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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吉本芭娜娜

_4 吉本芭娜娜 (日)
“真的没骗你。”她微微一笑,“一直以来,我四处漂泊,一个人生活。不知不觉感觉就变得特别灵敏,像野兽一样。到底什么时候有这种本领的,我也记不太清了……那天,我想早月小姐的号码是多少?想着想着,拨号的时候,手自然就动了,大多数都会猜对。”
“大多数?”我笑了。
“是啊,大多数。打错的时候,就笑着说声对不起,挂掉,然后一个人偷偷不好意思。”浦罗说着,嘻嘻地笑起来。
查电话号码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但我更愿意相信娓娓道来的她的话语。她身上有股使人信服的力量。在我心底的某处,觉得似乎早已和她相识,并为再次重逢喜极而泣。
“今天谢谢你了。我很开心啊,就像是在和情人约会。”我说。
“那么,我来告诉你这个情人啊,首先,后天之前把病养好。”
“为什么?啊,稀奇事儿,是在后天吗?”
“对了。不能对别人说,好吗?”她稍稍压低了嗓音说,“后天,早晨差四点五十七分之前,到上次的地方,说不定会看到什么。”
“会看到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有可能看不到吗?”
疑问如洪水般倾涌而出。
“嗯,跟天气还有你个人的状况都有关。非常微妙,我也不能保证。不过,凭我个人的直觉,那条河和你有着莫大的关系。所以,你一定能够看到的。后天那个时刻,真的是百年一遇,各种条件齐备,在那里说不定会看到某种影像。对不起啊,都是‘说不定’。”
对她的解释,我还是听不太懂,满心疑惑。但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升起一种久违的期待与雀跃。
“是好事吗?”
“唔……很宝贵,不过还是取决于你。”浦罗回答说。
取决于我?
现在的这个蜷缩一团、单只为了保护自己就已心力交瘁的我?
“好,我一定去。”我笑了。
月影月影(4)
河和我的关系。听到这里,我心突地怦怦乱跳,几乎立即认同了她的断言。对于我来说,那条河是我和阿等的国界。脑海里浮现出那座桥的画面时,也总会看见阿等站在那里等我。我总是迟到,他总是站在那里耐心等候。一起外出回家的时候,我们俩也总是在那里分手,然后一个往河这边,一个往河那边。最后那次也是如此。
“接下来,你是要去高桥那里吧?”
这是我和阿等最后的对话。那时的我还处在幸福之中,与现在相比,胖嘟嘟的。
“嗯,先回家一趟再去。大家好久没聚了。”
“代我问好啊。不过,男孩子们聚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话吧?”
“可不?不行吗?”听我这么说,他笑起来。
疯玩了一整天,都有些醉意,一路上我们俩笑闹个不停。满天的繁星点缀着寒气袭人的冬夜的街道,我抑制不住好心情。虽然冷风刮得两颊生疼,却有星子一闪一闪。口袋里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直暖暖的,干爽而温馨。
“啊,不过,我一定不会说你怪话的。”
阿等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说。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好有趣,把脸埋在围巾里,强忍住笑意。那时候,我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我们都相处四年了,却仍然如此相爱,竟有这种事。那时候的我,感觉至少要比现在的我年轻十岁。耳畔隐隐传来流水声,分别总是令人伤感。
还有桥。桥成了我们再也无法相见的别离的地方。冰冷的河水轰鸣着奔流而去,河面上冷风扑面而来,使人睡意全消。在潺潺流水声与满天的星斗中,我们轻轻一吻,想着愉快的寒假,两人笑着作别。清脆的铃铛声在黑夜里渐渐远去。那夜,我和阿等都很温存。
我们也曾大吵过,也曾有过小小的花心,也曾在爱与欲之间痛苦地抉择过,也曾多少次因为年幼无知而彼此伤害。因此,日子并不总是像那天那样幸福得无以复加,而是几经波折。尽管如此,却仍是美好的四年。尤其是那一天,一切是如此完美无瑕,让人不忍结束。还记得那一幕:宛如是这太过完美温馨的一天的余韵一般,在冬日清澄的空气中,转回身来的阿等的黑色茄克渐渐消融在夜色里。
这幅画面,曾无数次在我流着泪时重现脑海。不,是每次想起时,泪水就会滚滚落下。也有好多好多次梦见,我跑过桥,追上他,不让他走,把他拉回来。梦中,他笑着对我说,多亏你不让我去,所以我就不用死了。
可现在,大白天突然间想起这些时,却已不再有泪,莫名地叫人怅惘。遥不可及的他,感觉中越发走远了。
