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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事往-朱天心

_2 朱天心(当代)
差不多就從這時開始,我在報上看到愛波的文章,是描述阿根廷風土人情的,不過寫得極迷人有趣不同平常的遊記文章,作者名“四月”,四月April,不是愛波會是誰?此後,每兩三個月總會有她的文章,我都不錯過地仔細讀,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明亮最開朗的時候吧,雖然偶爾才提到Mario,可是可以看出兩人感情非常好,只一回提到她從馬上摔下來因而小產,第一次我感到遺憾,若在她身邊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吧——多年前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的那股強烈的不甘心又襲回我,我只能讓她不受傷不受苦,但要放她快樂自由,不是我能夠的。
一年多後,我接到一家出版社給我的郵件,裡面是一本“四月”所著的《美麗的天空》和一封出版社編輯所寫的短箋,說明此書是作者托他們指定贈予的。我匆匆翻閱一次,裡面的文章都是我在報上看過了的,短序倒是新寫的,序裡首先解釋書名,美麗的天空,西班牙文Y Cielito Lindo,牧童們通常用此來叫自己的愛人。我幾乎能想象得到Mario是如何地叫愛波“美麗的天空!”愛波開心地大笑,穿著長裙、赤著腳丫,立在那兒。因此打心底地感激Mario。
但是次年底,報上一則小新聞寫著,旅居阿根廷的女作家四月的丈夫日前因車禍去世。我向在報社工作的么妹打聽消息,竟然是真的!
兩個多月以後,報上副刊載有一篇別人寫她的文章,文末呼籲讀者和各方好友請體諒她目前的心境,不要給她任何打擾。我再電話么妹,答案是愛波的確已經回國了。
再兩個月後,連綿春雨裡偶露太陽的一天,我如常地走在醫院的長廊上,立時一股大浪似的什麼迎面撞擊上來,我還沒看清,心上已大喊一聲愛波!
果是愛波沒錯,她一身黑衣地遙遙立在走廊那頭,我止住腳步,深怕一點點的走路震動會驚破我所看到的畫面。我們便這樣相隔遠遠地靜靜對望著,起先都努力笑著,直到面顏同時撐不住地倉皇起來。我趕忙走向她,她也邁步迎上來,眼一熱,一首好久不再記得的樂聲轟轟響起:April come she will when streams are ripe and swelled with rain^
我們就那樣手抓手憑窗對望著,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我仔細地端詳著她,除了長時間的哀傷使得臉頰沒有以前那麼亮,一切都並沒有改變。甚至也沒有我原先擔心的消瘦,“還好沒瘦。”我說。這是到現在開始的第一句。
愛波睜大眼睛看著我:“我懷孕了。Mario走一個多月以後我才發覺是的。”睜得再大的眼睛到底還是裝不下太多的淚水,便三五成行地滑下臉頰。我心痛地意義把它們拭去如同想擦拭掉這個悲劇,告訴她:“我一定可以幫你解決。現在儀器技術進步太多了,再說我現在是chief resident,不是當年的小密醫了,你放心,不要再哭了。”我故意說得很輕鬆讓她寬心,愛波聽話地努力一笑點點頭,隨又搖搖頭。眼淚因此都灑落在衣襟上了,滿懷依賴地仰起臉看定我:“我不是要拿掉它,我要留下來,只是要你先答應我,到時候替我接生好嗎?”
我們就近在新公園裡閑走著,平日覺得好枯荒的園景大概是因為雨後放晴而顯得生翠可愛。我想辦法從各個角度提醒愛波仔細考慮所有留下孩子會有的問題,愛波一直靜靜聽著,半天才說:“Mario剛走的一個月裡,我自殺過兩次,都沒能成功,被救醒回來的懊喪絕望反倒使我不敢再嘗試第三次,而且知道懷了孩子,Mario留給我的紀念品,我想珍藏下來——”
突然地我被她的天真激怒,打斷她說:“問題這紀念品不是一本書、一個擺設甚至一匹馬!他會吃奶、會哭、會長大會上學會生病、會有一切的痛苦,是你一輩子卸都卸不掉的重擔,我知道你的哀痛,可是請你還是冷靜地想想清楚。”
發覺這些話是從我肺腑裡喊出來的。一種淡淡的悲涼像夾著冷雨的微風似地陣陣襲來,是因為我職業上所閱人事的緣故嗎?為什麼方柏十年前那番熱烈而我引為寒心不可解的話語,如今竟是我信奉的?……我們是莫名其妙毫無藉口地被棄擲到這個世界,毫無選擇的機會和自由……我逐漸承認人生真的並不是那樣簡單的,原來它戲劇化的奇情並非只有愛波那類人甚至電影小說裡的英雄美人才會有的,它只是那樣日復一日尋常的風吹雨打,而在你不知覺中把滄海換作桑田並且迫使你不得不接受。
“可是只要我用一切力量去愛它,不可能會不好的。”愛波輕輕地靠一靠我,我回過神來,見她蹙著眉睜著眼執意地在等我回答,是啊,世事其實哪有那麼複雜,除非真的一死,否則日子還不是就一天一天總會可以過下去的,便也罷了。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替你安排做定期檢查,你自己平常多費點神保養身體,既然決定了要它。”便問她回台灣住哪裡,打算以後怎麼過,生活能維持嗎?愛波說離開阿根廷時帶了些錢,真正的產業還是全部讓給Mario的爸媽,台灣雖已沒有親人,但婚前那些年她已習慣獨居,阿根廷那幾年的生活經驗讓她很想到中部山裡買個果園或農場自食其力過活,但目前的經濟狀況還不能夠,她想暫時還是替報社刊物寫寫文章,等小孩生下來後,便可四處跑跑看看寫些報導性的文字,“台灣還有太多地方沒去過,也變了真多,尤其,一些十幾二十歲的小孩,看的東西想的聊的都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可是也蠻好的……你呢?”
