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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

_6 玄色(当代)
“她们说,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她忐忑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那是因为你那些愚蠢的朋友都看不见我!他嗤之以鼻,伸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幻想出来的?那你自己捏捏你的脸,看痛不痛?”
她还真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痛得一皱脸,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乖,别瞎想了,你的那些朋友,是嫉妒你幸福。”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
她既然分不清真实和幻境,那何必让她分清楚?让她过得幸福,不就是他的任务吗?
“是吗?”她半信半疑,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开始奏起优美的乐曲。
他把手机拿起来,眼角瞟到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居然是穆希。看来关于她的流言,还是传到她耳中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是谁亲手推开她的?何必又来招惹她?他很自然地按下拒绝键,拆掉电池。乐曲戛然而止。
“别理她们了,你今天不是要给我做好吃的吗?”他笑眯眯地说道。
“呵呵,没错,我这就去给你做。”她跳起来,没有半分怀疑,系起围裙朝厨房走去。
他的脸上扬起笑容,这时旁边的固定电话响了,他抬手,面不改色地拔掉电话线。
“是谁的电话啊?”她在厨房问。
“打错了。”他如此说道。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宣旨之人的声音无情地回响在空旷的宫殿里,回音一波一波地响起,更显冷清。她跪在地上,依然仰着脸,保持着她身为皇后最后的尊严。
多年的等待,却只换来这么一道旨意。多年的情意,竟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给予。
为什么?他看到她看向自己目光中这样问道。
他知道她问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的面容,问那个并没有在场的皇帝。
他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回答她。娇纵、无子、外戚……可是那个皇帝,却用巫蛊这个理由来搪塞天下。
太可笑了,难道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她才被贬居长宫门吗?
他不想这样……他只是想给她幸福而已。不……其实也很不错,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皇帝,只有他。
“颖颖!是我!穆希!你在家吗?颖颖快出啊,大家都很担心你!”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他从回忆中惊醒,裴颖正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听到敲门的声音,她茫然地抬起头。
“希,你在这里,那么外面敲门的又是谁呢?”她的脸上充满了迷惑。
“乖,没有谁,是你的错觉。”他看到她的不安,朝她温柔的笑笑。
“是吗?怎么那个人和希你的好像啊!”她侧着头仔细地听着。
“乖,你病了。明天别去上学了,在家好好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吗?”
“……好……”她满足地闭上眼,嘴角弯起优美的弧度,只是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水。
他把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捂住了她的耳朵。如果她愿意,他可以陪她一辈子。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她躺在床上,年轻苍白的脸容就像枯萎脆弱的花。
他放下手中的《长门赋》,这首花费千金买来的《长门赋》,却仅仅换来汉武帝对此赋的赞赏。他甚至,没有再来看过她。
他伸手抚上她冰冷的面颊,以她最爱的那个男子的面容。
她已经不能再笑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真正的笑容。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笑了。
他以为,独占她可以让她过得更幸福,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一切不过是幻境。
她出身显贵,自幼荣宠至极,从不肯屈膝逢迎,放下骄傲,更未曾尝过被如此对待。移居长门宫五年里,她郁郁寡欢,他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让她再展欢颜。
“阿娇,其实巫蛊并不仅仅可以给人以幻境,巫蛊最重要的作用,其实是诅咒。”他开口,温柔地看着这个冷宫中快要死的皇后。
“我知道你不会让他有任何意外的,就算他如此对待你,你也没有想过要害他一丝一毫。”
她虚弱地看着他,目光却依然清醒得叫人心疼。
“没关系,我不会诅咒他短命,他可以活得长长久久,然后亲眼看到他所有最亲近的人都会背叛他,他也会亲手杀了他所有在乎的人,孤独地死去,就像你一样……”
“阿娇,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他的身影在慢慢淡去,就像是融入了空气一般,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迅速地在这偌大的宫殿里蔓延着。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倾身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阿娇,我叫厌胜,如果……我们还能再次见面,请你千万不要叫错了名字……”
宫殿内最阴暗的一处角落里,一个木制的人偶,无风自落地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缕芳魂也随之消散在冷宫之中。
“希,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在家里不是很好很好吗?我不太想出门。”她眯着眼睛,很不适应外面明媚的阳光。
“偶尔也出来走走嘛。”他带着她朝商业街走去。他算出来,那个穆希,今天阳寿已尽,若自己可以趁着他魂魄刚出窍时夺身而入,那么他便可以真正地成为穆希,顺理成章地陪在她身边。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卑鄙,他想她幸福,想给她幸福,如此而已。
上辈子他错过了,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放手。
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伴着她身侧,低头看着她的影子。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当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会永远爱着她的穆希。
正恍惚间,他忽然感觉到她甩开了自己的手臂。
“希!”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听上去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她不是在唤他,而是冲向了要被货车撞上的穆希。
他呆呆地站在阳光下,一点点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崩塌。
历史在无限循环,上一辈子,阿娇没有挽回刘彻的心。这一辈子,裴颖也没有挽回穆希的心。但她却宁可自己去死,也要救他。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他永远是个替身,永远是个人偶,永远是个戏子,演一场只有一个人所看到的戏。原来,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咦?这个人偶怎么还回来了?”医生坐在柜台前,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锦盒里的桐木人偶。他凑过去一看,惊讶不已,“怎么裂了?那个女生没有好好保存?天啊!这不是汉朝古董吗?她怎么那么不小心?”
老板手里正轻柔地擦拭着一只釉里红的花瓶,淡淡地瞥了一眼道:“听说是车祸,这个巫蛊偶替她挡了一下,就裂开了。”
“车祸?”
