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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吉本芭娜娜

_2 吉本芭娜娜 (日)
莫打碎沉睡的月影
“那首歌我也知道。叫什么?我很喜欢呢。谁唱的来着?”我问。
“那个,菊池桃子。一听就忘不了啊。”雄一笑着。
“没错没错!”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两人合着继续唱起来。在深夜静悄悄的厨房里,歌声分外清亮,很开心。
“我特别喜欢这段。”我唱起了第二段的开头部分——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仿佛透过密林
射进两人的夜晚
我们两人笑闹着,大声反复唱起来——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仿佛透过密林
射进两人的夜晚
突然,我脱口而出:“嘘,小点儿声,隔壁睡着的奶奶会醒的。”说完,我就后悔了。
雄一的吃惊程度似乎比我更甚,背对着我擦地板的手完全停住了,他转过脸,稍嫌困惑地望着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傻笑着掩饰。
眼前这个惠理子悉心养育的孩子,在这一瞬间,霎时间变成了一位王子,他对我说:“收拾完这里,回去的时候,去公园的小摊上吃碗拉面吧。”
就在这时候,梦醒了。
我是在半夜里田边家的沙发上……不应该睡这么早的,不太习惯。真是个奇怪的梦……我这样想着,起身去厨房喝水。心里感觉冷飕飕的。他妈妈还没回来。已经两点了。
梦境还历历在目。听着溅在不锈钢水槽上的水声,我呆呆地想,是不是索性把水槽擦了?
孤独的夜半,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耳朵深处可以听到星星划过夜空的声音。一杯水悄然沁入干涸的心中。有些寒意,拖鞋里光着的脚在颤抖着。
“晚上好。”雄一冷不防出现在身后,我被吓了一大跳。
“怎、怎么了?”我转过身。
“醒了,肚子有点儿饿,想煮碗拉面什么的……”
和梦中截然不同,现实里的雄一睡眼惺忪,肿着脸,嘴里嘟嘟囔囔。我的脸也是哭得肿得难看。
“我给你做。你坐会儿,在我的沙发上。”
“噢,你的沙发。”说着,他晃晃悠悠走过去坐下。
不大的房间里,一盏小灯浮现在黑暗中,借着灯光,我打开冰箱,拿出蔬菜切起来,在我喜欢的厨房里——咦,拉面?这么巧?想到这,我依旧背对着雄一,半开玩笑地说:“梦里你也说吃拉面呢。”
没有一点反应。是不是睡着了?回过头,却见雄一大惊失色,正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不、不会吧?”我说。
只听他问:“你,以前家里的地板,是黄绿色的吗?”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之后他又接上一句,“啊,这可不是猜谜语。”
虽然觉得怪异,我还是接受了事实,对他说:“谢谢你刚才帮我擦地板。”大概女性更容易接受这种事情吧。
“清醒了。”他似乎为自己的反应迟钝有些懊恼,笑着说,“这回可别用玻璃杯泡茶了。”
“你自己泡去。”
“对了。用榨汁机榨果汁吧!你要吗?”他问我。
“嗯。”
雄一从冰箱里拿出葡萄柚,又兴冲冲地从盒子里抱出了榨汁机。
我一边听着深夜的厨房里轰隆隆榨果汁的响声,一边煮着拉面。
这想来似乎是那么不同寻常,又似乎平淡无奇;像是奇迹,却又那么合情合理。
不管如何,我要把这份一旦化作语言便会消失的淡淡的感动收藏在心中。未来还很漫长。在无数个周而复始地来临的黑夜与白昼中,现在的这一刻也或许会在不知何时进入我的梦境之中。
“做女人也很辛苦啊。”一天傍晚,惠理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正在看杂志,不知她要说什么,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雄一那美丽的母亲,正趁着上班前的片刻空隙,给窗边的植物浇水。
“美影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所以突然想对你说。我也是在抚养雄一的时候,渐渐领悟到的。那时候真的吃了好多好多苦。一个人要想真正自立,最好去弄点儿什么东西养养。比如抚养孩子啦,种盆花啦。在这过程中才会看清自己能力的极限,然后才能有所作为。”她如歌唱般讲述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你确实很不容易啊。”我感叹道。
她又继续说道:“不过,人在生命的历程中,不彻底绝望一次,就不会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就不会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结果整天浑浑噩噩。我应该算幸运的了。”
她头上披肩的长发微微颤动着。
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前途艰险令人不愿正视……人有哪天不这样觉得啊。甚至连爱,也不能拯救一切。然而尽管如此,这个人还是挺立在这里,在黄昏夕阳的包裹中,用她纤细的手浇灌着花草。透过那透明的水流,炫目而甜美的光仿佛折射出了一道绚烂的彩虹。
“我明白。”我说。
“我就喜欢美影你那么直率的性格,抚养你长大的你祖母也一定是个好人。”他母亲说。
“是的,我很骄傲有她这样的祖母。”我笑了。
“真不错啊。”她背对着我笑着。
即使这里,我也不可能一直久住下去——我把目光移回杂志,心里想。这虽然令人难过得有点头晕,但却是必然的。
不知何时,我会在某些不同的地方怀念这里吧?
又或许,不知何时我还会再次站在同一间厨房?
可是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有这个实力派的母亲,还有那个目光温柔的男孩,我和他们待在同一个地方,这就足够了。
我会不断成长,经历风霜,经历挫折,一次次沉入深渊,一次次饱尝痛苦,更会一次次重新站起来。我不会认输,不会放弃。
梦中的厨房……
我会拥有许多许多厨房,在心中,或是在现实中,又或是在旅途中。有一个人单独的,有大家共有的,有两个人的,在我人生旅途的所有站点,一定到处都会存在的。
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1)
秋末,惠理子死了。
她是被一个精神失常的男子盯上后杀害的。那人自从在街上偶遇惠理子,便对她一见倾心,于是尾随着她,发现她是在一家同性恋酒吧里工作。接着他写了一封长信,说那么美丽的一个人竟是个男人,这使他深受刺激。此后他开始每天泡在酒吧里。他越是这样软缠硬磨,惠理子还有酒吧里的人对他越是冷淡。直到一天晚上,那个人大叫着“别把我当傻瓜”,突然举刀向惠理子直刺过去。惠理子流着血,双手抓起吧台上装饰用的铁哑铃,砸死了凶手。
“……这么着算正当防卫,扯平了吧?”