我呢?我思索著,想不出該從哪裡講起,而且生活裡瑣瑣碎碎的小愛小恨小感覺,再真實,也不適合在這氣氛這時刻裡來說。此時我們已經繞第三次新公園了,博物館前頭的場子因太陽出來的關係頓成一個小小市集,愛波似很有興味地東停停西看看,一名坐在路邊捧張畫板沒生意的老人招手向我們喊著:“先生!給太太畫張相吧!不像不收錢!”
愛波怕我尷尬似地對我一笑,我推推她,她便到老人跟前的小板凳坐下,膝並得齊齊的,兩手平復在膝上,老人拿起鉛筆刷刷刷地畫起來。
我專心地隨那素描老人一樣仔細地看著愛波,起先正襟危坐凝肅著一張臉,睫毛紋風不動,不知她又已想到哪裡去了,隨後恍惚的笑意從嘴角漫上眼睛,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臉上的神情一陣沉重一陣憂傷,此時漸有路人圍觀,並把我擠到外圍去了,我也就那樣安心地隔著人叢看她,她突然揚起臉,看不到我,張皇起來,我趕忙踮起腳,高高地伸手招招,她看到了,安心地坐回去,跟老人付錢收畫並閒聊了一會兒,人也漸漸散去,我們臨離開,老人拱手謝道:“早生貴子啊!”
兩人笑起來,愛波問:“你結婚了嗎?”
我望望她,點點頭,愛波似也不吃驚,緊了緊我的手,再問:“有沒有小孩呢?”我搖搖頭,答還沒有,隨即兩人都不再說話,一股非常強的惆悵籠著我們。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對愛波謊說我已經結婚,或許今天的這樣一個重逢裡,我除了吃驚自己在見到她時感到的從未有的甜蜜凄清,也清楚感到愛波的直至這一刻才乍然知道多年來我對她的情感,但是我很不願意她有任何一點壓力和歉疚——以為我的不結婚是為了她,因而該為我負責——雖然那也真的是我始終沒有結婚的原因之一。
兩人再也說不出話地走出公園,大銅牛下一名擺了個算命攤的男人喊住我們:“鐵口直斷,不準退錢!先生看流年事業順不順利,太太看生男生女絕對準確!”
我們沒有停下來聽他,我指指重慶南路的方向問愛波:“想不想去‘明星’坐坐?”愛波搖搖頭,指指我醫院的方向,一張臉,嚴肅得讓我不敢再看。
我們愈走愈慢,深怕路走到盡頭怎麼辦,一度,我幾乎要衝口告訴她我還沒結婚……可是說了又怎麼樣呢?唉,反正一日不死,日子總得過下去並沒什麼大不了。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
愛波後幾個月的待產期,我並沒能常見到她,一來是因為今年才升的CR,我想多費些心神在研究工作上,另是因為我說結婚了,竟變成真的一樣,偶爾我到她住處坐坐喝茶,兩人都很和樂有禮,甚至有點生分,也不多話,除非她想說,我絕不問。再晚些,我就會自然地看看表說要回家吃飯了,愛波也從來沒有一點留我的意思,好像真有個妻子在家燒飯等我似的。
愛波總倚在門口送我,這時我便例行問她這一兩天的胃口和生理狀況,愛波像病人一樣地一一老實作答。問答完畢,是我最難過的時候,不知要發多大狠心的頭也不回,留她獨自一人在那裡。其實愛波的日子也不是完全寂寞的,一些老朋友一些新的讀者或報社雜誌社的記者編輯常去她那裡聚聚聊聊,但見她對所有人都一樣的周到和氣,不特別快樂,也沒有再掉淚的時候,我清楚感到愛波心裡的寂寞。竟也不由地盼望九月的早些到來,有了嬰兒,可以帶給她很大的生機的。
夏天裡,我依了與愛波的約定,替愛波平安地接下了嬰兒,是個女孩。我依然在最重要的一剎那分神,立時感動得要落淚,離第一次這樣深深地碰觸愛波的身體內,已經幾乎有十年了。
嬰兒因混血兒血統顯得尤其俊美可愛,愛波總是捧著她面對面看不夠,情切起來快樂地一聲聲叫她:“Estrelita!Estrelita!Estrelita!”問了愛波,中文就是小星星的意思。
或許愛波當初的堅持竟是對的,這紀念品的確不是書,不是物品,活的啊!所以才真正有意義。
小星星還沒滿周歲,愛波就已經帶著她四下跑。愛波現在替一家很大的雜誌社寫特約采訪稿,往往中南部東部跑一趟就是一星期半個月,小星星帶到身邊似也沒礙到什麼,做得很興頭。偶爾帶小星星來醫院做健康檢查時會來找我,母女倆一式花色的衣服,一等我誇讚,愛波便笑得開心說是自己憑想象亂做的。我一抱過小星星便舍不得,她有父親Mario的深輪廓,但酷似愛波的圓臉明朗,就整個的柔和了。
我們有一次居然帶著小星星跑去“明星”,奇怪已經這麼些年了,裡面仍然充滿這個時期特大板或憂鬱或痛苦或快樂得要死的年輕男女在滔滔各抒己志。鄰桌,一位滿桌廢稿紙一碟煙屍滿溢的作者正擲筆長嘆,我和愛波相視偷偷一笑,可是我們的年紀和抱著孩子很不合氣氛吧,便匆匆吃了一份蛋糕就逃離現場,而樓梯仍是木頭的。
出了“明星”,我們立在街口等紅燈,我把小星星交給愛波抱抱,靜靜的一旁看她,她正抱小星星跟自己眼對眼鼻對鼻地貼著,口裡輕喚著:“Estrelita!Estrelita!……”眼底臉上乾乾淨淨完全沒有半點恍惚和悵惘,我很安心。而對街的美心士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沒有,原址改成一家外銷成衣店了。
