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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

_11 张海录 (当代)
金花听不懂,“哦”了一声。士心从她手里接过那些东西,另一只手搀起金花的胳膊,说:“走,咱回家。”
2
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雨突然出现,一连下了两天,街上到处是水。
张士心从租住的小屋子里出来,扫了扫门口。门口的小炉子上放着一口很小的沙锅,气孔里正喷出薄纱一样轻柔的热气。士心把沙锅从炉子上端起来放在地上,手被烫着了,他赶紧抓住耳朵,冲屋子里喊:“金花,鸡汤炖好了。你自己喝。小心别烫着!我得走了。”
“哥,你就别去了。雨这么大。”金花从屋里朝外面喊。
“那咋成?很多活儿等着我去做呢!你别出去乱跑,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买菜。给孩子盖好了,别冻着!看着十五块,别让它抓着孩子的脸。”小猫十五块听到士心叫起它的名字,就“喵”地一声从屋子里蹿出来,蹲在了士心脚下。它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一只健壮美丽的大猫。士心从沙锅里取出一点鸡肉,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在手心里蹲了下来。十五块从容地走过去,吃掉了他手心里的鸡肉,然后舔舔嘴巴,开始用小爪子给自己洗脸。它似乎很明白,这样的牙祭并不是经常有,而且就算偶尔有那么一次,也不会让它吃得很痛快。所以吃了一点之后它就没有了馋相,乖乖地进了屋子。
安排好了金花,士心就出门了。
雨已经小多了,稀稀落落地下着,落在脸上很舒服。士心的精神也很好,走得很快。肚子的疼痛虽然还没有彻底停止,但是基本上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了,他有足够的精力出去工作赚钱。现在,除了照顾家里,操心妹妹的学习,他还要照顾金花和她的儿子,还有那只小猫。除了这些事情,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挣来的钱攒起来,将来还给春雨。他不知道春雨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但是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春雨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到那个时候,他要把这些钱还给春雨。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3)
他一定可以做到。现在他开始变得有信心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信心。因为从离开学校到现在,差不多两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还没有死掉。不但没有死掉,经过这一次手术之后病情比以前缓解了许多,他可以重新开始那种忙忙碌碌的日子了。最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更多的时间。有了时间,他就可以把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好。
所以他在出院之后不久就搬家了。巴沟的房子一个月要三百块,他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他搬到了大兴,找到了一间比以前更加宽敞的房子,但是一个月的租金只要一百块。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在自己的床和金花的床之间挂上了一个布帘子,就算安顿好了。虽然这个地方到城里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但他一点儿也不怕。身体的暂时康复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力量来面对生活。现在,他在城里重新找到了两份工作,一份是在网络公司做兼职的文字编辑,另外一份就是在周六和周日到城里给学生上课。因为住的远,晚上他要花很多时间来坐车,没有办法出去做工作了。他想找一份收入更多的全职工作,但现在还不行,因为他要花很多时间来照顾金花母子,兼职工作的时间比较自由,至少每天不用那么早就去上班,他可以把金花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再去工作。
这几个月他基本上忙着照顾金花和不断寻找工作,每天都要从大兴赶到城里,晚上万家灯火的时候急匆匆地赶回去。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金花的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一天会传出孩子的哭声。有时候他会觉得很感动,因为他没有让大家看到自己离去,却让自己看到了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金花固执地要生下这个孩子来惩罚那个害她的人,但孩子出生之后,她似乎什么都忘记了,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孩子,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荡漾着一种骄傲的微笑,那微笑里面洋溢着幸福。本来士心因为自己住院没顾上金花而感到内疚,但孩子的出生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责任,也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要把金花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
他现在也会给自己买一点药片,按照医生的叮嘱吃。但他不能完全按照疗程吃,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这几个月挣来的钱几乎都刚刚够用,日子很拮据。每个月除了寄给家里五百块,他还要留下五百块攒着将来还给春雨。这两笔钱就用光了他每个周末在外面不间断做家教的全部收入,兼职得来的工资仅仅能够维持自己和金花母子的生活,所剩不多。所以在这几个月里,他除了给阿灵的弟弟寄了一点钱之外,就只给了远在青藏那个小山村的小丫三百块钱让她交学费,其他人的事情他不管也不问。他不敢再去管。他隔壁住的是一个在外面摆小摊买袜子的老头儿,有一次老头儿发烧很严重,连续几天都不能出去摆摊儿也不肯买一颗药,他知道老人没有钱也舍不得花钱,很想给他一点钱,但他没有给,极力地劝住了自己,仅仅是给他买了一点药。现在这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去管别人的事情了。
3
这天晚上刚刚睡着,门外就响起了咣咣咣砸门的声音。十五块听见了噌地躲到了床底下。金花的儿子被惊着了,哇哇地哭喊起来。士心一翻身下了床,拉亮了灯,对着惊慌失措地从布帘子后面探出脑袋的金花摆摆手,走过去拉紧了布帘子,然后问:“谁啊?”
