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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

_3 片山恭一 (日)
  亚纪微微一笑。我飞快地去吻她的嘴唇,但没吻成。两人都喝了一大口咸水,呛出水面,边呛边笑出声来。亚纪拉着我的手仰面躺着。我也学她的样子。闭目在水面漂浮时间里,眼睑内侧红彤彤的。微波细浪出声地冲刷耳朵。悄悄睁开眼睛往旁边一看,亚纪的长发泼墨一般在水面摊开。
  午间到了,返回栈桥。大木在那里等着。他按原先约定,谎说船上无线接到家里电话,母亲身体不舒服,自己得先回去一下。
  “我们也一起回去吧。”亚纪像是在为对方考虑。
  “不必。”大木绷紧脸说,“你们在这里钓鱼等我,毕竟好容易来一次。傍晚我就返回。虽说不舒服,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本来血压就高,吃了药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么路上小心。”我亲切地快嘴应道。
  “我们也还是回去看望大木君母亲好些吧?”亚纪仍一副焦虑的样子,“若没什么事,再返回就是。如果大木君的母亲很不舒服,不是要给大木君和他家人添麻烦了?”
  “啊,倒也是啊。”
  我含含糊糊应和着,以求救的心情看着同伴。大木额头早有大颗汗珠流淌下来。
  “傍晚我哥下班回来,那时就可脱身了。我也一直盼望这次野营来着。孝顺儿子当到傍晚,夜间想出来散散心。”
  “既然人家那么说……”说到这里,我以忧郁的表情看着亚纪。
  她似乎被大木卖力气的表演多少打动了。
  “那,就留下来?”
  我和大木不由对视一下。他表情如释重负,眼睛却在骂“你这混小子”。我在胸前偷偷合掌,没让亚纪看见。
  接下去的行动,两人都快得出奇。作为大木一心想快些离开小岛;我也想趁亚纪没改变主意时把他送上船去。
  “305房间。”大木一边解船绳一边小声说,“我这回报可够高的了!”
  “抱歉。记着就是。”我再次合掌。
  大木坐的小船看不见的时候,我们在栈桥上吃盒饭。亚纪在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运动衫,我只穿游泳裤。蓦然,此刻这座小岛只有自己和亚纪这令人眩晕的现实直击脑门。我感觉得出,一股莫可名状的欲望正从身体深处涌起。大木明天中午才能返回。
  盒饭味儿全然没有吃出。在赋予自己的无限自由面前,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往下这足足二十四个钟头时间里,我既可以当狼又可以当山羊。从吉基尔到海德①,“我”这一人格领域扩展开来。其中仅仅选取一个场所甚至让我产生些许惊惧。这是因为,只有这选取者成为现实,其他统统消失。亚纪所看见的,只有从无数可能性中选取出来的这个“我”罢了。如此这般思来想去时间里,最初的欲望渐渐淡薄,而生出奇妙的责任感。
  吃罢盒饭,拿起大木留下的钓竿去钓鱼。把青虫放在钩上抛出去,不出片刻,隆头鱼和斑鲅鱼咬上钩来。本打算当晚餐受用,但由于咬钓咬得太天真了,不由觉得可怜,每次钓上来都放生了。后来放生也嫌麻烦,索性钓也不钓了。
  栈桥上铺的厚木板吸足了阳光,热乎乎的。屁股坐在那里,很容易沉入惬意的梦乡。凉风从海上持续吹来,没有出汗。我们互相给对方涂了防晒膏,以免紫外线晒伤。并且时不时把脚浸到水里,或往头上淋水。
  “大木君的母亲不要紧的?”看样子亚纪相当放在心上。
  “只是血压高一点儿,没什么大事吧。”
  “不过,既然用无线电话联系,病情怕不一般。”
  对亚纪说的谎逐渐成了负担。剩得和她两人之后,“肉体关系”什么的反倒怎么都无所谓了。把大木卷进来的计谋到现在已成功一半,可是我突然觉得事情荒唐、幼稚起来。并觉得这种荒唐、幼稚的自身形象正被人从远处看着。
  亚纪从背包里取出晶体管收音机,打开电源。正是“午后流行音乐”时间,男女主持人耳熟的语声传了过来。
  ——朋友们,每天都很热吧?呃
——,毕竟是夏天嘛。所以,今天来个夏日海边乐曲特集。
  ——一点不错,打电话点播也可以,只管叮铃铃叮铃铃打来就是。从点播的朋友中抽签选出十名赠送特制T恤的哟!
  ① 英国作家斯蒂文森小说《吉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中的主人公。集绅士与恶棍于一身的具有极端双重性格的人。
  ——那么,下面介绍来信。
  ——第一封,风街一位笔名叫“约巴”的朋友的来信。“清彦君、洋子小姐,你们好”,你好。“我现在因腹腔病正在住院。”哦,是吗?“天天检查,讨厌死了。”唔、唔,“弄不好,很可能动手术。好容易盼来的暑假!不过,人生漫长,这样的夏天有一次也未尝不好。”是吗,住院?够受的。
  ——我肚子也动过手术,上高中时候,倒是盲肠炎。住了三四天院。手术当然讨厌,好在转眼就做完了。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盲肠炎,不知对您能否有点参考价值。但愿您的病情不重。打起精神,早日康复!那么,就送上您点播的节目: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①的《盛夏的果实》。
  “一次你为我写了一张点播明信片,可记得?”歌曲播放当中亚纪说。
  “记得。”
  这是我想尽量避免的话题。然而她深情地追忆道:“是上初二的时候。歌名是《今宵》吧?你撒了个天大的谎。”
  “被你训了。”
  “不过现在成了美好回忆。你是为了能让主持人念那张明信片才撒那种谎的吧?”
