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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

_10 宗璞(当代)
  小作坊在城的东门边,地势低洼,路边杂草丛生。若不是预先知道,很难想到这里有印刷设备。老板见弗之进来,奉如天神下降,把桌凳擦了又擦,吩咐学徒用水吊子在炭炉上烧开水,沏好茶,又忙着说话:“孟先生在龟回,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学校搬来,是我们的福哟!不然这一辈子,你说是见得着咯?”张罗半天,才容弗之说话。弗之说明来意,他又兴奋地说:“荣幸得很,荣幸万分啊。”很快谈妥,印两百部。印费三十元。老板原说需时两个月,弗之说学校要迁往昆明,一个月印出最好。
  “你家的书,不敢怠慢哟。赶一赶,赶一赶。”出于一种朴素的对知识的敬仰,老板大有赴汤蹈火之意。
  一切顺利,弗之交过稿子,老板恭敬地捧过,又说些云南风土人情。弗之告辞时,他忽然说:“慢得,慢得。我这里有件东西,请孟先生过目。”转身捧出一件东西,蒙着绿锦套子,放到桌上打开,是一个红漆砚匣,漆色很深,锃光发亮,侧面略有断纹。打开匣子,露出一块椭圆形的砚台,一边微有压腰,砚石纹理细腻,上端有一个乳白色圆点,圆点中又有一点淡青,衬着这圆点,镂出几缕流云,云下面雕出个蓄水小池。摸起来只觉光滑如婴儿肌肤,若磨起来,必然温润出墨无疑了。
  “好砚台!”弗之捧着这砚,不由得赞叹。
  “这是一方宝砚。”老板说,“名为烘云托月。你家看铭文。”
  弗之翻过砚台,见后面刻着几行小字,字迹秀丽,刻的是:“巧匠如神,斲兹山骨。雨根乎云,唯尤嘘其泽;水取诸月,故蟾舍其魄。方一滴于金壶兮,恍源淖而委汐,迺载试臣渝麋兮,用浮津而辉液。媿余磨之未抵夫穿兮,犹得摩挲以当连城之拱壁。”最后刻着:“蛟门为莲身先生勒铭。”莲身必是砚主了。蛟门是谁?弗之稍一沉吟,想起这是康熙年间进士汪懋洪的别号,其诗词书法,俱称于世,无怪字迹这样飘逸潇洒。那么这砚至少已有三百余年了。再看砚匣,边上有四个中楷,“蛟门铭研”;几处闲章,一作“三昧”,一作“雪缘”,一作“商鼎汉樽之品”,有小字云:“莲身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于光绪卅三年丁未十月得此砚于昆明,温润绝伦,间为妙品,名为烘云托月。”署名邹清。看来这邹某得砚后,专作此匣保护。
  弗之看了,不觉感慨道:“这样为主人钟爱之物,怎么流落出来!”老板说:“此砚当前主人衣食不周,想脱手,要求个明主,也是宝剑归于勇士之意。”“主人什么人?”“不必提起。”
  弗之便不再问,说好售价五十元,这是一笔大数目了,老板很高兴,定于次日到孟家取款。当下弗之用包袱布包了砚台,慢步回家。
  弗之走进院子,见李涟从客厅迎出来,神色不安地说:“五个学生得疟疾,两个高烧昏迷,诊所没有金鸡纳霜了。有人叫学生跑摆子,有人叫士珍驱赶疟鬼,我又不好阻拦。”其实看样子是已经阻拦,而且引起过内战了。
  “学生当然不会信这些,”弗之匆匆放下砚台,和李涟一起大步走到学生宿舍。他很想让李涟问一问,为什么不能驱赶攫取李家大小姐性命的恶鬼,莫非因为是在外国,鬼不服管教?
  “是照看园子的老头儿来找的。不知怎么的,她和当地人颇多联系。”李涟大声叹息。
  “李太太没有到学生宿舍去吧?”弗之问。
  “没有。我不准她去!去了学生会把她打出来。”果然已经阻拦过了。
  因学校搬迁费时太多,今年暑假很短。宿舍很拥挤。三个学生正在疟疾发作期,一个冷得上牙磕打下牙,两个处于高烧昏迷状态,一个无意识地呻吟,一个一声不响。还有两个不在发作期,神色委顿,一个靠在床上,另一个手里还拿着微积分习题。
  “孟先生!李先生!”诊所的医生和几个看护的同学见了弗之和李涟,都很高兴。医生是昆明人,马上报告,因为无药,他毫无办法。他有几个草药方子都已煎服,没有止住发作。
  同学们望着弗之,年轻的脸上充满了信任。那发高烧一声不响的学生选过弗之的课,大概姓孙,是一位极为英俊的青年,也极聪明,这时满脸通红,五官似乎都肿着。弗之几乎要喊一声。“亲爱的孩子!”他摸摸这同学的头,说道:
  “文涟,你看是不是谁到昆明去一趟?去取药。”
  “当然好!”李涟振作起来,“我去!真的,我去!”
  弗之本想钱明经门路多,现李涟要去,可能也想逃避内乱,未为不可。“事不宜迟,火车时间过了吗?”
