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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的焦虑

_3 阿兰·德波顿 (英)
简·奥斯丁于1813年春天开始动手写《曼斯菲尔德庄园》,次年完成发表。小说主人公是芬妮·普莱斯,一个羞涩、谦和的年轻女孩。她的家在朴次茅斯,极其穷困潦倒。为了减轻父母的生活负担和开支,她接受了姨父托马斯爵士和姨妈伯特伦夫人的邀请,前往他们宏伟堂皇的家——曼斯菲尔德庄园,跟他们和他们的4个孩子一起居住。伯特伦家族在英国郡内地位显赫,左邻右舍在谈到他们的时候充满了敬畏之情;他们有两个生性轻佻的女儿,玛丽亚和朱丽姗,都是十几岁年纪,有充足的钱用来购买衣物.每人都拥有自己的马;他们的大儿子叫汤姆,傲慢自大、轻率愚钝,把所有的光阴都打发在伦敦的俱乐部里,花钱交了一批酒肉朋友,期待着父亲早点死去,这样他就可以继承
家业和爵位。虽然托马斯·伯特伦和他的家人都深谙英国上层阶级惯常的自谦做法,但他们从来都不会忘记(当然也绝不允许别人忘记)他们显赫的社会地位,以及拥有一个大型庄园所带来的各种荣耀——在下午茶和晚宴之间的那段安静时光里,可以看见鹿在他们的庄园上四处溜达。
芬妮虽然能够同伯特伦一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她永远不可能与他们处于平等的地位。她所能享受到的一切都取决于托马斯爵士的决定:她的表兄表姐对她屈尊俯就,一派居高临下的姿态;邻居们对她的态度比较复杂,既有猜忌,又不乏怜悯:家里所有的人像对待侍女那样对待她,虽然喜欢她做伴,但没有任何必要在乎她的感情。
在芬妮到达曼斯菲尔德庄园之前,这个家庭对即将到来的寄宿者充满了焦虑,奥斯丁让我们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希望她别欺负我可怜的哈巴狗,”伯特伦夫人说。孩子们则很想知道芬妮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是否会讲法语,是否能够背诵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虽然是托马斯·伯特伦爵士本人向芬妮的父母提出的邀请,但他还是准备接受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很可能会在她身上发现很多看不顺眼的东西,我们应该做好思想准备,因为也许我们即将面对的是鄙俗无知、见解庸俗,以及令人沮丧万分的粗野行为。”伯特伦夫人的姐姐诺里斯夫人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芬妮,她现在不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托马斯爵士主张,“我们应该让她记住,她不是一位伯特伦小姐。我会很高兴地看到芬妮和她的表姐们能够融洽地相处,但她们不能平等交往。她们的地位、财产、权利和前途永远都是大相径庭的。”
芬妮的到来似乎证实了全家人对那些没有在大庄园长大的人怀有的偏见。朱丽娅和玛丽亚发现芬妮只有一条像样的裙子,不会说法语,孤陋寡闻。”你想想,我表妹连欧洲的地图都拼不到一起,”朱丽娅告诉她姨妈和她母亲,“她都说不出俄国最主要的河流,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小亚细亚——太奇怪了!你们听说过这样笨的人吗?你们都想不到,我昨晚问她去爱尔兰该怎么走,她说应该取道怀特岛。’‘亲爱的,’诺里斯夫人回答说,‘这确实很稽,虽然你和你姐姐有非常棒的记忆力,你可怜的表妹有可能一点记忆力都没有。你得容忍她这样,你得同情她的缺陷。”
但简·奥斯丁并没有仓促下结论,到底谁有缺陷或在何种方面有缺陷,这个问题还有待于时间继续往前推进才能明了。大约在10年左右时间里,奥斯丁耐心地随着芬妮穿行于曼斯菲尔德庄园的门廊和客厅,倾听她在花园散步或存卧室休息时所说的话,阅读她的书信,偷偷地观察她的家人,密切关注她眼睛和嘴角的细微动作;奥斯丁还深入她的内心。就在这个过程中,奥斯丁逐渐明白了一种罕有的平和的美德。
不同于朱丽娅和玛丽亚,芬妮毫不在乎一个青年男子是否拥有宽敞的房子或贵族头衔,她因表哥汤姆满不在乎的残忍和无知而深受伤害,她在她姨妈对邻居的经济状况进行品头论足的时候悄然离去。同时,芬妮的这些亲戚们,虽然身份显赫,属于本郡的名门望族,但他们在另外一个身份体系——根据小说家的欣赏倾向而形成的等级体系——里的位置则不容乐观。玛丽亚和她的追求者,拉什沃思先生,可以拥有马匹、房屋和遗产,但简·奥斯丁对他们为何相爱心知肚明,对此她不会轻易忘记:
“拉什沃思先生一开始就为伯伦特小姐的美貌所倾倒,打算娶她,而且马上认为自己爱上她了。 21岁的玛丽亚已经开始把结婚看作一种责任;而与拉什沃思先生结婚,可以使她享受大笔远胜于她父亲的财富,还可以保证她在伦敦拥有一幢住宅,只要有可能,嫁给拉什沃思先生是她目前首当其冲的任务。”
《名人录》和《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可能会对玛丽亚和拉什沃思先生心怀崇敬。但是在小说中的这段文字之后,奥斯丁再也不会对他们心怀崇敬,而且她也不会允许读者有这种想法。小说家摒弃了以社会地位为依据的判断标准,这个标准强调财富与权力的作用;转而采用一种以道德为依据的判断标准,而这个标准强调一个人素质的价值。通过后一个标准,位高权重的人可以显得很渺小,而那些被社会遗忘、离群索居的人可以显得很高大。在这部小说的世界里,人们道德素养的高低与财富的多寡并不直接相关。举止得体的富人并不一定就具有美德,而缺乏正规教育的穷人也并不一定就缺乏美德。持有美德的人很可能是一个丑陋的瘸腿男孩,一个穷困潦倒的看门人,一个阁楼上的驼背,或对地理知识一无所知的女孩。芬妮固然没有华贵的衣服可穿,也无钱可花,对法语一窍不通,但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临近结尾的时候,因为她高贵的灵魂使她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而家里的其他成员虽然具有贵族头衔,在社会上也各有建树,但在道德上却陷入一片混乱。托马斯·伯特伦爵士让势利毁掉了他所有孩子的教育,他的两个女儿为钱嫁了人,各自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了惨重的感情代价,而他的妻子却变成了铁石心肠的人。曼斯菲尔德庄园的等级体系完全颠倒了。
但奥斯丁并没有像一个说教者一样简单直接地宣扬她的等级体系,而是使用一个伟大小说家的技巧和幽默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支持她的道德等级体系,而反对社会等级体系。她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她的区分人物优劣的标准为何极为重要,而是通过小说的娱乐性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点,她安排故事情景使我们发笑,使用各种手法让我们产生足够的兴趣,使我们想尽快结束晚饭去继续阅读。在读完《曼斯菲尔德庄园》之后,我们从奥斯丁的小说世界中出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之中,我们会像她在小说中所教的那样去待人接物,我们将学会辨认和避免贪婪、傲慢和狂妄,转而欣赏我们自己身上和他人身上的美德。
奥斯丁的小说满载着她崇高的愿望,虽然众所周知,她谦逊地把自己的艺术创作称为“用非常细小的画笔在2英寸长的象牙上作画,虽然劳动很艰辛,但并不能对他人产生较大的影响”。她的艺术创作是通过如其所说的对“三四个处在乡下的家庭”进行描绘分析,从而对我们的生活进行批判,进而改进我们的生活。
2、
并非只有奥斯丁有此崇高的愿望。几乎在每一部19世纪和20世纪的伟大小说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对标准的社会等级制度的攻击或质疑,这些小说往往摒弃了以财产和血统来判断人的标准,转而采用道德标准来衡量人物的优劣高下。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才是《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或《名人录》关注的人物。社会地位很高的人物可以成为道德地位很低的人物,社会地位很低的人物可以成为道德地位很高的人物。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1834)中,我们喜欢的人物绝对不是拥有镀金宅第的纽沁根夫人,而是在破烂的寄宿旅馆中勉强度日的高老头,他年迈体衰,牙齿都已经脱落了。在哈代的《无名的袭德》(1895)中,我们尊敬的对象也不是那些大学里的师生们,而是那个生活窘迫,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整天在修理各个学院中的各种形状雕刻品的石匠。
小说通过呈现被遗忘人群的生活,对占主导地位的等级观念在想象的领域起到抵制作用。在小说中,整天忙于做饭的女仆可以是兰质蕙心、品格高尚,而笑起来声音嘶哑,拥有银矿的男爵则可以是品格低下、尖酸刻薄。
如果我们经常忘记这些小说给我们的教导,那是因为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他人的美德才会通过外在的成就而得以体现,从而吸引我们普通的、飘移不定的注意力。乔治·爱略特在她的小说《米德尔马契》(1872)的开篇部分讨论了人们只崇拜外在成就的趋向,为此,她在她的女主人公和阿维拉的圣德雷莎这两个看来毫无可比性的人之间作了一个身份的比较。由于幸运和环境使然,圣德雷莎出生于个富有的、有各种社会关系的家庭,因此——爱略特提醒我们——她能够用具体的行动来体现自己的美德和创造力。她建立了17座女修道院,她与当时最虔诚的教徒进行交流,她写了一部自传和一些关于祈祷和神秘幻象的文章,她成为罗马天主教会最主要的圣徒和其最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之一。在她去世的时候,德雷莎的身份已经充分地体现了她的美德。但乔治·爱略特提醒我们,世界上有相当多的人具有这位西班牙圣徒类似的智慧与创造力,但没有能够把他们的素质用行为得以展示,其原因在于他们自身所犯的错误以及不利的社会条件,这些人的身份与他们的内在素质往往没有多大的联系。爱略特写道,“许多德雷莎降生到了人间,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史诗,无法把心头的抱负不断转化为引起深远共鸣的行动。她们得到的也许只是一种充满谬误的生活,那种庄严的理想与平庸的际遇格格不入的后果,或者只是一场失败的悲剧,得不到神圣的诗人的歌咏,只能在凄凉寂寞中湮没无闻。”小说《米德尔马契》一开始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位女人的生活,她名叫多萝西娅·布鲁克,19世纪前半叶生活在英国的一个小镇米德尔马什,小说批判了世人的势利心态,一旦与“人们一贯认同的行为”没有直接关系,爱略特称之为“高贵的精神”就会遭到忽略。
