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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评传

_5 曹聚仁 (当代)
  懋庸,而是周扬)。他说:"以上,是徐懋庸给我的一封信……人们也不免因此
  看得出:这发信者倒是有些'恶劣,的青年!……在国难当头的现在,白天里
  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暗夜里进行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的,不就正是这些人么?"①他就老老实实提出了 一段事实:"其次,是我和胡风、巴金、黄源诸
  人的关系。我和他们,是新近才认识的,都由于文学工作上的关系,虽然还不能称为至交,但巳可以说是朋友。不能提出真凭实据,而任意诬我的朋友为'内奸,,为4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辩正的,这不仅是我的交友的道义,也是看人看事的结果。徐懋庸说我只看人,不看事,是诬枉的,我就先看了一些事, 然后看见了徐懋庸之类的人。胡风我先前并不熟识,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扬)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 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从来也不再听人说胡风是'内奸'了。然而奇怪,此后的小报,每当攻击胡风时,便往往不免拉上我, 或由我而涉及胡风……同时,我也看人:即使胡风不可信,但对我自己这人, 我自己总还可以相信的,我就并没有经胡风向南京讲条件的事。因此,我倒明白了胡风耿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
  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②这一封信,对于左联的打击是很重的,只不过其中的最高当局是要争取鲁迅的,鲁迅一死,这一论争,也就过去了 (笔者当时参加"文艺家协会",并非参加"文艺工作协会",绝无左袒鲁迅之意。这儿的叙述,只是存真,证明有人所说鲁迅领导大众语运动,领导统一战线,都是和事实完全不合的、
  鲁迅评传
  《鲁迅全集》第6卷,第529、532页
  同上书,第540—542页。
  十七 《死
  鲁迅有一篇以《死》为题的杂感文,那是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写的, 再过一个半月,他真的死去了。我还记得九月中旬,看见他,病后虽是消
  瘦得很,危机却已过去了。那篇文章,只能说是他由凯绥珂勒惠支的画题而引申出来的感想,并非真的要立遗嘱的。他自己也不相信,巳经迫
  近死期了,虽说那位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宣告他五年前已经该死去了。他说:"我并不怎么样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 曰夜躺着,无力说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不过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临终之前的琐事。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我只想到过写
  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 一些,都是为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
  此例
  、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
  家,或美术家
  十七
  死
  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纟艮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
  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
  一个都不宽恕。"①他的遗嘱,恰正如嵇康的遗嘱,满是讽刺的味」1,而最大的讽刺,他遗嘱中所说的话,对于他的亲属等于耳边风。鲁迅死了,就送上神龛去, 大家拼命在做纪念他的事,并不曾忘记他,埋是埋掉的,并未"拉倒"。鲁迅一生
  讨厌戴纸糊帽子,他死了以后,只好让别人替他戴上纸糊帽子。
  那一段时期鲁迅的病情起伏,我们可以看看许景宋的实录,她说:"今年的一整个夏天,正是鲁迅先生被病缠绕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光,许多爱护他的人,都为了这个消息着急。然而病状有些好起来了。在那个时候,他说出一个梦。他走出去,他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箅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投出去掷在敌人身上。' 他梦后不久,病更减轻了。 一切坏的征候逐渐消灭了。他可以稍稍散步些时,可以有力气拔出身边的匕首投向敌人,还可以看看电影,生活生活。我们战胜'死神',在讴歌、在欢愉。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样。"那是他的垂死的回光返照,他自己不觉得,她们也并未想到呢!
  那些日子,鲁迅还是照样写点文章,到了十月十八日黎明,鲁迅写了一张最后的字条给内山老板:
  老板:
  出乎意料之外,从半夜起,哮喘又发作起来了。因此,已不能践一^ 钟的约,很对不起。拜托你,打个电话请须藤先生来。希望快点给我办
  草草顿首
  鲁
  迅评传
  拜十月十八曰②
  这便是他的遗笔了
  鲁迅的病情,就在十月十八这一天剧变的。据须藤医生的诊断:"颜色苍白,呼吸短微,冷汗淋滴,热度三十五点七度,脉细实,时有停滞,腹部扁平,两
  《鲁迅全集》第6卷,第614页。
  《鲁迅全集》第13卷,第676页
  肺时有喘鸣。"他认为病势突变,形势不佳,随即用酸素注射两针,都无效验。
  当时特请一位日籍看护田岛,他还深以为怪,问道:"我的病,如此严重了吗?" 那天下午二时,续延松井、石井两医生会同诊治,又注射"酸素",仍无效果,他
  们认为病情已至绝境了。当晚复加注强心针,胸内甚闷,心部感有压迫,终夜冷汗下流,不能入眠。十九日晨四时,天犹未晓,苦闷益加,辗转反侧。但尚
  能以极微弱的声息,向其妻说"要茶"二字,这便是逝世前最后一语。以后即入弥留状态,至五时二十五分,心脏麻痹,呼吸停止,溘然长逝了。当时在侧
  的,仅许广平及胞弟建人、看护田岛等三人。
  我们赶去吊唁时,只见他遗体安详地躺在卧室靠左的一张床上,身上盖
  了一条粉红色棉质夹被,脸上也蒙着一方洁白的纱巾。他的口眼紧闭着,一头黑发也有几根白丝,浓浓的眉和须,面容虽然消痩一点,却也并不怎样难
  看。我一眼看去,那房间的情形是这样,离床头靠窗就是一张半新旧的书桌, 上面杂乱地堆着些书籍、原稿,两枝金不换毛笔挺立在笔插里,旁边有一只有盖的瓷茶盅。房中这时显得很杂乱,桌子横头是他在那时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的藤躺椅。靠着一张方桌上满满堆着书,床头床脚各有架小小书柜。壁上挂着些木刻和油画,一张是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一张则是油绘的婴孩油画, 题着"海婴生后十六月肖像"字样。海婴是鲁迅先生唯一的爱儿,那时年七岁,这天真的孩子,似乎还不懂得人生的忧患,跳跳蹦蹦地。
  先生的丧仪由蔡元培、宋庆龄、内山完造、史沫特莱、沈钧儒、沈雁冰、萧三等八人组织治丧委员会,办理一切,当日发出讣告,"即日移置万国殡仪馆, 由二十日上午十时至下午五时,为各界人士瞻仰遗容的时间。依先生的遗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除祭奠和表示哀悼的挽词花圈以外,谢绝一切金钱上的赠送。"从二十一日早晨到二十二日下午,先后前往瞻仰致祭的有一万多人。二十二日下午二时,自动参加送殡的行列,有六七千人,沿途唱着哀歌,这是大众的殡葬。先生的灵柩,安在沪西万国公墓。如内山完造所说的,一个僧侣也没有,一个牧师也没有,一切都由八个治丧委员办了 ,这等等,毫无遗恨地发挥着被葬者的人格。
  关于死了以后的事,鲁迅自己是谈过的。他说:"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巳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最怕死。这其实是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
  模模糊糊的死掉则有之。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成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4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箅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
  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们大抵是以为死后就去轮回的,根源出于佛教。……也许有人要问,既然相信轮回,那就说不定来生会坠入
  更穷苦的景况,或且简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 。但我看他们是并不这样想的, 他们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误人畜生道的罪孽,他们从来没有能坠畜生道的地位权势和金钱。然而有着地位权势和金钱的人,却又并不觉得该坠畜生道,他们倒一面化为居士,准备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张读经复古,兼做圣贤。他们像活着时候超出人理一样,自以为死后也超出了轮回的。至于没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
  不觉得该受轮回,但此外也别无雄才大略,只预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I 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钱,先在冥中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福。"①他是在生前,看穿了一般人对于生命的执
  ,
  著,而有所启悟的,只不知他此了之后,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悟道呢!
