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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

_10 张海录 (当代)
桑德伟走了。这一天,新年的瑞雪浩浩荡荡地飘下来。士心一大早出去清扫了电梯,白天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到学校去找秦春雨。这丫头隔三差五地往巴沟跑,每次都要买很多吃的东西给士心。事实上那些东西基本上全部进入了桑德伟的嘴巴。春雨每次去了之后就大骂桑德伟连起码的道德都没有,桑德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嘻嘻地从春雨带去的塑料袋子里面拿出东西吧叽吧叽地吃,嘴里还振振有词:“子曰: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今天下大雪,春雨已经有几天没有去找士心了,很可能今天会趁着大雪去看他。她也知道,只有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张士心才有可能会减少外出工作的时间。士心不想让春雨冒雪跑一趟,一大早忙完了工作就往春雨那里跑去。果然,在车上的时候传呼机嘀嘀嘀响了,春雨说她寒假要回家,所以今天下午去看他,叫他别走开。
在学校附近下了车之后士心没有直接去学校,他给春雨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在宿舍等着,然后自己在附近的商店里转悠了半天,想给春雨买一样东西,当做送给她的春节礼物,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从认识到现在,除了第一次是他解救了春雨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春雨在帮助和牵挂他。以前还有阿灵常常陪着士心,士心也常常照顾阿灵,在他看来,春雨是一个自立能力很强的女孩子,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和自己一样在贫病中苦苦挣扎的阿灵身上,希望能够帮助这个女孩子走过生命里最黯淡的一段日子。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甚至连一颗药也没顾得上给阿灵买。现在,他在想应该为春雨做点什么,至少应该让春雨感觉到,他真的把她当成好朋友看待。
他走在雪地里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阿灵,想起阿灵他就特别难过。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全部涌上了心头,仿佛就在昨天,转眼间物是人非,殊途难逢。他难过得直想哭。
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偶尔地想起阿灵,偶尔地放纵自己,让自己难过得想哭。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很坚强地生活下去。他知道,阿灵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把这样的期望给了他。
转了半天,他决定不下来买什么东西送给春雨。贵的他买不起,春雨也不会要;便宜的东西往往很粗糙,他总觉得送了还不如不送。于是他在雪地里一家店一家店地转,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才买到了自己满意的东西,兴冲冲地来到了春雨的楼下,把她叫了下来。
“哇!你……送我一双袜子?”春雨睁大了眼睛看着士心,几乎不相信张士心居然会送别人礼物,而且送的那样与众不同,竟然是一双看上去很俗气的棉线袜子。
士心抠抠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买啥好。我觉得这双袜子又结实又好看,还实用。所以……”
“所以你就送袜子给我了?”春雨呵呵笑着,说:“我的傻哥哥,现在谁还穿这样的棉线袜子啊?土不土啊,你!”说完这话,秦春雨立刻觉得后悔了,于是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仰起头问:“为什么会送我东西?土是土了点儿,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给我买礼物。”
“吃你的嘴短,拿你的手短。我吃你的吃了不少,拿你的也拿了很多,总得意思意思吧。”士心说。他心里也有点儿后悔买了袜子,因为他看得出来,春雨对这份很实用的礼物似乎不是很中意。
春雨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搭在士心肩上,咯咯地笑着说:“花姑娘,跟我去吃东西吧!”说着拉起他的手就往学校外面跑。士心感觉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耳根子忽然就变得燥热起来,想把手挣脱;但是春雨紧紧拽住他的手不松开,疯疯癫癫地在校园里跑,全然不在乎别人惊异的目光。他没有办法了,只好跟在春雨后面一路小跑着。但他跑得很小心,因为他害怕一切剧烈的活动。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四章(6)
和春雨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半天,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吃饭的时候,春雨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因为士心居然当着她的面一口气吃了整整一斤七两饺子。她看着士心埋头吃完八十五个饺子,她的眼泪啪啪地落进眼前的盘子里。走到附近车站的时候,士心让春雨自己回学校。春雨嘟起嘴巴非要他送,他就很严肃地说:“桑德伟回家了,金花干完活回来就一个人。我得赶紧回去。”
春雨不闹了,也不再要求他送自己了,看着他急匆匆地踏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共汽车,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你心里装着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你自己。”春雨淡淡地说,“也没有我。”
士心顺便在家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点菜,飞雪飘飘,昏黄的灯光照着泥泞的小街,小街上看不到一个人,他拿着菜往家里赶去。
小屋子的门虚掩着,他知道金花回来了,于是故意在门外怪声怪气地问了一句:“洞里有人么?”