“警察!把门开开!”外面喊。
士心就不担心了。从容地走过去,打开了门。但他没有立刻让开,而是用身子挡在了门口。几个警察哄地推开他挤了进来。
“暂住证!”一个手里拿着个本子的警察说。
“没……没有。刚刚搬到这里来,还没来得及办理。”士心说。他和金花的暂住证都过期了,一直没有补办。现在警察上门了,说不好要惹出麻烦来。他撒了一个谎。
警察狐疑地看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布帘子前面,忽地拉开了帘子,就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金花和哇哇哭喊着的孩子。“两口子?”他问。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4)
“噢,不。不是。他是我妹子。”士心说。
“妹子?”警察转身看了看士心,说:“她呢?暂住证!婚育证!”
“也没办。刚来。”士心赶紧走过去,拉上了布帘子。那个警察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急着拉什么?”
“您惊着孩子了。他才两个月大。”士心说,语气渐渐变得强硬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办理暂住的手续是不对的,但是他也反感警察的这种做法。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心里一直对警察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排斥。
“明天去派出所把暂住证和她的婚育证办了。别忘了把钱带够了,一个人一年一百八。知道了吧?”警察说,然后看看士心的床,除了床头有几本书,就是一张很普通的小床,床下用砖头和一个木头板凳支撑着。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对士心说:“那该办的证儿都办了,住着也踏实是不是啊?”
士心赶紧点点头,把警察送出了门,插上门就来到了金花的床边,从金花怀里抱起了孩子。孩子到了他怀里就不哭了,嘴巴里流着涎水咧嘴笑了。
“哟哟哟,还笑呢!都这么重了,长得可真快!”他说着,在孩子光溜溜的屁股上亲了亲。金花已经忘掉了刚才的事情,看见士心亲孩子的屁股,就笑呵呵地说:“你尽给他买奶粉吃,不胖才怪哩!我奶水够,你就是不听,总要买回来。”
“娃娃吃得胖胖的,我看着就欢喜。我没本事让你们吃好一点,给娃娃买点奶粉你就别啰里啰唆的了。”士心说着,又在孩子屁股上亲了亲。
金花笑了,说:“娃娃刚刚还尿得满屁股都是,你就亲吧!”
士心笑笑,把孩子放在金花怀里:“那怕什么?童子尿是灵丹妙药,说不定还能给我治病哩!”他看看金花,说:“早点睡吧。”
金花抱着孩子坐在床上,看看士心,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士心就问她:“怎么了?有事儿?”
金花拍着孩子,脸上笑着。她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
“哥,别回你床上去了。”金花说。然后低下了头,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士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咳了一声,扶着金花躺下来,给她和孩子盖好了被子,然后“哗”地一声拉上了布帘子。
金花心里有点失望,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耳根子落在枕头上。
4
“哥,去看看阿桑吧。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金花睡不着。
“前天我刚去,他叫你好好照顾孩子。他还说等他出来,就给孩子当干爹。”士心说。白天忙了一天他很累,本来已经睡着了,却被警察这么一闹,他也睡不着了。
金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哥,那你给娃娃当干爹不?”
“当然。”士心说。
金花听见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十五块噌地蹿上了金花的床,金花喝了一声叫它下去,十五块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金花,没有搭理她,在她身边静静地卧了下来,嘴巴里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
“哥,你有文化,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士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一直都没有说出来而已:“就叫乒乓吧。”
“啥?”金花哈哈地笑了,“哪有叫这名字的啊?”