  鲁迅死了以后,当然不会埋掉拉倒的,正如一位法国大思想家法朗士
  八II&仂16 1^31 !")所说的:"人生而为伟大的人物,实为大不幸事,他们生前备受痛苦,及其死后,又硬被别人作弄,变成与其自身毫不相同的方式。"反正他
  已经死了,谁爱怎样去解释他,他也只好让你去替他抹花脸了。仿佛有许多
  人要接鲁迅的道统,为了答复这一问题,他的妻子许广平是说冯雪峰可以认为鲁迅文学遗产的"通人"的。而上海成为孤岛时期,唐锼、桑弧他们刊行了
  《鲁迅风》,桂林也有《野草》社的一群,都是以鲁迅的继承人自命的。依笔者看来,就没有一个有着鲁迅风格的作家,因为他们都不够广大,而且也缺乏鲁迅的胸襟与识力。
  关于纪念鲁迅的事,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极有趣的画面。当时,有人建议
  国民政府把绍兴改为鲁迅县,国民党的政权,本来十分颟顸的,也许是可能
  传的,终于不可能,否则对于鲁迅自己也是一个讽刺。为了鲁迅县的搁浅,连改
  绩溪为胡适县,也作罢论。留下来的倒是那位官方发言人王平陵,在他的溧阳县,首先有了平陵路了。这也是一种讽刺。为了纪念鲁迅,中共就在延安
  来了纪念,设立了鲁迅艺术学院。在那儿,训练了抗战时期的革命青年。中共是懂得政治宣传的。中共的首领中,值得纪念的,非无其人,而独纪念了鲁迅,这是他们的聪明手法,显得蒋介石政权的愚蠢。
  笔者曾经看到过一张手令,上面写着"副刊文字中,以不见鲁迅的姓名为上,否则也要减至极少的限度"。这一手令大概是从张道藩那边来的。全国各地,也只有桂林、重庆、昆明这几处地方,可以举行鲁迅逝世纪念会的,其他大小城市,也有着不成文的禁令,好似纪念鲁迅便是代表了革命。
  以我所知,鲁迅和郭沫若之间并不怎样和谐的,所以他们在生前从未见过面。鲁迅死后,郭沫若才开始说鲁迅的好话(和《革命春秋》中所说的大不相同的话),他说:"考虑到在历史上的地位,和那简练有力,极尽了曲折变化之能事的文体,我感觉着鲁迅有点像4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但鲁迅的革命精神,他对于民族的荣誉贡献和今后的影响,似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郭氏也是当代的能文之士,这一段话,却是使我们看不明白,即非违心之论,必是敷衍了事的纪念文字,而鲁迅呢,平生却最讨厌韩愈,风格也相去得很远。
  徐懋庸和斯诺(^加^)都说鲁迅像法国的伏尔泰,"鲁迅以一支深刻冷酷的笔,冷嘲热讽地撕破了道学家的假面具,针砭了一切阻滞中国民族前进发
  展的封建余毒,像伏尔泰写他的'憨第德、(:^!的动机,是为了打破了定
  命论者的谬说^永久的宽容,鲁迅也供着阿0的人生观来讽刺中国人的
  定命论',对于穷苦、虐政,一切环境的不良,伏尔泰是高喊反抗而切恨宽容的,他燃烧了法国革命。""伏尔泰的生前,尽凭怎样地遭放逐、下狱,几乎每出一册书都被政府和教会的谄媚之徒查禁,然而他毕竟替他的真理猛烈地打开一条道路。"其他,还有人将鲁迅比作俄国的普希金,也有人比之为高尔基,但他们却忘记了鲁迅思想是受着托尔斯泰和尼采的影响的,而刘复送给他的"托尼学说、魏晋文章"的联语,则是鲁迅所首肯的。
  有些天真的青年,似乎对于鲁迅这样富于战斗精神而并未参加共产党, 乃引为恨事。许广平还特地对他们解释了一番;假如鲁迅在世的话,他会同意她的解释吗?我看未必如此。鲁迅对于政治生活,不一定十分感兴趣
  的呢!
  鲁迅评传
  ?
  十八印象记
  我是认识鲁迅的,有人问我对他的印象如何?我说:"要我把他想象为
  伟大的神,似乎是不可能的。"鲁迅自己也说过:"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
  情;后来,考究一些当时的事实,到北京后,又看看梅兰芳、姜妙香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不怎样高明。"所以,要把鲁迅形容得怎样伟大,也许表
  面上是褒,骨子里反而是对他的嘲笑呢!(笔者在这儿申明几句:以上各章,记叙鲁迅生平事实,总想冷静地撇开个人的成见,从直接史料中找出真实的鲁迅。正如克林威尔所说:"画我须似我。"以下各章中,笔者要说说我
  对鲁迅的看法,有如王船山的《读通鉴论》,不一定苟同前人的评论,也不一定要立异以为高的)
  我说:鲁迅的样儿,看起来并不怎样伟大,有几件小事,可以证明。有一回,鲁迅碰到一个人,贸贸然问道:"那种特货是哪儿买的?"他的脸庞很削瘦, 看起来好似烟鬼,所以会有这样有趣的误会的。又有一回,他到上海南京路外滩惠中旅馆去看一位外国朋友(好像是史沫特莱);他走进电梯去,那开电梯的简直不理他,要他走出去,从后面的扶梯走上去。看样子,他是跟苦工差不多的。我们且看一位小妹妹的描写吧,这女孩子叫马珏,马衡的女儿,她写她初次见鲁迅的印象是这样:"鲁迅这人,我是没有看见过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在我想来,大概和小孩子差不多,一定是很爱同小孩子在一起的。
  不过我又听说他是老头儿,很大年纪的。爱漂亮吗?大概是爱穿漂亮西服罢;一定拿着3110^,走起来,棒头一戳一戳的。分头罢,却不一定,但是要
  穿西服,当然是分头了 。我想他一定是这么一个人,不会错误。"后来,鲁迅到她们家中去了,她从玻璃窗外一看,只见一个瘦瘦的人,脸也不漂亮,不是分头,也不是平头。她父亲叫她去见见鲁迅,她看他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她觉得很奇怪,她说:"鲁迅先生,我倒想不到是这么一个
  不爱收拾的人;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像脑筋里时时刻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
  我心里不住的想,总不以他是鲁迅,因为脑子里已经存了鲁迅是一个小孩似
  的老头儿,现在看了他竟是一个老头儿似的老头,所以不很相信。这时,也不
  知是怎么一回事,只看着他吃东西,看来牙也是不受使唤的,嚼起来是很费力的。"那时,鲁迅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得十分衰老了。
  另外一位女学生吴曙天,她记她和孙伏园去看鲁迅的印象,说:"在一个很僻静的胡同里,我们到了鲁迅先生之居了。房门开了,出来一个比孙老头儿更老的老年人,然而大约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罢,黄瘦脸庞,短胡子,然而举止很有神,我知道这就是鲁迅先生。我开始知道鲁迅先生是爱说笑话了,我访过鲁迅先生的令弟启明先生,启明先生也是爱说笑话。然而鲁迅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并不笑,启明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也笑,这是他们哥儿俩说笑话的分别。"曙天是绘画的,她所勾画的鲁迅轮廓,也就是这样的。
  另外,一位上海电车中的卖票员,他写在内山书店看见鲁迅的情形。他说:"店里空得巳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店后面长台子旁边有两个人用日本话在谈笑,他们说得很快,听不清说些什么。有时忽然一阵大笑,像孩子一样的天真。那笑声里仿佛带着一点'非日本,的什么东西;我向里面瞧了一下,阴天, 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穿一件牙黄的长衫,嘴里咬着一枝烟嘴,跟着那火光的一亮一亮,腾起一阵阵的烟雾。"……"原来和内山说笑话的那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他的面孔是黄黑带白,使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有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这便是他(她)们对鲁迅的印象。
  鲁迅死了以后,周作人在北平和记者们谈到鲁迅的性格,说:"他这肺病, 本来在十年前,就已隐伏着了;医生劝他少生气,多静养;可是他的个性偏偏很强,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就和人家冲突起来,动不动就生气,静养更没有这回事,所以病状就一天一天的加重起来。说到他的思想,起初可以说是受了
  尼采的影响很深的,就是树立个人主义,希望超人的实现,可是最近又有变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因此,他对一切事,仿佛都很悲观。他的个性不但很强, 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话对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他在上海住的地方很秘密,除了建人和内山书店的人知道以外,其余的人,都
  很难找到。"那位记者所笔录的,大致该和周先生所说的相符合,以他的博学
  多识,益以骨肉之亲,这些话该是十分中肯的。
  当然,像鲁迅这样一个性格很强的人,他的笔锋又那么尖刻,那要人人对
  他有很好的印象,也是不可能的。那位和他对骂得很久的陈源(西滢、说:
  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
  便捏造些事实。有人同我说,鲁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镜子,所以永远见不到他的尊容。我说他说错了 ,鲁迅先生的所以这样,正因为他有了一面大镜
  子。你见过赵子昂画马的故事罢!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伏地做出那个姿势来。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骂人'散布流言'、4捏造事实',并且承认那样是4下流'。他常常的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他又说,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启明先生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 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陈西滢的笔也是很尖刻的,他那封写给徐志摩的信,说:"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能代他画一幅文字的像。……说起画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