没有人回答,他以为金花在屋里睡着了没听见,就又问了一句。屋里依然没动静,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小懒猪肯定睡着了。”说着推开了门。但就在那个瞬间,他惊呆了,手里的菜哗啦啦掉在地上。
金花斜斜地依在床沿上,袖子卷了起来,白皙的手腕上一个嘴巴一样的伤口正往外汩汩地流着鲜血。
6
金花还有意识,她似乎很困顿,用微弱的声音喊了声“士心哥哥……”就垂下了头,身子软软地靠在床上。
士心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片刻,慌忙地把床上的布帘子一把拽下来撕成细条,扎住金花的手腕,背起她就往外面跑。跑出了门,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一脚踹开门,从床头的枕头下面取出了自己刚刚领回来的这一个月的全部收入,塞进裤兜里,冲出了屋子,连门都没有关。门外飞雪飘飘,屋子里的灯光从门里散出去,在小院子里洒下一片温暖。
夜已经深了,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基本上看不见什么车经过。他一边跑一边张望,好容易看见一辆车开过来,他用一只手背着金花,伸出另一手拦那辆车。司机兴许是借着灯光看见这两个人浑身是血,不但没有停车,反而加大了油门,汽车忽地就开过去了。士心不敢停下来,他感觉到背上的金花越来越沉,他也越来越累。
“金花,坚持住。金花,你可千万别睡着啊,金花。跟哥哥说说话。这就到了医院了。你别害怕,哥哥这就送你去医院。”他一边飞快地奔跑,一边跟金花说着话,他怕金花在他的背上慢慢失去知觉。
鲜血已经渗透了金花手腕上扎着的布,一点一点的血随着士心跑动的步子落下来,掉在他的身上。斑斑血迹落在衣服上,已经冻成了冰渣渣,在路灯底下鲜艳夺目。不断飘下来的飞雪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边跑一边把嘴巴噘起来向上吹气,又摇摇头,把头上和眼睛上的雪抖开,脚下却没有放慢半步。
他的不争气的肚子开始疼痛了,而且来势凶猛。他每迈动一步,肚子里就撕裂般抽痛一下,他知道,这一夜过去之后,未来一段日子一定会过得很艰难。他没有善待肚子,肚子也不会放过他;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赶紧跑到医院,把这个可怜的女孩救活。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赶快到达医院。
7
“病人急需要输血,你交的押金不够。”一个护士走过来对士心说。
“可是我就只有这么多钱。”士心说,想了想,他觉得这时候撒一个谎是绝对必要的,所以他马上恳切地说:“另一个人马上拿钱过来。我着急送她来,所以没带够。先救人吧!”护士看了看这个身上星星点点全是血迹的年轻人,他的脸色似乎比病床上失血过多的那个女孩子还要难看。她点点头:“尽快吧!病人等不及了。”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四章(7)
坐在手术室外面楼道里的长椅上,士心焦灼地等待着。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办暂住证的时候大家一起测过血型,自己和金花一样,都是A型。于是他站起来,想去找医生。这时候他的肚子彻底发脾气了,一阵难以遏止的疼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瞬间变得脆弱起来,“哎唷”了一声,往地上栽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那个护士跑了出来,一眼看见士心栽倒,跑过去想扶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士心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背着金花跑了很长一段路,加上刚才一路跑着交住院费和办理手续,他的肠子一定撕裂了。他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也不知道是懊悔刚才没注意到自己的肚子,还是痛恨自己的肚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痛了起来。
“没事吧,你?”护士小心地问着这个看上去虚弱不堪的年轻人。士心轻轻地哼了两声,从地上坐了起来。“她怎么样了?”他问护士,脸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刚刚从浴室洗了一个很舒服的热水澡出来一样软绵绵的。
护士看看他,又看看抢救室的门,说:“失血过多,需要输很多血。但是你交的钱……”
“抽我的吧!我跟她血型一样。”士心看了看护士,苍白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微笑,“我血多,抽给她。”他似乎不是很放心,然后接着问:“抽我的血,是不是不需要很多钱?”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护士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看上去病秧秧的年轻人是一个外地人,里面正在抢救的应该是他的亲人。“我去跟医生说。”然后她跑进了抢救室。
抽血之前医生连续问了士心好几次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士心很坚决地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反而一遍一遍地催促医生动作快一点儿。
他第二次看着自己的血液贴着他的胳膊静静地流过塑料管子。上一次是他失学之后刚刚返回北京,身上没有钱了,被迫走进了血站。那一次他得到了六十八块钱和两袋奶粉;这一次他的血静静地流过管子,注入了金花的身体里。
他侧身看着沉沉睡去的金花,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幸福的微笑。他知道,就算这一次他真的要死了,他的生命也会在这个女孩身上得到延续。
血液静静地流淌着,他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身体很放松,整个儿人都轻飘飘的,像是走进了云端,眼前一片空明,脑子里一片空明,身体里一片空明,世界一片空明,好像所有的劳累和疲倦都随着这血液轻轻地流走了。他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但他很快就醒了,努力地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感觉到肚子正在灼热地疼痛的时候,他就露出了一个谁也没有察觉的微笑。
“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我必须活着。”他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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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听我说。不管遇到了什么,你都要好好心疼自己。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伤心的事情了,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说,但是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再做傻事儿了。知道么?士心哥哥和你桑哥都把你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你不能有事儿,不然我们都会很难过很难过。”士心坐在床边很温和地对金花说。金花躺在床上,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就想要竭力咬破一样。眼泪扑扑簌簌地从大眼睛里流出来,落在胸前洁白的病号服上。
“我知道活着就会有很多困难,有很多痛苦。但是我们还必须活着啊,因为我们还有亲人,还有我们很爱很爱的人,还有很爱很爱我们的人。为了那些人,我们都要很勇敢地活下去。知道么?”