  “还有半小时,赶得上。到碧色寨住一晚。”李涟很有精神,“我不回家了,我有车钱。”说着便请医生开药单。
  医生也精神大振,说,“来得及,摆子打几回不碍事。”他迅速地开了所需药品。李涟急忙走了。
  弗之摸摸同学们薄而硬的被褥,蚊帐大部破了,大洞小洞.正好给蚊子出入。记起刚从长沙迁来时,他曾到过这宿舍,遇见两个学生争一个靠窗的床位,互相说不好听的话,他把两人都责备了几句。后来钱明经说,学生听他劝说,还算给面子,明经自己决不管这些事。弗之想,这些年轻人,比峨大不了多少,都远离父母,不象在北平时,有舍监、工友等精心照顾;他以前也从不到学生宿舍的。现在怎能不管。
  “这蚊帐可以缝一缝,免得进蚊子。”他自己从未动过针线,却想学生可能高明些。
  “就要离开龟回了,凑合著过。”一个满脸稚气的同学说。他正伏在床边,钻研一本很厚的外文书。
  “盂先生,”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同学走过来,说,“我们毕业了,下星期便要离校。想请您在纪念册上题词。”
  “可以,”弗之说,“找好工作没有?”
  “有人到重庆,有人到昆明。我到战地服务团。”他又微笑地重复说,“我已经毕业了。”
  在长沙时,有学生辍学参加战地服务团,“匈奴不灭,何以学为!”他们有理由。当时弗之曾在早操时讲话,劝同学留下来读书。
  “现在我不会反对。”弗之也微笑。
  “可能还派我们回华北去,那儿需要人。”学生平静地说。那工作当然是艰苦而危险的。“我叫吴家榖。”因为妹妹家馨和孟离己是朋友,他不止一次到过方壶。
  弗之并无印象,默然片刻,点头道:“过两天到我办公室来拿字。”又对同学们说:“虽然要离开,蚊帐还得带着。蚊子是龟回的,蚊帐不是龟回的。还得请这里的蚊子别给昆明的通消息。”大家都笑了,那正发寒战的同学也咧咧嘴。
  弗之又到别的宿舍看了一转,出校园时托门房老头去李家告诉一声。这时天已正午,进城的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灌木,缺少树荫,太阳直晒,他脱了长衫,拿在手上,只想快点回家。快进城门时,见一个高个儿木棍似的女人吃力地提了一个木桶,歪歪斜斜走来。盯住他看,随后笑道:“这不是孟先生吗?您这身短打扮,可认不出来了。”弗之仔细看,猜着大概是李太太。她自到龟回后,从未往孟家来过。
  “叫人给李太太送信去了,文涟到昆明去买药,三两天就回来。”弗之有点紧张,以为她要大发雷霆。
  “那好!他张罗他的,我张罗我的。”李太太不动声色。“我煮了一桶草药水,治摆子,也有预防作用。”说着把桶提在弗之面前。药汁上盖着一张荷叶,荷叶边上聚集着混浊的泡沫。
  “李太太这是——”弗之不知她要做什么。
  “给同学们送去。”土珍有几分自豪,“我在北平就在医书上看见过,这种草药治摆子。这儿百姓也说。城墙边上就有。”说着提起桶往前走。
  弗之只好转身跟着,心想,巫和医本有联系;李太太热心肠,想救人,不知这药有毒没有,怎敢让学生饮用!到校园门房,便让士珍休息,命老头请医生来。
  一会儿,医生来了,见了这一桶浑水,皱眉说:“草药我已经试过几种了,没得用的。弄不好——”未等他说完,士珍随手抓起一个碗,舀了半碗药水咕咚咚喝下,然后说:“怕有毒么?我喝这碗你们看!”弗之不由得有些佩服。这药水至少无毒,因和医生商量,是否可用。
  “快送进去喝吧!疟疾鬼怕这种气味。”士珍要来拎桶。
  她一提疟疾鬼,弗之和医生不约而同都不想用这药。弗之说:“李太太很辛苦了,煮药送药为同学,这种精神,各家太太们都该学习。这桶水放在这儿,一会儿赵医生会分派。”他的语气和婉,但很坚决。士珍还要说话,弗之又说:“孩子太小,李太太还是回去照顾孩子,宿舍里还有赵医生,你不要操心了。”“那么你们快点让病人喝。”可能士珍认为药水送到校门可算尽到救人之责,没有多纠缠,自己回去了。
  弗之和医生提桶到僻静处,把药水倒在草丛里,只听忽啦啦一片响,离草丛相当远处蹿起三四条蛇,竖着上身向远处滑走了,两人都吓一跳。
  “倒没有闻见特别的气味。”医生说。
  “大概疟疾鬼闻得见。”弗之说。
  三天后,李涟回来,带回许多药品,击败了疟疾鬼。又一个星期一,弗之到学校参加升旗仪式。
  规定时间已过,操场上学生不多,没有排队。年轻的体育教员跑过来说,这几天换了一个教官,常常迟到。说话间,二个兵慢吞吞走来。他衣领敞开,帽子歪戴,一手拿国旗,一手拿着一根云南特有的长水烟袋,懒洋洋走到旗杆前。
  不负责任!弗之生气地想。低声批评道:“你迟到了。”
  “你说哪样?”那兵大概有点醉意,立刻沉下脸来,把国旗扔在地上。“老子见不得!”