  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衣,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
  想像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悻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么?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
  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的。"①他们之间,一刀一枪,也真是够瞧的。
  ①陈漱渝主编:《一个都不宽恕》,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21页。
  笔者虽是一个史人,有志于写比较合理近情的传记;但我知道我自己也无法成为一面镜子,反映出那真实的形容来。我有我的偏见,我自以为很公正的批判,也正是透过了《中塵》的《新论》。有一回,社会教育学院学生和我
  谈到鲁迅,要我说我自己的看法。我说:"人总是人,人是带着面具到世界来
  演戏的,你只能看他演得好不好,至于面具下面那个真实的人,那就不是我们所能看见了。你们要我说真话,说了真话,你们一定很失望,因为我把你们的幻想打破了。你们要听假话,那就不必要我说了。"依我的说法,鲁迅为人很精明,很敏感,有时敏感过分了一点。我们从他的言论中,听出他对青年不一定有多大好感,而且上了无数次的当,几乎近于失望,然而,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属于青年,所以他对中年人,甚至于对他们的朋友,都不肯认输,不肯饶一脚的,独有对青年,他真的肯让步肯认输,这虽是小事,却不容易,五四运动那些思想领袖,如陈独秀、胡适,都是高高在上,和青年脱了节的〔连从学生运动出来的学生代表,如傅斯年,罗家伦,潘公展,都也做了官,离开了青年群众的了)。只有鲁迅,有站到青年圈子中去的勇气,他无意于领导青年,而成为不争的思想领导者。他死了以后,他的声名更大,更为青年所崇拜,他几乎成为"神"了。
  茅盾的《鲁迅论》中,曾引用了张定璜的一段话:"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 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 一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们的全身上,他看出
  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的饥饿。饥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得慌的人么?任凭你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正在鼓吹男女平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作这样作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任你。他至少是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枝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病。……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锐的眼光巳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自己知道的还更清楚。他知道怎么样去抹杀那表面的细微的,怎么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哪种架子, 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要看你这个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乎看了的。虽然你会打扮的漂亮时新的,包扎的紧紧贴贴的,虽然你主张绅士体面或女性的尊严。这样,用这种大胆的强硬的甚至于残忍的态度, 他在我们里面看见赵家的狗……一群在饥饿里逃生的中国人。曾经有过这
  样老实不客气的剥脱么?曾经存在过这样沉默的旁观者么?
  卜迅先生
  告诉我们,偏是这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事里含有一切的永久的悲哀
  鲁迅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告诉我们,他不是那种人。但这
  水
  悲哀毕竟在那里,我们都感觉到他。我们无法拒绝他。他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①这是我所看见的写鲁
  迅印象最好的文字
  当时,茅盾还补充了一段话:"然而我们也不要忘记,鲁迅站在路旁边,老实不客气的剥脱我们男男女女,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的剥脱自己。他不是一个站在云端的超人,嘴角上挂着庄严的冷笑,反来指世人的愚莽卑劣的,他不是这种样的'圣哲',他是实实地生根在我们这愚笨卑劣的人间世,忍住了悲悯热泪,用冷讽的微笑,一遍一遍不惮烦地向我们解释人类是如何衰弱,世事是多么矛盾;他决不忘记自己也分有这本性上的脆弱和潜伏的矛盾。"在我眼中,总忘不了他那抽小烟儿冷冷看人的神情。
  鲁迅评传
  ①査国华、杨美兰编"茅盾论鲁迅》,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 一 13页
  十九性 格
  前几年,有一回,我答复一位比较知心的朋友的问话(他问我,究竟为什
  么到香港来的?)道:"我是为了要写许多人的传记,连自传在内,才到香港来的。第一部,就是要写《鲁迅评传》。"这位朋友,还不十分了解我的苦心。其
  实,蔡邕临死时,也只想续成《汉书》,而黄梨洲、万斯同晚年唯一寄托就在编次明史。先前,我也还有埋首研究,做不配盛业的雄心。而今,我恍然明白了,我若不赶快把所知道的写起来,那就先父梦岐先生在蒋皈六十年的文化
  工作,就等于一个泡沫,在转眼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而说鲁迅的,也
  只能让聂钳弩、王士菁、郑学稼颠倒黑白,乱说一阵了;我要把真实的事实,鲁
  迅的真面孔,摆在天下后世的人的面前(那些接近鲁迅的人,都已没有胆量把
  真实的鲁迅说出来了 〉。
  笔者写到这儿,似乎鲁迅坐在我的面前,我要笑着对他说:"你只能让我
  来写你了,因为你已经没有来辩论的机会了!"有一位替罗斯福作传的人说
  罗斯福不是个简单的人,将来会有许多记述罗斯福的书,但是不会有两本书对他作同样的描写的,因为不会有两个人从他的一生中看到过相同之处。而一切对于他的描绘,其种类之多,矛盾之甚,会是骇人听闻的。知道他,以及生活在他的时代的人们,都和他相处过于密切,并且对于他党派观念也太强, 他们不是偏护他,便是反对他,因此,都缺乏必须具备的客观性。"我想,对于鲁迅,大概也是如此罢。
  这儿,可以让我来谈谈他的性格了。我们且先听听鲁迅生前的一段话。他的这段话是从前人骂嵇康、阮籍开头的(鲁迅可说是千百年来嵇康阮籍的第一个知己),"人云亦云,一直到现在,一千六百年多。季札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是确的,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还有一个实证,凡人们的言论、
  思想、行为,倘若自己以为不错的,就愿意天下的别人,自己的朋友都这样做。但嵇康、阮籍不这样,不愿意别人来模仿他。竹林七贤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样的饮酒。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愿加人时,阮籍却道不必加人,吾家已有阿咸在,够了。假若阮籍自以为行为是对的,就不当拒绝他的儿子,而阮籍却拒绝自己的儿子,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办法为然。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绝交书,就知道他的态度很骄傲的;……但我看他做给他的儿子看的4家诫,一一当嵇康被杀时,其子方十岁,箅来当他做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儿子是未满十岁的一就觉得宛然是两个人。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即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稀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
  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意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①这段话,我们仔细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所启发的意义太深刻了。我们决不能说是看了几部鲁迅的作品,几篇鲁迅的散文,就算了解鲁迅了。鲁迅表现在文章的是一面,而他的性格,也许正和文章所表现的完全不相同的。那些要把鲁迅捧人孔庙中的人,怕不使鲁迅有"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之叹呢?
