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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

_3 铁凝(当代)
  尹小帆的病态使章妩又急又怕,那时她还顾不得悔恨,她没有悔恨的时间。她抱起尹小帆就 往外走。尹小跳说你去哪里呀!章妩说去医院。尹小跳说哪个医院?章妩说人民医院。
  你不能去人民医院!尹小跳像个小疯子似的跺着脚说。
【大浴女11】
  大人就是大人,即使你再把枕头摔上大人的脸,操纵事物走向的最终还是那看上去有点儿发 懵的大人。章妩没有理会尹小跳的跺脚,她把尹小帆放在自行车大梁上,推起车径直去了人 民医院。尹小跳就在自行车后面,一路跑跑颠颠地跟着。在急诊室,值班医生为尹小帆量体 温时,章妩又去内科把唐医生叫了来。她并不是不相信值班医生,但她觉得唐医生更可靠。 在这座她并不熟悉的城市里,当她有了麻烦,医院里一个同她有着亲密关系的男性医生很自 然地会成为她精神上的依托,尽管他并不在急诊室值班,或许他也不懂小儿科。尹小跳无法 阻止唐医生的出现,她看着章妩和唐医生围着尹小帆转,只觉得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是 的,受愚弄,这虚伪的一男一女,她的心情愤懑而又悲凉。那时她还不懂得"虚伪"这词儿 ,当她成年之后追忆往事,她才为那天站在急诊室里的他人和自己找到了几个恰当的形容。 她就在那时候想起了尹亦寻,她为她的爸爸感到十分的伤心,她决心给尹亦寻写信,她要他 前来救她,也救尹小帆。
  尹小帆出麻疹了。
  尹小跳背着章妩开始给尹亦寻写信,用一种带浅绿色横格的十六开信纸。这种信纸的右下角 ,印有一行竖排的芝麻大的浅绿色小字:"北京市电车公司"。这信纸也是搬家时从北京带 来的,尹小跳在灯儿胡同小学上学时,去文具店买过这种信纸。那时她从未想过为什么写信 的纸上会有"北京市电车公司"的字样,这淡绿色的小字只让她生出一种心情:每当她用这 样的信纸写信,她都觉得那信将乘着电车去远方,去到达它应该到达的地方。当她长大成人 进入出版社,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信纸、稿纸,回忆少年,回忆她曾经用来写信的"北京市电 车公司"的信纸,她才明白那一定是北京市电车公司下属的印刷厂印制的信纸。她却始终觉 得奇怪:为什么一个电车公司会有印刷厂呢?它印的信纸在当年竟能占领北京的各大文具店 。
  尹小跳用北京市电车公司的信纸给尹亦寻写信:
  亲爱的爸爸,您好。
  今天我非常想您,因为小帆出麻疹了。她发烧,使劲儿咳嗽,还吐。我觉得她也是很想您的 ,可是您不在家。下面我要对您说一些话,我要向您揭发妈妈。自从她回家以后,根本就不 管我们,她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去医院看病。我对她说我们班的事,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 了,可是我还没有加入红小兵,班里除了我,只有四个同学不是红小兵了,有两个同学的爷 爷是地主,一个同学的爸爸给台湾国民党写过信,还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是这里的大学副校长 挨过批斗。我认为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认为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我不能加入红小兵呢? 难道就因为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我的口音和他们不一样吗?我去问妈,她说入不了红小兵就 不入,她还不让我学说福安话,她说太难听了。您看她是多么不进步。爸爸,您可能不知道 ,我们现在已经不上课了,我们每天在老师的带领下挖防空洞,老师说这是防止苏修侵略我 们国家。因为我不是红小兵,所以我挖防空洞特别努力,比他们是红小兵的还努力,我多么 希望老师能看见我的表现呀!有一次我累得躺在防空洞里睡着了,我枕着洞里又湿又黏的土 ,满头都是土。天快黑了老师才把我发现。老师并没有表扬我,也许她认为要表扬也应该先 表扬那些是红小兵的同学,我比他们是低一等的。这让我有些失望,我很想把这一切告诉妈 ,可我每次跟她说话,她都说知道了知道了,妈忙妈没工夫听你说这些……"妈忙",这是 她最常用的一句话。什么是妈妈?妈妈就是"知道了知道了妈忙!"妈忙!她是多么忙啊,她 忙着给唐医生织毛衣,本来她说要给我和小帆每人织一件的,可是她却给唐医生织起来。亲 爱的爸爸我想告诉您,我讨厌唐医生这个人,我讨厌他总到咱们家来,我知道妈有时候也到 他家去。小帆是个大傻瓜,每次唐医生来,她还和他讨论看病的事,她还把她的玩具拿给他 看。妈就让我和她一块儿给唐医生做饭。唐医生并不是我们家的人,可是她却把时间都给了 他,这我实在不明白。就在前两天,小帆出麻疹发高烧的那天晚上,她一夜都没回家。那么 黑的晚上叫我到哪里去找她呢,为什么她不管我们!亲爱的爸爸,写到这里我都快要哭了, 我想起了从前在北京的时候,星期天您和妈带我和小帆去故宫,去北海公园,您告诉我们故 宫是皇帝住的地方,后来小帆看见一个工人正在大殿里糊窗户,她就神秘地跑过来对大家说 :我看见皇帝了,皇帝正在糊窗户呢。我们还去北海划船,吃栗子面小窝头,天很黑了才离 开公园,每次都是您背着我,妈抱着小帆。我们都睡着了,我听见您对妈说,看她们两个人 睡得多死!其实我没有睡死我本可以下地走的,可我装睡,为的是让您多背我一会儿。现在 请您看完这封信就赶快回家吧,我已经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祝您身体健康
  女儿尹小跳