“是的,听说又是某个富家子弟酒后驾车,闯了红灯。不过人没事,两个人都平安。只是这个巫蛊偶裂了。”老板平静地叙述道。
“真可惜……”医生不知道为何,有些伤感。也许是在哑舍呆得时间长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里的古物大多都有自己的生命。
当日这个巫蛊偶刚拿出来时,他分明感觉到那种历史沉淀般的悸动,但现在,却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一种无法言明的悲伤。
身边还有一个人比他更伤心——拄着拐杖的馆长唉声叹气:“这可是陈阿娇的巫蛊偶啊!这可是媲美玉雕汉八刀的雕工啊!这可是千年的桐木所制啊!这可是……”
“给你了。”老板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馆长的唠叨。
馆长立刻喜形于色,自越王剑那事之后,他常常来哑舍里坐坐,为的就是能搜罗些好东西。
“咳,裂了虽然可惜,但粘合好了之后还是看不出来的。喏,你看,这巫蛊偶的背后还刻着刘彻的生辰八字……哎呀呀,看来汉朝展厅里要腾出来一个最大的地方来摆放这个巫蛊偶……”
医生听不下去他的唠叨,不解地问老板:“这巫蛊偶,就这么捐给博物馆了?你之前不还和我提起过,这个木偶其实很不简单吗?好像还有名字,叫什么来的?”
老板垂下眼帘,淡淡道:“偶人厌胜。不过,现在,也只是个人偶而已。”
第九章 哑舍·虞美人
虞翠第N次腹诽自己的名字。
虞翠。这名字,看起来很俗,读起来很郁摧,也不知道当年她父亲怎么想的。
她不是没跟父亲抗议过,也哭闹过几次想要改名,但她父亲就是不允许。传说,他们家是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项羽身边的虞姬的旁支,而虞家的人,其实是不允许女孩子起名叫虞翠的。
因为“翠”字分开来,就是“羽、卒”二字,意为项羽死亡。这条不许虞家女孩子起名叫虞翠的规定,居然还标明在家训中。
这都21世纪了,谁都没把这个家训当回事,而虞翠的父亲更是身体力行,生了个女儿,说什么也要叫虞翠。
这个倒霉的女孩儿,也就是她。
虞翠眯起眼睛,无奈地放下手中关于西楚霸王的书,因为她姓虞,又被起了这个和项羽有关的名字,按理说她应该对那段秦末汉初的历史很感兴趣才是。但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这段历史都会很头痛。今天的历史课正好学到项羽,她听到项羽的名字就头疼,又受不了那个唠叨碎嘴的历史老师,直接逃课了。
可恶!都怪老爸给她起的这个破名字。老爸偏还说,她长得越来越好看了,看来是和历史上的虞姬很有缘。
有缘个鬼啊!
初冬的阳光没有什么热力,照在身上只有微微的暖意,虞翠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伸了一个懒腰,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今天又不是休息日,她这个年纪此时在外面闲逛,一看就是逃课的,虞翠一路上已经接收到好几个路人向她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她只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装作看不见。
“啪嗒!”也许是走路不抬头的缘故,正巧看到一个东西掉落在地,她蹲下身捡起来,发现竟是一个刺绣得精美绝伦的红色荷包。
虞翠快走几步,赶上前面的两个人,把荷包向前一递道:“你们的东西掉了。”
虞翠抬头端详了一下这两个人。高一点的男人带着时尚的眼镜,头发染成了棕色,穿着黑色及膝的羊呢大衣,身材标准,相貌英俊,就像是时尚杂志里的模特。而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稍微矮一些,却在很冷的冬天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中山装,左胸上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红龙,龙头龇牙咧嘴地对着他的脖颈,长长的的龙身盘踞在他的腰间,身上的鳞片反射着日光,透着七彩,竟像真的一样,美轮美奂,让人移不开眼。
高一点的时尚男人轻笑道:“老板,没想到你居然像一个女人一样用荷包啊!”
虞翠被那条刺绣的红龙所吸引,没注意这男人究竟长什么样子。这时才抬起头朝那个被称为“老板”的男人看去,只见他肤色苍白,黑发柔软,凤眼淡漠,在看到她时眼中划过一丝惊异。
虞翠眨了眨眼,惊异?难道是她看错了?
“你叫虞翠?”那个穿中山装的老板问道。
虞翠一惊,正想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却顺着他的视线,发现自己的胸前还别着学生胸卡。怪不得一路上那么多人在看她……虞翠的嘴角一抽,默默地把胸卡摘下,藏好,“是的,我是虞翠。”
那个老板默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用他那对狭长幽深的眼眸打量了虞翠片刻,才勾起嘴角,高深莫测地笑道:“这个荷包与你有缘,你就收下吧。”
有缘什么的,最讨厌了!虞翠真想把手中的荷包摔到对方脸上,她虽然不识货,却也知道手中的这个荷包材质柔软,绣工卓绝,肯定不是普通机器所制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暴躁因子,直接把荷包塞进对方手里,扭头就走。
现在坏人很多,她可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等等。”对方忽然唤道。
虞翠本来不想停下脚步的,但她发现那个老板开始唤她的名字,那种叫魂似的缥缈唤法成功地把她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唤醒起来,只好停下来。
“我是附近古董店的老板,就是那家名叫哑舍的店。”那人如此说道。
虞翠不说话,看着那个老板从荷包里倒出来一个圆滚滚,瓜子大小,坚果似的东西,交给她道:“这是虞美人的种子,和虞姑娘你也是有缘,这颗种子便作为虞姑娘你捡回荷包的谢礼,回家的时候可以找一个花盆种下。”
有缘个毛线!而且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管人叫姑娘?不过只是一颗种子,应该还可以接受。
虞翠见过虞美人那种花,很似罂粟,但却并不是那种魅惑人心的美,娇媚楚楚,灵气动人,非常的绝艳。
虞翠握着这颗种子,呆立在那里,等回过神时,那两人已经走远了,远远的风中还传来他们的对话。
“那是真的虞美人种子?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是真的虞美人种子,不过是两千多年前的种子。”
“……你真会开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
虞翠醒过来,发觉自己不能动了。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很陌生,很像做梦的时候,被梦魇住了,或是俗话说的鬼压床。但鬼压床总不会连四周都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吧?如果是梦的话,总会有醒过来的时候吧?