  “算是吧。”我说,“那时你有个高中生恋人吧?”
  “恋人?”她回过头,以尖刺刺的声音问。
  “排球部的美形。”
  “啊,”亚纪仿佛终于想了起来,“可你又怎么知道的?”
  “班上女生说的。”
  “没办法啊!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仰慕。”
  “仰慕?”
  “嗯。还是小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恋爱。”
  “嗬——。”
  她窥视似的看我的脸。
  “你莫不是吃醋了?”
  ① Sazan All Stars,由日本著名歌手桑田佑介等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全称为 Captail Mook and All Stars,又可译为“穆克上尉与萨赞全明星”。
  “不好?”
  “为初二的我?”
  “我可是对你的胸罩都嫉妒的哟!”
  “坏蛋!”
  向远处看去,陆地那边正有大片积雨云向上蒸腾。云头白莹莹的,而云体部分呈灰色,下端则几乎漆黑漆黑。远空轰隆隆响起雷声。海上吹来含带潮气的暖融融的风。积雨云缓缓遮蔽天空,似乎正朝这边推进。原先湛蓝湛蓝的海面,现在已经发灰。
  “大木君不会回来了吧?”亚纪有点担忧地说。
  我险些把实话全盘托出,恨不得老老实实道歉让沉甸甸的心情轻松下来。这时,很大的雨点自天而下。雨落速度起始有足够的间隔,继而如节拍锤下落一般越来越快,最后竟同白噪音无异。
  “好痛快!”她忘情地自言自语。随即仰脸朝天,让雨拍打额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
  我回过头去。雨落在脸颊弹开。
  “起初计划四个人去野营。但当天大木君的女友因故没有来成,接着大木君的母亲身体不舒服。于是岛上只剩你我两人。”
  都给她说中了。
  “对不起。”我转向亚纪那边,乖乖低下头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冲刷桥柱的波浪汹涌起来。她依然闭目合眼,任凭雨落在脸上。
  “没办法啊!”稍顷,她以母亲般的口气说道。“那么船什么时候来?”
  “大约明天中午。”
  “还有很长时间。”
  “那以前,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做的。”
  她没有应声,只是呆呆看着被雨淋湿的背包和装食品的冷藏盒。
  “反正先搬东西吧。”说罢,终于站起身来。
  远看时似乎还新的宾馆,近看却见涂料已开始剥落,几乎形同废墟。正面栽有巨大的苏铁树,树后徐缓的坡道一直连到正门。我们止住脚步,重新仰视这座四层宾馆。就气氛来说,即使作为魔幻电影的外景拍摄场使用也不奇怪。自动门钉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经掉了,成为可以勉强过人的通道。较之幽会场所,说是毒品交易地点或偷渡者的藏身之处更合适。
  一楼除了大厅和沙龙,还有餐厅和厨房。餐厅一角堆着桌椅。穿过大厅,慢慢登上楼梯。二楼往上是客房。带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门在走廊一侧整齐地排列着。走廊和楼梯积了很多细沙,用凉鞋一蹭,发出沙沙拉拉的声音。
  大木说是“305房间”。就是说,他于我们在海里游泳的时间里拾掇了那个房间,以免亚纪看见用过的避孕套一类玩意儿。当然讲好付给酬金。金额虽然没定,但巨无霸加炸薯条那几个钱恐怕不行。感觉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额贷款缠得动弹不得的中小企业经理。
  走廊大约正中间有个大大的窗户洞,后山坡一颗树从那里钻进建筑物,树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树繁叶茂,苍翠欲滴。看这情形,整座宾馆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
  打开大木指定的305房间的门,一张极大的床当即扑入眼帘。床虎虎生风地摆在房间正中。我觉得好像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不由转过眼睛。可是房间除了床别无东西可看。两个人都不知看什么合适,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应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沉默使得身体发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声音都让人心悸。
  “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看一下宾馆里面再说吧。”我好歹这样开口。
  “也好。”亚纪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
  我们走去一楼厨房。那里也有后山植物侵入,到处都是不很大的绿丛。两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阵急雨似乎并没彻底冲洗干净。拧了拧厨房自来水龙头,没有水出来。
  “没有水,晚饭也做不成的。”亚纪责怪似的说。
  “听大木说,宾馆后面好像有口井。”我语气中带有辩解意味。
  厨房门不见了。雨不知何时停了,后山泻下的夕晖在厨房地上有气无力地投下影子。山紧贴宾馆旁边。山坡上的杂草茂盛得如燃烧一般,全然看不见泥土。杂草也好蔓条也好灌木丛也好,一切都难解难分。
  野蔷薇缠着艾蒿和蕺菜,两只凤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几步有个旧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丛中竖起一条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来了。我把手插进水槽,水凉得舒坦。
  “在这里洗身子吧。”
  亚纪仍在游泳衣外面套着白T恤。
  “我去取浴巾来。”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楼,提起装有浴巾和替换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时,亚纪正在水槽旁边光着身子背朝后站着。不可思议的光景。夕阳已躲进后山不见,雪白雪白的裸体从幽暗的杂草丛中模模糊糊浮现出来。我以做梦般的心情久久注视她的背影。
  “干什么呢?”