  我曾经对鲁迅说:"你的学问见解第一,文艺创作第一,至于你的为人,见仁见智,难说得很。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他也承认我的说法,依盂子的标准来说,他是属于"圣之清者也"。
  鲁迅是一个"世故老人",他年纪不大,但看起来总显得十分苍老。他自幼历经事变,懂得人世辛酸以及炎凉的世态,由自卑与自尊两种心理所凝集, 变得十分敏感,所以他虽不十分欢喜"世故老人"的称谓,却也只能自己承认的。鲁迅曾对许广平说:"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我又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面。""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4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
  其一是'歧途,,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
  老虎,我就爬上树去,守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
  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
  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
  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歌唱,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
  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总结起来,我自己的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
  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这也可说是他的阿0精神)"①这些话,都是世故老人的说法。他的性格,正是从幼年的忧患与壮岁的黑暗环境中陶养而成的。芥川龙之介,他看了章太炎先生,比之为鰐鱼,我觉得他们师徒俩,都有点鳄鱼的气味的。
  鲁迅有一回,因为悼念刘半农(复、因而连带说到陈独秀和胡适之的为
  人。他说:"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4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幵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
  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②这段论人文字,写得极好,而且就这么把他们三个都论定
  终身了。至于鲁迅自己的为人呢?我以为他是坐在坦克车里作战的,他先要
  ①《鲁迅全集》第11卷,第15—16页。@《鲁迅全集》第6卷,第75页。
  保护起自己来,再用猛烈火力作战,它爬得很慢,但是压力很重。他是连情书
  也可以公开的十分精明的人,他说:"常听得有人说,书信是最不掩饰,最显真面目的文章,但我也并不,我无论给谁写信,最初总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
  即在这一本中,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糊
  些。"①毕竟他是绍兴师爷的天地中出来,每下一着棋,都有其谋略的。前人有一句爱用的成语:"一成为文人,便无足观。"这句话,也许是一句
  感慨的话,也许是一句讽刺的话,我就一直没有看懂过。有一天,恍然有悟, 文人自己有自己的王国的,一进人文艺王国,就在那个天地中历劫,慢慢和世俗这个世界脱节了,所以,世俗人看来,文人总是傻里傻气的,再了不得,也是看得见的。鲁迅也和其他文人一样,对外间的种种感觉是很灵敏的,他比别人还灵敏些;这些不快意的情绪,很容易变得很抑郁〔自卑与自尊的错综情绪)。但我们把这种情绪转变为文学写了出来,经过了一次轮回,便把这份抑
  郁之情宣泄出去,成为创作的快感—!现代文人,还有一个便利的机会,便是| 笔下所写的,很快就见之于报刊,和千千万万读者相见,很快获得了反应;这又是一种新获的快感,对我们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古代文人,还有得君行
  「:
  其道一种野心,现代文人,就安于文艺王国的生活,并不以为"一成为文人,便无足观"的(萧伯纳并不羨慕丘吉尔的相位,他自觉得在文艺王国中,比丘吉尔更崇高些,也就满意了人鲁迅可以说是道地的现代文人,他并不是追寻隐逸生活,他住在都市之中,天天和世俗相接,而能相忘于江湖,看起来真是恬淡的心怀。不过在文艺王国中,他的笔锋是不可触犯的,他是不饶人的。有的人,以为鲁迅之为人,一定阴险狠鸷得很,不容易相处的。我当初也是这么想,后来才知道他对人真是和易近人情,极容易相处的。我觉得胡适的和气谦恭态,是一种手腕,反而使人不敢亲近;鲁迅倒是可以谈得上君子之交淡如# 水的。
  孙伏园先生,他在中学时期,便是鲁迅的学生,后来,在北京在广州和鲁
  传 迅往来很密切,他曾说过一些小事,倒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鲁迅的性格。他说
  他们到陕西去讲学,一个月得了三百元酬金。鲁迅和他商量:"我们只要够旅费,应该把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后来打听得易俗社的戏曲和戏园经费
  困难,他们便捐了一笔钱给易俗社。西北大学的工友们,招呼他们很周到,鲁迅主张多给点钱,另外一位先生不赞成,说:"工友既不是我们的父亲,又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我以为多给钱没有意义。"鲁迅当面也不说什么,退而对伏园说:"我顶不赞成他说的'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来'的话,他要少给,让他少给好了 ,我们还是照原议多给。"君子观人于微,
  从这些小节上,可以看出他的真襟怀来!
  伏园说鲁迅的家常生活非常简单,衣食住几乎全是学生时代的生活。他
  在教育部做了十多年事,也教了十多年书,可是,一切时俗的娱乐,如打牌、看
  京戏、上八大胡同,他从来没沾染过。教育部同人都知道他是怪人,伹他并不
  故意装出怪腔,只是书生本色而已。在北京那样冷的天气,他平常还是不穿
  棉裤的人;周老太太叫伏园去帮助他,他说:"一个独身人的生活,决不能常往
  安逸方面着想的。岂但我不穿棉裤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没有换
  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换。你再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我也
  从来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 ,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 。"鲁迅很早就过非常简单的生活,他的房中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桌这几样东西;什么时候
  要走,一时三刻,随便拿几件行李,就可以走了。伏园说到他和鲁迅一同出门,他的铺盖,都是鲁迅替他打理的〈我想:这一种生活,还是和他早年进过军事学校有关的〉。
  我常拿着鲁迅的性格和先父梦岐先生相比,他们都是廉介方正的人;但先父毕竟是旧时的理学家,而鲁迅则是新时代的人。
  曰常生
  要写鲁迅的日常生活,笔者当然不是最适当的人;我只能说,我也有我了解的方面。说鲁迅能过刻苦朴素的生活,那是不错的;说他过的是刻苦朴素的生活,那就可以保留了。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者,是从田间来的,知道稼穑之艰难的,但也懂得都巿的资产阶级的种种物质享受,在许多场合,我看
  见他肆应自如,和"洋人"在一起,也显得从容自在,毫无拘谨之态。林语堂在依定盘路那大洋楼的派头,可说是十足洋化的;鲁迅坐在那儿,也毫无寒伧之色。他毕竟是绍兴人,而且在北京住过多年,见过大世面的,一举手一投足, 都是合乎大雅之堂,不像笔者这么寒酸的。他生前最赞同笔者一句话:"君可使居贫贱也",居贱不易,居贫更不易,"见大人则藐之",要不做到佯狂态度才对(我觉得鲁迅的态度,比吴稚晖显得很自然些,他并不故意装得寒酸的样
  子。笔者也见过许多文坛怪人,鲁迅倒并不怪
  鲁
  评传
  为了要使读者对这位思想家的生活了解亲切些,笔者且节引了许广平的追记。她说:"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这是古人的一句成语,拿来形容鲁迅是很恰当的(照这么说,容易联想到那位对桓温扪虱而谈的王猛,鲁迅却没有寒伧
  到这么程度,也许我们在上海看到他,已经改变了 一点了 ;)。她说:"沉迷于自
  己的理想生活的人们,对于物质的注意是很相反的。另外的原因,他对于衣
  服极不讲究,也许是一种反感使然。据他自己说,小的时候,家人叫他穿新
  衣,又怕新衣弄污,势必时常监视警告,于是坐立都不自由了,是一件最不舒
  服的事。因此,他宁可穿得坏些,布制的更好。方便的时候,甓如吃完点心糖
  果之类,他手边如果没有揩布,也可以很随便地往身上一揩。初到上海的时
  候,穿久了蓝布夹袄破了 ,我买到蓝色的毛葛换做一件,做好之后,他无论如何不肯穿上身,说是滑溜溜不舒服的,没有法子,这件衣服转赠别人,从此不
  敢做这一类质地的衣料了。直到他最后的一年,身体瘦弱得很,经不起重压, 特做一件丝绵的棕色湖绉长袍,但是穿不到几次,就变成临终穿在身上的殓衣,这恐怕是成人以后最讲究的一件了。"(孙伏园也说:"一天,我听周老太太
  说,鲁迅先生的裤子还是三十年前留学时代的,已经补过了多少回,她实在看
  不过去了,所以叫周太太做一条棉裤,等鲁迅上衙门的时候,偷偷地放在他的
  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换上,万不料竟给他扔出来了。"〉
  鲁迅的起居,也是无定时的,他在北京时,每天常是到子夜才客散。之后,如果没有什么急待准备的工作,稍稍休息,看看书,二时左右就入睡了。
  他并不以睡眠为主而以工作为主的;假如倦了,也就倒在床上,睡两三小时, 衣也不脱,被也不盖,就这样打一个盹,翻个身醒了 ,抽一支烟,起来泡杯浓清茶,有糖果点心呢,也许多少吃些就动笔了。有时,写作的意兴很浓,放不下笔,直到东方发白,是常有的事。《伤逝》那篇小说,他是一口气写成功的。他的妻子劝他休息,他说:"写小说是不能够休息的,过了 一夜,那个创造的人物、性格也许会变得两样,和预想的相反了呢。"他又说:"写文章的人,生活是
  无法调整的,我真佩服外国作家能够定出时间来动笔,到了时候,又可以立刻停笔去做别的事,我却没有这种本领。"(依心理活动方式说,这种习惯,是可以养成的,鲁迅却没有做惯记者的生活,所以他的写作,必须一气呵成的)
  鲁迅自幼是爱书的,而且是十分爱惜书的,周作人曾经说到他买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的故事:他从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姐姐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他们自幼压岁钱略有积蓄,便开始买书。我们看他们兄弟的日记,以及通信中所谈及的,很多是
  买书和读书的心得。如壬寅二月初八日,鲁迅带给周作人的书,就有《汉魏丛