在河边说不定能见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怀着半是当作玩笑,又半含期待的心情和浦罗分了手。她嘻嘻笑着消失在闹市中。
我想,即使她是个怪人,在说谎,我兴冲冲地一大早跑过去,结果受骗上当,我也不会在乎。她在我心中描绘出了一道彩虹,在我心中注入了一缕清风,我的心因她而充满了对未知的前景的种种猜测与期待。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就那么清晨两个人一起并排看看晨光中闪烁着的冰冷的河水,大概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吧。那样也不错。
我抱着水杯,一边走一边想。正打算去取自行车,而要穿过车站的时候,我看到了阿柊。
谁都知道大学生的春假和高中生的春假是不在一起的。大白天穿着便装在商业区里,一定是逃学了。想到这,我笑起来。
我本来可以毫不犹豫地冲过去跟他打招呼,可是因为发烧,什么都懒得去做,所以还是以原有的步伐朝他走过去。而这时,正巧他也开始迈步向前走去,就自然形成了我在街上跟随他的态势。他脚步很快,而我又不想快跑,所以怎么也追不上他。
我观察起他来。如果是便装打扮,他是一个颇有些回头率的帅男孩。他身穿黑毛衣,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身形灵巧、充满活力,的确,他这样的男孩子,在女友死后,突然间换上女友的遗物——水兵服去上学,这一切女孩子们要是知道了,是不会不动恻隐之心的。看着他阔步前行的背影,我这样想着。一下子同时失去哥哥和恋人,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应该说是极不寻常。我如果是一个悠闲的高中生,或许也会想激励他,帮他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振作,并会爱上他。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们,是最喜欢做这种事的。
走上前叫住他,他一定会对我报以微笑。这一点我知道。但又觉得他在大街上独行时把他叫住,有些不合适;而且也觉得自己对别人毫无用处。大概是我太累了的缘故吧,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只想尽快逃离,哪怕早一天也好,逃到一个可以客观审视前尘旧事的地方。然而,不论我怎样奔跑,路途却依然那样遥远,一想到将来,就止不住一阵颤栗,满心孤寂。
恰在这时,阿柊他突然停下脚步,于是我也终于站住了。我暗笑着想,这下可真是在跟踪了呢。正打算走过去跟他打招呼——猛然瞥见他停下来在看的东西,不由得急忙刹住脚步。
他定定地望着一家网球用品商店的橱窗,神情淡淡的。由此看来应该是没有什么特殊目的,然而,正是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却泄漏了他心底的秘密。我要把这副场景烙印心中。就像小鸭子,把第一眼看到的会活动的东西当作妈妈,尾随着再也不肯离去。这对于小鸭子来说,也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而旁观的人却会为之打动,深深打动。
春光中,混迹于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他就那样久久地、专注地盯着橱窗。大概站在网球用品旁,他会有种亲切之感吧?就如同我只有和阿柊在一起的时候,依稀看到阿等的面影,才能获得慰藉一样。多么令人悲哀!
我也见过由美子打网球比赛。我第一次被介绍跟她认识的时候,觉得她的确很可爱,但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一个非常爽朗沉稳的普通人,真猜想不出是她的哪一点让那个怪人阿柊为之着迷。阿柊十分迷恋她。表面上他还是过去的那个他,可实际已深受由美子某些地方的感染。他们二人实力不相上下。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就此我问过阿等。
“听说是网球。”阿等笑着说。
“网球?”
“嗯。听阿柊说,她网球打得可厉害了。”
那是一个夏天。太阳火辣辣地暴晒着高中的网球场,我、阿等,还有阿柊来看由美子的决赛。地上投下浓重的影子,嗓子干渴难忍,一切都令人头晕目眩。
她确实很厉害。那天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完全不同于那个平日里跟在我身后、“早月姐、早月姐”地笑着叫我的女孩。我惊奇地观看了全场比赛。阿等也似乎大为惊讶。阿柊骄傲地说:“是吧?很棒吧?”
