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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

_2 铁凝(当代)
  小跳:
  读这封信会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须要写,因为我不写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几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员XXX做爱(她比你还要年轻,但并不出名),感觉非常不好。也许因为一切都太仑促,她的目的性太强了,大直接了。几天来她一直跟我谈话,并不是要争这部戏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为下一部戏做准备,她希望我的下一部电影能对她有足够的注意。看得出她对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经验,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后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虚荣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对我能有那么一点儿爱意。很可惜没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调情。在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的眼里,我可能只是个有权力让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头子吧,虽然我还不到五十岁。她却强烈地要和我做爱。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对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后来又有了一点儿轻蔑的亢奋,因为不知怎么我在那时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长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从你身上得到的一样,虽然我从未在你那儿得到过。在那个我无法忘记后来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给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不敢。
  对XXX我没有什么不敢,当她在我面前快速脱衣服时我制止了她。我让她亲吻我,她照着做了。她倚在我身上,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长时间并不断腾出嘴来问我:
  “可以了吗可以了吗?”她亲得很卖力也很周到,她的舌头去了我嘴里可以够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闭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热吻。但是不行,她亲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显然是不耐烦了——因为她不耐烦了,我就偏要她没完没了地继续亲下去;我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动弹,我们两个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负。后来这一切终于改变了方向,因为她偷偷从我脖子上抽出一只手,她开始抚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这时我愿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亲我的用意,她一定以为仅有这种动作是不切实际的,仅有这种动作我就不可能达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无达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诉我,虽然我的亲吻总是不能让你满意,但我还有别的我愿意给你……我们做爱,眼前到处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恳请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后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体下面就是你——我的最爱,但当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时候,强烈的罪恶感又把制着我可能产生的快感,以至于在那一瞬间我分辨不出身体下面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让它出来。
  我愿意让你一万遍地诅咒我,当你诅咒我的时候我空虚的灵魂才可能有个安稳的去处。我的灵魂究竟能够安放在哪里?也许我索要的太多了,为什么当我不断得到梦想中的好东西:成功,名气,国内国际奖,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钱……我的焦虑反而日益严重呢?
  我结婚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是劳改农场分配给我的一个独脚女人,比我大十五岁。她是一个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为我虽然是人类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说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并不是让我尽男人的义务的,她是独脚,却力大无比,以我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虚弱体力,也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她常在深夜将我绑起来用纳鞋的锥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来就行。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时掀开被子发疯似的揪我的阴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精神错乱,我想也许那是因为出门便有山吧,当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垒土房看见沉默的万年不变的山时,当我看见院子里疯跑的鸡和土路上热腾腾的牛粪时,活下去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我甚至练出了一种本领:每当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终于罢手时,我能够立刻呼呼大睡而且连一个噩梦都没有做过。但在今天,我却不得不多少遍地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我并不愿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这样给你写信才能够让我的心洁净。我是那么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于这渴望变成了害怕。并且,我还毫不客气地蛮不讲理地害怕别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和对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饭店酒吧喝咖啡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注意到邻桌的两个男人一直在看你,还有对面一个英国老头儿,我能肯定那是个英国人——那个老家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没有注意到,你当时很紧张。但我看见了,我不用专门观察只用眼的余光就够了,我对我的感觉充满自信。你是那种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种抓人的东西,你有那种让人看你的本领,虽然你还不自知。我劝你对此应该在意,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有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吗?我相信我是惟一对你说这种话的人。随时随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让别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并不是说喜欢注意你的人都要对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认他们也一定是极有眼力的,他们不是群流氓、下流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紧张,我不希望你被他们夺走,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对我的真实感情,那我也不愿意。我曾说过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国用手指尖儿不断抚摸过的那粒小米。我会想办法不让街上的人认出我,总有一天我会这样。
  现在来谈一下你约我的书稿。我试着开头,写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难,因为我找不到一种轻快而又干净的心情。如果你的读者群是孩子,你首先应该有一颗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对你,但却太不干净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种挑战。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后集中一下时间和精力来写这本书,我会试一试究竞我还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信太罗嗦?而罗嗦就是一个人见老的征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么?我多么盼望你快点儿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时我们才会在一起吧。那时我们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个老头儿,而我像个老太太。我们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们就还能说话。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坚硬的总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齿,而最柔软的舌头和嘴唇却能存在到最后陪伴我们一生……
【大浴女06】
  1966年秋季的一天,北京灯儿胡同小学一年级新生尹小跳,在学校小操场参加了一次热闹而又杂乱的批判大会。
  那是一次全校帅生参加的批判会,许多课桌摞在一块儿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下,各年级学生坐在各自从教室里搬出来的小椅子上。
  刚刚当了几大小学生的尹小跳觉得这很新鲜,那时她对开会并没有个消晰的概念,她觉得这样坐在操场上,就像一种露天的上课,并且比上课要自由。因为上课时老师要求同学们必须把双手背到身后坐直身体听课,坐姿正确才有助于身体的健康发育。但是今天,在操场上,班主任没有要求同学们把手背到身后去,你的下放在哪儿都行。也许是当时的气氛太严肃又太压抑了,老帅们已经顾不得要求同学们的坐姿。尹小跳只记得他们不断被高年级同学带领着呼口号。
  没有人告诉他们呼口号时要攥拳头举起胳膊,但同学们无师自通地都会这个。他们一次次地举起稚嫩的小胳膊,一遍遍地呼喊着不明其义又慷慨激昂的口号。当有些口号慢慢具体化之后,尹小跳才逐渐明白它们的意思和它们的指向比如有一个口号叫做“打倒女流氓唐津津”,尹小跳在呼喊的时候便知道府津津是灯儿胡同小学的一个女老师,教高年级数学的。她还听到身后有外班男生纷纷议论着,原来唐老师是个女流氓啊。
  唐老师被几个高年级女生押上台来,胸前挂着一个大白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我是女流氓”。一年级同学坐在第一排,所以尹小跳把牌子上的字看得十分清楚。她认出了“我是女”三个字,后面那两个字虽然不认识,但结合刚才的口号,她推断出那肯定是“流氓”二字。“我是女流氓”,这是一句使她心惊肉跳的话,在她的意念里,流氓不仅是坏人,而且是坏人当中最坏的,比地主、资本家更坏。她想一个大人怎么能随便就说:“我是女流氓”呢,用第一人称。这种用第一人称宣布“我是XXX”,使尹小跳有一种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强烈的别扭。
  因为坐在第一排,她还清楚地看见了唐津津这个人。唐津津大约三十岁,白净,瘦弱,过于瘦弱和白净了,加上剪着直短发的脑袋和鼻子都有点儿尖,她简直就像是一根牙签儿。一根牙签儿,这是长大之后的尹小跳的形容。她的确像一根牙签儿,而不是杨柳,因为她虽细弱,却很硬挺,她牙签儿似的把自已戳在台上,任高年级女生把她推来搡去,就是不弯腰也不低头。那时的尹小跳还不具备把一个人形容成牙签儿的能力,她只是对台上这个瘦弱的唐老师有种本能的同情,因为——说来可笑,不知为什么尹小跳从来就认为流氓是专指男人的,为什么一个女人能是流氓呢。她有点儿同情唐老帅,还因为唐老帅长得好看。好看,仅此而已。
  由于唐老师不低头也不弯腰,台上台下便有些躁乱。高年级女生显然不知怎样摆弄这个老师,而其他老师也仅仅是在那里空喊口号,似乎不愿意亲手去按住这位同事的脖子逼她低头。眼看着有点儿要冷场了,只见一个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风风光光跑上台去(后来尹小跳才知道她是灯儿胡同的街道主任),指着唐老师说:说你是流氓你还委屈啦你,我倒要问问你,你结过婚没有你到底结过婚没有?