  弗之不禁大怒,大声喝道:“你失职!你怎么把国旗随便扔!你是教官吗?”
  “连长派我来的。我是排长!陈排长!怎么样嘛?老子这边收容你们这些难民就不错!”排长接连说了些粗话,一面挥舞那根烟袋,几乎打着弗之的肩。
  几个学生上前护住,几位先生也走过来。弗之且不理论,命学生升旗,大家肃立。
  升旗后,陆续有学生蹑手蹑脚进入队伍。弗之讲话。他说。“抗战已经一年多了。敌人想速战速决,三个月吞并中国,他们没有办到。因为我们的民族觉醒了,终于认识团结的重要,共同投入抵抗外侮的战斗。这次抗战,是我们民族的转折点,我们的生机!同学们知道折筷子的故事,一只筷子容易折断,一束筷子折不断。每个人负起自己的责任,贡献出自己力量,哪怕这力量极微薄,合在一起;便不可挡。前一阵有同学病倒,好在现在都已痊愈。我到宿舍去,看见同学们在重病中做习题,没有桌椅,就在床沿上摊开书读外文。真是非常感动。大家历尽艰辛,万里跋涉来学,我们教师拼着老命来教,无论环境怎样艰苦,我们会把学校办好。孟子说,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同学们经过这些磨练,在这民族存亡关头,一定能担当起救亡重任!”接着讲了迁往昆明的决定和具体安排。最后说:“在战争中能办学校,是前方将士创造的条件,可以说,学习的每一分钟都是前方将士的血肉换来的。我们读书不忘前线。必要时,我们也要奔赴前线杀敌!现在,我们的责任是为国家培养各方面专门人材,这是国家的需要。希望大家努力。”
  讲话后,学生跑步。弗之不想和陈排长纠缠,往办公室走去。一阵脚步响,那人追了上来。弗之不知他要怎样,停步沉着地望着那剽悍的面容,心想,他也许参加过或将要参加残酷的战斗,也许在战场上很勇敢,也许不懂国旗的意义,更不懂教育的意义,看米彼此太不理解了。
  “啊哈!你是孟先生,孟老先生!”不料陈排长换了面孔,满脸赔笑,一手整整衣领。“听说了,听说了。你家是严师长的亲戚!”说着递过长烟袋。“吸一口,赏个脸,多美言!”
  如果这人真用烟袋劈头打来,弗之觉得好得多。他以严师长亲戚的身分而存在,真是莫大的侮辱。
  “我不是!”弗之一字一字地说,推开胸前的烟袋,大步向前走去。
  陈排长愣了一下,大声嚷着什么,转身走了。
  朝霞在南湖上映出一片通红,显得沉稳而欢快。垂柳和茂密的灌木丛固守堤岸,镶出一道绿锦条。几只野鸭扑拉拉掠过水面,飞不高又落下来。四顾无人,弗之感到莫名的悲哀和孤独。
  远处传来学生的歌声:“枪在我们的肩膀,血在我们的胸膛。我们来捍卫祖国,我们齐赴沙场!”这是同学们常常唱的。今天特别雄壮悲凉。
  弗之在办公室处理些公事,领过薪水,时近中午,便回家去。快到蔷薇花架,听见有人说捐款多少。原来有人募捐。
  树上挂一个小黑板,树下摆一个小桌,桌旁立一个大牌子,上写,“先生同学们,为前方将士筹募药品,请伸出支援的手!”几个同学在收钱,写收据。其中有吴家榖。
  “听说九江陷落时,很多士兵生病,拼了命,力量也不大。”有人在捐钱,和同学交谈。
  “天气热,营养不好,生着病,怎么打仗!”中文系两位先生说,各捐二十元。吴家榖把捐款人名写在黑板上。姓名不断更换。
  弗之默默看了一会儿,微笑着点头招呼。拿出钱夹交了二十元。小桌边聚集的人愈来愈多,一个职员也刚领了薪水,毫不迟疑地捐了五十元。吴家榖感动地说,“还要养家,少捐点吧。”“家眷没有来。”那职员笑笑说。
  弗之已经走开了,回头见黑板上写了他和那职员的名字。“也许不该买那砚台。”他想。他走了一段路又回来,拿出薪水的大半一百五十元捐出去。吴家毅等人没有表示,他们认为孟先生该多捐。弗之看见黑板上数字,心里舒服些,他这时想的不是前方将士,而是不能愧对自己的名字。
  “孟先生,您回家?”弗之又走开了,吴家榖追上来说。
  “你要的字写好了。”弗之打开随身携带的蓝格布包袱,拿出一张字交给吴家榖。并说:“九江陷落,黄梅也失陷,武汉在撤退。你们还往那边去?”