多萝西娅可能会拥有同圣德雷莎一样的美德,但这个只关注身份符号的世界对她的美德视而不见。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体弱多病的牧师,然后在牧师去世的一年多,她放弃了她的财产,嫁给了她亡夫的表侄(此人既无产业,出身也不好),所以整个社会都认为多萝西娅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到处都在流传着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没有人愿意与她为伍。“当然,她一生中这些决定性的行为,并不像理想的那么美好,”爱略特承认。“这是年轻而正直的精神在不完美的社会条件下挣扎的结果。”然而,爱略特用19世纪英国小说中最扣人心弦的语言,要求我们不要局限于多萝西娅不被社会所接受的婚姻和她碌碌无为的一生,从而认识到在家庭的或很有限的空间里,多萝西娅同圣德雷莎一样圣洁:“她那高尚纯洁的精神不虞后继无人,只是不一定到处都能见到罢了。她的完整性格,正如那条给居鲁士堵决的大河,化成了许多渠道,从此不再在世上享有盛誉了。但是她对她周围人的影响,依然不绝于缕,未可等闲视之,因为世上善的增长,一部分也有赖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行为,而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如此悲惨,一半也得力于那些不求闻达,忠诚地度过一生,然
安息在无人凭吊的坟墓中的人们。”
我们用下面的话对这部小说的整体概念做一个全面的总结:一部艺术作品应该有助于我们理解和欣赏那些在无人凭吊的坟墓中安息的每一个平凡人生的价值。“如果艺术不能够激发我们的同情心,那么它在道德方面将毫无作用,”乔治-爱略特这样认为。
在扎迪·史密斯的《白牙》(2000)中,我们见到的是萨马德,一个中年的孟加拉国人,在一家印度餐馆做服务员。他的上司对他的态度极为恶劣,他每天都一直工作到凌晨3点钟,不得不侍候那些行为粗俗的顾客,这些顾客会阔绰地赏他15美分的小费。萨马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重拾尊严,摆脱他的身份所带来的物质影响和心理影响。他渴望唤起他人对他内在价值的关注,然而顾客很难发现他的内在价值,他们只是在点菜的时候抬头看他一下(“烤鸡加油炸土豆条,谢谢”)。他想象在自己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边的字很大,大到全世界都可以看见:
我不是一个服务员。我曾经是一个学生、一个科学家、一个军人,我妻子叫阿尔萨娜,我们生活在伦敦东区,但我们想搬到北边去。我是一个穆斯林,但安拉已经抛弃了我,或者我已经抛弃了安拉,对此我并不确定。我有一个叫阿齐的朋友.还认识一些其他的人。我今年49,但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还是会有女人回过头来看我。当然是有时候而已。
他从未拥有过这样一块牌子,但他得到了另外一样美好的东西,小说家赋予了他表达自己思想的声音。萨马德生活于其中的整部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就是一块巨大的牌子,而这块牌子将使读者从此以后很难再用一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缺乏人性的语气要求服务员为自己定一份烤鸡。通过阅读此书可以拓展我们的同情心;而且这部小说的整个发展进程很可能就是一系列牌子,用来告诉这个世界:
我不只是一个服务员、一个离了婚的男人、一个通奸者、一个小偷、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一个古怪的小孩、一个杀人者、一个罪犯、一个学校的失败者,或一个生性腼腆没有多少话为自己辩护的人。
3、
绘画也可以对这个世界用来衡量何人重要或何物重要的标准提出挑战。
让一巴蒂斯特·夏尔丹在1746年画了一幅画《病人的膳食》。 -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站在一间家具简陋的屋子里,充满耐心地为一个我们在画面上看不见的病人剥鸡蛋。这是普通人生活中极为普通的一刻。为什么要选这些东西来作为绘画素材呢?就他的大多数作品而言,批评家一致认为很难就选材的原因进行回答。他是一位天才的画家,经常神秘莫测地投入很大的精力来画面包片、破碎的盘子、刀叉、苹果和梨,或劳动阶层和下层民众在简陋的厨房或客厅在做他们各自事情的情景。
根据法国美术学院所规定的艺术准则,这当然不是人们所公认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应该画的内容。自从法国美术学院于1648年由路易十四建立起,它就把各种类型的绘画按照重要性进行了等级排序。排在首位的是历史绘画:用来表达古希腊、罗马的高贵庄严或描绘圣经中的伦理故事。排在第二位的是肖像画,特别是国王和王后的肖像画。接下来排到第三位的是风景画,排到最后的才是被轻蔑地称为“风俗情景画”的作品,用来描绘非贵族阶层的家庭生活。艺术的等级序列直接对应于艺术家画室之外世界的社会等级序列,在艺术家的笔下,骑在马上巡视自己的大片土地的国王,人们自然而然地赋予他高尚的地位,而正在剥鸡蛋的衣着朴素的妇女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人们趋向于认为一个妇女的家务劳动或一个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破旧陶器没有多大的价值,但夏尔丹用他的艺术颠覆了这种看法(“夏尔丹教导我们,一只梨可以像女人一样富有活力,一个水壶可以像宝石一样美丽动人。”——马塞尔·普鲁斯特)。
在绘画史上,我们还可以找到为数不多的同夏尔丹具有相同创作原则的画家,发现为数不多的可以纠正我们对重要性的习惯看法的作品。例如,威尔士画家托马斯·琼斯,他从1776至1783年一直在意大利作画,首先在罗马,然后在那不勒斯。就是1782年4月上甸在那不勒斯,琼斯完成了可以跻身西方艺术史上最伟大的纸上油画行列的两幅作品:《那不勒斯的屋顶》(现在悬挂在牛津阿什莫尔博物馆)和《那不勒斯的建筑》(现在收藏于加的夫的威尔士国家博物馆)。
琼斯描绘的情景在地中海的小镇上处处可见,在这些小镇上,房屋沿着狭窄的街道紧紧地挤在一起,每家的房屋都挨着周围建筑物的裸露的墙壁。在暖洋洋的午后,街道显得很安谧,窗户半闭着。我们可以偶尔看见一个在一间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妇女的轮廓,和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的男人的轮廓。有时候可以听见小孩在叫,或听见一位老太太在阳台上晾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窣窣的声音,看见阳台上装着锈迹斑斑的栏杆。
琼斯给我们展示了这一情景:在南方相互连接的墙壁上,强烈的光线照亮了因风吹雨打而变得斑斑驳驳的灰泥,光线勾勒出每一块凹陷的、残缺的地方,就像渔夫饱经风霜的粗糙的双手一样,可以唤起我们对时光流逝的感慨:四季流转,一刻不停,单调沉寂的夏季炎热让位于狂怒的冬季暴风雨,经过了一段似乎没完没了的时间,冬季的暴风雨也会被试探性的春季阳光所替代。琼斯画笔下的石头和灰泥充分地体现出了黏土、石灰和地中海山坡上坑洼不平的石块的质地。纷繁复杂的建筑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城市的印象,三教九流的人物在这个城市中生活——在每个窗户后面,生活着积极向上的人、无聊乏味的人、游戏人生的人以及走投无路的人,这些人物的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伟
大小说所塑造的人物的复杂程度。
我们很少关注屋顶,我们的眼睛很容易被罗马寺庙和文艺复兴时期教堂的金碧辉煌所吸引。琼斯把被人遗忘的角落呈现出来供我们思考,把它潜在的美表达出来.使它能够被人看见.从而在我们对幸福的理解当中,再也不会认为南方的屋顶毫无价值。
19世纪丹麦画家克里斯滕·克布克是另外一个对我们的价值判断标准提出质疑的伟大艺术家。在1832和1838年期间,克布克在他家乡哥本哈根四处游历,参观了当地的郊区、街道和花园。他的一幅画上是一个夏日的下午在田间反刍的两头奶牛。他的另一幅画上是两个男子和他们各自的妻子,他们正在从湖边的小帆船上下来。此时天色已晚,夜幕迟迟不肯笼罩大地,最后一色天光漂浮在空旷的天地间,似乎永不逝去(月亮很可能刚刚出来),这些光线预示了一个宁静的夜晚,人们在这
个夜晚可以不用关闭窗户,也可以铺一条毯子睡在外边的草地上。他是在腓特烈斯城堡的屋顶上观察到的这一切,直直往前望去,可以看见排列整齐的田野、花园和耕地;这是一幅井然有序的社会图画,人们在平淡的生活中获得乐趣,过着怡然自乐的生活。
如同夏尔丹和琼斯的作品一样,克布克的作品中包含着对价值判断方面占统治地位的物质标准的挑战。这三个艺术家似乎都认为,如果夏日黄昏的天空、阳光下凹凸不平的墙壁、或为病人剥鸡蛋的无名妇女属于那些我们真正想看到的美好景象,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去怀疑那些传统教育教给我们应该去尊重或羡慕的东西的价值。
给餐具柜上的水壶或田野里的奶牛赋予这样一个准政治化的价值判断似乎有点牵强附会,但克布克,琼斯或夏尔丹的作品的道德涵义极为深远,远远超出了我们习惯性地赋予一幅在纸上或布上所作的绘画的涵义,令人心荡神驰。像简·奥斯丁或乔治·爱略特一样,这些描绘日常生活的伟大艺术家能够帮助我们纠正一系列势利观念,从而对人世间何者应该受到尊重,何者应该获得荣耀得到全新的认识。
【悲剧】
1、
工作失败本身固然可怕,但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一旦失败,就会受到他人苛刻的品头论足,失败也不会变得如此恐怖。我们除了惧怕失败所导致的物质损失之外,还惧怕世人对待失败的毫不宽容的态度,即世人倾向于把那些在事业上没有取得成功的人称为“输家”——这个词语冷漠地指向两层含义,首先是指称一些人在某些方面受到损失,其次说明他们的所作所为使他们丧失了获得同情的权利。
世人在讨论大多数境遇悲惨的人的时候,其语气总是苛刻而有欠宽恕,因此如果把一些文学名著中的主人公——俄狄浦斯、安提戈涅、李尔王、奥赛罗、爱玛·包法利、安娜·卡列尼娜、海达·加布勒或苔丝——的悲惨命运交给一伙同事或一帮学校的朋友进行讨论,他们的形象将会在这个过程中大打折扣。但如果让报纸来评论他们,他们的形象则会更加糟糕:
奥赛罗:“因爱情而失去理智的移民杀死了参议院的女儿”
包法利夫人:“有购物狂倾向的女通奸犯在信用欺诈之后服毒自杀”
俄狄浦斯王:“因与母亲发生性关系致使双目失明”
如果这些新闻标题显得有点别扭,那是因为我们一直习惯地认为这些姓名所指代的人物具有内在的复杂性,应该受到严肃而尊敬的对待,而不应该像报纸对待它的受害者那样以色情和批判的语言描绘他们。
但实际上,这些人物身上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他们毫无争议地成为关注和尊敬的对象。这些文学作品中传奇式的失败人物之所以显得庄严高贵,并非由于他们自身的素质和品德,而是由我们看待文学作品的方式所决定的,而这些方式是由其作者和记录者教给我们的。
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文学体裁,它从诞生之日起,就致力于讲述伟大人物的失败故事,而不带任何讥讽或评判的语言。这种文学体裁并没有免除人物对自己行为应该负有的责任,它的主要成就在于给予这些陷入灾难的人们——蒙羞的政治家、杀人犯、破产者、感情冲动者——一些合理的同情,而这些同情是普通民众永远无法得到的。