  她依然背对这边:“不是没有浴巾的么!”
  “不管不顾地脱个精光?”我笑着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谢谢。”
  亚纪三把两把擦了身体,把浴巾缠在胸部那里。浴巾没有想的大,离膝部还差不少。
  “别那么看!”她说。
  水槽里密密麻麻长着泛褐的绿色水草,如一缕缕细发轻轻摆动。我把毛巾浸在槽里擦洗身体。正用力拧干毛巾擦着,亚纪从厨房门口往这边看。
  “在么?”她迟疑地低着头问。“估计你要浴巾。”
  “谢谢。”我背对着她接过浴巾。
  我从喜欢登山的父亲那里借来了小炉、组装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饭由我负责。菜谱是“极品鳗鱼鸡蛋浇汁饭”。首先把塑料瓶里的水烧开,然后倒入“农协”大米,十分钟后饭可煮好。煮饭时间里把削成竹叶形薄皮的牛蒡过一遍水,把长葱和盒装鳗鱼细细切好。然后把牛蒡垫在锅里,加入水和调味汁,放在火上。煮开了,投进鳗鱼和长葱一起煮。再洒上搅拌好的鸡蛋、盖锅盖、熄火,闷一会儿。最后压在碗里盛的米饭上面,至此大功告成。若再来一个永谷园出品的“夕饷”牌酱汤料,一菜一汤毫不含糊。   亚纪做了个蔬菜条和水果块混合色拉。花工夫虽不少,却感觉不出野炊的妙味。天黑了下来,点亮同样是父亲借给的提灯。吃饭时候,把收音机调在短波台。播的是西方音乐点播节目,专播名称特长的乐队:Red Hot Chili Peppers(红热辣椒面), Everything But The Girl(删除女孩), Afrika Bambaataa And Soul Sonic Force("非洲班巴塔”与灵魂音速力量)。
  吃完饭,用卫生纸擦了餐具,垃圾归拢起来装进塑料袋,之后拎起提灯上三楼房间。或许因为淋浴时已经看了对方裸体的关系,这回没了那么尴尬的气氛。肚子饱饱的,懒得琢磨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于是背靠床头板,开始考英语单词。一个说日语,另一个用英语回答。答出对方答不出的单词即得一分。
  “迷信”亚纪问。
  “superstition”我脱口而出。
  “简单了点儿?”
  “有点儿。那么,怀孕”
  “怀孕?”亚纪瞪圆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onception"
  “啊,是吗。”
  “下边该你问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当即回答。“以S开头的单词近来你可背来着?”
  “算背了吧。不过你记得可真牢。”
  “两个都是通过摇滚曲名记的。斯蒂芬·旺达和罗林·斯通兄弟。”
  “唔。”
  继续提问。
  “勃起”
  “什么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语怎么说?”
  “怀孕啦勃起啦,那种单词不知道也无所谓嘛!”亚纪生气地说。
  我则始终保持冷静。“conception可是还有概念这个意思的哟!”我开始解释,“勃起叫 erection。把 R换成 L 就成了投票一词。general election 是大选。但若把L和R搞错,就成了将军勃起。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我可不希望你弄出来。”
  “这类玩意儿在哪里记的?”她仍然显得不解,“什么怀孕什么勃起……”
  “翻辞典记的。”
  “到底是喜欢才能擅长。”
  “这说法我觉得不大对。”
  “我觉得大对特对。”
  我们不愿意争执,遂闭住嘴眼望窗外。当然黑漆漆一无所见。
  “不过这么记英语单词,可能有帮助?”亚纪自言自语地说。“据说女性大学入学率的增加同离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学越不幸。你不觉得奇怪?”
  “离婚未必等于不幸吧?”
  “那倒是。”亚纪停了一会儿,“我们本该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本该是为了幸福才做的。”
  广播里仍在播放名字特长的乐队的歌曲: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水银使者), 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朋友·啤酒·音乐),Big Brother and Holding Company (老大哥与控股公司)。
  夜深时又下起了雨。雨打在宾馆窗扇和房檐,声音很吵。我们躺在床上,怅怅听着雨声。闭上眼睛倾听之间,一股股气味强烈起来。雨味儿、后山的土味儿植物味儿、地板落的灰尘味儿、剥裂的墙纸味儿——这些味儿仿佛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团团包围。
  应该累了,偏偏不睏。于是轮流讲小时候的事。亚纪先讲。
  “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在幼儿园院子里埋了time capsule①,报纸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么的。全用片假名②写的,写将来自己想当什么、自己的理想。”
  “你写的什么?”
  “不记得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想当新娘子?”
