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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

_4 片山恭一 (日)
  亚纪闭起眼睛,似乎在脑海里描绘那幅场景。
  “在飞机上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凯恩斯。找地方休息一下,乘澳大利亚国内航班去艾尔斯红石。度假区有山庄那样的旅馆,应该比较便宜。若不打算回来,随便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觉得真能成行了。”她睁开眼睛说。
  “一定成行!不是讲定带你去的么。”
  我用祖父给的存折提了款,在旅行社买了机票。海外旅行保险也加入了。意外费事的是兑换澳大利亚元。一般银行不受理。澳大利亚·新西兰银行没问题,不巧我住的地段没有营业所。只好给市内银行一家接一家打电话,总算找出一家兑换澳大利亚元的银行,当即换了旅行支票。 最后剩下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如何拿出亚纪的护照。
  “毕竟不好让家人拿来。”
  “有弟妹倒是可以相求。”
  亚纪和我同是独苗。她说护照在书桌抽屉里。几乎没机会用,现在肯定也在。她家我去过几次。只要能进去,拿出轻而易举。起初商量的是合法进入,但怎么也想不出访问借口。
  ① 电气列车。
  “只能偷出来。”我说。
  “到底别无他法。”
  “问题是怎么潜入。”
  “我来画房子草图。”
  她在本子上画图,开始帮我做案。
  “我觉得自己好像总干这种事啊。”我蓦然冷静地反省自己。
  “对不起。”她有些可怜我似的说。
  “想尽快当回地道的高中生。”
  第二天看完亚纪,我在对面咖啡馆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待下班后的亚纪父亲来医院。咖啡馆位于面临大街的二楼,从靠窗座位可以清楚看见医院停车场。车记得,不至于看漏。守望一个来小时,亚纪父亲的车从正门驶入停车场。马上就到七点。我看清他下车之后,离开咖啡馆。   我飞一样骑自行车朝亚纪家奔去。她家住的是祖父那代传下来的旧木屋。进得房门,走下屏风后面“吱吱呀呀”的楼梯,就是她面对水池的房间。从外面进入感觉是地下室,但从后院看则是一楼。因建在有落差的地基上,房子结构复杂,以致产生这种奇妙现象。亚纪画的潜入路线,须先从后面树篱进入院子,再把水池旁边的贮藏室的门弄开。贮藏室后头有条通道被旧木箱挡住,移开木箱进去,是正房仓房那样的地方。这地方应是她房间的后侧。
  贮藏室的合叶松了,一碰就掉了下来。旧木箱也好歹移开。按她说的路线排除障碍物前行,很快来到有印象的房间跟前。轻轻打开拉门,房间里一团漆黑,微微的霉气味儿挟带令人怀念的气息。我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检查她的书桌。护照马上找到了。关抽屉时,发觉桌面上放一块小石头。握了握,凉瓦瓦的石头感渗入掌心。莫非亚纪时不时这么把小石头攥在手里不成?
  稍微撩开窗帘,可以看见昏暗窗外的水池。水池沐浴着院里亮着的萤光灯,许多锦鲤在里面游动。一次我和亚纪站在这里眼望水池,默默注视池里悠悠然游来游去的鲤鱼们。拉合窗帘,我再次环视亚纪的房间。与窗口相对的一侧放一个衣柜。她告诉我最上面的抽屉有她的银行存折。为修学旅行存的钱应该分文未动。但我没拉出她让我拉的这个抽屉,而拉出另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叠放着亚纪的衬衫和T恤。我把一件拿在手里。往脸上一贴,她的气味儿连同洗衣粉味儿微微传来鼻端。
  时间已过去好一会儿了。我本想快些离开这里,但身体动弹不得。我很想就这样待下去,想把房间所有东西拿在手里、贴在脸上、嗅一嗅气味儿。隐约留下的亚纪气味儿搅拌我心中的时间残渣。刹那间,我陷入令人目眩的欢喜漩涡中,那是仿佛心壁一条条细褶急剧颤动的甜美的欢欣。第一次把嘴唇贴在一起时、第一次紧紧拥抱时的愉悦复苏过来。然而这辉煌的漩涡下一瞬间即被悄无声息地吸入黑暗的深渊中。我手拿亚纪的衣服呆呆伫立在漆黑的房间里。对于时间的感觉偏离正轨。我陷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已然失去她,现在是为了查看她的遗物走进这个房间的。这是奇特而鲜活的错觉,就好像在追忆未来,被未来既视感所俘获。我赶开沁入我每个细胞的亚纪气味儿,勉强走出房间。
  我向亚纪报告顺利拿出护照。
  “往下只等出发了。”她静静地说。
  “旅行准备大体就绪。最后买点零碎东西,打好行李就算完事。”
  “给你添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别说怪话!”
  “时常有怪怪的念头。”亚纪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有病。有病的确有病,但躺着的时间里也在想你,觉你总在我身边——这样就没了有病的感觉。”
  我用里面的牙齿咬碎感情。
  “瞧你,直到最近还哭鼻子,说吃不下饭来着!”
  “真的。”她淡然一笑,“现在心情非常特别。脑袋里给病塞得满满的,却根本想不成病;那么想逃出这里,现在却搞不清楚想逃避什么。”
  “不是逃,而是出发。”
  “是啊,”她象征性地点一下头,闭起眼睛。“近来经常梦见你。你也不时梦见过我?”
  “每天都看见真人,用不着做梦。”
  亚纪悄然睁开眼睛。那里已没有惶恐和不安的阴影,有的只是密林深处的湖水一般沉静的神情。她便以这样的神情问:“如果真人看不到了呢?”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那样的可能性不在我想像力的范围内。
  晚饭从六点开始,这个时间来探望的人一般都要回去。快六点时,有送饭小车在走廊排开。住院患者从中取走自己那份,在病房进餐。也有人从会客室里的水壶里往保温瓶或茶杯倒茶。我们决定利用这段忙乱时间逃出医院。
  看望完亚纪,我走出医院在一路之隔的咖啡馆二楼等待时机。不久,在睡衣外面套着对襟毛衣的亚纪随同从正大门回去的探病客人一起走出。她像平时那样戴一顶绒线帽子。我走 出咖啡馆,叫住一辆路上的出租车,她正好走到。我向面露惊讶神色的司机讲出目的地。
  “顺利?”
  “我装作出去打电话的样子出来的。”
  “心里感觉呢?”
  “倒不能说最佳状态。”
  旅行用品已事先存放在车站投币式贮存箱里,大包一个,随身带上飞机的小包两个,还有一个纸袋装有我准备的亚纪衣服。一个贮存箱不够,分别装在两个里面。全部取出后,成了不算少的行李。
  “先把这个换上,”我看着身穿睡衣的亚纪说,“都在这里面呢,换上。”
  “全是你准备的?”