愛波的報導采訪稿結集成書後,仍然很受歡迎,但愛波私下表示不滿意只做一個媒介者,希望能以自己以前所學來做深一層系統的探討。因此愛波跑得比以前更勤,有時需要上山下海或跑外島,便把小星星托給我家裡放幾天,爸媽和還沒有嫁的么妹只覺得洋娃娃似的很好玩,並不厭煩泡牛奶換尿布的工作。而且媽從么妹那裡或許知道我和愛波的情況。也不知道是忘了愛波就是十幾年前村裡的那個秦家丫頭,還是一心只記掛我的婚事而不計較其他,總是囑我邀愛波來家吃飯,而且很明顯地讓我看到他們待小星星簡直就如祖孫一樣。
其實愛波後來似也漸漸知道我的未婚,但沒點破,我便也不再提有家室這回事,但我認為還是應該說清楚,至於該什麼時候告訴她以及怎麼說,只等最恰當的時機吧。
年底,愛波說要做一個南台灣自然景觀調查兼避寒,帶了小星星到恆春半島,結果一住住到次年農曆新年過了才回台北。我知道Mario是十二月裡死的,愛波每逢此大概還是想避開人群自己靜一靜,反正有小星星陪伴,我便沒有南下看她們。
一別兩個多月,大小都黑瘦得多,愛波一看到我就嚷:“猜猜這回在恆春碰到誰?”我胡亂猜了兩個,愛波忍不住地宣布:“黃南奇!”我的確大大地感到意外,南奇竟然在台灣?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原以為他比方柏還可能長留在國外,去年還聽別人說起方柏,說他跑了一趟大陸,不過是純觀光,正式安心地繼續自己在美的教書生涯。愛波說,南奇現在大學裡開台灣民俗研究這門課。這回是趁農曆年看看鄉下地方的慶典儀式,以及收集一些因幾座古廟的重新拆建整修而流落出去的古物,大約到待到元宵後才會回台北,愛波回來的前兩天,還跟南奇一道在潮州的媽祖廟前喝老人茶聊台灣野台戲的變遷史。
“那南奇好嗎?”我愈聽愈覺不可思議。
愛波邊想邊答話:“變是沒變什麼,事實上他們也非常怕變、怕老。我看跟他一起的三個男生大概都是他現在的學生,從那一方面來看,南奇有一點恐慌和落寞……”
我抱過小星星,嘴上逗哄著她玩兒,心裡卻無法平息地波涌著太多久不再記得的往事,竟是一種溫暖的感覺。
這一整年,愛波幾乎沒有多少時間留在台北,她和另幾個也同做類似報導工作而結識的朋友展開一系列的社會工作,發起保護稀有鳥類野生動物的活動,提出確實詳細的資料,要求政府有關當局正視自然生態環境的維護和自然景觀的保持等等。這些努力的確在社會大眾和有關當局引起普遍而深刻的回響。
“好像一輩子到這兩年才有一點踏實做事的感覺,只怕來不及……”
“說什麼話!”我打了她一記,卻絲毫沒能讓她展顏,她看起來的確疲倦極了,剛從台東山裡待了兩個星期回來,曬得黑了。我繞到她身後替她指壓,暗暗吃驚怎麼瘦成這樣,身子硬梆梆的,我敲敲她的腦袋:“明後天抽空去檢查一下身體好不好?”
愛波點點頭,抓過我的手,把臉輕輕偎在上面,懶懶地說:“也好,我最近常常肚子突然絞痛得要命,有時候有出血,我想是太累了。”
一連串的檢查完畢,抹片有癌細胞反應,照出來的片子顯示腹腔有個腫瘤陰影。我立刻安排儘快為愛波做切除手術。一種無常的感覺迅速把我征服殆盡,我完全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愛波,若是三年前,我們或許會一齊悲喜交加地接受這個奔赴Mario的方式,可是有了小星星,一切就都亂掉了,愛波不會肯死,我也怎麼肯!天啊我原來打算等熬過今年十二月Mario的祭日後,對愛波說,你就嫁給我,好嗎?我甚至像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在日夜琢磨該如何向自己喜愛的女孩最優美最準確地說出衷心的話,怎麼能甘心!這兩三年來的相處,我漸漸相信愛波說的“只要我用一切力量去愛她,事情不會不好的。”不一定,不一定只有受傷的時候才能在我身邊。竭盡心力,我是不是愛波那類人就不那麼重要了。愛人和被愛,並不像是一直以為的那麼辛苦複雜。我決定竭盡心力為愛波的癌做奮力一搏。
手術台上,打開愛波的身體,竟然整個腹腔都長滿了艷紅色的癌,連動脈、副主動脈、淋巴腺都已遭到擴散,一切竟無法輓回!我學了近二十年的知識竟只能讓我束手!臨縫合之際,我無助地輕碰了碰愛波的體內,是我熟悉的,卻為什麼不再認得。
手術後的耗費元氣和末期癌症,使愛波迅速消瘦下去而且不能再離開病房。並非由我告訴的,愛波卻已知道了自己的病狀。朋友讀者聞風不斷來看她,只要精神可以的時候,愛波總還是與人尋常平靜地聊天說笑,我卻是為了想讓她安心靜養,不知多少次在她病房門外把她的朋友軟請硬罵地全得罪光。我當然知道愛波自有她的待人之道,但是就只有兩三個月了,我想替她自私一點。
從愛波病後,小星星就寄養在我們家了,么妹和媽媽每天總會把她帶來,愛波總全然開心地笑著看她滿地跑,只有一回要我把小星星抱給她,我擔心她瘦得不禁小星星壓,便舉著她貼近愛波,愛波兩眼空洞洞地看著小星星,忽然很無情可怕,她低低喚了兩聲 Estrelita!Estrelita!聲音也完全是空洞的,隨即狠下心推還給我要我帶出去:“不要她記得我!長大以後,少一分記憶就少一分牽絆。”
雖然沒有正式說過,但愛波在台灣沒有親人,小星星自然就交給我們了,愛波幾番想說,大概都覺得艱難,她是覺得連說個謝字都嫌太輕率不敬了。
我們都不提生死的事,只有一次,兩人講講忽然沒話了,她轉頭去看窗外,那明亮的陽光格外叫人對塵世留戀吧……愛波久久才調回頭來看我,汪著淚水的眼睛怯怯的,用英文問我:“Is dying hard?”
