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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传-林太乙

_9 林太乙 (当代)
工程师觉得好笑,“我想是没有用的。垃圾车早也把它收去了。”
1985年,林太乙姊妹授权台湾神通电脑应用“上下形检字法”于中文电脑产品。神通电脑称之为“简易输入法”,并打出“两个钟头学不会,请吃一碗牛肉面!”的广告语,证明是简单便捷。
生活的艺术 明快打字机(3)
这一年,林语堂谢世已经9年有余。
生活的艺术 秋天的况味(1)
为了尽快还清“明快打字机”欠下的债,不愿受约束的林语堂居然接受了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美术与文学组主任之职。
离美赴法前,林语堂吩咐廖翠凤卖掉了大部分家私,先还部分欠款。启程前两天,他突然收到美国税务局的来信,说他必须缴清3万多美元的个人所得税才能离开美国。“我的天啦!”林语堂颓然地坐下,双手直拍额头。他领了《苏东坡传》的部分版税,又向卢芹斋借了钱,才得以启程前往巴黎。
科教文组织的工作薪水高,可实在是累人。忙不完的会议、写备忘录、应付人事问题、准时上下班,林语堂已经50出头,精力、体力上都吃不消,每日回家,靴子一脱躺在沙发椅子上,动也不肯动。短短两年,心力交瘁的林语堂慢慢显出老相来,头发脱落、秃顶,身体干瘦得像缩了水的皱皮桔子。
1949年,林语堂不堪忍受,便辞去了科教文的工作,搬到法国南部坎城的一幢小别墅“养心阁”里修养。那是卢芹斋的私产,本是设计给4个女儿住的,但是女儿女婿各自忙事业,谁也不来,房子空闲着,由一对园丁夫妇料理。
“养心阁”坐落在小山坡上,不远处便是碧波粼粼的地中海,院子里种满了高大挺括的棕榈树和色彩艳丽的九葛丹,有胭脂红、砖红色、铜橙色等,蜜蜂在其间嗡嗡作响。“久在樊笼里,难得返自然”,林语堂喜欢上这里的环境,恢复了写作生涯。
傍晚时分,他到露天的咖啡馆喝一壶浓郁的咖啡,或是在岸边看渔人满载而归的喜悦,仿佛回到了年幼时的坂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的生活花费低,又有新鲜的鱼类、瓜果蔬菜,林语堂忘却了巨额的欠款和外界的喧嚣,很安静,很闲适。
翠凤经过这几年的奔波,心灰意冷,躲进了自己的小世界,每天只是重复地念叨:“我们没有钱了,我们欠人家钱。我们从这里搬走之前,一定要把椅套洗干净还人家。”林语堂心疼地抓住她的手说,“凤啊,我们从头来过。你别担心,我这枝邋遢讲的笔还可以赚两个钱。”
林太乙陪着父母在坎城住了一些日子。一天午后,两人在花园里晒太阳,林太乙突然问:“阿爸,人死后还有没有生命?”
“没有。”林语堂看看四周,坚决地说,“你看这花园里处处都是生命,大自然是大量生产的。有生必有死,那是自然的循环。人与蜂有什么分别?”