虞翠静静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觉得渴了。这种渴的感觉,和平时的感觉不同。以前渴了还能忍耐,现在她就感觉好像干渴得想要死掉。
虞翠不安地呼喊起来,但她发现她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这若是个梦的话,未免也太过于真实了吧?
虞翠很想动动手脚,但她发现他感觉不到任何回应,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包围着,一动都不能动。
这到底是怎么了?虞翠郁闷地回想着,她昨天逃课回家之后,脱大衣时,那颗虞美人的种子掉了下来,被她随手埋在了玄关虎皮兰的花盆里。之后……之后她好像和平日一样,看书写作业上网洗漱睡觉。等再有意识时,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虞翠正苦思不解外加干渴得要死时,忽然感觉一股清凉的水当头浇下,立刻浑身舒爽。她想张开嘴喝水,却发现她全身都在吸收着水,很快就缓解了她濒死的干渴。
她到底怎么了?虞翠再迟钝也发觉了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这种梦未免也太诡异了。
“多喝点水,早点发芽哦!”一个年轻温和的男声忽然出现,吓了虞翠一跳。
发芽?发芽!发芽发芽发芽……这个声音像复读机一样在虞翠的脑中回响着,虞翠直接被刺激得大脑死机了。
怪不得被黑乎乎的东西紧紧包围着,原来她干脆就被埋在了土里!怪不得她渴得要死,根本就是发芽的需要!
难道她变成了一颗种子?!虞翠彻底抓狂了……
人总是会向命运屈服的。虞翠深刻地认识到了这点,在变成种子的第三天后,她终于认命了,决定当一颗好种子。
因为她埋在土里,偶尔能从土壤的缝隙中察觉到外面丝丝的光线,便以此来判断日夜交替。她知道给她浇水的那个男人和他的叔父住在一起,他的叔父管他叫籍。籍大概也就十几岁,和她差不多大。哦,准确的说,是和她前世的年龄差不多。
虞翠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转世投胎变成了一颗种子。但她也不能忽略其中的诡异之处,例如……为何那个古董店的老板刚刚给了她一颗种子,她当晚就变成了一颗种子?她记得那个老板说过,给她的是虞美人的种子,那么她现在可能也是虞美人的种子?
虞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毕竟虞美人只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也就是说她的植物生涯就只有一年而已,挺一挺就过去了,也许下辈子阎王爷能给她安排个靠谱一点的投胎。
所以她安心地当起了种子,种她的籍每天都会按时给她浇水,她无聊地混喝等死时,还能听听籍和他叔父的对话小剧场解解闷,例如现在——
“籍,叔父给你请了师父,教你书法诗歌,明天就去上课。”叔父大人严肃地说道。其实虞翠听到的是半白半古文的说法,这是她直接翻译过来在她脑中的白话。她严重怀疑自己不仅变成了种子,而且还穿越回了古代。
“好的。”籍温和地答应了。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么能这么温吞?要有气势!”叔父大人不满意地吼道。
“好的!”籍也学着叔父大人说话的语气说道。
叔父大人好像很满意,转移话题道:“籍啊,你也不小了,怎么像个姑娘家一样,老在摆弄些花花草草?成何体统?”
籍没有作声,虞翠瞬间感到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这位叔父大人该不会想怂恿籍把她拔掉吧?虽然做种子的命运很惨,但她也不想立刻就挂掉啊!没有籍给她天天浇水,她立刻就会渴死啊!
幸好叔父大人并没有说什么,但没过几天,叔父大人便暴跳如雷,因为籍不光不愿意去学书法诗歌,连后来叔父请人教他武艺都不去学了。
叔父叫嚣着要砸光他屋里的花盆,虞翠感到身体一阵摇晃,知道自己可能被籍抱在怀里。
“学文不过能记住姓名,学武不过能以一抵百,籍要学便学万人敌!”他忽然如此说道,虞翠闻言一愣,总感觉这句话非常的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到的了。
叔父大人自然大喜,开始亲自在家教籍兵法,虞翠被迫旁听,因为太枯燥,围观的花草都精神不振,芍药牡丹金线菊都纷纷表示难以接受。籍也表示无法接受,几天后说什么都不学了。叔父大人大怒,大骂籍是朽木不可雕,彻底放弃。
籍乐得清闲,开始悠闲地伺候花草,家门也不多出,从虞翠的观念出发,他当之无愧是一个出色的古代宅男!
而从古代兵法课堂上解脱出来的虞翠,则继续在土里混喝等死,昏昏欲睡,生活一日日地漫长度过。
穿越成了一颗种子,虞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每天无所事事,除了睡觉就是喝水,虽然以前念书很辛苦,但是她还是怀念那种有身体可以自由活动,有嘴巴可以畅快说话的日子。
“籍!你今天差点闯了大祸你知道不!”叔父大人一进门就开始发飙。
虞翠立刻精神一振,每日的小剧场开演了!要知道这叔侄俩的互动,就是她打发无聊时间的精神粮食啊!虽然看不见两人的表情,但听听广播剧也聊胜于无啊!
