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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事往-朱天心

朱天心(当代)
朱天心,时移事往
这里躺着一个我心爱的女子,爱波。
我拿起清洁锐利的刀,从她的胸口划下去,毫无阻拦地直划到腹腔中线,接着沿左右两侧最下一根肋骨下各划一刀,连接成一个倒Y字形。
表皮揭开后,爱波瘦,灰白的皮下脂肪薄薄的没多少,轻易地便把它们连肋间神经一块移除。接下去是划开腹直肌、腹横肌,将它们用钩子扒开,腹腔便打开了。腹膜上仍是没有太多的脂肪,再轻易地移开后,横膈、胃、胰、肝、小肠便都清楚地显露出来了。把腹直肌腹横肌再拉开些,心肺也露出来了,显然也已遭involved,这些癌肿虽已呈木头色一样,跟三个多月前我看到的红毒毒的色泽不同,但看了仍叫人心痛震怒。
我搁下刀,暂停手下的动作,抬起头来,一张张年轻专注的脸也跟着抬起来等待着地注视我,一股强烈的激动涌上胸口,我清清嗓子,告诉这些实习小大夫:“今天的妇产科病理解剖,我们来看看这个最平常、可是也最容易被忽视、因而延误致命的case……我希望戴了手套或口罩的能取下来,这是对死者的一种起码的敬意,因为,因为她生前曾经跟我们一样,也是个人……”
爱波。爱波。
爱波是她的名字,弟弟名爱涛,说是他们八字都缺水的缘故。但我们上了初中学英文后,很自然地就叫她apple,爱波的脸圆且短,终年红扑扑的,很适合这个叫法。但后来她也学了英文后便要求我们改叫她April, “我是牡羊座四月生的,叫这个不是很妥当吗?而且四月是旧历三月,三月是桐月,你们没看过满山遍野油桐开花的时候吗?比秋天的芦苇还要白!”爱波朗朗地说罢掉头离去,丢下我们这群完全接不上话的大男生怔怔地傻在那里。她常常这样,混在我们这群大她数岁的男孩子堆里,有时鸡立鹤群杂在我们中间冲锋陷阵地杀篮球,还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我们,常常丢她一人在场边自己敷裹刚刚又摔破的伤口,也常常冷不防地半途上她就跳到你的单车后座不客气地借搭便车,到村子时你回头叫她好下车了,又见座位空的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跳车走了。
爱波这种不寻常的疯傻性子,在我们那个父母很较量彼此小孩功课的村子里,算是很特异的。
我念初三的那年,秦伯伯,爱波的爸爸得癌症过世,那样胖壮的一个大男人在三个月内像一个被拔掉塞子的橡皮人泄尽了气。秦伯伯的过世,把爱波的疯傻性子变成另一种,她的红鼓鼓的面颊也眼见着塌下去。一个冬天的黄昏,我正临窗在苦做范氏大代数,不禁被窗外那情景慑呆了。我们家是在村子的最外围,我的书桌正面着一片冬天收尽了的稻田,田尽头是些小山,山的那面是公墓,临我们村子的这面山被附近农家开垦为梯田,轮种着各种应时蔬菜,有时田收尽了,疏疏落落地乱长了些紫色的苜蓿花和鹅黄的油菜花,本来像一幅寻常的水彩画,但因让冬天的阳光给暖暖地蒙了一层成熟的黄,遂变成了浓凝的油画,爱波便在那幅画里,她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裙子下赤着两只小腿在梯田坡上狂奔着,两条发辫跑得就快散掉了,她那时念小学六年级,两只敏捷细直的腿像鹿脚一样,跑了很久,她终于停下脚来,立在一个凸出的垄头上,已被吹散的长发狂舞着,隔着那么老远,仿佛仍然看得到她那双因为瘦了显得格外黑亮的眼睛简直着火似地烈焰四射,骇异极了,那一刻,我以为她疯了,或是马上要纵身跳下悬崖,虽然其实那只是个不怎么高的垄头,但她的神态简直就像是临着危崖而一心一意要跳下去似的,我不禁推开椅子立起来。遥遥的这里不自觉地伸出两手想接住她。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爱波一直呆立那儿一动不动,随着逐渐要来的黑夜,橙红的天空把她衬得像一尊雕像似的,我只能说她一定是因为秦伯伯的过世难过成这样,我这么莫名所以地看着她,陪着她,良久良久,不知道后来的决定念医是不是这个冬日的下午里上心的。
爱波没考上公立初中,而去念了一所还不错的教会女中。教会学校淑女式的教育方式和制服并没能让她改变多少,她也仍然跟以前一样偶跟我们混在一起,也就是那时候,她告诉我们:“不要叫我apple,叫April吧,旧历的三月是桐月,你们没看过满山遍野盛开的油桐花吗?比芦苇还要白!”她说完又掉头去她的山野游荡,礼拜六的下午,身上的制服还没换下来,衬衫松垮垮地没扎好在裙腰里,逐渐圆润但发育还未及手脚,像只小鹿似地的的走入漫胸的芦苇坡里去。
“妈的又发神经了!”仔仔边骂边照面弹来一支烟,我们人嘴一支地衔着等仔仔一一点火,他哥哥当兵回来在美军顾问团供应站做waiter,不时弄些没滤嘴的Camel或是大兵爱嚼的口香糖来给福哥儿们共享。我吸口烟,习惯性地把烟头窝在手心里,免得被那性喜出来倒垃圾实则偷窥我们又在干什么坏事的张大妈给我们妈妈们通风报信去。手心里的那一星星火似还真有点暖意,秋风长长远远地吹过来,我不禁回头看看被风涌动得似海涛样的芦苇坡,早淹没掉了爱波,的确,芦苇没有桐花,呃,没有雪那样白,我五岁的时候跟随父母离开西安到广州,算是看过雪的,爱波家是重庆,她看过的桐花不知比雪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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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我读得很辛苦,爸爸言明无力供我读私立大学,尤其我想念的医科耗时七年,更非爸爸投资得起的,来台湾那年我又耽搁一年念小学,这次考不上就得当兵去,这种毫无退路的情况把我逼得倒也全无杂念。随着考试气氛的日益浓厚,我需要睡眠的时间也愈来愈短,这种好得惊人的读书效率不禁让我担心起自己的健康来了,因为长期持续性的亢奋专注就像箭在弦上,但还有大半年才考,我不知道能不能绷到那时候,若还撑不到那时便松垮掉了,不堪设想!于是我开始在过了半夜三点后一定摆下不管读完了没有的数,去村外慢慢深呼吸走一圈,为的可以一觉沉酣到天亮。我发现这个方法很奏效,所以即使入冬了也一定冒冷出去。
就是这样一个冬天的夜里我看到爱波了。先是我例行的夜间散步走过村口,只见收尽焚过的稻田里隐约有白色飘动着的影子,住在公墓山旁的我们,自小就听过比别人多几倍的各种鬼故事,我顿时也给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似地全身毛骨悚然,可是似乎白影见了我也停了动作,我忽然一股强烈好奇地不顾一切走前去。
冬夜里璀璨的星空下,爱波一身奇异装束地立在那儿,大约也同时认出是我,放心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问她:“怎么这个样子?你不冷?”