  “衬衫和T恤是从你房间里偷来的。还有我的牛仔裤和夹克,怕是大些。”
  不大工夫,换穿完毕的亚纪从洗手间出来。
  “不坏。”我说。
  “一股阿朔味儿。”她把鼻子凑近夹克袖口。
  “也许冷一点儿,要坚持到坐上电车。澳大利亚是初夏。”
  票已买好。穿过剪票口走上月台到车进站的时间里,胸口还是“呯呯”跳个不停。总觉得她父母可能马上追来。好歹钻进列车在空自由席上坐下之后,才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好像在做梦。”
  “这可不是梦。”
  我把在等待亚纪从医院出来时间里买的蛋糕从盒里拿出。小虽然小,却是蛮像样的花式蛋糕。
  “为我?”
  “蜡烛也准备了。粗的一支算十岁。”
  我把蛋糕放在亚纪膝上,竖起表示十七岁的蜡烛。正中一支是粗的,周围是七支小蜡烛。   “全是洞洞。”我说。
  亚纪微笑着一言不发。我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闻得气味儿,近处的乘客费解地往这边看着。
  “生日快乐!”
  “谢谢!”
  黑暗的窗口映出烛光。
  “好了,吹灭!”
  亚纪脸凑到蜡烛跟前,噘起嘴唇吹下去。一次吹不灭,吹了丙三次,八支蜡烛总算熄了。看上去,光吹蜡烛她就已筋疲力尽。
  “没小刀,就这么吃吧。”
  我把透明塑料做的小勺——平时用来吃布丁的玩意儿——递过去。我规规矩矩吃了半边,亚纪只吃了一小口,其余几乎没动。
  “可也真是怪!”
  “怪什么?”
  “把十二月十七日当秋天不是有点儿勉强?”
  她以不明所以的眼神往我这边看。我继续道:
  “感觉上不是冬子或冬美什么的吗?从生日上说。”
  “你认为我的名字是指秋季?”
  我们不由对视。
  “瞧你!”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那么说,一开始你就弄错了。”
  “错?”
  “我的亚纪是白亚纪的亚纪①。”她解释说,“这白亚纪么,在地质时代也算是新的动物和植物发生和茁壮成长的时期,如恐龙和蕨类植物等等。希望我也像这些植物那样茁壮成长——名字里含有父母这样的心愿。”
  “恐龙一样茁壮?”
  “真不知道?”
  “一直以为肯定是春夏秋冬的秋。”
  “学校里的名册没看?”
  ① “亚纪”在原文中一直写作“アキ”,而“秋”和“亚纪”的发音都是“アキ”。白亚纪,中文称“白垩纪”。
  “因为最初遇见时我就以为是食欲大增的秋天的‘秋’。”
  “你也真够自以为是的。”亚纪笑道,“也罢,既然你那么以为——仅仅是你我两人之间的名字。感觉上有点儿像另一个人。”
  列车一边停靠站台一边向机场所在的城市不断奔驰。两人同坐列车,自五月去动物园以来还是第一次。那次是有目的的旅行。这次也算是有目的。但我现在已搞不清楚那个场所是否存在于地上。
  “我刚发觉一件重大事情。”
  “又是什么?”眼往窗外看的亚纪懒懒地回过头来。
  “你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吧?”
  “你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对不?”
  “这就是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没有亚纪这样的事还一秒钟都不曾有过。”
  “那怕是的。”
  “我来到的世界是有亚纪的世界。”
  她困惑似的蹙起眉头。
  “没有亚纪的世界完全是未知数。甚至是不是存在那样的东西都不知晓。”
  “不要紧的。我不在了世界也照样在。”
  “天晓得!”
  我看窗外。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座席小茶几上放的蛋糕映在黑暗的窗玻璃上。
  “阿朔?”
  “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不该写的。”我拦住她的语声,“写了那种事。是我唤来了你的不幸。”
  “别说了,让人伤心。”
  “我也伤心。”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无所见。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吃了一半的蛋糕仿佛受挫的梦。
  “我等待阿朔降生来着。”稍顷,亚纪以温和的声音说,“我一个人等在没有阿朔的世 界里。”
  “只是一星期吧?你知道我将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到底活多长时间呢?”
  “时间长短怕不是什么问题。”她一副老成语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短是短,但非常幸福,幸福得很难再幸福了。我想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即使现在这一瞬间……所以,我已心满意足。一次两人不是说过么,现在这里存在的,我死后也将永远存在下去。”
  我长长喟叹一声:“你太不贪心了!”
  “不,我也贪心的,”她应道,“喏喏,我不是不打算放弃这幸福!我打算把它带走,无论哪里,无论多久!”
  车站到机场很远。应该有大巴运行,但时间紧迫,遂搭出租车。汽车在黑暗的街上持续行驶。飞机场位于郊区海滨。仿佛两人一同构筑的宝贵回忆在窗外稍纵即逝。我们是在向未来飞奔,然而前方看不到任何希望。莫如说离机场越近绝望——唯独绝望——越大。快乐的往日去了哪里呢?为什么现在这般难受呢?由于太难受了,很难认为这种难受即是现实。
  “阿朔,纸巾带了?”亚纪用手捂着鼻端问。
  “怎么了?”
  “鼻血。”
  我把手伸进衣袋,掏出街头别人递给的小款额融资公司的纸巾。
  “不要紧?”
  “嗯,马上就会止住。”
  可是下了出租车后血还是没有停止。纸巾已经吸足了血变得鼓鼓囊囊。我从旅行包里取出毛巾。亚纪用毛巾按住鼻子在大厅沙发坐下。   “返回去吧?”我战战兢兢地问,“现在票还可以取消。”
  “领我去!”亚纪以可以听清的细微声音央求。
  “还可重新来,别勉强。”
  “现在不去,绝对去不成的了。”
  她脸色铁青铁青。想到这样子坐上飞机、路上进一步恶化的情形,我心里充满不安。
  “还是返回吧!”
  “求你了!”
  亚纪拉住我的手。手已肿胀,渗出紫色斑点。我一回握,有指痕印出。
  “明白了。我这就去办登机手续,在这等着!”
  “谢谢。”
  我开始往航空公司服务台那边走。一切丢开不管,只管跟亚纪去好了,没什么好怕的!未来当然无从谈起,唯独现在——我觉得现在会永远持续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似乎东西落地的声响。回头一看,原来亚纪倒在了沙发下。
  “亚纪!”
  我跑到的时候,人们已围了上来。鼻子和嘴一片血红。呼唤也没有回音。来不及了!一样也没有来得及——和亚纪结婚也好,要两人的宝宝也好,就连最后唯一剩下的梦幻也即将化为泡影。
  “帮帮忙!”我对围上来的人说,“求诸位帮帮忙!”