据说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樱井美影,得知这件事,已是入冬以后了。一切结束之后一直过了很久,雄一才终于给我打来电话。
“那家伙,经过了一番搏斗才死的。”
雄一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午夜的一点,黑暗中我被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惊醒,爬起身,拿起听筒听到这么一句,完全摸不着头脑,昏沉沉的脑袋里依稀浮现出战争电影的场景。
“雄一,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连连问道。沉默了片刻,雄一才又说:“我母亲……啊,应该说是父亲吧,被杀了。”
我不明白,无法理解,说不出话喘不上气。像是实在不情愿,他一点一点叙述起惠理子的死因。
我愈发难以置信,目光呆滞,听筒霎时间离开我很远。
“那……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刚刚吗?”我问道,却根本搞不清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自己在说些什么。
“……不,很早以前的事了,也举行过一个小型葬礼,酒吧里的人弄的……对不起,怎么,怎么也没办法通知你。”
我像被剜去了心头的肉一样,想着:她,再也不在了。现在,哪里也都找不到她了。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雄一一再重复着。
电话里什么也说不清。我看不见那边的雄一,根本不知道他是想哭、想大笑,还是想和我倾心长谈,或是希望一个人待着。
“雄一,我马上过去,可以吗?我想和你面对面地说说话。”
“好。回去的时候我会送你的,不用担心。”雄一答应着,话语中还是听不出他内心的情感。
“那么待会儿见。”说着,我挂上了电话。
——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是笑着作别的吗?我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初秋时,我毅然退学当了一位烹调专家的助手,那之后很快就搬出了田边家。自从祖母死后,孤身一人的我,在田边家里,和雄一,还有他那实际身为男子的母亲——惠理子,我们三人一起生活了有半年多的时光……搬走的那天,是最后的一面吧?记得惠理子哭了,对我说:离得很近,周末的时候常回来看看……不对,上个月底我还见到了她。是的,是在深夜的便利店,就是那次。
半夜我睡不着,就跑到“全家便利”去买布丁,在门口遇到了刚打烊的惠理子,她和店里的几个实际是男子的姑娘们正喝着纸杯咖啡,吃着大杂煮。“惠理子!”我叫了她一声,她拉着我的手,笑着说:“美影你搬走之后,瘦了好多呢。”记得她那时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
我买了布丁出来,却见她一只手端着杯子,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黑夜中流光溢彩的街市。我逗她说:“你的脸可像个男人呢。”惠理子脸上一下子绽放出笑容,说:“讨厌。我们家的女孩儿啊,老是这么喜欢胡说,该不是到了青春期了吧。”“我可都是大人了。”我反驳她。店里的那些姑娘们都在一旁笑了。那之后……常来家玩啊。啊,真开心!然后我和她笑着道了别。那就是最后的一面。
我不知道究竟浪费了多长时间去收拾小号的旅行牙刷套装,还有毛巾。我已经支离破碎了。我不停地拉开抽屉然后关上,又打开厕所的门看了看,一会儿还碰倒了花瓶,于是再擦地板——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在房里转来转去,回过神,才发现手上最终一无所有。我挤出丝笑容,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然后闭上了双眼。
终于把牙刷和毛巾塞进包里,然后反复察看了好多次煤气和电话留言,我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家门。
场景迅速一转,不知不觉我已走在冬夜去田边家的路上。听着耳边叮叮当当作响的钥匙声,在星空下走着走着,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道路、步履,还有万籁俱寂的街市,都在眼前热烈地扭动着,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痛苦不堪。我拼命吸着冷风,可是感觉吸入肺里的只有一星半点。像深藏在眼瞳深处的一个尖锐的东西,暴露在风中后眨眼间变得冰冷。
平时随处可见的电线杆也好,街灯也好,停泊的车辆,还有黑漆漆的夜空,都模糊起来。一切都仿佛在热气的那方,扭动着,闪烁着魔幻般的美丽光彩,冲我咄咄逼来。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能量正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迅速离我而去,它嗖嗖呼啸着散失在夜幕中。
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而祖父死的时候,我正在恋爱,然后就轮到了祖母,我成了孤身一人。但是,与之相比,现在的我更加感到孤独。
我心底想要放弃抬腿向前走,以及生存下去这种事。毫无疑问,明天总是要来的,而后是后天,没多久又是下一周,周而复始。对此,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厌烦。一想到那时的自己也一定依然生活在愁云惨雾之中,就会从心底里升起反感之情。我慢慢地走在夜路上,内心明明波澜起伏,孤零零的身影却显得如此阴郁。
好想早些摆脱这哀愁。对啊,见到雄一,仔细问问他,就会好的,我这样想。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于事无补啊。只不过是像寒夜里冷雨骤歇,依旧看不到希望;更像是小小一线暗流,终究要流入更为巨大的绝望之中。
我按响了田边家的门铃,心情一团糟。一路胡思乱想使我不觉间忘了乘电梯,步行爬到了十楼,来到门口,我呼呼直喘粗气。
门里传来雄一用那熟悉的频率朝门口走来的声音。寄居在这里的时候,我经常没带钥匙就出去了,然后好几次半夜里按响门铃。总是雄一起来给我开门,摘门链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门开了,面前的雄一有些消瘦,他朝我打了个招呼。
“好久没见了。”我说,怎么也抑制不住笑容,这也让我自己感到高兴。我内心的最深处在为能见到他而自然地流露出欢喜来。
“可以进去吗?”