赛场上,她全神贯注,气势逼人,强有力的扣杀容不得对方有片刻喘息。她确实很具实力,神色凝重,充满杀气。然而当最后一球打完,获胜的那一瞬间,她立即转向阿柊,露出纯真的笑容,又恢复了平素的神情。那个画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四个人一起的欢乐时光,我也特别地喜欢。由美子常会对我说,早月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玩啊,不准分开。那你们俩怎么办?我会打趣她。于是她会笑着说,那个,讨厌啦。
往事已不堪回首……
我想,他现在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思念着她。男孩子是不爱顾影自怜的。而也正是因此,全部的悲哀浓缩成一句话,透过他的全身、他的双眸倾诉出来。我想,他是决不会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假如可以换成言语,一定是非常、非常令人伤怀的一句,那就是——
——回来吧!——
它更是一句祈求。悲从中来。或许,在黎明的河滩上,我看起来也是那副样子吧。因此,浦罗才会跟我攀谈的吧。同样地,我也想大声呼喊——
阿等,我想见你,回来吧!至少,让我们正正经经地道个别。
今天看到的场景,我决定不说出来,并且发誓下次见面要展露明朗的笑颜。于是我悄悄踏上了回家的路,没向他打一声招呼。
果然不出所料,体温噌噌窜了上去。原本情形就不太好,又一直在街上晃来晃去,病情加重也是理所当然的。
母亲笑我说,是不是要长智慧了啊?我也无力地笑笑,心里也在这样想,或许是无谓的思考积淀的病毒蔓延到了全身也说不定。
月影月影(5)
当天晚上,同往常一样,我在阿等的梦中醒来。梦境中,我带病跑去河边,阿等站在那儿,微笑着说,你在做什么呢,感冒了还不注意!感觉真是糟透了。睁开眼睛,已近拂晓,平时这时候应该起床换衣服了,而现在却只感觉到寒冷,体内火烧火燎,手脚却是冰凉。寒意四处流窜,全身酸痛,不住打寒战。
我哆嗦着在一片灰蒙蒙中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正在和一个庞然大物作战,而且,输的一方说不定会是自己。这种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由衷体会到。
失去阿等,是我的痛,让我痛彻肺腑。
每次和他相拥,我都会学到言语无以表达的内容。和一个自己以外的又不是父母的人这么近距离接触,真是很奇妙。失去了他的手臂、他的胸膛,我仿佛一下触摸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东西,人们所要面对的最深的绝望的力量。寂寞,无尽的寂寞。现在的一刻是最难挨的了。只要度过这一刻,不管怎样,清晨会来临,也一定会有让人开怀大笑的开心事。只要阳光洒落,只要黎明降临……
就这样反复安慰着自己,咬牙坚持着,却没有丝毫力气爬起来去看看河滩的景色。现在的我,只有忍受痛苦的煎熬。无味的时间一秒一秒过,缓慢得像蜗牛在爬。我甚至有种错觉,现在去河边的话,阿等会真的像刚才梦中一样站在那里。这想法让我发狂,腐蚀着我。
我慢慢爬起来,嗓子渴得要命,想去厨房里倒杯茶喝。高烧使家在我眼中看起来像一个魔幻的世界,家具有些变形;家里人都在熟睡,厨房里冷飕飕的,黑魆魆的。我摇摇晃晃地倒上一杯热茶,回到了自己房间。
喝了茶感觉舒服多了。嗓子不渴了,呼吸也顺畅了。我半坐在床上,拉开床边的窗帘。
从我的房间正好可以看见大门和院子。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在清晨的蓝霭里瑟瑟摇曳着,色彩淡淡的,像一幅全景画一样平铺在眼前。好美!我最近才知道,黎明的蓝霭中,一切看起来都是这般纯净。我把目光又投向大门外,发现有个身影沿着门前的小路正朝这边走来。
随着这人渐渐走近,我几乎怀疑是在做梦,眼睛眨了又眨。那人竟然是浦罗!她穿了一件蓝色上装,笑眯眯地看着我,朝这里走过来。站在大门口,她的嘴动了动,像在问可以进去吗?我点点头。她穿过院子来到窗前。我打开窗,心在扑通扑通直跳。
“啊,好冷。”她说。
丝丝凉风从外面吹进来,火辣辣的脸颊顿时凉爽了许多。空气清新宜人。
“怎么了?”我问她。我想我一定笑得很开心,像个小孩。
“正要回去了,顺便散散步。你感冒好像更厉害了呢。维生素C糖,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来递给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老是麻烦你。”我声音沙哑地说。