  这是一封混杂着当年的流行词汇诸如"是可忍孰不可忍"、"揭发"等等的长信,一纸几乎 是声泪俱下的对章妩的控诉书。尹小跳不断查着《小学生字典》,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它写完 。当写到悲伤之处,眼泪打湿了信纸,把有些字洇得模模糊糊走了样儿,纸面上就变得深一 块浅一块的。尹小跳本想重新抄一遍,但她又急着尽快把信寄出去,再说,未经抄写的信虽 然字迹有点儿混乱,但毕竟是她的真情实感,她愿意让尹亦寻看见她这份真情实感和焦虑的 心。
  她找出信封,仔细写好收信人地址姓名和寄信人地址姓名,把信藏进书包,在上学的路上, 她把它投进了遇见的第一个邮筒。那是站在外省建筑设计院大门外的一个圆柱形铸铁邮筒, 离尹小跳的家,大院内的家属宿舍六号楼只有一百米远。她踮着脚尖儿把信塞进邮筒,听见 信封落进筒底的轻轻的"嗒"的一声,心便随之轻松下来,就好像是邮筒解放了她,解放了 她很长时间一直不快乐的心。
  下午放学回家,章妩已经做好晚饭,很难吃,尹小跳想。不过她却吃得很痛快,她相信爸就 要回来,家里就要变样儿,因此一切都不在话下。她心情的转变是从晚饭后开始的,那时尹 小帆躺在章妩大床的里侧,她已经退烧,麻疹也出得差不多了,因此她安静地闭着眼,章妩 靠在大床外侧织毛衣,她这是在给尹小帆织,她听从尹小跳的建议买了玫瑰红的毛线。连续 几天熬夜看护尹小帆,使她看上去消瘦了一些,她的眼睛很红,头发有些乱。床头桌上放着 一瓶氯霉素眼药水,她低头织一会儿毛衣,就拿过眼药瓶往眼里滴些眼药,那眼药一定在" 杀"着她的眼,她便闭住眼,仰头靠上枕头静静地忍那么一会儿。她的眼角缓慢地流出一些 液体,那是眼药和眼泪的混合吧,尹小跳想。她觉得章妩乱着头发歪在枕头上,眼角淌着泪 花的样子有几分狼狈,有几分可怜,她双手紧紧把住毛衣针的动作也使尹小跳感到一种说不 出的难过。房间里安静平和,就好像从来没走进过陌生人,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那 么几秒钟的时间,几秒钟,一切全变了。
  为什么她一定要给尹亦寻写信呢,她写的都是真实的吗?当她的爸爸回到家来家里将要发生 什么?为什么她要"揭发"章妩,这本是对待敌人才用的词啊。尹小跳猛然觉得脑袋一阵阵 发涨宛若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一定就是她现在这样。她脑袋涨着,趁章妩不备悄悄开了门 溜出家去。
  她穿过设计院几栋宿舍楼,穿过靠近大门的那座糊满了各种标语口号的办公楼。在白天,那 些大字报糊得层层叠叠被风吹得破破烂烂,使办公楼看上去好似一个巨大的疯人正痛哭流涕 。黑夜叫这疯人沉默了,它的身体只发出的琐碎声响,有点儿凄清,却并不恐怖。 她穿过漆黑的大院出了大门,一眼就看见邮筒忠诚老实地站在便道上树的黑影里。她直奔邮 筒而去,还没走到它跟前,就先向它伸出了双手。她急切地用双手摸到了邮筒上的投信口: 狭窄的一道缝儿,让她立刻明白了她这摸索的徒劳,因为她无法从这道缝儿中伸进她的手。 投信口下方有两行小字,借着昏黄的路灯她读到了它们:开箱时间,上午十一点,下午十七 点。
  尹小跳明明读懂了这两行小字,却再一次把手伸向投信口,她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向那 条狭窄的缝隙里探索,她妄想奇迹发生:她的小小的手指头能把那封已然不在邮筒中的信从 邮筒里够出来。当她从家里溜出来的时候,她以为只要找到了邮筒便是找回了那封信。现在 她才慢慢相信,她的那个"以为"不过是一种迷信,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可怜的假想。眼前这 冰凉的铸铁的邮筒比她高大,她用双手把它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她围着它转圈儿,又抱住它 的腰企图将它连根拔起又似乎要把它推倒把它砸烂。她与它搏斗着哀求着又赌着气,她仍然 不明根由地"以为"着,以为只要自己不断手忙脚乱地动作着那封可怕的信就能回到手中。 她不知道这样折腾了多久,直到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她扑在邮筒身上,攥起小拳头有气无 力地捶打着它。这假装老实的邮筒啊,它是多么不听话。她把身体倚在邮筒上哭起来,抽泣 着捶打着,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那已经发出的信。后来她听见身后有个人说:"嗨,小孩 儿,你怎么啦?"
  她被这问话吓了一跳,立刻止住抽泣,警觉地拿眼瞪着问她话的人。这人虽然比她高很多, 但他不是个大人,顶多比她大三四岁吧,或者四五岁?他应该是个高中生。当然,在尹小跳 眼里中学生也可以说是大人,因为一般情况下他们对待小学生都比较傲慢,在小学生面前他 们容易做出比自己本来年龄还要大的模样,所以这人才会对尹小跳说:"嗨,小孩儿,你怎 么啦?"
  但是你却不能用傲慢来概括眼前这个人,他的问话声音柔和,有一种真正的关切。他微微俯 下身,望着仍然倚住邮筒的尹小跳又轻轻问了一声:"小孩儿,你怎么啦?"
  尹小跳摇摇头不说话,他的那声"小孩儿"稍稍镇静了她的精神,使她退去的泪水又涌了上 来,一种莫名的委屈弥漫她的心房,就仿佛这一声"小孩儿,你怎么啦"是她久已的盼望。 她本该享受这样的被问的,在很多很多事情上。现在一个陌生人就这样问了她,这使她对他 产生了一种本能的信任,尽管她摇着头不说话。她不说话,并且想赶快回家,因为她想起大 人叮嘱过,不要随便搭理陌生人。
  他跟在她后头走,见她进了设计院大门就说,你是住在设计院的吗?那咱们就是一个院儿的 了,我也住这儿,我送你回家吧。他想和她并排走,但她却小跑起来想要甩掉他,好像他是 跟踪着她的一个坏人。最后她终于跑进楼门跑上楼梯,她听见他在门外说:告诉你我叫陈在 ,我住在二号楼!