“秦王又怎么了?彼可取而代也。”籍淡淡道,“叔父你不是常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吗?身为楚国后代的我们,有这种想法不对吗?”
“秦王?嬴政自封为始皇帝,已经不是简单的秦王了。”叔父大人的语气生硬,“你……唉!那种话以后再外面不许说。”虞翠一呆,她这时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什么时代,居然是秦朝!
籍默然无语。
“好了,你过几天也要二十岁了,有没有取字?”叔父大人叹了口气道。
“取好了,字羽。”籍漠然道。
“好,项籍,字羽,项羽,及冠之后,就改口叫你项羽。好,好。”叔父大人连连说了几个好字。
虞翠已经彻底没有语言了,项羽?一直在给她浇水的这个又呆又囧的宅男,其实就是项羽?没有人告诉她项羽的名字其实叫项籍,羽是他的字啊!虞翠头皮发麻,后悔自己翘了那节历史课,否则她早就应该猜出来了。
她这边正犹自震惊着,然后听叔父大人冷然道:“你即将及冠,以前喜欢花花草草的习惯都改了吧。尤其那盆——”虞翠不用看都知道叔父大人一定是指着她,“对!就是你手里那盘!你藏在身后也没用!浇水浇了三年都没发芽,里面的种子早就死了吧?”
先是自己挂了,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秦朝,接着又发现悉心栽培她的傻大个是和她“有缘”的项羽,最后还面临连做花都要被抛弃的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
虞翠崩溃,这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并不是一颗合格的种子。
虞翠开始自我检讨,对,一颗合格的种子,应该努力发芽才对!
不要扔下我!她会努力发芽的!虞翠无声地呐喊着。
对于叔父大人的命令,项羽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还是一日日地给虞翠浇着水。
虞翠对项羽的革命精神无比佩服,换位相处,她是绝对做不到对一颗种子日日浇水浇三年的,也不知道项羽为什么这么执着。但为了防止他抛弃她,虞翠努力地想要破土而出。但她只做了三年的种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发芽。
而项羽自从发誓要取始皇之位而代之后,每日刻苦地练习武艺、钻研兵法,虞翠知道这个男人是何等的有毅力,光看他能一日不少地坚持天天给自己浇水,就知道他只要认定一件事,就能坚持到底。
之前叔父大人教他学东西时,是他自己没有认识到那些只是的用处,所以才不愿去学。而现在,他有了一个志向远大的目标,自然开始发奋努力。
虞翠也有了新的目标,就是发芽发芽再发芽!
……但几个月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最该死的,是项羽这个木头居然一点都不懂得她哀怨的心情!每天只会对着花盆碎碎念——
“今天我在花园练剑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还好叔父没看见。”
……鬼啦!满园的花花草草都看见了!
“今天我想到了一个新布阵,可夫子说我异想天开……我画给你看好吗?”
……鬼啦!我都还没长出来,看毛线啊!喂!不要再我头顶的泥土上乱画!
“你怎么还没长出来呢?是泉水不够好吗?”
……你每天灌水都快淹死老娘了!
“你怎么还没长出来呢?是肥料不够好吗?”
……我怎么知道啊!我也想快点长出来啊!
“不要紧的,我会一直等着你。”
……这下连虞翠都无槽可吐了。
她自己也不禁怀疑,附身的这颗种子其实是不是已经挂掉了?不过怀疑归怀疑,虞翠还天天喝着水,睡着觉,对项羽的自言自语进行无声的吐槽,旁听叔父大人和他的每日小剧场,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这样又过了四年,虞翠忽然发觉有一天,项羽没有给她来浇水。她渴得浑身都感到不对劲,虞翠不知道项羽到哪里去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移动过位置,她没有被抛弃,那么就是他没有回来。
那小子究竟死哪里去了?虞翠之前隐约听到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但项羽具体要去做什么,她却没有在意。她想,她是太习惯了他的陪伴,总以为他是不会丢下她的,总觉得他是在意她的,虽然她整整七年都没有发芽。
一天、两天、三天……虞翠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忍过来的,花盆里的土壤都已经干裂,她却努力地从土壤的隙中向上挤。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她终于觉得忽然眼前一片明亮,久违的太阳光温暖地洒在她的身上,明明没有眼睛,但她却忽然见到了在阳光下夺门而入的他。
他身材挺拔如山,相貌英勇无匹,气势非凡,手里拿着的虎头磐龙戟还流着未干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掉在地上,在尘土中晕染开来。刺目的阳光照在他沾满血迹的乌金铠甲上,反射着让人目眩神驰的光芒。
她在他惊喜非常的眼眸中,看到了她自己。
青绿色的一颗小嫩芽。
秦二世元年,也就是公元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振臂一呼,揭竿而起,项羽随叔父项梁在吴中刺杀太守殷通举兵响应。
此役项羽独自斩杀殷通的卫兵近百人,第一次展现了他无双的武艺。
时年项羽刚满二十四岁。
成功从一颗种子成长为一棵小嫩芽,虞翠终于扬眉吐气,不但洗脱掉了永不发芽的恶名,她还欣喜地发现,在项羽碰到花盆的时候,两人可以用心灵交流。项羽除去一开始的惊讶,很快地适应了自己浇水浇了七年的种子,居然有灵气可以通人话的异象。
当初给他这颗种子的道人曾说过,这颗种子与其他种子不同,需要用心浇灌才能长出最漂亮的花朵来。只是连项羽自己都没想到,这一种,居然就种了七年。
啧,虞翠听了无比郁闷。什么用心浇灌,她纯粹是因为受不了他了才发芽的,否则这么日日浇灌下去,她肯定会烂在土里,永远都不能发芽。
虞翠闷了七年没人可以说话,一发现项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
“你是说……你本来是人?”项羽也有些晕。
虞翠拼命点头。可是她身体动不了,只能摆了摆刚长出来的小叶子。
“那……”项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憋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虞……”虞翠猛然消了音,因为她忽然想到有关她名字的那个诅咒。
翠乃羽卒,项羽死亡的意思。这个解释虽然无稽,但她都已经穿越成项羽种的一朵花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的?