“好像温度不低呢。很难受吧?”她又问。
“嗯。今天早上没法跑步了。”我说,不知为什么想哭。
“感冒啊,”她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现在的阶段是最难受的了,说不定比死还要难过。不过,这大概已经是到头了。因为人的忍受限度是不变的。说不定还会再得感冒,遭遇到现在同样的事情,可是只要本人坚强地挺过去……这就是规律。也有人会想,还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啊,于是心灰意冷。可是再想想,也不过如此。这样想,心里不是会舒服很多吗?”说完,她笑着看着我。
我默不做声,瞪大了眼睛。这个人真的只是在说感冒吗?她想表达什么?——清晨的蓝霭和高烧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我唯有细细回味着她的话语,一面茫然地望着她额头的黑发在微风中飘动。
“那明天见啦。”她笑着说,说完慢慢从外面把窗户关好,踏着轻盈而有节奏的步子出了院门。
我目送着她远去的身影,依然如在梦中。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夜晚将尽时分,她翩然而至,使我高兴得想哭。我想告诉她:在这梦幻般的晨霭中,你能来到我的身边,我觉得像做梦一样,真的好高兴。我甚至觉得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稍微有所好转。接着,我又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发现至少感冒轻了一些。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竟然睡了这么久!我从床上起来,冲了个澡,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换掉,最后吹干头发。热度已经降了,除了疲乏无力外,基本恢复了健康。
浦罗是真的来过吗?我一边用热风吹着头发,一边在想。真像一场梦。还有那些话,真的是指感冒而言的吗?那声音感觉总像是回荡在梦中。
例如,镜中自己的脸上落下一丝阴影,这就会使我揣测又一个难熬的夜晚将像余震一样悄然而至。我实已不堪疲惫,不愿再多加思考。我真的已疲惫至极。尽管如此——就算爬,我也要爬出这些凄苦的夜晚。
再例如,此刻比昨天呼吸顺畅了些。但那令人憋闷的孤独的夜晚必定来临,这一事实确实使我心烦意乱。一想到这样无休止的重复就是人生,就忍不住颤栗。然而,想到心情轻松的瞬间所带来的快乐,又使我为之雀跃,每次都让我期待不已。
这样想着,情绪才好转起来。烧冷不防退了,大脑像喝醉了酒,无法思考。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妈妈,刚答应了一声,门就开了,阿柊走了进来。我大吃一惊,很感意外。
“你妈妈说叫了你几回都没答应……”他说。
“吹风机声音太大,我没听见。”刚洗完头,头发乱蓬蓬的,我有些慌乱。
“我打电话来,你妈妈说你得了重感冒,像是长智齿弄的,所以来看看你。”
阿柊全然不觉,笑着说。说起来,他经常和阿等一起到我这里来的,像是节庆的时候啦,看完棒球回去的时候啦。所以,他习惯性地拽出坐垫,一屁股坐下。忘记的人倒是我。
“这是慰问品。”
他拿过一个大纸袋,朝我笑笑。看他那么热心,我倒不好意思告诉他病已经好了,还故意咳嗽了几声给他看。“你最喜欢的肯德基的原味鸡柳堡、冰沙,还有可乐。也准备了我的一份,一起吃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感觉他对我“小心翼翼”的。一定是母亲对他说了些什么。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的状态也并没有好到可以反驳他说,我很好啊,你在说什么呢。
于是,明亮的房间里,在暖洋洋的火炉的热气包围中,我们两个人坐在地板上,静静地吃起那些东西来。这时我才发现肚子非常非常之饿,所以吃得特别香甜。细想起来,在这个男孩子面前我总是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也觉得这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
“早月?”