【大浴女12】
  为什么我总是在最倒霉的时候碰见你?在我最不愿意碰见人的时候碰见你?当我风光、体面、 怡然自得的时刻你却永远不在眼前。那个晚上,当我站在便道上无望地捶打着邮筒的时候, 我已忘记我可能被人看见,我也可能被人抓起来--福安市后来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两个 无聊的年轻人把点燃的鞭炮塞进邮筒,结果烧掉了邮筒里所有的信,他们被判了刑。我听说 这件事是在一年之后,我很后悔:幸亏当时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把鞭炮扔进邮筒这样的事,幸 亏这件事是在我折磨那个邮筒之后才发生,要不然我也很可能气急败坏地扔进邮筒一些鞭炮 的,这就是犯罪,我知道。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罪犯的样子,至少我有一种犯罪的热望。是 你看见了我这不清不白的样子,你究竟看了有多久?是从我一走向邮筒你就开始了你的暗中 窥测,还是你刚一发现我就招呼了我?我很不高兴是前一种情况,因为假如你观察了那么久 你就会看出我是要偷信,这本是不可告人的不可告人,这是我自己跟自己的搏斗。也许你仅 仅是一不小心看见了我,你的那声"嗨,小孩儿,你怎么啦"真是出于关切--就像是一个 亲人对我的询问,我没准儿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然后央求你帮我一块儿砸邮筒。可你不是我的 亲人。再说砸邮筒又有什么用呢,当我清醒时才明白,其实在那个时间,邮筒里早就没有了 我的信,唉。你说你和我同住一个大院儿,二号楼,和我们相隔三栋楼,这使我有点儿踏实 又有点儿不安,踏实是因为同住一院毕竟有点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那个时代的流行 句子;不安是由于,你很可能再次看见我,你会和你的同学、邻居指点着我窃窃私语,把那 晚我的表现告诉他们,谁知道呢。有一天,是个夏日的中午,我独自在楼门口跳皮筋儿,我 一直喜欢跳皮筋儿,从小学到初一--这时我刚念初一。我早就能顺利跳到"中举",我希 望我能跳到"大举",这是跳皮筋儿最高的高度。皮筋儿的高度有多高呢,是我向上伸直手 臂时中指指尖儿的高度。我的脚尖儿暂时还够不着这个高度,对此我很不甘心,因为同班有 位比我个儿矮的同学都能跳到"大举",这只能说明我笨,我的腿脚不够灵活,我的腰也许 还不够软。因此在这个夏日的中午我的跳皮筋儿不是一次独自的娱乐,而是一次刻苦的训练 。我盼望我能偷偷跳过"大举",到学校之后让那些因为我跳不过"大举"就总是罚我替她 们抻皮筋儿的同学吃惊。我把皮筋儿的两头分别拴在两棵杨树上,一次次上升着它的高度。 我跳得很顺利,最后我把皮筋儿升到了"大举"。我铆足了劲儿,向着空中的那根皮筋儿拼 命举起了我的右腿,结果动作太猛身体失衡,我摔在了地上。也许因为中午太静,我听见了 我摔倒的"咕咚"声。我的半边脸蹭在地上,一只膝盖也磕破了。我一定是个爱面子的人, 因为当我疼得龇牙咧嘴时还不忘环顾一下四周,看是否有人撞见了我这份狼狈。我一眼就看 见了你,一眼就认出你就是那晚对我说"嗨,小孩儿"的那个人。你正好骑着自行车路过, 你正好看见了我的这个跟头。这使我非常恼火,既恼你,又恼我自己。我一边恼火着一边赶 紧从地上爬起来,忍着剧痛,却假装轻松地、旁若无人地往家走,一进楼门居然还哼哼唧唧 地唱起了歌儿,恨不得让你知道,别看我摔了跟头可我一点儿都不疼,我愿意这么摔谁想跳 到"大举"都得这么摔……我太慌张了连树上的皮筋儿都忘了解下来。等到下午,我想起我 的皮筋儿又跑到那两棵杨树底下时,我的皮筋儿已经让人偷走了。那一丈多长的皮筋儿啊, 是我一个皮筋儿一个皮筋儿攒了很长时间才接成那么长的!
  多少年之后,我已经是大人了。是方兢弃我而去的冬天,我写信逼他来福安和我见面。他答 应见面,但说他很忙,我们只能在火车站谈谈。他刚一下火车就买了下一班返回北京的车票 。我们坐在嘈杂的烟气腾腾的候车室里--最嘈杂的公共场所有时候的确特别容易畅谈私密 。我质问他为什么告诉我他要离婚又迟迟不离,为什么他迟迟不离又不许我结交男朋友。我 的话很多,他的话很少,我说十句他说一句。最后他说,你爱我是个错误,你还是冷静下来 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吧。他趾高气扬心不在焉,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这时我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的驼灰色巴西小牛皮外衣的袖子。他的这句话是我最怕听见的,我宁愿听见他说"你不要 交男朋友我不准许",那至少说明他还在意我。我拽着他的袖子,垂着头开始流泪,无声的 ,却汹涌。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听到广播××次列车将要出站时,才发现方 兢已不在眼前,而我的手中,还提着一袋福安市的特产:蜂蜜麻花儿。身穿巴西小牛皮外衣 的方兢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地方特产蜂蜜麻花儿呢,可我却真挚地想用这麻花儿来讨好他,即 使面对他对我的大不耐烦。我蜷缩在候车室的木条长椅上心乱如麻,我攥着那袋麻花儿不想 回家。我肯定是弱智到极点愚蠢到极致:因为就在方兢逃脱了我的纠缠(如果这也算作纠缠) 早已登上返京火车时,我恨着他还在想念着他--恨就是想念啊。我坐在这儿不走,是因为 方兢刚刚在这儿坐过,这儿还残留着他的呼吸和体温。陈在,你又来了,你总是在这样的时 候出现。不过我早就不再怕你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像当年我跳皮筋儿摔跟头那样。我们 都长大了,你就像我一个不远不近的兄长,兄长。我们同住一个大院儿,见面时淡淡地笑, 互相答话。我本能地觉出你对我没有恶意你从来也不想嘲笑我。你走过来挨着我坐下,你一 定也是去北京吧,我知道你在读建筑系的研究生。你说,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很面熟,是 那个大名人方兢吧?我就在这时痛哭起来,把脸埋在手里,不管不顾的。岁月才使我慢慢明 白,那天在候车室我之所以能够不管不顾,正因为是在你面前。没有谁能使我不管不顾当众 痛哭,惟有你。你无意中成为我一切的见证,我的鬼祟,我的跟头,我的刻骨铭心凄惨不堪 的失恋,被你尽收眼底。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你,没有准备突如其来地向 你诉说了我和方兢的一切,也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听。我们在候车室坐了一整天,饿了你就去 买面包和白开水,我们谁也没有去碰那袋蜂蜜麻花儿。天很黑了你和我才一块儿回家,你骗 我说今天不去北京了明早再走,当我进了楼门你才告诉我,你得乘夜车返校。我这才明白你 是为了专门送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个人的烦恼和哀伤一下子倾倒给一个我并不了解的 你,岁月才使我慢慢明白这是不公平的,却似乎是命该如此。
  为什么你总是在最倒霉的时候碰见我?在你最不愿意碰见人的时候碰见我?在那个有风的晚上 ,我看见一个纤细的小女孩儿搂抱着邮筒叹息着,又捶打着,虽然你并不自觉你在叹息。那 时我还没有看见你的脸,但在你身上,在你这个小黑影儿身上,我却奇怪地感受到一种从来 没有过的深深的痛苦。后来你冲我转过了脸,天很黑使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我的痛苦却更 加深刻了因为你是那么痛苦,尽管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真正的痛苦是没有表情的,真正的 痛苦可能仅仅就是一个小女孩儿在昏暗的路灯下搂抱着一只邮筒。我不能不被你的痛苦所打 动,这"打动"将伴随我一世一生。我也曾以为我这誓言般的句子不过是一个青年一时的冲 动,一时的同情弱小的本能。那时我还算不上大人,虽然我比你大五岁。但是我错了,我对 你不灭的爱就是从你十二岁开始的,就是从你站在邮筒前的那个晚上开始的。当我发现你我 同住一院儿时我有多么高兴!很多年里你都不知道,我经常借故从你们六号楼门前走过。那 个夏天的中午,你跳皮筋儿摔跟头的那个中午,我其实也是故意骑车"路过"的,我已经骑 着车围着六号楼转了很多圈。我不希望看见你摔跟头,我只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你的小脸 儿。但你就在我们碰面时摔了跟头,你抬起头皱着眉看我时,你的半边脸上满是和着汗泥的 尘土。我想说我爱你的小脏脸,我爱你那一瘸一拐却假装轻松的虚荣心的小把戏,我爱你散 落着一根小辫子的仓皇的背影,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哼的那个歌儿:村村寨哎寨嗨,打起鼓 敲起锣,阿佤唱新歌……你就那么让膝盖流着血,唱着村村寨寨回家去了,连一个问候的机 会也不给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望着你浑身是土、仓皇而去的背 影,我只有一种遥远的预感:你使我感到富有感到饱满,你将永远是我心里的骨头里的不动 产。多年以来我并没有刻意寻求机会对你讲述我的感想,我尤其没有想到你会突然在候车室 对我讲起你的故事。我太意外你对我无保留的信任,而这信任又是多么残忍,它无情地把我 从你附近推得更远。我不可能在你丧失爱情的时候向你表达我的爱情,那样我就太像一个乘 人之危的小人。你始终操纵着你我之间的距离,我们只能这么近,又这么远。我要把这一切 封存多久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希望远离你,我愿意经常不断地看见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尽我 所能帮助你。