  机场工作人员赶来。好像有人去叫救护车。可救护车又能把她拉去哪里呢?哪里也去不成!我们被永远钉在了这里。
  “求诸位帮忙、帮帮忙啊……”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面对人事不省的亚纪的不断重复。我的诉求对象,既不是亚纪又不是周围人群。我是面对巨大的存在物、以只有自己听到的语声反复诉求不止。帮帮忙、帮帮亚纪的忙、把我们救出这里吧……但声音未能传到。我们哪里也没去成,唯独夜越来越深。
深夜,亚纪的父母和我的父亲赶到亚纪被抬进的医院。亚纪的母亲一瞥看见我,当即背过脸去哭得倒下身去。亚纪父亲一边挽扶她,一边从妻子肩上看我,微微点了下头。他们在走廊听医生介绍病情,然后走进病房。父亲在我坐的长椅上挨我坐下,手放在我肩上,没有开口。    令人窒息般的时间流逝着。这当中,父亲把装在纸杯里的咖啡拿给我。
  “热!”他说。
  但我感不到热。我小心拿着纸杯,直到咖啡变凉。若不然,在感觉不出热的时候喝下去很可能把嘴烫伤。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亚纪父母从病房走出。亚纪母亲用手帕捂着眼角,哽咽地对我说“去见见吧”。我按护士吩咐换上无菌服,戴上帽子和口罩。亚纪在隔离室里。手腕上扎着点滴针,正在吸氧。拿起没打点滴的手腕,她静静睁开眼睛。房间里只我们两人。
  “永别了,”她说,“别悲伤,嗯?”
  我有气无力地摇头。
  “因为除了我的身体不在这里,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停了一会,她继续道,“我觉得天国还是有的,觉得这里就已经是天国。”
  “我也马上去的。”我终于说出一句。
  “等你。”亚纪漾出极有梦幻意味的微笑,“不过,别来得太早。因为即使我不在这里,我们也总在一起的。”
  “知道。”
  “再把我找出来,嗯?”
  “这就找出来。”
  呼吸略微急促起来。她调整了一会儿呼吸。
  “还好,”她说,“知道自己去哪里。”
  “亚纪哪里也不去。”
  “啊,是啊。”她点下头,合起眼睛,“我本想说这我知道。”
  亚纪似乎一点点远去了——她的语声、她脸上的表情以及我握着的手……
  “记得夏天的那一天?”她问,仿佛风把快要熄灭的火炭吹亮。
  “一只小船在海上漂流……”
  “记得。”
  亚纪在口中开始说什么,可是我再也听不清了。她走了,我想,她远去了,唯独留下立体水晶般的回忆。
  湛蓝的夏日海面在我脑际铺展开来。一切都在那里,一无所缺。我们拥有一切。然而,现在当我要触摸那回忆时,我已满手是血。我多么想永远那样漂流,多么想和亚纪两人成为那海面的光闪。
  码头的栈桥从雾霭中浮现出来。波浪静静冲洗岸边石砾的声音传来耳畔。野鸟在后山鸣啭,并且好像不是一种而有好几种。
  “几点?”亚纪从床上问。
  “七点半。”我觑一眼手表回答,“有雾,但很快就会睛吧。好像又是一个热天。”
  我拿起东西下楼,在后院水槽洗脸。早餐用面包和果汁对付一顿。到大木开船来接还有三个钟头。我们决定船来前去海岸散散步。
  由于下了场雨,是这一季节里格外凉爽的早晨。通往海岸的路铺着混凝土。如今混凝土已四分五裂,矮棵杂草从裂缝里钻出。杂草仍带着昨晚的雨珠。我们几乎不交谈,沿海岸慢慢踱步。更衣室里拉的蜘蛛网沾有水滴,在太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在水边走动时,亚纪拾起一颗小石子。
  “喏,形状像猫脸。”
  “哪里像哪里?”
  “这是耳朵,这是嘴巴。”
  “真的像。拿回去?”
  “嗯,作为同你来这里的纪念。”
  我们在栈桥坐下看海。正看着,大木的船按约定时间开来。
  “哎呀,老妈的情况不妙。” 他一边扔缆绳一边开口来了这么一句。
  “已经可以了。”
  “可以了?”
  大木诧异地看亚纪。亚纪略微红了脸,低下头去。
  “动身吧!”我说。
  东面的天空涌起巨大的积雨云。云的上端又尖又滑,被太阳照得如珍珠一样灿然生辉。大木操纵的小船快速前进。左边可以看见海水浴场,游乐园的摩天轮和过山车的钢轨也出现了。雨水洗涤过的山峦沐浴着夏日阳光,绿得那么浓那么鲜,如腾空的绿焰。海面平稳,几乎没有波浪。水面飘浮着很多水母。船用船尖拨开水母行进。
  “没听见什么?”途中亚纪问。
  船来到小岛北端。巨大的岩石朝海面压来,其周围也有尖尖的黑石岩探头探脑。我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刹住引擎!”我朝大木吼道。
  “什么?”大木按下油门。
  船安静下来后,不知从哪里传来“哞、哞”的低声呻吟。呻吟以同一声调周期性重复,是以前从未听过的令人惧怵的声音。
  “什么呢?”亚纪问。
  “洞穴。”大木回答,“岛边有洞穴。”
  大木推上油门开船。不料,开了一会儿,马达旋转速度慢了下来,不久,发着“噗噗”声响彻底停止转动。大木从船外机拉出绳子,再次发动引擎。但无论折腾多少次,都只是“吐噜噜”傻叫,引擎无动于衷。
  “我拉,你握住操纵杆!”
  我用力踩住船底,猛拉船外机的绳子。拉了一次又一次,忽然“呯呯”几声,引擎总算打着了。可是转了几圈大木刚一提油门,又“吐噜噜”停下。
  “不成了。”大木说。
  “对不起,怪我乱说话。”
  “不关你广濑的事。”
  “对了,用无线求助!”我说。
  “一开始就没配无线的嘛。”大木无精打采地回答。
  船缓缓随潮漂游。梦岛在海面远处隐隐约约。我和大木从工具箱里取出螺丝刀,卸下船外机罩,但搞不清故障出在哪里。
  “好像没什么不正常啊……”大木歪起脑袋。
  “不是油没有了?”
  “哪里,还有。”
  “如何是好呢?”亚纪一副担忧的样子。
  “很快有船经过的。”大木安慰道。
  偏午时分下起了雨。我们仰脸朝天任凭雨打。雨很快停了,再次艳阳高照。船漂流的前方一个岛影也没有。
  “这么看来,海是带一点弧形的。”下巴搭在船边的亚纪朝远处伸展的水平线眯起眼睛。
  “地球是圆的嘛。”我说。
  “圆却有水平线,怪事。”
  “的确。”
  “地球像个平底盘,海在远处像瀑布一样流进里面——肯定是人们这样认为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说法。”
  我们望着好一会儿眩目耀眼的水平线。正望着,大木叫道“船!”回头一看,一只渔船朝这边开来。我们站起身,朝船大大挥手。船放慢速度,进一步靠近。相距五、六米远的时候,年长的渔民招呼大木:
  “不是龙之介吗?”