我認真地思索很久,竟果真只能照書裡回答:“No,I think it's pretty easy,April. It all depends.”愛波的床頭這幾天擺的是一本海明威的書,有時她睡著了,我守在一旁跟著她的進度看,連續兩天,書都停在這一頁沒再翻動,正猜她是不是在想這兩句書中的問答。
愛波吃力地從被子裡抽出手來,摸摸我的臉,淚花晶瑩地一笑,沒有勉強,沒有吃力,我看了辛酸得幾乎要撐不住臉,愛波卻繼續用手一下一下溫柔地撫平我臉上跳動的肌肉與血脈,輕輕地說著:“多傻啊……”
我按住她的手,只想放聲痛哭一頓。
愛波嘆口氣:“還有那麼多事沒做……我死了以後,捐給醫院做教學解剖,我希望由你來親自做,或許這一生裡,真正觸摸過我靈魂深處的,只有你。我欠你太多,不只是因為Estrelita……”
August die she must, the autumn winds blow chilly and cold……八月尚早,愛波甚至沒撐到四月……四月是桐月,你們沒看過漫山遍野盛開的桐花嗎?比蘆葦還要白!……她就那樣從宙斯的前額跳出來,吶喊之聲,震撼天地!她是凶猛殘忍的戰爭女神,也是最純潔處女的象徵。
我們依了愛波生前捐贈遺體的心願。
我放下鑷子和解剖刀,對那一張張年輕期待的臉做結論:“對於這個病例,我們可以得到一個結論,我們絕不可輕視腹痛的病人,不但要仔細檢查,而且要做完整的追蹤,否則就如這個case……”
從一雙雙詫異的眼神中,我驚醒到眼睛的酸熱和臉頰上的濕涼,我喃喃自語地解釋:“是福爾馬林的刺激……”
——不對不對,愛波的話並不對,這一生中,我並沒有真正觸摸過她的靈魂深處,我甚至沒有真正地懂過她,但是——是了!不會有人像我一樣,曾經這樣四次親手探到她的身體內的最深處……
我低迴頭去,一顆眼淚,滑過臉頰,滑過下巴,凌空掉落進愛波木頭色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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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本書所收的五篇小說全是自大學畢業以來所寫的,看似產量過少,但實另有差不多篇數或成稿或半途而廢的稿子,我不想收進來,當然更不發表了。
離開學校兩年半,的確所見所聞有太多令人驚愕憤怒感歎的地方,我初以極陷刻少恩的諷刺筆法寫過數篇小說,憤怒青年式的吶喊確實有其令人拍案叫絕的迷人之處,但是我漸漸覺得這種搧風點火的效果並非我的初衷,我更願意不帶硝煙氣的把它當作一個紀錄,讓讀的人自己去下判斷,這也才公平。
「台大學生關琳的日記」這篇小說便是這種心境改變後的第一篇作品,關琳滿口道理的不知不覺走入自己所說的「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黑洞,這本身極具有強烈的諷刺性,至於關琳從此就萬劫不復,或真如她所願的「走捷徑以取得有發言權的地位、而後一展自己真正的抱負」,現在就下定論自然稍涉武斷。他們的聰明和最原先的誠意正心固為我所不忍,但是因為我們是同時代同年紀的人,所面對的難題困境也大致相同,能超越或通得過的人固然額首稱慶呼聲「天幸!」,對於尚不得脫身或甚至渡不過的儕輩,唯覺「苟得其情,則哀矜而毋喜。」
「時移事往」是想對我兩年前所寫的中篇「未了」做補充。年紀很小的時候,家裡幾乎天天都是高朋滿座,不外是爸媽的知己文友和彼時的文藝青年們。我常常瞌睡矇矓從一個叔叔的膝前換到另一個伯伯或阿姨的懷裡,奇怪那樣也睡得著,只除了現代詩和現代畫論戰最烈的時候,我常會被他們面紅耳赤的擊桌怒吼給驚醒。但是也曾經有一個中秋夜晚,數十人馬開到碧潭,叫了兩隻大船,要船伕把我們停在潭心賞月,然後每個人忘了敵友的輪流起身,大聲激昂的高誦自己的新作,一定以為是身在東坡赤壁賦裡的斯時斯景。
我們至今仍叫叔叔的林懷民,第一次來家時才衛道中學畢業,頭髮短短的等著進政大,沒有蟬、沒有瑪莎葛蘭姆,雲門至少是十年後的事了,但是一直不忘記一次跟平鑫濤伯伯瓊瑤阿姨司馬叔叔一行人上阿里山,木板門隔的兩間浴室,懷民叔叔在隔壁邊洗邊大聲哼著天鵝湖,我們這裡一家五口洗完他還在隔壁洗唱。最後總算出來,便在日式旅館的木板長廊上舞起來,我和唸小學二年級的姊姊太詫異了,很土包子的縮在一堆吃吃偷笑。
亞弦叔叔在愛荷華唸書,橋橋阿姨三天兩頭就來,只為看一眼家裡一隻人人都說像王慶麟(亞弦叔叔本名)的狗,橋橋阿姨身體疲弱而且流過產,帶著我們三個女孩坐在後院柳樹下邊編花環邊說道:「橋阿姨好想好想生個跟你們一樣的女孩兒,那就可以好好的幫她打扮了。」如今她的大女兒小米都唸金華女中了,而橋阿姨說話的神氣怎麼還是跟那年編花環時一樣呢?