“嗯?”我正这样呆呆想着,听到他叫我,愣了一下,抬起头。
“不要再一个人自寻烦恼了。弄得自己一个劲儿消瘦下去,还发烧。那么有工夫的话,叫上我,咱们一起出去玩啊。每次见到你,你都越发憔悴了,在别人面前却还跟没事人似的。那是浪费生命呢。你和阿等关系非常好,所以你伤心得要命是吧?这很正常啊。”
听他一口气把这一大段话讲完,我心头为之一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率地表现出对我的关怀,而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更喜欢摆酷的男孩子。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而这份意外反而使我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话。阿等那时曾经笑着评价说阿柊一遇到家人的事,就变得孩子气十足,我这才体会到他当时真正的心情。
“确实我年纪还太小,指望不上,连自己不穿水兵服都还受不了,想哭。可是遇到困难的时候,人类都是兄弟姐妹,不是吗?你,我很喜欢啊,需要的话,同床共枕都可以啊。”
他一脸严肃,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真是个怪人。我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由衷地对他说道:“我一定会的,真的,一定会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阿柊回去之后,我又接着睡下。大概是感冒药的缘故吧,这次睡得特别沉,竟然没有做梦。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圣诞夜满怀着期待与神圣的憧憬入睡。醒来之后,我要去河边,去看那个什么东西,浦罗在那儿等着我。
天色未明。
虽然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我还是换上衣服跑了出去。
黎明的街道清冷寂静,月影如贴在天空中一般。我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蓝霭中回荡,旋即悄无声息地被吸摄入空气,消失在身后的街市里。
浦罗站在桥上,手插在口袋里,脸半掩在围巾中。看我跑过来,她还是刚才的样子,朝我灿烂地一笑,说了声:“早上好。”
隐约有一两颗星星在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中眨着眼睛。
这情景美得让人眩晕。有轰鸣的流水,还有清新的空气。
“天空蓝得连人都要融化进去似的。”她手搭凉棚,仰望着天空说。
风中摇曳的树木投下淡淡的树影,天空在徐徐地变化,月光透过薄薄晨霭倾泻下来。
“到时间了。”她声音透出紧张,“好了吗?现在开始这里的次元、空间、时间之类的会发生摆动、错位。我们两个人并排站着,可是也可能相互会看不到对方,看到的东西也可能完全不同……就在河对岸,一定不要出声,不要过桥。没问题吧?”
“OK.”我点点头。
月影月影(6)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唯有河水隆隆。在流水声中,我和浦罗并排站着,注视着对岸。我心怦怦直跳,腿好像在发抖。黎明,一点点一点点向我们靠近。天空由藏青转为浅蓝,传来鸟儿的声声啼鸣。
我感觉耳膜中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定睛朝身旁望去,浦罗不见了。只剩下河水、我和天空——还有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与流水声之间在耳边响起。
铃铛!没错,那是阿等的铃铛声!叮铃叮铃的铃声隐约可闻,可却不见人影。我闭上眼睛,在风中侧耳倾听。当我再次睁开眼向对岸望去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且比这两个月来的任何一天都疯得厉害。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叫出声来。
阿等在那儿!
如果不是我在做梦或是精神有问题的话,那么站在河对岸、面朝这边的那个人影就是阿等!我们隔河相对,我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流,对岸的身影和我心中、记忆中的影像对上了焦点,融为了一体。
他站在黎明的蓝霭中,向这边望来,眼睛里含着忧虑。我乱来的时候,他总是这副表情。他手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想起了在他的臂弯里度过的或远或近的日子。我们俩就这样相互对望着。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汹涌的河水,还有遥远的时空距离,这一切只有即将隐去的月亮在默默注视着。我的长发,还有我所熟悉的他的那件衬衫衣领在河风中飘摇,恍然如梦。
阿等,你有话想跟我说吗?我有话想对你说啊,想走到你的身边,抱住你,庆贺我们的重逢。可是,可是——我泪眼迷蒙——命运已经把我和你这么清清楚楚地分隔在河的对岸和这边,我无力回天啊。满面泪痕的我,可以做的只有观望。阿等也以同样悲哀的神情回望着我。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止!——然而,第一缕晨曦已经射出,一切都开始慢慢变淡。阿等在我的注目中渐渐远去。看我焦急起来,他笑着朝我挥手,一次又一次地挥手,然后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天边。我也挥动着手臂,想要把我的阿等、那熟悉的臂膀的曲线,一切的一切,烙进眼中。这淡淡的景色,还有顺着脸颊流下的热泪,我渴望记下所有的这一切。他的手臂划出的弧线凝固在空中,身形却慢慢暗淡下去,终究消失掉了。泪眼婆娑中,我目送着他离去。
完全不见了,一切都恢复到了原先,那个清晨的河岸。身旁站着浦罗,她神色悲戚,仿佛痛断心肝。她侧着脸问我:“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擦着泪水。
“感动吗?”