虞翠的停顿让项羽误会了,以为姑娘家的闺名不能随便让男人知道,便会意地接话道:“既然姑娘姓虞,那么我就管姑娘叫虞姬吧!”
虞姬?虞姬!虞姬虞姬虞姬……虞翠的脑袋嗡地一声响,震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她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那就是这个项羽身边并没有那个美貌倾城的虞姬啊!
虽然虞翠并不了解项羽的生平,但也听自家那个唠叨的老爸说过几次,传说西楚霸王项羽和虞姬是少年时代一见钟情,随后虞姬一往情深地追随项羽征战沙场……
“虞姬,叔父立了楚怀王熊心,已经当上了武信军统领,以后我就要随他一起去打仗啦!放心,我会带着你的,我还要看看你会长成一朵什么样的花呢!”项羽哈哈大笑道,语气已经不同于少年时代的温和,而是掺杂了一种勇猛无敌的铁血味道。
什么什么!虞翠看到自己被换到一个陶土花盆里,被项羽抱在怀中,骑上一匹通体黑色,只有四蹄雪白的骏马。
“项羽,你怎么上战场还带着那盆花啊!”旁边的叔父大人满脸黑线。
“叔父,这是虞姬。”项羽一本正经地向叔父大人介绍道。
“哈哈!一盆花还起个女人名,难不成还是个虞美人?”叔父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嗯,这朵花确实就叫虞美人。”项羽想起虞翠告诉他的名字。江东的风吹得虞翠脆弱的小身板摇摇晃晃,如果她能哭的话,真想迎风洒点热泪。
原来历史的真相是这样,虞姬为何被称为虞美人,而虞美人为何是花名,为何虞姬身为一名女子却能随着项羽四处征战……
因为……因为虞姬根本就是朵花啊!
更悲剧的是,虞翠发现,她貌似就是这朵倒霉的花……
“虞姬啊,叔父让我去做大将军,我好怕带不好兵,我一个人打仗还能知道怎么做,可是要怎么指挥上千人呢?”
“有什么好怕的?你就往前冲!你一冲,你身后的兵还能不冲吗?”
项羽悟了,从此打仗勇猛非常,总是一马当先率先杀入敌阵,一柄虎头磐龙戟如入无人之境,无人能敌,不久,便官封上将军。
“虞姬啊,叔父让我在阵前演讲,可是我害怕当着一群人讲话,我怕忘词……”
“怕什么?当底下的人都是大萝卜就行了。况且,叔父大人不是都给你写好稿子了吗?你直接抄手心上不就得了?啊?你说你手心容易出汗?那就少说话,用气势!用眼神!用眼神压倒他们!”
项羽懂了,从此在公开场合寡言少语,整个人站在那里,身披乌金铠甲,虎皮红战袍,迫人的气势就会让上千士兵立刻安静。
只要他简单地说出什么命令,只要他淡淡地用眼神一瞥,就绝对不敢有人出言反对。
在别人眼里,项羽是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上将军了,但在虞翠的眼中,他还是那个在她的花盆前唠唠叨叨,又大只又囧又呆,又有些可爱的男人。其实就是一只喜欢碎碎念的大型犬。对敌人会展现凶恶的牙齿和锋利的尖爪,而坐在她面前时,就会变回温和的语调,依稀还是多年以前对着她自言自语的那个少年。
虞翠的花盆也换了一个漂亮的陶土盆,上面画着绚丽的花纹,是项羽在战利品中特意挑选出来的。
也许是在土壤里睡了七年,虞翠破土而出之后,就发觉自己生长得很快。
当然,这是相对于她七年都不发芽而说的,比起普通植物,她生长得还是慢的很,大半年之后,才长出花苞。
那天阳光很好,风吹得她暖暖的。项羽拿来铜镜,让她看了下自己的样子——蛋圆形的花蕾上包着两片绿色白边的萼片,可爱饱满的花苞垂着头生于细长直立的花梗上。用项羽的话说,像极了正在低头沉思的少女,娉婷俏立。
虞翠对自己的造型很满意,但项羽却拿着铜镜迟疑地问道:“虞姬,你不要那么早开花了,若开完了花,是不是就要离我而去了?”
虞翠一呆,她其实觉得变成花了之后,生活了无生趣,就是混喝等死。原本想快点结束这一世,早死早超生,但当她看着项羽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时,不禁犹豫了。
这个外表彪悍内心其实非常柔软的男人,若是没有了她,恐怕肯定坚持不下去吧?
“虞姬,留在我身边吧!”