我对愣在那里的他说。他这才回过神来,无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嗯,当然了……那个,我本来以为你会朝我大发一通脾气的,所以有点儿意外。不好意思,进来吧。”
“你明明知道,这种事我是不会生气的。”
雄一勉强地像平常那样朝我咧嘴笑了笑,“嗯”了一声。我还之一笑,脱了鞋。
重回不久前住过的这所房子,最初心里还莫名地有些忐忑,但很快就融入到熟悉的气息中,心头涌起一股独特的怀念之情。我缩进大沙发,正追忆着这里的一切时,雄一端着咖啡走过来。
“感觉好像好久都没来这里了。”
“可不是嘛。你这阵子也挺忙的啊。工作怎么样?有意思吗?”雄一静静地说着。
“嗯。现在这个阶段,什么都觉得很有趣,连削土豆皮也觉得好玩呢。”
我微笑着回答他。雄一听了,放下杯子突然切入正题,说:“今晚,好不容易大脑恢复正常。想不能不告诉你,那就现在吧。这才打的电话。”
我探身呈倾听的姿态,注视着他。他说了起来:
“一直到举行葬礼,我都是稀里糊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漆黑一片。那个人对于我来说,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唯一的亲人,既是母亲,又是父亲。从记事起就是这样子,所以完全混乱了,又有那么多事儿等我处理,每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你看,那个人死也不死得普普通通的,不管怎么说算是个刑事案件,还牵扯到凶手的妻儿老小,店里的姑娘们也全都乱套了,我是长子,不负起责任,怎么行呢。我一直惦记着你,真的,常常想起你来。不过,却一直不敢打电话。我害怕一通知你,所有的这一切就都会成为现实。自己不得不去面对原本是父亲的母亲以那种方式结束了生命,自己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一现实。可是再怎么说,那个人跟你也是非常亲,不通知你,现在想想,怎么也说不过去啊。那段时间我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雄一盯着手中的杯子,喃喃说着,一副完全被击倒的神情。“好像我们身边,”——我凝望着他,冲口而出的是这样的话——“充满了死亡。我的父母、祖父、祖母……生你的母亲,还有,惠理子,好多啊。虽说天地之大,可也没有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了。如果说我们能成为朋友纯属偶然,可真不容易呢……这个死亡,那个死亡。”
“是啊,”雄一笑了,“有想人死的,来找我们俩好了,我们就去住到那个人边上。这个生意一定不错,就叫消极职业者。”
他的笑容凄凉而又明亮,宛如消逝而去的光芒。夜越来越深。扭头望去,窗外是流光溢彩的绚丽的夜色。从高处俯瞰,街市戴上了一条光做的珠串,汽车一辆辆在夜色中飞驰而过,宛如一条光河。
“终于成孤儿了。”雄一说。
“我可已经经历过两次了,可不是吹牛。”我笑着说,说完,却见泪水突然从雄一眼中扑簌簌流下来。
他边用手臂抹眼睛边说:“好想听你讲的笑话,真的,想听得不得了。”
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我留下一件惠理子常穿的红色毛衣作为纪念。
记得一天晚上,她让我试穿过之后,说,哎呀,后悔后悔,这么贵,可还是你穿着更合适呢。
雄一又递给我一份“遗书”,说是她事先藏在化妆台的抽屉里的,然后跟我说了声晚安,回自己房里去了。我一个人展开了遗书。
雄一:
给自己的孩子写信,感觉挺别扭的。可是,近来时常有不好的预感,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写了这封信。哈哈,跟你开玩笑呢,以后有空我们两个人一起笑着来看吧。
不过,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和美影也不在一起。她可让我刮目相看呢。我们没有亲戚,他们早在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就跟我们断绝了关系。我变性后,听说更是一提到我就咬牙切齿,所以不要抱什么幻想,会和那个爷爷奶奶恢复联系,明白吗?
雄一啊,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我真难以理解,有些人生活在黑暗的泥潭里,故意做着惹人厌恶的事,来引人注意,愈演愈烈,最终把自己逼入绝境。我真搞不懂他们的想法。不管他们是多强有力或是多么悲惨,都不值得同情。我可是拼了命乐观地活过来的。我美丽动人,我光彩熠熠。别人被我吸引,如果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也只有无可奈何,权当缴了税金。因此,我如果被杀了,那是个意外。不要胡思乱想,请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我想,至少这封信要用男性用语来写,也很努力地尝试了,可还是觉得怪怪的。觉得不好意思,羞于下笔。当了这么长时间女人,本来还一直以为在身体的某处还有那个男性的自己、真正的自己存在着,女人皮相只是我的任务。现在看来,身心都变成女人了,是名副其实的母亲啊。好笑。
我热爱自己的人生,无论是作为男人的那个阶段,还是和你母亲结婚这件事,还有她去世后变性生活下去的决定,还有把你养育成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啊,还有收留美影!那是最大的快乐!真的好想见见她呀。她也是我的宝贝孩子呀。
啊,竟这么伤感起来。
向美影问好。告诉她别再在男孩子面前给腿毛褪色了,很难看的。你也是这么认为吧?
我全部财产一同附在信里了。反正文件什么的你也看不明白,就去找律师谈谈吧。总之除了店之外,其余都是你的。独生子真好。
惠理子
看完信,我依照原样轻轻折好,信纸上淡淡地散发着惠理子的香水的幽香。我的心针扎似地疼。面前的香味,很快也会消失掉,无论你再展开信纸多少次。这是最让我感到悲伤的。
眼前这张熟悉的沙发,曾是我在这里时的床,我横躺在上面,任由哀伤的思绪纠缠。
同样的夜晚,同样地降临在同样的房间里。窗边植物的剪影,一成不变地俯视着夜幕中的街市。
然而,无论怎样等待,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黎明时分,总会听到她哼着歌踩着高跟鞋渐渐走近,开开门。从酒吧工作回来的她,总是略带醉意,弄出吵人的响动,因而我会迷迷糊糊地醒来。然后又是她淋浴的声音、拖鞋声、烧水声,听着听着,我又会安心地进入梦乡。每天总是如此,真令人怀念,一种近乎怪癖的怀念。
我的哭声,睡在隔壁的雄一听到了吗?还是他现在正陷在沉重而痛苦的梦魇里?
这个小小的故事,在这忧伤的夜里,拉开了帷幕。
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2)
第二天,两个人迷迷糊糊醒来时,下午已过了一大半。我不用上班,于是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胡乱翻看报纸。这时候,雄一从房间里走出来,洗过脸,在我身边坐下,喝着牛奶,说:“一会儿要不要去学校看看呢……”
“所以说嘛,还是学生自在啊。”说着,我把自己的面包掰了一半给他。他说了声“谢谢”,接过面包,闭着嘴咀嚼起来。我们两个就那么面对电视坐着,孤儿的感觉一下子变得那么真实,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你呢?今晚回去吗?”雄一站起身,问我。
“嗯……”我想了想说,“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太棒了!有专业厨师做的晚饭吃了。”
这倒是个非常不错的提议,于是我认真起来。
“好吧,就大干一场吧。拼了命也要露一手给你瞧瞧。”
我绞尽脑汁想着豪华菜谱,然后写下所需的全部材料,塞给他。
“你开车去。这些全要买回来。都是你爱吃的,等着瞧,撑死你。可早点回来啊。”
“哎呀呀,像个新娘似的。”雄一嘀咕着,走了。
关门声响起,终于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才发现我已是疲惫不堪。房间里悄无声息,寂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时间在一秒一秒地逝去。它酝酿了一种静止的氛围,叫我为只有自己一人活着并且在活动而感到歉疚。