  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根本就没结过婚。你没结过婚怎么会有一个孩子,那是你和谁生的孩子你要老实交待!口号声又响起来了:唐津津必须老实交待!不交待问题革命师生拆不罢休!这时台上忽然又窜上去一群年龄更大的学生,他们是附近中学的,都戴着红袖章,他们是来声援小弟弟小妹妹的革命的。
  这些中学生特别能战斗,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绕到唐老师身后,冲她的腿弯处飞起一脚,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会场上一阵欢呼,这个死不低头的唐老帅终于被政命的学生制服了。批判会继续下去,儿个年轻老师轮流上台发言,他们情绪激烈地指责唐老帅隐瞒自已生活中的严重问题,以骗取同事的信任、学校的信任和同学们的信件。同学们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生活作风恶劣的女人竟能进学校当老师……口号声又响了起来:
  “唐津津必须滚出灯儿胡同小学!不滚出学校革命接班人决不答应!”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继续补充着唐津津的罪行:还有,据邻居反映,唐津津在学校假装朴素,在家里一贯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她养猫,对猫比对人还好,有一大她竟敢坐在院子里抱着猫和猫亲嘴儿——我的老大爷,和猫亲嘴儿呀!
  “轰”地一声会场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又转化成一片更加愤怒的口号:“打倒女流氓唐津津!”
  唐津津的恶劣行径是越说越多了,仅仅让她跪在那里听几声口号是多么不够分量不够意思。特别是她煞白着一张瘦脸死不开口的敌对情绪,更使台上的人们怒火中烧。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生突然把穿着军用胶鞋的脚伸到唐津津脸前说,连资产阶级的猫都能亲。难道就不能亲亲无产阶级的鞋吗!他边说边把脚送上唐津津的脸,一个女生跑过来,按住唐津津的头强迫她把嘴往那男生的鞋卜贴。许多只脚都伸了过来,他们强迫她把嘴贴在那些滚着尘埃的鞋上。
  会场沸腾了,台上乱成一团。坐在台下的学生也坐不住了,有人推倒椅子,有人站在椅子上,还有一些人呼啦啦朝台前挤去,为的是能看得更清楚。尘土飞扬,呛得尹小跳直咳嗽。她也站了起来,她也希望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但她没有像班里一些男生那样踩在椅子上,她本能地觉得站在椅子上的这种姿势是不好的,是学生不应该的。似在混乱的人群中她是那么矮小,台上事情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又让她有些着急。这当儿一股臭气飘过来,原来不知是谁用搪瓷茶缸端来一菜缸屎尿,只听一个人说错啦错啦,唐津津根本就不配亲咱们的鞋,她的嘴就配吃屎!对对——不知谁附和着:计她向革命帅生交待问题,不交待问题就让她吃屎!
  让她吃屎。
  屎的出现使沸腾的会场骤然安静下来,屎的臭气也使喧嚷的人们开始敛气凝神。屎的被堂皇地盛在喝水的茶缸里端上台面,也刺激了人付那藏匿在体内深处的最丑陋的神经。
  屎的威慑力量就这样登场了。涌到台前的人都退了回去,站在椅子上的人复又坐在了椅子是。好比一场演出,“帽儿戏”开场时观众可以由着性儿喧哗,压轴戏才值得你正襟危坐,细细品味。让唐津津吃屎可能就是这次批判会的压轴戏。
  屎摆在唐津津眼前,只离她一米远。她还是一副惨白的死脸子。大伙儿都在等着你交待问题呢!为什么你还不开口呢……尹小跳的心像被人揪起来一样紧得透不过气,她盼望唐老师快点儿开口立刻开口,那样你就可以不吃屎了。但更多的人也许不像尹小跳这么想,也许他们反而不急着听唐津津交待问题了。当一个人可以交待问题也可以吃屎的时候,人们热切盼望看见的,可能不再是听她讲话了,而是看她吃屎。
  她却不开口也不吃屎。于是一个男生跑到穿月白色别人襟褂子的中年妇女耳边前咕了几句,返回身对唐津津,也对会场所有人说:如果唐津津拒不交待问题也不吃屎,我们还有办法,革命群众是不会被她的流氓气焰所吓倒的,我们要把她的女儿领上台来让大家看看,让大家都看一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是她进行流氓活动的罪证!