“我希望孩子能够活蹦乱跳地,所以就想了这么个名字。等孩子大一点,再给他取一个好名字。”
他尽心地照顾着金花母子,但是关于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金花想起那个噩梦,怕金花看到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屈辱。金花生下孩子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用孩子作为工具来指证那个坏人。他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被捅伤住院没顾得上,他会很坚决地阻止金花生下这个孩子。虽然当年医生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但士心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没有进行彻底治疗之前,随时都可能恶化。他不知道自己能够照顾这一对母子多久,更加不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不能照顾他们了,金花和孩子会怎么样。金花只有十八岁,还是一个孩子一样单纯的人,也没有什么文化,在这个大都市里能够照顾好自己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但是现在孩子已经出生了,他就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这一对母子,直到他们找到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们的人,或者,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照顾他们为止。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5)
这天晚上他和金花隔着帘子说了很多很多话,到了后半夜金花迷迷糊糊睡着了,就连士心什么时候起来去上班都不知道。她起来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小炉子上坐着炖好的鸡汤,屋子里的桌子上用纱网盖着一盘炒好的菜和两个馒头。
士心忙着工作,就把办暂住证的事儿给忘了。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警察又一次上门了。这一次警察的态度就不怎么好了,出门的时候还丢下了一句话:“再不去办好,下回就抓你。”
士心再也不敢拖延了。这个时候他不想再出现任何问题,他只希望自己和金花母子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抽时间去了一趟派出所,交了一百八十块钱给自己和金花办了暂住证,只有半年的有效期。如果两个人都办一年,需要三百六十块钱,他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办完了暂住证,那个女警察又让他给金花办一张婚育证。
“她还没有结婚,办什么婚育证啊?”
“十八岁是吧?那就得办。结婚没结婚都一样。”女警察说,“带照片和钱了么?现在一道儿给你办了,省得你再来一趟。”
士心摇摇头。他只带了一张金花的照片,现在没有了。
“那你一会儿来,我等着你。”
他赶紧回到家里,拿了照片回到派出所,那个女警出去了,他就在走廊里等。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个钟头。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士心看着手里的三个本子,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北京的四年里,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但他没有想到,就是在警察眼里,他们这样的外来人也与那些在皇城根里长大的人有着截然的分别。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办理暂住证和婚育证,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一点,那些证儿似乎仅仅是一个形式,因为除了收钱,派出所几乎什么也没有过问。而且,那些小本本给他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打上了一个分明的烙印,时时刻刻都在昭示着他们是从外地来到这里,被首都北京收留的外来人。
依照士心的脾气,他不愿意交那些钱。他更愿意把这些钱寄给阿灵的弟弟或者小丫,因为那些孩子念书需要花钱。但他不得不交纳这些钱,因为交了这些钱之后,警察就不会动不动上门了,就算你去求他,他们也未必会来。
5
秋天到来的时候,乒乓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说话了,长得肥白可爱的娃娃嘴巴里总是咿咿呀呀地喊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士心看着乒乓就觉得开心。小生命到来的这大半年他一直都很忙碌,但同时一直都觉得自己充满着力量。虽然每天来来往往穿梭于城区和郊区之间,但他几乎感觉不到劳累。小生命的到来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动力,他喜欢看到生命绽放,也喜欢感受新生命带给他的感动。
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正在等车。白天不间断地完成了四个家教,从最后一个学生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倒换了两次车到了南三环边上。这里只有一趟车可以通到他住的地方,每天不论什么时候车站上都人山人海地涌动着。
车开来了,他必须挤上去。如果这辆车上不去,他就要继续等待半个钟头。所以他随着涌动的人群挤向车门。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炼,他已经习惯并且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在挤车的时候有了一些技巧,很轻易地就挤到了距离车门不远的地方。车门一打开,前面的人就开始往车里面涌。他随着人流接近了车门,但这个时候肚子却突然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本来已经抓住的车门,瞬间就被人挤倒了,脊背落在地上。前面的人见他摔倒,就往后让了让;但后面的人看不见,仍使劲往前挤,还有几个年轻人嘴巴里嚷嚷着骂开了:“干么呢?霸着车门却不上去!”