金花只是哭。士心站起来,捧住金花的脸,擦干了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接着说:“死比活要艰难得多。金花,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不是还有士心哥哥么?虽然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是……”
金花忽然抬起头,很惊诧地望着士心。上次从秦春雨嘴里她和桑德伟知道了士心病得很重,却没有料到现在士心竟然亲口说出了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这样的话。她不敢哭了,望着士心,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四章(8)
士心本想劝慰金花,没想到说到生死,竟然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就连自己的父母家人和春雨也都还不知道的秘密。他有点儿后悔,但是已经说出来了,他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于是接着说:“金花,听着。士心哥哥最多还只能活一年,而且这一年里我随时都可能死去。所以,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你都要很坚强地面对,你要活着,因为你还要照顾我。在北京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阿桑,你和春雨。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都要在我需要的时候照顾我。知道么?”
金花不会知道。她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女孩子,她也许还不明白什么是生死,但她相信士心。所以她不哭了,她觉得很心疼,她几乎就在那个瞬间作了一个决定,要好好活着,要照顾士心。
“你都要死了,你还把你的血给我?”她忽然想起了士心给自己输血的事情。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迷迷糊糊看见不远处躺着士心,他的血管里的血正一点一点流出来注入她身体里。她明白,那是士心在用自己的鲜血挽救她的生命。
士心没有回答,拍拍金花的头,说:“所以你才要更加心疼自己,不能让我的血白白浪费了。知道么?”
金花依然不知道,但是她努力地点了点头。她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天。他说的话她一定要听。
金花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紧紧抱住了士心。
“哥哥!”她叫出这一声的时候,眼泪滚滚落下。士心感觉到金花的眼泪落在自己背上,他任由金花抱着自己,用手轻轻拍打着金花的背。这一刻,士心想起了亲人,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深深爱着身边每一个善良的人,因为他深深爱着平凡的人生和日子。
9
桑德伟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医院去看金花。他收到士心给他的传呼就返回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医院,看到那个自己平常看见了就心烦的丫头金花。当他看到士心发过来的“金花病重,速归”的消息之后,心里忽然对士心有了一种埋怨,他觉得像士心那样一个细心的人没有道理照顾不好金花,居然让她重病住院了。到病床前面的时候,他忽然就咧开嘴巴笑了,因为金花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士心正坐在她身边一片一片往她嘴巴里喂橘子。
金花洁净秀丽的脸上挂着一种孩子一样的幸福,甜美地笑着,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橘子。士心每递过来一片,她就乖巧地张开嘴巴把橘子吃进嘴巴里,然后脸上荡漾起那种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这丫头虽然来自西北农村,脸蛋上却没有一点点红血丝,皮肤白皙,妩媚可爱。
桑德伟看见金花的那个瞬间只想冲过去抱住她,把她抱得紧紧的,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就在重逢的那一个瞬间,他放心了,也就明白了,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农村姑娘金花。
“我喜欢上了一个乡村妹子?”他心里暗暗地问自己,然后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知道下一篇小说该写什么了。
“没事儿就好。”他说着,给了士心一拳,“如果金花有什么闪失,看我不捏死你!”
士心接了这一拳,默默地什么话都没有说,咳嗽了两声。金花抬起缠着纱布的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干什么啊?士心哥哥不舒服,你还打他?”
“就剩下半条命了,还这么凶巴巴的,真是没文化,胆子大啊,你。”桑德伟躲开了金花的拳头。忽然看见金花不笑了,嘴巴一撇,眼泪很自由地流了下来。
“你出去!”士心懊恼地推了桑德伟一把,把他推出了病房,自己也跟着出了病房。
“听着,收一收你的性子,别胡说八道。金花没有生病,她是自杀。”他说。
桑德伟感到身子一凉,立刻就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四章(9)
“金花被雇她的人强奸了。”士心说,用力一拳打在墙上。〖LM〗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五章(1)
1
金花被雇用她的主人强奸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士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刚刚听金花断断续续说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蒙了。他深深自责,一直忙忙碌碌地工作,并没有很留意这个女孩子。只知道她找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士心除了教她怎样跟外面的人接触之外就没怎么关心这件事情,甚至因为金花找到了工作而感到高兴,因为这多少都会缓解一下他的压力,他可以更多地照顾到家里。
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在金花面前,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一个哥哥,他都是不称职的。
“这个禽兽!我找他去!”听到金花断断续续地诉说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愤怒了。
他并不是一个很冲动的人,但他在知道了此事的那个瞬间突然有点儿失去了理智。金花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女孩,如同一页白纸,对任何人都没有戒心。虽然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他除了照顾家人和自己,本不应该也没有能力考虑其他任何人,但在解救金花之后他毅然收留了这个无处可去的丫头。他没有把握能把金花照顾得很好,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就绝对不会让金花饿肚子。