他又引用了苏东坡的一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林太乙望着父亲鬓白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心里一阵凄凉,她想起父亲写过:“我爱春天,但它太嫩了。我爱夏天,但它太傲了。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叶泛黄,气度醇美,色彩富丽,还带着一点悲哀的色调,以及死亡的预感。它金黄的艳色不道出春天的无邪,不道出夏天的权威,却道出了晚年的成熟和温霭智慧。”成熟是时光的消逝,过去了,就永不会再回来。
“人生既然这么短暂,那么,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呢?”太乙无可奈何地问。
“我向来认为生命的目的是要真正享受人生,”林语堂说,“我们知道终必一死,终于会像烛光一样熄灭,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这使我们冷静,而又有点忧郁;不少人并因之使生命富于诗意,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虽然知道生命有限,仍能决心明智地、诚实地生活。”
他默然半晌,接着说:“苏东坡逢到悲哀挫折,他总是微笑面对。”
林太乙不期然地对上父亲的眼,她知道父亲的所指,外在的困顿都不能叫这位老人低头,微笑乐观,一切终会雨过天晴。
在坎城,林语堂一连写了《唐人街》、《老子的智慧》、《美国的智慧》等书。虽然销量不太理想,但毕竟是赚了钱,慢慢把欠银行和卢芹斋的钱还清了。
随后,全家人又迁回了纽约。林语堂常常要到哥伦比亚图书馆查资料,不方便用自己的名字,太乙帮他办了张借阅证,化名林语珠女士。
20世纪50年代初,林太乙和丈夫黎明从毛里求斯回美国,工作难找,就和林语堂商量办本和《西风》类似的文艺类刊物,取名《天风》。纽约生活不易,林语堂的生活压力也很大,欣然同意了。他们借了《中央日报》在唐人街办公室的一张写字台作营业点,办公基本上在林太乙的家里。
林太乙的女儿还小,常常伤风,她忙完工作忙家里,累得够呛。林语堂不忍心女儿吃苦,从编辑、校对到包装、开车送到邮局去寄等粗重体力活都一手包办。
1953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朱门》,写“回汉冲突、*政治,爱人的智慧”,因为和早前的《京华烟云》、《风声鹤唳》都表现了相同的人生理想和文化理想,所以被誉为“林语堂三部曲”。这本书的销量很好。
同年,林语堂和赛珍珠夫妇绝交了。
20年前,是赛珍珠发现了林语堂,并帮助他走向了国际文坛。林语堂对这份人情常怀感恩,拒绝了其他出版商的高薪诱惑,把历年来的著作一本不落地交给庄台公司出版,成了公司的台柱子。发明“明快打字机”那会儿,赛珍珠拒绝帮忙,林语堂虽然觉得自尊心极受打击,但是转念一想可能是美国人的思维在起作用,郁结了一段时间也就忘却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赛珍珠夫妇在版税上耍了很大的花招。按照当时的惯例,书的海外版和翻译版,原出版公司抽10%,而庄台公司竟然抽达50%,有5倍之多。他的书被译为十几国文字,海外销售量巨大,这许多年来,吃的版税亏真不知有多少。而且,书的版权还属于庄台公司。
生活的艺术 秋天的况味(2)
签约时,林语堂和赛珍珠的友谊正稠,对庄台根本不设防,连契约书都没有细看就签了合同。整整过了19年他才幡然醒悟,“朋友开书局也是为赚钱的。”正如郁达夫所说:“林语堂生性憨直,浑朴天真……惟其憨直,惟其浑朴,所以容易上人家的当。”
林语堂最不堪朋友的欺瞒,不怒则已,一怒惊人。他委托律师向赛珍珠夫妇索要著作权,态度强硬,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华尔希又惊又怒,赛珍珠甚至打电话给林太乙,问“你父亲是不是疯了?”
几个月之后,林语堂要到南洋大学当校长,打电报给赛珍珠辞行,赛珍珠没有回复。林语堂痛心无比:“我看穿了一个美国人。”
20载的跨国友谊至此义断情绝。
赛珍珠去世后,几个养子为了争夺她留下的700万美元遗产,拿她不为人知的隐私说事,这大概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
如斯的婚姻是林语堂的另一件心病。
林如斯是廖翠凤结婚4年才怀上的头一胎,生产时难产,母女俩险些都丢了性命,所以夫妻两人很宝贝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如斯从小就听话,成绩好,又漂亮,像个小大人,处处能帮父母手,没让林语堂费半点心。