爱波不知哪里弄来的一件及地的白棉布袍,也或许是家里的白被单吧,没一点款式的松垮垮直罩身上只当右肩头上一个结,左肩和整个手膀裸露着,像西藏喇嘛那样。爱波也不答我的话,转身做了一个旋转的舞姿,浑圆雪白的手昂举着伸向夜空里像飞天似的,果然她凌空轻跃了两下,随即落地萎顿成一团,像开尽一夜到清晨的昙花。
我呆立在那儿问不出话来,那团凋花却微微喘起气,吟诗似地轻叹着:“死亡,与童女之舞……”她低低地从地里抬起脸来看我,黑暗中,我却知道她的眼睛根本看穿过我。我很觉得恐怖地打了个冷颤,不觉得也跟随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但是那里除了天空,什么都没有。
“伊沙朵拉·邓肯,她一生的希望就是能在爱琴海畔、罗得岛中的雅典娜女神庙前向神献舞。”爱波边说边趴下身去伏地沉沉一礼。我尴尬地赶忙站开一旁,把天空让给她。
“我不知道你也学芭蕾。”我勉强接上话。
“不不不,邓肯是最反对芭蕾,那样用足尖来跳是绝对违反人类自然天性的。”爱波说着站起身来,撩起袍子。竟是赤着足,小腿仍细致如鹿脚,微微露出的大腿浑圆洁白得使我赶忙仰头避开它们。
“你知道雅典娜吗?”爱波轻轻地摇着步子,眼睛灿亮地流转着望向天空。
我点点头,应道:“神话故事里的。”
“她出生的时候是这样,哥哥火神黑非斯塔斯用大铁锤打破宙斯的前额。她就这样,就这样从宙斯的头上跳出来。
身穿镶有闪电花边的山羊皮,胸前有Gorgon的头,手拿天下无敌的长矛和巨盾,她的标志是带有雷的云,在《伊里亚特》里,她是个凶猛残忍的战争女神,可是她同时也是最纯洁处女的象征,她是宙斯最钟爱的孩子,你知道,她就那样跳出来,从宙斯的前额跳出来,呐喊之声,震撼天地。”
爱波先是比划着,宙斯的额、火神如何使大锤、身上的盔甲手上的盾矛,呐喊之声震撼天地,说着说着就又舞起来,忽而近忽而远,声音时而清楚时而飘散在风里,我想听尽她的话,随着她走了几步,她却越舞越远,我觉得很寒冷,而且眼前的一切其实都很无谓的,我慢慢地继续走完半个村子,如往常一样地上床睡觉,那里才是我所熟悉井然明亮如范氏大代数、如我所喜爱的生物的世界。
是夜,梦里,或许梦外,又仿佛看到了爱波鹿脚似的小腿,浑圆洁白的大腿,我当然明白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大部分的夜晚会是怎么过的;但是我仍然觉得罪过。
那年夏天,一家人围着收音机终于听到我的名字在医科榜单里,爸爸才听完那三个字,便一言不发地从床底拖出一个旧皮箱,打开箱子拿出一个似早备好的包袱,里面是一套爸爸惟一的冬天毛料西装。爸爸挽起包袱牵过单车叫我一道去镇上裁缝店里改给我。爸爸那样一张肃穆认真的脸叫我不能诧笑这件事,只得乖乖上了车座出发。村口沿山是条微有坡度的路,爸爸肩膀在我眼前以高一低喘息得厉害,我跳下座来说我们掉换位置吧,爸爸也依我,我载着爸爸继续上路,他的因一意压抑而更显得苍老的喘息在我耳底下呼呼响着,我边骑边掉头告诉爸爸,医科的功课虽忙,我会好好把弟弟和妹妹的功课教好,让他们一定都能考上公立学校。
短短的成功岭大专集训是我很喜欢的,一方面是日日不断的各种操练使得我绷紧了一年多的弦彻底放松,我可以每天一上床就沉睡到被叫起来为止;另一方面,我喜欢岭上永远不改的蓝天和健康规律的生活,虽然是我从没有经过的经验,却是我熟悉惯爱的。
但是叫我吃惊的是有人并不这么认为,例如睡我右边的东海外文的黄南奇。一次单兵攻击完的休息里,我正忙着回忆刚刚一连串的动作,冲锋、找掩护、低身快跑、卧倒、匍匐前进,虽然我伏行够快,也很勇猛,但是卧倒的技术还是很差劲,有两次枪管居然和钢盔打起架来!相思林筛过的阳光斑斑驳驳地落在地上,黄南奇突然把步枪往地下一掷,呻吟似地发出一段话:“我快透不过气了!你们怎么能这么没脑筋地甘心过这种生活!什么叫战争?什么叫敌人?你们凭什么相信那班长、连长还有什么部长的话,叫你杀谁就杀谁?都一样是人,一样有美丽的灵魂,为什么我们要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尊严一点地彼此对待?太讨厌了!”黄南奇似忍受不了地把钢盔重重地抛在地上做感叹号。怎么也晒不黑的苍白的脸上清楚的几道被五节芒划破的细血痕。
类似如此的话他已经说过不少了,我起先以为他只是因为动作老跟不上和被子总叠不成样子而发发牢骚。久了,当别人习惯当他是神经病后,我却觉得他并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他让我想起爱波,一样都是我完全不了解但愿意尊重的世界里的人。而当我从辅导长那里得知黄南奇的父亲是抗战时颇有战功的一位将军时,我更是觉得他说的话必定有他的道理在的。
星期天休假,我本来打算呆在营里给家里写封信,也省得去台中游荡一天也总得耗费几个子儿。但大约是只有我肯听听黄南奇说话的缘故,他竟邀我说是去他台中住处歇歇。
我们到了台中市后,他招了计程车,才一上车便开始忿忿地扒起身上的野战服了。
车过五权路,我第一次坐计程车的好奇腼腆不禁立刻被异国情调的街景吸引去,白天的店招虽然没亮霓虹灯,我仍很觉有趣地匆匆认着那些英文店名,无非都是些BAR或CLUB,南奇却痛苦不堪地重重倒在椅背上悲愤着。
黄南奇的家就在五权路上,一幢很精致整洁有日式庭园的小平房,黄南奇嗤之以鼻地说这本来是一个美国大兵的藏娇金屋,那大兵轮调回去后,房子空出来,正巧南奇放榜在东海,南奇姐姐奉母命先替他租好房子兼布置。总之就是这里了,开了学南奇哥哥届时会送他一辆进口Vespa,上东海就很方便了。
我不知道哪些是老美留下来哪些是南奇姐姐布置的,便不好任意评赞,但是包括那辆进口的Vespa在内,所有眼见的一切都叫我羡慕极了,一套很好的音响,一叠据南奇说才搬来三分之一的原版唱片,一架钢琴,当门的整片墙壁乱中有序地贴满了一张张的各式海报,家具甚至杯盘都是极洋化的,总之就是一派明朗亮洁的气氛。此时南奇早把军服军裤脱了个尽,厨房门旁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瓶什么、走前来抛给我,我学他样地把瓶打开,仰头猛灌一口,冰冰甜甜的微有药味,我认着瓶上的白色大字:Coca-cola。
边喝着可乐,南奇又痛骂了军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一顿,我努力地集中精神却不很抓得准他轰击的目标点,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简直无法开口向南奇提出我的问题,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口中朗朗的一些我未曾听闻过的中外名词,很新鲜、很有意义,如我熟知的井然有序的世界里的那些数字符号。
南奇讲得略显疲倦时,表示也很愿意听听我的事情,我很窘迫地不知如何开始来叙述我那贫乏无波的生活,只好最老实地告诉他,我的籍贯,家里的成员,我读的中学,以及我现在住的地方,他听了从地毯上坐起来惊叫:“April!那你认识April啦!?她也住在那里的眷村嘛,你不可能不知道她!”
看到南奇如此地激动,我也快乐起来地大声回喊:“你是说秦爱波?你们也是叫她April?”
接下去他跟我滔滔不绝地讲了有关爱波的诸多事迹,原来南奇的堂哥念师大美术系,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组成一个画会,除展画之外也兼发表诗歌作品和定期做沙龙聚会,主要宗旨是想向贫芜的文化界鼓吹引进各种西洋现代画派。爱波便是此中后起之秀的佼佼者,会写诗,会画画(虽然开始习画不久,但是成绩惊人),还会舞,前不久他们的一次盛大聚会里,爱波就曾配合一位诗人的吟诗而即兴舞了一场,除此之外,爱波肯为艺术牺牲奉献的胆量更是可佩,“你看过达利的那幅《内战的预感》没?我堂哥的一位朋友,贾荷,就打算仿他的创意和构图,只是把原画里面的肢体改为女性的,也就是以阴柔来象征东方文化的特质。贾荷已邀请April做他的Model,听说他们今年秋季画展里,可能也会有另一位刚留法回来的董念博,你可能在报上看过,也打算用April来做一个人体摄影展,Anyway,”南奇大大地叹口气,“She’s Zeus’s favorite child!”
好在南奇的最后一句话我似乎听过,聊可解除一些我自觉孤陋的羞惭。我虽然没像村子里的其他男孩子一样把爱波当作小疯子看待,可是又有什么差别,我在看过她的星空下的祭神之舞以后,竟然只能在夜晚,在梦里,想念她那鹿脚似的精致小腿和浑圆洁白的大腿,那样丰美的肉体下一颗怎样不寻常聪灵的心,我替自己觉得可耻,和一种微微的悲凉。
大约是南奇与岭下通讯的缘故,临结训的前两天,我竟然接到由南奇转来的爱波的一封信,奇怪的是爱波的地址写的并非是我们村子,而是在台北市。她信中短短地告诉我,虽然南奇日后得待在台中,但不要因此而断了这份缘分,希望我开学后有空能去他们的画会沙龙看看,地方离我学校很近,最后期许我能成为王尚义第二。
我腼腆地去向南奇求教王尚义是何许人,还好南奇并没有一点吃惊我孤陋寡闻的表示,他只热烈地向我叙述着王尚义,原来王是我们医科高年级的学长,近几年写了不少广为大学效益学子传诵的小说散文。我喃喃地默背着《野鸽子的黄昏》和《深谷足音》……虽然各方面我都只是个生手,但我很愿意去学习,望着南奇因认真而泛红的脸,一时之间只觉得岭下的日子像一条日光下的大道,虽然不晓得道路的尽头是什么,但是我很愿意一步一步去踏遍它,我几乎有些要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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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的日子忙得异常可怕,全新的知识使我很措手不及,爸爸送我的西装一次也没派上用场,倒是把他的那辆老单车带到学校骑。几次奔波在校总区和医学院的途中,我尤其会大惑不解地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读医科,是为了日后能给家人好的生活吗?漫漫的七年我撑不撑得过我很却步,或是为了曾经的一个冬日黄昏里看到一个刚刚丧父的小女孩在田野里狂奔的记忆,但是那也未免侠义得天真了。我完全没时间心力去爱波和南奇告诉我的那个画会沙龙,临下成功岭前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似乎遥远不堪,车过柳公圳,两岸杨柳倒是盛得足可覆盖住日益滞流的污水,迎面一辆三轮车缓缓而过。车上两个并肩依依含笑的女孩,一着湖绿色的旗袍,一是紧身上衣黑白花的大圆裙,裙摆迎风荡出车外,大概又是什么系什么名目的在新生社办舞会吧,匆匆的一照面一错身,好似我与青春的缘分就仅止于此,我忽然很灰心,很恨自己的缺乏力气,要是南奇在身边,或许会不一样,一想到南奇和爱波期许我的王尚义第二,更是蹬快了单车想摆脱掉那份羞愧,更惟恐抛不掉各种压在我肩上的重担,心里却压不住地大喊:南奇、爱波,等等我吧!