  唐津津到底沉不住气了,尹小跳看见她急促地跪着冲那个茶缸挪了两步——她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急促而又显得决绝的“跪步”,给尹小跳留下了终生的印象。她挪着“跪步”挪到那茶缸跟前,对那茶缸凝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茶缸双手捧着将屎尿一饮而尽……
  尹小跳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刷牙漱口,恨不得把她和尹小帆专用的小白兔牙膏一口吃进肚里。刷牙使她呕吐,呕吐之后她继续刷牙。刷完牙,她还把牙刷使劲儿往嗓子眼儿里伸,她就又开始呕吐。她吐出了一些食物,到最后只有一些发黏的酸水。呕吐完了刷完牙,她双手并拢罩住鼻子和嘴,罩得严严的不留缝隙,然后她大口哈着气——她从幼儿园学来的,这样就可以闻见自己嘴里的气味儿。她终于放心了她应该放心了,她嘴里什么味儿也没有。她又不厌其烦地照起镜子,她发现她的嘴唇是白的,就像是被牙膏染白的,比牙膏还白。她用毛巾使劲儿擦嘴,直擦到发热发红快要擦出血来,直擦得嘴唇一阵阵跳疼。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折腾了很久。
  她出了卫生间,眼睛红红的,头有些发沉。尹小帆走过来,她抱起尹小帆就亲。尹小帆就也亲她,她们很响地出声地互相亲着。她又去亲她的爸,亲她的妈,亲家里那一对旧灯心绒向的沙发,亲她的小椅子,亲冰凉的带留声机的苏联大收音机;爸和妈一定是认为她病了,他们要她上床睡觉。她上了床,床上叠着一块她的手绢儿。她打开,手绢儿正中是一只黄眼睛的白猫。她瞪着这只白猫,一挥手就将它扫到了床角。到后来,她还是伸手把床角的手绢儿够了过来。她展开手绢儿瞪着白猫,把自已的嘴放在它的嘴上,哭了。
第二章 枕头时期
【大浴女07】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荡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一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作丘陵都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个别、变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有一间,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们必须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一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婉蜒,你却能看见一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一棵树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一次一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一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一步。这“一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
  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位置,从没有一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一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一盘外人看不懂的乱棋,那一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一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
  在章妩和尹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一次。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一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一个程序。而现实是如此强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齐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捌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像正跨着一步大似一步的步。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一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一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竟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一种事实,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尹亦寻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一要和她的丈夫做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小屋推门而人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大部分进人小屋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凄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一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象她是因为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那皱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一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这一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限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人她的眩晕症。那的确是一种潜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大浴女08】
  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颈和头埋住,纷乱在额前的短发把她的脸埋住,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砖垛前呼吸那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章妩一觉醒来,知道自己是躺在家里,身体下边是自己的大床,脑袋下边是自己的枕头——这枕头,这枕头呵,她禁不住懒洋洋地,又有几分娇嗔地在枕头上转动了几下她的后脑勺。她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用她的后脑勺跟久违了的货真价实的枕头撒着娇。她想起从儿时她就是个懒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时,必得让田妈(从前的奶妈、后来的女佣)站在她那架小钢丝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时她就是这样,后脑勺蹭着枕头直把头发蹭成乱糟糟一团,腿脚同时在被单里踢腾着,翻过来掉过去地装睡。田妈站在床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挠地呼唤,章妩于是就撩开眼皮让田妈给她扮鬼脸儿,给她学猫叫、狗叫、学八哥儿说人话。田妈先将围裙懈下来做成个三角巾系在头上装了一次狼外婆,后来又勒起嗓子学猫叫,到最后才亮出拿手好戏,学八哥儿说话:“田妈开饭!田妈开饭!”田妈吧喀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学着八哥儿,逗得章妩哈哈大笑。田妈学得太像了,那是田妈养在厨房的一只八哥儿,与田妈做伴儿的。章妩没事就爱往厨房钻,她顶喜欢听那八哥儿说话,因此她知道,无论是八哥儿学田妈,还是田妈学八哥儿,他们彼此学得都是那么好。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她还恨不得把田妈带在身边,当然不再是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种习惯,田妈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唤就像是章妩那安稳而又懒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妩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她总算又能够和它们相依相偎了。她被农场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晕症,期限是一个礼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寻也为她高兴,特意在星期日去镇上买了两只烧鸡让她带给孩子们。虽然尹小跳在给父母的信中总是说“我们生活得很好”,尹亦寻还是觉得,让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独自在家过日子,这本身就不是很好,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里多住些时间就好了。”他对章妩说。他没有想到,这句话日后会成为章妩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这种希望吗?你不是愿意让我在家里住下去吗?后来她声音很大、却有点儿心虚地对他说。