  “也有可能。”亚纪轻轻笑道,“真想挖出来看看。”
  这回轮到我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有个常来我们家的按摩师。六十岁光景,据说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一次那个人这样问我:小少爷,雨是一颗一颗下的,还是成一条长线下的?因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么,”亚纪信服地点点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一颗一颗下的。那个人说‘一颗一颗的?’一副分外感动的样子。他说从小就一直觉得是个谜,不明白雨是颗粒还是线条。今天因了小少爷自己也聪明一点了。”
  ① 时间容器,寄给未来的包裹。即把记录当代文化、生活的资料装在容器里埋入地下留给后世。
  ② 日文字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
  “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①。”
  “可现在想来挺怪的。”
  “怪什么?”
  “既然那么长时间里迷惑不解,为什么不早些问人呢?何苦忍到六十岁呢!为什么偏偏问我呢?”
  “肯定看见你突然想起来的,想起小时的疑问。”
  “也可能下雨的时候到处问同样的问题来着。”
  雨依然下个不停。
  “大家都不担心我们?”亚纪问。
  “莫非向警察报案?”
  “你对家里人怎么说的?”
  “在同学那里野营。你呢?”
  “我也说是野营。让一个同学做证。”
  “那个同学信得过?”
  “差不多。可我不喜欢这样,毕竟连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亚纪横过身体,把脸转向我。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别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半夜醒来,广播早已结束。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从床头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打开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味儿一起涌进。看样子天还没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
  “有波浪声。”亚纪的语音。
  “没睡?”
  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隔着黑暗的海面,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
  “哪一带呢?”
  ① 新电影乐园。New cinema,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英美产生的电影制作理念。
  “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
  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复传来。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
  “哪里有电话铃响?”亚纪突然说。
  “何至于。”我侧耳倾听,“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两人走出房间。走廊里一团漆黑。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出尽头的墙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电话仍响个不停。房间本应临近了,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
  铃声忽然止住。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我们默默对视。用手电筒光往周围照射。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头顶上,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往树枝上一照,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着。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这时,亚纪低声道:
  “萤火虫!”
  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一开始只有一个。但细看之下,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注视之间,数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起,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数量虽然多,但飞得十分安静。又像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
  “关掉手电筒!”亚纪说。
  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曵着微弱的光亮缓缓靠近。飞到房檐那里,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萤火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我们等它。稍顷,重新飞起,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萤火虫选择了她。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
  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忽闪了几次之后,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这回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我们目不转睛追逐萤火虫的光点。不久,萤火虫返回群体,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同许许多多小光点混在一起,无从分辨了。
  第三章
我们修学旅行回来时,亚纪已被确诊为“再生不良性贫血”。医生解释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对此她似乎已经相信。我当然也没理由怀疑。
  为防止感染,护士教给我防护技术。首先穿上走廊衣柜里的防护服和口罩,其次把穿来的鞋用专用拖鞋换掉,再在医院门口洗手消毒,这才得以入内。
  每次看见穿防护服戴口罩的我,亚纪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也不谐调的嘛!”
  “有什么办法呢!”我沮丧地说,“都怪你的骨髓偷懒不好好制造白血球,才落得这副模样。”
  “学校怎么样?”她有意转换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我没好气地回答。“快期中考试了吧?”
  “像是。”
  “学习进度快?”
  “就那样。”
  “想快点上学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语。
  护士从病房门口探进脸问有变化没有,对我也笑着打招呼。因为天天来,差不多所有护士都认得我。检查什么的大体上午做完,晚饭前安安静静。
  “监视着呢,看接吻没有。”护士走后,亚纪低声道,“近来护士长提醒来着,说不能和常来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哟,病菌会传染的。”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口中爬来爬去的细菌。
  “说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么?”
“也不特别想。”
  “吻也没关系的。”
  “传染了怎么办?”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药水,用那个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药水仔细漱口。然后坐在床边和亚纪相对。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无菌状态中实施接吻,比初吻还要紧张。我们把嘴唇轻轻碰在一起。
  “一股药味儿。”她说。
  “今晚发烧可别怪我哟。”
  “不过挺好的。”
  “再来一次?”
  我们再次对上嘴唇。身穿做手术用的那种淡绿色防护服、清洁口腔后进行的接吻,颇像一种庄严的仪式。
 “明年梅雨时节到城山看绣球花去。”我说。
  “初二的约定。”亚纪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仅仅过去三年,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亚纪现出怅怅陷入深思的神情,低声道:“还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暧昧地点了下头,“够长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时去看了多好。”
  “瞧你说的,好像不能康复似的。”
  亚纪没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
  一天去医院时她正睡着,也没有母亲陪伴。我从旁边看她睡着时的脸。由于贫血,脸很苍白。病房窗口拉着奶油色窗帘。亚纪闭着眼睛。为了避光,脸略略歪向与窗口相反的一边。透过窗帘射进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光也落在她脸上,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层安祥的阴翳。我像看奇珍异宝一样持续看她的睡脸。看着看着,一阵不安朝我袭来——从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见的死如罂粟种粒浮现出来。上写生课时,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视画纸,雪白的画纸果真像遮上一层小小的黑点——便是那样一种感觉。
  “亚纪!”
