭又说:天地间又要生出什么来!
  蕙兰当晚就要回家,母亲留也留不住,骂道: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个白眼狼!让福哥雇顶小轿,护送上夜路去。福哥也是有子孙的人了,一直在申府里做杂役。如今天香园大体废了,用不着那么些人,可并没有打发谁,任其生老病死。所以,宅第中的人其实有大半是仆佣,蕙兰看见的一簇簇的孩子,也大多是仆佣家的。天没黑透,蕙兰就到家,祖孙已吃过饭,也不点灯,坐在院子里,等天上的星星出来,一颗一颗地数着。蕙兰忽觉着无比安心,进屋换了衣服,也坐出来一同说话。邻家院子里传来些柴烟蒸气,热腾腾的,显出这边的寂寥。好在有灯奴一声递一声地叫唤娘和奶奶,多少生出几分喧闹。夫人问蕙兰向婶婶索来什么图画,蕙兰就拿了展开给婆婆看。月亮升起来,星星也差不多出齐了,就好像有满天的灯,照得清清楚楚。灯奴凑过来喊了声:光头大和尚!夫人则指了象车底下一个童子,说:这个很像灯奴! 灯奴又指一个披发沙弥说:这是范小!婆母俩仔细看,果然有些神似,就笑了。灯奴受大人们怂恿,越发起劲,再指另一个捧经的童子,说:这是迎儿!听到“迎儿”的名字,婆媳二人不由都一愣怔。灯奴正在兴头,一味地指认下去。那是学里的同伴阿二,这是街上拉车的老王。婆婆先说身上很乏,起身进屋去歇息,蕙兰卷起粉本,也将灯奴扯进屋睡了。
  夜里,蕙兰起来与灯奴接尿。月到中天,屋里屋外一片明,院子里恍惚有个人影,以为是晃了眼。不放心,再定睛看,却真有个人,是夫人,坐在月下。蕙兰一惊,觉醒了,赶紧披衣推门,喊了声“妈”。夫人回过头,眼眶里有光,原来是泪。蕙兰走近身边,偎着夫人坐下,两人都无话。多少件伤心事,此时都在静夜里浮起,无须问答,便心知肚明。坐了一时,蕙兰说:回屋睡吧!夫人嘴里答应,却不动身子。又坐一时,夫人仰头说:你看那月亮大的,都看见嫦娥了。蕙兰也仰头望月,真是明镜一般。夫人又说:那嫦娥孤身一人,可怜得很!蕙兰说:不还有玉兔和蟾蜍相伴吗?夫人说:倒也是。蕙兰看看夫人,亮晃晃的清光下,夫人鬓上的白发丝丝可见。眼里的泪干了,变得枯槁,止不住心惊。夫人秉性强,凡事不向人求,其实是内耗,最终将心血一点点耗尽。蕙兰又向夫人膝边紧了紧,夫人看蕙兰一眼,说道:你是好孩子,可惜张陛没福分。蕙兰也看夫人一眼:我有福分啊,有个好婆婆!夫人苦笑:婆婆有什么的,凭空添累赘罢了!蕙兰纳闷怎么说这话,随即有疑团生起,难道那天大嫂说的话被夫人听进耳里?蕙兰是个直性子,一着急,便说出口:妈,你千万莫听那些嚼舌头的话!夫人将蕙兰的嘴掩住,说:怎么是嚼舌头!蕙兰挣着说:我是决不理会一丝半点的!夫人扳起蕙兰的脸,望着她道:第一眼看见,我就在心里说,这丫头我要定了!所以一意孤行,结果是害了你!蕙兰说:是妈将我接来,才不至在阁中养老。夫人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养老在阁中?只怕门槛都要踏破。蕙兰说:那些年,家中事多不景气,都将我忘了,是妈想着我!夫人说:妈是个要强的人,总是信事在人为,不知道人命强不过天命,你和张陛没缘分!可是我和妈有缘分!蕙兰的泪流下来:我和妈前世一定是母女,所以修得今生长相厮守。夫人的眼睛又亮了,这回的泪直流下来:难得我们婆媳如此投契,可实在太苦了你!蕙兰忽从竹椅上站起,回身进屋,夫人正猜是去做什么,人已经又回到院里,手里握一把头发,是方才一瞬间铰下的。夫人几乎跳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做烈女吗?蕙兰说:我不稀罕烈女还是贞女,我只是要让妈知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去庵里做姑子!
  这一晚的情景后来谁都不提起,因是有无限的伤心,还有放心。自此,婆媳间再不说那样肝胆相照的话,倒是常有戏谑。有一回,夫人正经问道:蕙兰本是要去哪座庵子里做师姑的呢?蕙兰也正经答道:我婶婶杭城娘家巷口的那一个,名叫无极宫。夫人便“哦”一声,恍然有悟的样子。接下来,“无极宫”且成了婆媳俩的口头禅,谁要是说狠话赌咒,不是说天罚,而是说:去无极宫!图快活也是说到无极宫!旁边听的人不明白,大眼瞪着小眼,惟有这两人会心,相视一笑。铰下来的那一段头发,黑黝黝的发亮,足有二尺长,搭在花绷上的线架,也是不能驻目,驻目就会伤心。戥子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有一日问这么好的头发怎么舍得铰?又问铰下来是做什么用?蕙兰头也不抬地说:拿走吧!戥子真的拿走了。蕙兰抬头看一看,架上的发绺不见了,心里有些空,怅惘一阵,又过去了。
  新图样展开在面前,覆上绢子,婶婶希昭的笔迹便从一片湖白中显现出来。依着它一笔一笔地描,炭色在白绢上有一种鲜丽,正应了墨有五色的说法。蕙兰边描边思忖,究竟用哪一色的线,才可有墨迹的沉着与润泽,经久而不败。这一幅佛画,全在线描。人和物的形态表情,以单线勾勒,最适宜接针绣,一针到底,一色到底,以清晰明快取胜。既安静,又不至呆滞;既活泼,又不至于太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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