  “战地服务团是要到前线去。”吴家榖看着校园中葱茏茂盛的植物,说,“这一段日子是艰苦些,却是人生的宝贵经历。以后的日子更会艰苦。报国之志得偿,也算不虚此生。我们永远忘不了母校。”
  “好,为国保重。”弗之说,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是哪一系的?”“原来是生物系,到长沙后转中文系了。”吴家榖肃然鞠躬。举起纸幅打开,上面写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嵋和小娃从树丛间跑出来,依在弗之身边。夏日的植物染绿了他们的单薄衣服,染绿了两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走了?”嵋问。
  “我们也要走了。”弗之回答,亲切地看着两个孩子。
  第七章一
  不象西南高原的气候总是温暖和熙,到十月中旬还是花繁叶茂,北平的四季是分明,分明到使人惊异节气的准确。过了立秋,暑热纵然号称秋老虎,却必透些凉意,更让人不好对付。处暑顾名思义,是把暑处理了,自然热气顿减。到寒露时分,阵阵秋风,染黄了满城碧树,人们便得到准备棉衣的警告。
  吕老人逝世后,第三天,市里来人强将灵柩运走火化,以后赵莲秀卧床两个多月。她不是想躺着,只是没有力气起来。一种孤单和负疚的感觉压得她起不来。一直倚赖着的大树倒了,她这藤蔓该向哪里缠绕?她不用再张罗老太爷的衣食,照顾老太爷的起居,她的生活没有了目的,没有了中心内容。而她自以为没有照顾好老人,有负姑奶奶重托,那种自责更使她身上有千斤重,似乎还是痴呆好过一些。每天吕贵堂父女给她吃便吃,给她喝便喝,她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是医治痛苦的良药。莲秀并不需多么大的剂量。渐渐强劲的秋风揭开了蒙罩她心神的帷幕。秋风从残破的窗纸间吹进,在屋里打转。她靠在床栏上,从什么也不觉得,渐渐觉得凉风从肩头掠过,吹动放在床头的报纸。
  这几份刊有吕老人去世讣告的报纸,一直在莲秀床头放着已经蒙上一层灰尘。莲秀不知道这讣告在一定范围内引起的同情和议论。相识的人传说着老人的忠义气节,不胜慨叹。她也不知道四天后报上还登过一则小消息,“北平市政府拟聘吕清非为委员,吕不幸确于七月七日凌晨猝死。”这消息使那些从未听说过老人名字的人也知道其死和被迫任伪职有些关系。也有说是日本人直接下毒手的,还有日本人强迫喝毒药的绘声绘色的传闻。
  老人去世后第三天,日本人确实来过,来开棺验尸。莲秀似乎是怕回忆起那情景才躲避在痴呆的境地两个来月。日本人中国人各两名,是缪东惠陪着来的,他们看了死亡证明,到灵堂观察一阵。缪和他们低声说着什么。一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莲秀:“棺材里有什么?”
  莲秀愣住了,管不上来。
  “棺材里有什么?”那日本人提高了声音。
  “没有什么。”莲秀说。
  “她的意思是,除了吕老先生遗体,没有什么。”站在莲秀身后的吕贵堂不得不说话了。
  日本人怀疑地看看莲秀,和缪东惠说了几句。缪向莲、贵二人苦笑道:“他们要开棺。”
  莲秀头上嗡的一声,日本人竟敢惊扰死者!老太爷有知,莲秀挡不住啊!来的四个人各自拿出口罩戴上,他们显然有准备。
  两个中国人移开棺盖,一股刺鼻的怪味散出,使得在场的人都透不过气。衣冠楚楚的缪东惠面色惨白,直向后退,退到矮榻边,一手扶着榻背,一手拿出丝手帕捂住口鼻。两个日本人向前,举着一张照片,认真地看了,点点头。莲秀依稀觉得老太爷的胡子在闪亮,脸上还有惨然的冷笑。贵堂走了几步,把挂在矮榻上的手杖递给她。
  “惊扰老太爷了。都是莲秀的错!”莲秀自责地想。她不知会受到什么报应,恐怖地倚着老太爷的手杖。
  中国人盖好棺盖,随即传达日本人命令:棺材不能搁这儿,太不卫生,立刻火化。缪东惠似乎赞成,连连点头,又关照地对莲秀说:“吕太太,搁着可不好,要惹祸的。”
  日本人走后,莲秀和吕贵堂商议,都认为老太爷灵柩不能烧,三位姑奶奶还不知道,把个人没有了,尸骨无存,太说不过去!商定了下午去禀报凌京尧。不想中午就来了一辆卡车,几个伪军,由保长领着进来,要移棺木去火化。
  “你们不能抬!”莲秀扑上去伏在棺木上。“还没有告诉姑奶奶呢!”
  “什么姑奶奶!”一个小头目问:“你是吕家什么人?”
  莲秀又答不出,只是抱住棺木不放。贵堂连连对保长说:“随他们便,吕太太没说的!”香阁和黄家人一起跟进来,忙上去拉,几个人用尽力气,把莲秀拉开了。
  堂屋里一片沉默,只听见钉棺盖的声音。
  向外抬灵柩了,这回莲秀站住不动,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挣扎喊叫。眼看灵柩抬出堂屋,她向前迈一步扑地跪倒了。她的一切都装在棺木里,抬走了。
  “惊扰老太爷了,都是莲秀的错。”莲秀在飒飒秋风中回醒过来,最先的明白的思想仍是这句话。她看着一切依旧的房间,也明白她的生活中,再没有老太爷了。
  吕香阁掀起门帘,端着一碗粥,走到床前,两手捧住碗,不肯放下。吕贵堂随着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风,摇着他的旧灰布夹袍的下摆。那天他本来要跟着棺木去领骨灰,跟到大门口,保长喝住了他。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手冷罢?”他关心地问女儿,又关心地问莲秀:“今天怎么样?”