  距邮筒事件一星期之后,一天,尹小跳在打开信箱取信和报纸时,意外地收到了那封她亲自 发出的信,那封寄往苇河农场的向尹亦寻揭发章妩的信。原来她寄信时太急切,忘了贴邮票 ,这信便以"邮资未付"的理由被邮局退回了。
  神魂不定了一个星期的尹小跳,随时等待尹亦寻回家家里大乱的尹小跳,经常被敲门声吓得 出冷汗的尹小跳,当她拿到这封被退回的信时,她简直想放声大笑。邮局啊我是多么感谢你 !邮筒啊我是多么感谢你!她紧紧攥住那流浪在外数日的长信,生怕它飞了似的在心里大叫大 嚷。乌云散尽阳光灿烂,这封信的"失而复得"使尹小跳终生保持了对邮局和邮筒的好感, 它们总像是和她的好运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她把信藏进衣兜才推门进家,将手中报纸交给章妩后,就急忙到卫生间把自己锁起来。她坐 在马桶上撕信,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直把信撕得像雪花那么细碎才一遍遍冲着马桶冲了个 干净。幸亏章妩并不关心尹小跳的行为,不然她肯定会认为卫生间里的那个人在拉肚子。
  她从卫生间里一身轻松地出来了,她想原谅她的母亲,她甚至觉得,假如唐医生再来她也能 尽量不去反对。
第三章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大浴女13】
  唐医生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这年唐菲十五岁,但在尹小跳眼里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人。她的黑眉红唇和额前那几络深栗色的弯弯曲曲的刘海儿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一个不能化妆的时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为什么能如此鲜艳。那是一个不能烫发的时代,唐菲那弯曲的刘海儿又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呢?她居然也敢。鲜艳的嘴唇,弯曲的刘海儿使唐菲有点儿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宾;她那一对稍显斜视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凛然又颓废。尹小跳从一些大字报里见过颓废这词儿,这是个坏词儿,这坏词儿却使她莫名地心跳。当她还不能完全理解颓废的含义时,她已经肯定“颓废”这个坏词儿用在唐菲身上是那么准。或许这运用也溶人了她意识深处朦胧的罪恶向往吧:女特务,交际花……从前她看过的那些电影,那些人总是衣着华丽,神秘莫测,喝着美酒,被男人围着。那就是颓废吧,而颓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漂亮?唐菲是颓废的,她身上那股子元以名状的颓废令尹小跳激动不已,在唐菲之前还没有一个女性能让她激动不已。她觉得她已经有点儿崇拜唐菲了,崇拜这颓废的美女。为此她甚至减弱了几分对唐医生的憎恶。
  唐医生拿来两张电影票,医院发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章妩说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学校的包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说得很急切,又有点儿奉迎的意思,这使尹小跳显出不快。虽然她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和唐菲这样的人一道去,可她不喜欢章妩的语气。那语气越是奉迎,就越像是在打发,她打发走了她们,好和唐医生在一起。所以尹小跳故意表示不去,她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她就是愿意给章妩来那么点儿小小的为难。这时唐菲向她的舅舅伸出了手,不是一只手,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头:食指和中指。她向她的舅舅勾动着食指和中指,说票呢票呢,给我。她一口的北京话,尹小跳对此并不意外,她认为长相如唐菲这样的人必定是一口北京话的,假如不是,反倒奇怪。
  她那勾动手指的姿态不能说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说话的口气也很冷漠,尹小跳从来也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姿态和口气,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当唐菲几乎是从她舅舅手里夺过两张电影票,又冲尹小跳把头一歪时,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站起来就和唐菲一块儿走了。
  是大光明电影院的电影,离尹小跳家三站地。她们没乘公共汽车,就步行着。为了抄近道,她们一前一后在一些胡同儿里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装看不见尹小跳浑身上下那追随她的愿望,她不和尹小跳说话,似乎也不屑于和尹小跳并排。她穿一件泡泡纱衬衫,白底儿上印着黄豆大的小草莓;一条蓝色卡其制服裤,从后面看去,那裤子妥当地包着她那紧凑的扭来扭去的屁股。她的脚上是一双猪皮细做的黑色丁字皮鞋——它不属于成年女人,但一般中学生又很难得到它。它并不完全代表着阔气,它标志着格调和高出福安市一般家庭背景的那么一种气质。福安市的制鞋厂不制造这样的皮鞋,这皮鞋一望便知来自大城市,尽管它不过是细做的猪皮。她扭着屁股,微微扬着下巴,挺着她那已经挺得起来的胸,一直走在尹小跳前头。她把泡泡纱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小臂上那层柔软细嫩的黄毛被太阳照耀着,闪烁着眩目的金光。她是那么惹眼,总有一些行人看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两个工人模样的青年迎面骑车过来,骑过去之后又调转回头,从后边追上她,故意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当中,然后飞驰而过。他们在车座上一阵七扭八歪,用他们的衣袖蹭着她裸露的胳膊。她不骂他们“讨厌”,也不骂他们“缺德”,只把自己走得更加旁若无人,意气风发。
  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配被她唾骂,不是吗。
  她们终于走进了一条狭窄僻静的胡同,出了这条胡同,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处无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来。尹小跳激动地跟了上来,她感觉这是唐菲瞧得起她的一种表示,她终将与她并肩而行。她小步跑着跟上来,却被唐菲逼到墙根儿,被她逼得贴墙站住,逼得与她脸对着脸。尹小跳以为唐菲将要对她宣讲什么秘密,这是结伴而行的两个女孩子之间有时候会发生的事。但她又觉得不像。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已经挨了唐菲狠狠的一个耳光。这响彻胡同儿的耳光爽利而又嘹亮,打得尹小跳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又有一万颗小金星围着她的脑袋跳舞。她不疼,对那个耳光她始终没有疼的记忆,也许是唐菲的一句话挡住了她脸上可能发生的疼痛,使那疼痛转移了位置。唐菲给了尹小跳一个耳光,然后把脸紧紧凑到尹小跳脸前,用她召张那么好看的嘴,说出了一句那么可怕的话,她说:
  “你妈是一个坏女人!”