如斯从陶尔顿学校毕业后对父母说,她不愿因为是林语堂的女儿而享受特殊待遇,她要回国,虽然没有念过医学,但还是可以尽一份力。林语堂嘉许女儿报效祖国的宏愿,出面联系了昆明军医署,让她在旧识林可胜医生手下做事。不久,如斯认识了汪凯熙医生,林语堂夫妇都很满意这个年轻上进的小伙子,双方家长商定好,让他们回美国就结婚。
谁知就在大办订婚宴的前一天,文静内敛的如斯突然和一个美国青年狄克私奔了。听到这个消息,林家上下惊如晴天霹雳。请帖已经发出去,新朋旧知该来的也来得差不多了,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夫妻俩只得装出笑脸应付各种诽谤、猜测、嫉妒、流言。
狄克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胡作非为,在中学时就被学校开除,靠父亲养活。如斯去昆明前就认识他了,只是一般朋友,为什么会和他私奔,林语堂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从此如斯居无定所,过的是穷困落魄的生活。她说狄克要写作,要这样要那样,但没有一件干得好的。
林语堂不放心如斯和这样不堪的人一起,可女儿喜欢,做父亲的能有什么办法?他背地里对翠凤说:“憨囡囡,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现在比以前更加疼她。我舍不得。”每次如斯和狄克回家,林语堂交代翠凤什么也不准说,还要格外整出一桌好菜,待女婿如上宾。“吃,吃啊!”夫妻俩热情地劝,装出喜欢的样子,生怕女儿心里难受。
这桩不体面的婚事很快走到了尽头。1955年,如斯和狄克莫名其妙地离婚了。如斯生性敏感,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抛家弃父却换来这么个结局,她接受不了,从早到晚发呆,像没有灵魂的木偶,扯一下动一下。狄克没有付分文的赡养费,如斯不愿意去要。林语堂劝她冷静想想,和人争钱固然讨厌,但是人总要吃饭,总要活下去,没有钱是不行的。如斯听了这话,很激动地痛哭流涕,说她不要讨价还价,不要和狄克有任何联系,她办不到。林语堂别过身,眼泪往肚里咽。
他刚从南洋大学回来,那也是段不愉快的经历,廖翠凤吓得神经衰弱又发作了。林语堂对太乙说:“别担心,妈妈要有个厨房可以烧饭就会好起来的。”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林语堂在温暖的坎城租了一套普通的公寓,带着受伤的妻女疗养生息。翠凤稍微好些后,他买了一辆小汽车,全家人在欧洲游历。他对悲痛欲绝的如斯说:“这个世界假使样样照逻辑发展,生活就没有趣味。人的心思不可理喻,有矛盾,所以可爱。人如果没有弱点,没有不可抗拒的情感,没有不可逆料的意欲,便没有文学。人容易犯错,所以生命千态万状。如果我们都是理性的,则我们会沦为机械人。”
欧陆的风光梦幻一般美丽,他们不买明信片,不照相,像流浪汉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走到哪儿算哪。如斯还是提不起劲来,林语堂见缝插针地劝导:“凤如啊,你回美国后,找份工作,你不是喜欢诗吗?可以试着翻译唐诗。你还年轻,离婚不是天大的悲剧。”
游玩了几个星期,如斯的情况有了好转,便回美国去了。相如也要到哈佛大学研究院攻读生物化学。女儿们都走了,老俩口在坎城过着无拘无束的恬淡生活。他们穿着便衣,手牵着手到菜市场买菜。翠凤的法语不灵光,林语堂就帮着压价。做了一道好菜,两人能像小孩子似的,乐上老半天。翠凤还在阳台上种起了马铃薯。坎城人友好和善,谁也不知道这个每天提着菜篮子溜达的中国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林语堂。
他已经60岁了,仍然精神矍铄,有时走在大街上,他会突然兴奋地大叫;坐在露天的咖啡馆里,毫无形象地大打哈欠,别人看他,他不理会,按心里的想法来,仿佛是很有趣味的游戏,乐此不疲。他乐观地对老朋友说:“老婆对我不嫌老,既不伤春也不悲秋,俯仰风云独不愁。”
他又写了一部小说《远景》,描写了世外桃源的乌托邦,人人过着平静安定的生活,这是林语堂理想的社会,是古希腊田园风味和老庄“无为而治”的综合体。他写道:“哲学教授应该接受考验,向他的女仆解释他教的科目。假使女仆听不懂,则大学必须开除那位教授。”
生活的艺术 秋天的况味(3)
“儿童犯罪呢?”
“把他的父母关起来。”
“人口过于稠密呢?”