罢了罢了,她就认认命,当他的知心姐姐吧?虞翠低垂着的花苞,轻轻地点了两下。
她现在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个绿意盎然的小花园,阳光充沛,空气里满是花草清新的味道,还有项羽。一切都太美好,太安逸了。
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历史的残酷。
定陶之战,项梁战死。
当夜,项羽自传信士兵那里得到消息。在帐篷中,他抱着虞翠的花盆,无声地哭泣着。
“虞姬,叔父……他……死了……”
虞翠沉默无语,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对于项羽,叔父大人等同于他的父亲。她和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看着他们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又严厉又慈祥的叔父大人,对待项羽又当严父又当慈母,等于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那个老是说着要把她铲除掉,却其实一次都没有动过手的老头;那个老是被项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头;那个高兴时会扶着胡子大笑的老头;那个在项羽打了胜仗时,会用力拍拍他肩膀鼓励他的老头……
那个有着花白胡子的严肃老头,就这么去了吗?再也看不到了吗?当虞翠认识到这个问题时,内心涌上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涩。
项羽的泪水透过土壤,一滴不漏地渗入了她的根系,他的悲伤和不甘心,如数地传导到了她的心中。她陪着他一起流泪。
“项羽,叔父大人的愿望是什么?”她问。
“灭秦!”项羽森然道。
“那就完成他的愿望吧!”她听到自己如此说道。
项羽再没有说话,却握紧了拳头。
那一晚,项羽彻底长大,从一个不谙世事喜欢种花养草的少年,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西楚霸王。那一晚,经过项羽泪水浇灌的虞翠终于开了花。
两片包裹着花苞的萼片脱落,就像是褪去旧衣裳的少女,露出里面的红装一样花朵。本来害羞而弯着的身体直立起来,昂起的花瓣薄如蝉翼,艳若红唇,光洁似绸。
素雅与浓艳并存。实在无法想象一棵看起来如同路边草的柔弱花茎上,竟能开出如此华丽美艳的花朵。
第二天,虞翠看到了传来项梁死讯的那个士兵。
那样熟悉的相貌,那样有特点的丹凤眼,那样淡漠的表情,明明就是那个哑舍的老板!只是没有穿着那件绣着赤龙的中山装而已!
虞翠把自己的疑问和项羽说了,项羽极不情愿地让那个士兵碰触了一下花盆。可虞翠犹自说的口干舌燥,对方却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何上将军让自己拿着一个花盆。
敢情是信号对不上啊!XX电信我恨你!
虞翠更郁闷了,原来只有项羽才能听到她说什么吗?
项羽更高兴了,原来虞姬的秘密只有他能知道。
项羽把这个士兵留在了身边,做了持戟侍卫。那个人说,他叫韩信。
虞翠的嘴角抽了一下,总觉得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呢?虞翠再次后悔逃掉了那节历史课。
秦二世二年,项羽率军攻占咸阳,至雍丘,与秦三川郡守李由激战,项羽于万军之中斩杀李由,秦军大败。
同年,项羽率兵救赵,破釜沉舟,大破秦军。
同年十二月,项羽率十万楚军在巨鹿大破四十万秦军,史称巨鹿之战。
项羽一战成名。
史书上记载:“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揣恐。”
虞翠看着项羽一步步成为了历史上的那个西楚霸王,却觉得她所认识的那个少年在渐渐走远。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天和他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幸好他还不忘天天给她浇水,就连最艰苦最缺少水源的时候,他都不曾忘记。
慢慢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都不会再碰她的花盆,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用苍茫的眼神看着她,像是看着一朵单纯的花。
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努力保持自己花朵盛开的模样,能让他在不安失落时看上她一眼。
在率军进驻咸阳时,她听说他烧了阿房宫,杀了许多人,她想找到机会劝他,可惜他总是不出现。
阿房宫一共烧了七天七夜,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她难以接受的烟味,她望着那冲天的火光,听着远处凄迷的哭喊声,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修罗地狱之中。
最后他拿回来一个整块玉雕琢出来的精美花盆,把她移栽了进去。这玉做的花盆虽然看起来美轮美奂,但她却觉得无比的冰冷。
“虞姬,叔父的仇已经报了,我们这就回家。“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花瓣,温和地说道。可是却掩不掉他从战场上浸染出来的浑身戾气。
她什么都没说,如血的花瓣一阵颤抖。
不久,项羽的持戟侍卫换了一个,韩信弃楚投汉,去寻刘邦了。
以前,虞翠曾经听项羽说起过他的愿望。那时候他抱着她坐在阳光下,他们身边花草环绕,绿意盎然。
项羽的愿望,其实非常简单,他只想有一块良田,可以种一些菜,自给自足,自得其乐。
但是身为楚国的贵族之后,他的叔父大人不允许他有这种小农思想,硬是逼着他学文习武,承担起责任。现在为叔父大人报了仇,也灭了秦,项羽开始想家了。
关中的土地肥沃无比,富饶千里,咸阳的宫殿富丽堂皇,美女如云,但项羽一点都不留恋。这天下,就算他坐了那把椅子,又如何?
项羽知道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他只是个将才,并没有那种野心。在战场上杀戮多年之后,浑身沾染了洗不尽的鲜血,他只想寻一块地方,忏悔自己的罪孽,默默无闻地和他的虞姬终老一生。
虽然他的虞姬只是一朵花,虽然他知道她看不惯他最近几年的变化,但他不得不改变。在战场上,他经过了无数次的教训,学会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只有赶尽杀绝,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叔父死了,跟着他的子弟兵也没剩多少了,每个人都害怕他的暴虐,都说他太过残暴。只有虞翠知道,他从来都是个内心温柔的人。一个可以悉心照顾一颗七年都不发芽的种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的身边,幸好还有她在。只要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花瓣,他就会得到心灵的平静,那种血战之后的空虚,瞬间就可以被抹平。
但是他却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抽身而去。没有人会轻易放过他。不论是属下还是敌人。
那个当年为他持戟的士兵,好象一点都没老,官拜大将军,在垓下与他一战。
韩信三十万大军,他十万。
平原决战,没有河流,也没有关隘,没有任何花哨。
这是当世两个军事奇才的首次战场对决,也是最后一次。
他败了,头一次败了。
四面楚歌中,他对着她默默无言。他抚摸着她盈盈光泽的花瓣,轻柔地不敢用力。他的手握过剑,杀过人,点过火。但他最初的愿望里,他只是想拿着锄头,种田养花。
“虞姬,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他不怕死,他杀了那么多人,手上沾染了那么多的鲜血,死不足惜。
但是她该怎么办?