  莲秀不觉得自己怎样,却忽然看见了贵堂的破夹袍,里子破了,耷拉下一块布。香阁倒是穿着件雪青色毛线衣,放下热粥碗,还不断搓着两手。真的,怎么没想到为这父女二人准备棉衣呢?
  老太爷有好几件薄棉袄,可以给贵堂穿。那古铜团花缎的太老气,驼色的合适些。薄棉裤哪条好?藏青的还是深灰的?莲秀想着,觉得自己并不很衰弱,想要下床。坐起身时,忽然惊恐起来,又靠回去。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把老太爷的东西私自给人!两位姑奶奶不在家,谁给她这权力!
  “香阁,你们这阵子辛苦了。”她温和地说。说几句关心话似乎还在她权限之内。
  “赵奶奶好了,比什么都强。”贵堂很高兴,端起粥碗递过来。莲秀接了,心中十分感激。暗想以前总是自己站着,给老太爷递东西,现在居然有人给自己递东西,不要折损了福分。
  “今天什么日子?”她啜了一口粥,随口问。
  “今天是霜降。”贵堂答。
  可不是,真该冷了。见莲秀似要下床,贵堂到外间去了。香阁搭讪地说:“您就下来?头晕么?”莲秀摆手,慢慢走到桌旁坐了。总觉得香阁身上的毛衣眼生,因问:“这是你自己打的?”香阁不说话。
  一时香阁出去了。吕贵堂代答:“是黄家给的毛线。这一阵子,香阁和黄瑞祺常在一起说话。小伙子在他们一家亲戚的杂货铺里帮忙,有饭吃。黄家人对香阁也很好——黄太太话里话外,有求亲的意思。”
  莲秀觉得这样的事很陌生,就象香阁身上的毛衣一样。她下意识地转身看着摆在条几正中的观音菩萨,半天才想起这是老太爷过世后,她从角落里请过来的,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倚靠了。以前老太爷自己诵经,却不喜礼拜神佛,偶像都得藏着。“好久没有上香了,菩萨不怪罪才好。”她想着。站起来要烧香。贵堂不禁伸手要扶她,伸出手又赶快收回。莲秀倒不觉得,站起来两脚发软便又坐下。“先坐着,不忙活动。”贵堂看着别处,一会儿也出去了。
  “爹,你说黄家的事干什么!还得我愿意么!”香阁在外间说,声音不大,但很尖。
  “你愿意不呢?我看这是好事。你有了着落,我也放心。”贵堂的声音很浑厚。
  回答是一声冷笑。这和香阁以前的赔笑很不一样。以前倒没有注意香阁会这样笑。
  “拿钱来,我上街买咸菜去。”香阁的声音。
  “今天买点新鲜菜吧,别光吃咸菜了,赵奶奶好些,可以吃东西了。”
  又是一声冷笑,笑声延长到屋外,大概香阁接过钱,走了。
  这些都有点奇怪,莲秀不懂。她慢慢起身把观音像擦了一遍,又躺下了。
  过了几天,莲秀好多了。她急于做一件事,到后院礼拜过往神祗,包括狐仙在内,为另一世界的老太爷求平安。
  晚上房间里真静,香阁不知哪里去了。九点多钟,莲秀决定到后园去。现在不必象老太爷在世时那样,得找个借口;愿意上哪儿就去,愿意留多久就多久,她忽然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这简直比前几个月的得意还不可恕。
  莲秀费力地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很厚的大围巾,不自觉地走一到镜子前,披上围巾,还没有看清自己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惶恐,怎么有心思照镜子!她不敢正视镜中的人,踉跄几步退到房门前,离镜子远远的。
  门外脚步声响,不止一个人,没有贵堂。“不要紧的,赵老太睡着呢。”是香阁的声音。怎么总是听见香阁在说话,莲秀不明白。
  “说实在的,我很恨这地方,恨北平城,包括我爹和赵老太!”香阁的声音很轻,但很尖,尖得扎人。自老太爷过世后,香阁变多了。
  “你恨的我也恨。”是黄瑞祺讨好的声音。“你愿意的我也愿意。”
  “我就愿意走,上哪儿都行。最好明天就走!”香阁轻轻笑着。
  “只要跟你在一起,上日本也行!”