“纳税,家庭人口越多,纳税越多。”
因为翠凤念女情切,两人在坎城住了一年多,又搬回纽约去了。林语堂创作了《武则天传》、《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等书。他还发表了《从异教徒到基督教徒》,宣布再度皈依基督教。他解释说:
30多年来,我惟一的宗教乃是人文主义:相信人有了理性的督导已很够了,而知识方面的进步必然改善世界。可是观察20世纪物质上的进步,和那些不信神的国家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我现在深信人文主义是不够的。人类为着自身的生存,需与一种外在的、比人本身伟大的力量相联系。这就是我回归基督教的理由。我愿意回到那由耶稣以简明方法传布出来的上帝之爱和对它的认识中去。
生活的艺术 最后的日子(1)
1958年10月,林语堂受学生马星野之邀,到台湾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私人访问。
他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党政要员、社会名流、文化界人士等争相拜访,连蒋介石夫妇都设私宴款待,和他笑谈《红楼梦》的译述问题。
最让他开心的是,台湾的闽南侨胞对这位名满世界的老乡格外热情,来探望的人如海如潮,险些踏破了门槛。林语堂讲起了生疏已久的家乡话,“乡音不改鬓毛衰”,用闽南话,衰就念“cui”,特别中听,乡音难得,难得乡音啊!他喃喃自语道:“回到台湾,就像回到了闽南漳州的老家!”
随后,夫妻俩到中南美访问了两个月。
惟一挂心的还是如斯。
“爸爸妈妈要去中南美,你会好好的照顾自己吗?”如斯前阵子刚进了医院,廖翠凤怎么也不放心。
“当然会的,你们放心去好了。”如斯挽住父母的胳膊,装出很开心的样子。
“要是有什么事,你去找妹妹好了。”
“可是妹妹在波士顿!”
“对啊,堂,要不然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翠凤转过身对语堂说。
“爸,妈,你们尽管去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你一个人住要小心,不认得的人不要开门让他进来。”
“我知道,我知道。”
“你钱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
“凡事要看得开,不要再伤心了。”
“我不会的。我自从出院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好像从前的拼图玩具少了一块,现在拾到了,完整了。”
林语堂像抚小女孩一样抚抚如斯的头,“你要好好的工作,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你根本没有什么事,身体好,又聪明,年龄也不大,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只要你用头脑想清楚。”
“我对不起你们,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快别那么说,我们回来之后你搬回家住。”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会照顾自己的。”
回到纽约,林语堂还是要卖文为生,出版了《辉煌北京》、《红牡丹》、《赖柏英》等书。如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正常的上班,坏的时候就把自己封闭起来,谁的话也不听。翠凤伤透了心,林语堂让如斯搬进住所的隔壁,打通墙,以便随时照顾她。
在这期间,他还在台湾中央报开了《无所不谈》专栏,每月4篇稿子。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林语堂年纪越大,越留念起童年、故乡,落叶归根的念头一点一点钻出来,在心里头蠕动。他一个人飞到香港找太乙。太乙带他四处游玩,他却飘忽地四下里看,像在寻找什么。“阿爸,你看,香港有山有水,风景像瑞士一样美。”太乙说。
“不够好,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山,我此生没有机会再看到那些山陵了。”
“那坂仔的山是什么样子?”
“青山,有树木的山,高山。香港的山好难看,许多都是光秃秃的。”
太乙看透了父亲的心思,带他到新界落马洲。许多游客、怀乡客就是在这里的山峰上,远远的看大陆那边,看根本看不到的故乡。林语堂也踮着脚,极力地往远处望,看那片片的梯田和无尽的山峦之外,再之外,那青青翠翠、重重叠叠的坂仔是否还在那儿,还在等着游子归来?他回想起第一次和父亲爬上坂仔的山,他也是这样望着望着,望山外的世界,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报纸上说有个女人生活艰苦,林语堂拉着太乙到警察都不敢去的贫民窟,给了那女人几百块钱。
太乙问起家里人,林语堂小声地说:“我把妈妈照顾得快快乐乐。你的姊姊在慢慢摧毁她。”