  书》、《徐霞客游记》、《前汉书》、《古文苑》、《剡录》、《中西纪事》、谭嗣同《仁学》、《人民学》、《科学丛书》、《日本新政考》,这么一大批,可见他们兴趣的多
  方面。他们兄弟俩,都不是书呆子,不仅是博,而且真正的"通"了。
  许广平说,鲁迅处理自己的书籍文具,似乎比生命还看重,若看他的衣着,是不会想到这么一个相反的对照的〈以笔者所知,钱玄同和胡适的书房,都是一塌糊涂的,但胡适的衣着,倒是齐齐整整,不像鲁迅这样不修边幅的〉。比如书龋龊了 ,有时也会用衣袖去揩拭,手不干净的话,他也一定洗好了才去翻看。书架上的书,摆得齐齐整整,一切文房用品,他必亲自经手,有一定的位置,不许放乱。鲁迅常说:"东西要有一定的位置,拿起来才便当。譬如医师用的药瓶,随手乱摆,配药的就会犯配错药的危险。"他处理书房的种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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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药房那样整齐有序,平时无论怎么忙,写完了字,一定把桌面收拾好了 ,才去做别的事,他的抽屉,也是井然有条有理,不愿别人去翻动的。他在北京时,那小小的寝室,便是他的会客室,他把那些自己爱好的书放在隐僻所在, 免得别人去翻乱。他最不愿意借书给别人,除非万不得巳,有时他宁愿另买一本送那朋友的(这是文人们的通病了)。 一部新书到手了,他就连忙依着分类要急急包裹起来。连许广平都不能获得先看的权利,只有海婴是例外,他可以等他翻看了再说的。他把连续的期刊,按年月按卷数包起来,扎好了,写上书刊名及期数,有如图书馆的分类。他所包扎的书,方方正正,连用绳子都有讲究,总以不至于损及书页为主。有时,他接到一本期刊,装订得不整齐, 一定另外再买一本。他对于自己的著作,印好了,也先拣好两部,包藏起来。
  他对于线装书的整理,自有一番手脚,有时拆散修理,重行装订。那部名贵的《北平笺谱》,还添了靑布包面。偶有缺页,他也自己动手拆添完善,才箅了事。装订用双线,敷得平平整整,不让它扭绞起来。这些地方,都显得他的细心忍耐性,他的确不独有文学天才,而且有艺术天才的(许氏对于这些小
  知道懂得,却说得不周全,我只能替她另写一遍
  鲁迅自幼绘画,便很有耐性,一丝不苟。有一回,他在堂前廊下,影描马5江诗中画,影描中,因事他去,他的祖母看看好玩,就去补画几笔,却画坏了,他就扯去另画,以至他的祖母也觉得过意不去。许广平也说到鲁迅亲手做信封的事,有时就用别人寄来的信封,翻转面来重做,有时就用一张长方硬纸;折叠得齐整匀称,比书坊买来的还挺刮些。他平日把一切包裹纸,纸袋,
  鲁
  迅评传
  摺得平平整整,绳子也卷好,随时可以应用。他就是这么节省物力,丝毫不会浪费,这些小地方,更显得他的修养。
  鲁迅自己写字,是用毛笔的,他的全集的原稿,也就是毛笔写成的;还有那二十五年的日记,和几千通的书简,也都是用毛笔写的;但他对于社会提倡
  毛笔字,禁止学生用铅笔墨水笔作文,却表示反对,他认为用墨水笔可以节省青年学生的时间,没有禁用的理由。他为着社会大众着想,决不固执迂拘的
  替鲁迅生活作标志的,似乎是烟,而不是酒。每一个和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烟不停手的,一面和客人谈笑,一面烟雾弥漫;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
  工作越忙,烟也抽得越多。每天总在五十支左右。有一时期,他病了,医生瞀告他,多抽烟,服药也是没有用的,他却还是吸烟不停,关心他的人再加监视
  也没有用。他抽的都是廉价品,有一种"品海牌"香烟,那是清末香烟刚流行
  时的出品,和后来他所爱抽的"红锡包"差不多。他在北京时,抽的是"红锡
  包",到了上海,爱吸"黑猫牌",价钱都是差不多的。这类香烟,质料本来不
  好,再加了他吸得多,吸得深,总是快吸完了才丢掉,对于他的肺病当然是影响极大的。鲁迅是学医的,但对于吸烟,却有古怪的理论,说:"我吸烟虽是吸
  得多,却是并不吞到肚子里去的。,,
  他是绍兴人,而且也懂得喝酒的味道匸《在酒楼上》开头,就说了喝酒的内
  行话,他的小说,也时常以酒店为背景〉,不过,他并不是酒鬼,从来不闹酒,自
  己闹到烂醉如泥的。如果有事要做,他就适可而止,绝不多饮。他的父亲是
  个酒鬼,喝醉了时常发酒疯骂人,这一印象给他很深刻,他因此就自己节制自
  己,不让酒来使他糊涂了。他在厦门大学时期,曾经醉过一回,因为那一时
  期,环境很恶劣,他气愤不过,把胸中的忿话说出来了。他就喝了大量的酒, 有些醉了 ,回到住所,靠在椅子上抽烟睡熟了,香烟的火头把他的棉袍烧了一
  大块,等他惊醒过来,身上热烘烘,眼前一团火,倒是一幕趣剧。大概他情绪不好时,也就喝点酒来浇愁的(他是性子刚的人,在这些小节目上,最能反映
  他的性格)。
  鲁迅爱喝清茶,他所爱的不是带花的香片,而是青涩的龙井茶。笔者曾对他说:"我和你是茶的知己,而不是西湖的知己。我喜欢龙井茶,尤其喜欢西湖;你呢,对于西湖,并没有多大好感。"鲁迅艺术修养很深,却不喜游山玩水;我呢,最爱泉石胜处,却对于美术是外行;人的性格,就是这么不同。鲁迅也不是喝功夫茶的人,不过,茶要喝得浓,浓浓一杯热茶,也是一种刺激,一种享受,他却又不和林语堂一样提倡这类生活享受。
  鲁迅也爱吃糖果,吃的也是几角钱一磅的廉价品。他也爱洋点心,北京
  东城有一家法国点心铺,蛋糕做得很好,他偶尔也买来享受一番的。我们有
  一回谈起生活享受的下意识作用,如他《在酒楼上》所写的"油豆腐也煮得十
  分好"。"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对于他是永久的蛊惑,要骗了他一
  辈子的。同时,一个乡下人对于城市型生活的欣羡,一个贫穷中过来人对于阔佬的享受方式的神往,也在我们心胸盘旋着。这便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的典型意识。他有一回对我说:"我们都是马二先生,吴敬梓写马二先生那么馋;吴敬梓自己一定很馋的。"我说:"我每回看到煮好的油豆腐加辣酱,也是很馋的,比鱼翅海参还够味。,,
  许广平说鲁迅爱看电影(鲁迅不爱看京戏,甚至于有反感〉,这是他的精神休息。他要坐楼座,付最髙的票价,把心神松下去,好好欣赏一番的。他不
  一定选择好的片子,几乎侦探片、打斗片、滑稽片、生活风景片,他都看;也爱看五彩卡通片,他就和海婴一样的开心。倒是那部有名的《仲夏夜之梦》,他看不出好的意义在哪里;这因为他自己对于莎士比亚剧本有所理解,而好莱
  坞的戏剧却很浅薄的原故。他最后看的是一部苏联片《复仇艳遇》,那是他去世前十天的事。二^^一 社会观
  鲁迅先生,不独在他的死后成为当代论客所谈论的人物;即在他的生前, 早已成为争论的箭垛。但,即令如苏雪林那样对他深恶痛绝,她也不能不对鲁迅的创作艺术表示饮佩。而且一直讥刺鲁迅的《创造》社作家,如成仿吾、郭沫若、钱杏邨,也对他回复了敬意。笔者觉得鲁迅一生的最大贡献,乃在剖解中国的社会,他是一个冷静地暴露中国社会黑暗面的思想家。张定璜(张
  氏那篇《鲁迅先生》,可说是一切批评鲁迅文字中最好的一篇,连茅盾的《鲁迅论》在内)说:"鲁迅先生是位艺术家,是一个有良心的,那就是说,忠于他的表现的,忠于他自己的艺术家。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决不忘记他对于自己的诚实。他看见什么,他描写什么。他把他自己的世界展开给我们,不粉饰,也不遮盖。那是他最熟识的世界,也是我们最生疏的世界,我们天天过活,自以为耳目聪明。其实多半是聋子兼瞎子,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且
  不说别的,我们先就不认识我们自己,待到逢见少数的人们,能够认识自己, 能够辨得自己所住的世界,并且能够把那世界再现出来的人们,我们才对于
  从来漠不关心的事物从新感到小孩子的惊奇,我们才明白许多不值一计较的小东西都包含着可怕的复杂的意味;我们才想到人生,命运,死,以及一切的
  悲哀。鲁迅便是这些少数人们里面的一个,他嫌恶中国人,咒骂中国人,然而他自己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的作品满熏着中国的土气,他可以说是眼前我们唯一的乡土艺术家,他毕竟是中国的儿子,毕竟忘不掉中国,我们若怪他
  的嫌恶咒骂不好,我们得首先怪我们自己不好,因为他想夸耀赞美而不得,他
  才想到了这个打扫厕所的办法。让我们别厌烦他的罗嗦,但感谢他的勤勉罢。至于他的讽刺呢,我以为讽刺家和理想家原来是一个东西的表里两面。我们不必管讽刺的难受不难受,或对不对,只问讽刺得好不好,就是说美不
  美。我不敢说鲁迅的讽刺全是美的,我敢说他的大都是美的。"①因此,笔者
  ①李宗英、张梦阳编:《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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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首先评价他的社会观(笔者和冯雪峰的看法有点不同,我以为鲁迅的观察深刻,与眼光远大,并不由于接受了唯物史观的论据,而由于他的科学头脑以及尼采超人哲学的思想。我们不必阿附时论,替他戴上一顶不必有的帽
  子的、
  要了解鲁迅的社会观,当然该从他的杂感文中去体会。他对于中国的民族性,是带着悲观的口吻在说的。有一回,他在略论中国人的脸时说:"日本的长谷川如是闲是善于做讽刺文学的。去年,我见过他的一本随笔集叫做
  《猫、狗、人》;其中有一篇,就说到中国人的脸。大意是初见中国人,即令人感到较之日本人或西洋人,脸上总欠缺着一点什么。久而久之,看惯了,便觉得
  这样已经尽够,并不缺少东西;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脸上,多余着一点什么。这多余着的东西,他就给它一个不大高妙的名目:兽性。中国人的脸上没有这个,是人,则加上多余的东西,即成了下列的箅式:人十兽性^西洋人。他借了称赞中国人,贬斥西洋人,来讽刺日本人的目的,这样就达到了。自然
  不必再说这兽性的不见于中国人的脸上,是本来没有的呢,还是现在巳经消除。如果是后来消除的,那么,是渐渐净尽而只剩了人性的呢,还是不过渐渐成为驯顺。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家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是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①笔者和他几回谈论中,关于
  这一点,彼此最相同意,我们都认为中国民族性,是由于外族长时期统治而失去了"兽性"的,两宋以后,辽、金、元、清这五六百年间渐渐驯服下来的"奴隶性格",实在是一种耻辱。
  鲁
  评传
  周作人说:"鲁迅写小说散文有一特点,为别人所不能及者,即对于中民族深刻的观察。"大约现代文人中对于中国民族抱着那样一片黑暗的悲观的难得有第二个人吧。他从小喜欢杂览,读野史最多,受影响亦最大。在书本里得来的知识上面,又加上亲自从社会里得来的经验,结果便造成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让他无条件(除艺术的感觉外)的发现出来就是那些作品。此处他所说的人生观,我以为还是换作社会观比较适当,沈雁冰曾说:
  他的胸中燃着少年之火,精神上,他是一个'老孩子,!他没有主义要宣传,
  一
  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然而他的著作里,也没有'人生无常,的叹息,也没有暮年的暂得宁静的钦羡与自慰(像许多作家们常有的),反之,他的著作里,
  却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反抗一切的压迫,反抗一切的虚伪!老中国的毒疮太多了,他忍不住拿着刀一遍一遍尽自刺着。我们翻看他的杂感集三种来看,看见鲁迅除奋勇剜剔毒疮而外,又时有'岁月已非,毒疮依旧,的