  “好象有人请你上日本似的!冲你那几句破日本话!你上回说什么剧团招演员,广播电台招唱歌的,好的送日本上学,真选到我。我就去。”
  “给日本人做事,总不好吧?”黄瑞祺的日文是这一年在高中学的。他没有想到会对谋生有用。
  “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也得吃饭,也得活,我不象孟家、澹台家的小姐,什么都现成,我得自己奔出路。你在杂货铺卖东西,不也是顺民?”似乎是黄家孩子捅了她一下,她哎呀一声,说:“——我去找那位凌老爷,他和那些演戏的人熟。”
  “你爹不能同意。”
  “管不了许多。他有本事让我上后方也行呀。——他在这儿过得不错,有赵老太。你没看出来,他们要好着呢。”香阁的尖声尖利地扎进莲秀的心,她心里立时成了乱糟糟一片,说不清是惊是怒是羞是怨,她想分辩,想质问,却说不出来,腿软得站不住,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门边的木椅,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香阁走过来掀起门帘,薄薄的红唇轻轻向下一撇,说道:“赵奶奶起来了?瑞祺哥到我这儿拿点东西。”遂一甩帘子,招呼黄瑞祺往后房去。黄瑞祺略带歉意地看看莲秀,脚下随着香阁进了后房。
  莲秀猛然站直身子,从门旁取下后院两道钥匙,几乎是冲出房门,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她忍住眼泪,踉跄地摸出廊门院,定了定神。“幸亏有菩萨可以告诉,幸亏有菩萨明鉴。”她断续地想,加紧脚步走过几层院子,开两道门时,见门是虚掩的。莲秀无心考究为什么,只急速地进了后院,靠在就近的一棵树上,哭出声来。
  一弯残月照着荒凉的后院,蒿草比去年更高,小楼比去年更旧,在幽暗的夜光中呈现为幢幢黑影。这熟悉的气氛使得莲秀心安。她哭了一阵,忽听见声响,是一只野猫蹭地蹿上墙头,不见了。泪眼朦胧中,只见小楼里有一点红光,渐渐化成几盏很亮的小红灯,一排挂在檐前,一会儿,这些灯飘飘摇摇聚成一盏,拭泪再看,又没有了。
  “菩萨惦记苦命人。”莲秀一点不怕,反觉得在世上不那么孤单了。说实在的,两个娃娃背地里说话算什么!这些年在老太爷身边变娇气了。她慢慢走到平素烧香的大石前,往一个凹处一摸,香炉还在。
  她没有带香火,只好摆上香炉,悄然站着,一时想不起该祝告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在心里念诵,求老太爷在那世里过好日子,求几位姑奶奶各家平安;关于自己,她平素总求免灾免病,为的伺候老太爷,现在她还有什么理由这样求告?求菩萨清查自己?她想起老太爷在《心经》里夹着一张纸条,上写着“莲秀择人自嫁,万不可守”。这纸条凌老爷也看了。她感激老太爷没有忘记安排她。可是也得对得起老太爷,对得起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为国捐躯,总不能有损他的颜面。记得老太爷常说吕贵堂老实可靠,还有几分内秀。怎么想到吕贵堂!她心里很乱,不觉害怕起来。
  忽然响起脚步声。“赵奶奶,是我。您别怕。”是吕贵堂,从小楼那边走过来。
  莲秀猛地站起身。她这时最不愿见的就是吕贵堂了。可是又从心底感到安慰。贵堂站在大石那边说:“实不愿打扰您烧香,又不放心。我在门边上等着,送您回屋去。”
  莲秀想说:“你走,不用管我。”见吕贵堂低着头,身材不高,却还是比她高许多,不算结实,却显得那样牢靠,不由得一阵心跳,这世上,除了这个人的关心,自己怕是什么也没有了。
  冷冷的月光照着这两个人,各站在大石一边。
  吕贵堂心里说:“真对不起老太爷,我是禽兽!可我怎么敢欺心!再说现在什么世道!只是赵奶奶太孤单了。”他自己并不孤单,他那耷拉着半幅下摆的夹袍口袋里有一封信,一封无比重要的信。
  莲秀心想:“若是我没到过老太爷身边,能遇到这样的人就好了。现在怎么也不能给老太爷丢脸,让人背后说!”这样想了,自己又害怕又委屈,倚着大石哭起来。
  “你好好哭一场,别闷在心里。”贵堂走近了,见她裹在大围巾里的双肩十分单薄瘦小,心中充满怜惜。他很想抱住她,彼此可以在冰冷的深夜里得到温暖。为什么不呢?真的,为什么不呢?他向前一步,立即猛省地后退,停了一下,说:“还是我先回去?”