人去世后的房间总是这样。
我把自己埋在沙发里,漫无目的地注视着落地大窗之外,初冬灰蒙蒙的天空笼罩下的街市。
这片小街区的所有一切,公园、小路,都经受不住像雾一样无孔不入的冬日滞重的冷气,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想。
伟大的人物只要存在,就会发光,照亮周围人们的心灵;消失的时候,必将会投下重重的影子。惠理子的伟大,虽然也许微不足道,但的确是存在过又消失了的。
歪倒进沙发,白色天花板曾给予我慰藉的那段记忆倦倦地袭上心头。祖母刚去世的时候,在雄一和惠理子都外出的午后,我也是经常这样一个人看着天花板发呆。是啊,祖母死了,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最后一位亲人也失去了,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不幸;并且我确信痛苦不会再加深了,怎知雪上还会加霜。惠理子对于我,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她让我认识到尽管的确存在着幸运与不幸,但整日纠缠于此却未免太过任性。虽然这种想法并不能减轻我的痛苦,但却使我从中获益,自从意识到这一点,我强迫自己长大,至少学会了让不幸与普通生活和平共处。这使我活得不再那么艰辛。
而也正是因此,现在我的心情,是如此沉重。
西边的天空中,灰褐色的云层被染成淡淡的橙黄,正一点点扩散开去。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即将降临,来侵入我心底的空洞。——倦意袭来,“现在睡,会做噩梦的。”我脱口而出,站起身。
还是去久违的田边家的厨房看看吧。站在厨房里,一瞬间,惠理子的笑脸浮现在眼前,心口禁不住针扎似地疼,可我还是想活动活动身体。厨房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用了,有些脏,黑乎乎的。我动手打扫起来,蘸着洗涤粉用力刷水槽、擦灶台,再把微波炉的托盘洗干净,把刀擦亮,然后把抹布都洗好漂净,放到烘干机里。看着烘干机轰轰地转,才慢慢明白一颗心实实在在踏实了。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会这么酷爱厨房的工作呢?就像热爱烙印在灵魂深处记忆中的遥远的憧憬一样,爱着它。站在这里,一切都回复到了原点,某种东西又回到了我身上。
这个夏天,我集中精力自学烹饪。
那种感觉,那种头脑中细胞增加的感觉让人有些难忘。
我买来讲基础的、理论的和应用的整整三大本书,一个一个学着做。坐在车上,躺在沙发床上,看着理论基础,背诵着热量、温度、材料什么的。之后,只要一有空,就在厨房里实践。那三本书现在都破烂不堪了,可我还是珍藏在手边。就像小时候爱看的绘本一样,那照相凹版印刷的彩页,时常浮现在脑海里。
美影整个儿疯了。真的呢。雄一和惠理子常常这样议论我。我的确像个疯子一样,整个夏天都在疯狂地做着,做着,做着。我把打工赚的钱全都投进去了。失败了,就再重做,直到成功为止。为了它,我发过脾气,焦躁过,相反地,也从中获得过慰藉。
回想起来,我们三人也因此得以经常聚在一起吃饭,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天啊。
晚风透过纱窗吹进来,窗外是辽阔的淡蓝色晴空,暑热未消。我们一边欣赏着窗外的景致,一边吃着炖猪肉、冷面,或是西瓜色拉。无论我做什么吃的,都一副大喜过望表情的惠理子,还有默不做声闷头狼吞虎咽的雄一,我是为他们而做的。
馅塞得满满的蛋包饭、令人赏心悦目的炖菜、油炸食品等等这些东西——学会它们的做法用掉了我很长时间。我从没想到,我的障碍在于性格上的毛躁,而它竟然会对菜肴产生那么大的负面影响。我常常等不及温度升到一定高度或是水全部沥干就动手,就是这样一些我认为的细枝末节问题,最终却会毫不含糊地反映到菜肴的色和形上,不禁使我愕然。这样的成果,即便能够称得上主妇做的晚餐,却绝对无法与照相凹版印刷的那些菜肴的照片相媲美。
无奈之下,我决定事无巨细都细心对待:仔细擦干净碗碟,每次用完都要盖好调味盒的盖子,沉下心来考虑好顺序,急躁不安的时候,就停下手,做做深呼吸。最初曾因焦躁而绝望过,但突然有一天发现一切都开始纳入正轨的时候,感觉就像连自己的性格都发生了变化!尽管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能找到现在这份烹饪助理的工作,实在不易。老师是一位有名的女性,她不仅在培训班里教授烹饪,还有许多电视、杂志上的引人注目的工作。我通过了考试。后来听说当时应聘者当中通过考试的人多极了……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经过一个夏天的努力,能进入那种地方,我觉得自己幸运之极,有些沾沾自喜。但当看到那些来班上学习烹调的女人们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与她们在学习态度上存在着本质的不同。
她们生活在幸福之中。无论怎样学习,都不要跨出幸福的范围之外,她们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而或许教育者就是她们慈爱的双亲吧。因而,她们并不懂得真正的快乐,不懂得抉择优劣。她们只是单纯地去完成自己的人生,认为幸福是极力避免孑然一身的感觉。我也希望会有那样的人生,穿上围裙,展开如花般的笑颜,学学烹调,投入激情,带着烦恼或迷惘谈场恋爱,然后步入婚姻殿堂。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人生啊!美妙而又温馨。尤其当我极度疲倦,或是脸上长出疙瘩,或是在寂寞的夜里四处打电话却找不到一个朋友的时候,我就会厌恶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出生、长大,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都让我懊悔。
但是,在那厨房里度过的夏日,却是无比幸福。
烫伤还有割伤并没有令我畏惧,熬夜我也不以为苦。每天都充满期待,跃跃欲试,因为到了明天,又可以迎接挑战。做萝卜糕的顺序,我记得滚瓜烂熟,萝卜糕里倾注了我灵魂的碎片;在超市里发现的红彤彤的西红柿,我视之如珍宝。
就这样,我体会到了快乐,且已无法回头。
我不断提醒自己,我会在不知什么时候死去。否则我就不会有活着的感觉。这一想法引导我走向现在这样的人生。
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悬崖边,终于走上了大道,长舒一口气。而当身心俱疲,感觉已达极限,抬头仰望,明月的美丽令人为之动容。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美,我深有体会。
打扫干净,做好准备,已是入夜时分了。
门铃响了,与此同时,雄一抱着一个大塑料袋,一脸苦相地推开门,出现在门口。我迎了过去。
“真不敢相信。”他说着把袋子重重地放到地上。
“怎么了?”
“你说的东西都买了,结果一看,一个人根本拿不上来,太多了。”
是吗。我点点头,原本打算置之不理的,看雄一真的生气了,没办法只好和他一起下楼到停车场去。
车里面还有两个庞大的购物袋,光从停车场里面搬到入口,就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当然,我也买了好多自己要用的东西。”雄一抱着较重的一个袋子,说。
“什么东西?”
我朝抱着的袋子里看了看,里面除了洗发香波和本子之外,还有很多软罐头食品。可以想见他最近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些,你多拿几次不就行了。”
“你也来搬,一次不就搬完了吗。看,月亮多美!”雄一扬起下巴,指了指冬夜空中的明月。
“哎呀,真的呢。”
我揶揄地说。临进大门,我又不禁回头瞥了一眼依依多情的明月,只见月轮渐满,银辉皎皎。
站在上行电梯里,雄一又说:“还是有关系的吧。”
“什么关系?”
“欣赏过这么美的月色,肯定会对你做菜有影响吧。我不是说做‘赏月乌冬面’那样间接的关系。”
“叮咚”一声,电梯停了。我的心一瞬间变成了真空。一边走着,我一边问他:“你是指更本质性的?”