  我小声问:“认识?”
  “住在附近的,叫堀田。”
  大木对渔船主人说了原委。堀田扔过缆绳,大木系在小船前端。我们的小船由渔船拖着,开始慢慢前进。
  “这回好了!”大木放下心来。
  “看!”亚纪兴奋地叫道。
  往她手指那边看去,只见雨云与蓝天交界处飞起一道长虹。虹越往下越淡,另一端也没形成完整的拱形。我凝目盯视彩虹。盯视时间里,虹的一层层颜色愈发分得微妙。无论红黄之间还是蓝绿之间,都有无数颜色融合进去。风轻柔的指甲像剥离被晚夏的太阳晒伤的脊背表皮一样把它们剥离开来,而由阳光融入空气之中。天空像撒了无数水晶屑一样璀璨夺目。
  第四章 
  亚纪的葬礼在十二月末一个冷天举行。一清早就阴云低垂,哪里也不见太阳。学校也来了很多学生和老师参加。我想起初三圣诞节亚纪的班主任老师去世时的情形。那时亚纪念悼词来着。正是两年前的事。我无法真切感受两年这段岁月。不觉长也不觉短。似乎对时间的感觉本身都已彻底失却。
  学生代表念悼词的时候,铺天盖地下起了米粒雪。场内有些哗然,但悼词一直念到最后。女孩子多数哭了。不久开始上香。人们依常规焚香.在祭坛前合掌。扬起脸时,亚纪的遗像就在眼前。她以十全十美的美少女形象嵌在相片里。因此,相片里的亚纪一点儿也不像她。至少不是我所熟悉的亚纪。
  出棺时参加葬礼的人几乎只送到寺院大门那里,而我被允许跟随去火葬场。我和亚纪的亲属乘坐葬礼公司的面包车,跟在最前边的灵车后面缓缓移行。不时有米粒雪降下,司机每次都启动挡风玻璃的雨刷。火葬场位于郊外一座山谷。汽车爬上杉树拥裹的凄寂的山路。途中经过一个废车场,好几辆报废的汽车扔在那里。还经过一座养鸡场。我怅怅地想着被拉到如此冷冷清清的地方即将被烧成灰的亚纪。
  眼前浮现的全是她健康时的音容笑貌。上高一的秋天每次沿着暮色中的路把她送到家附近,她那披肩长发都把衬衫的白色衬托得黑白分明。我还记得两人映在混凝土预制块围墙的身影,记得夏日里的一天在我旁边仰游的她---那对着太阳紧紧闭起的眼睑,水面上舒展的秀发,闪着晶莹水珠的白皙的喉颈---想到亚纪这样的身体即将化为灰烬,我感到一种无所归依般的焦虑。我打开车窗,把脸伸在冷空气里。既没成雪又未化雨的颗粒打在脸上融化了。那个想做而没做,这个该做而未做---这些念头一个个纷至沓来,又如打在脸上的米粒雪一样陆续消失。
  火化时间里,大人们有酒端来。我一个人转去建筑物后面。山坡的土堤紧挨后墙。土堤上长着冬天里枯萎了的黄褐色杂草。黑乎乎的灰扔在垃圾场那样的地方。四周一片岑寂,不闻人语,不闻鸟鸣。侧耳倾听,隐约传来焚烧亚纪的锅炉声响。我愕然抬头望天。那里有红砖烟囱,(火熏)黑的方形烟囱口有烟吐出。
  感觉上很是不可思议---我在看着焚烧世界上自己最喜欢的人的烟静静升上冬日的天空。我在那里久久伫立不动,眼睛追逐烟的行踪。烟忽而变黑忽而变白,不断向上攀升。当最后一缕烟融入灰色云絮看不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心里开了一个大大的空洞。
新的一年开始了。亚纪和我一起度过的一年连同旧日历翻了过去。正月①的一个星期是在客厅看电视过的,几乎没有外出,也没有去参拜神社。电视上,身穿盛装的演艺界男女或唱歌或表演。他们的面孔和姓名我都不知晓。尽管是彩色电视,但荧屏没有颜色。发出欢声笑语的一群演艺人员看上去只是黑白块体。看着看着,他们随着嘈杂的静寂淡入陌生的光景。①日本的正月即新年,为公历一月.明汉维新后停止使用农历
  每天的生活,无非像是精神性自杀和复活的周而复始。晚上睡觉前我祈祷永远不要醒来,至少不要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重新苏醒。然而早晨到来时,我仍在这个没有亚纪的.空虚而冰冷的世界上睁开眼睛,犹如绝望的基督死而复活。一天开始后,我也吃饭,和别人说话,下雨也带雨,衣服湿了也晾干。但都不具有任何意义,就像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钢琴键盘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
  有个梦反复出现。我和亚纪两人乘船漂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她在讲水平线:水平线这个名称大概是人们认为海像盘子一样平坦.其尽头如瀑布一般倾泻那个时代的遗物。我则这样回答:即使大海尽头如瀑布一般倾泻,那也是极其遥远,船不可能到达,所以实际上和没有一个样。如此闲谈之间回头一看,大海就在几米远的前面“扑通”一声塌落下来,惊人的水量被无声地吞噬进去产,势不可挡。
  我催促亚纪跳入海中,往与瀑布相反的方向游去。从船上看显得风平浪静的大海被迅猛的水流拉向瀑布那边。我们一边抵抗水流一边扑腾手脚拼命游泳。游了一阵子,发觉水的阻力减缓下来,得以从强大的的水流中脱身。不料往旁边一看,本应一起游的亚纪不见了。
  这时传来呼叫声。一回头,发现亚纪正被吸入瀑布之中。在急流中的揉搓下,她的身体如陀螺一样滴溜溜旋转。她一边哭叫,一边双手拍打水面。海水在她身后无声地倾泻。完完全全的无声反而使海的表情变得冷酷。我慌忙往回游。但来不及了,我知道来不及。再早也来不及的,我边游边想。
  亚纪的呼叫声远远伟业。我大声回叫,不断叫她的名字。然而她的手,她的脸,她那在水面铺开的头发还是被水流吞没了。她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怖与绝望的眼睛与蓝色的水一起被吞没,再也不见了。
  新学期开始后,我心中的空洞依然空空荡荡的。同学也没能让我得到宽释和安慰。和他们交谈时我可以装出快乐的样子,但没有快乐的感觉。所说的话语也不伴随任何真情实感。我觉得在同学面前操语说话的自己是那样表里不一。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不为自己所有。一来二去,他们的存在让我厌烦起来。我躲避有人的场所,喜欢一人独处。我已经不知道同别人在一起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人。
  一回到家,我就摊开参考书和习题集用功。可以闷头学上好几个小时。解析难度大的微积分题和查英语辞典这类劳作丝毫也不觉痛苦。由于没有感情介入的余地,同做其他事相比要轻松得多。尽管如此,还是不时遭遇意外。例如英语长文中出现一个惯用句叫“rain cats and dogs”。②这一来,我就想起和亚纪一起走路遇上倾盆大雨的那天。带伞的是她。我们在一把伞肩并肩走在早已走惯的路上。到她家时,两人都成了落汤鸡。亚纪拿出毛巾来,我说反正湿了,就直接撑她的伞往自己家走去。而每次陷入这样的回忆,心就像给盛夏阳光晒伤的皮肤丝丝作痛。②或为"It rains cats and dogs",意为倾盆大雨(源自cats招大雨/dogs招强风之迷信)
  无论哪一天都同前一天分离开来。我身上流淌的不再是连续性时间。我失去了同什么相接相连的感觉,失去了有什么在茁壮成长日新月异的感觉。所谓活着,就是自己作为一瞬一瞬的存在而存在。没有未来,也画不出任何蓝图。已然走过的路上滚动着一触即出血的回忆。我一这流血一边翻弄那样的回忆。流出的血不久将凝固起来成为硬痂。而那一来,即使触摸同亚纪在一起的回忆恐怕也一无所感了。
   正月过后不久,我在祖父家看电视,综合节目里一位有名的作家出场讲起“来世”。“来世”是有的,他说,人以意识与肉体浑融一体的状态存在着,而死使我们把肉体这层外衣脱掉。于是意识如蝴蝶从蛹壳中飞出一样离开死者,向下一世界飞升。那里有可爱的人们,已死的人们。“来世”以种种形式向我们传来信号。但是习惯于合理主义思维方式的人们觉察不到那些信号。因此,必须小心不要看漏来自“来世”的信号。作家这样说道。在我眼里,他像是个十分不修边幅的人。
  “爷爷你怎么看呢?”节目结束后我试着问,“来世可是有的?有能够同自己喜欢的人重新在一起那样的世界?”