期中考刚完,我意外发现又开始热闹争艳的海报栏里一张极抢眼的黑白海报,上刷几个浓漆大字“秋之变位”,底下署名是爱波他们的画会,不知道是不是南奇所说的艺术人像摄影展,我看看展出日期,还有一个星期时间可考虑去或不去。
已经不只一次的我听过妈妈在饭桌上告诫妹妹不可这样不可那样,结论总是同样一句:“不要弄成像秦家那丫头!”其实妈妈甚或邻居知道的有关爱波的所谓一切劣迹,仅只是她初中没念完便不明原因地被学校开除或自动退学,高中当然更没资格进,现在住在一个女同学家,跟台北一些不三不四学了也不能当饭吃的搞画的人混在一起。我从南奇那儿知道爱波的那个女同学的哥哥就是画会的,那人家里富有而且父母很民主,并不以爱波的离家或弃学为怪。我则第一次暗暗庆幸我们的村子像潭死水似的与外界完全不通讯息,否则爱波真要是拍了艺术人体照的展出不知会吓死多少邻居的妈妈们。
我到底去了“秋之变位”展,据悉是台北、自然也是台湾有史以来第一次这种摄影展,场地在衡阳路的一家书店楼上,观者非常多,看热闹的也不少,好在每个人都识大体地竭尽己力做出一副并不大惊小怪反倒格外轻松平常的表情。我混在人堆里终也看完了,原来并不只有爱波一位模特儿,但我却轻易地认出是她,虽然作品里的她蓄着一头很长的发,总是遮掉了脸孔,但是那没有改变的细致矫健的鹿脚……我很感动地认着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样嘈杂陌生的人群里,爱波仿佛用身体独独在对我一人叙说我们共同默契的记忆。例如其中一幅是她整个背影立在一棵树下。踮着脚,一手伸得高高的就要碰到了那树上垂下的一颗饱圆的果子,她仰着头,长发因此快及腰了,腰线很高,上身越发显得短,她那样伸直着手,单单纯纯并无多求的只想向大人讨一粒糖果似的,一个裸体的女人霎时变成一个生嫩幼稚的小孩了。我觉得很温暖很感动,不禁默念道作品下所标的题目:Dionysian obscenity。
嘴里尽管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却完全不了解它的意义,就在那样一个时刻里,我看到爱波,隔着影影绰绰的人丛,她正缩靠在近出口处的屋角跟一个男人说话,男人边听边手上一支笔一个小簿子快速地记着。爱波穿一件短袖的套头红色羊毛衫,头发高高地扎成一束马尾,眼睛一瞪,抱歉地笑笑,轻轻摇头大概在说“不”吧,马尾却淘气地左甩右晃大大地替她的女主人强调了语气。她看起来就像是电影里十来岁的美国女孩,不知道的人绝对不会把她跟相片上的女体联想到一块,我很无聊地竟放了一半心。
Dionysian obscenity…… 我快要念烂了也无法知道一丁点儿它的意思,脚也弃防似地干脆随着人潮走,想就回学校读我的书去算了,虽然期中考才刚完,但是我的太多方面仍有待自己抢时间去加强,但是我也很想了解到底什么是——,就快走出会场时,我脚突然奋力地排开正缓缓就要流出去的人河,朝爱波那里走去,爱波也发现我了,笑起来,一扬下巴,要我过去。
虽然才大半年没见,但中间跨过了联考、上成功岭,我已从少年到青年了,但是第一次在这样一个成人世界里见面,很陌生难安,我这样讷讷地立在爱波面前,连招呼都打不出来,爱波却从她身旁那个还在记东西的男人胸前口袋一抽,半包烟递给我,我本能地摇手推谢,她笑起来:“才念医科就这么小心了,我记得你们以前一伙在村口一个个老山胞抽烟一样,烟蒂一地都这么短。”她把拇指和食指捏比着,我也笑了,很感激她提起我们共同熟悉的记忆。
我问起南奇,她说南奇读得很苦,说实在没想到现在学院教育是那样的落伍单调,又说传统的包袱太重,受不了连学术都逃不了一元性的权威,而身旁那些庸庸碌碌的学生居然也完全没一点分辨能力地盲从假权威,因此南奇现在很消极,前不久还想就此休学,找他爸爸寻路子出国念书,但是横在眼前一个兵役问题,南奇爸爸似也不愿用特权来替南奇想法子,所以南奇现在几乎不上课了,只得在已完全布置好的小屋勉强聚了三五个还算能说得上话的同学成天通宵长聊,自封是画会的台中支部,但仍希望台北的伙伴有空能大军南下,也让他快枯竭掉的心灵得些源头活水。
听到南奇还是如此生龙活虎地敢于对抗周遭的一切,我不禁又感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就在我们互叙南奇种种的时候,那个持笔记录的男人作礼告退,此时一个蓄着一撮小胡子的年轻男人突然很粗鲁地挤到爱波身边,边愤怒地扫视着四周边压抑着怒火似地低低切切质问爱波:“为什么那样告诉L报记者,你不知道他们副刊主编跟绿旗一样国粹派的,专挑我们!”
爱波并不看他,甚至还匆匆安慰我似地先对我一笑,口里清楚平静地答那男子:“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不错我以前也迷达利。可是我觉得他被我们崇拜得过度膨胀了,当然, 的paranoiac-critical activity的才华到现在也无人可及,可是我认为他的作品被一种过分堕落的技巧所妨碍了,你不是也读过Breton对他的批评吗,他的作品每况愈下,已沉溺在学院派里不能自拔。他只是奇才怪杰,不是大师。我只单纯地说出我自己的感受,我不代表我们画会。”
男人闻罢似更愤怒,调过头来怒盯着爱波:“你倒是学得真快!哪里贩来的?王冷山是不是?是不是?我没想到你的灵魂那么容易被收买!”
爱波冷笑一声,似极受不了地仍不看那男子,一字一字说道:“不要说那么幼稚的话,好歹我也喊过你老师的,你教我的艺术的独立神圣不可侵犯,我到刚才为止还从来没有一点违背过,你要用它来夺权斗争,别拉我作筏子!”
当日我回到学校,图书馆里终于查到了Dionysian obscenity是Abraham Kaplan的一篇论文,将obscenity(猥亵)分为四类,其中一类即此名,译为“酒神的猥亵”:这种猥亵通常表达对于生命的充沛喜悦,对于性的褒扬,或者对于性的过分沉溺,古希腊喜剧中对繁殖力、生产力,以及阴茎的崇拜及有关的仪式都是例子。
念毕这段文字,我仍然不懂酒神的猥亵与爱波踮着脚单单纯纯地想摘一颗果子有什么关系……我不是懦弱,也不承认逃避,但是我决定安心回到我所熟知的科学世界去,在那里面,只要我肯,没有不能了解不能解决的事情,那里的明朗和井然有序才是我所能掌握的,也才是我使得上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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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的日子虽然一样忙碌,但是习惯它且会善用时间后,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寂寞常会趁脑里甚至只有一两分钟的休息空档迅速攻占进来。
一个初夏的黄昏,我独自一人走在宽大的椰林道上,那种难言的感觉就又把我胸口涨得有什么水分就要泛出眼睛似的,可是离校门的路还那样长,那轮红通通的大圆日就在路的那一端,我总得走完它,走完的这几分钟里我当然无法叫自己去背教科书里的那些个长名词以躲掉那就要袭上心来的——他妈的!他妈的!告诉自己,以后抽空去打篮球打得人瘫了心也瘫的也好啊!这副模样甚恶心也甚无聊!可是还透着凉意的晚风一吹吹,一个心啊,寂寞得要发疯!路旁树底下几个或躺或坐的学生,笑谈声一波波袭来然而上不了我身,也合该这些从来就没我的分。我低着头默默行经他们前面,此时人堆里一个什么人却大声叫了我的名字,我循声望去,他也已经爬起身跑前来,竟是南奇!
在这样一个时刻里遇到南奇,那种欢悦真是难说,我们就站在路边聊起来,原来南奇姐姐昨天结婚,后天就要出国念书,他便趁此跑回台北玩一星期,“待会儿我们要去美新处听场演讲,一道去吧!那几个都是我高中的死党。也都是你们同校的,女孩子全是外文系的,个个都是人物,很有意思的。”南奇热烈地等着我点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摇头,而且配合很好地指指肋下的一叠书。南奇一摊手:“Well,如果你坚持的话……”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发现南奇并不像爱波说的那样没劲儿,尤其穿着一件红衬衫,下面一条只有在街上看美国大兵穿过的牛仔裤,显得很精神昂扬,我竟然微感失望,不知对什么,或许失望他怎么也不坚持一点拉我去。或许我会去的。
话题问到爱波,南奇说他昨天喝完喜酒还去夜访画会,没见到爱波,“可惜我只赶了个结尾,他们昨晚专题介绍Du Cubisme,虽然谈的是立体派,其实主要是谈毕加索的布洛可,你知道这阵子一些刊物专门炮轰我们画会,幼稚落伍到你不能想象的地步,OK,要谈毕加索,什么都不提,只专拣他《三个乐师》时期的作品猛攻,惊人说那种把人体形式的歪扭拉长是连绘画的基本原理都没弄通,Jesus,毕加索出了mannerism时期难道就没有作品了吗!?中国一天跟不上世界潮流他们绝对是历史的罪人!”
我想南奇说的就是那天那个蓄小胡子的男人对爱波说的同一回事吧,不知是不是南奇痛烈的语调,我竟然对他隐隐生俱,他们争论的是什么,固执的是什么,我完全不能懂得,在南奇面前,我永远像个小学生,但似乎南奇甚至爱波从来不在意我的鄙陋无知,不知道是不是就为着这一点,即使我没能力做他们并肩的战友,我也非常愿意在他们后头为他们摇旗呐喊。
南奇拍拍我:“真的不去听演讲,否则晚上请你去美而廉狠狠吃它一顿牛排餐,看你瘦成这样!”
我仍然肯定地摇了摇头,南奇只得留了我宿舍地址,说过两天有空或许来找我。
临分手,我还是向他重又打听了爱波的近况,他说爱波可说已经离开他们画会,现在跟另一群人物一道,前不久的现代版画展里便也有她的作品,“Anyway,”南奇耸耸肩叹道,“She's an incredible creature!连不结盟主义的王冷山也迷她迷得差点抛妻弃子,你知道画会里的人暗里怎么叫她吗,Lolita!”