摔倒的时候士心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想很快爬起来。但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很多脚从他身上踩了过去。每踩一下他都会痛苦地哼一声。他的哼声太微弱了,后面喧腾的人群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前面几个人为他围起的保护墙根本保护不了他,人们尖叫着从他身上踩过去,涌进车厢里。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6)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带着妹妹上学的那个早晨,妹妹也是被抢着上车的人踩倒在人群里,哭喊着挣扎着。
他就在那个瞬间突然愤怒了,顾不得肚子的痛,挥动胳膊用力地抡向那些向自己身上踩来的腿脚……
他伤痕累累地回到了家里。肚子痛,身上也痛。
很长时间以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疼痛,这样剧烈的疼痛不曾光顾他也有半年多了。手术结束之后病情一直都比较稳定,疼痛也明显比以前减轻了许多,没想到随着天气的渐渐变凉,肚子又开始折磨他了。
也许是半年的舒服日子让他变得脆弱了,这样的疼痛现在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每天花三个小时坐车去城里上班逐渐变得有点难以支撑,下班的时候挤在人群里往车上涌的时候他都感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今天终于跌倒在人群里了。
金花吓蒙了,一个劲地问他怎么了。士心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洗了个脸,端起金花做好的饭就吃。吃完饭,他突然跟金花说:“金花,你先带着孩子回家去吧。过一阵子再回来。”
6
金花是个孩子,她没有办法真正明白她的士心哥哥,所以她就一直哭,哭到了后半夜,士心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士心看她哭得伤心欲绝,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很多次都想说:“金花,你不用走,留下来吧。”但是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他肯定照顾不好金花和乒乓。他甚至没有力量照顾他们最起码的生活了。就算他不会立刻倒下去,他也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太多太多的人需要他照顾,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人了。他很想在自己没有最后倒下之前把春雨的钱攒够了,他也想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把家里买房子的钱攒够了,他还想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帮助阿灵的弟弟和远在青藏山村的小丫念完书,他更想顺顺利利地供妹妹萍萍上完大学。那个时候,就算他永远地倒下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依靠钱去完成,所有需要的钱都要他用有限的时间去赚取。现在,他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他每完成一个工作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金花母子的生活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来之不易的钱,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不忍心,也必须让金花离开自己回到家里去。因为金花还有家里人可以依靠,他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我应该照顾你和乒乓的。可我……”金花也许明白一点他的内心,也许一点都不明白。他不强求什么,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金花能够学着长大,做一个懂事的妹妹。
“我明白了。哥。你就是嫌弃我。”金花抹着眼泪坐在自己的床上。她闻见了透过布帘子传过来的烟味儿。
“放心,哥。我走。”金花说完,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落在怀里的孩子的脸上。
7
金花走了。
这一天士心下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不敢在人群里挤车,只能静静地在车站等到大多数人都回家了之后再坐车回家。回到家里的时候,金花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哥,我拿走了你的存折。对不起。我不回家,但是我再也不回来给你添麻烦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让我担心。谢谢你照顾我和孩子这么长时间,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个好哥哥。金花。
士心几乎垮了,金花知道他存折的密码。存折里面是他大半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五千多块钱。
他颓然地坐在床沿上。命运真会开玩笑,他不遗余力地照顾了两年的金花在离开的时候偷拿走了他全部的钱。那些钱不是他的,是他留着还给春雨的。家里那样艰难,他都没有把这些钱全部寄给家里,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了。除了苦笑,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从窗台上拿起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烟点上,猛地吸了一口。
一支烟很快吸完了,他又迅速地点上一支,站在窗边一口气抽完。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7)
两支烟抽完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金花虽然拿走了钱,但是没有回家!纸条上写着她不会回家,那她就一定没有回家。士心开始担心起来。他立刻锁好门出去寻找金花。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找到金花。他不敢想象金花一个人带着孩子和一笔钱在身边,会遇到什么事情,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很快找到金花。他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再撵金花走了。不管以后有多么艰辛,他都会好好地留在这一对母子身边照顾他们。
他找遍了附近的街头巷尾,看不到金花的踪影。他走几步就跑起来,跑几步之后又走几步,但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焦急地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的肚子很痛,他用拳头用力地顶住肚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灯的光辉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夜色很温柔,轻轻地抚摸着偶尔走过的三三两两的人,士心心急如焚。他忽然觉得金花有可能抱着孩子返回了家里,所以赶紧往家里跑。他没有吃晚饭,这时候肚子很饿,加上已经找寻了几个钟头,他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又跑了一阵子,肚子痛得他不得不停下来蹲在街边休息一会儿。一辆在街边趴活儿的面包车凑了上来,问他是不是要打车。
士心一脸汗水,抬起头看看那个司机。咬咬牙,点了点头。
“黄村。”他说,“多少钱?”