没想到那个禽兽一样的人竟然对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伸出了魔爪。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自己没有照顾好在北京相依为命的金花,让不谙世事的她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痛苦。他要为金花讨一个公道。他几乎什么都没想,没想报警,也没想后果就冲出了病房。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劝住了自己,没有去找那个人。他知道这个时候金花需要的不是为她报仇,也不是为她洗刷耻辱,而是关心和理解,需要让她支撑下去的关怀和勇气。所以他默默地返回了病房。之后的很多天里面,他都守候在金花身边,连工作也没有去做。他根本顾不上别的了,他已经看见过太多的死亡,他绝对不能让金花有事,所以他要时时刻刻守在金花身边,防止这个还不懂事的小丫头再次做出傻事儿。
他要让金花忘记伤痛,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这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不止一次坐在床边静静地劝说金花,甚至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花。
也不知道是金花感受到了士心的那份关心还是因为这个孩子一样的丫头很快就忘记了发生的事情,或者她根本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梦魇一样的场景,所以她变得格外开朗,说说笑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甚至有点儿依恋士心,只要士心来到病床边,她就压根儿不想让士心离开。她知道士心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但她就是不想让士心离开自己。尤其重要的是她现在知道士心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她便更加留恋士心在自己身边的每一个时刻。
士心心急如焚。打扫电梯的工作一连很多天没有去做,他甚至都没有时间离开医院去家里找到电话号码给人家打一个电话,他不敢离开,他怕傻丫头金花会想不开再次做出傻事儿来。直到桑德伟回来接替了他之后,他才风风火火回到了家里,翻出了大厦的电话号码,跑到小卖部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你不用来了。”对方只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扣掉了电话。士心没有再打,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真的丢掉了这份工作。现在,除了已经很多天没有去的家教之外,他已经没有工作了。除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他什么都没有了。金花住院的时候他用所有的工资交了押金,已经十多天过去了,那些钱应该剩不了多少了。
他一个人一崴一崴地走在雪后的街上,手里拿着一根香烟。他并不经常抽烟,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风向标,只要他拿起烟卷儿,就说明他的内心很焦灼。
他没有办法不焦灼。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他明显地感觉到身体渐渐向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生着变化。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日夜无休的疼痛,只要不是极其劳累之后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就一定可以坚持着不受到病痛的影响,甚至很多时候他已经能够完全忽略了这种疼痛,就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但是他不能做任何剧烈的动作,确切的说是他根本不能用力,每次他用力之后鲜血就一定会从肠道里流出来。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五章(2)
背着金花去医院的那天夜里,他的肠子又一次撕裂了。在给金花输完血之后,那个小护士给他倒了一杯盐水让他喝下去,然后好好休息。他没有休息,一连很多天都静静地守候在金花的床边几乎从不没有离开。就连去打饭和上厕所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跑着去的。那些天他每次蹲在厕所里解手的时候都不敢往自己身子底下看,因为他能清楚地听见肠子里有液体哗哗地排出来。那是血,正在他身体里一点点枯竭的鲜血。
每次解手之后站起来,他都会感觉到头晕目眩。为了不让自己倒下,他每次上厕所之后都要事先扶住墙和门,然后慢慢地起身。他不是这个病区里的患者,但他比任何一个病人都小心地留意着自己。
他常常会想起那次割开肚子检查时候的情形。他看见自己的肠子血乎乎纠结成一团,上面布满白色的丝。那个时候仅仅是疼痛,而现在他动辄就大量地便血,这让他显得格外虚弱。每次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很想一下子倒下去,彻彻底底地倒下去,再也不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站得很辛苦,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是他没有倒下去,他是那么地不甘心,他也是那么地不忍心。他时时刻刻都会想起父母,想起妹妹,想起金花和春雨,有时还会想起姥姥。上一次离开家之后,姥姥也就成了他永远的牵挂。这些都是他最亲爱的人,都是他舍不得的人。
他也不敢倒下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有一个给家里的承诺没有完成,他不能倒下去。
所以,在金花基本康复并且桑德伟接替他照顾金花之后,张士心又开始了忙碌着找工作的日子。在这样忙忙碌碌的奔波中,一九九八年的春节悄悄地来了。
2
“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色
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
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昨天激动的时刻……”
街边小店的电视里,传出了悦耳的歌声。很多没有回家的人坐在小店里兴致勃勃地盯着电视看春节晚会。张士心孤独地坐在人群里。他不想看电视,也感觉不到过年的那种喜庆。他只有孤独。