南奇宣布一个惊人的大秘密似的,我老实地摇摇头,愿闻其详。
“Nabokov的Lolita,写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罗丽泰把四十几岁的中年人迷得神魂颠倒,你不觉得April也具有那种气质,完全不设防,杀伤力因而更强,其实画会很有几个人灾情跟王冷山差不多,可是April自己根本不知道,You know,要想向她示爱,仿佛先就一身罪恶,她现在还在不在学版画,我不知道,如果她已经不在那里而云游他方,我也不吃惊。”
那个夏天,妹妹考上一所私立大学,爸妈表示无力负担,我只得找了四处家教,向爸妈保证以后可替她负责三分之二的学费,总算征得了他们的许可妹妹进大学。
两个多月的忙碌刚过,我从报上副刊看到哀悼王尚义死于肝癌的文章。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于曾经那样热烈谈论他的南奇爱波会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但对我们那爬满绿苔的老红砖墙医学院来说,他的死真就只是古井无波,偶尔的谈论无非是再一次惊叹癌的可怕真如洪水猛兽,连医科的学生都无法及早发现幸免。
这其中,我却觉得如释重负地轻松许多,南奇爱波曾经期许我的王尚义第二,我至今连他的一些主要作品都没读过,更妄谈其他,可是他的死——我总该可以活得比他长吧,这一点上,也算赢了他吧。……发现自己竟然在这样想,便连最后的那一点心也消灭殆尽了。
大四的暑假,方柏邀我去丰原他家过暑假赚外快。方柏和我是因上解剖课同组而渐熟起来的,算是我要好的同学,虽然我们背景生活完全不同,方柏是本省人,爸爸是留日的老医生,因此方外科在丰原不仅是富有也是世家。方柏说暑假正好七月鬼门开,医院生意还真是一年里最兴旺的时候,而且我们五六年级就要见习,暑假里到他家也可提早实习实习,帮着做些简单的生理检查、注射抽血的工作,反正他们原先就需要帮手,我也可以打工赚钱,私下算算这要比兼四五处家教的钱还要多,且于我本行也很有帮助,便答应了方柏。方柏人虽有些少爷,但很体恤人,频频把暑假的打工说得很轻松随意,并计划着开学前要如何上日月潭溪头玩。
在方柏家的日子果然很轻松,定时起居的规律生活把我长期夜读乏眠的疲惫都一扫而尽,而且跟着欧基桑(方柏父亲)身边的两个月里,见他不分早晚晴雨悉心地面对每一个兵刃处理每一个大小病症,那种专注认真从没有过任何一秒倦色的神态,我几乎要用圣洁来形容它。听方柏说到明年欧基桑就已经行医满三十年了,这一切给我的信心和鼓励太大了,我终于确信这是我惟一且绝对能用上心力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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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回台北的前幾天,我利用一個周六的下午,向方柏表示想去台中找個朋友,照理南奇今年就畢業了,不知他人是不是還有可能待在台中。不知為什麼我很想去碰碰看,若他人不在,看一眼他的小屋也是好的,到底那兒曾經給我一個鮮明強烈的記憶,就如第一次認那瓶上亮白有勁的字體Coca-cola,初生嬰兒一樣地打開眼睛首次看到周遭的世界,成功嶺的藍天、五權路的街景。計程車、夏天的味道、一個充滿光亮和不可知的世界在等待著你去闖蕩……
“台中哪裡?”方柏邊踩動摩托車引擎邊問我,他也有一輛很漂亮的進口Honda。我答五權路。“五權路那麼長!有沒有地址?”
我記不得地址,不過到了附近總會認得出吧,四年,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我告訴方柏:“他叫黃南奇,也是東海的,在學生圈裡應該很有名,也許方梅會知道,不過他今年畢業,不知道回台北了沒?”
方梅是方柏的妹妹,也是東海的,去年聯考後還在台北玩了大半個月,因此跟我們也半熟。
“你說黃南奇?不早說,他現在和沒畢業,休學過一年,有一陣子跟幾個美國大兵一起混,聽說還抽mariiuana,不知道休學跟這個是不是有關係,他爸爸還是那什麼抗日名將嘛,我常聽方梅說他,是個怪人,奇怪你怎麼會認識他?”方柏乾脆熄了火跟我發了一大串話,我只簡單說了一下我和南奇是成功嶺認得的。
既確定了南奇還在台中,便催促方柏快載我出發。
果然並不困難就找到南奇住處,我們按了半天門鈴並拍門叫人,仍然沒人應門、圍墻不高,我攀住墻頭朝裡面張望,只見房門是關的,外層的紗門上一大幅攝影海報,是一個仰躺著的女人胸脯的特寫。異常豐偉矗立著的兩峰谷間,靜靜伏憩著一隻小白鼠,海報左上方似有一行英文字,但看不清楚說的是什麼,看來南奇仍然是住在這裡,可能只是暫時地外出罷了。
不甘心就這麼走,方柏也說等等看,兩人便大門旁席地而坐。方柏掏出一包煙,拆了封先遞給我,是剛剛路邊檳榔小攤買的,我搖搖頭,歐基桑不許抽煙。一晃眼既然擱下了兩個月,便趁此不抽算了。方柏自己掏了根煙點火,其實他平日在家也不抽的,就像他的摩托車吧,暑假從台北帶下來還是寄放在同鎮的一個小學同學家,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有沒有能瞞過歐基桑。
兩人無聊地看看街景,“晚上就熱鬧了。”方柏說。我會意地笑笑。
“我們家這幾年還真靠這個賺了一些錢……”這回是方柏對我笑了,我卻呆呆地轉不過腦筋來。
“早幾年是清泉崗那些美軍,這兩年美軍參戰以後更多,我們方外科早已經改成方婦產科了,像上禮拜來的那個女孩子有沒有,大眼睛你說像洋娃娃的,我跟你說是方梅的小學同學,中啦,西貢玫瑰!”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再一陣會意的大笑,嘴裡卻枯澀得發不出話來。太陽低了很多,所有的影子都黑黑長長的零亂一地,一輛賣醬菜的手推車叮叮搖鈴而過。
方柏又點著一根煙:“我七年讀完就出去念別的……”
他的語調跟他的石破天驚的內容成反比,不等我問,他先破題:“一點都不可惜,我爸爸生在日據時代,又是在日本讀的書,不管在思想或生活上完全是日本大男人主義作風,對家人也是絕對專制,我當初全照他心意的來讀醫科,放棄了自己最寶貴的這幾年,也算是為他盡了孝子的意思,再以後,該誰也不欠誰。”
不管我多訝異我看到的歐基桑跟方柏心目中的差距竟那麼大,還是覺得方柏太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家裡現成的醫院,畢業後不用像我們這種兩袖清風的在大醫院裡慢慢熬年資等升級領死薪。不禁追問方柏原先想念的是什麼?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方柏竟聳聳肩,整個頭被自己猛吞吐的煙霧籠罩著,他緩緩地說:“看到我爸爸,我就知道自己三十年後的模樣、生活、一切,是沒什麼不好,其實我也沒有太強烈的主意,我只是不想就這樣地被註定一生,就這麼說好了,為什麼不抽煙就是好,不騎摩托車就是好,讀醫就好,我當然也不認為抽煙好騎摩托車好讀別的不讀醫就是好,只是那些一般人習慣的‘好’對我來說太欠說服力了。趁著二十幾歲吧,再晚,三十過後,我一定就不會有力氣來改變我面前半輩子如一日的都可預知的生活了。”
結果那日我們並沒等到南奇,只好留了張紙條塞到信箱裡,兩人只得悻悻而歸。車過夜晚的五權路,霓虹燈市招全都上燈了,方柏專心而快速地駕駛著不再說話,五光十色的街景和隱隱的樂聲人語在我們身畔飛逝而去。
第二天下午南奇回了電話來,說是晚上十點約在五權路一家餐廳前見,我急問不能早些嗎,方家都是十點全家熄燈就寢,雖是快離開了也不好虎頭蛇尾,南奇卻道:“還非得那個時候才等得到April啊!”
我一驚,忙問愛波怎麼也在台中。南奇說電話裡說不清楚,等見面再聊。
掛了電話,一旁從高雄回來的方梅就急問晚上真要會黃南奇嗎,並很好奇我怎麼會認得他,我答是成功嶺認識的,方梅聞言很興奮地睜大眼睛述說:“黃南奇呀,外文系的大才子,學校裡不少自詡佳人的女生為他痛苦得要命,聽說非得身懷絕技的才上得了他沙龍的座,可是他好像從沒愛過任何一個女生,大概嫌我們太幼稚沒意思,誰叫他真的怪是怪,太天才了,我們學校上學期從德國回來教存在主義的教授,才沒多久就收他為入室弟子,學校裡只要有關哲學方面的座談會研討會,差不多都是由他主持的——”
“這是啥?丟在這兒不怕見笑!”方柏踢踢落在地板上的一小團衣物,用閩南語打斷方梅的話,看方梅迅速拾起來臉微微一紅的樣子,大概是女孩子的什麼貼身衣服吧。
望著方梅走進房裡的背影,方柏搖搖頭一撇嘴:“她們這些女孩子,成天腦子裡不知道裝些什麼東西,三天前一樣的內容跟你講詹姆斯狄思,三天后一字不改的只是主角換成某某名牌大學者,一點都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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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柏雖然蠻疼方梅,可是似乎也感染了歐基桑的大男人主義,我發現有幾次這樣的情況裡,他總是不管方梅在說什麼的便匆匆打斷她的話或封掉她的嘴,跟我們外省家庭的嬌寵女孩子實在很不同,我仿佛看到愛波小時候常對我們一夥大男生大發議論……你們沒看過漫山遍野的桐花嗎?比蘆葦還要白……
“你笑什麼?”我被方柏問得回過神來,奇怪愛波怎麼在台中,方柏問誰又是愛波,我略略說了一下愛波,方柏好像聽得很覺有趣,表示晚上還是陪我一道去台中。
夜晚方柏車騎得飛快,我們才九點半多就到了南奇約的那家店名為Newport的餐廳。方柏車才停好,沒想到南奇也到了,兩年沒見,除了外貌小改外,幾乎不覺得真有那麼久,好像他邀我去美新處聽演講、問我宿舍住址說要來找我才是昨天傍晚的事,一種莫名的感動使我深深地端詳他,南奇頭髮理得奇短,幾乎跟成功嶺時差不多,不過因為服裝的緣故,似乎更像美國大兵一點,他身上一件寬大灰白的短袖棉T恤,胸前幾個大字UCLA,下面一條泛白打補丁的牛仔褲,跟得自方梅所說的印象完全不同,以為外文系的才子似乎會書卷氣些,不過這樣也好,很健康,膚色甚至比成功嶺時要深了許多。
我們互道了一下近況,也將方柏南奇彼此介紹過,看看表,正好十點整,路邊不時有白人黑人大兵人手一個臂彎夾著一名中國女子擦身而過,我覺得不安,深怕南奇或要當街爆發開罵,但是南奇似視若無睹,並沒有發什麼意見。我問愛波呢?怎麼約在這裡見?南奇大拇指比比身後的店,“快了,馬上唱最後一首。”
我這才留神裡面果然有很快節奏的鼓聲和電吉他聲,可是這跟愛波又有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Vanguard嗎?他們在這裡已經唱了一個月了,今天最後一天。”我大大地搖頭,南奇繼續告訴我:“她去年開始就常跟政大的幾個僑生一道,那些香港東南亞的僑生都蠻會玩吉他,起先是在自己舞會裡唱著玩,慢慢別的學校辦舞會也找他們去,後來是一家餐廳真的找他們去駐唱,就乾脆組了合唱團,四個男生,一個是台大的;外加April女孩子主唱,水準不錯,還在台北的七七餐廳唱過一陣,暑假男孩子放假就遠征台中,本來只打算唱兩個星期,唱到後來欲罷不能。有些GI天天來專為聽他們的。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虧你和她同村子!”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愛波媽媽去年帶著愛濤改嫁了,聽說嫁到天母一帶,那以後連鄰居媽媽們說閒話的資料來源都徹底斷絕了。
“聽,唱了唱了!”