一向滑稽愛耍寶的管管叔叔,一次休假來家卻意外的不苟言笑,逕自尋到廚房裡對正在忙碌的媽媽說:「慕沙,我最近泡了個妞兒……」意思想向媽媽探聽一點女孩子的心思。那個妞兒就是後來我們叫朱陵阿姨的(袁瓊瓊寫詩時用的筆名)。
而黃春明叔叔立在我們窄小的客廳裡比手劃腳熱烈笑敘他的求學生涯,如何從北至南被一家一家學校開除,乃至在屏東師專才畢成業,只因為啊,那已經是全台灣最南的學校,再一次開除只得進巴士海峽了。而我矮矮的坐在小板仰上仰臉看他,只覺他是尊巨人似的。
曹又方阿姨每來總帶給我們最昂貴好吃的巧克力糖,她服裝打扮總是最頂尖流行的,我非常記得她裙子的長短、髮型的改變乃至化妝顏色的年年不同,曾經使我對外面世界的不可知,抱有不知多大的好奇和嚮往。
對楊青矗叔叔的喜歡是因為每年中秋他一定會寄一大簍上好的麻豆文旦來。對三毛的印象是,我們極喜愛的舒凡叔叔曾為了與一名叫陳平的奇特女孩的戀愛,而痛苦過很長一段時間,而舒凡叔叔兩年前娶了我歷史系的學姊李蝶菲……
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
我在那樣幼小的年紀裡,完全不知道他們爭論、甚至不惜翻臉的是什麼,固執的、喜悅的是什麼,我甚至不知道就在那些歲月中,他們寫了多少好作品!但是我一直相信,曉事前的那一切強烈而又茫然的破碎記憶,對我日後的生活和寫作有非常深遠不可知的影響。因此「時移事往」並無意圖對五十年代盛行西風下的青年做任何批評或嘲諷。
我的外公是日據時代台北醫專畢業的(即今台大醫學院),小舅舅是舅舅們中唯一繼承衣缽唸了台大醫學院,但是小舅舅唸畢業後改讀神學,十年間陸續在英國唸神學、菲律賓唸企管,並升為神父,去年選擇在香港繼續從事對大陸的福音傳播工作,而放棄做輔大企管系主任,他現在的大陸問題研究不下真正的專家。
幾年前,與外公一位世交李公公聊天,才知道小舅讀新竹中學時是住在李公公家,李公公因受外公之託,對小舅的學業嚴促有加,當時小舅班上只有一位同學能跟小舅爭第一名,李公公為此便列了一張圖表,把兩人大小考試的成績紀錄做比較,這次小舅總分多少,張系國總分又多少。
兩年前,在蔡琴邀去聽她新唱片發表會的場合裡,第一次碰到回國度假兼評審聯合報中篇小說的張系國,他告訴我很喜歡我寫的「未了」,並說有沈從文「邊城」的味道,沈從文也是我喜歡的作者,高興之餘,想到小舅舅,便跟他說我的小舅舅就是劉家正,張系國驚訝的問劉家正好嗎?現在在做什麼?我答人在香港,七八年前升得神父,張系國若有所感的一笑:「他總算想通了。」
我才第一次想到原來小舅舅和張系國和「昨日之怒」裡的葛日新施平咪咪偉康竟是一代的人,有人能那樣誠懇的清楚記下當日之事,真是當是之人當是之世的幸運,因此張系國在跋言所寫的「我請讀者不要把昨日之怒當成文學作品看。年紀愈長,我對文學越無野心。我不是藝術家,也無能力寫傳世不朽的作品。昨日之怒只能算是個人對中國青年政治運動的一個詮釋,並無藝術價值--而且恐怕也不符合任何文藝路線。」
皷 我不知道這段話平常的人怎麼覺得,做為一個也是拿筆的人,我看了非常非常的感動。
而小舅舅當年的棄醫做神父,自然在外公家引起極大的震撼,一次一個加拿大籍神父到外公家玩,他不會說國語,卻說得一口好客家話,飯桌上,一個舅媽終於問了句其實大家都很想問神父的問題:「你有沒有過想結婚?」七十多歲卻神貌像個調皮小男生的老神父,一副深得我心的表情急急回答:「怎麼不會!尤其三十幾歲的時候,什麼女人都好!」大家聞言痛笑一頓,智慧如外公,完完全全釋然,甚至支持小舅舅走這條漫長艱辛的路。
我想錄一則至今仍塞在我抽屜裡的退稿:
三十七年前的菲律賓叢林裡,一個年輕的台灣醫官垂危的躺在地上,因患瘧疾而服食過多奎寧的臉駭人的蠟黃,瘦塌了的眼睛中一小撮炙熱的火焰仍不肯冷卻的望向那怎麼永遠那樣澄藍的晴空,他對這人世已經真的不大有力氣了,起碼他現在挪不動手去掏那懷中的妻子的信,那是他們逃離日本軍隊前他接到的最後一封家書。唉,其實每一個字他都記熟了,在日本受過貴族教育的美麗年輕的妻子,信裡的第一段一定是極甜蜜哀愁的敘述季節時間變幻的感傷,接下去就是寫小兒子今晨又憑空試叫了聲爸爸。小兒子是他被徵調南洋半年後才生的,三年多來就是靠著妻的信才勉強聯繫上父子之情,不知道為什麼,他極渴望見小兒子,甚至勝過見他的妻、和小兒子上頭的三個哥哥一個姊姊,但是,若還有--一滴淚珠自他的眼角溢出來,若還有能見到小兒子的一天,不甘心哪!不甘心!淚珠浸潤了枯裂的嘴唇,--他要傾自己生命的所有,盡教給尚未謀面的小兒子,要他傳下他的一切。
三十七年後,他又再次踏上這塊他本來發了誓是絕對不會再回來的土地,為的是來探視他的小兒子。他的小兒子果如他所願的傳了他的衣缽,但是台大醫科七年唸完後,卻決定一生從事聖工侍主,從此重新唸神學哲學拉丁文,前幾年終於正式升得神父,現在菲律賓亞洲企管學院AIM進修。