金花出院之后,士心第一次非常固执地要求金花回家养一养身体然后再回来。因为他真的顾不上了,在这个时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他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虽然他不相信也不愿意在这一年的某一个日子里孤独地离开人世,但是他必须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当年离开学校的时候,电话里医生对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回荡:“你最多只能活两年,你最多只能活两年……”
这一次金花没有固执,乖乖地回家去了。她已经明白了士心哥哥心里的苦,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成为哥哥的负担;她心疼这个与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哥哥,所以她愿意听哥哥的每一句话。桑德伟回家过年去了,春雨也回家过年去了,整个北京城就只剩下士心一个人。
年前的几天,他把年底之前能获得的所有收入都加在一起,也只有几百块。这距离他预期的目标相差很远,他甚至没有勇气把这些钱寄给家里,因为这些钱距离他给家里的承诺还相差很远很远,也根本解决不了家里的实际问题。如果不是金花住院花掉了他的工资,他一定可以稍微宽裕一些,可以让家里过一个比较体面的年。
桑德伟临走的时候要留给他一些钱,他坚决地推掉了。
他把几百块钱寄给了家里。这个春节他要让自己过得像样一点,所以他给自己留了一百块钱,买了一件棕色的外套和一双二十五块钱的单鞋。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衣服和鞋子了,脚上的鞋底子断了好几回,每次都叫鞋匠用一块胶皮钉上,现在鞋底子已经变得厚厚的了,穿着这双鞋,乍看上去他长高了好几公分。每次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脚上的鞋沉甸甸的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所以他买了一双单鞋,丢掉了那双穿了好几年已经变得歪歪扭扭再也不能修补的鞋。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五章(3)
他给家里装了电话,但是他不敢打电话给家里。他怕母亲会不小心露出埋怨,哪怕只是一点点埋怨,他也不想听到。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学业就那样丢掉了,现在连一点起码的钱也不能给家里,他不能让家里知道他现在已经基本上丢掉了所有的工作,他同样不能让母亲知道,他把仅有的一点钱用在了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看病上面。母亲是善良的,但母亲也是现实的,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再没有什么别人的苦难可以让母亲坦然地伸出援助之手,因为伸一次手之后自己的生活就必然要经历一段艰苦的日子。
他没有完成给家里的承诺,他感到深深的愧疚,这种愧疚剥夺了他所有的勇气,直到除夕夜到来都没有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在外面小店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外面很热闹,但热闹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新买的衣服和鞋子,就像小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一样,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他明显地比前几年长高了,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却没有钳制身体的成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上去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头发很长了,脸色憔悴,但也透出一种英气。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毛头小子了,已经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大人了。他笑了。他要好好看看自己,这几年他都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自己,以后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这样细致地看自己了。
他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忽然鼻子里一酸,一行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流了下来。
3
春节过去之后,张士心开始了忙着找工作的日子。
他羡慕那些夹着公文包穿着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地进出写字楼的人;但他没有文凭,就永远也不可能走进那些大公司敞开着的大门。所以他找工作就显得益发艰难。
他买了一份报纸,仔细地浏览每一条招聘信息,终于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了几条对学历要求不是很高的招聘信息。他很欣喜也很振奋,拿着报纸就开始了应聘。
一连忙了几天,几乎每一份并不要求有高学历的工作都有着一个相同的要求:交付一定数量的押金才可以上岗,似乎那些人除了关心押金之外什么都不在乎。他没有钱交押金,也不愿意承担那样的风险,所以十多天下来,除了一身的疲惫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个时候,回家过年的金花和桑德伟一前一后回来了。桑德伟很快花掉了从家里带来的钱,依然漫无目标地写着稿子,焦灼地等待着稿费,却不愿意出去找一份工作。金花在家里过了一个年,似乎已经把那段屈辱的经历遗忘得干干净净,成天笑呵呵地和桑德伟斗着嘴,除了在家里帮士心做饭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做。
士心现在真正跟时间进行着赛跑。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一年里完成所有的心愿了。现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尽快找到几份像样的工作。收入多少已经不是他可以考虑的了,只要能挣钱,他就必须去做。如果他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给妹妹未来的学业奠定基础,萍萍上大学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惟一让他欣慰的是,经过了很多艰苦与磨难之后,大妹妹士莲就快要毕业了。如果他真的在这一年里静静地走了,他希望士莲能够暂时挑起家里所有的担子,供萍萍念完大学。让萍萍念大学成了他一个强烈的愿望。他知道,要想让家里彻底摆脱清贫,要想让妹妹们的将来不再像父母一样充满苦难,上学几乎是惟一的选择。