“就是就是,人性方面的。”
“有影响,一定有影响的。”
他话音未落,我就立即接口说。如果这是《百人猜谜游戏》节目现场的话,“有,有”的喊声会像怒吼声一样响彻会场的吧。
“被我说中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要当艺术家的,私下以为对于你来说,菜肴就是艺术。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厨房的工作啊。这也很好啊。”他一个人不住点着头,表示着理解。最后几句,声音低得几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了。
我笑了,“你真像个小孩儿。”
刚才的真空蓦地变成一句话从脑海中掠过:“只要有雄一你,什么我都不需要。”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却如同一道强光划过眼前,晃得我为之目眩。我困惑不已,心中满是这句话的影子。
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3)
做晚饭用了两个小时。
这中间,雄一或是看看电视,或是削削土豆皮。他的手很巧。
对于我来说,惠理子的死讯还在遥远的他方,是我无法正视的黑暗现实,此刻它正乘着惊惧的暴风雨一点一点地在向我靠近。而雄一呢,就是滂沱大雨中的杨柳,垂头丧气,一蹶不振。
因此,我们两个就算聚在一起也故意回避谈论惠理子的死亡,恍惚间一次次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和概念。现在要做的只有两人待在一起。没有其他的事,没有未来,只有一个安宁的空间存在,温暖着我们。然而,虽然我无法表述清楚,但有种感觉,觉得我们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这种预感强烈而令人恐惧。它的强烈反而使我们两个身处孤独阴霾中的孤儿情绪高昂起来。
当夜色深至透明,我们开始吃起做好的巨量晚餐。有色拉、派、炖菜、油炸丸子,还有油炸豆腐、凉拌青菜、鸡肉拌粉丝、红菜汤、咕咾肉、烧卖……哪国菜都有。我们毫不在意时间,尽情喝着红酒,把菜全都吃光了。
雄一竟然一反常态,喝醉了。这点儿酒就……我觉得奇怪,往地板上一看,才发现一个空酒瓶躺在那里。我心里一紧,看样子像是在我做饭期间喝光的,不醉才怪。我惊讶地问他:“雄一,这一整瓶都是你刚才喝光的?”
他仰面躺在沙发上,咯吱咯吱嚼着西芹“嗯”了一声。
“一点都不上脸呢。”
听我这么说,他突然满脸悲戚。喝醉酒的人可不好应付,于是我问他:“怎么了?”
他神情严肃地说:“刚才的话,印象太深了。这一个月来大家都这么说我。”
“大家?是学校里的人吗?”
“嗯。”
“这个月你光喝酒了?”
“嗯。”
“怪不得想不起给我打电话呢。”我笑他。
“电话看上去亮闪闪的,”他也笑笑,说,“晚上,喝醉回来的时候,电话亭不是有亮光吗,黑漆漆的路上,老远就能看得见。啊,一定要走到那儿,去给美影打电话。电话号码是×××—××××,我都翻出电话卡,进电话亭了,可是又一想,现在自己在什么地方,打了电话要说些什么,就一下子不耐烦起来,电话也不挂了。然后回家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就会做梦,梦见你在电话里哭,生我的气。”
“哭着朝你发脾气,是你自己想象的吧。百思不如一试。”
“是啊,一下子变得这么幸福。”
又听他声音充满倦意,断断续续地说起来,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母亲不在了,你还来到这里,来到我跟前。我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是你来冲我发火,跟我绝交,也是没办法的啊。那时候,我们仨一起住在这里的日子,想起来就不好受,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从前就一直喜欢有客人住在我们家的沙发上,铺着崭新洁白的床单,明明在自己的家,感觉却像在旅途中一样……最近我自己也没有正正经经吃顿饭。有几次打算做饭来着,可是食物不是也发光的吗。吃掉了,光不是就没了?觉得太麻烦了,索性光喝酒。我一五一十对你明说的话,或许你会待在我身边,不回去了,至少有可能会听听我的唠叨。那会有多幸福啊!可是这种期待又让我害怕,害怕得不得了。要是期待落空了,你朝我大发脾气,我可真是独自一个人被推进深更半夜的无底深渊里去了。我的这种心情,怎么说才会让你明白,我没有自信,也没有耐性啊。”
“你这个人呀,真是的。”
我嘴上在嗔怪他,目光中却禁不住流露出爱怜。岁月横在两人之间,如心灵感应般,瞬息间,我们对彼此有了深刻的理解。我的这种复杂心情,眼前的这个大醉猫似乎也感应到了。他说:“能永远都是今天就好了。真希望今夜永远不会结束。美影,一直住在这里吧。”
“住下也行,”反正我想他是酒后胡言乱语,就尽量柔声细气地说,“惠理子已经不在了。我和你住在一起,算是你的恋人,还是朋友?”
“把沙发卖了,买张双人床吧。”他笑了,然后相当坦率地说,“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他的这份奇异的坦诚,反倒打动了我的心。他又继续说:“现在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想别的什么。你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自己今后会有些什么改变?未来和从前,哪里会有什么不同?以上这一切,我都是毫无头绪。要想也行,可我现在这副样子,根本也静不下心来考虑,没法做出决定。一定要尽早走出去。我也好想尽早走出去啊。现在,不能把你卷进来呀。我们两个人一起待在死亡阴影的正中央,你不会快乐的……或许只要是我们俩在一起,这种情形就永远不会改变。”
“雄一,不要想那么多,顺其自然吧。”我带着哭腔说。
“是啊,明天一觉醒来,肯定全忘了。最近一直都是这样子,没有什么会持续到第二天。”
雄一翻身趴在沙发上,说完之后又咕哝了一句,真难办哪……夜里的房间一片静寂,好像在倾听着雄一的话语。我一直觉得,这个屋子似乎也在因惠理子的离去而变得不知所措。夜深了,夜幕重重压在心头,让人觉得找不到可以帮你分担的对象。
……我和雄一,偶尔像在漆黑一片的暗夜里,登临细细的梯子顶端,一起朝下面地狱的油锅里张望。热浪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目眩,我们紧紧盯着猩红的火海沸腾翻滚。站在我们各自身边的,的的确确是世界上最亲的、无可替代的朋友,可是我们两个人却无法牵手。无论如何胆怯,都要靠自己的双脚站立,这是我们拥有的共性。但是,看着他被熊熊烈火映照出的不安的侧脸,我总是在想,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从平常人的观点来说,我们之间并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然而从远古洪荒的角度来看,我们是真正的男人与女人。但不管怎样,我们所处环境太过恶劣,不是人和人可以编织和平乐园的地方。
——这又不是灵感占卜。
我正一本正经地沉浸在幻想之中,蓦地想到这,不禁哑然失笑。
——看哪,有一对男女正看着地狱的油锅,准备双双殉情呢。
——两个人的恋情也跟着下地狱喽。
——自古就有啊。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更是抑制不住笑意。
雄一就那么趴在沙发上,酣然入睡。他睡着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似乎在庆幸能够比我早些入睡,连我给他盖上被子也丝毫没觉察。我起身去洗一大堆碗碟,尽量不让水声吵醒他,泪水一边不断地涌出来。
伤心,当然不是因为要一个人洗这么多东西,而是因为自己孤零零地被抛弃在了这寂寞得叫人麻木的深夜里。
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4)
第二天白天要上班,我调好了闹钟。听见叮铃铃的烦人铃声响起,伸出手,却发现原来是电话在响。我抓过听筒。
“喂喂。”刚说完,猛然惊觉这里是别人家,于是我慌忙又加了一句,“这里是田边家。”
却听“咔嚓”一声,电话挂断了。啊,是个女孩子吧……我睡得脑袋迷迷糊糊,过意不去地看看雄一,他还在呼呼大睡。算了,就这样吧。于是我收拾好,悄悄出门上班去了。今天晚上要不要回这里来呢?这个问题还是留到白天慢慢烦恼去吧。