  尹小跳睁开了眼,胡同儿还是刚才那条胡同儿,唐菲满脸热汗地在她跟前站着,掐着腰,就像是迎接尹小跳的反攻。“你妈是一个坏女人”,尹小跳不能不相信她真地听见了这句话,这野蛮刺耳、如重磅炸弹一样的话就是唐菲说的。她一辈子也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可她的心却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她的心跳很快,每一根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热血涌上脸庞,那被唐菲打肿的脸庞。她感到气愤,义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抬不起头。她在一瞬间竟有点儿承认唐菲的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唐菲所说的“坏”就是指和唐医生,就像她在给尹亦寻那封揭发信中所写的那样。她相信最了解章妩和唐医生的莫过于她和唐菲了,可她又本能地打算维护章妩,她不能容许一个陌生人随便污蔑她的母亲。她想回击唐菲,又不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因了心虚她又组织不好词汇。眼泪不期而至,她哭着扭头就往回走,她在这时想到了家的好处,她要回家。唐菲在她后边说:“你敢走!”她就又站住,似被唐菲的声音所震慑。她实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听后菲的吩咐。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强迫尹小跳随她一块儿继续往大光明电影院走。她的干劲儿很大,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到她和唐菲身体的亲密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她被她押解着进了电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当电影开演全场一片黑暗时,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黑暗使她放松,使她得以长长地出一口气。她这一口气虽是长长的,却不顺当,哆哆嗦嗦,时断时续的,就像是自己憋着自己。她觉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边脸,脸是麻的。
  她开始麻着脸看电影,耳边却总是响着唐菲那句话。直到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好看的女游击队员时,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是一部二战期间阿尔巴尼亚人民和纳粹作斗争的故事片,尹小跳执拗地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公,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好看而又坚强。过了一会儿银幕上又出现了米拉的领导,一个唇边长着大黑痞子的女游击队长。队长被纳粹抓住后经历了严刑拷打的审讯,当她被审讯时嘴角淌着血,双唇干裂得暴着白皮(后来尹小跳得知那“白皮”是抹了米汤晾干之后的效果);;她的眼前就有一瓶水,剔透的刻花玻璃水瓶使那水更显宝贵。纳粹军官从瓶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女游击队长,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启开浮肿的嘴唇,拒绝并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这真是一句千载难逢的高水平的台词,它是那么机智高傲那么一句顶一万句,它简直把尹小跳给震了。当电影演到这里时,尹小跳又不想当米拉了,她决定让自己就当这个唇边有个大黑痦子的女游击队长,尽管这女游击队长长得实在难看,她那两条细细的仿佛铅笔画上去的弓形眉尤其让人受不了。她被拷打被审讯她死不屈服,且会说惊天动地的话。尹小跳麻着脸死盯着银幕,胡同儿里的那个耳光一直在她心中爆响。她不当女游击队长又有谁配当呢,而纳粹就是唐菲!她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尹小跳将冲她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遗憾的是唐菲没有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她送给她的是一个耳光。面对一个耳光尹小跳该说些什么呢?“我跟你拼了!”或者“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说!”她回忆着从前看过的一些抗日电影,编造着面对耳光应说的台词。她把电影和生活弄乱了,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心中又涌出莫大的委屈和伤感。
  当电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观众纷纷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折叠椅被离去的人们撞得一阵噼啪乱响时,尹小跳才知道电影结束了。她却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块儿走,她不愿意背负着那句话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就像是她的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耻辱。她就打算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只有在这儿,人们的眼睛才会只盯着银幕,而不关注彼此。但是旁边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说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说不走!仿佛是刚散场的电影给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颇有些革命者的坚决劲儿。唐菲说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说真不走你能怎么样!唐菲说你敢不走!说着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揪尹小跳的后脖领。尹小跳被掀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别人的衬衫领子。她长这么大既没被人揪过领子也没挨过别人耳光,如今这两样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领受了。她被唐菲抓着胳膊走出电影院,走进了那条僻静的胡同儿。看看四周无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这回是她在走与不走上占了个主动。
  唐菲说怎么不走了你,还想再挨一个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气说呸!告诉你,我妈不是坏女人,你妈才是一个坏女人!
  真遗憾唐菲说,可惜我没有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脚,胯骨朝一边歪着,摆个稍息姿势:我再跟你说一遍,可惜我没有妈。
  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于唐菲没妈,她这份以牙还牙的回击就明显失去了分量,而且还显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见;当唐菲说到“可惜我没有妈”时还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这笑来气尹小跳,气她——气得她肝儿疼肺痒痒没法儿挠呀,我没妈呀你说了白说呀!但她的那个咧嘴一笑却让尹小跳觉出几分悲凉。尹小跳几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谅广她,原谅了她对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骂。
  那笑还在唐菲脸上停留着,使尹小跳觉得应该用道歉来打消它。她说对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没妈。那笑果然收敛了一些,只残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没有能力将它立刻收回,她还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龄,毕竟她才十五岁。她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可以换个人来说,你可以说我舅舅。我没妈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说我舅舅是个坏男人,干脆就说我舅舅是一个流氓。你说呀你就说吧。唐菲说着声音开始哆嗦,她那残存着笑的嘴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扯动,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结束还是哭的开始。也许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没有区别的,唐菲的哭就在笑当中诞生了。她仍然保持着她那昂头挺胸的姿势,但大半天以来那颐指气使的神态不见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紧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墙根儿的办法,她流着泪,压低了声音对贴墙而立的尹小跳说,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妈一样。你可以当着我骂他,骂一句也行就一句,他们……他们……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懂什么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泪,与尹小跳并排贴墙而立。她懒懒地歪着头,半眯着被泪水蜇疼的眼,像那么一种长腿短毛、脸儿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晒太阳的黄猫。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赤白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她想起了唐老师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几个大宇。一个没有结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么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又和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吧!坏女人和女流氓,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艰难地、有点绕脖子似的想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她知道她无法把这一切找人问个明白,她那颗十二岁的脑袋瓜儿只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虽然她刚挨了她的耳光,但什么也挡不住她们是可以天生成为朋友的人。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干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肉店,60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钱在“革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义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儿的价格,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义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却还是那么明艳,十净,叫人觉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会吃东西。任何东西进入她的嘴时都很被她费心警惕,任何东西从她嘴里出来时却不怎么让她在意比如张口就骂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大浴女14】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踢房子,跳皮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满,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人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