“十块啊!”司机说着话打开了车门。士心就扒着车门钻了进去。
金花没有回家。小屋子里的灯开着,洒下温暖的光。这间小屋子半年里给了士心无数的温暖和动力。他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然后带着一身的疲倦跋涉回家,躯体里有着永远也散不去的疲倦。但每天走到这条小街的入口的时候,他就能远远地望见小屋里透出来的那一片温暖的灯光,他立刻就变得精神抖擞,心里也立刻充满了感动。因为他知道,在那间小屋子里,在那些温暖的灯光里,有两个人在等待他回去,有一只小猫在等待他回去,有一种日子在等待他回去。
现在,小屋子里冷冷清清地,只有十五块卧在床上,看见士心进门,就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士心的脚步,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喵喵叫了两声。
士心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给小炉子换了块儿蜂窝煤,就出门了。他要出去继续寻找;小炉子也要烧得暖暖的,也许金花很快就会回来,那个时候他就不会觉得冷了。
8
已经没有进城的车了,他一个人独自走在通向城里的大路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他不时地看看传呼机,生怕自己不小心听不到传呼机响起的声音。他多么地希望这个时候传呼机会突然响起来,哪怕金花告诉他现在很安全,他也会放心得多。但是传呼机一直没有响,直到后半夜的时候都没有响。
他走在街头通明的灯火中。夜晚的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很惬意的舒服。如果是在平时,他会很喜欢这种感觉。很可能会静静地在这种微风里走上很久很久,想很多事情。平时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这样子静静地走在微风里享受那种惬意的舒服。但是现在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这种舒服。他的内心充满着担忧和焦虑。
他走到一个过街天桥上,举目四望,依然看不见金花的踪影。他掏出传呼机看看,上面显示出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钟。他饿极了也累极了,真的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桥上,只想放声大哭。
在这里,除了已经死去的阿灵和已经离开的秦春雨,没有人真正了解自己。其实他也不奢望有人能理解自己;母亲和家人永远都不会理解他,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发生着什么,也不会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金花也不会理解自己,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这个时候,一阵巨大的孤独立刻涌上了张士心的心头,把他淹没了。
晚风静静地吹过来,抚摸着他的身子和他的脸。额头上的头发随着微风轻轻抖动。温柔的夜色让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落寞的情绪。他坐在天桥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8)
他一根一根地抽烟。很快,烟就抽光了。他依然没有站起来,静静地坐在桥上,随手捡起自己丢下的烟头,点着了很用心地抽着。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很脸上安静,心里也很平静。
“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很大声地冲他喊。他连吃惊都没有,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警察。〖LM〗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七章(1)
1
张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北京做起了比曾经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在工地做工更辛苦的活儿。他一边用铁锹铲着沙子,一边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的那个警察。
这里几十个人都有着和他一样的表情,都在漠然地挥动着铁锹铲沙子,都在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监督他们的警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劳动。因为在这里劳动一段时间之后,所有的收入将用来给自己买一张火车票,然后会被强行装进火车送回自己的家乡。这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但这个地方的名字永远会被那些在北京依靠出卖血泪和汗水谋生的外来人记住。
这里就是沙河。沙河有一个采沙场,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北京谋生而没有按照规定办理暂住证或者没有缴纳有关费用的人,只要被警察逮住,几乎无一例外地被送到这里强行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买一张火车票,被强行遣返回家。现在,张士心正在这里劳动,不久之后他将被遣送回家。
那天晚上他在过街桥头丢下了一地的烟头,不久就被警察逮住了。盘问了半天之后警察就断定这个半夜在街上逗留的年轻人并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可以肯定他念过书。但他拿不出暂住证,而且态度很不好,所以在那个时候警察就决定了,就算他有暂住证,他们也要把这个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年轻人送上遣返的火车。
当警察伸手来抓他胳膊的时候,张士心重重地甩开了。
“我有暂住证!只不过我没带着!我是出来找人的。”士心心里本来对警察就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个时候又对金花母子担心万分,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免重了很多。警察看着他那一副倔强的样子就来气,但还是强忍住了。
“找什么人?”一个胖乎乎的警察问。
“跟我一起住的朋友。她带着孩子出走了。”士心说。
“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年纪?”警察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士心脱口而出地做了回答。警察从他的对答如流和脸上坦然的表情可以断定他说的不是假话。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外来人这样轻蔑地看着自己,更不能容忍那种轻蔑的神情里隐藏着的藐视和排斥。
“暂住证为什么不随身带着?”警察问他。
张士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让几个警察都不寒而栗的话:“警官,请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笑了。他们觉得太可笑了。这个毛头小子竟然会反过来查验警察的身份证。
一个警察把自己的警官证递了过来。士心看都没看就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身份证。你们都给我看看。”他说。