  “但愿有啊!”祖父仍然看着荧屏。
  “我认为没有那种东西。”
  “那就够寂寞的了。”
  “死的人就是死了,不可能重新相见。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么?”我有些较真地说。
  祖父现出困惑的神情:“真够悲观的!”
  “我一直在想,想为什么人会想出来世啦天国啦那样的名堂。”
  “你认为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人死了。”
  “噢。”
  “因为许多心上人死了,人们才发明来世和天国。死的总是对方,不是自己。所以活下来的人就想用那样的观念挽救死去的人。但我认为那都是骗人的。来世也好天堂也好都是人想出来的幻景。”
  祖父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死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啊,朔太郎。”祖父以亲人间的口气说,“没有死后,没有再生,死仅仅是死-死不成了无比残酷的事情?”
  “可是作为事实就是那样,有什么办法呢。”
  “那怕也是一种见识。”
  “基督教徒们说死是美好的,没什么可怕--我从书上看到,十分生气。觉得愚昧,傲慢。死根本谈不上美好,死是悲惨的,是毁灭。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
  祖父看着天花板,默然良久。之后依然向上看着开口道:“据说不论天的孔子在弟子死后,痛哭说天灭我也。主张不生不灭的弘法大师空海①也为弟子之死而不觉落泪。”说到这里,祖父转过脸,“失去喜欢的人为什么会难过呢?”①774-835,平安初期的僧人。804年来唐学习密教,日本真言宗的开山祖,谥名弘法大师。亦工书法。
  我默然之间,祖父继续道:
  “那恐怕是因为已经喜欢上了那个人的缘故。分别和离世本身并不悲伤。对那个人怀有的感情早已有之,所以分别才凄凄惨惨,才令人追忆对方的面影。而且,哀悼惋惜之情是没有穷尽的,悲伤也好悼念也好都不过是喜欢一个人那种巨大感情的局部表现罢了--可以这么说吧?”
  “不明白。”
  “就某一个人不在人世了这点想想看。自己从未留意的人即使不在了恐怕我们也不以为然,甚至不在之人的行列都进不去。就是说,我们不希望不在的人不在了,那个人不在。进一步说来,那个人不在了同样可以是对其怀有的感情的一部分。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的不在才成为问题,其不在才会给留下的人带来悲哀。所以悲哀的终极处总是相同的--比如分别是难以忍受的,但迟早还会在一起... ...”
  “爷爷,你认为迟早还会和那个人在一起?”
  “你说的在一起不在一起,可是形式上的问题?”
  我没回答。
  “倘若以为看得见的东西.有形的东西就是一切,那么我们的人生岂不彻底成了索然无味的东西?”祖父说,“我曾经喜欢的人,曾经熟识的相貌不可能以原样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如果离开形体考虑,那么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五十年来,不在一起的时候一刻也不曾有过。”
  “那是你的偏执吧?”
  “当然是偏执!偏执有什么不好?任何科学家岂不都是偏执?大凡人用脑袋思考的事情,不是偏执是不可能的,只是偏执的剧烈程度,强度不同罢了。科学家那些人使用望远镜和显微镜之类来保证自己的偏执。我们不是科学家,使用别的也可以吧,比如爱... ...”
  “刚才你说什么?”
  “爱,爱!你不知道爱?”
  “知道。可是从爷爷嘴里听来,好像是别的什么。”
  “大概因为我口中道出的爱和世间一般人所说的爱是似是而非吧。”
  老年人的偏执。亚纪死了以后,大人们表现出来的同情和豁达那样的东西在我的感觉里无非欺骗和托词罢了。不伴随实感的东西一个都在无法接受。同她已不在这一实感不相谐调的道理我都不屑一顾。
  “临终时刻她不想见我。”我把一直压在心头的话说出口来,“好像拒绝见我,你看是因为什么呢?”
  “我们两人都没见到喜欢的女子的最后一面啊!”祖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她不希望我最后守在身边呢?”
“跟你说朔太郎,”祖父说,“人生是要遭遇种种样样生离死别的。奇妙的是,我们两人有同样的体验。两人都没能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都没见上最后一面。你的痛苦我完全明白。尽管这样,我还是认为人活着不错,人生是美好的。美好这个说法或许跟你现在的实际感受不相吻合,但我的确是这样觉得的,觉得人生是美好的。”
  祖父仿佛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良久,转过头来头问我:“你认为美好的实体是什么?”
  “pass。”我冷冷应道。
  “人生有实现的事情和没有实现的事情。”祖父以开导的语气说,“对于实现了的,人们很快忘掉;而对于没实现的,我们则永远珍藏在心里并加以培育。所谓梦想和憧憬,都是这类东西。人生的美好,想必是由对于未能实现之事后向往所体现的。没有实现的并不因没有实现而化为乌有,而是以美好体现出来---实际上已经实现了。”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上全是无精打采的东西,大概过年过累了。
  “这么接连转换频道,觉得不在人世的她会走出来似的。”我边说边用遥控器一个个转换频道,“能说上话就好了。”
  “像哆啦A梦②的道具那样?”②藤子不二雄中的主人公亦译机器猫;其身上的四次元空间袋中藏有无数神通广大的道具。
  “算是吧。”
  “能不能呢?若是真发现出能同死去的人说话那样的机器,人岂不变得更坏了?”