  一个礼拜对章妩是如此的宝贵,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昏睡了三天,是透彻的不管不顾的那种睡法儿,是三天不离床的那种睡法儿,是恨不得把半年亏欠的“觉”一古脑儿全补回来的那种睡法儿。只在渴了饿了时才睁开眼,让尹小跳把水和饭菜端到床头。吃完喝完她便倒头再睡,并且打着轻微的鼾。章妩打鼾是尹小跳发现的,她想这一定是妈从那个苇河农场学来的。
  后来她终于睁开了眼,当她起床之后活动开筋骨,她感觉头脑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满力量,肠胃清洁而又空荡,好像正等着她大口吞咽食物。她的眩晕到哪儿去了呢?她有些庆幸她不再眩晕,但很快她又为此感到恐慌:那眩晕何时才能到来呢?假如她不再眩晕,她又怎么能从医院得到诊断——而她是必须得到诊断的,她这一个礼拜的假期,就是用来上医院作诊断治疗的,返回农场时,她必须上交医院的诊断证明。
  她坐在床边,竭力寻找晕的感觉。尹小帆栖在她腿前用一只手揪着她的裤子说:妈妈,你还晕吗?她于是就真的有些晕起来——连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晕症呢,她又怎么能不晕?她晕着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门诊部的走廊里嘈杂、混乱,一股噎人的腥甜气味儿和候诊的病人们那不健康的呼吸混在一起,使章妩几次打算中途退场。好不容易叫号的护士叫到了她,她刚在医生对面坐下,一个乡下老汉挤进来对医生说,大夫呀你可不能唬弄乡下人呀,我大老远的走一百多里地上你们这大医院看病,你怎么才给我开了一毛钱的药哇,一毛钱的药能是什么好药啊一毛钱能治病吗?大伙儿说说这不是唬弄我们吗……他一边说,一边强烈地要求医生给他再开点儿贵药,软磨硬磨,医生只好重新写了处方。
  下一个,姓名。那医生头也不抬地说。章妩报了自己的姓名,医生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章妩,然后听她主诉。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发慌,她的主诉干巴巴的又断断续续的,她似乎有点儿受不了医生的直视,尽管她知道那直视一定是职业性的。这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性医生,干净的白帽子下一张干净的瘦长脸,他的眼睛挺小但黑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着你的时候,那眼光就好像两粒射出的小铅弹在你脸上弹跳。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跟病人没有更多的废话。
  他为章妩听了心脏,就开了几张化验单让她在做一些常规性的化验,血糖、血脂,以及心电图等等,并要她到放射科拍一张颈部X光片。
  有些化验当天就可以拿到结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妩就又往人民医院跑,她先挂了内科的号,又把所有化验单敛到手,便静候和唐医生的见面——她从处方上已知道这医生姓唐。
  当她再次坐到他对面时,立刻觉得他那弹丸儿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脸上弹跳。她递上她的化验单,他埋头看了一阵,抬起脸对她说,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么病也没有。我曾考虑过颈椎病,或者心脏有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什么病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她想。难道他是在说她没病?若是没病,她又为什么跑到医院里来呢。若是没病,她又怎么能有离开苇河农场的可能。对了,离开苇河农场,章妩就在这时候彻底明白了自己一个偷偷的心愿:离开苇河农场。她实在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因而她必须有病,她不可能没病。
  这不可能。她对他说,并有些失态地站起来。
  他一边示意她坐下,一边有些奇怪地说,为什么你不愿意自己健康呢?
  因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却坚持着她的主张。
  问题是你没病。他再次看着桌上的那一堆化验单,还有心电图和颈部X光片,他说你的症状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过度紧张。
  我不紧张我从来就不紧张。章妩又对唐医生作了反驳。
  可是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一种精神紧张的表现啊,唐医生说。
  她于是再次反驳他说这不是紧张这是病,这真的是病啊!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蛮不讲理了,她这种与医生的作对不仅说服不了医生,甚至说服不了自己。
  唐医生苦笑了,他说当然,精神紧张也可以说是一种病,病态。但我作为内科医生,没有权力在这方面作出诊断,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结论使她再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婆婆妈妈地说,我不仅有病,我还有两个孩子,她们都还小啊。我和我爱人都在农场,根本就照顾不了她们。苇河农场你知道吧,离福安市很远,平时我们根本回不来,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她们……所以……说到这儿,她忽然把她的脸凑到唐医生脸前,她压低了嗓音,悄声地、耳语般地、又有些绝望地说:你不能……你不能……接着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的眩晕及时到来了,她失去了知觉。
  她住进了人民医院的内科病房,唐医生是她的主治医。
  她苏醒过来之后首先想到的竟是唐医生那对小黑眼珠。
  她还想起了晕倒之前她对他那悄声的、耳语般的央告——那应该是一种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够对一个陌生男人发出悄悄的、耳语般的声音。她可以把这解释成怕诊室里的其他人听见,那么,她就不怕那陌生的医生把眼前这个没病装病的女人赶出医院,并报告她的单位吗?在那个时代,医生原本就还肩负着监督病人思想意识的职责。她怕过,但她也许更愿意用一种悄悄的耳语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这个男人一拼死活。
  她的眩晕最终也协助了她。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女人,不论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语是多么可怜、凄凉,比起哭天抢地的嚎陶,这飘渺、柔弱的耳语总像是有一种可深可浅的暗示和一种朦胧不定的撩拨。也许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拨的,是那撩拨和暗示牵引了她。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觉得身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健康。后来她曾经对尹小跳和尹小帆说,她身体这么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过剩;鱼肝油、钙片、维他命……鱼肝油都是德国进口的,外婆逼她捏着鼻子喝。尹小跳审视地看着她的脸说,那你为什么还会头晕呢?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还有一种被收留的感觉——唐医生收留了她,使她远离了苇河农场远离了砖厂远离了学习批判会,也远离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农场每日的必修课。毛泽东主席关于革命的语录,不仅每日须背诵,它也被谱写成了歌曲,对此章妩已熟记在心,唱也能完整地唱下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革命得暴动,是暴动。章妩暂时地远离了暴动,她渴望着唐医生那对目力集中的平静的小黑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凉的、圆圆的小听诊器伸向她的胸……