我仔細聽。的確剛才喧鬧的樂聲已改成輕輕的吉他聲。“果然還是April come she will。”南奇說著也輕輕唱起來,由於歌名的奇異,我仔細地聽著歌詞:
April come she will,
When streams are ripe and swelled with rain,
May, she will stay resting in my arms again,
June, she’ll change her tune,
In restless walks she’ll prowl the night,
July she will fly and give warning to her flight,
August die she must,
The autumn winds blow chilly and cold,
September I’ll remember,
A love once new has grown old.
裡面的吉他聲停了,南奇也輕輕地唱完了,睜開眼睛,不知是四周的霓虹燈太亮,還是他眼中的水意,竟閃爍著流轉著。我幾乎要問他也喜歡愛波對不對,南奇卻歡叫起來:“God damn it!我看Joseph這回也完蛋了,天天必唱一次這首,可惜是遭流彈誤傷。”南奇接著解釋Joseph就是台大的那個香港僑生,並說愛波其實是跟另一名叫小黑的不錯。
一旁的方柏始終一言不發地聽得似很有興味,大概是沒法把我下午跟他說的鄰家女孩聯想在一塊吧。
果然沒多久他們便出來了,兩名男生各肩一把吉他,另兩人各提一口大箱子,南奇上前拉過愛波邊大聲對四男生嚷道今晚要借走April啦,四男生一字排在愛波身後沒什麼表示,倒是愛波開口:“小黑借了輛車,打算今晚連夜趕回台北,明天馬上在圓山那裡一家唱。”南奇不管她,把她拖上前來,她站在燈光下,就都彼此看到了。
愛波大概有點累,沒什麼太熱烈的歡迎動作,只靜靜地看著我笑,偏偏頭,也打量我,她剪了極短的發,很幼稚地露出整個頸子,眼睛描得更大更圓,耳上掛兩只有杯口大的金絲耳環,無風也自個兒晃蕩,身穿一件直筒筒無領無袖的迷你裙洋裝,上印著強烈色彩的幾何圖案,裙子好短,一雙腿乾乾淨淨地全部露出來,腳下一雙細帶子的原皮涼鞋,猛看像赤著腳丫一樣,整個愛波,這雙腿是我熟悉的。
“走啦!”一旁南奇催促著,才見他們已互相湊著頭在點煙了。愛波這才回身向其中一個拎吉他的說了幾句話,我想那就是小黑吧,不禁多看他幾眼,黑裡不清,只覺得臉孔輪廓很深,人很瘦,一頭鬈發;他伸手敲了一記愛波的腦袋,愛波笑著躲開跑過來,對南奇說:“他們去吃消夜,兩點鐘前把我送回來吧。我們去哪兒?”
南奇騎上他的摩托車,拍拍後座讓愛波、對我們三個人笑道:“沒聽說過嗎,東海午夜的霧最美……”
二十分鐘後,我們就在東海的校園裡了。
把兩輛摩托車停妥,四人便在林子裡亂走。
天很晴,滿空的星星比平日多了數倍似的清楚得嚇人,自然也沒南奇說的霧了。到底比台中盆地略高,風一起,竟微有寒意,南奇掏出一個扁瓶子,先自己飲了一口再傳了喝,一個個人變成西部片裡的老酒鬼似的,我覺得很快樂,也跟著喝,整個人立時又暖又香。
酒瓶最後又傳回南奇手中,南奇將它向空舉舉,向天空致敬似地喊了句:“Surrender to sensual joys!”說完仰頭一大口。
愛波笑著奪下他的酒瓶發話:“想必此語仍然出自Sartre。”
方柏此時竟也一旁喃喃自語:“我們被永恆的價值所遺棄必須創造自己的價值。”語畢,走在前面的南奇像被什麼敲到似地回頭盯著方柏看,那麼黑,我居然很清楚地看到他發白的臉,他約是在譯回方柏的話吧,口裡也喃喃念道:“Abandoned by eternal values, we must create our own values.”說罷,兩人對望了一會兒。
愛波此時自然地縮到我身邊,讓方柏和南奇並肩走在前頭。聽著他們兩人的話聲不斷。剛才發熱病似的一陣快樂霎時冷卻了,我幾乎認為愛波是怕冷落我才陪我走一道的,否則他們一定會聊得很痛快投契。愛波卻發話:“別看南奇崇拜薩特到恨不得事事都跟他一樣,他,也有他的痛苦。”
我不解地望望愛波,她正把耳環一一摘下,繼續說:“至少,薩特喜歡和漂亮女人在一起而討厭和男人為伍,南奇這一點上,是不可能了,信不信。這是他現在的一個大盲點。”愛波說完笑起來,我想我有些懂她的意思了,不禁重新看著前面南奇的背影,他卻突然轉過身來,口上唱著歌:“April come she will……”唱的是剛剛那首,他邊唱邊頑皮地向愛波眨眨眼,愛波追前兩步踢他一腳,南奇笑著躲閃,嘴上的歌仍沒停。
“就沒再畫畫了嗎?”我問愛波。
愛波搖搖頭:“早沒了,老實說,我對那蠻灰心的,當然原因很多很複雜,我沒想到即使連藝術也有那麼多的人事紛擾,還有派系之間小圈圈一大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吵來吵去吵出一個盟主來,中國人這一點也真要不得,凡事連藝術也非得定於一尊,若有群龍無首的局面也只是非常無可奈何的過程似的。而且畫畫太消極被動,畫出來了,好運氣掛出來,再好運氣等個人來欣賞吧,至於他看到的是不是你想表達的還是另一回事,沒人能欣賞的話哄哄自己好像很清高,最重要的,畫完成了在那裡,觀者由他,你不能主動再向人們說明什麼了,我覺得它不能讓我再發揮力量,看看利物浦的那四個少年罷,吉他一撥全世界為之震動,他們抗議;他們也博愛。他們暴露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也提示了解決之道,他們不僅是歌者,更是社會工作者。用他們的吉他、聲音、純然天真的激情把沉睡的世界不分國界地一一喚醒。”
星光下,愛波一張鄭重嚴肅的臉竟叫我隱隱生俱,我完全應不上話,只聽南奇唱到最後一句“A love once new has now grown old.”
是有冷風吹過嗎?我縮縮脖子打個寒顫。
五六年級做見習,雖然只看不下手,我卻愈來愈清楚自己這輩子要從事的這行,而且未來五年十年內的路子將如何走過我也有信心,因此更不明白為什麼方柏會跟我恰恰相反,面對可知的未來為什麼會是那麼痛苦甚至不惜摧毀它?方柏這時反倒搬離宿舍,在林森北路找了間也是日式房子租了住,不時也邀些外文系哲學系的同學到他那兒喝咖啡聊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跟南奇一樣過日子,反正他早也心不在此了。方柏也曾邀我一道搬出去住,他那房子還有空房間,我卻婉謝了他,我很想不要再分心地念好這兩年,我不承認自己不如他們,但是我沒有本事過他們那樣的生活是真的,尤其當我上解剖時,我愈來愈確定人真的是肉做的,心臟就是那樣一團,腦裡是那樣一攤,確確實實已生在那裡,你是哪一類的人就是哪一類的人,不會改變的,我跟南奇他們根本不同類的。
與世隔絕埋頭過活的這兩年裡,偶爾回家度週末,媽媽飯桌上向我絮叨要我管管小妹,小妹暑假考上一家私立商專,還又是我向爸媽堅持再熬一年馬上就能掙錢負擔她的學費,才替她爭取到上學的機會。其實不用媽媽說,我看了也驚訝,小妹穿著一方僅僅遮住臀部的小裙子就要出門,我叫住她,她也只怕我,耐著性子撒嬌:“哥別跟媽一樣土了,人家學校街上誰不這麼穿!”