  新愤慨。"①
  鲁迅写给许广平的第二封信,说到他的看法:"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4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1匕'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好了,这就是进步。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你好像常来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4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②他自己也看到一种结局:"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
  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如《工人绥^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1:将来^是要救群众,反而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③
  他说得很明白,他的观点,乃是他的年龄和经历所形成的。他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
  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他叹息着: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他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 ,满车的"祖传"、"老例"、"国
  ①查国华、杨美兰编:《茅盾论鲁迅》,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页。②③《鲁迅全集》第7卷,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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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评传
  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他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
  话,虽然未免可悲,但他以为除此没有别的办法。他终于愤然道:"难道所谓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古已有之。"①他自叹无拳无勇,只能用他的笔墨,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其将来,有万一之希望。他说
  《语丝》虽总想有反抗精神,而时时有疲劳的颜色。大约因为看得中国内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罢。由此可知见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庄子所讲'察见渊鱼者不祥7,盖不独谓将为众所忌,且于自己的前进亦复大有妨
  碍也。,,②
  徐旭生和鲁迅讨论中国民族性的问题,说:"人类思想里面,本来有一种
  惰性的东西,我们中国人的惰性更深。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
  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听天任命和中庸的空气打不破,我国人的
  思想,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③鲁迅说:"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底,怕不可
  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7这些话来粉
  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
  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巳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 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
  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乎圣道。这些现象,实在可以
  使中国人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正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的劣点, 衝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④鲁迅的小说、杂感,大部分都是从这一观点出
  发的。
  五四运动以后,中国思想界,很快又走回头路,有的提倡东方精神文明,
  有人整理国故。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发深切的感喟;他就从民初中(国)交(通)票的挤兑说起,"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甸甸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
  ①②③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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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全集》第3卷,第24页。《鲁迅全集》第11卷,第32页。《鲁迅全集》第3卷,第28页。同上书,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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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假如有一种暴力6将人不当人7,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箅什
  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4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予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的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
  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111。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箅人, 究竟巳等于牛马了。我们不必恭读《欽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国古'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 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①"现在入了那一
  时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叹固有文明,道学
  家的热心复古,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然而我们究竟正向着那一条路走
  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战争,稍富的迁进租界,妇孺则避入教堂里
  去了,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稳\暂不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总而言之,
  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太平盛世,就是
  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②
  他又说到鹤见祐辅(日本的政论家)在《北京的魅力》中,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预定的暂住时期是一年,但五年之后还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
  天,他们两人一同吃晚饭,"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 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①^^"呀那些事,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
  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
  一样,嘴里虽然说着& 1X10^^5^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
  鲁迅评传
  魅力。"①这些话,作为对中国的赞颂固可,作为对中国的嘲讽亦无不可。鲁迅乃以沉重的心情在说:"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它。我们的古圣先贤既
  给予我们保古守旧的格言,但同时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待到享受盛宴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候; 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爱国者,也许反而欣然色喜,以为他们将要开始被中国同化了罢。"②
  鲁迅的社会圈子,本来是很狭小的;他的生活经验,也是很单纯的;他的朋友和他的敌人,也都是这一小圈子中人。这一小圈子,便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且属于文人方面的多;和他接近的青年,也都是对文艺有兴趣的(他和教育界人士的关系也并不多〕。笔者曾经冷眼看他们几个人,郭沫若有兴趣地和军政有权威的人往来,他并不甘于以文人终其身的〔鲁迅虽和陈仪
  有交谊,也并不往来的)。茅盾和工商界往来,彼此利害不冲突,可以放言高论,一笑了之。鲁迅就因为和文人这小圈子朋友往来,一群冬天的豪猪,是难得处好的。鲁迅死后,大家推尊他,成为神庙中人物;在他的生前,别个文人还是"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笔者和他相处,一直就保持着一段距离,所以结果还不错〕。这一方面,我希望青年读者看了不要失望,因为鲁迅毕竟不曾住在你们的楼上,幻想中的大文豪,当然很神圣的。