2、
悲剧艺术始于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戏剧,用来讲述一位英雄——通常出身高贵的英雄,一位国王或一位著名勇士的故事,他们往往通过自己的错误,使他们丧失辉煌而受拥戴的地位,从而面临毁灭和耻辱。悲剧陈述故事的方式能够同时产生两种影响,其一是能够使观众不愿贸然批判这些英雄的所作所为,其二是观众变得更加谦卑,因为他们认识到如果有一天,他们也将面临这些英雄人物曾经面临的困境,他们也会很容易地遭受毁灭。悲剧在讲述幸福生活实属不易时,令观众悲伤;悲剧
在讲述追求幸福生活时的失败事例时,令观众谦和。
报纸具备一套可以把别人定义为心理变态、怪物、失败者和输家的语言,它对人的理解处于一个极端的状态,而报纸的反面则是悲剧。悲剧力图在罪有应得和全然无辜之间架起一道桥梁,使我们对责任的惯常理解提出质疑,它是一种最为复杂的心理呈现模式,一种对他人最为尊重的表达方式,它认为人们在丧失尊严的同时,不应该被剥夺让别人听到他们心声的权利。
3、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约公元前350年)中力图规定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应该具备的核心要素。他认为,应该有一个中心人物,事件应该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和空间中展开,而且不出所料地认为,“人物命运的改变”不应该是“从悲惨到幸福”,而是正好相反,“从幸福到悲惨”。
但一部好的悲剧还应该具备其他两个更能体现悲剧本质的要求。悲剧人物不能过好,也不能过坏,他在道德水平上应该处于日常的、普通人的层面,我们很容易就能够跟他联系到一起,他应该具有一些优良的品质,但也不乏一些缺点,比如过度的骄傲、愤怒或冲动。主人公然后可能会犯一个严重的错误,但绝对不是出于内心深处罪恶的目的,而是出于亚里士多德用希腊语称为hamartia的东西,比如判断错误、一时的盲目、一个行动上的、或感情上的失误。主人公的悲剧性弱点将会导致最可怕的perpeteia,也就是命运的逆转,在此过程中,主人公可能会丧失掉自己珍爱的一切,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赔上自己的性命。
建立在与主人公认同的基础上,观众会产生对主人公的怜悯和对自己状况的恐惧,这是悲剧故事带给我们的感情的自然反应。悲剧作品能够让我们受到教育,使我们谦虚地看待自己应对灾难的能力,并同时引导我们同情那些已经遭受灾难的人们。当我们离开剧院的时候,我们再也不会轻易地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那些犯了错的人们和失败的人们。
亚里土多德显然认为,我们对他人惨败的同情几乎全都是因为我们强烈地意识到,一旦把我们置于特定的环境中,我们也会非常容易地遭遇与他们相同的悲惨经历;同样,一旦他人的行为看起来是那些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有的行为的时候,我们对他们的同情就会大打折扣。当我们听到一些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时候,例如轻率地同他人结婚,与家人发生乱伦事件,妒火中烧的时候杀死了自己的恋人,向老板撒谎,盗窃金钱,或让贪婪的本性毁掉自己的前程,我们就会问:一个头脑清醒、心智健全的人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只要我们认为有一道生铁铸就的墙壁把我们的本性和境况同他人的本性和境况截然分开,只要我们认为我们可以很安全地一直保持一种傲慢自得的态度,我们的大度和容忍就会被冷酷和讥讽取而代之。
但悲剧作家让我们认识到一个几乎难以接受的事实:在人类历史的长河巾,任何一个有罪的人所犯的每一个错误都可以追溯到我们自己的某一方面的本性:在我们内心囊括了人类所有的品质,包括最优秀的品质和最恶劣的品质,在合适的情形下,或不如说,在错误的情形下,我们能够干得出任何事情。一旦观众认识到这个事实,他们就有可能摆脱他们傲慢自得的态度,从而感觉到自己施与同情和保持谦虚的能力大有提高;他们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个性中的一些不良品质虽然一直没有导致严重的事件发生,但一旦置于特定的情形之下,这些缺点就会毫无约束地、灾难性地占据整个心灵,从而轻易地把他们的生活破坏殆尽——然后,他们的屈辱程度和悲惨程度将会毫不亚于那些报纸上的“因与母亲发生性关系致使双目失明”的新闻标题所指称的主人公的遭遇。
4、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艺术主张最完美的体现者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这部于公元前430年春天在雅典的酒神节上首次上演的戏剧。
索福克勒斯的主人公是忒拜的国王俄狄浦斯,他以聪明才智战胜了威胁城邦多年的斯芬克斯,因为这项功绩而被加冕为国王,当了国王之后,他施行仁政,受到人们的拥戴。尽管如此,这位国王并非毫无瑕疵。他性格暴躁,容易发怒。这戏剧还未开场的许多年以前,他在狂怒中杀死了一位老人,因为老人拒绝为他让开通往忒拜的路。怛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淡忘,因为此后紧接着发生了一系列事件:俄狄浦斯战胜了斯芬克斯,城邦享受着一段繁荣而安定的生活,俄狄浦斯娶前国王的漂亮的王后伊俄卡斯忒为妻,前国王拉伊俄斯在通往忒拜的路上,在与一个年轻人的莫名其妙的战斗中被杀。
然而,当戏剧开场时,一场新的灾难降临到城邦。一种奇怪的瘟疫在人群中肆虐,而且无药可救。万般无奈之下,老百姓只有求助于皇室。俄狄浦斯的内弟克瑞翁,被派往特尔斐的阿波罗神殿寻求答案,神谕以格言的方式告诉他城邦因为内部有一件污秽的事而受到惩罚。克瑞翁和其他大臣商议后认为,此事肯定指前任国王的谋杀迄今为止还没有抓到凶手。俄狄浦斯也同意这一看法,他发誓要亲自负责找到凶手,然后毫不手软地惩罚他。
伊俄卡斯忒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立刻大变。她第一次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另一个预言:她的丈夫拉伊俄斯将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为了防止危险发生,当她和老国王生下一个男婴以后,就令人把婴儿置于山腰,任其死去。然而,负责丢弃婴儿的牧羊人非常同情婴儿,把他交给科林斯国王收养。当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一个神谕告诉国王和王后,他们的儿子将会杀死他的父亲,并娶母亲为妻。为此俄狄浦斯离开了城邦在希腊四处游历,最终到达忒拜,在战胜斯芬克斯之后成为忒拜的统治者——此前,一个倔强的老人曾经挡住了他去忒拜的路,从而发生了一起悲惨事件。
伊俄卡斯忒第一个认识到了事情的真相,她回到皇宫自己的房间里悬梁自尽。俄狄浦斯发现她悬在梁上,割断绳子,放下她,然后拿起她衣服上的胸针刺瞎了双眼。他拥抱了两个女儿,伊斯墨涅和安提戈涅,——她们年纪太小,还不能理解父母所遭受的灾难,然后离家出走,在耻辱中四处流浪,直到死亡。
5、
我们可以反驳,杀父娶母绝对不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所能犯的判断错误。但俄狄浦斯的hamartia在全剧中所起的极端重要的作用并没有降低这部戏剧的意义的普遍性。俄狄浦斯的故事在揭示我们的性格与命运的密切关系方面,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小小的失误可以明显地导致非常严重后果的发生,我们往往对我们自己行为的后果认识不足,我们总喜欢认为我们深思熟虑地掌握著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珍视的任何东西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全部失去:我们理性思考和预见未来的微弱能力并不能跟索福克勒斯称为“命运”的难以捉摸的晦冥力量相抗衡。俄狄浦斯并非完人,他也有缺点。他狂妄自大地认为自己已经逃脱了神谕揭示的预言,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臣民对他的顶礼膜拜。他的骄傲和急躁的脾气使他同拉伊俄斯进行打斗,而心理上的懦弱又阻止他把他杀死的人同预言联系起来。他自以为无可指责的想法使他多年来忽略这个罪孽,甚至责备克瑞翁向他暗示自己的罪行。
即使俄狄浦斯应该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但这部悲剧作品使我们无法对他进行简单的批判。我们谴责他的同时并没有拒绝给予他同情。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每个观众在离开剧院的时候,心怀恐惧和怜悯,头脑中依然萦绕着剧末的最后一段合唱词,对它所揭示的普遍涵义难以释怀:
忒拜本邦的居民啊,请看,这就是俄狄浦斯,
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
成为最伟大的人;
哪一位公民不曾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他的好运?
他现在却落到可怕的灾难的波浪中了!
因此,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
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6、
如果说悲剧作品能让我们对他人的失败给予比平常更多的关注,那主要是因为悲剧艺术能够引导我们探究失败的根源。在这种情况下,对实际情况了解越多,我们就会更易于理解他人,原谅他人。一件悲剧作品可以巧妙地使我们了解各种细节,认识男女主人公的富贵与衰败之间微妙的关联,明白意图和结果之间荒谬乖张的关系。虽然在阅读报纸上仅有大致轮廓的失败故事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就会产生漠不关心,甚至幸灾乐祸的想法,但在欣赏悲剧的过程中,我们不可能长时间地保持这种心态。
在1848年夏天,诺曼底的好多家报纸刊登了一则简短的新闻。是关于一个叫德尔菲娜·德拉马尔的女人,她27岁,裁缝师,生活在距离鲁昂不远的小小的李镇,她对自己的婚姻生活逐渐变得很不满意,她购买大量的衣服和家具,以至于债台高筑,她找了一个情人,然后在感情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之下,吞砒霜自杀。德拉马尔夫人死后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女儿和一个心神狂乱的丈夫。她的丈夫尤金·德拉马尔在鲁昂学过医,然后在李镇当卫生官员,深受病人和社区的爱戴。
这则新闻的读者当中有一个满怀抱负的小说家,27岁的屈斯塔夫·福楼拜。德拉马尔夫人的故事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地困扰着他,当他在埃及和巴勒斯坦旅游的时候,这个故事一直跟随着他,直到1 851年9月,他开始动笔创作《包法利夫人》,6年以后在巴黎出版发行。