  我叫她的名字,反复叫了几次。她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像要赶走什么似的左右摇一下脑袋,盖在脸上的东西一张张剥落,表情隐约透出生机,像鸟叫一样睁开眼睛。
  “阿朔!”亚纪意外似的低声唤我。
  “心情怎样?”
  “睡了一会儿,好多了。”
  她从床上坐起,拿过椅背上搭的对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约略带有颓废意味的眼神说,“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远分别,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傻话,不能想那样的东西。”
  “是啊,”她叹息一声,“好像没有信心了。”
  “医院寂寞?”
  “嗯。”她轻轻点头。
  话语一中断,沉默就重重压来。
 “自己不在这个人世是怎么回事呢?一点也想像不出。”稍顷,亚纪自言自语地说,“生命有限——总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平时从没把理所当然的事当理所当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后……”
  “想和你结婚的事?”较之连接话题,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这么一说,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时,依然趁护士看不见飞快地接吻。对我来说,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证。没有因感染引起发烧,我打算把这小小的仪式一直坚持下去。
  “近来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很多。”她说。“药的副作用?”
  亚纪默默点头。
  “很让人伤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好。为冲淡难过,我试着说:
  “就算光秃我也喜欢你的。”
  她瞪圆眼睛看我:
  “别说的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
“对不起。”我坦率地道歉。尔后自我辩解似的说:“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是忽然、暂时之意,是吧?”
  这时,亚纪突然把脸贴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时惊慌失措。看见她哭还是头一次。这种情绪不稳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还是用于治疗的药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这时我才隐约察觉病症的不同一般。
  亚纪的面庞明显消瘦了。因呕感吃不下饭。一整天心情不好,别说面对饭菜,甚至闻到饭味儿都受不了。严重时候,一听见送饭小车的轮响都无法忍受。开了止呕药,但几乎不见效果。为了治疗服用相当有刺激性的药这点可以想像,但很难和“贫血”联系在一起。到底在治疗什么呢?
  我用医学辞典查了“再生不良性贫血”词条。上面写道因骨髓造血不良发生的贫血。的确同亚纪从医生口中听来的解释相同。治疗方法为输血和投以甾类激素。忽然,我目光落在下一页上:“白血病”。我想起初二时写的点歌明信片。说不定,那是无心的恶作剧眼下作为现实痛苦降临到亚纪身上。我很快打消这个不合理的念头,开始阅读医学辞典的记述。但是促成应验的懊悔总在心头挥之不去。
  如亚纪所担心的,头发开始脱落。因本来是长头发,脱落的地方格外显眼。而且随着治疗的旷日持久,她精神上也愈发消沉下去。
  “药好像没起作用,担心不得了。”她说,“副作用那么强都没有奏效,那么就是说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药了。”
  “如今无论什么病一般都能治好的。”我一边回想医学辞典的记述一边说,“尤其小孩子的病。”
  “十七岁还是小孩子?”
  “才十六嘛。”
  “很快就十七。”
  ① 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古语乃此意,见前注。
  “反正介于小孩子和大人之间。”
  “那,治好和治不好半对半了?”
  话语卡住。
  “适合治你的病的药说不定刚刚发现。”
  “是吗?”她扬起半信半疑的脸。
  “上小学时我因肺炎住过一次院。那时药也怎么都没效果。反复试来试去,终于找到有效的药。那期间我家父母以为我活不成了,十分担心。”
  “但愿我也像你那样快点儿找到药。这样子下去,药没等找到,身体先完了。”
  “我能代替就好了。”
  “实际体会到这个难受滋味,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房间的空气仿佛“咔嗤”现出裂纹。
  “原谅我。”亚纪以低弱的声音说,“我最害怕的或许不是病治不好,而是性格因病变糟。如果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惹你讨厌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亚纪戴一顶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
  “怎么了,戴那顶帽子?”
  她淘气地笑着摘下帽子。我不由屏住呼吸。简直换了一个人。头发剪短了。一夜之间,亚纪的发型看起来较之短发更近乎秃头了。
  “我请求弄成这样子的。”她主动开口,“医生说治疗结束后还会长出来,长回原来的样子。没办法啊。那之前只能专心配合治疗了。”   “就是说决心已定。”
  “头发掉光了也不讨厌我?”
  “不会掉光吧。”
  亚纪仿佛对我的语气感到胆怯,缄口不语。
  “不是有尼姑的吗?”良久,她说。
  “当尼姑?”
  “得病前我就想过了: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那时我就进尼姑院。”
  “瞧你想些什么呀!”
  “还不是,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母亲、上年纪,简直无法想像。”
  “我也无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父亲。所以你不恢复健康可不好办。”
  “是啊。”她用掌心“嚓嚓”摸自己的脑袋,“不好看?”
  从剪短头发时开始,亚纪的呕感平复下来。也许身体适应了药物。或者因对治疗采取积极态度而使精神趋于稳定也未可知。虽然仍吃不下像样的饭菜,但水果、果冻、橙汁还有少量面包可以吃了。也能多多少少看几页书。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世界观和传统生活方式怀有兴趣。
  “土著人采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亚纪俨然传授刚从书上学得的知识,“不难明白吧——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那个已完成赋予生命的准备可以吃了等等。”
  我把手罩在亚纪眼前:
  “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
  “给你说正经话。”
  “你以为土著人吃什么?”