好容易来到上班的地方。
大楼中的一整层全是这位老师的工作室,有上课用的烹饪教室,还有摄像室。老师此刻正在事务室里翻阅报刊上的报道。她还很年轻,烹饪技艺却是一流,是一位品位绝佳、待人和善的女性。今天她也是一见到我,就嫣然一笑,然后摘下眼镜开始给我布置工作。
烹调课下午三点开始,之前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今天我只要帮忙把准备工作做完就可以离开了。课上的主要助手由另外的人担任。这也就是说,不用等到傍晚,就可以结束工作了……想到这,我有点走神,这时,另一个指示适时地接踵而至。
“樱井,后天起有个采访,要去伊豆,住三晚。能跟我一起去吗?挺突然的,不好意思。”
“伊豆?是杂志方面的工作吗?”我一愣。
“是啊……其他女孩子都有事。计划是介绍当地旅馆的各色名吃,还要对制作方法稍加解说。怎么样?可以住豪华旅店或是酒店,安排单间……希望能尽快给我答复。今天晚上……”
还没等老师说完,我立刻回答说:“我去。”所谓的一口应承就是如此吧。
“真是太好了。”老师笑了。
去烹饪教室的途中,突然发现心情变得那么轻松。眼下,离开东京,离开雄一,暂时远行,应该是个好主意。
推开门,典子和栗子已经在里面着手准备工作。她们比我早一年来到这里当助手。
“美影,伊豆的事听说了吗?”一看见我,栗子就问。
“好棒啊!听说还有法国大餐呢。而且还有好多海鲜。”典子微笑着说。
“不过,怎么会让我去的呢?”我问她们俩。
“对不起啊,我们两个人都预约了要练习高尔夫球,去不了。不过,要是你有事,我们当中一个就不去练了,是吧,栗子,这样可以吧?”
“是啊,所以,美影,你直说好了。”
她们两个诚心诚意地说着,我笑着摇摇头,“不用了,没关系。”
听说她们两人是同一所大学的,然后一起被介绍到这里。当然,学了四年烹调,是内行。
栗子给人的感觉活泼可爱,典子则是个漂亮小姐。两人十分要好。她们总是一身惹人惊艳的高贵典雅的服饰,感觉舒适得体。她们为人谦和内敛,态度亲切和蔼,很有耐心。即连在烹调界为数不少的大家闺秀类型中,她们俩身上散发出的光芒也是货真价实的。
有时候,典子的母亲会打电话来,声音听起来亲切柔和得几乎让人惶恐不安。她对典子一天的安排都大致了然于心,这也让我大为诧异。世上所谓的母亲,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典子一边整理蓬松的长发一边微笑着,用犹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和她母亲讲电话。
尽管这两个人的人生与我是如此大相径庭,我却依然非常喜欢她们。
即使递给她们一把汤勺,她们也会笑着致谢;我感冒了,她们会立刻担心地问我,不要紧吧?每当看到两人围着洁白的围裙,站在亮光里吃吃笑着,我就忍不住想流泪:这是一幅多么幸福的画面啊。和她们共事,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非常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材料要按人数分到盘子里,还要烧大量的水,计量好,这许许多多琐碎的工作三点之前都要做完。
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屋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大型桌子,上面摆有烤箱、微波炉和煤气灶,不禁令人怀念起学校里的家政课教室。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快活地忙碌着。
两点多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敲门声。
“是老师吧?”典子歪着头猜测,然后细声细气地招呼道,“请进。”
栗子突然叫起来:“糟了,没洗掉指甲油,要挨训了。”
我于是蹲在包边上找洗甲水。
就在这时,门开了,同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樱井美影小姐在吗?”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吃一惊,站起身来,却见门边站着的是一个我毫无印象的女孩。
她脸上稚气未脱,想来年纪大概比我还小;个子不高,杏圆眼,目光咄咄逼人;黄色薄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咖啡色外套;脚蹬一双驼色浅口鞋,站得笔直;腿略有些粗,全身也是圆鼓鼓的,不过看起来颇为性感;额头不宽,但很高,刘海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玲珑而丰满的轮廓中,一张红唇怒气冲冲地撅着。
虽然她并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我有些困惑不解。打量了这么久仍旧丝毫没有头绪,可见事情不一般。
典子和栗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我身后注视着她。无奈我只好开口询问:“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奥野,我有话跟你说。”她扯尖了嘶哑的嗓门。
“对不起,我现在正在工作,您可不可以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里来?”
我话音刚落,她就语气强硬地逼问我:“你是说田边家吗?”
我终于明白了。她一定是早上打电话的那个人。这样确信之后,我告诉她:“不是。”
这时栗子在一旁说:“美影,你先走吧。我们会跟老师说你要去购物,为突然的旅行做准备,帮你瞒过去。”
“不必了,马上就好。”那个人说。
“你是田边雄一的朋友吗?”我尽可能地使自己语气缓和。
“是的,我是他大学同学……我今天来是有事求你。明说了吧,请你不要再纠缠田边了。”
“那要由田边来决定,”我说,“就算你是他女朋友,我想也不应该由你说了算的。”
她气得脸嗵地一下红了,诘问我:“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说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可却毫无顾忌地到他家去,又住在他家里,不是太放肆了吗?比同居更过分啊。”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你曾跟他共同生活过,跟你相比,我确实不太了解田边,只不过是他的同学。可是我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关注他,喜欢他。田边最近因为母亲去世,很消沉。很早以前,我就跟田边坦白过我的感情,当时他说,可是美影……我问他,她是你女朋友?他想了想,让我不要多问了。那时候,全校都知道有个女人住在他们家,所以我就死心了。”
“我现在不住那儿了。”
我适时地回敬她一句。她打断我,又继续说:“可是,你一点没有承担起恋人的责任,只是一味享受恋爱的甜蜜,弄得田边无所适从。就是你整天甩着细细的手脚,长发飘飘、女人味十足地在田边跟前晃来晃去,才弄得田边越来越油嘴滑舌。总是那么不负责任、若即若离的,很舒服是吧?可是,恋爱不就是要照顾别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吗?可你光逃避责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什么都看透了……真是的!请你离开田边吧。求你了!有你在,田边哪儿也去不了。”
虽然她的分析指责很大程度上出于她的私心,但是那犀利的言语相当准确地戳到了我的痛处,戳得我的心伤痕累累。见她张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够了!”我叫起来。她吓一跳,闭上了嘴。我告诉她:“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人活在世上,自己心里的烦恼都要靠自己解决……刚才你所说的那些,只有一点,就是没有考虑到我的心情。你刚刚才见到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什么也没有考虑过呢?”