  有一晚当他值夜班时,她又感觉到眩晕,按了铃,于是他来到她的病房。这间四张床的病房暂时只住着章妩一个人,后来她始终没问过唐医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还是碰巧没有其他病人要住进来。那时夜已经深了,他打开灯,俯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又看见了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她把头偏向一边,闭起眼说她的心脏难受。他掏出听诊器,凭感觉她已经知道他把它掏了出来。他把它伸向她,当那冰凉的东西触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脏时,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着听诊器的手,然后她关掉了灯。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彼此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一动不动,尽管他猜想,她按住他并非为了让他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下她那颗心一阵阵狂跳。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利用这样的静止形态彼此较量又彼此揣测:他会不会把护士喊来?而她会不会突然大叫大嚷?他们揣测着较量着,耗着时间,似都等待着对方的进攻,似都等待对方的放弃。接着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她的身体也开始在暗中起伏,因为热流就在她的小腹涌动、奔窜,就在她的腿间燃烧。她开始重复起那天在门诊部对他的耳语。她的声音更小了,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分明有主动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几分被动的哀叹。她声音微小地反复说着:
  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说他不能把手拿开,还是说他不能再继续做什么,但他就在这时抽出了他的听诊器,他扔掉它,然后把双手镇静而又果断地放在了她的两只乳房上。
  当他那瘦长精干的身子压迫在她丰腴的裸体之上,她的心灵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轻松,她竟丝毫没有负罪感。她这时才确信,她将被唐医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纯粹的欲念的闸门就被这少见的轻松给彻底撞开了,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的双腿高高盘起双脚紧紧勾住他的两胯,她不让他停歇不让他停歇,她还在动作之中把枕头垫在了臀下,她要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许那已不是深入,那是从她体内整个儿地穿过。那是把她的身体整个儿地穿透……
【大浴女09】
  黑夜就是这样到来的,就是在她百无聊赖而又寡廉鲜耻的企盼之中到来的。她呼吸着枕头上散发出的洗衣房的气味儿,呼吸着病房里固有的来苏尔的气味儿……洗衣房和来苏尔,当一个健康的女人被单独抛进混杂着这两种气味儿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她身体的某些部位竟会产生不合情理的亢奋。
  此时此刻章妩就压抑着她的亢奋在暗中等待。昨晚唐医生离开病房时对她说,也许她应该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他会给她出具诊断证明和一张病假条,一张休息一个月的病假条,那是当年福安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在一张病假条上所能开出的最长期限。她不愿意深想她就是为了这个在等待,为了这张可以让她留在福安留在家中的病假条在等待,这使她显得卑下,交换的意味也太明确。她宁愿想成那是她的性欲在等待。和他在一起她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由紧张、鬼祟而生的超常的快意,又似乎是坠入深渊时,那彻底堕落的听天由命。
  他来了,当他把病假条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再次关掉了灯。这次她有一种主动爱抚他的意愿,也许那是女性最原始的身体感激的本能。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并不为她熟知的脸,她匍匐在他的身上寻找他的嘴唇,她没有碰过他的嘴,他也没有碰过她的。她发现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脸,当她的头发扫住他的嘴角时,他便像要逃脱似的伸手按住她的头,他按住她的头一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头和她的嘴脸向下滑落着滑落着,滑过他的胸膛他的腹肌,然后她的嘴脸滑到了那丛有点儿扎人的茂密的荆棘……她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当她平定了呼吸打算擦拭自己的身体时,她发现那张病假条竟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她出院了,回到家来,她对尹小跳姐妹宣布说她能在家里住一个月,一个月!说完她就又躺在了床上,她想起她是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所以她应该躺上床。她靠在她那宽大的羽绒枕头上给农场领导和尹亦寻分别写了信,附上风湿性心脏病的诊断证明书和那张病假条。她让尹小跳出去替她发信。尹小跳拿了信问她:妈,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章妩听着尹小跳的问话,看着她这位十一岁的女儿。她想这句话无疑是女儿对她的关心,难得她这么小的年岁就这么知道关心人,不过她这关心似又缺少点儿母女间的那么一股子亲热劲儿,尹小跳从来就不会对她撒娇,也从不跟她哭闹,她从来就不知道尹小跳那颗小脑袋瓜儿里净想些什么。刚满七岁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响,她也站在尹小跳身边煞有介事地问章妩说:妈,你想吃什么?好像妈想吃什么她就能给做什么。章妩看着站在床前的两个女儿,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她成了这家里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还是认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说妈想吃鱼。
  尹小跳到邮局发了信,又去副食店买回一条很大的活鲤鱼。售货员用一根马莲草穿过鱼嘴系住,让尹小跳提在手里。她一直记着那条鲤鱼的价钱:九毛五分钱。岁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但九毛五分钱一条的活鲤鱼她始终牢记在心。
  值得记住的还有她当时的心清:她一路走着,有点儿费劲地拎着那条扭来扭去的鱼,快活、踏实,还有几分自豪。她愿意章妩归来撑起家中的门面,她也愿意章妩看见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简单。她不仅能买,还会做。她回到家来,把鱼放进水池,刮鳞,开膛,清洗,控干,操刀在鱼身上斜片几刀,拍上薄薄的一层白面,炸……,最后,她做了一条红烧鲤鱼端到章妩跟前。她的小脸儿给油烟熏烤得红红的,汗水让额前的刘海儿贴住了脑门儿;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么纤细啊。
  尹小帆窜前跑后地欢呼着,她为她的姐姐感到骄傲。她还不失时机地向章妩兜售她的小常识,她说妈你知道洗鱼时不小心碰破了苦胆怎么办吗?你呀,你就赶紧往鱼肚子里倒些白酒……
  尹小跳的红烧鲤鱼给了章妩一个出其不意,她鼻子一酸,是的,鼻子一酸,她就哭了。这是她回家之后头一次流泪,这是一种无法平抑的内疚,还有抱歉。她这才发现自从回家之后她还没有问过两个孩子的生活,学校怎么样,她们每天吃什么,有人欺负她们吗……她很想把尹小跳和尹小帆揽在怀里使劲儿抱抱她们,但她又似乎不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具备爱抚孩子的能力,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爱。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够释放出母性的光辉,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这光辉照耀。尹小跳对章妩可能出现的亲热始终持警惕态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一种亲热,哭也使尹小跳难为情。这是她们母女终生的遗憾:她们几乎永远不能同时欢笑同时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现在章妩的流泪并不能打动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尽力理解她的母亲,并更加对自己满意。