  他的广大视野,乃从历史中来;他对过去中国的了解,比当前中国社会深刻;诚所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他看透了过去的中国,也就看透了当前的社会。但当我们进一步解剖分析当前现实社会,就会明白鲁迅的眼光,也只是一方面的。(他自己也知道所了解不多,所以说:"失望之为虛妄,与希望
  同。"〉他所揭开的疮疤,乃是属于知识分子的。他最和吴敬梓相近,那冷隽的笔法也很相似。他曾对许广平说:"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所以每见和我的办法不同者便以为缺点。其实畅达也自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减縮。例如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以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大出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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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论睁了眼看》,便是对于中国人,没有勇气正视社会现象有所讽
  刺。他说:"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有些人确也早已
  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4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当前的痛苦不
  过是4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便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4团圆',正无须我们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再说废话,就有'不合时宜,之咎。"①"中国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于是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一个佳人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恋爱,而至于有终身之约。但约定之后,也就有了难关。我们都知道,私订终身在诗和戏曲,或小说尚不失为美谈〈自然只以与终于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离异。明末的作家,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补救了,说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这大帽子一压,便成了半个铜钱也不值,问题也一点没有了。即使有之,也只在才子的能否中状元,而决不在婚姻制度的良否。"②"《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写
  实的,而那结果也并不坏。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人圣超凡7无疑了。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猾。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又觉得日见其光荣。"③他预言: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他说的就是这一圈子的话。
  ①②③
  《鲁迅全集》第1卷,第218页。同上书,第219页。同上书,第220页。
  鲁迅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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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所讽刺的人,他的笔那么辛辣,而且反反复复,一直那么纠缠下去, 因此,在读者的印象中是很深的。几乎如陈西滢、梁实秋、章士钊、徐志摩、杨
  邨人、邵洵美、王平陵,这些写写文章弄弄笔头的人,都使人有奸慝邪恶的想法,有一回,某君问我:"陈西滢是不是像秦桧那么坏?"我听了不禁失笑;文人之笔,有时候真是令人可怕的。他笔下勾画得最成功的是孔乙己,这是他最
  熟悉的人物;依我看来,连他所写的阿0,虽说连自已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画一个并不圆的圆圈,都是十足的孔乙己腔调。不错,鲁迅笔下的人物,如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单四嫂子、王九妈、七斤、七斤嫂、鲁八一嫂、闰土、豆腐西施、阿0、赵太爷、祥林嫂,都是农村里的人,但这些人物都是出于破落的门庭,属于鲁迅自己那一台门的,是中国古老农村的一部分,而不是农村的代表人物。鲁迅在乡村住得并不久,他的意识形态成熟于大都市。他们周家,在乡村乃是赵太爷,并不是"闰土"、"七斤",或"阿0"那样的农民,鲁迅只能说是"知稼穑之艰难",并不"知稼穑",还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因为有人强调鲁迅的阶级意识,所以得把鲁迅的家世看看清楚的、鲁迅对他自己那一阶层的社会相,了解得很深刻,对于中国社会的了解,却并不广大(瞿秋白说他是他那绅士阶级的叛徒,那倒是不错的〉。
  孔乙己,一个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的老头儿,穿了一件又脏又破旧的长衫(长衫是他这一阶級的表记、"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穷困潦倒。不免做些偷窃的事,最后因此被打折了脚,死在不知什么地方, 在人们的记忆里也就消失,好像他并没有生到世上来似的。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别人笑他偷何家的书,吊着打,他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这一人类的没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儒林外史》有一位在南京修补乐器的倪老头子,他自己就说:"长兄,告诉不得你, 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 拿不得轻,负不得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他本来有六个儿子,为了没有吃用,都给卖到他州外府去了。不过, 吴敬梓所体会到的没落气象,到了鲁迅时代,显得格外陷于绝症了。
  周作人从孔乙己说到咸亨酒店的老板:"他是鲁迅的远房本家,是一个秀才,他的父亲是举人,哥哥则只是童生而已。某一年道考落第后,他发愤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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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夏天在高楼上大声念八股文,音调铿锵,有似唱戏发生了效力,次年便进
  了学。他哥哥仍旧不成,可是他的邻号生考上了,好像是买彩票差了一号,大生其气,终于睡倒地上,把一棵小桂花拔了起来。那父亲是老举人,平常很讲
  道学,日诵《太上感应篇》,看见我们上学堂的人有点近于乱党,曾致忠告云: '从龙成功固多,但危险却亦很多。,这是他对于清末革命的看法。晚年在家教私塾,不过从心所欲,却逾了矩,对佣媪毛手毛脚,乱写凭票予人,为秀才所
  见,大骂为老不死。一日为媪所殴,媳妇遥见,连呼'老昏虫该打!7不正是阿0的影子吗?所以我说:鲁迅笔下的阿0,也就是孔乙己的影子。"〈周作人说:"他是一个破产大人家的子弟和穷读书人的代表,著者用了他的故事差不多就写出了这一群人的末路。"孔乙己也和阿0—样成为最凸出的典型人物的)
  鲁迅所生存的社会,和我们所生存的似乎差不多的;他只是没有经历过这一场大变动就是了。外来那个统治集团已在没落了,农业经济正由于外来资本主义的狂潮的冲击也破产了,他眼见他自己所处的那个士大夫圈子的末运。他有一回,和我们谈起一种民间流行的猜拳法,比"剪刀、布、石头"的猜法多了 一种,即是老百姓怕官、官怕皇帝、皇帝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这样奇妙的连环,构成了今日的中国社会(鲁迅也同意我的说法;外国人在中国第一阶段是"洋鬼子",第二阶段是"洋大人",第三阶段是"帝国主义者",每一阶段的反应不同、欧美人以及日本的中国通,对于中国社会的了解,都是不够的。所以,鲁迅替内山完造的《活中国的姿态》作序,说:"据说像日本人那样的喜欢'结论'的民族,就是无论是听议论是读书,如果得不到结论,心里总不舒服的民族,在现在的世上,好像是颇为少有的。接收了这一个结论之后,就时时令人觉得很不错。例如关于中国人,也就是这样的。明治时代的支那研究的结论,似乎大抵受着英国的什么人做的《支那人气质》的影响,但到近来, 却也有面目一新的结论了。 一个旅行者走进了下野的有钱的大官的书斋,看见有许多很贵的砚石,便说中国是'文雅的国度,;一个观察者到上海来一下, 买几种猥亵的书和图画,再去寻寻奇怪的观览物事,便说中国是'色情的国
  度,。连江苏和浙江方面,大吃竹笋的事,也箅作色情心理的表现的一个证据。然而广东和北平等处,因为竹少,所以并不怎样吃竹笋。倘到穷文人的家里或者寓处去,不但无所谓书斋,连砚石也不过用着两角钱一块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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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看见这样的事,先前的结论就通不过去了,所以观察者也就有些窘,不得不另外摘出什么适当的结论来。正是这一回,便说支那很难懂得,支那是'谜的国度,了。据我自己想:只要是地位,尤其是利害不相同,则两国之间不消说,
  就是同国的人们之间,也不容易互相了解的。"①
  有一篇,题名为《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的杂文,那是鲁迅应日本《改造》
  杂志而作的,原本是日文,后来他又用中文写了 一遍,可以说是他对中国社会的解剖(那一时期,正是林语堂的《生活艺术》在美国流行的时期,鲁迅的看