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頭髮削得薄薄的比高中時候還要短,很幼稚地露出整個頸子,像一個人……我開始再留心外面的世界。的確,就都穿那麼短的裙子,走過街頭,唱片行傳來的是輕快節拍的阿哥哥和靈魂舞的熱門音樂,湄公河三角洲的戰事正酣,阿波羅探月計劃就要成功,地球人征服月球已指日可待。報上又有紀念王尚義的文章,他死了竟已五年了,我還壓根沒翻過《野鴿子的黃昏》和《深谷足音》,但是我不遺憾沒有看過它們,也不後悔沒趕上所有的這些熱鬧,我只是像一個在屋內待得太久的人,乍一站到太陽地裡會覺得昏昏茫茫,便就再回屋裡去吧,無所謂是非好壞。
因此我朝功學社走去,就這兩年裡,我自己開始練鋼琴,醫學院的音樂風氣一向很盛,很多人都略具音樂素養或能玩一兩樣樂器,像方柏就會拉小提琴,大概音樂對學業壓力格外重的醫學院學生來說是最好的調劑品吧。學校裡就有三台大約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老YAMAHA,琴鍵黃得像有五十年煙齡的老煙槍的牙齒,音質音準跟琴鍵狀況也差不多,但即使是如此,我也依然很認真有恆地練起。起先托方柏之便把方梅小時候學過的琴譜通通拿來,可是彈完拜耳和車爾尼練習曲後,我開始不耐煩那種純練習的刻板了,便自己去功學社找琴譜,我想聽一些音樂,最起碼一些賞心悅耳的旋律,後來發現功學社裡擺著的幾架鋼琴可以給人試彈,新鋼琴的音色簡直完美,我便每借去找譜的時候彈個過癮。
就是那樣一個時候,我正彈著琴,落地長玻璃窗外的街景忽然流動模糊起來,原來是尋常的夏日午後雷陣雨,因為隔音好,我幾乎聽不到外面的雷雨聲,一輛搶紅燈的車子急馳過去,驚得水花都濺到騎樓下了——水花落盡。就看到她了,奇怪廊下那麼多避雨的人,她的背影為什麼會獨獨特立出來,米白棉布的上衣半濕地貼出瘦稜稜的肩胛骨,看著很孤單無依,下面一條本來應該是很寬大的蒼灰色布長裙,也因為濕而裹在腿上,浮出兩道我太熟悉的線條,是愛波。
我衝出店門,先叫聲愛波、發現雨下得很響。她大概沒聽見,便走到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來,彼此都嚇了一跳,愛波的吃驚只是意外碰到我吧,我卻被她從來沒有過的憔悴落寞的神情給震住了,她的頭髮怎麼濕得那麼厲害,雨珠不斷地從結成一綹綹的頭髮裡滴下來,滑過額頭,蹙著的眉頭停一停,迅速順臉頰而下,紛紛掉落。我強忍著想替她拂拭;要她裡面躲躲雨,愛波搖搖頭,吃力地一笑,我碰碰她,大起膽告訴她:“那聽我彈琴吧。”便不管她地牽起她的手把她拖進去,她的手很冰冷,但我不吃驚,仿佛牽過,大約是我想念中的吧,一四及此,忙放開她,坐定椅子,琴蓋掀開,彈起來。
一首一首地把我喜歡的、熟悉的都彈過,有一段時間,完全忘了愛波就站在身後,直到彈到一曲名為《Magic in the moonlight》時,愛波隱隱地哼起來,才突然想起她就在身邊,於是更竭盡心力地彈著。
這首彈完,我回頭看看愛波,她的眼淚竟然跟雨水一樣紛紛掉落,人卻渾然不自知地乖乖告訴我:“我們也唱過這首,用西班牙文唱,是小黑教的、原來是墨西哥的一個女人作的詞曲,叫做Te Quiero Dijiste,用中文就叫月光下的夢幻……”愛波沒再說下去,我不知道他有沒一樣也想到那年冬夜我看到她起舞的事,心裡一陣激動,竟然告訴她:“我不是達利、畢加索或利物浦的少年,可是只要能幫得上任何一點忙。你儘管開口,起碼,起碼……”起碼什麼呢?我們竟然連任何一點起碼的關係都沒有!愛波卻慢慢地笑起來,沒有吃力,沒有勉強,輕輕地靠靠我肩膀。於是我彈April comes she will,告訴她,是我自己找的和弦。一彈這首,那整個在台中夏天的回憶便都回來了,東海的夜遊、南奇、方柏甚至方外科家長年的水木清華……
彈完最後一個音符,我回身看愛波,她卻已經不在了!
我首先想衝出去,冒雨在路上奔跑瘋狂地尋她,但是那畫面太熟悉了,是前不久上映的《珍妮的畫像》裡的最後一場戲吧……心底的激狂既已遭自己點破,只得寂寞地慢慢鋪好琴鍵上的紅絨布,闔上琴蓋,一種無常的感覺襲來,我幾乎非常確定是不會再看到愛波了。
七年級,我們在醫院開始intern的生涯,緊張忙碌得像在備戰一樣,做的工作雖也僅只是病歷記錄生理檢查注射抽血等等,但手下所觸的真的是活生生的熱血熱肉,尤其,每當我跟著老醫生們走出一間病人有起色的病房時,我望著他們大都比我矮小的身影,但在我看來實在有如巨人,而那樣一個巨大平和的身影下,應該暗藏著一顆熱烈歡快的心吧,就像是我們這棟外面是老紅磚裡面是潔淨明亮走廊的老醫院。
天天,充滿著感動的灼熱眼睛依依不捨地看著我們,看著我身旁的所有事物,甚至窗外每天都來過的陽光,因此我更不了解方柏對我說的“世俗的財產反映出它們的主人是什麼,它們對我的教訓是我不是什麼,我不是物質的,或永久的,我不是我父親工作的未來繼承者,總而言之,我不曾有過靈魂。”方柏正積極地準備託福的申請學校。
在功學社碰到愛波的兩個月後,她竟來醫院找我。那時候不過才十月裡,她卻披了件薄毛衣,像病人一樣,神色卻比上次看到時要清真乾淨得多。愛波把我的手輕輕貼在她的腹部,仰起臉,滿懷依賴地看著我:“替我動手術吧,我不要這個小孩。”她的神情就像那幅踮著腳要摘果子的攝影作一樣,對這世界並無多求,只是像個小孩子全心全意卻又怯怯地伸出手,我要糖,又坦白幼稚得像個沒常性的小孩,玩玩一半正興頭卻又撒手說我不玩了。
我首先答應一定替她設法,可是愛波傻到竟堅持要我替她做這件事:“別人是殺他,你不同,我相信你、熟悉你,他也就不會怕,只要讓你把他帶回到他來的地方。”
詫笑她的天真外行之餘,我費盡功夫讓她明白實習醫生和正式醫生是不同的,甚至其間是天壤之別的距離,完全不能代表什麼,但愛波簡單卻執拗的念頭絲毫沒被我所說動。我想到方柏,台中應該有很多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地方,方柏應該會知道,也順便讓方柏一道勸勸她。
沒想到經過徹夜討論,我竟被愛波和方柏說服。愛波當然還是她原先的堅持,方柏則愈說愈興奮:“就讓我們來輓救一個生命吧!這才是真正的善事。我們是莫名其妙毫無藉口地被棄擲到這個世界,毫無選擇的機會和自由!如果能使得少一個悲劇來到這世上,我們為什麼不做!?”
我這才知道方柏說要輓救的竟是嬰兒,不是愛波。
不管怎麼樣,初步的計劃是這樣:方柏的父母親月底恰要赴日觀光兼開大學時代的同學會,醫院因此暫歇息,縣城的設備足可供我們利用,這一兩星期要做的就是多翻書查資料,多問學長,甚至迂迴地向老醫生們求教經驗。
談到這裡天已微明,方柏因為剛剛談話的熱烈而亢奮未能平息。使得熬了一夜的臉色更加慘白,愛波則站起身來:“乾脆不睡了,我去煮咖啡。”經過我身旁,輕輕地靠了靠我,就像上次一樣。我忽然心酸得想掉淚,這樣一件大事,我們整整談了一夜,怎麼會不談愛波本身,愛波的心情,愛波的感情問題,我真的不懂他們,至少,我很自然地想知道胎兒的爸爸是誰,是小黑嗎?知不知道愛波懷孕?知道的話怎麼能讓她打掉?不知道的話豈不太麻木太不關心!?知道而又肯讓她打掉分別不愛愛波不負責任!唉,知道而且肯讓她留下孩子又算是愛她嗎?也許是更大的懦弱,除非他娶她!若是為了留下小孩不得已才娶她又算愛她嗎?……也許真的不如這樣解決的好。想到這個地步,不禁慘慘一笑,勉強算是說服了自己。
“方柏!Zigeunerweisen,放那張吉他演奏的。”愛波在廚房裡喊道。咖啡的焦香頓時充滿著屋裡。方柏在他的唱片櫥裡翻翻弄弄半天,抽出一張唱片放在唱盤上,唱針下去,原來是《流浪者之歌》,我在方柏這裡聽國小提琴奏的,用吉他倒還是第一次。
“就是這裡,這裡!”愛波突然從廚房跑出來,赤著腳立在唱機前,兩手隨著樂聲的流動不自覺做著按弦撥弦的動作。一陣飛快激情的旋律後,愛波睜開眼,輕喘著氣,充滿著嚮往地感嘆:“這個速度非得這樣——我老婆都不要了!——才能彈得出來。”她漲紅著臉站在那裡,眼睛發出奇異的光。
那一年的十月底,我依計劃地在方家醫院殺了愛波的胎兒。方柏做我的助手,在我們兩人有意無意地磨蹭著準備必需的器具時,愛波已經乖乖地服了凡拉蒙止痛片躺在手術台上了。我和方柏戴上帽和口罩,先用肥皂將手仔細地洗刷了一次,再用0.05%濃度的阿摩尼亞水將手擦洗兩分鐘。
日本式的房子格外的陰冷安靜,我幾乎只聽到自己因緊張而粗促的呼吸聲。擦洗完,再在第二盆阿摩尼亞水裡浸洗兩分鐘,要不是愛波此時此刻就躺在那台上等我們,我或許會將手在這盆裡泡一輩子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最後在75%濃度的酒精中浸泡三分鐘後,我們便動手了。
首先將愛波要動手術的部位做完消毒,由於愛波懷孕有兩個多月,我們採用Hegar金屬擴張器擴張,先用注射器灌了五毫升2%濃度的紅汞甘油於陰道及頸口,把陰道張開,方柏幫我執Hegar器擴張頸管,我拿起了子宮夾鉗探入愛波體內。
在最重要的那一剎那,我竟有片刻的分神,一種很遙遠的記憶突然在腦裡爆成火速飛逝的一串畫面——十八九歲時,我夢到的其實不僅是愛波鹿腳一樣的小腿和潔白渾圓的大腿,尤其在看過愛波的人體攝影後,我不只一次夢見過我進入愛波的體內,我甚至以愛波為我幻想男女之事的對象,但是隨著那年齡的過去,我久已經淡忘曾有過的此事——那時候一定沒有想到有一天竟會是以這樣的方式進入愛波吧。
夾鉗深深地進入到愛波的子宮。
那年的十月底,我就這樣在台中殺了愛波的胎兒。
十一月,尼克松當選為美國總統,同年,法國總統戴高樂下台。
手術成功,愛波身體復原得很快。分手前,愛波要我去服預官前一定要通知她,手術成功給我的一些喜悅很快就過去,我很疲倦地問她到時候怎麼聯絡她,她是這樣行蹤漂浮不定的人!說完我都意外自己話語中的怨意,愛波沉吟片刻說:“我聯絡你吧,六七月的時候,我會去找你。”
六七月的時候,我會去找你……像哪一首的歌詞啊,不對不對,六七月該是這樣的:
June, she'll change her tune,
In restless walks she'll prowl the night,
July, she will fly and give no warning to her flight.