  “更坏?”
  “朔太郎,想到死去的人,不觉得好像有些肃然起敬似的?”
我不置可否,默不出声。祖父继续道:
  “对于死去的人,我们不能怀有坏的感情。对于死去的人,不能怀有自私的念头,不能算计。从人的天性来看,似乎是这样子的。你不妨检查一下你对于不在人世的她所抱有的感情。悲伤,懊悔,同情... ...对现在的你也许都难以忍受,但绝不是坏的感情。坏感情一个也不包括,全都是对你的成长有营养价值的东西。为什么所珍惜之人的死会促使我们成为善良的人呢?那大概是因为死与生是绝对割裂开来的,不再接受来自生这方面的作用。所以人的死才可能成为我们人生的养料。”
  “好像受到一些安慰。”
  “不,不是那么回事。”祖父哭笑道,“我是想安慰你,但做不到。任何人都安慰不了你,因为只能由你自己跨越。” “你是怎么跨越的呢?”
  “我的方法是设想相反的情形。”祖父像往远方看似的眯缝起眼睛,“设想我先死了会怎么样。那一来,她就必须像我现在这样为我的死而悲伤。扒开墓拿出骨灰那样的事肯定很难做到,有没有像朔太郎这样体贴人的孙子也是个疑问。这么一想,未尝不可以说我因为留在后面而得以代她承受悲伤,她就可以免受不必要的辛苦。”
  “骨灰也给爷爷你弄到手了。”
  “你不也是么,”祖父现在乖顺的神情,“你现在为她痛苦。她死了,甚至为自身境遇悲伤都无从谈起,所以由你代她悲伤。可以说,你是替她悲伤。你不就是这样让她活起来了么?” 我试着思索祖父的话。
  “还是觉得纯属道理。”
  “那就可以了。”祖父和蔼地笑笑,“所谓思索,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思索至此穷尽.足矣--你最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此时以为足矣,过些时日也还会觉得不足。不足的地方届时再思索不迟。思索之间,自己的所思所想自会逐渐伴有实感。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闭上嘴,倾听外面的动静。似乎起风了。强风时而摇响阳台窗扇,像要把它掀掉。
  “去澳大利亚好了,”祖父亲切地说, “和她一起看看沙漠和袋鼠。”
  “好父母像要把她的骨灰撒在澳大利亚。”
  “啊,有各种各样的悼念方式。”
  “她健康的时候对她讲起和你去偷骨灰的事。”
  “是吗?”
  “还一起看了我保管的骨灰。”
  我观察祖父的反应:祖父仍静静抱着双臂,闭目合眼。
  “生气了?”
  祖父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笑道:
  “既然交给你保管,随你怎么做就是。”
  “一起看了爷爷喜欢的人的骨灰,我们接了第一个吻。 原因不晓得。本来没打算那样,却自然而然成了那样子。”
  “好事啊!”祖父说。
  “可是现在她也成了骨灰了。” 
  给予土著人的未垦地是一片荒凉的沙漠。尤其北部一带不是悬崖峭壁就是灌木丛生。我们乘坐的越野车在尘土飞扬的辙道上剧烈颠簸着前进。沿河边跑了一程,出现一座石头建造的电信转播站。由此往前是荒无人烟绿色斑驳的平原。田地里长着甜瓜。路笔直笔直向前方伸去,望不到尽头。出了城,柏油路不见了。汽车扬起漫天灰尘,几乎看不清后面,过一阵子,田地没戏了踪影,路两旁成了牛群游动的牧场。死了的牛就那样扔在草原,尸体晒得胀鼓鼓的,一群乌鸦落在上面。
  现在我们置身于西部片中那样的小镇。镇闷热闷热,到处是灰。加油站旁边有一家酒吧样的餐馆,我们在此吃饭歇息。靠近门口那里有几个男人兴奋地玩镖枪游戏。昏暗的餐饮里,卡车司机和建筑工人们边喝啤酒边吃肉饼。所有人那俨然波帕伊的胳膊上都有刺青,从短裤中露出的毛茸茸的腿足有我腰那么粗。 “亚纪同学的亚纪,是白亚纪的亚纪?”我问坐在身旁的亚纪母亲。
  “嗯,是啊。”正在发呆的她惊讶地转过脸,不无生硬地附和道,“丈夫想的名字。那怎么了?”
  “以为是季节中的秋字来着,认识以后一直。因为信上总用片假名写作アキ。”
  “嫌麻烦,那孩子。”说着,亚纪母亲略略一笑,“广濑的广,其实是这个廣。”她用手指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个“廣”字。
  “姓和名写汉字笔画相当多。”所以那孩子用片假名写下面的名字,我想。小学开始的习惯。
  亚纪父亲同在凯恩斯雇的当地导游一起出神地看着服务台上的地图。
  “从这里往南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块土著人的圣地。”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的导游用流畅的日语介绍,“属于禁止进入的地区,但可以取得特别许可。”
  “车能进去么?”亚纪父亲问。
  “最后要多少走一段路。”
  “我跟得上?”亚纪母亲担心地问。
  导游男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小心问道:“是去撒府上小姐的骨灰么?”
  “孩子够怪的吧?”亚纪母亲回答,“临终时像说梦话一样重复来着。意识也可能混乱了,可我总觉得是回事。不满足她,我们心里也不释然。” 我往窗外望去。金合欢树阴下,蓄着络腮胡的中年土著人从褐色纸袋里喝着葡萄酒。他旁边有几个头戴牛仔帽的黑人少年搭伴儿走过。即使来到澳大利亚,也未能真正感受到亚纪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在哪里,会在哪里不期而遇。
  服务生在把硕大的汉堡包和瓶装可乐放在面前。自己很滑稽--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却一口口吃个不停。
  褐色平原无边无际铺陈开去。哪里也见不到像样的树林。干燥的大地唯有杂草提心吊胆地附在上面。风化了的山丘上长着几棵聚在一起的桉树。点点处处躺着据说是火山喷发冲来的巨大石块。几乎见不到动物,导游说大概白天在石阴或洞穴里休息呢。柏油路面早已过去,车时不时被松软的红土陷住轮子。几次从死袋鼠旁边经过。其中一只已经只剩下毛皮贴在红土路旁。而一回头,尸体已被灰尘掩住看不见了。 连续跑了一个小时,忽然出现一片蓊郁的森林。森林前面有一条小河流过。水不多,河底长着白泛泛的桉树。河边停着一辆野营车,周围有两家白人在烧烤。导游从车上下来,朝坐在地上喝啤酒的那一家走去,以快活的声调打听什么。对方手托装有烤肉的纸盘,用手指着小河那边。
  “说是河对岸那里。”返回的导游对坐在驾驶席的亚纪父亲说,“我来探路。” 导游没脱登山鞋就走进河里,把越野车领到硬实的浅滩。白人一家好奇地朝这边看着。车过得河,导游回到助手席。
  “好了,往前开吧。”
  幽暗的森林中有一条沙土路伸向前去。亚纪父亲小心翼翼地碾着扑朔迷离的光亮缓慢地驱车前进。树与树之间勉强裂出缝隙,可以窥见暮色苍茫的天空。天光隐约投在沙地上。
  “dreaming指什么,我们还不大明白......”开车的亚纪父亲询问
  “dreaming有向种含义,”导游回答,“一是某个部落神话上的祖先。例如对于具有Wallaby①这一dreaming的部族来说,wallaby就是自己部族的始祖。”①一种小袋鼠
  “wallaby,可是动物?”亚纪母亲插嘴。
  “不不,这种情况下wallaby是作为dreaming的wallaby,是他们的神话祖先。这个祖先创造了动物wallaby和他们本身,他们和动物wallaby同是始祖wallaby的后裔。”
  “就是说wallaby族和动物wallaby是兄弟?”