他知道她是一朵很奇特的花,在土里呆了七年才发芽,花开了七年没有凋谢,仍如刚绽放的那一夜般灿烂美艳。
“傻瓜,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他听到她这样说,细细的声音,温柔的,“反正以后没有人会像你这样耐心地给我天天浇水,早晚我也会死。”
“好。”他的心中非常欢喜。
她又轻声道:“这花盆太重,你还是把我摘下来随身带着吧……”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拦腰折断,然后别在了胸前。
他选了八百人,趁着夜晚突围向南。他想回到家乡,传说一个人死后回归故土才能得到永久的平静。
但他逃到乌江边时,汉军包围了他。江的对面,就是他的故土,他生长的地方。可是他却永远都回不去了。
最后低头看看胸前的她,已经残破不堪,本来明艳的花瓣凋零残破。他突然有种错觉,他就要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栽倒了土地里。
他还是不想她死。虽然无法带她回家,但他却不要她陪他一起上路。她是那么的明媚照人,他没有权利剥夺她的灿烂。
“虞姬,虞姬,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我叫虞翠……是羽卒翠……”
“翠?好名字,羽卒翠……虞姬,最后,我用我的鲜血来浇灌你吧……”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于乌江之畔。
一年后。
“听说,这里就是项羽自刎的地方?”一个穿着盔甲的人淡淡地问道。
“是的,韩将军,项羽就是在这里死的。属下亲眼见到他在死之前,曾经种了一朵花。那种呵护的样子就像是对待情人一样,啧啧,真是让人感慨。”
“那你还记得他种下去的那朵花在哪里吗?”那个人继续问道。
小兵看着一望无际的花海不禁哑然,当年的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花海。本事娇媚楚楚灵气动人的红色花朵这样连成一片,红艳得就像是一片血海,有种说不出的悲壮之感。
“属下记得,当年项羽的虎头磐龙戟并没有人收走,应该就在这一带……”小兵以为将军是来找那柄虎头磐龙戟的,毕竟他听说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将军,曾经在项羽身边做过持戟侍卫。
那个人在花海里走了走,然后在某处停了下来,低头拨开浓密的花丛,露出底下的那柄虎头磐龙戟。青色的戟身很多都被泥土所埋,而令小兵感到奇怪的是,这位大将军并没有把这柄虎头磐龙戟拿起来,而是捡起了靠在这柄虎头磐龙戟旁边的一颗种子。
“将军,项羽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兵见大将军低头对着一颗种子沉思,不由大着胆子问道。
“一个笨蛋。”那人冷冷地说道,“我本指望他能灭秦,却没想到他居然会杀掉秦朝宗室,焚烧咸阳宫殿。他做得太过了,所以我才要他偿命。只是可怜了这棵虞美人,以后有缘再让他们相聚吧。”
小兵听着将军口中的恨意,不禁一愣。秦始皇暴政,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秦朝覆亡,但听上去,这位上将军却好像并不恨秦朝,而是另有所恨。
“你走吧,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以后肯定能扮演好我的。”那人淡淡地说道。小兵舔了舔紧张得干燥的唇,从他手中接过一个鎏金戒指。
“这是妲己的魅惑戒,可以改变人的相貌,以后你就是韩信,是大汉的上将军。只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以后结果如何,勿要反悔。”
“是,是,将军保重。”迫不及待戴上戒指的小兵已经变成了“韩信”的模样,匆匆而去,做他的大将军梦了。
一阵风吹过,吹得这片花海袅袅娉娉,那人把头上的盔甲一摘,露出清秀的脸容,仰天叹道:“扶苏,我这算是为你报了仇了……”
后面的声音却隐在了风中,没有人听见。
虞翠神志不清地看着煞白的天花板。
她是怎么了?最后的画面是项羽在他的面前横戟自刎,滚烫的血洒在了她的土壤里,她拼命呼唤着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能看着他的血液一点点地被她吸收,被她苦涩地咽下。
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却又无比鲜明。
她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躺在床上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外面传来父母起身做饭的声音,虞翠才醒悟过来,她好像回到了现代。
难道一切真的只是做梦?
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由于好久都不曾有身体的感觉,她甚至有点不会走路了,腿一软,直接摔到了床下。
忍着疼痛,她直接跪在地上爬到玄关,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埋下虞美人种子的地方,已经长出了嫩芽。
“翠翠!你这是怎么了?”老爹惊讶地追问着。
虞翠无暇理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冲到了楼下。她记得街角新开了一家花店,她要买一个花盆和土,把那个虞美人移栽出来。
难不成这辈子,轮到项羽那个大个子转世成了虞美人的种子?这回换她要把他种出来了?她无法想象西楚霸王项羽变成一朵花的样子……抖……
虞翠边郁闷地吐槽着,边拍开了那家花店的门。
“欢迎光临。”一个无比熟悉的温和声音响起。
虞翠呆愣地看着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英俊如昔,只是发髻变成了利落的短发,冰冷铁血的铠甲换成了休闲的毛衣,还套着一个史努比的可爱围裙。
“项羽?”虞翠颤抖着唇,不敢置信地问道。
那人温和地点了点头,展颜一笑道:“你是虞翠?长的要比我想象中的还可爱。”
虞翠咬着牙冲过去,对着他拳打脚踢一阵暴打。
项羽抱着头委屈地说道:“我以为你再见到我,会抱着我痛哭流涕呢!”