当来自李镇的通奸犯德拉马尔夫人摇身一变,成为来自永镇的通奸犯包法利夫人时,多方面的情形发生了变化,其中一项就是她的生活不再是非黑即白的伦理故事。作为报纸新闻的德尔菲娜·德拉马尔的故事被褊狭保守的人们用来说明年轻一代对婚姻家庭的漠视、社会的日益商业化以及宗教价值的沦丧。但福楼拜的小说艺术则完全是粗糙的伦理说教的对立面。小说艺术可以对人类的动机和行为进行深入的探讨,任何想要把一个人奉为圣人或贬为罪人的做法都会在小说艺术面前受到讥讽。福楼拜小说的读者可以发现爱玛的爱情观极为幼稚,但他们同时也知道她幼稚的爱情观来自何处:他们伴随着她度过童年,观察她在女修道院的一举一动,在托斯特漫长的午后跟她和她的父亲坐在一起,跟她呆在厨房里,听着院子里传来的猪的哄哄声和鸡的咕咕声。读者眼看着他和夏尔陷入一桩互不般配的婚姻。他们目睹夏尔的婚姻是受到孤独的驱使和一个年轻女人身体的诱惑,而爱玛跟他结婚则是为了逃离修道院的生活,此外,还因为她除了在三流浪漫文学中获得的一点认识之外对男人一无所知。读者既可以同情夏尔对爱玛的不满,也可以同情爱玛对夏尔的不满。福楼拜似乎蓄意地阻挠读者获得轻松的答案,并乐此不疲。他刚刚用正面的语言为爱玛说几句好话,便迫不及待地把她讽刺挖苦一番。但在此后,一旦读者逐渐对她失去耐心,认为她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享乐主义者的时候,他又会在感情上使读者靠近她,告诉他们关于她敏感个性的一些细节,使得他们又会泫然欲泣。当爱玛在社会中颜面尽失,把砒霜塞进嘴里,躺在卧室等待死亡的时候,没有几个读者会有心情对她品头论足。
我们在恐惧和沮丧中结束对福楼拜的这部小说的阅读,因为我们意识到,虽然我们以某种特定的方式生活,但很少理解导致这种生活方式的原因,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知之甚少,我们行为的后果又是极为严重而悲惨,我们的社会对待我们的错误又是多么地冷酷和无情。
7、
作为悲剧作品的读者或观众,我们尽可能地远离报纸标题“有购物狂倾向的女通奸犯在信用欺诈之后服毒自杀”所体现的思维模式。悲剧促使我们摒弃日常生活中对失败与挫折的简单化的看法,使我们以宽容的心态对待我们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愚昧与过失。
如果这个世界中的人们从悲剧艺术中汲取了经验教训,那么我们的失败可能导致的后果就不会如此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头上。
【漫画】
1、
1831年夏天,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普踌躇满志。一年前七月革命的政治和经济骚乱使他登上高位,而现在这一切已经成为历史,国家呈现一片繁荣安定的景象。在他手下有一个以首相卡西米尔·佩里埃为首的精明强干的领导队伍:他在他的国土的北部和东部视察,受到当地中产阶级对待英雄式的欢迎:他在巴黎的王宫过着豪华的生活,每周都以他的名义举行宴会:他喜欢美食(特别是上等鹅肝和野禽肉);他有一大笔私人财产、一个深爱他的妻子和几个孩子。
但此时发生了一件事,给路易·菲力普宁静的心情蒙上了一丝阴影。 1830年末,一个28岁的不知名的艺术家夏尔·菲利蓬创办了一份讽刺杂志《漫画》,在杂志上他把国王的头画成一只梨的形状,他认为国王是大范围的腐败和无能的源头。菲利蓬的漫画不仅极不友好地影射了国王臃肿的脸颊和球茎一样的额头,而且法语中“poire”(梨)的意思是蠢货或傻瓜,他用这个词语巧妙地表达了对路易·菲力普统治政府的远非尊敬的态度。
国王发怒了。他命令警察阻止杂志的发行,并把巴黎报刊亭所有已经发行的刊物统统买回来。但此举并未阻止菲利蓬,于是在1831年11月,漫画家遭到起诉,罪名是“对国王进行了人身攻击”,命令他在巴黎出庭受审。面对着满满一屋子的人,菲利蓬首先感谢起诉人逮捕了像他自己这样危险的人物,但他继而指出,政府在追捕国王的诽谤者的时候办事不力。最为重要的是,应该逮捕所有梨状的东西,甚至梨自己就应该被关起来。在遍布法国的梨树上长满了这种果实,每一颗都是需要监禁的罪犯,菲利蓬嘲讽地说。但法庭并没有觉得好笑。他被判入狱6个月。次年他在一份新杂志《喧哗》上重复了这个梨子的玩笑,被直接送回监狱——因为把国王画成一只水果而在铁窗后面整整呆了两年。
在30年以前,拿破仑·波拿巴,这位欧洲最有权势的人,在幽默感面前显得同样易受伤害。 1799年上台执政起,他下令关闭巴黎所有的讽刺报纸,并告诉他的警察总长约瑟夫·富歇,他绝对不能容忍漫画家拿他的相貌开涮。他更倾向于把自己的容貌留给雅克一路易·大卫来绘画。他请这位伟大的画家为他做一幅自己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率军通过阿尔卑斯山口的画。这幅画就是《拿破仑穿过圣伯纳德山口》 (1801),拿破仑对此非常满意,因此他又去请他为自己画一幅他一生中最辉煌时刻的画,即1804年12月他在巴黎圣母院的加冕典礼。这是一个盛况空前的时刻。法国王公贵族齐聚此地,庇护七世教皇也前来观礼,欧洲各国使节都前来道贺,让一弗朗索瓦·勒叙厄为此次典礼专门谱制了音乐。
面对教堂中鸦雀无声的人们,教皇在祝福拿破仑的时候说,“Vivat imperatorinaetemam。”大卫对这个场景的再现就是1807年11月完成的《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并把它献给“我杰出的主人”。拿破仑开心异常,因为“对艺术的贡献”而任命大卫为荣誉军团的军官,在给他的胸前别上勋章的时候,对他说:“你使高雅品位又回到了法国。”
但并非所有的艺术家都像大卫那样看待拿破仑。在《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完成之前的几年,英国漫画家詹姆斯·吉尔雷也为这同一情景作了一幅画,起名为《法国第一个皇帝拿破仑的宏大的加冕典礼队伍》(1805)。没有人因为他让高雅品位回归法国而让他担任荣誉军团的军官。
画上是一个狂妄自大、臃肿不堪、高视阔步的皇帝,带领着一群献媚者、马屁精和囚犯。庇护七世教皇虽然也在场,但同大卫的版本不同,吉尔雷笔下的教皇在袍子下面揣着一个唱诗班的男孩,那男孩正在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魔鬼的脸。约瑟芬,绝对不同于大卫笔下的清新秀丽的美女,是一个满脸痤疮、胖如气球的女人。后边捧着皇帝拖地长袍的是拿破仑征服的国家——普鲁士、西班牙和荷兰——的使臣。他们看起来并非心甘情愿地干这件事。他们身后是两排戴着手铐的士兵:这不是一个老百姓愿意拥戴的皇帝。维持士兵秩序的是警察总长约瑟夫·富歇,如同吉尔雷在说明词中解释的那样,他“高举正义之剑”,剑上血迹斑斑。
拿破仑大光其火。他命令约瑟夫·富歇,但凡发现任何人把这个漫画带到法国,不经审判,直接送进监狱。他通过驻伦敦大使提出对吉尔雷的正式的外交抗议,并且发誓,只要他成功侵占英格兰岛,他定会去寻找这个艺术家。他的反应真是极为典型。1802年,当与英国就《亚眠条约》进行讨价还价时,拿破仑甚至提出加入一个条款,条款说凡是画过他的漫画家都应该视为杀人凶手或伪造犯,应该遣送法国受审。英国代表大惑不解,拒绝了这个要求。
2、
如果幽默仅仅是一种游戏,那么路易·菲力普和拿破仑就不会反应如此激烈。讽刺作品是另外一种抗议方式,用来反对狂妄自大、冷酷无情或华而不实,反对一切背离美德和理智的行为。
如果讽刺作品是一种特别有效的抗议方式,那是因为它们虽然看起来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发笑,但实际上表达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漫画不需要对权力的滥用做长篇大论。它们使我们在会心一笑中领悟到对权力机构的批评的合理性。
此外(尽管菲利蓬因开玩笑而被判入狱),由于玩笑明显缺乏恶意,因此漫画可以表达那些直接说出来有危险后果,或根本无法直接说出的事情。在历史上,宫廷弄臣可以把正儿八经的大事告诉国王或皇帝,而这些事是无法用正儿八经的方式告诉他们的(英国詹姆斯一世国王在位期间,神职人员极为腐败。国王的一匹马不管怎么饲养,就是长不起膘。据称,宫廷弄臣阿奇博尔德·阿姆斯特朗告诉国王,只需要把这匹马封为主教,它很快就会变得膘肥体壮)。在《玩笑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 (1905)中,弗洛伊德写道:“一个玩笑能够使我们披露我们敌人的一些荒唐的东西,而用直接的或公开的方式来披露它们则会困难重重、难以实现。”弗洛伊德继续写道:“如果用非玩笑的方式提出批判,有些人就会拒绝接受;但转而通过玩笑的方式,则可以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承认……[这就是为什么]对身居高位的人而言,要让他们采纳批评意见,采取玩笑的方式更为普遍。”
诚然,并非对每个身居高位的人都应该用玩笑的方式来对付。我们很少嘲笑一个正在做一个重大手术的大夫。但如果这个大夫做完手术,回到家,用一大堆吓人的专业术语来吓唬妻子和女儿,我们就可以对他进行嘲笑。我们嘲笑的对象是那些不合规范的行为和程度不当的行为。一些国王的自我形象超越了实际能力,个人品格落后于权势地位,他们就成了我们嘲笑的对象。我们也嘲笑那些把人性抛在脑后,滥用职权的位高权重的人。我们用漫画嘲笑那些不公正和过分的行为,通过笑声对它们提出批评。
因此,在最优秀的漫画家手里,笑声获得了一种道德教育目的,玩笑成了引导他人改善品德和习惯的手段。玩笑可以表达一个政治理想,能够创造一个更加平等、更加理性的世界。如同塞缪尔·约翰逊指出的那样,讽刺是“谴责邪恶和愚蠢”的惟一一条另外途径,也是非常顶用的一条途径。用约翰·德莱登的话说,“讽刺的真正目的是对缺陷的纠正”。
3、
历史上不乏那些针对上层阶级的玩笑,这些玩笑都试图纠正他们的缺陷,使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摆脱骄傲与虚伪。
在英国18世纪晚期,年轻贵妇们非常流行头戴巨大的假发。这种荒唐的流行趋势惹恼了好多漫画家,他们快速地制作了一批漫画,以一种安全的方式来告诉这些妇女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如同弗洛伊德认识到的那样,受批评的对象如果位高权重,那么漫画家很难直接表达他用漫画能够表达的想法。
在同一时候,母乳喂养突然间在上层社会的妇女中流行起来,她们虽然以前从来都不关心婴儿的哺育,但现在开始给婴儿喂奶,使自己与为母之道的最进步的潮流相符合。这些几乎都找不到育婴室的女人一再要求袒露她们的乳房,而且往往是在吃午饭或晚饭的过程中。漫画家们又一次介入了呼吁人们要把握分寸。
在19世纪后半期,另一种做作的习惯在英国上层社会流行开来:人们开始热衷于讲法语,特别是在饭店里,来体现庄重与显赫。《笨拙》杂志立即觉察到有一个新出现的缺陷需要纠正。
在一个世纪以后的美国,仍然有大量的“邪恶和愚蠢”普遍存在于曼哈顿的名流身上,可供《纽约人》的漫画家自由发挥。在经济领域,许多主管人员有了一个新的兴趣,那就是对雇员要显得很友好。但颇为不幸的是,他们的这种兴趣仅仅是表面现象,他们的内心深处并没有这样去做的意愿。他们只是满足于用一套温文尔雅的专业语言来掩盖他们更加残忍的行为,他们希望能够以此给他们的剥削行为带来一丝尊严——虽然他们的剥削行为与以前地狱般的工厂相比并无多大的差别。漫画家不是那么好欺骗的。