  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身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豆糕吗你有绿豆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从她手中讨要绿豆糕。
  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豆糕。”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
  “你有鸡蛋糕吗你有鸡蛋糕吗?”她们紧接着又问。
  “没有,我没有鸡蛋糕。”她又照实回答。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鸡蛋高(糕)哇!”她们大叫。
  她们问着绿豆糕、鸡蛋糕,由于她的被蒙骗而得意,而叽叽嘎嘎一阵阵大笑。能够让人上当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她们就整天盼着她上当。她总算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们的当。不过她并不欣赏她们这“聪明”,她觉得这玩笑一点儿也不高级,她瞧不起这样的玩笑,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更高级的玩笑可以贡献。
  她还不喜欢这个时期福安市流行的发式:两根辫子编得又紧又低,几乎从耳根处开始编起,辫梢儿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帮子两旁一边翘出一小撮儿辫梢,好似闹钟底座上的那两只尖脚,因此这发式被称作“小闹钟”;。她也曾经梳过几天“小闹钟”,为的是能够看上去和她的同学一样。‘小闹钟”这种贫里贫气的发式使她显得不老不少不城不乡,遭到了母亲章妩的反对。章妩拉着她到镜子跟前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闹钟”,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辫”,两把用皮筋儿勒住的小刷子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意章妩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难看的发式怎么会成为这里的时尚。她改掉“小闹钟”梳起刷子辫,就像做了公开的宣布:她情愿和她们不一样,情愿就这么孤单下去。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
  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湿,然后一圈一圈卷在卡头发用的黑色钢丝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刘海儿就弯曲了,烫发一般,能保持形状一整天。尹小跳试着做了她的刘海儿果真弯曲了,她照着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儿时的洋娃娃,活泼而又新鲜。她不敢弯曲着刘海儿去上学,她只敢在家里把这样的自己展览给尹小帆看。尹小帆就乐呵呵地说:“奥美洋媳妇儿,一走一扭搭儿。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话说着这福安孩子的顺口溜儿。这通常是她们对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样的人就经常听见这样的呼喊。在唐菲就读的中学里,她还听见过更难听的话,那样的话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对什么话都能嗤之以鼻。她戳着自己的脸蛋儿对尹小跳说,我的脸比城墙还厚呢,哼,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是孤独无援的,从来都是散漫飘摇的,却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动尹小跳,使尹小跳觉得心里有底儿。当她回想班中同学那些排斥的脸色和不高级的要笑时,她宁可愿意和唐菲一道孤独无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飘摇。尹小跳小学毕业升人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学校。她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她们的会面就更加及时。
  那时留守在建筑设计院的家属们业余从事着一种活计:
  加工缝制《毛泽东选集》。是那种高级字典纸印制的36开本规格,雪白的纸张,精细结实的尼龙线,家属们的活计便是用尼龙线把《毛泽东选集》的散页缝制成书,缝一本可得报酬五分钱人民币。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当时《毛泽东选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厂的工作量不断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儿拿到社会上加工,有点儿类似90年代外贸单位把出口的绣品和毛衣拿给家庭妇女去加工一样。大院儿里有个家属在印刷厂上班,靠了她的关系,这里的妇女分到了加工《毛泽东选集》的活计。家属们很愿意得到这种活计,能够缝制《毛泽东选集》本身就是神圣的,况且还能获得收入。此外,这缝制本身也丰富了家属们那单调的生活。当夏季来临,活儿也来临时,楼门口、树阴下净是一堆堆缝制着《毛泽东选集》的妇女。年老眼花的妇女还不断招呼着放学归来的孙女、外孙女们加人她们的缝制,替她们穿针引线,并用特制的小钢锯,比着尺子在书脊上刻出容易让针穿过的凹痕。远远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妇女都在扎头做着女红。
  女人必须刺绣和缝纫,必须。是为了生计、家庭,更是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为了消耗多余的时光,也是为了填满苍白的牛命。因此,当拉着未加工的《毛泽东选集》的平板儿三轮车驶进大院时,大人孩子都会一阵阵雀跃欢腾。连尹小帆都会扯着嗓子,操一口难听的福安话在楼门口大声叫着“来活儿咧,来活儿咧!”真是的,这“活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对天下的事情总是那么热情?就因为她的幼年太过于热情了吗,当她去了美利坚之后才会处处心生怨愤。
  章妩自己不领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尹小跳加入这样的缝制。她不打算让自家孩子进行这种童工似的劳动,骨子里她是瞧不上这样的劳动的,客观上却给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时间。每当尹小跳穿过院子里缝制《毛泽东选集》的人群出去找唐菲时,那些和她年龄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们的姥姥奶奶一块儿,聚精会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泽东选集》和针线出着大力,在那厚厚的书脊上缝出一组组“米”字线。
  尹小跳不缝宝书,唐菲也不缝宝书。她们热衷于另外的事,她们拜望和参观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说我要带你去看人民医院内科护士长,你肯定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们来到医院,在内科病房的走廊里见到了护士长。
  那年她有五十岁了吧。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旧社会的教会医院做过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怀疑是特务。这时她早已不当护士长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扫内科病房走廊和厕所。她穿一身旧毛蓝色衣裤,正蹲在墙根儿用小刀刮墙上的痰渍和斑斑点点的污垢。当她发现尹小跳和唐非站在身后时她冲她们回过了头。
  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尹小跳想,是上一个时代的不可再现的美丽。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护士长的美丽,而是她那异常安详宁静的神情。在乱哄哄的内科病房走廊,她蹴在墙角那样一种卑下的蹲姿,她面对一堵痰迹斑驳的墙。她的脸被花白的头发簇拥着,她却没有悲伤也不愁苦。是什么使她连墙上的粘痰也善待呢?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一张从肮脏的墙根儿处抬起的脸竟能这样的和善超然,让尹小跳终生不忘。
  她们离开了内科病房来到院子里散步,唐菲说护士长是个女特务,除了做卫生,经常挨批斗,尹小跳说她哪儿像特务呀她一点儿也不像特务。唐菲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特务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们的联络暗号了,她们是有暗号的呀!我舅舅说的。
  她们的暗号是什么?尹小跳问,心里十分紧张。
  唐菲说,有人来接头时,护士长问:“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对方就答:“从海上来。”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像,太像了。虽然尹小跳和唐菲谁也不知道特务的联络暗号究竟该是何等模样,但她们都觉得护士长的这个暗号特像特像,这是那么神秘浪漫又那么阴森恐怖,‘那么美艳多情又那么杀气腾腾,它把你弄得简直不得不学说几遍。唐菲压低噪音对尹小跳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从海上来。”尹小跳立刻对答如流,同样压低着嗓音。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她们把这暗号你来我往重复了几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间她们都成了特务,她们正处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们看看四周,四周无人,她们撒腿就跑,似乎说着特务暗号呆在无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险。她们跑到医院门诊部,那儿人多。她们在那儿钻来钻去,尹小跳还是有些不满足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领她去看一遍护士长。
  她们又一次来到了内科病房,护士长还蹲在走廊墙根儿用小刀刮着脏墙。这次尹小跳虽然怀着比刚才还要强烈的想看她的欲望,但她却有些不敢近前,因为暗号证实了她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尹小跳才真的有点儿恐惧了,外加几分惊慌。她忽然觉得她们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来看护士长,就仿佛是来找她对暗号的。护士长冷不防扭过那张貌似安详的脸对她们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她们就答:从海上来。
  她们终于没等护士长回头就离开了内科病房。尹小跳惋惜着又感叹着,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护士长那安详的脸是假装出来的。她其实也不知道,那特务的暗号是护士长瞎编出来的。当她被折磨得难以忍受时,她愿意把一切都承认下来吧,她还必须承认得特别像。她编造的暗号是多么富有诗意,她就用这飘渺的诗意满足了人们的好奇,也给自己永远穿上了特务的外衣。
【大浴女15】
  这时候孟由由来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鱼的鱼网,她不是从海上来,她就来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几乎一上初中就在班里惹了事。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帅叫起来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时候背诵和抄写毛主席语录也是语文课的一部分。她背诵关于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她站起来背诵道:“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老师说停!停!她停了下来,见四周同学正捂着嘴笑。老师用竹制教鞭敲着讲桌说笑什么笑,盂由由同学你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点点头说知道,但当老师要求她重新背诵时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继续背错。老师见她死不开口只好让她坐下,万一她要再背错了呢,这重大的事故责任该谁来担当?