“你说话怎么能那么冷酷无情呢?”她流着泪质问我,“那你是说,就你那种态度,还说一直喜欢田边?难以置信。你趁他母亲去世,马上搬到他家去住,手段也太卑鄙了!”
无奈的忧伤慢慢涨满我的心湖。
雄一的母亲原本是男人;我被他们家收留的时候,是处于怎样的精神状态;现在我和雄一之间的关系是怎样复杂脆弱,这些她都无心理会,她只是来诘难我的。因此她会早上打过那个电话之后,立刻着手调查我,查到我的工作地点,记下地址,然后大老远坐车过来——尽管这样并不能使她得到希冀的爱情。这一切,是何等悲哀、无助、令人黯然神伤的一种作业啊。看着她无名火起、怒不可遏地冲进这个房间,想象着她每天的心情,我不禁从心底里感到无尽的悲哀。
“我自认为也是一个具有感受性的人,”我说,“我也同样遭受着不久前失去朋友的痛苦,我的伤痛跟别人完全一样。再说,这里是工作的地方,我们正在工作,如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我想对她说打电话到我家的,可却说出了“我就哭着拿菜刀砍你,可以吗”,说完连自己也觉得太过凶狠。她狠狠地瞪着我,冷冷地抛下一句“要说的我都说了,再见”,就嗵嗵嗵大踏步冲向门口,“咣”一记,摔门而去。
这次利益完全对立的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
“美影,你绝对没错!”栗子来到我身边,担心地安慰我。
“可不是,那个人真够怪的。可能是醋吃多了,精神有问题呢。美影,打起精神来。”典子注视着我,亲切地说。
我伫立在午后洒满阳光的烹调室里一动不动,心里放声大笑起来。
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5)
因为牙刷和毛巾都还放在田边家里,所以傍晚我又回到他家。雄一好像出去了,不在。我随便弄了份咖喱饭吃起来。
对我来说,在这里做饭、吃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正当我呆呆地回味着内心的这个自问自答时,雄一回来了。“你回来啦。”我说。尽管他对今天下午的事一无所知,也没过错,可我就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雄一,后天我有急事要去伊豆出差。另外,出门的时候家里乱糟糟的也没收拾,所以我想今天回去收拾好再走。啊,还剩了些咖喱饭,你吃吧。”
“噢,这样啊。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雄一笑了。
——车,开动了。街市向后滑去。再过五分钟,就到我的住处了。
“雄一。”我叫他。
“嗯?”他手握方向盘,说。
“那个,去,去喝杯茶吧。”
“你不是着急回去收拾行李吗?我倒无所谓。”
“没事儿,现在特别想喝杯茶。”
“好,那就去。要去哪儿?”
“唔——啊,就那家美容室上面的红茶馆,就那里吧。”
“在市郊,远了点吧。”
“可是那里感觉好。”
“好,就去那儿。”
尽管不明原委,他却异常温柔。看我情绪不佳,大概提议现在马上去阿拉伯看月亮,他也会点头应允的。
那家小店在二楼,非常安静敞亮,四周是雪白的墙壁,暖气开得很足。我们走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相对坐下。没有其他客人,室内幽幽地回荡着电影配乐。
“雄一,想想看,你不觉得我们俩一块儿来茶馆这是第一次?想想真的太不可思议了。”我说。
“是吗。”
雄一瞪大眼睛。他要了一杯伯爵茶,散发着一股让人讨厌的怪味。这让我想起以前在他家的时候,半夜里经常可以闻到这股类似香皂的味道。在悄无声息的深夜里,我关低了声音看着电视,雄一从房间里走出来泡茶。
在如此恍惚不定的时间与情绪的变幻中,五感刻印上了各色各样的历史点滴。这些微不足道却又无可替代的回忆,在这冬日的茶馆里突然间从沉睡中被唤醒。
“印象中,老是和你一起大口喝茶,应该不会是第一次吧。被你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的呢。”
“是不是挺奇怪的?”我笑了。
“我现在啊,对什么都反应不过来。”雄一注视着装饰台灯的灯光,目光悠远而深邃。“一定是太累了。”
“当然了,那是正常的。”我略感诧异。
“美影,你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也是身心疲惫吧。现在我能记起来了,看电视的时候,我问你在演什么,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的你,经常是一脸茫然,好像什么也没想……你那时的心情,现在我完全可以理解了。”
“雄一,我,”我说,“我真的很高兴,看你能像现在这样打起精神、坚强起来,平心静气地对我说话。我几乎要为你自豪呢。”
“什么呀,跟说日本式英文似的。”
灯光映在他微笑着的脸庞上,藏青色毛衣下的肩膀在颤动。
“如果,有什么我……”我原本想说,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别客气,但又中途打住了。我们俩曾在这个十分明亮温馨的地方,相对喝着热气腾腾的可口的茶——但愿此刻闪光的记忆能带给他慰藉,哪怕只是一点点。
而言语总是过于直露,会抹杀掉那微弱光芒的珍贵。
从店里出来,澄澈的靛蓝色夜幕已经落下。寒气逼人,冷彻肌肤。
上车的时候,他总是细心地为我打开另一面的车门,等我上车后再坐进驾驶室。
车发动起来了,我说:“现在很少有男人给女人开门了呢。你可能算很有风度啊。”
“是叫惠理子教育的。”他笑着说,“我不那样,她总是会生气,多久都不肯上车。”
“可她自己也是个男人啊。”我也笑了。
“就是就是。她自己也是男的呢。”
呼唰——沉默像幕布一样落下。
街市披上了夜纱。车辆停下来等候绿灯,挡风玻璃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是公司职员还是白领丽人,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人,看起来都神采飞扬,光彩照人。此时此刻,大家裹着毛衣、外套,在寒冷的夜幕中,静静地纷纷奔向各自温暖的目的地。
……忽然想到雄一也会为刚才那个可怕的女人打开车门,系着的安全带一下子莫名地勒紧了,紧得我喘不过气来。啊,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吧。明白了这一点,我不禁愕然。就像幼儿初次感到疼痛一样,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失去了惠理子,我们俩飘荡在如此黑暗的宇宙中,沿着光河奋力前行,去迎接即将来临的一个高峰。
我知道。空气的颜色、月亮的形状、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夜空的黑色都在这样预示着。楼房和街灯都在射出苦闷的光。
车在我家楼前停下。
“等着你带礼物给我。”
雄一说。今晚他将一个人回到那所房子里。回去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给花浇水吧。
“是要鳝鱼饼吗?”我笑着问。路灯的微光中隐隐浮现出雄一的侧脸。
“鳝鱼饼?那种东西东京站的KIOSK也有卖的。”
“那……就茶吧,还是。”
“唔,腌山萮菜怎么样?”