  她们开始吃鱼,章妩说,我准备给你们俩一人织一件毛衣。她说得很急切,就好像织毛衣是拥抱的另一种形式,她不能拥抱她们,她便要为她们织毛衣。尹小跳说,先给小帆织吧,玫瑰红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说玫瑰红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红!她对尹小跳的这份忠诚啊,这份热烈的响应啊,使尹小跳每每回忆起来都恍若做梦。接着,就像是借了气氛的和谐愉快,章妩又说了一个请客的计划。她说她这次看病住院多亏了医院里一位……一位唐医生,因此她想在家里请唐医生吃顿饭,以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她说你们还小呢,不知道看病有多难啊,如果没有这位唐医生,说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险,更不用说那张病假条了。她把“病假条”三个字说得很模糊,但尹小跳还是听清了。如果没有那张病假条,她就根本不可能在家里住一个月。尹小跳说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为有病才有了病假条吗,怎么是因为有了医生才有了病似条?章妩说因为不一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许休息。总之唐医生是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答谢的人。
  于是就答谢。是个星期大,章妩破例起得很早,她让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厨房差个多忙了一个上午。她已许久不做家务,对厨房的一切都很生疏,对盐、糖、酱油、味精的感觉更欠准确。她骨子里是畏惧厨房的,就像她畏惧苇河农场一样。但是,只有当她在厨房里转悠的时候,只有这时她才想起苇河农场的那么一丁点儿好处:在苇河农场是不用做饭的,他们吃食堂。她做了几个似是而非的菜,不断向尹小跳请教着调料们都放在哪里。辣酱油啦小茵香啦,她已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去处。最后她打算做一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跳说,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谁也不会做。
  章妩说怎么不会做,原料不就是鲜牛奶、鸡蛋和白糖吗。尹小跳说还有香兰素和柠檬酸呢,没有柠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体,它不会变成小雪球。章妩惊愕地看着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尹小跳说我看爸做过。章妩说把柠檬酸找出来我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说没有柠檬酸。章妩信了尹小跳的话,虽然她隐约觉得尹小跳对烤小雪球颇有些要垄断的意思。
  后来烤小雪球换成了拔丝苹果,尹小跳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道莱。她从来就看不上任何一种“拔丝”,她觉得众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那些拉着乱七八糟的糖丝的团团块块放进同一碗凉水蘸来蘸去,吃进嘴时还都带着同一种表情同一种惊喜,实在是既不卫生又不文明。冉说不就是苹果外面包上点儿糖吗有什么可惊喜的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呢。况且章妩做拔丝苹果,由于炒糖的火候总足掌握不好,所以任你左拔右拔,那盘中的苹果根本就拔不出一缕糖丝,它们只是一坨儿一块儿地粘连在一起,吃时专门粘才和上牙膛。尹小跳就不断用舌头舔上牙膛,有时还要把手指伸进嘴去一阵东挖西挖。不过,这总还算是一道甜品,章妩烹任的起点原本就不高,谁让尹小跳又告诉她没有柠檬酸呢。
  饭菜齐备,章妩开始换衣服。所谓换衣服也就是把她有数儿的几件衣服穿来穿去,那些衣服的样式都差不多,颜色也是灰、绿、蓝一类。但章妩的面色很好,可说是容光焕发。她不断地照着镜子,又低下头来让尹小跳闻她的头发:
  你觉得我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吗,你再闻闻,也许我应该洗洗头。
  尹小跳闻着章妩的头发,她闻见了一点儿油烟味儿,却不忙着表态。她忽然问章妩说,唐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章妩愣了一下直起腰来,头发遮住了半个脸,她说是……是个叔叔,你们应该叫叔叔的,怎么啦?
  不怎么。尹小跳说。不知为什么她不打算告诉章妩她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她不想让她的妈妈为了这次答谢再洗一遍头。她觉得章妩对这顿饭的准备太认真太专注太费时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章妩对什么事能如此认真,包括对她和尹小帆的事。而章妩却无视尹小跳的表态又洗了一遍头发,就仿佛她已经发现尹小跳没说真话。她那乌亮的短发配上新鲜的富有光泽的面庞,还有她那两弯无可挑剔的柔细的黑眉,让尹小跳觉得是那么美。她从来也不把她的心思告诉章妩,虽然她觉得她是那么美。
  唐医生来了,一个很拘谨的男人,说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戴白帽子了,连章妩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有点儿发黄,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就显得更黑。他们客套,吃饭,章妩要尹小跳和尹小帆叫叔叔,但尹小跳坚持叫唐医生,尹小帆便也唐医生唐医生地叫。她有一套白色塑料看病玩具,包括一只针管、一个听诊器和一个手术用的“腰子盘”。她把这些器具拿给唐医生,还说只可惜没有一只体温表,害得她经常用冰棍棍儿来代替。试出谁发烧她就给谁打针,发烧就要打针呀,对吗唐医生?她尖声尖气地重复着“发烧”二字,从会说话起她就把所有的病统统归于两个字:
  “发烧”。
  发烧。
  饭后唐医生和章妩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把带来的一本旧精装的《家庭医学常识》交给章妩,告诉她里边有专门讲风湿性心脏病的一章 。她接过书,却意外地从他伸过来的胳膊上,看见毛衣袖子开了线。她就想,为什么她一定要早早宣布给尹小跳尹小帆织毛衣呢。
  她买了一种颜色很干净的浅灰毛线,开始靠在枕头上织毛衣了。她织毛衣的时间一般在白天——尹小跳上学之后,还有晚上,尹小跳和尹小帆睡觉之后。这使她显得有些不光明有些躲闪,因为她不愿意她们看见她织这件毛衣。可是家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家,她又能把毛衣藏到哪里去呢。尹小跳终于发现了这件浅灰色的半成品。
  她有点儿惊讶,她问章妩说这不是尹小帆的毛衣吧你不是说要给小帆织毛衣吗?章妩夺过毛衣说,我是说过要给小帆织,但我也可以先给我自己织。尹小跳说这不是女式毛衣这不是你的。她站在章妩床前,显得很怨愤。
  第二大,当章妩打开团起的毛衣准备工作时,她发现毛衣上快要织好的一只袖子不见了。
【大浴女10】
  这只袖子,这只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给拆的,毛衣针不知去向,毛线一圈圈地脱落着,那针针线线都是章妩的心血。她很恼火,又不便大肆发作,但她还是捧着乱糟糟的毛衣,强压着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问个明白。她以为她得费些气力才能使尹小跳承认这件事,却没想到十分容易,一经她问,尹小跳立刻回答得明明白白,给人感觉她正在等待章妩的质问。
  毛衣袖子是不是你拆的?章妩说。
  是我拆的。尹小跳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要拆我的毛衣?章妩说。
  你说过先给小帆织的你说话不算话。尹小跳说。
  是啊我是说过,是……我去商店没有买到玫瑰红毛线,我看见了这种,这种也不错,更适合大人……
  什么大人哪个大人?尹小跳打断章妩。
  哪个大人?章妩重复着尹小跳的问话;比如我吧,比如我。她音调明显低了。
  可这不是你的毛衣这是男式的。尹小跳的声音很强硬。
  你怎么知道这是男式的你又不会织毛衣。章妩心中的火气有些上升。
  我仍然知道从前我见你织过,见你给爸织过,这件毛衣是你给爸织的吗?尹小跳直盯着章妩的眼睛。
  是……啊不是。章妩仿佛已被尹小跳逼得没了退路,她明白假若她要顺水推舟说毛衣是给尹亦寻织的那就更显愚蠢,说不定尹小跳立刻会给他写信,告诉他,妈正在给他织毛衣。她于是说,这毛衣是给唐医生织的,是唐医牛求她织的。唐医生啊他还没结婚呢,没有人照顾他,所以她答应给他织毛衣,她还准备给他介绍女朋友……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罗罗嗦嗦跟尹小跳说这些。
  那你为什么说是给自己织的呢?尹小跳不依不饶。
  章妩有些恼羞成怒了,她说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十什么?为什么你这样气我你不知道我有病呀你!