  孟由由怕是无法担当的,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重大的责任只有老师担当。从此老师永远不在课堂上点孟由由的名,老师一定觉得这孩子不是缺心眼儿就是弱智。
  放学时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发现原来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儿。从前不在一个小学她们不认识,现在她们是同班又是同院儿,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动打招呼。她一点儿也没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觉得背错了语录虽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罢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还因为孟由由也讲普通话,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们”叫“哪安们”。她在孟由由后头走着,招呼她说:“晦,孟由阳,等我一会儿。”
  她的这一声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实这之前她们俩还没有说过话。走在前头的孟由由听见尹小跳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来,像等老熟人一样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里,十三岁的身体已经有了发胖的大趋势,或者可以说她现在就是个小胖子。她梳短发,大胸脯,皮肤细白如凝脂。她却一点儿也不性感,仿佛就因为她有一张纯真无邪的大大咧咧的脸。
  她们俩从一开始说话相互之间就没有障碍,她们无需寒暄,也用不着什么铺垫,因为彼此都看着顺眼。她们还是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说起。孟由由说,我其实不像老师想象的那么笨,虽然我背错了语录,但是你仔细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革命是为了什么呢?
  革命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尹小跳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革命就是为了革命嘛。现在她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给问住了。
  “革命,”孟由由说,革命至少是为了请得起客也吃得起饭。
  但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尹小跳说。
  对呀,暴动的人不吃饭能有劲儿暴动吗?孟由由说。我就怕饿,我最怕饿,我饿的时候谁要给我口吃的,让我管他叫爷爷都行。
  尹小跳禁不住笑起来,为孟由由这畅快的胸襟,为孟由由这对“革命”的一番奇谈怪论。孟由由让她快乐而又吃惊,吃惊而又快乐。当她们并肩走到尹小跳家的六号楼门口时,孟由由已经把她那条柔软的凉乎乎的胖胳膊搭在尹小跳的肩膀上了。她亲热地却毫不做作地小声说,尹小跳,我特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呀,我不怪咱班同学不爱搭理我。我呀,我就是个落后的人。反正我老觉得人在闭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睡觉;睁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吃饭。所以,你猜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当厨师!厨师眼前整天有多少好吃的呀,整天不是请客就是吃饭呀!有个电影叫《满意不满意》的你看过吗?演的就是厨师。总有一天我得戴上那大厨的高高的白帽子。这话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
  孟由由你是多么聪明可爱呀!尹小跳发自内心地想。尽管她尹小跳从未想过长大要当厨师,但对吃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孟由由,在这点上她和孟由由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她却不如她能够表达得这么淋漓痛快,这么率真直白,又这么……这么腐朽糜烂。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们却在这里大讲请客吃饭和什么厨师的白帽子。这就是追求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是腐朽糜烂。尹小跳一边在心里批判着自己,一边又按捺不住地认可着孟由由理论的无法批驳。她非常非常愿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体味一下糜烂。
  她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尽管孟由由住二号楼——和陈在同住一幢楼,与尹小跳——的六号楼才隔三栋楼,她们仍然觉出了依依不舍。类似朋友间这样的依依不舍尹小跳终生再也不曾体味过。
  孟由由要请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学之后她邀请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段时间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样都在苇河农场,平时她和姥姥在家过日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了孟由由独自在家。
  独自在家是幸福的,首先她不用回答姥姥那些又罗嗦又打岔的问题了。姥姥爱听收音机,可她常常听不懂,收音机里总是播放伟大领袖会见了谁谁谁,“会见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姥姥就问孟由由,“由由呀,这个亲切友好的会见怎么才进行了七分钟呀广她还把美国总统“尼克松”听成了“一棵葱”,她说“由由呀,那么大的人物怎么叫个‘一棵葱’呀?”现在好了,姥姥去了小姨家,孟由由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占领了厨房。
  那个时代中国人的饮食是简单、乏味的,中国人家的厨房便也是穷酸、凑合的。孟由由天生一颗热爱饮食的心,她却没有见过更多的美食,她口袋里也没有更多的钱。不过,当她的口袋里只有一块钱的时候,她就敢请朋友登门赴宴。
  她花五毛钱买了一块带皮猪肉,片下猪皮用微火煮上几个小时,只煮得猪皮松松软软颤颤巍巍,汤汁也黏黏糊糊,再放上酱油、葱花,搁在一边晾凉了凝固了,一份儿猪皮冻儿就成了。这是一道菜:猪皮冻儿。
  她再把肥肉切成了儿,裹上面糊放进油锅炸(由于油少,肉丁浑身尽是黑糊花),一份儿炸水晶肉又成了,吃时蘸着花椒盐。
  她从橱子里翻出些现成的黄花木耳,发开,用余下的瘦肉炒了一个木樨肉——又是一道菜。
  她想凑个四菜一汤,就花二分钱买了一块山楂糕,把白萝卜切成丝儿,山楂糕切成条儿。雪白的萝卜鲜红的山楂糕拌在一起,看着就引起人的食欲。她又沏了一碗虾皮酱油汤,这宴席上的菜就齐备了。为此她花了五毛二分钱。最后,为了烘托气氛,她又在炉子上烧烤了一大把粉条儿。这是她的超前发明:透明的干粉条儿经火一烤就通身雪白鼓胀,又酥又脆,宛若80年代盛行的膨化食品。