“啊?那个不好吃。你觉得好吃?”
“我也是只喜欢吃里面的青鱼子。”
“那就买它吧。”我笑着打开车门。
冷风呼地一下吹进温暖的车内。
“冷死了!”我叫起来,“雄一,好冷好冷好冷。”说着,紧紧搂住他的胳膊,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他的毛衣散发着一股落叶的气味,暖洋洋的。
“伊豆一定会比这里暖和些。”说着,几乎是反射性地,他用另一只手抱住我的头。“去几天?”他一动不动地说着,声音直接从他的胸口传来。
“四天,住三晚。”我轻轻离开他,说。
“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情绪一定会好一些,到时再一起出去喝茶吧。”
他看着我笑了。我点点头,下了车,朝他摆摆手。
目送着他的车,我想:今天发生的不愉快,就权当没有发生过吧。
与她相比,无论我是赢是输,又能向谁倾诉呢?谁占据优势,只要无法统计总分,就没人清楚。而且,世界上也没有一个衡量的基准,尤其身处这冰冷寒夜中,我更加无从判断。我根本理不出头绪。
有关惠理子的回忆又涌上心头,那个可怜至极的家伙。
那个在窗边摆了许多植物养着的人,最初买的是一盆菠萝盆栽。
记得什么时候听她这样讲过。
——那是个大冬天。
惠理子对我说。
美影,那时,我还是个男人呢。
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可是个单眼皮,鼻梁也比现在要低。还没做整形手术呢。我都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时的模样了。
那天是一个略带凉意的夏天的清晨。雄一在外过夜,不在家。惠理子从店里回来了,给我捎回一份肉包子,是客人给的。我照常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白天录好的烹调节目,一边做着笔记。黎明时分的蓝色天空中,由东向西正渐渐渲染开一抹微白。我说,特地拿回来的,现在就吃吧。于是我把包子放进微波炉,泡好一壶茉莉花茶。就在这时,惠理子对我说了上面的一段话。
我觉得很意外,想她一定是在酒吧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听着。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回荡在梦中。
——那是很久以前,雄一的母亲快去世时候的事了。哦,不是说我,是说他的生身母亲,我的妻子,那时我还是男人。她得了癌症,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毕竟相爱一场,所以我死缠着邻居,托他们照顾雄一,然后每天都去探望她。那时我在公司上班,上班前、下班后的时间,我都陪着她。星期天也把雄一带去,不过他那时候还很小,不懂事……那时候确信她没希望了,不管是多微小的事,对于我们来说都叫绝望。每天都暗无天日。虽然当时没觉得有那么严重,不过,的确是一团糟。
简直像在讲述什么甜蜜故事,她低垂下睫毛,说着。蓝色空气中的她,显得凄美绝伦,让人为之震颤。
一天,妻子对我说:“病房里有个有生命的东西就好了。”
她说,要有生命的,跟太阳有关的,植物,植物不错。买个不用多费心的,花盆大大的吧。妻子平常不太求我什么事儿,听她提出这个要求,我开心地冲到花店。那时候我毕竟是个男人,根本搞不清什么垂榕啦非洲堇啦,心想买仙人掌总不太好,于是就买了一盆菠萝。因为上面结着小小的果子,一看就明白。我把它抱回病房,她大喜过望,一遍遍谢我。
终于,她的病到了晚期,在她昏迷不醒之前三天,我要回家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把菠萝拿回家吧。表面上她的病情还并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当然我也没有告诉她是癌症,可她低声呢喃着,却像是在临终托付。我吓了一跳,对她说,管它会不会枯,还是放在这里吧。可是妻子哭着求我,说也不能给它浇水,又是南方过来的植物,生机勃勃的,趁着还没沾染上死气,把它拿回去吧。没办法,我只好把它拿回家了,是抱着回来的。
虽说我是个男人,却哭得一塌糊涂。那天冷得要死,我却不好意思坐出租车。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萌发了不想做男人的念头。不过,稍微平静之后,我步行走到车站,在一家小酒馆喝了点酒,然后决定坐电车回去。大晚上的,站台上没大有人,冷风飕飕的,要把人冻僵。我紧紧抱着花盆,脸贴在菠萝尖尖的叶子上,打着哆嗦——心里默念着,在这世上,今晚只有这株菠萝和自己相依为命了。我闭上眼睛,任由冷风呼啸而过,任由寒气侵袭,只想着,我们这两个生命是同样地凄惨……妻子,那个与我最相知相爱的人,却要抛下我和这株菠萝,与死神携手而去了。
之后没多久,妻子就死了,菠萝也枯了。我不懂得照料,浇水浇得太多了。我把菠萝扔到了院子角落里。虽然嘴上说不清楚,可我心里却真正明白了一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世界并不是因为我而存在的。所以,不幸降临的几率是绝不会变的,也是自己所不能决定的。因此,我斩断其他的事情,决定痛痛快快地活下去……就这样,我变了性,成了现在的样子。
记得那时的我,虽然听懂了她这番话语的用意,却总无法深刻体会,还曾疑惑过:“所谓的快乐就是如此吗?”但现在的我,清楚明白得险些要呕吐了。为什么人竟是这样地无法选择?即便像蝼蚁一样落魄潦倒,还是要做饭,要吃,要睡。挚爱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自己却还是必须要活下去。
……今夜又是一个黑漆漆、令人窒息的夜晚,又要各自与令人万念俱灰的沉重的睡眠进行艰苦斗争了。
满月——厨房Ⅱ满月——厨房Ⅱ(6)
第二天一早,晴空万里。
早晨,我正收拾旅行用品,洗着衣服,电话响了。
十一点半,谁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
我思忖着接起电话,传来一个高亢而嘶哑的声音。
“啊呀,阿影吗?好久不见!”
“知花吗?”
真有些出乎意料。电话是在街上打来的,夹杂着嘈杂的汽车声,但她的声音清晰可闻,不禁让我想起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那家店的负责人,也是个变性人,过去常在田边家留宿。惠理子死后,她接手了那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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