一腔複雜心情的老醫生走出了機場,見小兒子遠遠自那頭快步走來,白襯衫牛仔褲,是極開朗健康的神氣,不過怎麼從他決定做神父的那一天到現在十多年來,就始終是那副無憂少年的樣子,沒有再長大--真的是自己最幼小的兒子啊!或許這樣才是對的吧!他驚覺的重重一把擦拭過老淚縱橫的臉。
一生裡,老醫生只掉過兩次淚,三十七年前在菲律賓叢林裡垂危的那一刻,和三十七年後菲律賓機場的此時。
這篇極短篇是被聯副退的,我仔細看看,恍然大悟,一個長篇體裁被我如此偷懶寫成個極短篇,難怪該退。
然而寫作到現在已整整十年了,才出第五本書,感觸總是多的。高二的有一陣子,我常常趁下課十分鐘忙橫越操場跑到活動中心大門口打電話,撥到時報人間副刊找高信疆叔叔,問他:「我的『方舟上的日子』到底要不要登,不登就還我吧。」當時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大牌,稿子被壓超過一星期便很受不了。結果那篇小說仍被壓了四、五個月才登出來,現在想想倒也好,因為當時高叔叔屢屢叫我以十幾歲女孩的心境眼光在人間副刊上寫專欄,我幸虧被壓稿壓得銳氣大減,沒有做出初生之犢的莽撞事來,再就是,掛完電話回班上,討厭的數學課、死黨傳字條、我偷偷喜愛的某男老師、舊窗框外的藍天、禮拜天去淡水玩吧、講台上的國文老師爺爺、桌下的麥田捕手荷頓帶我心馳神遊到哪裡去嘍!……一個幼稚但在成長的心,認真的看這個我尚完全不懂得的世界,我還來不及學習,而我多願意再學、再看、再想、再寫。
沒想到,十年後現在的心情竟然與那時候完全一樣。
因此,這一年多來給我寫信而我沒有回的所有朋友、讀者們,請你們原諒。我仍然太感激太珍惜你們毫不保留那樣大方捨得的熱情、鼓勵、批評、或內心最深處的體己話。但是,我也一直以為只有埋頭學習埋頭寫,才是對你們最真心誠意的回報,不是嗎?
至於我非常珍視而道不同的同儕,我仍然時時追問自己,究竟我是那嘲笑大鵬的斥鴳,或我是心向九萬里的大鵬而無人可識?問來問去從沒有得過答案。其實又怎麼能現下就得的到答案呢?
昔時我極喜歡「一杯看劍氣,二杯生分別,三杯上馬去!」式的分道揚鑣,於今覺得雖是意氣風發,然終有一些負氣的煙火味。我更喜歡六祖慧能的心平氣和,他說的是「此心本淨,無可取舍,各自努力,隨緣好去。」六祖言畢,徒眾作禮而退。
我今便也珍惜儕輩的一顆無可取舍的淨心,各自努力,隨緣好去。唯也與六祖當日的徒眾一般,最老實最誠心的聆聽竟,深深作禮而退。
一九八四.一.一.景美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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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序
讀到明代一位女伶楚生,描述她是、「深情在睫,孤意在眉」,當下怨悵不已,這樣必定是一位冰雪聰明的女子而就隔了幾百年的時光再也沒有見面的可能了!然而眼前有人,深情與孤意,她是我的妹妹,朱天心。
兩人都寫文章,又被封為文學世家,其實真是世俗不過的家常姐妹過日子。譬如「來來」打折,風聞跑去搶購,在一百塊錢五條蘭蘭內褲的攤架上,被那些星星小孩粉彩系列的顏色和圖案撩得意亂情迷,集郵似的天心買了三百塊錢十五條,天衣十條,我五條,為怕混淆不清,同花色的錯開穿,「今天你打什麼牌?」遂成了那一陣子我們的新話題。
天心事事沾身。她總是比我知道家鄉樓的菜精緻,天津衛的道地北方麵食爸爸愛,飛達黑森林蛋糕,嘉義夜市的水果,瑪麗關口紅,Pierre眍Cadin。「連環套」裡霓喜吃的杏脯在沅陵街可買到五塊錢一包。
甙甙奔上樓告訴我她看到的一隻鑲土耳其玉的尼泊爾錫鐲,眼裡激閃的光輝彷彿一個熱戀中的女孩在談她的男朋友。乃至我認為根本不足掛齒的蘇洪月嬌之輩,她會大早起床讀了報紙之後氣上半天。慫恿仙枝回宜蘭遊說他們那一大家族定不要投方素敏的票。影評她佩服焦雄屏。喜歡東歐體操選手們似羚羊似鹿的體格,她也可以一腳踢得又高又直觸到客廳日光燈的仿水晶墜子。她且多識花鳥蟲魚之名。
她是深情於現在這個世界的,聲色犬馬,她愛。似乎這個世界回報她的也比別人多--起碼,她的書好賣極了,而且維持多年以來排行榜不墜。