  法,又显得和林语堂所说的怎样的不同〉。他开头讲到中国的"火"与"火神"。"希腊人所用的火,听说是在一直先前,普洛美修斯从天上偷来的,但中国的却和它不同,是燧人氏自家所发见,或者该说是发明罢。因为并非偷儿,所以拴在山上给老雕去啄的灾难是免掉了,然而也没有普洛美修斯那样的被传扬,被崇拜。中国也有火神的。但那可不是燧人氏,而是随意放火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自从燧人氏发见或者发明了火以来,能够很有味的吃火锅,点起灯来,夜里也可以工作了。但是,真如先哲之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7罢,同时也开始了火灾,故意点上火,烧掉那有巢氏所发明的巢的了不起的人物也出现了。和善的燧人氏该被忘却的。即使煮了食,这回是属于神农氏的领域了,所以那神农氏,至今还被人们所记得。至于火灾,虽然不知道那发明家究竟是什么人?但祖师总归是有的,于是没有法,只好漫称之曰火神,而献以敬畏。看他的画像,是红面孔、红胡须,不过祭礼的时候,却忌一切红色的东西, 而代之以绿色。他大约像西班牙的牛一样,一看见红色,便会亢奋起来,做出一种可怕的行动的。他因此受着崇祀。在中国,这样的恶神还很多。然而, 在人世间,倒似乎因了他们而热闹。赛会也只有火神的,燧人氏的却没有。倘有火灾,则被灾的和邻近的没有被灾的人们,都要祭火神以表感谢之意。被了灾还要来感谢之意,虽然未免有些出乎意料,但若不祭,据说是第二回还会烧,所以还是感谢了的安全。而且也不但对于火神,就是对于人,有时也一样的这么办,我想,大约也是礼仪的一种罢。"②他从人类学风俗学的观点来了解社会群众的心理,不仅是新角度,而且很深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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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文,我引了周作人的话,说鲁迅从小喜欢"杂览"(正统的经史以外的书,从前的经师,几乎把诗赋都当作杂览的),读野史最多,受影响亦最大。他的中国社会观,也正是从野史中成熟的。他对我说到中国的社会史、艺术史、
  赌博史、娼妓史、文祸史都应该着手,这都得透视中国社会以后才能动笔的。他晚年病中,爱看清代文字狱档案(那时我们一些朋友都在看这一大批史料性的书〉,他恍然有所悟,原来清代所谓文字狱,并不带着很浓厚的民族意识和革命意识的;其间也有反清复明的意识的,可是极少。鲁迅提到的冯起炎注解《易》、《诗》案以及《淸史》中提及丁文彬《大明大夏新书》案,根本和民族革命无关;他们便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和周家台门里的人物相同的,这是阿
  大团圆式的悲喜剧。
  鲁迅说到冯起炎献书案,以《隔膜》为题。冯起炎是山西临汾县的生员, 闻乾隆将谒泰陵,便身怀著作在路上徘徊,意图呈进,不料先以"形迹可疑"被捕了。那著作,是以《易》解《诗》,实则信口开河;结尾有自传似的文章一大段,却是十分特别的:"又,臣又来也,不愿如何如何,亦别愿求之事,惟有一事未决,请对陛下一叙其缘由。臣名曰冯起炎,字是南州,尝到臣张三姨母家,
  见一女可娶,而恨不足以办此。此女名曰小女,年十七岁,方当待字之年,而正在未字时,乃原籍东关春牛厂长兴号张守忭之次女也。又到臣杜五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此女名小凤,年十三岁,虽非必字之年,而已在可字之时,乃本京东城闹巿口瑞生号杜月之次女也。若以陛下之力,差干员一人,选快马一匹,克日长驱到临邑,问彼临邑之地方官^其东关舂牛厂长兴号中果有张守忭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再问^东城闹口瑞生号中果有杜月一人否?'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二事谐则臣之愿毕矣。然臣之事也,方不知陛下纳臣之言耶否耶,而必以此等事相强乎。特进言之
  际,一叙及之。"①这当然是其事可笑,其情可悯的,鲁迅乃慨然道:"这何尝有
  丝毫恶意?不过着了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迷,想一举成名,天子做媒,
  表妹入抱而已。不料事实结局却不大好,置直隶总督袁守恫拟奏罪名是4阅其呈旨,胆敢于圣主之前,混讲经书,而呈尾措词,尤属狂妄。核其情罪,较冲
  冠仪仗为更重。冯起炎一犯,应从重发往黑龙江等处,给披甲人为奴。俟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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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评传
  复到日,照例解部刻字发遣'。这位才子,后来大约终于单身出关做西崽去
  了。此外的案情(其他文字狱案),虽然没有这么风雅,但并非反动的还不少。有的是卤莽,有的是发疯;有的是乡曲迂儒,真的不识讳忌;有的则是草野愚
  民,实在关心皇家。而命运大概很悲惨,不是凌迟,灭族,便是立刻杀头,或者'斩监候,,也仍然活不了。凡这等事,粗略的一看,先使我们觉得清朝的凶虐,其次是死者的可怜。但再来一想,事情是并不这么简单的。这些惨案的
  来由,都只为了'隔膜"。满洲人自己就严分着主奴,大臣奏事,必称奴才,而汉人却称'臣,就好。这并非因为是4炎黄之冑'特地优待,赐以嘉名的。其实是所以别于满人的奴才,其地位还下于奴才数等。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 评论固然不可,妄自颂扬也不可,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说:主子,你这袍角有些儿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烂,还是补一补好。进言者,方自以为自己在尽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罪有应得,。倘自以为是4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糊涂。""有一些简单愚蠢的人们却上了当,真以为^陛下是,自己的老子,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去了。他那是要这被征服者做儿子呢?于是乎杀掉。不久,儿子们吓得再不开口了,计划居然成功……然而这奥妙,好像至今还没有人来说明。"①鲁迅对于统治者的心理了解很透彻,他自觉得士大夫串演悲喜剧,实在可笑而又可悯的。
  鲁迅一生所作的几回演讲,都是很重要的。其中有一回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文艺会讲演《娜拉走后怎样?》〔鲁迅的杂感集《坟》,从一百四十一页以下,都是讨论中国社会问题的,这一篇讲演稿也在其列)。他对于这个象征妇女自觉运动的人物有另外的看法。他说:"娜拉毕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样?易卜生并无解答;而且他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负解答的责
  任。……娜拉走后怎样? ^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易卜生自己寄给他的(这句话,倒是鲁迅说错了。周瘦鹃当时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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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坛掌故,说易卜生用以为模特儿那位真实的娜拉,后来是回家来的。那是事实〉。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只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他慨然道:"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可出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 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
  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到出路,我们所
  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走?"②
  这样,他就提出他的答案来了。妇女问题是社会问题的一环,要解决妇女问题,也得从经济方面着力,单靠热情与幻想是没有用的。鲁迅对那些女学生说:倘只有一条像她们一样的紫红的绒绳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的。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坦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讽笑,但我们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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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塾迅评传
  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 ,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
  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①这正是他比其他思想家,切实际而高明之处。
  他对那些年轻女学生说:在现在,一个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许不至于感到
  困难的,因为这人物很特别,举动也新鲜,能得到若干人们的同情,帮助着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 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 ,断不如自己握着经济权之
  为可靠。
  有一回,笔者和鲁迅谈到孔夫子问题。孔夫子,在我们中国,该是一个民族的象征了。洋人说到孔夫子,不管他们怎么想,也总是把孔夫子当作东方文化的代表。我说:"每一县城里,一座塔,一座孔庙,一座城隍庙总是有的。塔的下面,一座佛寺,香火总是很盛的;城隍庙里城隍老爷巍巍在上,那更是香火不绝;独有孔庙,看起来是一座黄墙头大院子,阔得很,一年来有舂秋两祭,有冷猪肉可吃,平时真是荒烟蔓草,冷落得很。在老百姓心目中,孔夫子
  和他们是不相千的。"他笑着说:"财神老爷有元宝,那是有钱供奉的,香火最旺。关圣大帝,他有周仓大刀把门,他的庙宇也不错;孔老夫子既没有大刀, 又没有元宝,自该倒霉的。"当时,就是这么谈了,不一定有结论的。后来,日本汤岛的孔子圣庙落成,湖南省主席何键送了一幅珍藏的孔子画像去。鲁迅看了这新闻,曾写了一篇《在现在中国的孔夫子》,刊在《改造》杂志上〈当时, 魏猛克曾译刊在《杂文》月刊中〕。发挥了他的有趣见解。
  他说:"中国的一般的人民,关于孔子是怎样的相貌,倒几乎是毫无所知的,自古以来,虽然每一县一定有文庙,但那里面大抵并没有圣像,凡是绘画,
  或者雕塑应该崇敬的人物时,一般是以大于常人为原则的,但一到最应崇敬的人物,例如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却好像连形象也成为亵渎,反不如没有的好。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②说到画像,他曾见过三次:一次是《孔子家语》
  、争、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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