  “嗯,所以wallaby族人杀吃动物wallaby,等于杀吃兄弟。”
  “有意思。”亚纪父亲心悦诚服地说,“所谓图腾崇拜就是这么回事。”
“此外也各有自己固有的dreaming。”导游继续道。
  “那又是什么呢?”亚纪父亲问。
  “那个人出生时母亲看到的,梦见的动物和植物即将成为与其共有同一灵魂的存在。那些dreaming绝不能公开,而作为个人秘密信仰对象。“
  “就是说,部族的dreaming和个人固有的dreaming是不同的。”
  “是那样的。”
  一时很难准确分辨每一物体的姿形。视界失去纵深,或者不如说失去远近感,本来远处的东西看起来很近,而本来近处的东西却觉得遥不可及。
  “据说土著人把遗体埋葬两回。”导游继续下文,“最初一般埋在土里,这是第一次埋葬。过了两三个月后挖出遗体,归拢遗骨,像死者活着时那样把所有骨头从趾尖到脑袋排列在树皮上,然后放入掏空的树干。这是第二回埋葬。”
  “为什么那么做呢?”亚纪母亲问。
  “他们认为,第一回埋葬的是为了肉体,第二回是为骨头。”
  “果然,怪不得。”亚纪父亲说。
  “不久,骨头受雨水冲洗,回归大地。死者体内的血与汗统统渗入大地,奔赴地中神圣的清泉。死者魂灵也尾随奔赴清泉,化为精灵生活在那里--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树和树挨得越来越密。在再也前进不得的地方,我们从车上下来。不觉之间,乔木已变成了灌木丛,细细长长曲曲弯弯的枝条纵横交错成不可思议的景观。其间伸展着兽道一样狭窄的小路。听见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近处树丛里偶尔有什么在动,但看不见活物的形体。
  穿过针刺植物如巨大的刺猬的针一般茂密的地段之后,来到浅褐色的草原。到得这里,看不见任何可以成为目标的物体。除了密密麻麻的桉树群,便是一望无际的干枯的草原。谁也不再开口。天空永远那么明朗,因此感觉上似乎连走好几个小时,其实很可能不过三十分钟。嘴巴在干燥的空气中裂开了细纹,喉咙也干了。想喝冷水,又觉得自己的渴不关自己的事。
  不久,脚下变成非沙即石的荒地。巨大的圆石旁边长着苏铁样的植物。褐色大鸟在高空飞翔。爬上有些陡峭的碎石坡道,是一方长着几棵树的高台。哪棵树的叶子都掉光了,灰色的树皮满是老太婆般的皱纹。不知名的鸟“喔.喔”叫着,一只蜥蜴在干巴巴的石块上爬。
  “这里可以吧?”导游说。
  “这里就是了?”亚纪母亲似乎有点不大满足。
  “这一带全都是。”
  “那么,就撒吧!”亚纪父亲说。
  “你来撒。”亚纪母亲把罐递给丈夫。
  “三个人分开撒。”
  我的手心放有凉凉的白色骨灰。我不能理解这是什么。即使脑袋能理解,感情也予以拒绝。如若接受,自己将分崩离析。我的心像被指尖弹开的冰冻花瓣化为粉末。
  “再见了,亚纪!”亚纪母亲的声音。
  白灰样的东西从亚纪父母手中散开。它乘风飞去,散落在红色的沙漠里。亚纪母亲哭了。丈夫搂着她的肩,两人慢慢返回来时的路。我动弹不得。那飞向红色沙地的骨灰简直就是自己的碎片一如再也无法重新拾在一起的我本身。 “走吧!”导游催促道,“夜晚马上就到。沙漠的夜晚可不是好惹的。” 
  从澳大利来回来的时候,季节已开始向春天过渡。期末考试结束后,课好像成了棒球锦标赛的扫尾赛。我在上学放学路上或无聊的课堂上不知往天上看了多少次。有时怅怅看天度过很长时间,并且心想:莫非在那里的么?  无论寒冬残留的阳光还是春日柔和的光照---大凡来自天空的一切,都可以从中感受到亚纪的存在。仰望长空,每每有云絮不知从何处赶来,飘过我的头顶。而云每往来一次,季节就向前推移一点点。
  三月中旬一个暖和的星期日,我请大木带我去梦岛。说了缘由,大木爽快地答应出船。船靠栈桥后,一个人上岸散步,大木说在栈桥等着。三月的海岸,水还很凉,一片澄澈。温煦的阳光使得冲刷石块的波浪闪闪耀眼。从岸边往水中窥看,一只同海岸石头颜色差不多的螃蟹爬过浅滩往海湾方向逃去。从石缝之间伸出色泽鲜艳的触手的海葵,附在稍微大些石头上的灰白色海螺---不知何故,眼睛看到的全是这些小东西。
  波涛打不来的海岸往里的地方,开着很多大约是牵牛花的粉红色花朵,一只白粉蝶在上面飞来飞去。我想起去年夏天来的时候在宾馆后院看见的凤蝶。随即那天夜晚发生的事犹如眩目耀眼的光粒子在脑海里飞速旋转开来。哪怕再小的回忆都那么撩人情怀,每一个都那么闪闪生辉,不像实际发生过的往事。
  从海岸稍微往上,连接背后土堤那里有一座石头砌的地藏庙。不知晓何人祭祀的什么。想必过去有人遭遇海难什么的吧。房顶等等统统不见,任凭风吹雨淋。当然也没有花和硬币供在那里。也许海上吹来的潮风加速石头风化的关系,地藏菩萨的脸上已没了眼睛和嘴唇,只有鼻梁部位在脸中间微微隆起。由于眉目不清,地藏菩萨反而给人一种慈祥感。 我坐在地藏庙旁边干干的沙砾上,眺望波平如镜的大海。宛如画笔勾勒的蔚蓝色之间有无数光点忽明忽暗闪闪烁烁。左侧探往海面的岬角上的绿树沐浴柔和的阳光,甚至丛生的松树的每一枝桠都好像历历在目。景色太漂亮了,漂亮得一个人看未免可惜。倘能同亚纪两人看有多好!我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这种不能实现的愿望中活着。 低声呼唤亚纪的名字。我的嘴唇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适合呼唤她的名字。而在眼前推出她的面容则需要一些时间。我觉得这时间正一点点加长。或迟或早,恐怕需要付出从旧相册里找出一张相片那样的努力才能记起她的音容笑貌。这让我有点担心。莫非关于亚纪的记忆也将像失去眉目的海边地藏菩萨那样逐渐风化吗?莫非经过漫长岁月后唯独名字--唯独被我误解为季节名称而长期呼唤的名字最后剩下不成?