这次她转向我,笑了。我的心情也逐渐释然,朝她报以一笑,说:“感动。”
阳光洒下来,清晨来临了。我们两人在那里站了许久。
我们来到一家一大早就开了门的唐纳滋。喝着热咖啡,浦罗睁着略带睡意的眼睛说:“我也是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恋人,为了有可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所以才来这儿的。”
“见到了吗?”我问。
“嗯。”她微微一笑,说,“真是百年一遇的几率,好多偶然重叠才会有那样的现象发生。地点、时间都是不确定的。知道的人把它叫做七夕现象,因为只有在大河边上才会发生。不过,也因人而异,有的人就完全看不到。这需要死者残留的思念和活着的人的悲伤两者很好地相互作用,才会变成影像出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很走运呢。”
“……一百年啊。”听到概率低得是这么难以想象,我不禁浮想联翩。
“到了这儿,预先去查看的时候,看到你站在那儿。凭我野兽般的直觉,觉得你也一定有亲人死去了,所以才叫上你的。”
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的秀发上,她说完,微微笑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安静的雕像。
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来自哪里,又要去向何方呢?在刚才的河对岸,她看到了什么人?……但我无法启齿相问。
“分别和死亡都是痛苦的。可这也并非人生中最后一次恋爱,女孩子可不能沉浸在回忆里打发时间啊。”她闭着嘴嚼着甜甜圈,以闲聊的口吻对我说着,“所以说,今天能够好好地道别,真好。”她的目光中写满了悲哀。
“……嗯,我也是。”我说。这时,我看到她在阳光中温柔地眯起了双眼。
朝我挥手作别的阿等。那个画面就像芒光扎进胸膛,痛彻我心肺。我还无法确切理解,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此刻的我,只是在强烈的阳光中,任丝丝余韵缠绕心头,并为之痛苦而已。揪心的痛令我无法喘息。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当我看着在我眼前微笑的浦罗,我还是强烈感受到在那件薄大衣散发的香气中,自己离“某种东西”是那么接近。风刮得窗户喀哒喀哒响,就像是离别时刻的阿等,不管我怎样心念坚定凝神注目,他还是实实在在地从我身边离去了。那个东西像太阳一样,在黑暗中发出炫目的光辉,使我得以极速穿越黑暗。祝福像赞美诗一样撒落到我身上,我祈求着:让我变得更坚强吧!
“这之后你还要去什么地方吗?”从店里出来,我问。
“嗯。”她笑着拉住我的手说,“还会再见的。你的电话我会一直记住的。”
然后,她消失在清晨街市的人流中。我目送着她,想:
我也不会忘记,你给予了我那么多……
“前几天,我看到了。”阿柊说。
一天午休时间,我到母校去给他送迟到的生日礼物。我坐在操场的长椅上,一边看着在跑步的学生,一边等他。他朝我跑过来了,让我吃惊的是他身上并没有穿水兵服。一坐到我身边,他就那样对我说。
“看到什么了?”我问他。
“由美子。”
他说。我心一跳。穿着白色体操服的学生们扬起阵阵尘土,又从我们面前跑过去。
“是前天早晨吧,”他继续说,“或许是做梦。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门开了,由美子走进来。这一切都那么自然,我都忘记她是死了,于是叫她:‘由美子’,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笑了……听起来还是像在做梦吧。然后,她打开我房间的衣橱,小心翼翼地拿出水兵服,抱着走了。嘴动着,像是在说‘Bye-Bye’,还笑着摆摆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又睡着了。说是梦吧,可是水兵服却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我一下就哭了。”
“……是吗。”
我说。说不定,即使不在河边,只要是那天,那个早晨,那种现象就会发生。浦罗已经不在了,我也无法得到证实。然而看他那么冷静,我想,没准这个人并不是寻常人,竟能把只在那里发生的现象招到了自己身边。
“我是疯了吧?”阿柊自嘲地说。
淡淡阳光下的春日午后,微风送来校舍里午休时的喧闹声。我把礼物——一张唱片递给他,笑着说:“到时候,你也跑跑步就好了。”
他也笑了,在阳光中久久地笑着。
我想要获得幸福。比起长时间从河底淘金所付出的艰辛,手中的一捧金沙更动人心魄。我祝愿所有我爱的人都过得比现在幸福。
阿等!