  你有病为什么还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尹小跳毫不示弱。
  我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是因为……是因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和你们在一起。我这么做使你不满意了吗?看看设计院其他人家,不都是孩子们自己在家可怜地混日子吗?并不是谁家父母都能得到像咱们这样的机会:父母有一方能从农场回来,回来陪伴你们……
  尹小跳不再说话,她想章妩也许是对的,但心中更多的却是不相信,因为章妩说到了陪伴,尹小跳没有看出她这陪伴的意思。她不关心她们姐妹,她没发现尹小帆掉了门牙,她甚至一次也没问过这半年多的日子她们每天吃些什么。尹小跳从北京初来福安市时不会讲当地话,她因此受到歧视——这些章妩从来也没有问过。所以尹小跳心中更多的是不相信,她不相信章妩不相信。她这年深日久的不相信就从织毛衣这件事开始变得明晰、确定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令人伤心的,是双方无奈的一个事实,因为无奈,也更显残忍。
  章妩也没有因为尹小跳不说话就觉得自己得胜了,但她又不愿意多想。她是一个不愿多想心事的人,她是思想的逃跑者,一生都在逃跑逃跑。她的大脑常常是既不够用来关怀旁人,也不够用来分析自己。她抱着毛衣回到床上回到她那皱皱巴巴的大枕头跟前,重新开始了她的编织。在台灯之下,她用竹针将那脱落的毛衣袖子一针针挑起穿好,她彻夜不睡地织成了袖子完成了整件毛衣。然后她又买了些毛线回来开始给尹亦寻织。她换了颜色,米色。她昼夜不停地织着,双手飞快,眼熬得通红,就像要用这超常的编织表达她的某种内疚,平复她的某种忐忑。她的针法娴熟而又匀整,她也为自己的速度感到吃惊:为两个男人织成两件毛衣,她只花了七天时间,七天。在从前和以后,她都没有创下过这样的纪录。她不知道她这是为了惩罚自己的堕落还是为以后的更加堕落展开铺垫,也许两方面都有,两方面都有。她有一种预感:她和唐医生之间的来往还不算完。
  他们双方似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几乎每个星期天,唐医生都要来章妩家吃饭。章妩一个月的病假期满后,他又给她开了一张假条。呵,假若他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章妩把病假延续下去,章妩不就能够长久地留在家中了吗!这是她不敢想象的,又是她衷心盼望的。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逍遥了……逍遥派,她实在愿意作一个逍遥派。逍遥派,这是当年人们对逃避运动和劳动锻炼、拒绝分清大是大非的那种人的称呼:逍遥派——糊涂而又落后的、上不得台面的那么一派。而一个医生若被查出替病人作假,那后果也将十分严重。他们不会按照职业道德的原则去指责他,职业道德,这原则未免太轻飘。他们会说他是在破坏那场伟大的革命,破坏革命就是反革命,很有可能唐医生会被当做反革命抓起来。唐医生的确在冒险,为了章妩。
  现在,庸医生理直气壮地穿着章妩织的毛衣——实在是太合适了,那毛衣。光大化日之下,章妩喜欢看他那嚼着东西的嘴。他的吃相儿很好看,他的嘴能动作不大而又精确。利索地对付一些难以对付的东西:鱼头或者排骨。他就仿佛以嘴作刀,为这些食物做着不动声色的手术。他这张嘴仿佛就是专为用来吃和沉默的,不吃的时候他就比较沉默。他的语言是金贵的,于是他的嘴就也跟着金贵了。没人的时候章妩试着去亲近他的嘴,他表现出一种明确的退缩。她于是不再勉强。她并非一定要得到她的亲吻,在某些方面她是一个容易心满意足的人。她观察他的嘴,以她对男人有限的了解,她想那是他的腼腆吧,他是个未婚男人。
  她不断地对尹小跳她们说,她要给唐医生介绍女朋友,可是很困难啊,唐医生出身不好,又独自抚养着一个外甥女。那外甥女是个孤儿,唐医生姐姐的孩子,章妩见过的。她嘴上说着,却从来没有付诸过行动,尹小跳从来也没在家里见过女朋友样的人。这期间尹亦寻回来换季,在家里住了三天,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他还在家中和唐医生见了面,他请唐医生喝啤酒。那时候福安市连瓶装啤酒都没有,散装啤酒只在饭馆出售。买时饭馆的服务员以饭碗作量具,给你从盛着啤酒的搪瓷桶里一碗一碗地舀出来,再倒进你自备的容器。那啤酒没有泡沫儿,又酸又涩。
  两个男人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尹亦寻从苇河镇上买回的烧鸡。尹亦寻详细向唐医生询问章妩的病情,当他询问病情时章妩才想起自己有病,自己必须有病:风湿性心脏病。他问得认真仔细,充满对章妩的关切和对唐医生的感谢。唐医生说这种病是中国最常见的心脏病,占各种心脏病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病人大多为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而且女性多于男性。这是由急性风湿热引起心脏炎之后遗留下来的,以瓣膜病为主的心脏病,一般多侵犯二尖瓣和主动脉瓣,使其发生狭窄或关闭不全,导致血液循环的障碍最后引起的功能不全。尹亦寻说那么你认为章妩的眩晕是与风湿性心脏病有关的吗?唐医生说可能有关,因为少数病人症状严重时可能发生活动后气急,昏厥等等。唐医生说着和章妩对视了一眼,那是快速的、不被人觉察的一个对视,在尹亦寻的关切和仔细面前,他们仿佛有点儿无地自容。他们没有想到尹亦寻会请唐医生喝啤酒,并与他有这么一次友善的谈话。这本是一个正常人的再正常不过的心理基础:尹亦寻感谢一个医生的人道主义——章妩在给他的信中已有描述,当她晕倒在门诊部时,唐医生及时做了抢救并设法安排她住进内科病房。当唐医生告诉尹亦寻,这种病只要注意休息,避免强体力活动,一般不会发生大的危险时,尹亦寻放心了。