就在他四处寻找工作未果的时候,秦春雨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他惊喜的消息:学校参与一个教育网络的建设,需要一批文字功底比较强的人来做编辑,春雨哀求了很长时间,主管的老师才答应让没有文凭的士心去试试看。这份工作的报酬是试用期每个月一千二百块,经过了考查期之后能达到一千五百块。士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五章(4)
但是等他真正去了的时候,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所有的工作都要依靠计算机来完成,但是他摸都没有摸过电脑。
4
时间静静地流过。虽然士心格外珍惜现在的每一个日子,小心地用双手捧着每一个日子,但日子就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六月。这本该是他收获的季节。如果顺利地念完了大学,这时候他也应该和那些欢蹦乱跳的同学一样穿着黑色的学士服到处留影,也和他们一样相拥着道别,把离愁浓缩在酒杯里伸开脖子喝下去,也和他们一样满载着收获走向自己的未来。但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在上下班的路上远远瞥一眼那些幸福的人儿,然后匆匆地走开。
他已经适应了在网络上的工作。在这几个月时间里,他迅速地学会了使用计算机。
上班的地点就在自己曾经生活了两年的那个大学校园里。第一天上班的时候面对着一排电脑,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直到下班的时候他都没有做什么工作。下班的时候主管来检查,叫他关掉电脑下班回家,他怔怔地看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关掉电脑。他很后悔白天没有向人家请教这个问题,现在已经退无可退了,就硬着头皮一指头戳向写着“POWER”的按钮。电脑关掉了,主管也笑了。他哈哈大笑,笑得很灿烂,也很无奈。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来做网络编辑的年轻人居然连关掉计算机都不会。但是他没有马上向上级建议让这个年轻人离开,而是让这个年轻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电脑的基本操作。
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每天下班都要留在公司里学习电脑的使用方法和技巧。每天下班后他依然要去给学生上课,因为仅仅这份工作的收入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的;就算已经足够,他也要坚持做完每天的一份家教,因为这样的家教工作每个月也可以获得差不多一千块钱的收入。如果他能坚持到这一年的年底,他就可以获得一万元左右的收入。加上白天工作的收入,如果没有意外,他这一年里可以获得两万多元的收入,就算刨除了自己的生活费用,也还是可以有不少的收入。这笔钱虽然不能让家里彻底摆脱贫寒,但是至少可以保证萍萍能顺利地进入大学。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三个月之后的六月,当他的那些大学同学在焦灼地等待着走出校园开始驰骋人生的时候,张士心就像一个婴儿刚刚学会走路一样的兴奋。因为他现在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用电脑来完成工作了,并且在三个月的工作结束之后,他的工资不但涨到了一千五百块,而且还成了一个主管。
这一天他下班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原来宿舍的邓月明和海涛。两个人硬拉着士心一起去吃饭,并且开玩笑说士心现在挣着大钱应该为这顿饭买单,士心就犹豫了。这几个月结余出来的钱他全部给了家里,除了士莲找工作的时候打点相关的人花掉了一部分,剩下的都留着给萍萍念书了。
“你们去吧,我还要去家教。”他说。其实他很想跟两个昔日的同学一起吃一顿饭,毕竟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两年大学生活,即便交往算不上深厚,他还是希望能和邓月明与海涛微笑着话别。但他这时候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就算是一顿很简单的饭也请不起。
他还是去了。邓月明为这一顿告别餐买了单。他已经和福建一所师范学校签订了合同,不久将赶去报到。吃饭的时候邓月明说起了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也说起了杨得意,说起了宿舍那一次的失窃,说起了阿灵的去世。也许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人就格外脆弱,邓月明喝了两杯啤酒,就满脸通红,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惹得士心也难过得想哭。这一次的分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他同样舍不得这两个私交并不深厚的同学。
邓月明借着酒劲儿在饭馆里唱起了歌,惊得饭厅里的客人纷纷停箸不吃了,怔怔地望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家伙肆无忌惮地唱着让人肝肠寸断的《相见时难别亦难》。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五章(5)
“士心,谢谢你!”从饭馆出来之后,邓月明忽然握住了士心的手,“谢谢你影响了我的一生。”
士心以为他喝醉了,就笑着把手挣脱,伸手去扶他。邓月明却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影响了我的四年大学生活,也会影响我的一生。你没有念完书,却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有资格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学生。你了不起,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关注你,都会跟人们说起你,我最难忘记的一个同学。”
士心心里一阵难过,默默地低下了头。跟两个同学道别之后,士心望着他们远远离去的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多年以后,邓月明博士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有了一个獐头鼠目但是冰雪聪明的儿子,在同学中传为佳话。王海涛也成了济南一所高等学府里的骨干教师,三十岁出头就有了一个引以为荣的啤酒肚,被认为是同学里面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海涛听见了就乐得昂昂昂地笑。
5
“哥,你快去把阿桑追回来。他闯祸了!”
士心还没到家里,就遇见了等在外面的金花。金花眼睛红红地肿着,显然是哭过了。他以为金花跟桑德伟闹别扭了,就笑着说:“随他去。他把你气成这样他还离家出走了啊?”
金花一听就急了:“他闯祸了。他说要去打死那个坏人。”
士心看金花焦急的样子,知道可能真的出事了,就问:“要打死谁啊?出了什么事?”
金花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眼泪却啪啪地落下来。士心看看金花,把手放在金花肩膀上,温声问:“金花,发生了什么事情?阿桑去干什么了?”