商业领域对雇员的态度依然是赤裸裸的功利观点——如果有人不是出于例行公事的需要,而是真心实意地谈论员工对公司的贡献,或公司对员工的责任,那么他的言论简直就是异端邪说了。
行业的要求使得好多高层管理者,特别是律师,把他们工作中的客观、高效的思维模式带到了他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从而牺牲了直觉感受和同情能力。
同时,军界人员因为其破坏地球的能力而享有至高无上的荣誉。漫画家鼓励他们的读者带着批判的眼光嘲笑那些神色凝重、表情严肃的将军们。
4、
幽默不仅是攻击上层社会人士的有效工具,同时也能帮助我们认清自己的身份焦虑,并把它维持在一个缓和而适中的程度上。
我们所能够觉察到的好多有趣的事情都是关于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能为之沮丧或羞愧的情形或感情。最杰出的漫画家能够处理那些我们无法直接面对的弱点:我们总是隐藏着一些最令人尴尬的东西,而杰出的漫画家能够把我们从这些尴尬的东西身边拽开。忧虑越隐私、越强烈,引发的笑声就可能会越大,笑声成了把那些无法言说的缺陷拿来公开处理的有力武器。
因此不出所料,好多幽默都努力揭示一些对身份的焦虑,进而对此进行控制。它向我们揭示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比我们嫉妒心更盛,而在社会生活中更脆弱的人群;还有一些人在凌晨醒来时,为他们在经济方面的表现而痛苦万分;它还向我们说明,在一副副社会要求应该保持冷静的面孔之下,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有点精神恍惚、神志失常——这一切都给我们提供了充足的理由,要我们向相比而言比我们更惨的邻居伸出援助之手。
最为和善的漫画不会就我们对身份的关注进行嘲笑,而是进行调侃:他们对我们提出批评,但同时认为我们依然相当不错。由于他们的才能,我们才能够以开放的心态,带着爽朗的笑声,承认自己身上的一些痛苦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如果以平常的、责备的语言传达给我们,我们就会因为惧怕危险和伤害而拒绝接受。
5、
漫画家与其他艺术家相比毫不逊色,他们的作品符合马修·阿诺德对艺术的定义:艺术是为生活提供批判的学科。漫画家的劳动因而具有极高的价值。他们的作品力图纠正权力的不公以及我们对社会体系中上层人士的过度嫉妒。如同悲剧一样,漫画也是有感于我们生活条件中最令人遗憾的东西而进行创作。
漫画隐含的、潜在的目的就是通过对幽默的灵活运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中可以嘲笑的东西变得更少。
第三章 政治
【最理想的人的类型】
1、
在每一个社会里,总有一个特定的人群能够获得高度的尊崇——其他的人群则因为没有具备合适的技能、口音、气质、性别或肤色而受到贬抑或忽略。但这些对成功的定义远远不是一成不变或普遍适用的。一些素质和技能在一个地方能够带来较高的社会地位,而在另外一个地方则有可能变得无关紧要或为人不齿。
我们可以选择一些不同的历史时期,来展示不同时代的不同社会往往以不同的内容来定义有荣誉的人。
不同时代的不同社会对上层社会地位的要求:
希腊半岛,斯巴达,公元前400年
在古斯巴达社会中享受最高荣誉的是男子,特别是擅长打仗、好勇斗狠、肌肉发达、(双)性欲旺盛、对家庭生活毫无兴趣、对商业和奢华深恶痛绝、在战场上对屠杀他人,特别是屠杀雅典人充满激情的男子。斯巴达的战士从不使用金钱,避免接近理发师和艺人,绝对不会缠绵于妻子儿女之情。如果有人看见他们在市场上现身,那可是他们的耻辱。一旦懂得计算,就会遭人蔑视,因为懂得计算表明了一种商业精神。从7岁起,每个斯巴达男丁就开始接受成为士兵的训练,吃住在军营中,进行战斗操练。即使在结婚之后,男人也不允许和他们的妻子住在一起,只是每个月有一个晚上才准许夫妻同房,以延续种族。如果孩子生下来时非常虚弱,斯巴达人的通常做法是把他们抱出去抛到泰噶托土山谷的荒坡上,任其死亡。
西欧,公元476-1096年
随着罗马帝国在西方的衰落,在欧洲的绝大部分地方最受尊敬的人变成了那些以耶稣基督的言传身教来规范自己行为的人。基督教会所称为圣徒的人从来不会佩带武器,不会杀害他人,同时也尽量避免杀害动物(像其他许多圣徒一样,圣伯纳德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据说他走路的时候非常缓慢,眼睛紧紧地盯着地上,避免踩着蚂蚁,毕竟蚂蚁也是上帝的子民)。圣徒们避免各种物质享受。他们没有房屋和马匹。圣希拉里翁居住在一个5英尺长4英尺宽的斗室之中。来自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宣称自己与“名叫贫困的女士”结了婚,他和他的弟子们住在破茅草房中,房里无桌无椅,晚上睡在地上。帕多瓦的圣安东尼只吃根茎和草类。来自古斯曼的圣多明我在路过富商的宅第的时候,会把头转过去避免看见。圣徒们竭力压抑性欲,因而他们以肉体方面的节制而出名。圣卡西米尔拒绝了他的家人放在他床上的一位处女。据称圣托马斯·阿奎那曾经和一个女人被关在一座塔里,这个女人用她的美貌和香水来勾引他,虽然他的欲望一时被勾了起来,但他还是推开了她,因而从上帝那里得到了“永远的贞洁腰带”。
西欧,约1096-1500年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后,轮到骑士来充当西欧社会中最受尊重的人群。骑士来自富有的家庭,他们居住在城堡里,他们在床上睡觉,他们吃肉,他们赞同杀死他们认为非基督教的人(特别是穆斯林)的行为。当他们不杀人的时候,他们就把注意力转向动物。据称约翰·德·格拉伊就曾经杀死过4,000头野猪。骑士还是颇有成就的情人,往往通过对诗歌的巧妙使用,在宫廷勾引妇女。他们尤其喜欢处女。他们喜欢金钱,但这些金钱必须来自士地,而非商业。他们也喜欢马匹。“骑士绝对不能骑驴或骑骡子,”古铁雷·迪亚斯·德·加梅斯,《不屈的骑士》(约1431)的作者记录道。“骑士不能是那些身体虚弱或胆小怕事之人,他们必须体格强壮、精力充沛、勇敢无畏,因此除了一匹良马之外,没有任何牲畜能够配得上一名骑士。”
英格兰,1750-1890年
到了1750年,知道如何打仗在英国已经不再被认为是获得尊敬的必备条件。跳舞变得更为重要。社会中最受尊崇的人群是“绅士”。他们很富有,他们除了负责管理自己的财产之外不愿从事其他的任何事务,他们涉足工业和商业领域(特别是在印度和西印度群岛),但他们急切地在自己和商人与工业家这些下等阶级之间划清界限。人们认为他们应该热爱他们的家庭,避免把自己的孩子扔到山坡上任其死亡——但他们依然可以在城里包养一个情妇。
做一个绅士的关键就是完善一种慵懒的优雅。保持良好的发型和有规律地拜访理发师变得非常重要。切斯特菲尔德勋爵在他的《给他儿子的信》 (1751)中建议,一位绅士的谈话应该尽量避免“错位的热情”,否则就会导致谈论“一些琐碎不堪而又不合时宜的轶闻趣事,而且带着像‘我告诉你一个很棒的事情’之类的愚蠢的开场白”。切斯特菲尔德同时还强调,作为一个绅士,必须学会如何跳小步舞:“要记住如何使胳膊的动作显得优雅,如何伸出你的手,如何文雅地戴上或摘下你的帽子,这些都是一位绅士跳舞的必要环节。”至于同妇女的关系,一般来说,一位绅士应该结婚,但心中应该时刻记住(用切斯特菲尔德的话)“妇女只是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如果一位绅士在一位妇女身旁坐下,他应该跟她“闲聊”,而不应当保持沉默,否则就会被她认为是单调乏味或傲慢自大。
巴西,1600-1690年
在地处亚马孙西北边的库维奥部落里,身份最高的人是那些不苟言笑(他们认为当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话时,他的力量就会随之失去)、不参加跳舞、不抚养小孩、最最关键的是必须擅长捕杀美洲虎的男子。身份低的男子被派去捕鱼,而身份高的男子则去打猎。一个人在杀死一头美洲虎之后,会把它的牙齿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一个人杀死的美洲虎越多,他成为“酋长”或部落首领的机会就越大。酋长戴着很大的美洲虎牙齿的项链和犰狳腰带。妇女们的命运只能是在林间空地耕种木薯。一旦发现有一个男子在帮助他妻子准备以根茎为主的食物时,那么他将背负的耻辱是任何事都难以比拟的。
2、
那么确立身份的原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军事人员在一个社会里享有盛誉,而拥有地产的绅士在另一个社会里则为人仰慕呢?
似乎有至少4个答案。一些人可以凭借能够杀死他人的体力,通过欺凌和威胁迫使一个国家的人民对他们表示尊敬。
或者他们依靠强壮的身体,资助赐予他人和利用手中掌握的食物来为他人提供保护,从而确定身份。当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如古斯巴达,1 2世纪的欧洲),勇敢的战士和马背上的骑士就成了人们敬仰的对象。当一个社会群体的食物仅仅依赖于难以保证的猎获的动物(如亚马孙),捕杀美洲虎的人就能够赢得尊敬和尊敬的象征物——犰狳腰带。在一些绝大部分的人的生计依赖贸易和高科技的国度里,企业家和科学家便成了人们崇拜的对象(如现代欧洲和北美)。其反面也同样真实:那些不能为他人提供服务的人就会身份很低——如边境线非常安全的国度里的强壮男子,以及井然有序的农业社会里猎杀美洲虎的人,他们的命运就很不济。
或者一些人可以通过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美德、身体的技巧、艺术才能或聪明才智来赢得较高的社会地位,例如基督教欧洲的圣徒以及现代欧洲的足球明星。
或者一些人会诉诸他们周围人的道德观念,对他们所宣传的事业的公正性进行非常充分的表达,任何一个想要拥有一个良好的自我形象的人绝对不会对这种获得地位的方式视而不见。
既然决定上层社会地位的因素一直处于变化当中,当然这种变化也是自然而然的,那么导致身份焦虑的因素也随之在不断发生变化。在一个社会里,我们担心我们没有能力把长矛刺进动物的身体;而在另一个社会,我们则担心在战场上表现欠佳:在又一个社会里,我们担心对上帝的虔诚不够;在其他一个社会里,我们又会担心我们无法从资本市场上获得利益。
3、
那些因所处社会的关于人的理想标准而狂躁不安或心怀怨恨的人,心里应该明白,身份的历史,即使是非常粗略地勾勒出的一个身份历史,都能揭示出一个根本的、振奋人心的结论:关于人的理想标准并非像石头一样一成不变。身份的理想标准长期以来都是,将来也一定会处于不断的变化当中。我们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一个变化过程,这个词就是政治。
通过政治斗争,不同的群体都试图改变他们社会的尊严系统,摆脱在既有体系中利益既得者的统治,从而为自己获得尊严。这些不同的群体通过一个投票箱、一把枪、一次罢工,有时候通过一本书,来重新确立社会标准,决定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拥有上层身份的位置。
【从政治角度谈现代身份焦虑】
1、
当猎杀美洲虎、跳小步舞、骑马冲锋或模仿耶稣生活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构成一个坚实的基础,来使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成为一个成功人士时,什么东西可以称得上构成了当代西方的主流理想、据此可以对众人做出判断,并赋予人们不同的身份?