没有一个警察随身带着身份证。张士心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那个胖警察,淡淡地说:“我带着了。”然后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几个警察,笑了笑,说:“暂住证那么大,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算平常为了应付你们而带在身边,在特殊情况下也可能忘掉啊!今天我出来找人,我从大兴一路跑到这里,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带暂住证,就是这样。”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警察没收了他的身份证。
几个警察互相看了看。他们已经相信了这个年轻人;但是在感情和尊严上他们不愿意相信他。所以那个胖警察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扭过士心的胳膊,给他戴上了手铐。士心挣扎了半天,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不是警察的对手,只好乖乖地戴上了手铐。他知道,如果再这样固执下去,自己面临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场羞辱。
他进了采沙场,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们中间汗流浃背地在太阳底下采沙子。因为他身上的钱不够给自己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所以警察就把他送进了采沙场。在这里,他将经过很多天的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换来一张把自己遣返回家的火车票。
真是滑稽!他这样想。但是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士心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他知道现在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没什么用,所以尽管他内心充满着愤怒,但依然一点一点地铲着沙子,然后费力地把沙子装车运走。他像一台机器一样地忙碌了很多天,晚上就和那些人挤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睡觉。狭小的工棚里弥漫着脚味儿汗味儿屁味儿和说不上来的味道,他一点困意也没有,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直挂念着金花母子,还有自己的工作。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七章(2)
已经很多天了,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消失很多天之后工作还能不能保住。其实他几乎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工作是绝对保不住的了。他更担心的是,在这里劳动一阵子之后,他就将被送上火车遣返回家,回到家里他依然必须立刻返回北京。想什么都是白想,所以他干脆不想了,就在那些汉子们的脚味儿和汗味儿中间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耳畔那些汉子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忙碌了很多天,劳累极了,这个时候睡得很香甜。
2
张士心跟一群曾经和他在一起采沙子的汉子们排着队伍一溜儿被带到了火车站广场,静静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等待被遣返。
火车站广场上南来北往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纷纷驻足观看。也有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解释给别人听:“怕是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捉了。”于是就有人冲着蹲在地上的这些蓬头垢面的人吐了一口口水。
张士心随着那些人进了车站,他们被分批送上了不同的火车。
上了火车之后,士心就感到滑稽。居然没有人看着他们,仅仅是把他们送上火车之后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他从车窗里面看着站在站台上的警察,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确切的说,之前他还觉得这些人大多都没有按照要求办理暂住证,被遣返多少还有些合理的地方;但现在他感觉到的就剩下滑稽和可笑了。他不知道这样的遣返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是彻彻底底的笨蛋也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回来,随时都可以下车回到北京。他朝窗外的警察笑笑,似乎是说:“等着啊,我这就回来。”
那警察也冲他笑笑,似乎是说:“欢迎回来!我照样儿抓你。”
既然决定了,张士心就在火车开出去一个多钟头之后,从河北的保定下了车,转身踏上了回北京的一趟列车,花了不到十块钱就回到了北京,恰巧这趟车是慢车,在黄村车站停了一会儿。他就在黄村火车站下了车,直奔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心里忐忑不安,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金花,你一定回来了。一定回来了……”
然而金花依然没有回来。家里除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十五块之外,就剩下冷冰冰的墙。
他又饿又累。这些天在采沙场的劳动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加上那天奔走寻找金花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地力不从心,他现在很疲劳。家里什么也没有,他给十五块弄了一点吃的东西,自己什么也没吃就倒头睡下了。
3
张士心很长时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也连续四十多天没有给家里寄钱了。他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不知道已经在医药公司上班的士莲工作情况怎么样,不知道母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道萍萍的学业怎样了,也不知道兰兰在外面打工的情况怎样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敢打电话回家里。
他知道家里的情况现在依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改观,母亲依然每天在为了家里的生计和萍萍将来的学业发愁。如果不能按时寄钱回家,他打电话还不如不打,因为母亲除了唠叨和埋怨,可能什么也不能给他。
更糟糕的是,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被警察带走之后他丢掉了工作。他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在外面寻找工作。他什么也没有,没有文凭,没有朋友的推荐,也没有超人的才华,他现在剩下的只有勇气,还有自己的诚恳。
“您给我一次机会吧。如果我做不好,您就把我开除了。”他对坐在对面的人事经理说。现在,他决定到外面的公司里去上班。因为这样的工作除了可以获得更多的收入,还具有很大的稳定性。他希望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能够不必天天担心失去工作,也不必经常在茫茫人海里为了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奔波。