1965年,林家人聚在一起,大摆筵席贺林语堂夫妇70大寿。夫妇俩看着一家人和和美美,儿孙满堂,十分安慰。绝少喝酒的林语堂也兴致勃勃地陪着客人饮了一大盅,他诗兴大发,现场挥毫,填了一首《满江红》自寿:
七十古稀,只算得旧时佳话。须记取,岳军曾说发轫初驾,冷眼数完中外帐,细心评定文明价。有什么了不得留人,难分舍。
他还依原韵《临江仙》,和台湾中央社同仁的贺寿词以致谢:
三十年来如一梦,鸡鸣而起营营,催人岁月去无声,倦云游子意,万里忆江城。
自是文章千古事,斩除鄙吝还兴,乱云卷尽纹平,当空月明在,吟咏寄余生。
乡愁乡思最磨人。
次年,旅居美国30年之久的林语堂回台北定居了。
他说:“许多人劝我们入美国籍,我说这儿不是落根的地方;因此我们宁愿年年月月付房租,不肯买下一幢房子。”
有人问他回来后的打算,他说:“从此是,无牵挂,不逾矩,文章泻。是还乡年纪应还乡啊!”至于传得沸沸扬扬的做官论,他幽默地说,要是让他去当市长,“今天上台,必定也在今天下台。”“我不能忍受小政客的那副尊容,在一个机构里,这种人,我是无法与他们斗下去!我一定先开溜。”
台湾当局表示要为他建筑一栋房子,林语堂考虑再三,接受了,但却婉拒了考试院副院长的职位。
就在阳明山上中西结合的房子里,林语堂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日子。
生活的艺术 最后的日子(2)
房子的面积很大,有水池,有庭院,背靠着山,下了山坡就是大片的草地,可以种菜养鸡。林语堂买了十几尾鱼,养在水池里,平日里喂喂鱼,和翠凤聊聊过去、孩子们、亲人们的现状,简朴得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山间老人。他心血来潮,还说要养一只鹤,就像“梅妻鹤子”的那位杭州隐士,真正是心闲自在了。
日子安定下来,不安的廖翠凤面色渐渐红润。赶个大早买两斤刚刚砍下来的嫩得出水的竹笋,杀一只老母鸡炖汤,那是鼓浪屿廖家的味道,多少年没有闻到了?
吃罢饭,夫妇俩收拾停顿,手挽手到市里游玩,邻桌是说闽南语的彪形大汉,走到街上,穿着时尚白衣红裙的妙龄女子,在用闽南话相互揶揄,到永和吃猪脚,老板热情地招呼:“户林博士等哈久,真歹细,织盖请你吃烟呷吃茶。”到五金店买东西,小老板一口地道的西溪话,他们兴奋地聊起故乡的硷水桃、鲜牛奶,又聊起江东大石桥,比什么都亲切。林语堂买了一堆没有用的东西,他说:“谁无故乡情,怎么可以不买点东西空手走出去?于是我们和和气气做了一段小交易,拿了一大捆东西回家。”
林语堂越来越喜欢孩子,也越来越像孩子。逛街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看店,非得凑上去攀谈。小孩子说错了话,脸红到耳朵根儿,林语堂觉得一定要买点东西,因为脸红是作不得假的。他送林太乙到松山机场,在咖啡室里闲坐。有飞机降落,一小队士兵列队欢迎。他兴高采烈地喊:“快看啊,什么大人物来了?”说完便跑窗户边看,翠凤也跟着小跑过去。太乙好笑地想,他大概忘了,他自己也可以算是“大人物”。
林家有不少小辈也在台湾,有几个还是初出茅庐的作家,林语堂得意地吸着烟斗说:“我们姓林的个个都聪明!”
有很多文学崇拜者给他写信,林语堂每封必看,而且都批上评语。有位先生写的是半文言半白话的夹生文章,他毫不客气地批到:“不知所云。”又批到:“不通,不发?”末尾又加上:“还是好好写通顺白话为首要。”
有个高三的学生问他,读哪所大学为好,他回答:“读书在人不在学校。”
如斯的情况越来越坏。她患了功能性的脑损伤,时刻焦虑恐惧,好像与现实脱节,沉溺在个人幻想的世界里。她不愿意年迈的父母痛苦,一个人住在所在单位的宿舍里。
夫妻俩常为这个忧心。
“我们生了三个女儿,同样照顾,为什么就是她有问题?是不是她小时候我做错了什么事,使她这样?”翠凤愁苦地问。
“不,凤,你不能怪自己。”林语堂抚抚翠凤的肩头,极力地安慰。
“她是我头一胎,我多么疼她。她小时候真乖,多听话,又聪明,像个大人一样,帮助我做家务,照顾妹妹。多乖、多听话。”
“她会好起来的。爱她,照顾她,不要批评她,她会好起来的。她根本没有事。”
他又对如斯说:“你不要一直想自己,想想别的,培养个人兴趣。人生快事莫如趣,那也就是好奇心。你对什么最感兴趣,就去研究,去做。兴趣是有益身心的。”
“堂啊,你不要跟她讲大道理了,她听不进去。我的骨肉,我的心肝,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吃一片镇定剂吧。吃了就会好一点。你知道你爸妈都是七十几岁的人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自食其力。我们是没什么积蓄的,你爸爸的工作是绞脑汁,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会疲倦的,你不要使他烦恼。”
“凤,你不要跟她讲这些,我很好,一点也不疲倦。”
“不,我要她明白。我们上了人家的当,我们存在‘互惠基金’的钱不值分文了。那互惠基金的主持人因为舞弊被抓起来了,成千上万的人上了当,包括你爸妈。”
“喔?”如斯很惊讶,“互惠基金”的钱是这几年父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准备留着养老,怎么会不见了?