  尹小跳来赴宴了,还带来了唐菲。孟由由为能请到唐菲这样的大美人儿而感到十分荣幸。她觉得她的这么美的美食就是要做给这么美的美人儿的,只有这么美的美人儿才配吃她的这么美的美食。
  二个人坐下来品尝孟由由的手艺,在唐菲的提议下,她们还喝了些酒——以凉水代酒。当她们得知孟由由操办这么一大桌佳肴才花了五毛二分钱时,觉得孟由由实在是个天才,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唐菲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猪皮冻白萝卜,嘎巴嘎巴嚼着酥脆的粉条儿,直把自己吃喝得浑身松懈“醉”眼朦胧,孟由由和尹小跳就扶她在床上躺下。她侧卧着,一手托腮用胳膊肘支住身子,她说孟由由你们家真好哇我真想死在你们家!她那时的样子简直好看透了简直像个公主或者女王,而床前的尹小跳和孟由由甘愿一心伺候她。
  当桌上的菜肴被她们吃得丝毫不剩时,她们开始研究下一次宴会的内容。尹小跳说我爸会做一种甜点名叫“烤小雪球”。孟由由说什么什么,烤小雪球?太棒了。一听这名字就不同凡响,你们听听啊雪球还能被烤呢。她要求尹小跳详尽地为她讲述“烤小雪球”的制作过程,可尹小跳讲不完全,就答应回家去翻书。
  烤小雪球是多么让人激动,它也调动了尹小跳翻旧书的热情。尽管家中已无什么旧书可翻,但她还是记得从北京搬来时,有几本中文版的《苏联妇女》章妩没舍得卖掉也没舍得扔,《苏联妇女》是从前章妩订阅的杂志,《苏联妇女》里介绍各式菜肴,毛衣编织,美容美发和时装展示。章妩从中学了不少毛衣花样。她珍惜的是毛衣时装类,她对书中的菜肴不感兴趣。每当节日来临,倒是尹亦寻翻着《苏联妇女》创造过一些新奇。他成功地制作过烤小雪球,那变魔术似的过程让尹小跳怎么也忘不了。她就回来翻书,趁着章妩不在家。章妩一定又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了,但是尹小跳对章妩的注意力已有所放松。这绝不是因为她能够接受唐医生,而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有了自己更重要的友情。
  她在家中翻找《苏联妇女》,刚上一年级放学回来的尹小帆也帮着她找,她们终于找到了。尹小跳知道这种杂志是被时代唾弃的,弄不好让别人发现还会没收。惟其如此她才有种做地下工作似的兴奋警觉和细心。她把杂志用报纸包了皮,藏进一只大书包,就拉着尹小帆一道去孟由由家。
  她进了门,示意孟由由把门插上。孟由由插好门,蹑手蹑脚地随尹小跳坐下,静等尹小跳出示《苏联妇女》。尹小跳打开书包,取出那被报纸包了封皮的8开大画报,翻到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在节日午饭以后,最好吃些可口美观而又容易消化的点心,如烤小雪球。
  “在搅得起沫儿的鸡蛋清儿里拌上糖粉。柠檬酸,然后用蘸过凉水的汤勺儿把这蛋白浆一团一团地抛到慢慢煮沸的牛奶里,不让它们粘在一起。这些加了柠檬酸的蛋白浆即和牛奶发生作用,吸人牛奶,从而变成一颗颗‘小雪球’。把小雪球煮三分钟,然后用漏勺把它们轻轻捞到筛子上,等小雪球干后,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分摊在加有调味汁的盘子上,不要让它们连在一块儿。
  “调味汁的做法:把生鸡蛋黄和砂糖仔细拌匀,加一汤勺儿面粉,再倒人煮开的牛奶,在火上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调味汁稍稍变稠为止。然后再加香兰素,搅拌,搁着使其冷却。
  “做一份小雪球需用两个鸡蛋清儿,3O公分糖粉,l公分柠檬酸,200公分牛奶。调味汁需用100公分牛奶,100公分砂糖,一个鸡蛋黄,香兰素按门味加。”
  尹小跳的朗读把孟由山给听呆了,虽说这其中的许多东西是她闻所未闻的如香兰素、柠檬酸、糖粉什么的,但她对天下食物有着超常的好感觉。这感觉有效地调动起她的嗅觉、味觉、触觉,她判断这烤小雪球定是香腻柔软的、爽口可心的,而她的那些猪皮冻儿、炸肥肉什么的和它一比也定是不堪一击的,它们原不在一个位置上啊,它们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可她井不畏惧,她相信她一定能把它做成。
  她又及时地问清了1公分是多少,尹小跳说1公分就是1克。孟由由心中更有数了——烹饪的操作者总是注重具体细节的。余下的问题是上哪儿去找这些原料呢?孟由由不喝牛奶,家里只有鸡蛋、白糖和面粉。尹小跳说这好办,柠檬酸、香兰素我们家都有,还有牛奶,我和小帆每人每天喝半斤奶,但做小雪球时我们可以省出不喝。做一份小雪球一斤牛奶足够了,书上不是说只需300公分吗。300公分就是300克,还不到一斤。小帆你同意吗?
  跟随尹小跳一同来到孟由由家的尹小帆使劲儿点着头,她知道献出半斤牛奶她也吃不了亏,因为她们肯定会邀请她品尝小雪球。
【大浴女16】
  这《苏联妇女》,这中文版的有点儿破旧的叫人爱不释手的《苏联妇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尹小跳、唐菲和孟栩由的粮食。
  她们以孟由由家为据点,不厌其烦地阅读它,实践它。
  孟由由在尹小跳的协助下首先成功地做成了烤小雪球。当她们脑袋挨着脑袋,守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眼看着那一勺儿一勺儿放进牛奶锅里的蛋白浆真的吸足牛奶变成一颗一颗“小雪球”时,她们激动得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们觉得她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她们展示的已不再是小手艺,而是大艺术,大艺术。她们手持小勺儿,将那雪白的小雪球和着嫩黄的浓汁轻而又轻地放人口中,摊上舌面,让舌头承接它品味它;她们屏气凝神地咀嚼它琢磨它。她们对它有情有意,它也对她们有意有情。它染香了她们的嘴和肠胃,它的浓郁的滋味告诉她们,生活是可以这样美。孟由由决不打算走回头路再去做什么烤粉条儿炸肥肉,她的野心是做遍《苏联妇女》上所有的好菜!
  尹小跳配合着盂由由的野心,无私地向她提供着可能找到的所有调料——那被她藏匿起来的不让章妩使用的调料:咖喱,肉桂,香叶,白胡椒粒儿,辣酱油,番茄少司,柠檬酸、香兰素……在她们这吃吃喝喝的据点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她们也不再用零花钱买零食,她们把零花钱一分一分攒起来。攒到差不多时就合伙儿摊钱买鱼买肉,买水果和鸡蛋、白糖。《苏联妇女》使她们身心沉着,她们不在乎老师同学的漠视,不在乎似有非有的课程和繁重的体力劳动——
  上中学之后她们仍然经常去挖防空洞,并莫名其妙地和泥扣坯。她们经常是一身泥水回到家来。洗净自己就直奔孟由由家而去,那里有《苏联妇女》在等待。
  她们研制“亚美尼亚烤肉排”:“在猪肉末里拌上生鸡蛋黄,盐。胡椒粉、洋葱末,然后做成肉排;将肉排拍上面粉,抹上生鸡蛋,撒上面包屑,放人烤箱烤10-15分钟;用肉汤做成番茄调味汁,作法如下:在肉汤里加番茄汁烧开,加味精、盐及少量面粉或淀粉。最后将烤好的肉排放人盘子浇上调味汁即可。”她们没有烤箱,孟由由急中生智就把烤变成了煎,在饼铛里抹上油,微火煎出肉来也很香。
  远有什么第比利斯泡菜,意大利酒焖鱼,匈牙利焖包心菜,乌克兰红菜汤,还有广东的西红柿蜜肉和杭州的“剥皮大烤”。她们对《苏联妇女》介绍的中国菜尤其感到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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