现在,身体虽依然不好,但有一点是让他放心和满意的: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要往前走,活着就要朝一个更好的方向奔走。所以,他走进了一个个写字楼,找到了一个个人事经理。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七章(3)
“凭什么要我相信你?我们需要的是马上可以投入工作的人材。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考察你。如果你做不好,谁来为你的失败带来的后果负责呢?”人事经理温文尔雅地看着士心,问他。
士心看看面前的人,想了一下,说:“我知道。可我就是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没有什么资本,我有的就是这一点勇气,还有,就是我会努力地做好工作。”
人事经理笑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人事工作,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什么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自己走进高档写字楼来要求给他一份工作。
“那就试试看。”他说。然后站起来,握了握士心的手,“做文字编辑。给你七天,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并不是被士心打动了,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会做出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在他的意识里,很希望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做出很好的成绩来。那样不仅仅是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同时,也是让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并且没有看走眼。
4
桌子上摆满了书。全部是刚刚运来不久的新书,就等着要把它们的内容概要和相关的信息录入到计算机网络系统,让它们变成可以出售的商品出现在页面上。
这是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电子商务公司,主要经营图书和音像制品。
“本来由几个北大和清华的学生来做,可他们走了——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人家是清华北大的人才,看不上这样的工作。现在就你一个人,尽快把这些书的信息录完。”负责人对他说,风风火火地走了。
张士心点点头,“哎”了一声,就坐在桌边打开了计算机。这个时候他很高兴,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诚实赢得了一份本来根本不可能属于他的工作。这份工作的试用期收入就有一千八百块,也就是说如果他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他的薪水很可能达到两千以上甚至更多。
“没有道理做不好。”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学过计算机,只是先前在师范大学的那家公司工作的时候自己学习了一些。虽然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计算机了,但是他却连最基本的指法都不会,打字的时候总是用两个手的食指敲打键盘。但是没有人在意他,所以他也不怎么紧张,忙忙碌碌地干着活儿。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那些图书的信息录入到后台系统,这样他就基本上可以获得这份体面而且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了。
连续很多天他都没有按时下班,一直埋着头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忙碌。直到最后一班公交车即将发出的时候才从公司里面急匆匆地跑出去,直奔车站。回到家里的时候总是很晚了,他煮一点提前预备好的挂面,和十五块一起吃了,就倒头呼呼大睡。别的事情他都不去想了,因为他是一个操心的人,一旦想起那些事情,他就没有办法安心地做这份来之不易而且目前十分需要的工作了。
“呵呵,二指禅很厉害哟!”就在他埋着头干活儿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一个女孩子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他险些叫出声来,盯着女孩子看了半天,傻呵呵地笑着。
“都多久没看见你了啊?怎么还是这么傻啊?”女孩笑盈盈地望着他,走到了他旁边,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打着,说:“就知道你把我忘掉了,不称职的臭司机。”
当年在安定门的街头寻找家教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哭泣的小丫头李然竟然也在这个公司。还是在一年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小丫头还帮他带过几次家教。自己退学之后回到北京就再也没有去找她。事实上,除了身边的几个朋友,就连很多曾经的大学同学也不知道张士心退学之后竟然返回了北京,而且在后来的两三年里经历了很多事情。
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李然。”
士心不知道什么意思,呆呆地看着她。李然笑呵呵地说:“李然。我就是李然。你二指禅练得那么好,就连我打字也恐怕赶不上你的速度,怎么脑子还是这么迟钝啊?”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七章(4)
士心笑笑,赶紧站起来,说:“怎么也练不会指法,已经习惯了用两个手指头打字。”
“那又怎样?你不是打得很快么?一定要十个指头满把抓才可以么?”李然嘴巴快得让士心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怔了半天,嘴巴里什么也没说。
李然很想问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工作,但她没有问。在士心离开学校之后她去找过士心,才知道士心因为病重离开了学校。她毕业之后没有找工作,而是留在北京打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张士心。李然很高兴,很想把很多问题都问个清楚,但是她没有问。她觉得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提起让士心痛心的事情,会很残忍。
“怎么样?现在好不好?”她问。
“很好啊!你看,这不是工作得好好的么?回来北京之后跟春雨去找过你,但是你不在学校里。”
“你就胡说吧,看你也不是那样有良心的人,怎么可能还记得我这个黄毛丫头来?丑八怪,你看上去除了脸色差点儿,别的看着都还行。”李然顺势给了士心一拳,打在他胸口,“这就叫做缘分哪!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也在这里上班吧?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你一顿。”没等士心作出回答,她又补充了一句,“小饭馆,大饭店俺没钱去。”然后敲敲桌边走了。
士心看着远远走去的李然,觉得很开心。
在北京,他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除了还在坐牢的桑德伟,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阿灵死了,春雨走了,金花下落不明。有时候他会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忙忙碌碌的日子里,他连静下心来交个朋友的时间都没有。李然的出现让他高兴,至少,在这个公司里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很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还可以向她询问。