“这件事轰动全美,在报纸上已经登了许久……”翠凤继续念叨。
“凤,你不要跟她讲这些!”语堂生气地吼道。
“我要讲,我要她明白,你爸很辛苦绞脑汁赚来的钱不见了。赚钱是不容易的。你不要使他忧愁,听见没有?”
如斯振作不起来。她选择了一个很极端的方式,在窗帘杆上上吊自杀了,清洁工人发现时,茶杯还是温的。遗书上写着:“对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尽了。我非常爱你们。”
那时候,林语堂因为编汉英词典,操劳过度,有“中风的初期症状”,刚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来。
他给太乙打电话,很镇定。
“你姐姐今天早上自杀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妈妈。”
“什么?”太乙没明白过来。
“你姐姐自杀了。”林语堂又说了一遍,沉稳得好像在说一件不关自己的事。
太乙和相如赶到医院,他和翠凤早已哭成了泪人,他们一人抱住一个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哭。哭到没有力气了,眼泪还在往下掉,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们不要再哭了。我们不哭了。”
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两人老了好几十岁。
太乙悲伤地问父亲:“人生是什么意思?”
生活的艺术 最后的日子(3)
“活着要快乐。”他声音低沉,没有再说下去。
亲戚们帮忙料理了如斯的后事,太乙姐妹俩接父母到香港小住散心。在浅水湾吃饭,林语堂杯子拿不稳,茶水溅出来,把上衣全打湿了。孩子们在沙滩上热闹地嬉戏,阳光明媚,林语堂看了一眼就晃过去,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汽车里。林太乙说:“(父亲)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姐姐掏去了他的心灵。”
廖翠凤没有眼泪,面色灰白,她睁大了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丈夫和女儿,生怕灾祸再发生。她不再说英语国语,只说厦门话,似乎只有躲在厦门廖家的世界里才觉得安全。她失眠、恐惧,一直担心家里来了小偷,即使是送信的邮差也不让进门。外孙来了,她也不笑。语堂说:“就在这里吃午饭吧!”翠凤说:“不要!家里没有东西给他们吃!”有个老朋友来看他们,廖翠凤不见,“我们没有钱,没有面子见人!”
林语堂先恢复过来,他是一家之主,还有脆弱的妻子和孩子等着他去照顾。他开始繁重的字典校对工作。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太乙给他买了一个带电灯的放大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他对翠凤说:“凤啊,我每校完一面要盖图章,你来替我盖吧!”翠凤静静地盖,一声不响。两人就这样一坐一整天。
他写了一首《念如斯》:
东方西子饮尽欧风美雨不忘故乡情独思归去
关心桑梓莫说痴儿语改装易服效力疆场三寒暑
尘缘误惜花变作摧花人乱红抛落飞泥絮
离人泪犹可拭心头事忘不得
往事堪哀强欢笑彩笔新题断肠句
林语堂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干瘦,老弱。女儿们领他们去吃香港有名的烧鹅,林语堂似乎恢复了些兴致,和外孙玩得不亦乐乎。刚刚吃完,他就开始吐血,医生说是由于身心疲劳引起十二指肠脱垂。养病期间,他态度很温和,凡事都自己来,精神很好的样子。有一次,太乙听见他偷偷地对翠凤说:“女儿各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不要搞乱她们的生活。”太乙捂着嘴大哭不止。
1972年,按照“上下形检字法”编排的《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他说,这是他写作生涯的巅峰之作。李卓敏校长在序里写:“没有一部词典敢夸称是十全十美的。这一部自不能例外,但人们深信它将是迄今为止最完善的汉英词典。”林语堂喜形于色,兴奋地嚷嚷:“我工作完毕了!从此我可以休息了!”