虽然我们无法做一个非常科学精确的解释,但我们还是至少能够把现代成功人士的必备条件做一大致的描述,而这些现代上层人士所占有的位置曾经为战士、圣徒、骑士或拥有土地的贵族绅士所占据。
对上层地位的要求:
伦敦、纽约、洛杉矶、悉尼.2004年
不管男人和女人,不管属于任何种族,只要他们能够通过商业世界中的众多渠道之一(包括体育、艺术和科学研究),通过个人的努力(而不是通过继承)积累一定的金钱、权力和名声,那么他们就是成功人士。因为在各个社会里都相信“精英集团”,因此,商业方面的成就被人们认为是“理所应当的”。积累财富的能力为人所重视,是因为这种能力能够证明一个人至少拥有四种基本品质:创造力、勇气、智力和毅力。至于其他的品质——诸如谦逊或正直——则很少引起人们的关注。同过去的社会不同,一切成就不再归因于“运气”、“天意”或“上帝”——反映了现代世俗社会对个人意志力的信任。经济上的失败被认为是罪有应得,失业所带来的耻辱,同战争年月的懦弱行为所导致的耻辱不相上下。金钱携带着一种道德品质。它的存在体现了拥有者的美德,就如同它体现了它所能够买的物质商品一样。正像库维奥人的美洲虎的牙齿,富裕的生活方式能够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如果一个人开着一辆破车,住着一间破屋,人们则会对他产生道德方面的怀疑。除了能够赋予一个人上层社会地位,财富还被提高到能够给人带来幸福的高度,这种幸福是通过购买一系列永远都在变化的消费品实现的——当我们想到以前的人们过着缺乏这些消费品的有局限的生活时,我们的心中充满了同情与困惑。
2、
不管这样的身份理想看起来多么地顺理成章,从政治角度所作的分析告诉我们,这些身份理想无一例外地是人类的创造物:最近的发展源于18世纪中期,由一系列清晰可辨的因素所促成。此外,从政治角度所作的分析进一步揭示,这些理想在有些时候显得过于头脑简单,有些时候则显得极不公平,而且并非完全保持不变。
现代身份理想受到最大关注的莫过于它在财富与美德——以及贫穷与怀疑一一之间建立起的一种联系。在《有闲阶级理论》(1899)-书中,托尔斯坦·凡勃伦指出,从19世纪早期开始,金钱成为商业社会衡量每个成员的核心标准:“[财富已经成为]获得尊敬的社会基础。要想在一个社会中占据一个受人尊敬的位置,占有财富成为必需。财富对于获得一个好名声来说必不可少……那些没有相对较多财富的社会成员,很难受到他们周围人的欣赏;其结果就是他们也很难受到他们自己的欣赏。”
托尔斯坦·凡勃伦认为,在一个商业社会里,任何坚持一个人可以很有道德,同时仍很穷的观点都是没有市场的。即使是那些对财富最不在乎的人,也会感受到一种迫切的需要去积累财富,并向外界展示自己拥有财富,以期逃避责备,一旦没有积累足够的财富,就会感到焦虑不堪,感到自己应该受到责备。
因此,拥有大量的物质商品成为必需,其主要原因并非商品能够带来快乐(虽然它们也可能会带来快乐),而是因为商品能够带来尊严。在古代,哲学家曾经热烈地讨论在物质方面什么对幸福来说必不可少,什么无关紧要。比如说,伊壁鸠鲁认为简单的饮食和住宿是生活的必需条件,但豪华的屋舍和奢侈的杯盘对那些有理智的、有哲学思想的人来说完全是多余之物。然而几个世纪以后,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对此也作了讨论,他冷静地指出,在现代物质社会中,毫无疑问,有无数的物质产品对肉体的生存来说毫无意义,然而还是有更多的东西在实际的生活中被认为是“必须的”,因为如果一个人缺乏了这些东西,没有人会认为他值得尊敬,因此他也不会过上心理上舒舒坦坦的生活:
“我所说的必需品,不但是维持生活上必不可少的商品,而且是按照一国习俗,少了它,体面人固不待说,就是最低阶级人民,亦觉得伤体面的那一切商品。例如,严格来说,麻衬衫并不算是生活上必要的。据我推想,希腊人罗马人虽然没有亚麻,他们还是生活得非常舒服。但是,到现在,欧洲大部分,哪怕一个日工,没有穿上麻衬衫,亦是羞于走到人面前去的。没有衬衫,在想象上,是表示他穷到了丢脸的程度,并且,一个人没有做极端的坏事,是不会那样穷的。同样的,习俗使皮鞋成为英格兰的生活必需品。哪怕最穷的体面男人和女人,没穿上皮鞋他或她是不肯出去献丑的。在苏格兰,对于最下层阶级男子,习俗虽亦以皮鞋为生活所必需,但对同阶级的女子却不然,她赤着脚,是没有什么不体面的。在法国,无论男、女,皮鞋都不是生活必需品。法国最下层阶级的男女,可穿着木屐或打着赤脚,走在人前,而无伤体面。所以,在必需品中,我的解释,不但包括那些大自然使其成为最低阶级人民所必需的物品,而且包括那些有关面子的习俗,使其成为最低
阶级人民所必需的物品。”
自从斯密之后,经济学家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贫困的最根本特征,贫困最令人痛苦的地方,并不是它所导致的身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人对贫困状态的负面反应所导致的羞耻感,是贫困状态违反了斯密所称的“既定的社会体面原则”所产生的羞耻感。在《富裕社会》(1958)-书中,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的思想与斯密显然一脉相承,他写道:“只要一个人的收入明显低于周围人,即使对生存而言已经绰绰有余,但他依然为贫穷所困扰。他们缺乏社会所规定的最低的体面要求,因而他们不能完全逃脱被社会定义为不体面的命运。”
3、
现代身份理想认为“体面”与财富直接相关,而“不体面”与贫苦直接相关,这一点构成了一些人对现代身份理想提出质疑的关键所在。为什么把挣钱上的失败看作一个人在绝对意义上有缺陷的证据,而不是将其看作在一个大范围、多层面的生活中个别的某一方面的失败?为什么要把财富和贫困看作一个人道德水平的主要依据?
其原因并不复杂。挣钱的过程往往需要个体具备某些优秀品质。坚持干好任何工作几乎都需要智力、体力、计划以及与他人进行合作的精神。事实上,挣钱越多的工作,对个体优秀品质的要求也越高。律师和医生不仅比扫大街的清洁工收入高,而且他们在工作中持续投入的精力和技巧也要多得多。
亚当·斯密写道,如果一个正常上班的人在公众场合出现时没有身穿麻衬衫,那么他会为此而深感羞耻,因为(我们再次引用他的语言,并用特别字体做出强调)没有麻衬衫将隐含一定程度的贫困,斯密的同时代人认为,“只有那些在工作中表现极度差劲的人才会沦落到这种田地”。除非一个人天生就喜欢酗酒、撒谎、偷窃或幼稚地不服从领导,那么他绝对会有机会获得一个购买一件麻衬衫所需的最差劲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能理解完全可以把拥有一件麻衬衫作为良好人品的最低保证。
以此为出发点,我们不难推想,拥有挂满麻衬衫的衣柜、游艇、宅第和珠宝是“在工作中表现极佳”和多种美德的证据。昂贵的物品可以赋予拥有者尊敬,这一身份象征的观念可以演绎出一个为人广泛接受而且并非没有道理的推论:要拥有最昂贵的物品,无一例外地需要具备最完美的素质。
4、
然而,经济精英论的反对者们长期以来一直认为,真正的优点是一些难以捉摸且复杂异常的素质,不是年终工资单上的参数所能准确体现的——这种怀疑论有点类似于一些教育家的理论,他们认为通过让一群学生参加考试,然后根据他们对一些问题的答案给他们打分,并不能准确反映一群学生的“聪明才智”。
有些问题就像这样:
从下列词汇中选出一对反义词
obdurate(执拗的)spurious(欺骗的) ductile(顺从的) recondite(晦涩的)
并不是说这些评论家认为的优点或智力在每个人身上都是平等分布或根本无法衡量,他们只是坚持认为你我几乎无法知道如何正确衡量,因此在我们以为自己知道该如何衡量优点,并采取相应行动之前应该思之再三。比如说,在经济领域,废除对富有者的税收(经济精英论的极端维护者有时认为,富有者完全有资格拥有自己的财产),或取消国家补贴(这些经济精英论的极端维护者认为,惟有这样,穷人才能够充分地体会到他们罪有应得的贫困程度)。
然而这种怀疑观点与日常生活的要求并不完全合拍。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希望存在某种系统,不管是教育系统还是经济系统,这一系统能够保证我们能够从教室里或社会中挑选出优秀的候选人,他们被选出后能够满含着道德良心来面对失败者的痛苦。
然而,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保证。在《智慧妇女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指南》(1928)-书中,乔治·萧伯纳认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一种特别愚蠢的社会体系,用来确立社会的等级秩序——资本主义社会的这种体系的运行建立在一种认识之上:“只要一个人不违反限制残酷暴力和直接欺诈的法律,他就能够自由地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挣尽可能多的金钱,因而社会财富会自发地根据公民的勤奋程度、冷静程度以及道德水平进行分配,其结果必然是好人致富,坏人赤贫。”
但事实上,萧伯纳认为,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事实,那就是冷酷无情、野心勃勃的人“能够通过出售劣质威士忌,通过囤积小麦,然后以3倍于成本的价格出售,或通过发行刊登着骗人广告的愚蠢不堪的报纸或杂志,为自己攫取三四百万英镑的财富”,而“那些通过诚实的劳动或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代价来推动人类知识和幸福”的人则往往生活拮据,默默无闻。
萧伯纳说这些话,并不是想把自己等同于那些非常情绪化的声音,从而断然地认为在目前的社会结构中,好人总是一贫如洗——这种推理同它的反面推理一样失于简单化。他的真正意图是想让我们意识到,以收入的多寡来判断一个人的道德水平有诸多局限:从而减轻财富差距导致的众多后果。
在《给那后来的》(1862)一书中,约翰·罗斯金同样对经济精英观点持反对态度。他花了40年时间,对不同国家的数百人进行了调查研究,受调查者中既有穷人,也有富人,然后他用讥讽的口吻对穷人和富人的品格状况作了一个总结:“发了财致了富的人,通常来说,勤奋、果断、骄傲、贪婪、雷厉风行、有板有眼、理智、缺乏想象力、毫不敏感和无知。而那些一生贫困的人往往是极端愚蠢的人、极端聪明的人、懒惰的人、莽撞的人、谦卑的人、善于思考的人、呆板无聊的人、想象丰富的人、敏感的人、知识丰富的人、毫无远见的人、毫无规律且受情绪支配而使坏的人、拙劣的恶棍、公开的盗贼,以及那些完全是菩萨心肠的好人。”
换言之,一大批难以归类的人既可以成为富豪,也可以成为穷人——耶稣基督首次表达过这一思想,后来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政治思想家那里得到了继承和发扬。根据以上的调查研究结果,我们可以表达相似的思想:我们并不具有根据收入水平来判断他人道德水准的特权。众多的外在事件和内在品质在综合地起作用,使一个人富有,而使另一个人贫穷。这些决定因素包括运气与环境、疾病与恐惧、偶发事件及其后继发展、良好的策划和欠佳的运气。
在罗斯金和萧伯纳之前300年,米歇尔·德·蒙田曾表达过相似的观点,他也强调偶然因素对一个人前途的决定性影响。他建议我们要牢记一点:“偶然性事件按照它难以捕捉的意愿决定着我们的身份和名誉:我经常看见机遇走在美德前面,而且占有绝对优势。”对我们的成功和失败如果进行冷静的分析和评价,我们就会发现有些事情我们根本没有必要为之骄傲,同时也有一些事情我们没有必要为之尴尬,因为在我们身上发生的好多事情并非我们自己所为。这种事情所占比例甚大,不由得引起我们的深思。蒙田要求我们在见到达官贵人之时,要控制我们的激动情绪,而在见到穷人和无名之辈之时,要抑制自己想要评头论足的冲动。“一个人可以仆役成群,身居漂亮官邸,施展巨大影响,拥有巨额收入。这一切都可能是他的身外之物,而不是他自身之物……甩掉他脚上的高跷,测量他的实际身高;让他抛开他的财富,剥掉身上的装饰,以赤裸的状态与我们相见……那么他还会剩下怎样的心灵呢?他的心灵是否美丽、能干,而且满怀愉悦地具备心灵所应该拥有的所有功能呢?一个人的财富是她自身所有呢,还是借自他人?运气是否与她的财富毫不相关呢?……这就是我们应该首先搞清楚的事情,这就是对我们不同的人做出判断时情况的巨大差异。”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些所有针对商业精英理论的反对观点综合起来,形成一种要求:我们应该停止赋予如金钱般随机分布之物以一定的道德涵义;我们应该割断人们习惯地在财富和美德之间建立起的教条式的联系——而且我们开始对他人进行判断之时,应该尽力确保把脚上的高跷去除了。