我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我必须要时时刻刻迈步前行。因为时光如流水般无法挽留,没有办法,我要走了。
一段旅程结束,下一段又会开始。有的人会再度相逢,也有的人将不复再见。还有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离去,或只是擦肩而过。在同他们寒暄的时间里,我将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澄澈。凝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我在心中切切祈祷:那个年少时代的我的面影,能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感谢你朝我挥手,感谢你一次又一次地朝我挥手作别。
后来的事——文库版后记后 来 的 事
这三篇小说能有如此大的销量,也曾让我呼吸沉重。
在被那个时代动荡的大潮所吞没的时间里,我觉得连自己的生活方式都遭到了愚弄。
我切实感到,“强烈的感受性所产生的苦恼与孤独,有着其令人几近难以忍受的一个侧面。尽管如此,但只要活着,人生就毫无阻滞地滑向前,而这无疑并非一桩怎么坏的事。即使际遇坎坷,也不是没有可能巧加利用,让自己活得有趣有味。为此,最好丢弃天真,保持骄傲,学会冷静。通过或多或少的努力,人们一定能够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我希望把我的这种信念传递给那些日日为痛苦忧思所折磨,心灵在不知不觉间干涸,因而渴望着外部雨露滋润的人们。
这就是我唯一所想做的。
或许,通过小说了解到有这样一种感受方式的存在,正打算自杀的人可能会悬崖勒马,哪怕仅仅延迟了短短几小时。
另外,我是容易但却很不喜欢成为别人商量的对象的一个人,不过我仍心存一念之诚,希望能用某种方式造福社会。
透过多样的微妙的感受方式,单纯、纯粹地描绘记录下这大千世界的美好,这就是我一以贯之的唯一主题。
人不可能永远和挚爱的人相聚在一起,无论多么美妙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无论多么深切的悲哀也会消逝,一如时光的流逝。我想把这许多故事的美好用文字刻录下来。我的作品如果有丝毫沁入人心之处的话,我只希望能够继续写出这样的作品,献给那些需要它的人。
在固执地抱持这种想法的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还没有足够的包容力,因此对有许多不必要的人读我的小说并不感到十分喜悦。
而现在到了“大婶”的年纪,脸皮也厚了,心情也逐渐变得开朗:“顺其自然就行了,就光把好的地方留作愉快的记忆吧。”“有那么多人看我的书,也算完成了使命,剩下的就是自由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去喝酒的时候,变过性的老板娘对我说:“你啊,也该动起来了,可得超越自己,红上加红才行啊。”我总是笑着说:“我可不要。”能够这样无所顾忌地欢笑的日子终于到来了,真好。
这本书,许多的人以许多种读法读过了它,也有许多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都使我感到万分荣幸。
另外,至今仍然不曾忘怀的是朋友井泽先生的那番话,他说:“吉本的那部小说,让这个世界的女孩子的非主流文化观一下子开出了花,钻出地表来了。”
如果读者们隐藏的感受性能够因此得到解放的话,这就足够了,我可以说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拥有新版封面的《厨房》,就像一个出门环游世界、获得众人的宠爱后归来的孩子,在此能够献上一本,感到非常高兴。
谨此向爽快地赞成将小说收入文库本的松家仁之先生、对我作品的喜爱程度总是更胜我本人的根本昌夫先生,以及尽心竭力发挥精彩创意、绘制精美插图并设计出精致装帧的增子由美小姐(她真是个心地美好的人,在这期间不厌其烦与我联络),表示真挚的谢忱!
同时也衷心感谢给予我大力帮助的事务所工作人员。
真心希求新封面的《厨房》能够成为读它的人的挚友。
吉本芭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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