  那也好,莲秀想这样回答,可是说不出,她很想靠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哭,因为她和他是平起平坐的。她从没有敢靠着老太爷的肩。她慢慢抬头,忍着哽咽拭泪,泪眼朦胧中见小楼里又漾出一串红灯,定睛再看,又没有了。贵堂见她往小楼看,忽然拉着她的手臂,“走吧,回屋去。”莲秀一怔,恨不得跟着他走,不管走到哪里,象香阁她们说的。可是脚下却定定地站住不动。
  “我是说,夜凉了。”贵堂松开手,抱歉地说。他心中的一点柔情急速退去,露出坚硬而多棱角的现实。
  两人默然不语,秋风呜咽,吹起了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
  “香阁和黄瑞祺刚刚在屋里说,他们想走。”莲秀想起香阁的话,不由得口吃起来:“还说要去找凌老爷。”
  “我也正想往凌家去一趟呢。”贵堂似乎有点高兴。“不瞒赵奶奶说,我也想走。本来该守住爷的阴宅,现在无需守了。到后方去,不能当兵打仗,可以当个文书什么的。”
  莲秀看了他一眼,扣子似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了一下。
  “您是不是也走?投奔三姑去。您本来就是那边的人。”
  扣子黯淡了,莲秀摇头。“你们都走才好。”她迟疑着,没有说出香阁的想法,她没有这种习惯。“我可不能。我得留在这儿。这是老太爷过世的地方。还有老太爷的东西。”
  “到底是老太爷调理的人。”贵堂想。他们谁也不再看谁。不再存在的老太爷,象一堵坚实的墙,把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分开了。
  又一阵秋风,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又一次飘起,蓬蒿弯出了波纹,发出深深的叹息。
  二
  两个月来,东总布胡同凌宅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的恶浪压顶而来,把凌宅的优裕舒适砸得粉碎。凌京尧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也被撕成片片,再也合不成原来的京尧了。
  缪东惠得到通知要到吕宅验棺时,本来建议请凌京尧同往,日本人说不必了。缪回来后即着妻子去告诉岳蘅芬。让他们小心行止,不可惹怒日本人。“听见没有?”待缪太太走后,蘅芬顿时发火,目标当然是京尧。“早就说吕家去不得。虽说是老交情。吕老先生的色彩太重。几个女婿都是有地位的人,还不够人注意的!我都明白这道理,你不明白!”
  “你意思是说人死了也不闻不问,让赵莲秀一人管?”京尧冷冷地说。
  “吕家亲戚朋友还少么!我们算什么正经亲戚!”蘅芬说着,自然地想起卫葑,怒气有些转移。“走了的,也不知去向,哪里象个正经人家子弟!说不定要给我们家惹祸呢。”她这样说时,绝未想到凌家会真有一天遇上祸事。她以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七月中旬,凌宅大门前开来一辆小汽车,下来几个人,请凌先生警察局走一趟。
  京尧上车时很平静,脑子发木,学问阅历这时都不起作用,只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句老话。
  日本警官乌木阳二是在缪家见过的。这人会说中文还通法文,和京尧曾大谈一通梅里美和波德莱尔,头头是道。这次见了,京尧觉得那两位法国作家很倒霉。乌木板着脸问了三个问题:吕老人的死因,卫葑的去向,京尧本人有什么抗日活动。抗日竟问到自己头上来,使京尧觉得有些可笑。他几乎想说,心里未尝不想抗日,但行动是绝对没有。不料乌木拿出一张照片,是1932年他导演《原野》的剧照。阴森的树林里有一个路碑,上面写着《九·一八》。
  京尧愣住了。当时全体演职员为布景中这路碑很兴奋,它能说出大家不能说的。那字是鲜红的,照片上看不出。
  “森林里要记里数。”京尧想了一下,说。
  “书上没有。”“书上不能写出舞台设计。”“为什么是九·一八?”“设计舞台的朋友这样写的。”好在他已经离开了。
  “你是教授,也是导演,好好导演自己生活。”乌木平静而冷淡地说,示意他可以走了。京尧以为送他去监狱,不料是回家。
  家人见了,难免痛哭。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序曲。他想对蘅芬说,留着点儿,后头还有戏!却不忍让雪妍听见这话。
  和蘅芬比起来,雪妍显得镇定得多。她疑惑地说:“咱们家也算得‘顺民’了,怎么抓您去?”又迟疑地问:“想必受了卫葑牵累?”
  “没有的事。”京尧微笑,“几个学校走的人多了,我说他跟学校走了,他们不查考。”
  “那究竟为什么?”两双相象的明眸盯着他。
  “我想得出的只有一个大原因,”京尧说:“因为我们是亡国奴!”
  过了几天,他们知道了具体的原因。乌木阳二带了两个人亲临凌宅。当面约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我不行。”京尧立刻回答。。
  “愿意做的人其实不少。可是我们认为只有凌先生合适。”
  “我不行!”京尧以极大的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说“我不做”,而是有礼貌的“我不行”。
  乌木阳二没有任何表情,略一扬手,两个随从立刻亮出一副手铐,铐住京尧双手。“你被逮捕了。”乌木阳二用法文说。
  比捻死一条虫还容易!真应该离开北平,当初怎么会以为沦陷了的北平还能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京尧心里在呻吟。
  “夫人小姐处我们通知。”乌木阳二微笑道。
  于是京尧在日本军官的微笑里,进了北平市第一模范监狱。
  不知监狱怎样就能得到模范的称号,京尧为此纳闷。第一次审讯很简单。乌木阳二没有出现,换了一个人,在日本军服下,不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一样工具。京尧机械地回答了一般的问题。第二次审讯时,乌木阳二出现了。他用法文说,有证据说明京尧留下来负有特殊任务,是国民党方面的。
  “从来没有注意过谁是国民党。”京尧有些诧异。
  “那你知道谁是共产党?”