5、
除了在发家致富和身怀美德之间建立起相互关系之外,关于成功生活的现代理想同时还在赚钱和幸福之间建立了另外一种联系。
这一观点进而建立在三个方面的认识之上。其一,要指出能够使我们幸福的东西并不是一件超乎寻常的难事。我们的身体知道它们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才能保持健康,因此当它们缺钠时,就会让我们喜欢吃熏鱼,而当它们的血糖过低时,则会使我们喜欢吃桃子。同样,这一理论认为,我们完全可以依赖我们的智力来确定,在生活中追求何种目标,才能使我们兴旺发达;继而这些业已确立的追求目标自然而然会促使我们从事一定的职业或执行一定的计划。其二,现代文明所提供的范围巨大的工作种类和消费产品并不是一种华而不实、令人疲惫不堪、只能激起无穷的欲望、与我们的幸福毫不相干的表面现象,相反,这些工作和产品能够满足我们的一些最重要的需求。其三,我们所支配的金钱越多,我们所能够购买支付的产品和服务就会越多,从而产生幸福感的机会也会越大。
很多人对此组观点提出反对,其中最具有启发意义而且易于理解的应属让一雅克·卢梭和他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卢梭在开篇之际就宣称,不管我们认为自己在思想上多么独立,我们实际上并不理解我们自己的需要,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现象。我们的灵魂很少直接说出自己需要具备什么,才能够使自己满足,或者即使它们有时嘟哝些什么,它们的指令也往往建立在谬误的基础之上,或干脆自相矛盾。卢梭认为,我们不能把心灵比作身体,因为身体知道需要吸收消化什么,才能保持自身的健康,而心灵则不然,心灵更像以下状态下的身体:在它需要喝水的时候大声呼喝上酒,在它需要平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坚持继续跳舞。外界有各种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们,应该获取什么,然后我们才能得到满足,我们的思维极易受到这些声音的左右,我们灵魂深处发出的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将会淹没在这些外界声音之中,而我们也会很容易地受到误导,从而使我们偏离了对我们生命中何者真正重要的谨慎而艰苦的求索。
卢梭继续描绘了世界的历史,在他看来,世界历史并不是一个从野蛮状态向欧洲的大工厂和大城市发展的过程,而是一种历史的倒退。以前我们处于一种虽然生活简单、但能够追求自己真正需求的特权状态,而处在现在的生活状态之中,我们则艳羡那些与我们自己的个性毫无关联的生活方式。科技落后的史前社会就是卢梭所谓的自然状态,男人和女人都生活在森林之中,他们从未进过商店,也从未读过报纸,但这位哲学家认为,这种状态下的人们能够更容易地理解自己,更易于追求幸福人生所真正需要的东西:对家庭的热爱、对自然的崇敬、对宇宙美的敬畏、对他人的好奇,以及对音乐和简单娱乐方式的喜爱。正是现代商业“文明”强行使我们从这种状态下脱离出来,让我们在一个富裕的社会里忍受嫉妒、渴望和痛苦的煎熬。
对某些人而言,卢梭的观点仅仅是一个荒诞的浪漫故事,是一个被现代社会所激怒的田园派作家所做的奇思妙想,并据此认为卢梭的观点毫无价值可言。这些人应该明白一个事实,18世纪的人们相信卢梭的观点,部分地因为在他们眼前就有一个活脱脱的例子可以证明卢梭的思想,这就是北美土著人的命运。
16世纪对印第安社会的报道认为,印第安社会虽然在物质上非常简陋,但在精神上却足以自乐:部落很小,成员之间关系紧密,讲求众生平等,笃信宗教,性喜娱乐,崇尚武力。就物质经济而言,印第安人自然非常落后。他们以水果和野生动物为食,以帐篷为家,几乎没有什么财产。年复一年,他们都穿着同样的兽皮和鞋子。即使酋长本人的所有财产也不过就是一支长矛和几只陶罐。然而,他们在简单的生活中获得了极高的满足感。
然而,在第一批欧洲人到达美洲的短短几十年间,通过与欧洲工业社会的科技和奢侈品相接触,印第安社会的身份体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社会所重视的东西不再是一个人的智慧和理解自然的能力,而是对武器、珠宝和酒的占有。现在,印第安人渴望得到的是银耳环、铜手镯、锡戒指、用彩色装饰玻璃制作的项链、冰镐、枪支、酒类、水壶、珠子、锄头和镜子。
这些新的爱好并非凭空产生。欧洲商人蓄意地培养印第安人的种种欲望,从而使他们为了满足这些欲望而去猎获大量欧洲市场所需要的动物毛皮。荚国博物学家约翰·巴尼斯特牧师记载道,到1690年为止,欧洲商人已经成功地诱使哈得孙湾的印第安人需要“那些他们以前从来都不需要的东西,因为他们此前从来没有拥有过它们,但贸易使这些东西成为必需品”。20年以后,旅行家罗伯特·贝弗利作了这样的观察:“欧洲人把奢侈品引入到印第安人中,从而使他们的需求倍增,他们现在渴望得到他们以前从来都没有梦想过的成千上万的东西。”
颇为不幸的是,这些成千上万的东西,不管多么令人梦寐以求,似乎并没有使印第安人生活得更加幸福。很显然,他们比以前更加辛苦。在1739至1759年之间,彻罗基部落的2,000名战士大约猎杀了125万头鹿,以满足欧洲的需求。在同一时期,圣劳伦斯河北岸的蒙塔格尼印第安人向位于塔杜萨克的法国和英国商人每年出售毛皮12,000至15,000件之多。但幸福并没有随着交易水平的发展而提高。自杀率和酗酒现象开始上升,社区内部分裂成不同的团体,每个团体就如何分配那些来自欧洲的产品而争论不休。部落酋长根本不需要卢梭的理论来理解发生了什么,即使如此,他们都非常同意他的观点。在印第安人内部产生了摆脱欧洲“奢侈品”的呼声。18世纪60年代,在宾夕法尼亚州西部的特拉华地区以及俄亥俄峡谷地区的印第安人试图恢复先人的生活方式。而且出现了一些预言,说如果人们不能从对贸易的依赖中解脱出来,那么他们的部落就会面临灭绝的危险。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印第安人在心理构成上同其他民族并无二致,他们轻易地为现代文明创造的小小物什所吸引,从而拒绝听从那些平和冲淡的声音,这种声音讲述平平淡淡的部落生活的乐趣和傍晚时分空旷峡谷的美丽景色。
6、
面对那些同情美洲印第安人的人和任何一个可能会抱怨发达的经济具有危害性的人,商业社会的维护者通常会这样回答针对经济危害性的责难:没有任何人强迫印第安人购买彩色玻璃制作的项链、冰镐、枪支、水壶、珠子、锄头和镜子。没有任何人阻止他们生活在帐篷里面,也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们渴望拥有带着院子和酒窖的木制房屋。印第安人自己放弃了一个安静而简单的生活——这一点很可能可以证明他们以前的生活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惬意。
这种辩护方式与现代广告代理商和报纸编辑经常使用的辩护方式有点相似,他们也认为他们不应该为以下的情况负责,即鼓励人们过分地关注名人的生活情况,过分地关注流行趋势的变化,以及过分地关注对一些新产品的拥有。他们认为,各种媒体仅仅将与这些题目相关的信息呈现出来,这样,感兴趣的人就可以从中获益——同时,他们还暗示,在看到这些信息后,会有更多的人自发地帮助弱者,反省自己的灵魂,去阅读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或对自己大限之前仅剩的一点短短的时光进行思考。
这些人的反应可以说明为什么卢梭特别强调人们在认识何者重要时的困难,以及受他人言论左右的倾向,他人总会向别人提出建议,如果想要幸福,那么他的注意力应该放在什么事情上,以及应该注重何种价值。他人的这些言论会严重地影响一个人,特别是当这些观点伴随着报纸的权威或者广告牌的美妙画面时。尽管卢梭的观点令人气馁,但却不乏深意。
广告代理商和报纸编辑自己首先站出来贬低他们行业的影响力,这倒不无讽刺意味。他们坚持认为人民大众具有足够的独立思维能力,因此不会过分地受到他们自己展示给世界的故事的影响,也不会长期陷入他们自己精心设计的广告牌的诱惑而难以自拔。
但很不幸,他们过于谦虚了。我们可以通过以下的一组数据来很好地证明这些人的不坦诚。这组数据表明了那些曾经一度仅仅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在经过足够的刺激之后,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似乎不可或缺的东西。在北美洲认为下列物品是生活必需品的人占总人口的比例
第二辆汽车 20%(1970) 59%(2000)
第二台电视机 3%(1970) 45%(2000)
一部以上的电话 2%(1970) 78%(2000)
汽车空调 11%(1970) 65%(2000)
家用空调 22%(1970) 70%(2000)
洗碗机 8%(1970) 44%(2000)
对消费社会的批判不仅针对产品的缺点和不足(在这点上,人们总是容易夸大事实,因为只有脾气极为乖戾古怪的人才能拒绝接受,比如说,漂亮的山羊绒外套毛衣,或在公路上夜间驱车时汽车的仪表板),而且,也许更加公允地,针对由于产品的宣传手段而导致的我们扭曲变形的需求。由于我们既不了解这些产品的真正用途,也不了解我们自己的真正需求,所以这些产品从表面看来显得必不可少,显得能够为我们的生活带来莫大的幸福。
一个汽车广告,比方说,会小心谨慎地避免提及我们心理的某些方面,或拥有汽车的全部过程,因为知道了这些,可以破坏或至少降低我们因将要拥有一辆漂亮汽车而具有的快乐。广告绝对不会提及一件事,那就是一旦我们拥有了某个东西,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停止喜欢它。要想停止注意某件事物,最快的方法就是将它购买到手——就如同要想停止欣赏某个人,最快的方法可能就是与其结婚。受各种观点的蛊惑,我们相信取得某种成就或购买某种商品,就可以保证我们长期享受满足
感。外界观点总是引导我们,让我们想象自己在攀登幸福崖上的最陡峭的一边,一旦爬上去,就可以到达一个广阔的高台,在其上我们就可以一直享受幸福生活;从来不会有人告知我们,一旦到达顶点,我们又会被唤回谷底,重新处于焦虑和欲望的洼地中。
生活就是用一种焦虑代替另一种焦虑,用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的过程——这样说,并非要我们永远都不要去努力克服焦虑,或不要努力去满足某种欲望,而是要求我们在努力追求的过程中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任何一个目标向我们提供的一劳永逸的保证,按照目标本身的意思,是不可能实现的。
购买的汽车,就如同任何一件我们已经拥有的美妙的事物一样,很快就会消失在我们生活的物质背景之中,从此很难再被人注意到——直到有个晚上,有个窃贼做了一件具有自相矛盾的双重含意的事,砸破了车窗玻璃,偷走了收音机,但同时用一堆碎玻璃提醒我们,我们应该感谢生活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广告很少提及,所有的物质产品与感情事件的巨大能量相比,在影响我们的幸福水平方面具有极为有限的能力。任何设计最为高雅、制作最为精良的汽车,并不能为我们带来丝毫人际关系所能够带来的满足感——如同在家庭争吵或遭人遗弃之后,它不会使我们产生任何欣慰的感受。在此时此刻,我们甚至都会憎恨汽车亳无感情的优质功效、显示屏一丝不苟的滴答声,以及车载电脑有条不紊的计算。
我们同样能够很容易地误解特定职业的魅力,因为这些工作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被人剪辑掉了,而只是剩下了那些人们无法抗拒的优点。我们总是在阅读结果,而不是整个过程。
一旦我们停止嫉妒他人,我们就会极端痛苦地发现我们居然花了我们生命中这么多的时间来羡慕那些错误的东西。
7、