“死项羽!姑娘我早就想对你这么做了!别以为花花草草就没脾气!吼吼!”
“……姑娘手下留情啊!!”
虞翠抱着项羽的脑袋又锤又打又啃……
“怎么了?遇到什么人了吗?”老板看到推门而入的医生满脸疑惑,不由得挑眉问道。
医生把买来的早点往柜台上一放,咬着方便筷子不解道:“我好像在街角的花店看到昨天我们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了,她好像正把一个新发芽的种子移栽到花盆里……不会是你昨天给她的那颗种子发芽了吧?”
“有什么稀奇的?”老板淡淡道,“是种子,不管早晚,总会发芽的。不管是一年的种子,还是两千年前的种子。那种子重新发芽,有缘的两人应该重新相见了吧……”
“喂!到底那种子是什么来历?”医生对哑舍里层出不穷的神秘物品还是觉得难以应付。
“没什么,哑舍里的东西,都是古董而已。”老板微微一笑,啪地一声掰开方便筷子,“下次买东西不用拿方便筷子了,我这里也有筷子,用后洗一洗就好了。”
医生埋头苦吃,不敢接话了。是谁刚说哑舍里都是古董的?那筷子肯定也是古董啊!他可不想用几百年前的东西夹吃的啊!
而且保不准……会是哪个死人陪葬用的筷子!
第十章 哑舍·白蛇伞
“您好,您的快递。”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医生拉开门,熟练地拿过包裹,签了字然后关上门。
是一个很长很窄的包裹,医生回忆着最近好像并没有网购什么东西,正疑惑间,发现包裹单上写着的发货地址是老家。
医生想起小姨前几天打过电话,说是给他邮一件爷爷的遗物,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来的。医生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现出里面一把古旧的油纸伞。
这把油纸伞看起来很有年代了,油黄色的伞面都已经发黑,仿佛一碰就会碎掉,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霉味。伞骨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洁白如玉,和油黄色的伞面对比起来,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医生想起来,这把油纸伞被他爷爷藏在一个很大的樟木箱里,爷爷非常小心,不让他随便把玩。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偷着看,大概是小姨以为他很喜欢这把伞,才寄给他的吧。
其实他还真不想要这把伞。
医生头疼地挠了挠头,他的屋子本来就够乱的了,而且这把伞撑起来估计就要散掉,根本就不能用。
要不扔掉?
医生的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否决了。这把伞看起来是个古物,等哪天带到哑舍去给老板看看吧。
他小心地把这把油纸伞用塑料袋罩上,放在了衣柜的最上面,然后就把这件事扔到脑后去了。
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下了起来,窗外隐约有条细长的影子出现,瞬间又隐匿在风雨中,快得仿佛是幻觉……
“老板,给你带回来的无锡特产。”医生把手中的袋子一推,笑盈盈地看着柜台里的老板。
“谢了。”老板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拿出那些特产,直接就打开了。
医生也不客气,拈起了一块糕点开吃,一边吃还一边发牢骚道:“你说医院没事弄什么年度旅游啊?那么忙,远的地方又不能去,只能抽空去趟无锡,金山寺有什么好看的!喏,对了,有个老和尚,居然盯着我看了半天,递给我一包雄黄!”
老板闻言一怔,“那包雄黄呢?”
“当然是随手扔了啊!丫的,把哥当许仙了啊!”医生拍了拍手里的糕点碎屑,嗤笑道。
老板看了一眼他衣领间隙中若隐若现的长命锁,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快要过生日了吧?马上二十五岁了?”
医生顿时来了兴趣,“是啊是啊,还剩几天。嘿嘿,我可是我们医院最年轻的医生哦!念书那阵我连跳了好几级,比同期的早上了三年学。哥可是个天才啊!怎么?要送我生日礼物?诺……不过你送的东西我要先考虑考虑要不要拿……”
“算算时间果然差不多了啊……”老板喃喃自语了一句,转而问道:“你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难道莫名其妙收到雄黄还不够奇怪吗?”医生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有点愤愤不平。
“我是说在这之前,”老板摩挲了一下掌中的紫砂茶宠,思索了片刻到,“例如……一把伞……”
“伞?”医生一愣,“嘿,你还真别说,还真是有把伞寄到我家,那是老家的人寄过来的……你是说这把伞有问题?那是把很古老的油纸伞,我看挺有年头的,还想抽空拿来让你看你一眼呢,没想到最近年末比较忙,都忘记了。”
老板眯起眼睛,略带同情地看着医生道:“你知不知道《白蛇传》?”
“当然知道,不过虽然这个故事很美,但依旧是虚构的。雄黄?许仙?你是说……那把伞是传说中的那把白蛇伞?搞笑吧?”医生嗤之以鼻。
“你相不相信神话或者传说?”老板淡淡道。
医生虽然想说相信,他在哑舍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又摇了摇头道:“当然不相信,一切都要有科学证据的。讲的是逻辑,不是想象。我的工作可不是靠着想象就能给人开刀的。”一切诡异的事情都是仅限于哑舍,他的人生仍是非常正常的。
“哦?那你爱不爱你的工作?”老板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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