  “看不出有必要的联系。”京尧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联系很简单,只要你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们不究既往。”’
  “我不做!”京尧愤愤地说。
  乌木阳二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扬扬手。
  经过地狱的煎熬还能有完整的灵魂么?让每个人来试试!京尧第一次受刑时心中充满愤怒,最多不就是死么!他大发脾气,跺脚大骂。几条壮汉连踢带打把他推倒,一团红红的灼热的东西在他脸前一晃,他刚悟过来那是烙铁,两个膝盖处已经剧痛难忍,一阵焦糊气味散开来,那是他的血肉的气味!他想再也走不了路了,他也无需走路了。
  等他躺在牢房的稻草上,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死。想到吕清非真聪明,能准备好死的手段。他这时唯一的办法是撞墙,可是他没有那么大力气撞死。这墙真脏!他想到家中的墙,各个房间饰有不同的花纹,房间里闪耀着妻女的容光。他那锦绣丛中生长的妻女,不知为他哭得怎样了。尤其是雪妍,她还年轻,她不该哭泣,可自己再没有办法,没有力量照管她们了。
  一点清醒很快又被昏迷驱走。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狭窄的黑洞里穿行,四面伸出刀枪剑朝扎得他疼痛难忍。他还是得努力钻过去,黑暗中这里那里突然闪出妻女光润的脸,他只能断续地想:“顾不得许多了。顾不得许多了。”
  这可怕的黑洞,怎样能钻出去?怎样能摆脱呢!
  几天之后是水刑。京尧给领到一个很大的桶旁,桶中装满染有血污的脏水。京尧先觉得恶心,不知那些人要怎样。猛然间鼻子给夹住了,紧接着头朝下脚朝上给按进了脏水桶!拎出来后就有好几双皮鞋脚在身上踩,水和血一起从他的身体里向外喷!然后再浸再踩。京尧只剩下一点意识,觉得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早已不是人了。
  水刑之后好几天他什么也不能想,那黑洞更狭窄了,简直透不过气。他一定得钻出来!稍清醒时,他为自己大声哭了。他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些苦有谁知道?谁同情?谁怜悯?他试图绝食,那些菜根粗糙,他本不要吃的。绝食两天后有人来强迫打针,然后带他到一间大房子门前。
  门打开了,里面是铁丝网,十几只猛犬在里面跑跳,互相撕咬,它们听见开门,血红的眼睛一起盯住京尧,它们认得出谁是囚犯!
  我不怕死,可是怕自己变成血肉糊的那一刹那,我不怕死,可是怕那些尖牙利爪!我不怕死,可是——我受不了!
  “我们成全你。”押送的一个中国人说。
  铁丝网就要打开了,猛犬都拥过来,伸出鲜红的长长的舌头,有人在京尧背上推了一把。
  “我投降!”凌京尧不由自主地举起两手,喊出声来,用的是法文。
  乌木阳二很快到了。目光中还是那几分怜悯。他用法文问,是否今后能听皇军指挥,共图东亚共荣大计。京尧全身发抖,机械地点头,努力向后退,躲开那些恶狗,随即晕倒了。
  不再回牢房,也没有回家,而是先到一个简陋的小医院养伤。缪东惠来过一次,悄悄地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走在我前头!”前头后头又怎样?京尧麻木地看着他,心想这样的楚楚衣冠,在恶狗爪下会是什么样子。
  养伤时,他常常想起巴黎墓园中,波德莱尔的坟墓。诗人的半身像塑在石架上,手托着腮向下看,下面是石雕的诗人自己的平躺的身体,闭着眼睛,已经死去。京尧曾不止一次在那里徘徊,思索生和死的问题,心里沉重不堪。这时想起那坟墓,眼前出现的是自己的尸体,是撕得粉碎的,认不出是凌京尧的一团血肉,那怎么能雕得出?也许有人会有办法。
  他渐渐好了,体力恢复多了。医院特准家里送吃食。看到送来的他平素喜爱的鱿鱼汤,禁不住呜咽。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从黑洞里钻出来了,他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微带酸辣的美味的汤咽下肚时,竟觉得还有些值得。他为这念头惭愧万分。
  寒露前,凌京尧获释回家。蘅芬和雪妍的眼泪把他全身都浇湿了。可是这至情的眼泪纵如滔滔东海,也洗不去他身上的疤痕,心上的重荷。他沉默了几天。一夜,把事情对蘅芬说了。蘅芬倒不很吃惊。她最先的反应是怎样对雪妍说。
  秋风愈加凉了。地锦叶子落了一平台,草坪不知什么时候早变黄了。凌家三人,晚上常在京尧卧房外的起居室里厮守着,倾听屋外秋风的脚步。一个晚上,雪妍见父亲身体好多了,十分温婉地提出了那问题。
  “爸爸,”她叫了一声,“爸爸答应了什么?”她本没有哭,一说话,滴下泪来,“爸爸,我们走!我们走罢!”
  答应了什么?答应了把灵魂永远抵押在黑洞里!还来问我!京尧很委屈,很恼怒,他不想克制自己,厉声说:“梦话!废话!”他受了这么多折磨,他的心塞满了痛苦和耻辱,他也得发泄出来。“风凉话!”他又加了一句。
  “爸爸,是我不好。”雪妍从未受过这样的呵叱,吃惊又自责地半跪在榻前,一手抚着父亲的膝,觉得母亲的眼泪滴在自己头上。她一点不怪父亲,知道他发怒的原因其实不是自己。遍体鳞伤的可怜的父亲,雪妍愿意分担你一切痛苦,可是你究竟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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