提起桑德伟,金花收住了眼泪,看看士心,咬着牙缓缓地说:“我怀孕了。是那个坏蛋的……阿桑找他拼命去了。”
金花上次受到侮辱之后,士心为了不再刺激她,就一直没有提起那件事情,也没有报案。他怕金花受了外人的打扰,再次做出傻事儿。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差不多五个月之后,金花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士心不认识路,他给桑德伟打了一个传呼,叫他不要乱来,然后叫上金花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金花先前的雇主家里。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倒在血泊里,桑德伟沮丧地坐在他身边,脚下放着一块沾满了鲜血的砖头。
士心迅速跑到楼下打电话报了警,叫了救护车,然后跑回楼上。
“阿桑!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几乎气急败坏地冲桑德伟喊起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桑德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卧在地上的那家伙身边,用脚踢了踢他:“这禽兽死不了。死了老子给他偿命。”
6
很长一段时间秦春雨都没有去找士心了。她陷入了一种空前的矛盾中。
大学即将毕业,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大学毕业之后她要想办法留在北京工作,她知道士心需要有人照顾,她也想留在士心身边陪伴着他。士心除了一颗善良的心,没有学历,没有健康,甚至连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都没有,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他的那份善良深深地吸引着秦春雨。春雨从他羸弱的身上感觉到一种自己都说不出来的东西,她深深地被这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吸引着,她希望一辈子守候在士心身边。
她从来都没有对士心说过自己的心思,因为她知道士心根本上就很明白,但是他没有作出回应。事实上,春雨很清楚地知道,士心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作出回应,否则他就不是张士心。
尽管如此,春雨还是愿意留下来,留在士心身边。
女孩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抉择。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之后,遭到了父母空前强烈的反对。早在两年多以前,她就把自己被士心解救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也把士心后来失学的种种情由都告诉了父母,那个时候父母一直都不住地称赞士心,为他的遭遇鸣不平,被他的那种倔强和顽强深深打动。但是春雨没想到,当她决定留下来陪着士心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自己的父母。
边缘 第五部分 边缘 第十五章(6)
经过了无数次的商量,也经过了无数次的争吵之后,春雨终于知道,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自己和这个病秧秧的张士心之间的事情了。女孩柔肠百转,心里有着千般舍不得,万种不愿意,却不得不面对最后的别离。因为她同样知道,就算父母同意了,士心也一定不会答应和她在一起。士心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至少暂时根本不可能答应。
她决定和士心谈谈。
7
“哥,你别劝我了。不是说证据不够么?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看他还怎么抵赖!”金花很坚决地说。
尽管金花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痛骂那个被阿桑打伤的家伙,也跟警察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但桑德伟还是因为构成故意伤害被送进了法院大门,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强奸金花的人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获得了赔偿。法院判处桑德伟赔偿他医疗费及营养费四千多元,金花的起诉因为证据不足被驳回。
士心没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他本想平平静静地生活,直到自己再也不能站起来的时候为止。但现在,除了忙碌的工作,他还必须操心很多事情。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忽略了秦春雨。
那天春雨给他打了一个传呼,传呼机的屏幕上清晰地出现了“我爱你。不离不弃。”七个字,他一点也没有感到震惊,没有丝毫的开心,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情很难处理,因为他的选择是惟一的,那就是让春雨离开,去过她应该过的美好生活。
一连几天他的传呼机上都是那七个字,但他没有去找春雨,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除了忙着上班,他就在忙桑德伟和金花的事情。
桑德伟最终进了监狱,金花却在这个时候要坚持把孩子生下来指证那个强奸她的人。士心不知道这样做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但是他很坚决地反对金花这样做。
张士心注定是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人。就在探望桑德伟回来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耐心地劝说金花不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件让他后悔的事情:他发现了一个正在东张西望地撬自行车车锁的人,并且不顾金花的阻止冲了上去。他一把就抓住了那个小偷,但接下来就让张士心追悔莫及。那个小偷挣扎了半天,气急败坏地从袖口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一刀就刺进了士心的肚子。
他感到肚子上有点冰凉,紧接着是疼痛。但他的手没有松开那个人,反而抓得更紧了。那个小偷慌张地松开了刀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士心面前:“大哥,您就放开我吧!我不想刺伤你的!”
士心咬着牙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想说话,但是嘴巴竟然怎么也张不开了。他低头看看,自己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只剩下刀把儿露在外面,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来。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母亲苍白的脸庞,蹦蹦跳跳的小妹妹萍萍,默默地埋头抽烟的父亲,在雪地里咯咯笑着的阿灵,所有他熟悉的人一个一个迅速地从他眼前滑过。
“我终于没能熬过这一年。”他对自己说,一只手紧紧抓住那个小偷,另一只手从肚子上拔出了那柄刀。
“当啷”一声,刀子落在地上。鲜血立刻从肚子里涌出来,在地上喷溅成一朵巨大的花团。他听见金花在不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看见很多人围了过来,他感觉自己慢慢地飘了起来。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所有的疲倦和辛酸都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溜走了,他的身体正慢慢变得空明起来,再没有一点劳累的痕迹了,再也没有无穷无尽的苦难了。他在这个瞬间看见了母亲,看见了妹妹,看见了阿灵,看见了春雨,听见了金花的哭声,所有牵挂的人在眼前历历而过,他似乎再无遗憾了。