现代上层身份理想的反对者认为,现代上层身份理想的最大过错在于严重地歪曲了生活中何者最重要的问题,以及把物质积累过程抬高到人生最高成就的水平,然而在一个更加真实的、更加全面的对我们自己的概念之中,物质积累充其量只是决定我们生活方向的众多因素之一而已。
对生活中何者最重要的歪曲极大地激怒了约翰·罗斯金,他批评19世纪的英国人(他从未去过美国)是世界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对财富最着迷的民族。无论在何时何地,他写道,英国人从未放弃过对两个问题的关注:他拥有什么,以及他来自哪个阶层(“唯一起作用的女神可以被更好地也更全面地概括为‘使劲挣钱的女神’)。他们为自己没有足够的财富而深感耻辱,为他人拥有财富而深怀嫉妒。
但罗斯金自己忏悔了一番。他话锋一转,完全出乎意料地说,他自己也为变得富有而发狂。他坦承,关于财富的想法从早餐到晚饭,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然而他只是利用“财富”一词的模糊性,讽刺性地玩弄字眼罢了,他借此来强有力地说明他的同胞们已经过远地偏离了美德。因为字典告诉我们,财富并不仅仅指大量的金钱,在历史上,金钱甚至都算不上财富的首要组成部分。财富内涵极为丰富,可以指从蝴蝶到书本再到微笑的所有的东西。罗斯金喜欢财富,他甚至为财富而心醉神迷。然而,他心目中的财富属于独特的类型:他希望能够在拥有友好、好奇、敏感、谦逊、虔诚和智慧等方面变得很富有——这些素质他简单地冠名为“生活”。在《给那后来的》一书中,他因此请求我们放弃日常把财富等同为金钱的观念,采取以“生活”为基础的思维观点,根据这种思维观点,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将不再理所当然地是商人或地主,而是那些在凝视夜晚星空时深深感到惊奇的人,和那些能够理解和减轻他人痛苦的人。“除却生活别无财富,”他吟哦道,“而生活饱含着它全部的爱的能力、快乐的能力以及欣赏的能力。一个能够养育最大数量的高尚而幸福人群的国家是最富有的国家;一个能够把自己生活的价值发挥到极致,而且通过个人的努力,或通过自己拥有的财物,能够对他人施以最广泛的有利影响的人将是最富有的人……好多普遍被认为很富有的人,其富有程度实际上还比不上他们保险柜的锁子,他们是那些天生的、永远不可能变得富有的人。”
罗斯金所讲述的是预言家如孩童般简单明了的真理——只要人们没有对此狂笑不已(《星期六评论》把罗斯金形容为一个“发了疯的女家庭教师”,把他的观点形容为“空洞夸张的歇斯底里”,“纯粹是一堆废话”和“令人无法忍受的胡言乱语”),他们就开始听从这些道理了。在1906年,英国首次有27个劳动党的下院议员进入国会,当人们问及哪本书在激励他们通过政治途径寻求社会公正方面发挥过最重要的作用时,其中有17个引用了罗斯金的《给那后来的》一书。13年之后,在罗斯金百年诞辰纪念会上,萧伯纳在演讲中认为,与罗斯金的作品相比,弗拉基米尔·列宁的抨击与卡尔·马克思的谴责显得有点像一个乡下牧师的陈词滥调(虽然由于罗斯金喜欢玩弄名称标签,称自己是“一个旧派的疯狂的保守党人一一与沃尔特·司各特同属一派,也就是说,与荷马同属一派”)。“我一生中碰见过一些极端革命性的人,”萧伯纳继续说,“当我问他们,‘是谁让你们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是马克思吗?’时,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都简单地说,‘不是马克思,是罗斯金。’罗斯金大概是对我们社会的现存状况进行批判的最彻底之人。罗斯金对当时社会上层人士的政治评价以一句话开始,也以同一句话结束,‘你们是一群窃贼’,尽管他本人也属于这一阶层。”
在此一观点上,罗斯金并非孤独一人。19世纪还有其他一些人,要么用愤怒的声音,要么用悲观的声音,表达了相同的批判性观点。他们认为金钱已经变成了决定一个人尊严的主要决定因素,已经成为判断一个成功人生的诸种美德的依据,而不仅仅是依据之一,或者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依据。“人们习惯于把财富本身作为一个宝贵的目标来追求,但从来没有哪个民族像当前的英国人那样视金钱如性命,”马修·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慨叹道,“历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能够像当今十分之九的英国人一样,坚信我们的地位名望和幸福生活完全取决于我们是否富有。”同7年前的罗斯金一样,阿诺德劝诫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公民们,要他们把财富仅仅视为获得幸福的众多手段之一。就阿诺德自己看来,幸福是一种“内在的精神活动,其特征是人变得更加和蔼可亲、更加睿智通达、生活更加丰富,而对待他人则带有更多的同情(他的观点又一次引发了《每日电讯报》的批评家们的冷嘲热讽)”。
托马斯·卡莱尔完全支持罗斯金和阿诺德的观点,只不过他更加生气而已。在《迈达斯王》(1843)中,他问道:“英国日益繁荣的工业,虽然创造了大量财富,但……还没使任何人发财致富……我们有奢侈豪华的物品供我们使用,但却已忘记如何在这些物品之中生活。好多人吃的是珍馐美味,喝的是醇醪名酒,但在他们的心中,这是不是就使他们更幸福了呢?难道他们就更善良、更漂亮、更健壮、更勇敢了吗?难道他们真的就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更‘幸福’了吗?他们是否以满意的心态看待这个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的更多的事物和他人,或者是否有更多的事物和他人以满意的心态来看待他们?并非如此……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在任何地方,现金交易并不是人际间的惟一关系。”
卡菜尔并没有对现代企业的优越性视而不见。他甚至为会计学的一些工作方法所折服(“复式簿记法非常值得称道,能够把好几项事情精确地记录下来”)。但如同阿诺德和罗斯金,以及在他之前和之后的好多批评家一样,他无法接受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即他所称的“拜金主义”已经完全破坏了人们在“上帝创造的地球”上追求“幸福感”和“满足感”的愿望。
【政治观念的变化】
1、
不管社会等级体系使我们多么地不快,或多么地困惑,我们总是以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接受它,因为我们认为这一等级体系根基太深,基础也太过扎实,已经变得难以对其进行挑战,而且支持这一等级体系的社会群体和信念实际上亘古未变,或简单地说,他们都是理所应当的。
2、
在历史长河中,有好多观点鲜明的思想曾一度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理所应当的”思想,1857-1911年
“确凿的事实是男人从一开始就受命统治女人:对这样一个永恒的天命,我们既无权利,也无能力去改变。”—— 珀西伯爵(1873)

在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欧洲男人和一个欧洲女人之间存在的身体和道德差异,要远甚于在一个欧洲人和中非野蛮部落的黑人之间存在的差异。”——克罗默勋爵(1911)
“绝大多数的妇女对任何形式的性感觉毫不在意(这对她们而言是一件好事)。”——威廉·阿克顿爵士(1857)
“作为一个种族,非洲人要比白人低劣;受制于白人是他们的正常状态。因此,我们的社会体系认为非洲人比我们低劣,是建立在伟大的自然法则之上的。”——亚历山大·斯蒂芬斯(1861)
3、
那些被社会重量级人物认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实际上往往是相对的,是可以进一步商榷的。一旦认识到了这一层,一种政治上的觉悟就会随之产生。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批判这些观点,即使这些观点看起来多么像树木、天空一样自然,但实际上它们都——一种政治观点坚持认为——为一些特定的人所维护,并用来服务于他们特定的使用目的或精神目的。
如果这种相对性很难被人觉察,那是因为占支配地位的观点总是煞费苦心地证明,它们的真实性就如同太阳的轨道一样是无法更改的。它们总是宣称自己仅仅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已。我们借用卡尔·马克思的一个非常有用的词汇——意识形态——来描绘这种情形:它们都是意识形态性的,而任何意识形态的思想总是打着客观公正的幌子,来巧妙地推行偏颇的论点。
对马克思而言,在一个社会中主要由统治阶级来决定意识形态,我们可以用他的观点来解释以下的两个现象:在一个由地主阶级控制权力的社会里,土地带来的财富和由此产生的可继承的上层地位被绝大多数的人们认为是理所应当、毋庸置疑的(甚至包括在这一体系中被边缘化的那些人);而在一个商业社会中,是那些企业家的成就占据着老百姓对成功的想象。用马克思的话说:“每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往往是统治阶级的思想。”
然而这些意识形态的观点如果表现得过于咄咄逼人,那么它们就不会强有力地占据统治地位。意识形态观点的精髓就是,除非我们的政治素养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否则我们很难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意识形态就像无色无味的气体一样,被释放到社会中。它通过报纸、广告、电视节目和教科书得到体现——在这些领域,意识形态在宣传它对世界偏颇的、也许还是缺乏逻辑的、缺乏公正的理解;在这些领域,它羞羞答答地暗示,它只是在陈述一件自古就有的事实,而只有那些蠢才或疯子才会对此加以否认。
4、
但这种崭露头角的政治思维方式抛弃了温文尔雅和陈规陋习,认为自己坚持相反的立场是无可厚非的,它带着孩童的天真无邪和判狱老吏的锲而不舍问道:“事情不得不这样吗?”
受压迫的状况很可能被解释为一种迹象,表明自然对一个人做出惩罚,让他永远受苦。但如果变换一种政治角度,重新进行解释,那么一个糟糕的处境可以归结于一些或许可变的社会力量。负疚和羞愧从而可以转化成为理解,以及对更加平等地分配身份的探求。
5、
萧伯纳,《智慧妇女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指南》:
“你必须清除头脑中的幻象,这种幻象在我们孩提时代起就已经具有了,那就是我们坚信,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任何机制都是同天气变化一样自然而然,无需争议。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它们在我们生活的小小世界里到处存在,所以我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一直都是存在的,而且在将来也会一直存在。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错误。它们实际上一直处于变动不居、相互替换的状态中。在过去几代人中没有人能够相信的变化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孩子们现在认为在学校里读9年书,领取养老金和寡妇赡养费,在选举中投妇女的票,以及国会中有穿短裙的女士,都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以前一直是,将来也会一直都是;然而他们的曾祖母如果听到有人说这些事物即将发生,那么她们将会骂说话者是个疯子——而且认为任何想要这些事情发生的人都是邪恶缺德的。”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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