同為創作者,會格外的驚心。同樣是那兩個天寒地凍的晚上我們去中興百貨買禮物,她卻就買出了一篇「主耶穌降生是日」。一天坐車經過國際學舍,看見紅磚路上一個女學生,頭髮直直的到腰際,手染麻布衫裙邋遢的掛一身,肩揹一隻布褡,平底皮色涼鞋使她看來有如赤腳,整個很是「熱與塵」裡那位癡迷印度文化的英國女記者茱莉克麗絲汀,也許浮淺些,美國的。而配合她那一身裝扮的是股還不至於到頹廢程度的,或者說是、倦怠,竟也自成一種氣氛和魅力,令天心才進家門便跟我忙不迭說起,三兩筆描述,立刻此中有人、有事、有時間空間,呼之欲出。這就是後來關琳的前身。
史匹柏的片子都看。看完 E.T.,我才想著難怪E.T.銷行全球,大小通吃,它的確是把每個人曾經有過而已忘記、或是還沒忘記而永無實現可能的,每個人的童年之夢,好夢成真。那種暑夜仰望浩瀚星空的神往,想飛的念頭,史匹柏替我們都實現了。那場單車追逐最終騰空飛起,騎過夜晚大圓月前的一串人影兒,連我也不禁拍手叫好,感動得掉下眼淚。恍然大悟原來天心的書大家愛看。縱然「學院派」,也不得不暫且擱下他們的學術,而面對一次也許自己亦不屑承認的只是一份單純的感動。
走在人潮洶湧的電影街上,天心擠到我身邊耳語:「你不要跟別人講,我覺得我很像史匹柏。」雖然她說的像,意指像史匹柏的羞怯、神經質,以致若干有點自閉症傾向。史匹柏在好來塢是有名的怕水,怕坐電梯,我可以歷歷如見史匹柏不幸乘電梯時他腦袋中的瞬息萬變--包括好比遺囑中要把劇本手稿留給誰--正如天心每次下車回家經過一段公墓時,總把十根指頭緊緊纂藏在拳頭裡。何以如此,或許我們能從「有人怕鬼」這篇小說中尋得一點蛛絲馬跡。後以某日看到民生報一則統計報導,說神經質的人易於成就事業,而自閉傾向實則是天才的某一面表徵,我是當然見怪不怪的了。
維摩經裡描寫天女散花,花不沾衣,那樣出塵清明的境界令我心為之折。但偶遇一句、
沾衣不足惜
但使願無違
啊,這個不是更好!神風特攻隊的歌「同運的櫻花」,唱道:儘管飛揚的去吧,我隨後就來,大家都一樣。天心文章的底子便是這麼一分對現世的戀愛,生命與青春。
使人想起佛家的願。天心的願不像地藏菩薩的悲壯橫絕,更近於阿彌陀佛的興高采烈罷。阿彌陀佛四十八願心,他要修福修慧修出一個極樂世界,凡是生到他國裡的眾生,都要從七寶池的蓮花裡出生,蓮花大如車輪,微妙香潔。他說,他若是成了佛,他的國裡,從地上起,一直到虛空中,所有的宮殿樓閣池水華樹、一切東西,都要是無數的寶貝裝飾而成,倘然不是這樣的,他就不願成佛。他若是成了佛,他國裡頭的人,要吃的時候,在珠寶的缽盂裡,幾百種味道的東西都會化出現到面前,吃過了,又自然化去。他若是成了佛,他的國裡邊,沒有不善的名目聽見的。他頭中間的光,比了日光月光還要勝過百千萬億倍,要照到無窮無盡,黑暗的地方,就是很小的蟲蟻,也都要照得很光明,若是他的光有限量的,他就不願成佛。他要同了生到他國裡人的壽命,都是長到沒有數目可以計算,還有他們的相貌、神通、智慧,種種都同了佛一樣,倘然不是這樣的,他就不願成佛……
庭園好靜,歲月無驚。
倘然是這樣的人世,我也甘心只要做一名小小人兒的呀。然而在二十世紀的今天,似乎成了一個笑話,癡人的夢囈。所以天心會是比誰都感到落寞了。
喜讀「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的讀者們,想要在這本書裡找到熟識的朱天心,恐怕不容易。張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天心不但這點嚴苛,她的暴炭脾氣且容不得一點惡人惡事,她能夠選擇的境遇本已不多了。時勢人情又一年比一年迫促,眼看她所熱愛的世界一天天荒薄下去,身邊的聰明人一天天蒙塵倒下,她比誰都更先憔悴得厲害。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形容枯槁,本來南魚座的人,血液裡就是流有更多楚民族的赤膽忠心,濃愁耿耿啊。
讀荀子,我們都不喜他講的道理,唯有一處天心悄悄指給我看,「聰明聖知,不以窮人」,兩人相視而笑,皆知荀子在罵她。不以窮人,亦不會窮己,畢竟天心不致像屈原的自沈於江,窮絕處她忽又會應機靈光一閃,照見自己,飛躍了過去。
剛烈如她,告訴我,胡爺講的修行的重要,剛烈而沒有修行,至終不過粗厲硬化了,會像老樹枯枝的一折即斷,當下她慚惶領信不疑。絕對不受委屈的她,忽一日和我說:「想想我這樣不能忍受人家對我的一點冤屈,還是不好,你看,有多少歷史上當時所受的屈辱,比起來,我的算什麼。」
她這話說得跟蘇軾論賈誼簡直同調。賈誼那樣大的才氣,不能自用其才,是亦不善處窮者,東坡替他惋惜:「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量大識足,多麼難之又難的修行長程,天心是這樣認真誠正步步走來,於是她在斷斷續續寫的幾個短篇之後,我們看到出來了一篇三萬八千字的小說「時移事往」。叫我一驚,心想,我們當中唯她一人是可以來寫史的了嗎?