  “鸟啦鱼啦,树籽、水果、植物……”
  “袋鼠、蜥蜴、蛇、鳄鱼、芋虫什么的可不想吃。”
  “想说什么?”
  “当了土著人,可就不能吃布丁和松软糕点什么的了。”
  “眼睛何苦老盯在物质性东西上面呢?”
  “土著人并非全都是你所想的那么好的人哟!”我道出实际目睹的事实:“也有看上去自甘堕落的、不健康的人。大白天就喝酒,还缠着游客讨钱。”
  亚纪气呼呼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被迫害的人。”说罢,好久不再开口。
  问题不在于现实土著人,走出医院后我想道,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是亚纪心目中的理想、一个梦幻,她想把自己这一存在融合进去。或者是一个希望,意味她在病痛中的生活。
  “他们相信地上所有东西的存在都是有其理由的。”另有一次亚纪说道,“宇宙中所有东西都是有其目的的,不可能突然变异或发生意外。之所以看上去那样,是因为缺乏理解。就是说,人们缺乏足以理解这点的智慧。”“得无脑症的婴儿也有其理由?”我说。
  “什么呀,那?”
  “生下来就没有脑子的婴儿嘛。听说有个计划要把他们的心脏移植到因严重心脏障碍而遭受痛苦的儿童身上去。或许从这上面可以找出无脑症婴儿出生的理由。”
  “我觉得不大对头。理解不等于利用。”
  由于持续贫血,亚纪脸色苍白。仍在接受输血。头发几乎掉光。
  “人死也有理由,你认为?”我问。
  “有的。”
  “既然有正当的理由和目的,那为什么不想回避呢?”
  “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死。”
  “一次不是谈起天国么,你说不相信来世和天国。”
  “记得。”
  “如果说人死有意义,那么不认为也有来世和天国,岂不是不合逻辑?”
  “为什么?”
 “因为人一旦死了,不全都完了?如果没有下一步,死不可能有什么意义。”
  亚纪眼望窗外,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天守阁白色的身姿从郁郁葱葱的城山树林中显露出来,几只老鹰在上面飞。
  “我么,觉得现存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有。”亚纪终于开口,字斟句酌地说,“什么都有,就是说什么都不缺。所有没必要向神请求欠缺的东西,没有必要向来世或天国寻求什么,因为什么都有。关键在于发现它。”她停了停,继续下文,“现在这里没有的东西,我想死后也还是没有。只有现在这里有的东西死后才会继续有。倒是表达不好……”
  “我喜欢你的心情现在就在这里,所以死后也肯定继续有,是吧?”我接道。
 “嗯,是的。”亚纪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所以不必悲伤或害怕。”
  从医院咖啡馆里,可以望见灰云低垂的天空。和亚纪母亲面对面坐着,让我有点紧张。桌子上放着两杯变凉的咖啡。
  “关于亚纪的病,”一直闲聊的亚纪母亲有些唐突地开口道,“朔太郎,可知道白血病?”
  我暧昧地点头。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全身的血管仿佛流进冰冷的酒精。
  “那么,大体怎么回事你就知道了。”说着,她嘴唇碰了下杯口,“想必你已察觉了,亚纪是白血病。眼下正用药消灭致病细胞,想吐和掉头发都是因为这个。”
  亚纪母亲像要观察我的反应似的扬起脸。我默然点头。她长长吐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由于药物作用,坏细胞好像消失了很多。大夫也说病情会一时性好转,甚至可以出院。但是不能一次全部消灭。一来药性强,二来同样治疗要反复好几次。时间最低两年,看情况也可能五年。”
  “五年?”我不禁闭住嘴巴。如此痛苦莫非要持续五年?