  我倒在沙砾上闭上眼睛。眼睑内侧红彤彤的。去年夏天在这海里游泳时同样通红通红。想到自己体内流淌的是和那时相同的红色血液,不由觉得不可思议。 恍惚间就那样睡了过去。有人叫我的名字,睁眼一看,大木正以诧异的表情盯视我。
  “怎么回事?”我爬起身说。
  “这话该我问。”他说,“怎么等也不回来,就担心地找来了嘛!”
  大木在我身旁坐下。两人默默看海。海湾那边吹来的风带来丰沛的潮水气息。仰脸望天,太阳已绕过左侧岬角,几乎位于眼前海面的正上方。
  “现在我还觉得她在。”我说,“这里也好,那里也好,只要有我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好像有她在。这可是错觉?”
  “这... ...是不是呢?”大木困惑地含糊其辞。
  “在别人眼里肯定是错觉。”
  两人都缄口不语,继续看海。大木把手头的石子朝海上扔去,连扔几次。
  “没梦见过在空中飞?”过了一会儿我问。
  他以不得要领的神情回头反问:“你是说坐飞机什么的?”
  “不,像双杠运动员那样自己在空中飞。”
  “啊,梦终究是梦。”他终于笑笑,“你做什么梦,是你的自由。”
  “你没做过那样的梦--现实中不可能有的梦?”
  “想做啊。”
  他又拾起石子朝海那边扔去。石子发出硬邦邦的声音在水边跳了跳,跌入水中。
  “梦见在空中飞又怎么?”稍倾,他催促似的说。
  “靠自己身体在空中飞--现实中不可能有的吧?”我继续下文,“理论上不可能有那种事吧?”
  “那是吧。”他慎之又慎地点头。
  “可是梦中我的确在空中飞来着。现实中固然不可能有,但做梦时间里我不那样认为。飞的过程中不认为那是不合理的事。就算那样认为,在天上飞这一事态也仍在继续。实际从天上望着街道,在天上飞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也是有的,所以不是错觉。”
  “可那是梦。”大木插嘴。
  “是的,是梦。”我老实承认。
  “想说什么呀?”
  “她死了,身体被烧成了骨灰。我用自己的手把那骨灰撒在了红色的沙漠。可是她仍然在。只能认为她在。不是什么错觉,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就像我不能否认梦中自己在天上飞,也不能否认她还在。即使无法证明,我感觉她在这点也是事实。”
  说罢,大木沉痛地往我这边看着:
  “我还会做梦的吗?”
  折回栈桥途中,在水边找到一颗亮晶晶的石子。拾起一看,那不是石子,而是被波浪冲刷得完全失去棱角的玻璃。玻璃片在水中看上去犹如绿色宝石。我把它揣进夹史口袋。
  “不去宾馆看看可以的?”走到看得见栈桥那里时大木问我,“留下回忆的地方吧?”
  刹那间,我觉得胸口冰冷冷凝固起来。我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大木什么也没再问。
  我从夹克口袋里取出透明的小玻璃瓶。里面装有白沙样的粉末。
  “烧她剩下的灰。”
  “撒吧?”大木不安地问。
  “撒不撒呢?”
  上岛前打算把亚纪的骨灰撒到海里,请大木出船也是这样说的。可是... ...
  “也觉得怪可惜的。但是就这么带着也什么都解决不了。”
  “那种时候最好带着。”大木关切地说,“撒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等心情沉静下来想撒再撒不迟。那时我还领你来这里。”
  因为退潮,船离桥梁下沉了许多。海面平稳,蓝得叫人想哭。
  “广濑唱歌你可听过?”良久,大木突如其来地说道,“初中上音乐课不是有唱歌考试么?《年轻的力量》啦《赠言》啦什么啰啰嗦嗦的玩意儿不是唱了很多的么?那种时候广濑的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我虽然坐在前排,可还是听不出她唱的是什么。” “中间有谁吼道听不见来着。”
  “对对。结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通红通红,一副可怜样子,一直低头唱到最后。”
  “记得很清楚嘛。”
  “哦?不是那样的。”大木有点狼狈,“因为我不是特别喜欢她。不,喜欢是喜欢,但和你情形不同。”
  我也想起亚纪唱歌的事。那是不同于学校考试的另外场面。在岛上宾馆住宿的夜晚,两人一起准备晚饭当中缺什么东西,我上三楼去取。折回一看,亚纪正一边切菜一边低声唱歌。我在厨房门口站住,倾听着她的歌声。声音的确很小,别说歌词,旋律都几乎听不清。亚纪似乎唱得很愉快。想必在家里做饭也有时这样唱来着。打招呼肯定戛然而止。我伫立在厨房门口,倾听她唱下去。 “还是带回去吧。”我把小瓶揣进衣袋站起。
  “是吗。”大木无不释然地点了下头。
  衣袋里有凉凉的东西碰在手上。拿出一看,是刚才在海岸拾的玻璃片。也许因为接触空气,表面灰蒙蒙黯淡下来。在水中如宝石一般美丽,然而现在成了普通的玻璃。我用力朝大海扔去。玻璃片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低声落在海面。
  “回去吧,情种!”大木从后面招呼道。 我回过头。
  “求你回去,走吧!” 
  第五章 
  城山的绿仍很鲜嫩。天守阁正在维修,新涂的外墙白得十分醒目。从北门登上通往主殿的山道,发觉原来郁郁葱葱的林木砍掉了,立起一座仿佛民俗博物馆的崭新建筑物。
  从主殿可以俯视整个市容。东面是山西面是海。十年来推进的填海工程吞食了海湾,如今看上去海似乎小多了。
  “好景致啊!”她说。
  “一座一无所有的城市,”我不由换上带有辩解意味的语气,“领人来也没什么地方给人看。”
  “哪一座城市都不全是名胜古迹。况且寺院也很有意思。很想见一见你去世的爷爷来着。”
  “和你或许对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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