他已经77岁了,但还不肯罢手,他说还要再编一本国语词典,家里人认为他的健康状况不理想,不准他再工作,他很失望地张张嘴,终于没有争辩。
林语堂老得很快,记忆力衰退,走路要靠拐杖,瘦得皮包骨头,青筋裂出来了。1975年,他80岁,被世界国际笔会选为副会长,同时《京华烟云》被大会推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作品。
他给安德生编撰的《林语堂精摘》写序言说:“我喜欢中国以前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古人没有被迫说话,但他们心血来潮时,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谈论重大的事件,有时抒发自己的感想。说完话,就走。’我也是这样,我的笔写出我胸中的话。我的话说完了,我就要告辞。”
林太乙为了调解他的心情,对他说有中文印刷机的展览,出了很多新花样,他摇摇头说不想动。他写《八十自叙》,出了很多语法错误。以前在纽约,十来岁的太乙帮他打信,他说“Confucius”(孔子),要拼写出来。太乙抢着说:“不必!不必!我会拼的。”结果太乙打成了“Confucious”,他看了一眼说:“我早就料到你会多打一个‘o’。”
生命在慢慢逝去,他舍不得,他更敏感、更锐利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丽。风和日丽的气候,他流泪;鸟儿啁啾地鸣叫,他流泪。圣诞节,林太乙带他到百货店买礼物,大人小孩笑逐颜开,欢乐的圣诞歌回旋地播放,他努力睁大了浑浊的眼睛,不放过些微的快乐景象。他突然抓住柜台上的一串假珍珠链子,用干瘪的双手摩挲,上下看,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低低地抽泣。年轻的店员鄙夷地看着这位瘦小的老人。林太乙气得胸膛快要爆炸,她想对无知的店员说,你要读过他的书,知道他多么热爱生命,方才知道他为什么在掉眼泪。让他抓起一个个装饰品,对着这些东西流泪吧。
圣诞节过后,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每次感冒或患痛风,就要失去一部分身体机能。他不能走路,不得不坐上轮椅。“我真羡慕你”,他对太乙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后来,他不会打睡袍上的结,女儿教他,他像个孩子一样耐心地学。半夜里掉下床,他爬不起来,静静地睁眼到天亮。
“爸爸,你怎么不喊我?”女儿心疼他。
“你白天要工作,我不想吵你。”
该来的总会来。1976年3月23日,林语堂大量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急救,情况好转。三天后,心脏病突发。女儿们赶来,他半抬起手,像要抓住什么,用尽力气地喊了一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叫亲人们不要离开。
——打强心剂;
——肾功能失灵;
——脑部已经死亡,但心脏仍然跳动;
——心脏停搏;
生活的艺术 最后的日子(4)
——心脏恢复跳动;
——心脏停搏;
——心脏恢复跳动;
……
一连9次,他尽了最后的努力,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生命。他*裸地平躺着,只盖了一个单薄的被单,他*裸地出生,又*裸地去了。
这已经足够,身后的繁华或是孤寂对这位相信善良、怜悯和热情的老人来说,已经不重要。就如泰戈尔说: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快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芦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有待充满。
《谁最会享受人生》 不当第一名(1)
中国有句老话——“三岁看到老”。
从孩提时代起,不安分,就像胎记一样烙在林语堂性格的深处。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素来喜欢顺从自己的本能,所谓任意而行;尤喜自行决定甚么是善,甚么是美,甚么不是。我喜欢自己所发现的好东西,而不愿意人家指出来的。”
早在铭新小学读书时,小和乐自作主张剪掉了辫子。
辫子可以说是清政府的象征。清朝刚入关的时候,“留发不留人,留人不留发”,“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血洗江南,才留起了一个朝代的辫子。光绪年间,虽然朝廷势微,规矩不能废。辫子仍然是那个时代男人们最普遍的装扮。
国父孙中山见李鸿章后,毅然剪下辫子,从此走上了救国之路。
在偏僻的坂仔农村,孙中山年幼的追随者,和乐,也毫不犹豫地砍掉了马尾。林至诚支持儿子,给他修剪了别致的西瓜头,短短的头发衬得小和乐又可爱又精神。他挺起胸膛,昂着小脑袋,故意在长辫子的同学师长面前走来走去,像初次打鸣的小公鸡骄傲十足。
和乐的恶作剧更让学校的老先生们伤透了脑筋。
一次考试,和乐所在班级的同学齐刷刷地获得了高分,素来及不了格的几个捣蛋鬼也漂漂亮亮地交了考卷。老师们怀疑其中有鬼,琢磨着肯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偷了卷子。他们列了份清单,把嫌疑分子一个个叫到教员室,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和乐不在清单之列。
他成绩好,按老师的思维,拿高分的好学生总不会干坏事,尤其是偷试卷这种事,没有作案动机嘛!