  “这样,跟大夫也商量了,一时性好转出院的时候,想带亚纪去一次澳大利亚。好不容易盼来的修学旅行那孩子没去成。病情复发,又必须住院专心治疗。如果可能的话,想在那以前带她前去。”她停下来,往我这边看着。“所以想跟你商量件事:如果你肯一起去,我想亚纪也会高兴,你看怎样?当然,如果得到你的同意,我们打算再求你的父母……”
 “我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吗,”亚纪母亲似乎多少放下心来,“谢谢!”她说,“我想亚纪也一定高兴。还有,一段时间里请把病名瞒着亚纪——这也是大夫的意见——继续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好了。当然,必须告知真正病名那一天早晚会来到的,毕竟可能长期过病痛生活。不过,打算在治疗多少告一段落后再把病名告诉本人。”
  我用图书馆电脑检索,把有关白血病的书一本接一本看了一遍。无论查对哪一本书,其发病后的过程和治疗都和亚纪一个月来的住院生活相一致。接连出现的副作用大概是使用抗白血病药造成的。以此剿杀白血病细胞,正常的白血球随之消失,因此容易感染细菌和微生物之类。这样,为何接受穿用防护服技术指导也就可想而知了。一本书上写道,当今白血病有七成可以一时性治愈,其中也有彻底根治的例子。这就是说,即使当今根治恐怕也是罕见的。
  放学回家途中仰望天空,洁白的云絮沐浴冬天的阳光闪闪生辉。我在路上止住脚步,久久望着云絮。我想起暑假两人去小岛时见到的积雨云。那时亚纪白皙的肌肤、健康的肢体都已成为过去。好半天我想不成东西。后面来的自行车铃声好歹让我回过神来。再望天空时,刚才的云絮由于阳光照射的角度似乎多少黯淡下来。时间流逝得多么迅速、多么富有悲剧性啊!幸福简直就像时刻改变姿形的云絮。时而金光闪闪时而黯然失色,一刻也不肯保持同一状态。再辉煌的时刻也转瞬即逝,一如心血来潮、一如逢场作戏。
  晚间睡觉时,我已养成在心里祈祷的习惯。现在已不再思考神是否存在。我需要神那样的存在作为自己个人祈祷对象。较之祈祷,或许称为交易更合适。我想同具有超人智慧的万能存在进行交易:假如亚纪能够康复,我宁可自己代她受苦。亚纪在我的心目中实在太大了,自己似已微不足道。恰如太阳光遮蔽其他星球。
  每天晚上我都这么想着、祈祷着入睡。然而早上醒来,自己依然神气活现,遭受病痛折磨的仍是亚纪。她的痛苦已不是我的痛苦。我诚然也痛苦,但那不过是把亚纪的痛苦以自己的形式感受一下罢了。我不是亚纪,也不是她的痛苦。
  病情似乎进退相持不下。她的心情也随之时浮时沉。既有快活地谈天说地的时候,又有一看都知道她灰心丧气、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痛快应答的时候。那种时候觉得亚纪好像不再需要我了,在病房的时间也似乎成了难以承受的义务。
  我对照从书上学得的知识,猜想亚纪对抗白血病药剂的反应可能不妙。这种治疗倘不顺利,那么除非进行骨髓移植才有治愈希望。亚纪心情好时,一边看旅游指南一边聊澳大利亚 。但是否真能成行,两人都半信半疑。亚纪母亲后来也没再具体说起。
  “接受这么痛苦的治疗,病得相当不轻啊!”亚纪在床上难受地闭起眼睛说。
  “就算病得不轻,也肯定能治好的,所以才要接受痛苦的治疗。”我最大限度地把她面对的现实往好的方面解释,“若没有治好的希望,岂不应治得轻松些才是?”
  可是她不听这样的逻辑。“时常想偷偷溜出医院,”她强调说,“好像自己没心思再接受这样的治疗了,每天都惶惶不安。”
  “有我陪着。”
  “有你在的时候还好。可你回去后,吃完晚饭随着熄灯时间来临,就觉得非常难熬。”
  由于发高烧,一连好几天不能会面。似乎白血球的减少引起了感染。用了抗生素,但烧始终不退。我开始对医院的治疗怀有疑问。亚纪母亲也说了,用抗白血病药之后,病情往往一时性好转。但是怎么等也没说可以出院。这意味没能顺利达到一时性稳定状态。是亚纪病情棘手还是医生治疗方案欠妥呢?不管怎样,照此下去,治疗当中她的身体就可能支撑不住。
  “我想我怕是不行了。”相隔许久见到时,亚纪以可以让人感觉出余烧的红红的嘴唇说。
  “没那样的事。”
  “总有那样的预感。”
  “那么气馁可不行的哟!”我不由加重语气。
  “连你都训我了啊。”她凄然垂下头去。
  “谁也没训你的。”说罢,我转念问道:“谁训你来着?”
  “全都。”她说,“叫我振作精神,叫我多多吃饭,叫我增强体力……我说只想吐什么都吃不下,就说因为我没有吃药。可想吐的时候药也吃不下的么。”
  那时候亚纪也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看样子,就算别人没讲,她自己也完全明白了。
  “自己怎么会死呢,现在都想像不到。可是死已经来到了眼前。”
  “怎么想的那么糟糕呢?”我带着叹息应道。
  “今天早上听大夫说了血液化验结果。”她似乎想说自己的悲观有充分根据,“说仍有坏细胞,还要用药治疗。那坏细胞,肯定指白血病细胞。”
  “问了大夫?”
  “不敢问那种事,怕。”她以沉思的语声继续道,“这以前已经用了各种各样的药,可是仍不能把坏细胞杀死。为了杀死残留细胞,想必需要更厉害的药。问题是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样子下去,没等病治好,药倒先把我害死了。”
  “我想不是药力不够,而是药是否对症问题。所以,就算用其他药,副作用也不一定都那么强。”
  “是不是呢?”亚纪想了一会儿,像苦于得不出结论似的叹息一声。“昨天还有信心来着,对于自己能够好转。可现在觉得甚至活明天一天都很难忍受。”
  走出医院回家路上,一种可能失去亚纪的预感如黑墨汁淌进我的脑海。蓦地,想直接跑去哪里的念头俘虏了我。跑得远远的!跑去可以忘掉一切的地方!此刻我一个人走在几个月前两人一起走的这条路上。再不能两人同走这条路的预感犹如无法消除的图像紧随不去。
  新采用的药,副作用仍然很强。呕感好歹压下去后,紧接着口腔发炎无法进食。营养只能再次靠打点滴维持。
  “已经可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可以了?”