“我走了。”他对自己说,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脸上现出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格外轻松的微笑。
“哥……”金花一声尖叫,扑了过去。〖LM〗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1)
1
生活回到了一个空前紧张的状态,张士心也站在了一个从来没有面临过的全新起点。只不过这个起点比他以前经历过的每一个起点都要艰难。
从医院出来之后,张士心后悔万分。因为自己的这一次冲动导致他住院两个多月,几乎九死一生,不但失去了所有的工作,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和一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还清的人情。他不知道这笔钱是不是应该被称为外债,但他知道,这份情意自己一辈子都不能还给秦春雨了。
被他抓住的小偷在他重重摔下去的那个瞬间挣脱他再也没有力量的手,飞快地逃走了。他根本没有钱给自己治疗,金花也没有;这一次,他只有静静地等待死亡了。警察把他送进医院,医生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警察开始询问金花,然后开着警车呼啸着抓凶手去了,只剩下他和金花躺在医院急症室外面的长椅上。
“哥啊!你傻不傻啊?就你多事儿,那么多健健康康的人都不管的事儿,你管什么啊?”金花的肚子已经有点儿隆起了,士心躺在她怀里,头枕在她腿上。失血过多让他变得不但虚弱,脸上也完全没有了血色,苍白得如同秋天的桦树皮。嘴巴里很干,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缓缓地说:“别怕,我命硬得很,肯定死不了。哥不是坏人,老天一定帮我。”
事实上在他被送进医院没有钱救命的时候,帮他的不是老天,而是秦春雨。
那天,就在士心靠着金花安静而无助地躺在医院楼道里的时候,春雨给他打了一个传呼,只有一句话:我就要离开北京了,给我打个电话吧,我会一直在这个电话旁边等着。春雨毕业了,她要离开北京,按照父母给她安排的道路开始新的人生,她不愿意离开北京,也害怕面对和张士心当面话别,她知道她的眼泪一定会让别离的场面更加让人难过,所以她选择了打电话道别,虽然她的心里依然涌动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但如非如此,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跟士心说出“再见”两个字。
电话很快就打进来了,不是士心,而是跟士心在一起的那个农村姑娘金花。
“我哥被人捅了一刀,在医院里抢救,可我们的钱根本不够啊!”金花在电话那头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秦春雨却握着电话筒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大约几分钟后之后,她忽然就清醒了,大声地说:“在哪个医院?你们等着,我很快过去!”
挂断金花的电话,春雨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她要跟父母做一个交易,只要父母答应她的要求,她立刻答应父母的一切要求。
士心顺利住院了。在做手术的时候医生看到了他血乎乎的腹腔,也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震撼。这个年轻人的腹腔完全溃烂了,肠子盘根错节地粘在一起已经成了一团,一部分肠体已经严重坏死,并且紧紧粘贴在脊椎上。
“这绝对不是这次的刀伤造成的。放弃手术,另行安排!”主刀医生很坚决地说,“他需要动大手术。”
连续进行了三次手术,那些天他几乎一直都处在昏迷状态中。偶尔缓缓醒过来,还没有来得及跟金花和春雨打个招呼,他又沉沉地睡着了。但那几天也是他几年来最舒服的时候,因为在不断的麻醉中,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肚子的疼痛,也没有丝毫劳累。在几乎没日没夜的昏睡中,他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梦。在梦里看到了家里光明的未来,看到了父母脸上那种没有一点儿阴影的微笑。他也看到了已经故去的爷爷奶奶,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盲眼的爷爷抚摸着他的脸往他的嘴巴里填嚼碎的蚕豆,奶奶轻轻挥动扇子驱赶着蚊子,坐在温暖的阳光里赤着上身捉虱子。
春雨和金花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度过了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日子。很多次看到昏迷中的士心眼角流下了清澈的泪水,嘴角挂着惬意的微笑,那个时候士心一定比谁都幸福。
“春雨姐姐走了。她让我告诉你,你要坚强地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找你。”士心醒来的时候,金花说,“春雨姐姐真是好人,特别特别好的人。”
边缘 第六部分 边缘 第十六章(2)
士心知道,春雨走了。他还记得自己躺在楼道里的长椅上等待的时候,春雨拎着一个袋子跑了进来。那个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但他在微弱的视线里看见了春雨脸上的汗水,还有她手里的一个袋子,之后他就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躺在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双温润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知道那就是春雨的手。
秦春雨走了。士心从金花嘴里知道,自己连续做了三次手术之后才苏醒过来。在这个期间春雨连续交了三次钱。
“我从来也没看见过那么多钱。一摞一摞的,好多好多钱。”金花描述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士心听不进去,钱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春雨已经走了,重要的是春雨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住院一共花去了七万多块钱。除了治疗刀伤,医生同时也切除了士心肚子里已经坏死的几段肠子。
“肠子烂成那个样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小伙子!”医生笑呵呵地对他说。
“四年了。”
“四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大概是。”士心说。
“没有其它情况出现,真是奇迹。”医生说,然后把听诊器放在士心肚子上听了听,笑了,“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再有几天可以出院了。不过……不过,我们只是切除了你肠子坏死的部分,最终你还必须换肠子才有可能完全恢复健康,同时也能避免出现其它并发症。”
“会有什么并发症?”这是士心一直都想问的问题,但是他一直都没有问。因为就在很想知道答案的同时,他也很怕知道答案。
“你的肠子坏成那个样子,几乎没有免疫力了。除了已经出现的大面积粘连之外,最有可能出现的就是……就是血液疾病,还有癌症。”
士心并不知道,就在他苏醒之后跟医生说起病情的时候,秦春雨就静静地站在病房外面看着他,然后默默地离开了医院。她很快离开了北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得到了那么多钱给士心治病。
“哥,春雨姐姐一直都没来,她会去哪里了啊?她花那么多钱治好了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啊?”出院的时候,金花挺着个大肚子,拎着一些士心住院的时候她从家里拿来的东西,问士心。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因为她是秦春雨。”士心静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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