和乐心里偷着乐,可表面上一如既往地读书、玩耍,看不出任何异样。老师疑心再大也想不到,屁大点的孩子,干了坏事还这么沉得住气。
老师们忙活了几天,始终找不出那个始作俑者,于是又怀疑是不是内部泄了密,疑神疑鬼,最终就不了了之。
后来林语堂写自传,颇为自得地披露了儿时的这桩公案:是他考试前一天摸进了老师的住所,偷看了试卷。他原是为了表示对考试的蔑视,所以让全班同学都拿了高分。类似的事情,他再也没干过,不是怕责罚,而是干了得意事却不能说出去,太难受了。
文如其人,和乐自小做文章就是自由派,讲究不了起承转合的八股气,老师批评说“如巨蟒行小径”。和乐把自己的作品瞧了好几遍,还是不知“巨蟒”何在,提笔就在朱色评语的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似小蚓过荒原”。教作文的老夫子气得半死,厉声训斥和乐。和乐小声嘀咕:“难道对得不工整吗?”“你!”老夫子睁圆了眼睛,半晌没顺过气来。
上了寻源书院,和乐的恶作剧升级了。
寻源书院的校长毕牧师是个市侩的美国人,一心来中国淘金。鼓浪屿当时刚刚发展,他瞄准房地产会兴旺,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地皮交易上。
毕牧师无暇顾及教学管理,又怕对上头不好交代,就直接借用修道院的那一套,把学生管得死死的,起码不会出乱子。他把校长室设在宿舍楼的对面,自己端坐其间,一面斜着眼睛,盯紧学生的一举一动,一手拿着算盘,劈劈啪啪地算计着地价涨落。这位美国人瞧不起中国人,却认为算盘是个好东西,几颗珠子上下,数目就一清二楚。
和乐进书院后,长久不能适应。算盘声日夜不停地从校长室传来,夜深人静的时候,颇让人毛骨悚然,好多学生睡不着,和乐做起梦来,全是算盘的声音。学生们敢怒不敢言。
和乐又起了反抗心。
毕牧师严令不准买消夜的点心,但是书院的饮食油水不足,过了9点,男孩子饥肠辘辘,不填点肚子,睡不着觉。校长室对着入楼口,带吃食进来,逃不过毕牧师的斜瞟眼。学生们急得抓耳挠腮,想破了脑袋,就是没有好办法。
和乐朝着舍友们一挑眉毛,“我有点子!”
毕牧师突然发现晚上外出的学生量增加了一倍,学生们空手出,空手入,说说笑笑,好不高兴。他直觉得有情况,眯起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学生,却没发现任何异状。
算盘声又响起。
和乐一群人在房间里笑翻了,可口的点心送入嘴,似乎狠狠地出了口恶气,吃起来特别香。和乐学毕牧师怀疑而无奈的神情,大家又放肆地哈哈大笑。“吵什么!快睡觉!”毕牧师扯着嗓门在下面喊。男孩子们捂着嘴,笑得更得意了。
角落里放着竹篮和绳子。
和乐们买了吃食后,就让留守的人用竹篮吊上去,自己再大摇大摆地从毕牧师的眼皮子底下走过。
办法很快传开了,个个寝室都备了竹篮。晚上,宿舍楼的背面,十几个篮子同时上上下下,堪称寻源书院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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