七月的時候,她將會悄然遠去。
然而次年的七月,我居然再碰到愛波,不是她來找我,也不是我尋她,緣起是這樣,方梅也是同年畢業,六月上旬畢業典禮才過就北上在一家美國銀行上班,說是第一次領薪水要請我和方柏去美心士多吃西餐。幾年下來,和方梅說熟也算熟,隨著她的畢業,我更清楚他們夾,甚至是歐基桑,都有希望我和方梅能成為一對的意思,我並不怕被人笑作圖她的陪嫁將是一座醫院(為了日漸老去的父母,我其實認真考慮過這個優渥的條件),我只是意興闌珊提不起那股力氣,尤其當方梅看我的眼睛愈黑愈深時,我更希望乾脆跟她說清楚,免得誤了她接受其他男孩的追求,可是我們連單獨約會或搭搭肩牽牽手都沒有過,從何對她開這種口?好在馬上兩年兵役在前,我打算就此隱循起來讓她自然地淡了這個心吧。
從醫院走沒幾分鐘就到美心士多了,看看表還太早,便附近隨便走走。蕩到武昌街口,遠遠的,愛波蹲在廊下一個書攤前正跟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聊天。男人坐在一小藤椅上,愛波整個人浴在陽光裡,頭髮長了,直直亮亮地披瀉在肩上。我立在那兒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甚至想不打招呼就走開……她這時卻看到我了,乍然開心地笑開來,仍然矮矮地蹲在那裡仰臉看著我走近。我們就這樣相對看了一會兒,她指指樓上: “南奇在上面。”手腕上一個琅琅響的錫鐲子嘩地滑到手肘。南奇!?愛波笑:“是呀,他才剛退伍,有沒有空呢?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我抬頭看看店招,上書 “明星”二字,我答朋友已約了吃中飯,不然吃完飯再回來吧,愛波說待會兒他們要班師去“野人”,不然先上去打招呼,等會兒他們要走時再去找我,並問我吃飯處。我笑起來,怎麼那麼複雜,我指指身後答就在美心士多,兩人互望一笑,一道朝明星裡走去,臨進店門,愛波向那始終沉穩坐定如僧的男子搖搖手,指指樓上。
我們上著木樓梯,愛波走前,長裙子一蕩一蕩的老拂到我的臉,她回頭解釋:“那人就是周夢蝶,蠻奇怪的一位詩人,有個作家好像這樣說過,台北市有了周夢蝶,就不那麼枯荒得叫人討厭了。我現在在幫一家雜誌做一系列的人物采訪,等會兒再慢慢跟你聊。”
上盡了樓梯,竟然也是木頭地板,屋角盤踞了一張桌子的三五個人堆裡發出喚April的聲音,我循聲望去,特別濃的那團煙霧裡,南奇正懶洋洋地半靠著其中一個男孩的肩膀,紅色T恤,頭髮還是當兵頭,卻曬紅了,說是在屏東待了近一年半,難怪!我們火速地敘了敘這幾年間的事,看看表已經過了時,我表示有約必須離開,同時想起來跟南奇說是跟方柏一道吃。沒想到南奇的反應很淡漠,只勉強出於禮貌似地要我替他問聲好。
在美心士多里,三人默默地認真處理著各自的牛排。方梅上班後因略施脂粉而顯得很亮麗,只是很快就學得很熟練的美式英語美式表情跟她身上方柏媽媽從日本特帶回來的服飾裝扮很不協調。我忍不住打破沉默提起方才碰到愛波和南奇的事,沒想到方柏說:“當兵回來啦,還在混?”
我一直沒忘記東海夜遊那次他們倆激動得緊緊相視的情景,當時我還甚覺自卑,覺得自己在那裡是多餘的。方梅也奇怪,紋風不動地繼續吃,我也記得她唧唧喳喳地細數著南奇事跡的神態。我暫放下刀叉,胃口頓失,方柏卻已吃淨,拿過餐巾仔細地抹抹嘴,看定我:“我已經申請到史丹佛、念文科去。我這一走,我們家、我爸爸,一定會亂一場,方梅是女孩子,又一個人在台北,麻煩你多照顧。”
方柏是扁平足不用當兵,他果真要走,我還是很訝異他三四年前的打算一點都沒有改變,而且他的這番話讓我很尷尬,我勉強地答道:“我這一當兵去,什麼也顧不到……”
這時方梅起身上洗手間去。方柏忽然急急地說:“死心吧。你根本被愛波的整個假象迷惑掉了;不錯,愛波比一般女孩子有思想有氣質,可是你仔細回想一下,她這些年東碰碰西弄弄煞有介事的樣子,可是成績呢?下文呢?她說的要用歌聲喚醒人們,不想想他們唱的那些地方是什麼消費水準,聽的人不是有錢有閒就是些美國大兵,我還聽說她現在又跟一些半吊子文人混,要不是她始終有種莫名其妙的天真固執,我會說她是文化美容,說穿了,跟方梅她們流行今年裙子長明年裙子短沒什麼不同,老實說,我想出去念書也是為了想趁此換換環境,我覺得在這裡、在我們那些圈子裡——雖然這些曾經是我所熱愛的——簡直困獸一樣了!所以我很奇怪愛波竟然還沒發生同樣的問題,照說她應該比我早病發,至於南奇,雖然據說他後來居然考上研究所,學校也肯留他下來當助教,我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他爸爸的影響力,總之我對他不抱希望,因為我們原來是一類的人,他到現在還能興高采烈不覺困頓,我對他可說是徹底絕望!你呢,你跟我們不一樣,跟愛波?……我今天說這些並不是為了方梅,再要見面這樣說說話也不知道會是多少年後……”方柏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竟有點動容,可是我煩躁地接過話:“要說將來誰誰睡怎麼樣,太早了吧!”
沒等方梅回來,我跟方柏招呼一聲便離開美心士多。
我先在街頭亂走了一陣,最後被一個紅燈攔下來,我站在十字路口上,真的不知道該往哪一條路去。望著白花花陽光下的車水馬龍,一時百感交集,我不想去明星找愛波南奇,也不想跟他們去“野人”認識新朋友,我不認為方柏的話是全對的,其實他夠殘忍了。我對那樣沒跟方梅道謝再見就離開美心士多很感歉疚,我也對愛波覺得失望,我幼年時曾經養過一隻從貓口下搶救來的受傷小鳥,悉心養好它後成功地讓它振翅飛去。明知它不屬於我,即使會在我身邊也只可以是受傷的時候,而我竟不能無私地為它的重返天空感到快樂,那麼我其實該對自己感到失望,可是不甘心啊,實在不願意接受這個是什麼立下來的不能兩全的鐵則!
服預官的兩年裡,我並沒能跟外界完全斷絕訊息,他們也大多是輾轉從我家裡打聽到我軍中的通訊處的,音訊並不多,但都犀利,首先是方柏從柏克萊寫來的信,信里幾乎沒寫什麼,美心士多的那一次後,我們只在一次同學入伍前的惜別會上再見過一次,混在人堆裡並沒有再繼續未竟的話題。方柏的信裡連現在到底念什麼都沒提,只附了兩張相片,看相片背部所標示的日期和地點,一是在晨霧還沒散盡的金門大橋前,另一是在漁人碼頭,也不過才九十月吧,已穿上一襲考究質料的米白色半長大衣,眼鏡也換了一副細銀絲框的,愈發像個富有家庭的華裔青年。事實也如此,即使他這場棄醫出國的大事也絲毫沒影響到他的經濟生活,早聽方梅說過方媽媽早已跟方柏默契過,若歐基桑真的氣到斷絕他出國後的經濟來源,便由方媽媽偷偷動用攢了一輩子的私房錢來支援方柏。方梅也是,差不多一兩個月來一封信,信裡總不輕不重地報告她的工作狀況或轉達方柏的家書,女孩子的心思太難猜,我曾經狠下心連續三次沒回她的信,可是她似乎沒有察覺的那種落落大派倒叫我難安。我只有照舊禮貌性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還有就是愛波。十二月底的時候,我接到一封她的聖誕卡,竟是寄自紐約。她也是簡短地寫到是十一月底才到美國,決定是下得很突然,雖然她母親和繼父幾年來就醞釀著,移民手續也辦好,只等愛濤兵役服完;她這些年並不住家裡,本來也沒認真考慮。後來也是感到想換環境(理由和方柏有些像,我因此略覺輕鬆,好在愛波也發了困頓病,足見方柏批評她的話不見得準確),而且當年在畫會裡的兩三個朋友也在紐約SOHO區習畫賣畫,她已二十多歲,沒有靠家更況是靠繼父的道理,所以她大約會搬去跟畫會的朋友住,說不定會重拾畫筆,因為那裡全然自由自在的創作環境很鼓舞她……小小的聖誕卡也差不多寫滿了,只說她住處確定後會再跟我聯絡的,祝我好並想念我,是標準的洋式禮貌吧,我這樣告訴自己,免得再耗心神去猜疑,不然還能怎麼樣,若果她曾有一刻走在如巨林中的摩天大樓間一個恍惚想到我,我這裡只是千千萬萬尋常睡眠的夜晚吧;而我山洪暴發無法抑制地想念她時,她在地球的那頭也是沉睡著全然不知吧,連這全無多求的思念,也是完全措不上線的徒然。我沒有回愛波這張卡片,雖然她留下繼父家的住址。
服役的最後半年時在台中清泉崗。休假的時候我大都待在營裡,只有一回硬被歐基桑打電話到部隊裡請去豐原方家吃飯,除此之外,我連台中市區、五權路甚至東海都沒去,並不是因為愛波的緣故使我想把那整段歲月塵封起來。我只是覺得即使回去那些地方也絕對不會尋到任何一點過去的蛛絲馬跡,因為相隔的並非十幾公里車程,而是七八光年的距離!事實上,南奇也不在台中不在台灣了,那年年初,我從在報上占了甚大篇幅的訃文啟事中得知他父親的病逝,同時報上也有不斷的悼念文字,記南奇父親雖為武將,但琴棋書畫也甚有造詣,三子南奇便承繼此天賦,現在法國專攻藝術云雲。