  三大之后尹亦寻返回了农场,章妩把她为他织的那件米色毛衣装进了他的旅行袋。
  家里安静了几天,章妩静静地躺在床上经常一动不动,就好像她真地害怕剧烈的活动。尹小跳觉得一切都很好,她们家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唐医生这样一个人——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是不喜欢唐医生的,即使他救过一百次章妩的命。但是这安静只持续了几天,只有几大这样的安静,章妩就开始活动了。她似乎不便于再把唐医生请到家里来,或者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再把他请来——这么快,尹亦寻刚刚离开。她不愿意让孩子们眼睁睁地看见这种对比,她已经有点儿招架不了尹小跳的别扭,她于是就出去。
  她一定是去了医院或者唐医生家里,尹小跳想。她经常在天黑之后出去,很晚很晚才回来。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要在镜子跟前站很久,梳头,照镜子,换衣服,对着镜子做一些愉快的表情,照了止面又照侧面。当她在枕头上辗转时她是那么萎靡无神,头发散着,面日迟钝——有时嘴角还有口水,纤细晶亮的,如蜗牛爬过留下的印痕。唐医生见过她这个样子吗?唐医生若是见过章妩这个样子,他还会来看她吗?而当她站在镜子跟前整装待发时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就像一根点亮的蜡烛那样热烈起来精神起来通体放光。有时候她还要带上一两个莱离开,带给唐医生的菜。为此她必须走进厨房这个她一生最不愿意走进的地方。她笨手笨脚地做过炸茄夹,胡萝卜烧牛肉。她忍受着尹小跳的嘲笑,她觉得尹小跳是故意的,尹小跳故意说章妩做的菜难吃,故意说胡萝卜烧牛肉里应该放咖喱粉不放就没有香味儿!章妩就低声下气地问尹小跳咖喱粉在哪儿,尹小跳就痛快地说没有而且福安市也买不到,从前家里的咖喱粉是搬家时从北京带来的。粗心的章妩一直没有发现尹小跳点点滴滴地藏起了很多种调料,她的确把它们给藏匿了起来,她不愿意让章妩找到它们使用它,因为这一切与唐医生联得太紧。
  章妩不在时尹小跳还翻弄过唐医生送给章妩的那本《家庭医学常识》,她翻到风湿性心脏病 一栏,可惜有太多的字她不认识。她又翻看了一些难看的人体,其中一个女人肚子里有个头 朝下的蜷缩的胎儿,尹小跳用铅笔在这胎儿旁边写下一行小字:"这是唐医生。"为什么她 要选择一个胎儿假设那是唐医生呢?是因为她觉得只有这胎儿不如她强大吗,她只可以用这 刚成形的胎儿来表达她对大人唐医生的轻蔑。
  章妩还是拎着饭盒走了,向唐医生奉上她的菜和她本人。有一天她竟然彻夜不归,尹小帆就 在这天晚上发起了高烧。发烧,发烧,正应了她做看病游戏时总是重复的那两个字:发烧。 她浑身滚烫,满脸通红,鼻孔翕动着,她说她很渴,她要尹小跳抱抱她。尹小跳把尹小帆抱 在怀里,任她的体温烫着自己。她喂她水,喂她橘子汁,都不能使她降温。章妩在哪里?她 们正需要她。当尹小帆烧得哭起来时,尹小跳便也哭了。她用她的小手拍打着尹小帆的后背 ,她说我给你讲故事吧你不是最爱听故事吗?但是尹小帆不听故事她一定是太难受了,她不 停地咳嗽,又几次呕吐,她咳嗽的声音和呕吐的声音既稚嫩又苍老,像个小老头儿。尹小跳 的心都要碎了,尹小帆的痛苦使她有种揪心的难受。她恨章妩,她想章妩回家时她一定要跟 她大吵大闹。她把尹小帆搂在怀里抱了一夜,她那弱小的胸怀义不容辞地承接了更加弱小的 尹小帆。她一夜没有睡觉,困了就用凉水洗脸。她决心一定要睁着眼等章妩回家,让章妩眼 睁睁地看见睁了一夜眼的她。天亮时章妩才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进来。
  迎接章妩的是扑面而来的一只大枕头,尹小跳抓过床上的枕头就打上章妩的脸。她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她这粗野的没有教养的举止,她这不该用来对待大人对待家长的行为。但枕头 一经扔出就无法收回了,她大义凛然地看着她的母亲。
  章妩懵了,当尹小跳大声告诉她尹小帆快要死了,她才缓过神儿来奔到尹小帆跟前。昏睡的 尹小帆还在发烧,额前、耳后出现了一些浅红色斑点,她怕是要出麻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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