李然走了一段,一拐弯儿不见了。几年没见,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街头抹着眼泪抽泣的小丫头了,穿着得体的职业装,长得高高挑挑很漂亮。士心刚刚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害羞和自惭形秽。
5
天气渐渐变得寒凉起来,士心的担心也越来越重。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现在怎么样了。虽然自己的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经过了两个月的试用期之后,他正式成为了这家网络公司的文字编辑,并且负责维护网站的内容建设和更新,手下带着十二个下属。他的薪水也从最初的一千八百块涨到了两千五百块,而且每隔一两月还会增加一些。他现在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离家出走的金花。也许金花带着孩子回家了,也许她还在北京。士心找不到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们母子平安。
桑德伟出狱了。金花的出走让他万分懊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那么冲动打伤了人,要不然他一定能照顾好金花母子,不会让他们下落不明。埋怨自己的同时,桑德伟心里充满了对士心的不满。
他怪士心没有把金花出走的事情及时告诉他。士心隔一段日子就会去探望他,每次都说金花和孩子都很好,还添油加醋地说孩子如何如何乖巧,却原来那些都是他编出来的。他也怪士心没有照顾好金花和孩子。他知道士心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有艰苦的日子需要面对,但在他看来那不应该成为他没有照顾好金花母子的理由。出于对士心的不满,桑德伟出狱之后没有搬到士心的家里和他一起居住,自己又回到巴沟找了一间小屋子住了进去。
士心心里也很难过,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桑德伟,遂拿出一点钱给他。桑德伟把钱丢给了他:“不把金花和孩子找回来,这辈子我都不原谅你!”他气急败坏地说:“亏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士心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告诉桑德伟自己曾经是怎样在大街小巷里寻找金花,怎样在夜晚孤独地坐在天桥上等待,怎样被警察捉走强行劳动和遣返,也没有告诉桑德伟,这些日子里他是怎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活着。
这一天晚上,他下班之后直奔车站,李然缠着他一块儿去吃饭,他死活不肯去。李然就噘着嘴巴自己走了。士心回头看看李然,摇了摇头,向车站走去。他随着人群挤车的时候发觉有人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上车之后才发现李然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得意地望着他。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七章(5)
“你不跟我走就算了,那我就跟你走。”她说。然后抓紧了士心的胳膊。
“我要去找朋友。”士心说。
“那我也去找朋友。找你的朋友。”李然说。
士心还要说什么,却被李然打断了:“啰哩啰嗦的干什么?是男人不是啊?”士心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丫头总是动不动就跑过来找他,就是在工作的时候也不例外。虽然他很喜欢李然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青春活泼的气息,喜欢听她那种单纯的无忧无虑的笑,但是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更多的时候不能陪着这个小丫头乱疯。所以李然每次缠着他的时候他总是爱搭不理。
“你拿我没有办法了吧?”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车子晃了一下,李然差点儿摔倒,士心赶紧伸手揽住了她的背。李然就得意地笑了,“你还是在乎我的。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被我的似水柔情打动呢!”
周围的人都把目光聚向他俩。士心有点难为情,低下了头。目光正好和李然的目光相接,李然看出来士心不好意思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盯着他吃吃地笑。
中间换了两次车,经过差不多三个钟头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士心在大兴租的房子。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不断地加班,几乎没有这么早回家过,家里也乱糟糟的没有收拾。下车之后李然不断地埋怨他住的地方太远,等进了屋子,小丫头一声惊呼,险些跳起来。
“啊!猫咪!”
李然抱着小猫十五块心肝宝贝地叫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可怜的小猫十五块大约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腼腆地缩在李然的怀里,把李然心疼得不知道该怎样疼爱这个小家伙。
士心做了一点面条,盛了一碗给李然。李然望着碗里的清汤面条,皱了皱眉头,问:“你就吃这个啊?”
“对头。”士心说完端起碗稀里哗啦地吃起来。不多会儿就吃完了一碗,走到锅边想去给自己盛面条。他看李然只顾着抱着十五块玩,根本没有动桌上那一碗面条,就走过去把面条倒进自己碗里,又给李然重新盛了一碗。
“吃吧,错过了这一顿就只有等明天的早饭了。”他说着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李然把小猫放下,端起碗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不情愿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塞进了嘴巴里。
士心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笑了笑,低着头继续吃自己的面条。
李然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面条,一边四下里环顾整间小屋子。
“你这里还有别人住?”她问。
“嗯。以前住过。现在走了。”士心顾着吃面条,没怎么在意李然的话。
李然点点头,忽然语气有点儿变了。“还是个女的,对吧?”
“嗯。你怎么知道啊?”士心吃着面条,头也没抬一下。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一个女的。是一个女的和一个婴儿。不过现在她带着孩子走了。”他忽然觉察到李然的情绪可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于是抬头看看,李然正愤愤地瞪着他。
“婴儿?你怎么这样子啊?简直禽兽不如。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儿的人,连孩子都有了,还把人家抛弃了!”
“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啊?你还想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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