臨退伍前,先後一星期內接到愛波方柏的信,無非先恭喜我一聲馬上就要重返人間獲得自由。愛波的信從頭到尾都在熱烈地敘述著一場她前日才參加過的演唱會,說是由Beatles之一的喬治哈裡森發起為東巴難民募款的慈善音樂會,愛波盛述著音樂會如何由鼎鼎有名的印度西塔琴大師洛維香客率另二位印度樂師合奏著東巴民謠為開始,中間為搖滾樂界的各方神聖輪番上陣,其中尤以六十年代的新文化英雄鮑布迪倫的上檯為最,“一首《Mr. Tambourine Man》唱得我淚落不止”,愛波這樣寫著。音樂會最後在喬治哈裡森的新作《救救孟加拉》演奏中結束。“走出麥迪森廣場花園,擠在兩萬多個剛剛一道同心合意唱過、笑過、流淚過、瘋狂過的人群中,只覺得隨著今晚的歌起歌落,我仿佛像一朵竭盡平生之力開好了一夜花事的花兒,委頓了,至此,心願已了。我想做的,還沒做的,他們都已替我全部完成了,我不知道我今後該如何,或許回台灣……或許嫁給Mario,一個阿根廷大男孩,年初在SOHO認識的,上星期他向我求婚,說婚後便一道回阿根廷,那裡他們家有一個不算小的牧場,我也很喜歡他,尤其他恰也會唱Te Quiero Dijiste,他知道我喜歡這歌,還特帶我親去聽唱紅這首的Trio Los Panchos演唱。你還記得不,就是幾年前你在功學社彈過的那首,《月光下的夢幻》,當時以為那時是我最失意落寞的時候,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世間還有更大的不能遂意。我沒有認真想過婚姻的事,若是不久以後你得知我結婚的消息,請為我祝福,因為那一定就是喜事了——也許夏天過後我們就又台北見——很多事情,離得遠了,反而清明起來,我很感激你,因為不管我做什麼,你都相信我絕對有我的道理在,因著你這樣的看待,我竟真的不能做出與自己說不過去的事情……”
要不是退伍在即,方柏來信的內容還真讓我在軍中遭到很大的麻煩困擾。他信中酸冷地諷評美國資本主義過度發展到連學術學院都難逃功利主義,方柏說又漸有困獸之感,或許明年將去歐洲走走,畢竟那是西方文明的發源地,或仍倖存一些源頭活水。方柏大概不知道南奇的現況,只說南奇實在應該去舊金山的嬉皮區看看住住,真要學反文化的嬉皮文化就該學第一手的,別再跟那些流落在東南亞的半調子洋人學些皮毛,但要叮囑南奇一聲,包括大麻在內的一切毒品在嬉皮區仍是被禁止的。
方柏信裡也沒放過愛波,問我知不知道愛波的出國和近況,說起上回他和加大一位同學租了輛車一路玩到東岸,沒想到在那有五千多人的大場合裡巧遇愛波,“儼然一副現代秋瑾的樣子,但據說她解甲歸田的日子是在紐約蘇荷區跟各種國籍的所謂藝術家一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政治只要經中國人一碰就會變得那麼污穢不堪,或許五千年殘存的做皇帝思想餘孽甚烈,習慣性地便要拿來做爭權奪利甚至意識形態上趕時髦的手段,我知道你或許認為我絕情或殘忍,但出來愈久,愈可以撇開很多不必要的感情成見觀念來觀察事情。因此念完書後,我大概不會回去。我這打算還沒有堆任何人提過,反正也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可以想得更清楚確定。方梅呢?你和方梅有沒有一些進展?她這方面總不多說什麼,我不知道是因為她女孩子的害羞,或是你們真的仍只停留在方柏的妹妹和方柏的同學的關係上?也或許兵役在身的你有你的考慮?那麼即將退伍,把這事放在心上如何?我是絕對不可能與我父親的醫院事業有任何干係了。他們很喜歡你,或許你娶了方梅,父親對我可早日死了這個心,方外科也有人接下去,我知道我提的這種建議甚至要求是太過分了,請你不要有任何的不快或誤會,我知道你做人的真誠善良,你絕對會因喜歡方梅才會娶她,你從不做對自己說不過去的事情,我很盼望能早日得到你們的好消息。”
我不明白為什麼愛波和方柏說的話有那麼多不約而同而其實根本不是一回事?為什麼話說得那麼興高采烈和事事有理而都顯現著那麼苦悶無所適?我只得寫信告訴愛波,無論她選擇回來或嫁人,只要沒有吃力、沒有勉強,我都以最大的喜悅和誠心為她祝福。對方柏,我只簡單說會把他的心意作最認真的考慮,絕對在不傷方梅的原則下做最妥當的處理。
兩封信寫完,又都覺得很無謂且與他們無涉,在手上擱了數天,還是在走出營房退伍那天給投了郵。
那年大妹結婚,我R1忙得直到婚禮前幾天才知道大妹的伴娘竟是方梅,也進而才知道當兵的這兩年裡,方梅跟家裡走得很勤,跟大妹又同年;很多穿不完的考究衣服都不著痕跡地借說不合身給了大妹。我原先很慶幸恰借R1的忙碌正可躲開方梅,沒想到現才知道情況已發展到這地步,可是見方梅陪著大妹手輓手進進出出地上街辦嫁妝,在家裡除跟爸媽應對有禮並偶爾陪一旁看電視外,總是兩人縮在大妹臥房裡聊得開心並不怎麼搭理我,我反倒對自己的小人之心很懊惱,也許方梅真的只不過是大妹的閨中密友罷了。
S婚宴上,一下覺得爸爸是老了,或真的該試試看接納方梅,大妹這一嫁到台南,小妹戀愛談得成天家裡不見人影,毛弟高二的男孩只顧打籃球看電影顧不到父母的……娶了方梅,爸媽便有人陪侍,甚至若有了第三代,更能讓他們解解悶,而且雖說現在對方梅始終提不起心力,但未始婚後不會生出夫妻恩情,畢竟方梅是一個很可愛很好性情的女孩子。想到這兒,我不禁望望方梅,沒想到她也正在凝望著我,又大又黑的眼睛因著我的突然看她而霎時閃著水光,隨即兩人的目光一起彈開,今天的方梅其實比主角的大妹要漂亮得多……但是這一目光交會,當下使我斬斷一切念頭,因為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
我漸漸不明白人的世界為什麼會這樣複雜,面對同樣一件事一種狀況,有人以性命相待,有人以有戲視之。我曾為了一個才十八歲得血癌的男孩的過世而惶惶地走在醫院走廊上找不到角落可以讓淚水流個夠,只因為每天見他撐著癌症末期的病痛乏力向每一個替他打針檢查的護士醫生強笑道謝,明明知道再沒幾天就要離開人世,仍然行禮如儀,依舊尊重這個他才活過十幾年還不甚了解的世界。
R1的生涯才大半年,我暗自發現自己似是儕輩裡心腸最軟的一人。不知是他們的克制力比我強,或還是曾經的認識愛波南奇方柏那類人,使得我井然有序的完全世界給鑿開了一扇得窺外面風雨紅塵物換星移的窗子,我真的不知道這對我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這之後不久,我接到愛波寄自阿根廷的信和相片,只說年初果真嫁給了Mario,信中洋溢一片開心明快的喜氣,相片只有一張,背後註明是自紐約返Mario 家,路過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時,和Mario,於全世界最寬廣的馬路Avenida 9 de Julio,七月九日大道,七月九日是阿根廷的獨立紀念日。
那馬路的確寬闊,相片中兩人緊緊依著的小身影格外顯得天涯茫茫,愛波一件尋常白襯衫,藍色牛仔布長褲,頭髮攏得清清爽爽的,Mario,拉丁人的黑髮黑眼深輪廓,感覺得到眼裡滿滿的笑意和善解人意。我輕輕碰碰愛波的臉,仿佛看到她張口說:“我仿佛一朵竭盡平生之力開好了一夜花事的花兒,委頓了,至此,心願已了。我想做的,還沒做的,他們都已替我全部完成了,我不知道我今後該如何?” 愛波說的是聽音樂會的事,我卻覺得像是在說我與他們的這朋友一場似的,是的,至此,心願已了,我不知道我今後該如何……我依約地以最大的喜悅和誠心為她和 Mario祝福。
兩年後,方梅嫁了。聽大妹說是嫁給歐基桑一個老朋友的兒子,也是學醫,才剛服役回來。而陪嫁,果真是整個方外科,大概歐基桑對方柏已經完全死心,即使方梅結婚,方柏也一直沒回來過,聽說他那年的確是去歐洲跑了一趟,結果大約也很失望,回美後勉強把書念完,現在中西部一家大學教書,方媽媽夏天還去看過他,回來每說起必掉淚,說是眼見這麼大的人沒人給侍侯起居反倒乖乖的自己煎蛋鋪床買菜,簡直心痛!
方梅的婚禮,我只封了禮沒去。自從方梅要結婚的消息傳來後,從媽媽大妹甚至爸爸的連連惋嘆聲中,我才真知道原來當初還是有負方梅,而再回想起這幾年,不知是我太沒用心於此,還是方梅的好教養和好性情,她完全沒給我任何一點負擔和壓力地把自己感情逐漸淡去,而這默默的過程中,該需要比別人雙倍的努力把。現在決定嫁給承繼方外科的同年紀男子,不知是否又不為人知地用了雙倍的努力來順從父母年老的心願?……唉,多想下去也於事無補,當初既已決定不去為她的幸福負責,今天更有何資格來很大方地替她慨嘆同情一番,何況也許人家根本就感情很好很幸福,罷了。
我不得不相信世事真的會擦身而去不回,絕不因你的特別鍾愛不捨而改變甚至多停駐一兩秒!發現時間的流逝不可追的確是真理鐵則,我大大地驚慟不能自已,仿佛一個記得且難忘前世的人,如何去走完那麼遙遠不可知的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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