天心愛讀史。她讀史常至癡心、宿命的地步,旁例西遊記可知。她看西遊記著迷時,起誓說:「要是大戰爆發逃難,能讓我帶一樣東西,就是西遊記。」真正原因,是她要命的愛上了孫悟空,一份註定了無望的愛情,很久以後天心歎道:「唉,他是個猴子!」我亦最近驀然懂得,芭芭拉史翠珊唱「人、是需要人的人」。天心絕大部份是因著史書裡的那些人,那幫照膽照心的朋友們,又給了她的新的喜悅和勇氣。
人,還是要靠好的、美的、大的東西,生長存活。病態殘疾來寫它,是不得已之情,而不是為故意暴露。一個曾經看過真山真水的人,他會是多麼枯萎的活在塑膠山塑膠水的現代社會裡。一個會說「唉呀做人就要做到像那個樣子才有意思」的人,他會要多麼寂寞的發現現世有誰可讓他見賢思齊,見善如不及。如果說,擊壤歌時期的朱天心,是用她的生命和青春之光如阿彌陀佛照亮了她的國度,那麼,這本書裡我們可以看到是她的那麼多的不得已之情。「無情刀」、「有人怕鬼」、「主耶穌降生是日」、「關琳」,都是。然後,我們看到了「愛波」。
「愛波」一書到完稿之後,才易名為「時移事往」。此題原屬另篇散文,係隨記井上靖「天平之甍」所寫關於鑑真和尚東渡日本及日本遣唐僧的一本歷史小說。此書乍乍然叫天心起了極欲嘗試寫歷史小說的興頭。前陣子她曾經想作一篇匈奴考,相關書籍讀到史坦因的西域考古和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一路追蹤跑到印度來,碰上隔壁房間我正好看完弘一法師傳推薦給她,匈奴變成了和尚。我不知道天心什麼時候會寫出一篇歷史小說來,但是「時移事往」筆力縱橫,敘事簡潔,文理有思,一枝史筆該有的,她已有了。
捷克哪個作家的小說,寫他學生時代所有信奉參與共產主義的同輩們,全文記不清,意思說:這是一次最奇特的反抗。不是被侮辱者對侮辱者的反抗,不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的反抗,也不是一個階級或民族對另一個階級或民族的反抗,而是,他們反抗他們自己的青春。與愛波當時代的青年,他們談畫、談音樂、談哲學、談政治,熱烈以身試之,有徹底不徹底的,有似是似不是的,他們講些什麼做些什麼全然不重要,事實他們結果也沒留下任何建樹。重要的是,「用他們虛偽的語言唱他們真實的歌」,他們真實的,柔軟的年輕的心。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會不要年輕,揮霍他們最多的青春卻反抗他們自己的青春。是這個,時移事往,留下的。
愛波如果是時尚的弄潮兒,天心化身為敘述觀點的男子,就是晴空曠日下湛藍的大海。潮漲潮落,花開花謝,他那樣包容、好意,尊重這個世界。他的柔和,又如菩薩低眉,垂望擾擾紅塵裡生老病死。全篇的重量所托,天心不是以蕩蕩人世把它浮出,毋寧以男子對愛波的貫徹的愛把它提起。可以說這次,我們又看到了天心以她那本色的強大,「天行健」的強大,拔起她自己,亦拔起她的國。
愛波最是身在其中之人。愛波本身明明就是那首晉時預言五胡亂華的童謠:
洛陽女兒莫千妖,前至三月抱胡腰
此處且錄胡爺的一段話-
我曾為小倉遊龜先生講說此童謠,想她可以作畫。我的構想是暑夜的天空畫一顆熒惑星放著光芒,天邊一道殺氣,隱約見胡騎的影子,畫面的一角是一妖氣女子白身仰臥星光下,眼皮搽煙藍,胭脂嘴唇,指甲搨紅,肩背後長長的披髮,在同一星光下,井邊空地上是幾個小兒圍著一個緋衣小兒在唱那首童謠,畫面上是一派兵氣妖氣與那小兒眼睛裡的真實。
今天也是浩劫將至。童謠畫面上那委身於浩劫將至的女子,她不抵抗,亦不逃避,亦不為世人贖罪。她是與浩劫,與胡人扭結在一起,要沉呢就一同沉沒,要翻呢就一同翻過來。她是妖氣與漫天遍地的兵氣結在一起了。她亦喜反,喜天下大亂。此時的喜怒哀樂與言語、成與敗、死與生,那樣的現實的,而都與平時所慣行熟知的不同。也許一樣,然而真是不同了的。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委身於浩劫,而有這個覺,便是歷史有了一靈守護了。但不知畫家可如何畫得這妖氣女子的眼睛--
然則,那站在高絕處天心化身的男子,他的眼淚落在愛波已死去的木色的心上,是真的了。
一九八三.十二.二九.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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