  “即使病治不好。我想好了,就学土著人的人生态度——既物万物存在都有理由,那么我的病也一定有真正的理由。”
  “人所以得病,是为了战胜它变得坚强。”
  “可以了。”她静静闭起眼睛重复道,“已经累了,对治疗痛苦的忍耐也好,对病的种种思考也好。想你我两人同去没有病痛的国度。”
  虽然她在述说希望,而口气却那么绝望。这点反而促使我再跨进一步。
  “最后两个人去!”我说。
  亚纪睁开眼睛,探问似的看我,眼睛显然在问“去哪儿”。我本身也不清楚我们要去哪里。也可能仅仅把力图逃避现实的愿望说出口罢了。但在诉诸语言那一瞬间,我为自己说出的话惊住了,觉得这无意中说出的话语仿佛指向未来的路标。
  “一定把你领出这里。”我再次强调,“在最后关头就这么干!”
  “怎么干?”亚纪以嘶哑的声音问。
  “办法我来想。我不愿意像爷爷那样。”
  “爷爷?”
  “让自己的孙子盗亚纪的墓。”
  她眸子里透出迷惘。
  “两人去澳大利亚好了!”为了封住她的迷惘,我把话具体展开,“不能让你死在这样的地方!”
  她眼睛下视,像在思考什么。稍顷,扬起脸,定定凝视我的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亚纪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头发差不多掉光,全身上下现出小小的紫色渗血斑,手脚浮肿。没时间犹豫下去。我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把她领去澳大利亚。为此搜集资料,研究旅行方案。所幸,修学旅行时办的护照签证尚未过期。最先考虑的是有当地导游陪同的全包旅游。这个最安全最保险。但申请手续相当繁琐,很难马上出发。况且未满二十岁需要有监护人的同意书。
  飞机票也颇费神思。因是带重病患者旅行,格外便宜的票危险太大。而正常票价一个人就需四十万日元①左右。另外出发日期定在哪天也是个问题。毕竟不可能问她的主治医生,也无法预料一两周后的身体状况。
  “想尽快出发。”亚纪说,“因为注射和点滴一停呕感就会消失。时间越长体力消耗越大。想趁多少有点力气时动身。”
  查来查去,最后觉得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区域环游票最为现实。一个人十八万日元即可,
  ① 1万日元约合740元人民币(2004年1月)。
  而且交一点点手续费后,临出发时也能退票。因为要看亚纪的身体状况如何,所以出发日期很难确定。如果当天不能出发时可以退还票款,那么还可以等待下次机会。同时我还得知,由于能够用电脑查询所剩座位,订票马上就有结果告知。
  最大问题到底是钱。订票当时就要买票。存款倒是有十万日元,但无论如何都不够。不够部分如何筹措呢?而且又要马上……我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
  “五十万?”祖父听得金额瞪大了眼睛。
  “求你了。工作肯定还上。”
  “那么大笔钱,到底想干什么?”
  “别问缘由,只管借给我好了。”
  “哪有那个道理!”
  祖父把波尔多干红倒进两个玻璃杯,一杯递给我。
  “跟你说,朔太郎,”祖父以亲切的语气招呼我,“你知道我的秘密,我把最后的心愿托付给了你。而你却不肯把自己的秘密坦言相告。”
  “对不起,只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爷爷你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在人世的人可以坦言相告,可是还活着的人是不能说的。”
  “有那种艳遇色彩?”
  “不是什么艳遇!”
  话音刚落,我一直忍耐的情感决堤般一泻而出。祖父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放声大哭的我。我哭了很久很久。哭罢,喝葡萄酒。祖父再也没问什么。我们默默喝着葡萄酒。
  不觉之间,在沙发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盖一条毛毯。快十一点了。
  “节子来电话了。”祖父从正看的书上抬起头,“好像挺担心的。今晚就住下吧?”
  “不了,回去。”我昏昏沉沉回答,“明天要上学。”
  祖父若有所思地看一会儿我的脸,尔后站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邮局存折,放在茶几上。
  “密码是圣诞节。”
  “我的生日?”
  “本来想在你上了大学后才给你。可是事情有个时机问题。至于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既然不想说,不说也罢。只有一点想问:那可是现在不做就会后悔的事?”
  我默然点头。
  “是吗,那好,”祖父果断地说,“那么你就拿去。应该有一百万。”
  “可以么?”
  “注意采取有良知的行为。”祖父说,“因为不是你朔太郎一个人的事。”
  我继续搜集有关澳大利亚的资料。看旅游指南、咨询旅行社、用传真从旅游信息中心调来情况介绍。在此基础上,趁亚纪父母不在时商定计划。
  “订十二月十七日的机票。”我说。
  “我的生日?”
  “总觉得这个日子吉利。”
  她浅浅一笑,用细微的语声说:“谢谢。”
  “起飞是夜间。”我继续说明,“傍晚离开这里。正是吃晚饭时间,我想容易脱身。只要搭出租车赶去电车①站,往下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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